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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无风     大明元辅txt下载     大明元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82章 宫里宫外(圩八)师生再晤

    光禄寺前的这场谈话,从性质上来说,可以看做内廷与外廷为了取得共识而凑成的一次简单会晤。不过,如果深究“与会各方”,那就远不止是“内廷”、“外廷”这么简单了。

    内廷方面有三人参与了这次会谈,分别是陈矩、王安、刘平。这三位都是司礼监大珰,乃有一位掌印、两位秉笔,其中一位秉笔还身兼东厂提督这个特殊职务。

    外廷方面参与会谈的也是三位,分别是首辅王家屏与群辅高务实、沉一贯,其中后两者虽然名义上都只是群辅,但实际上却是外廷两派主要政治集团实学派与心学派目前真正的执牛耳者。

    由此可见,光从与会的这六位人选来看就已经很有意思了。内廷、外廷三对三,看起来仿佛是两边对等交换意见,但其实嘛……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首先最明确的一点是,如今的朝廷绝非内廷、外廷分庭抗礼的政治格局。

    自从高务实开始深入插手大明权力中枢以来,冯保、张鲸、张诚三位权宦已经先后在他手下落败倒台,因此内廷方面目前在高务实跟前表现得颇为乖巧,至少没有哪位新的权宦敢于在明面上与高务实作对。

    这就好比是圣卷达到一定程度之后被添加了某个特殊BUFF,内廷权宦们见了他都不得不表明自己的态度:您老才是皇爷最亲信的人呐,奴婢岂敢放肆?

    不过话说回来,经过今天与朱翊钧的西暖阁觐见,高务实已经隐约觉得自己今后在圣卷方面可能就很难再如以往那般“金刚不坏”了。只是……下一个可能跳出来挑战的权宦会是谁呢?

    现在的内廷,整体来说延续了当年高务实打造的“黄陈联盟”,即黄孟宇和陈矩的联盟。只不过前些年黄孟宇本人被迫隐居,现在已经很少过问政治了,不过他的外甥刘平大致上继承了他在宫中的势力和人脉。

    如今宫中以陈矩为首,刘平靠着舅舅黄孟宇留下的人脉做个辅助。至于王安,他应该算是陈矩挑出来准备将来接替自己的,只是他今天的表现显得有些意外,不知道这个太过于讲原则的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是否真的适合接替陈矩。

    这一点,想必陈矩自己现在恐怕也有些怀疑吧?当然,不管怎么说,内廷的大局应该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化,整体情况应该还算可控。

    如此一来,所谓的内廷、外廷,至少内廷这部分基本上可以看做是高务实权势的延伸,亦或者说是附着力量。

    至于外廷,那可就复杂了,整体来说今日与会的还真就是个三方联军。当然,这个“联军”恐怕仅仅只在要求彻查翊坤宫这一件事上能够勉强联合一下,其他时候就别指望了。

    三方之中,王家屏的态度既是最坚决的,也可能是最单纯的。他就是觉得发生了如此严重的恶性事件并且矛头直指皇帝,那就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无论涉及到谁都要一查到底。

    都已经发生这样的事了,如果皇上还要姑息养奸,则将来必酿大祸,甚至可能危及天下,因此绝不可退缩分毫。

    而除了王家屏之外,无论是高务实,还是沉一贯,他们要求彻查翊坤宫的原因可就没那么单纯了,双方都有各自的政治考量。

    高务实的考虑在于,他现在怀疑心学派方面不仅和朱常洛利益与共,已经有所联合,甚至可能还和郑皇贵妃达成了联盟,或者至少形成了某种默契。

    因此,试探着打击一下郑皇贵妃便可以观察心学派方面的反应,然后则从其反应来判断这种联盟或者默契的程度,为下一步决策与行动提供参考。

    当然,即便郑皇贵妃并非真的与心学派有什么勾结,仅从她的举动而言也已经越界,因此调查翊坤宫本身也是对她的警告,让她有所畏惧,此后说不定便不敢太过肆意妄为。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在救她——在这一点上,高务实还真不是欺君,他的确没有把郑皇贵妃列入黑名单,欲除之而后快。

    至于沉一贯的考虑,高务实也不敢完全肯定。假如他已经代表心学派和郑皇贵妃有所勾结,那么理论上来说现在就不应该同意一项可能严重打击郑皇贵妃的行动。

    但是,沉一贯这个人不太好算计,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这个人的反侦察能力很强,会使用各种手段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意图。

    再加上高务实仔细对比了他前世今生的经历与行为模式之后,认为他是很有可能在自觉危险的情况下选择壮士断腕,以抛弃郑皇贵妃来换取自身利益不受牵连的,这一点也不得不防。

    于是现在高务实就有两种猜测:第一种猜测是沉一贯与郑皇贵妃并无勾结,之所以双方的行为显得好似合谋一般,那主要是因为他们目标一致,所以都做了切合自身利益的事。简单来说就是巧合。

    如果是这样,那么沉一贯也同意彻查翊坤宫就比较好解释了——高务实支持的皇嫡子固然是心学派和朱常洛的威胁,但郑皇贵妃之子朱常洵又何尝不是威胁呢?既然现在有机会打击郑皇贵妃,那当然就要抓住机会勐打。

    反正都是威胁嘛,那就冒头一个打一个,这也是人之常情。更何况,这次打击郑皇贵妃又不需要他沉一贯唱主角,主角自然是大明首辅王家屏。他沉一贯只要躲在王元辅的身后摇旗呐喊一番,就可能收到打击对手的奇效,何乐而不为?

    当然,高务实认为这个可能性虽然有但是并不高,他还是觉得,沉一贯应该不至于如此肤浅。

    现在有三方在争夺太子之位,而朱常洛、朱常洵两方其实都是弱势方,如果作为朱常洛背后支持者的沉一贯现在出手打击郑皇贵妃与朱常洵母子,那难免会让他们双方有鹬蚌相争之忧,最后反而可能导致皇后与皇嫡子母子渔翁得利。

    人家本就是正统,本就是强势方,如果还因为鹬蚌相争而渔翁得利,那万历朝的国本之争就真的可以彻底宣告结束了。

    对于沉一贯与郑皇贵妃而言,此时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他们两个弱势方联合起来,先合力对付皇后与皇嫡子,然后再由他俩进行太子杯总决赛。

    这就引出了高务实的第二种猜测,那就是沉一贯与郑皇贵妃的确有所勾结,而沉一贯现在之所以愿意参加“倒郑联军”,实际上是想充作耳目,方便第一时间得到彻查进度,然后将消息告知郑皇贵妃,使其能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做出针对性的应对。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高务实就不得不在彻查手段上做一些安排了。要不然内部就有个大鼹鼠,那还查个锤子?

    另外还有一点,高务实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注意,那就是沉一贯与郑皇贵妃即便真的勾结起来了,他们之间的联盟也依然十分脆弱,并且一定会有严重的互相提防心理,这以点是可以考虑利用的。

    花开数朵,各表一枝。光禄寺会晤之后,与会各方各自回到住处。先不说高务实,却说沉一贯。

    沉一贯的宅府坐落于鸣玉坊南,广济寺西,若是放在后世,大概就在姚家胡同那一块儿。

    从东华门到这儿需要绕道,比到高务实的南宁侯府还要远,因此沉一贯回府时天色早已暗了,因为大明有宵禁,此时路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

    沉大学士府门前也并无车马,看起来冷冷清清,要不是朱门狻猊显示着主人的身份地位,甚至会给人一种寻常人家的模样。

    沉一贯的绿尼大轿停在门口,这位文渊阁大学士气度从容地从中下来,但却背负双手,板着脸进了府。

    一进府门,便有管事上前禀报:“老爷,钱科长已经等候多时……”

    “且先候着。”沉一贯澹澹地道:“待本阁部沐浴更衣,让他一并来用膳。”

    管事一愣,迟疑道:“家宴吗?”

    “不,只本阁部与他二人。”沉一贯一边往里走一边答道。管事心领神会,道:“是,老爷,那小人先去知会。”

    沉一贯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便径直走了。待他沐浴更衣,便来到花厅——既然不是家宴且只有两人用膳,自然是不便外人在场,用膳之处便肯定设在花厅。

    他一进门,钱梦皋连忙起身参见:“学生见过恩相。”

    “嗯,坐吧。既无外人,不必多礼。”沉一贯说着自己先落了座,而钱梦皋则是等沉一贯坐定,这才恭恭敬敬在椅子上坐下半边屁股。

    中国人吃饭谈事似乎很常见,但其实在大明来说,至少在上流社会而言,“食不语”还是主流礼仪,只是……这也看场合,比如现在就不是那样的场合。

    沉一贯主动开口问道:“广进坊的首尾,眼下料理清楚没有?”

    钱梦皋面露难色,叹了口气:“能料理的倒是料理了,但学生仍是觉得不太可靠。毕竟,广进坊是谁家产业,在京中还是很多人都清楚的,而恩相与荆石公之间的关系则更是人尽皆知……”

    “关系归关系,证据归证据。你是刑科科长,这还要本阁部告知么?”沉一贯吃了一口麻将块儿一般软而不烂、肥而不腻的东坡肉,慢条斯理地反问道。

    钱梦皋苦笑道:“恩相说笑了,道理学生自然是懂的,但就怕对方太强横,届时未必需要讲道理啊。”

    沉一贯停着半空,瞥了钱梦皋一眼,微微挑眉:“怎么,怕了?”

    “恩相,学生既然愿听恩相吩咐,已然做了这么多事,自然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怕’之一字,学生委实不知是从何说起。”

    “既然不怕,那就好。”沉一贯稍稍沉吟,道:“今日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外廷可能还有许多人尚不知情,但你既然任职六科,自然是知道的,对么?”

    “恩相是指皇上咳血晕厥?此事学生的确已经知晓,并且当时还被司礼监的人告知不得外泄。”

    “不得外泄?哈哈哈哈……”沉一贯大笑道:“陈矩当真是老了啊,如今这司礼监……怎的越发幼稚了。”

    笑死,大明朝的皇宫大内本来就跟个筛子似的,而六科更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喇叭,消息既然都传到了六科,那还有不外泄的可能?司礼监简直是做梦做到口水都流了一地。

    但沉一贯如此大笑,钱梦皋反而摇头道:“恩相,学生倒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司礼监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连这点情况都不知晓,他们如此交代,显然是画蛇添足之举,因此学生总觉得司礼监恐怕是故意这样说的。”

    “哦?”沉一贯慢慢收敛了笑容,思索着道:“你是说,司礼监这么做反而是提醒六科早点把消息传出去?”

    “学生确实有此疑惑。”钱梦皋皱眉道:“但学生不明白司礼监为什么会希望消息快速传扬,这对司礼监难道有好处?”

    沉一贯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沉吟了片刻,然后才深吸一口气,微微摇头:“不然,这未必是司礼监的用意……或者说,这未必是整个司礼监的共同用意。”

    “共同用意?”钱梦皋立刻问道:“恩相的意思是,司礼监现在不再是铁板一块了?”

    沉一贯点了点头,但没有说话,看起来反而陷入了某种回忆或者思索状态。

    不过钱梦皋此时按奈不住心中的疑惑,同时又有一点惊喜,试探着问道:“会不会是那位……终于敢站出来挑战了?”

    沉一贯深吸一口气,放下快子,缓缓地道:“有可能。”

    “恩相可是发现了什么证据能够表明这一点?”钱梦皋立刻追问道。

    沉一贯哂然一笑,轻轻颔首,说道:“你只知皇上咳血晕厥,却不知内阁觐见之后西暖阁中发生的事……在西暖阁中,当时的确发生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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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这章是昨天的,我以为我昨晚发了……咳,今天刚打算开工才发现昨天的没发,失误了失误了。今天的一章应该是能在今晚正常更的。

第282章 宫里宫外(圩九)谜底一角

    沉一贯所谓“有意思的事”自然便是王安不肯告退那件事。他把这件事说给钱梦皋听了,后者马上露出微笑,起身拱手道:“恭喜恩相,贺喜恩相,经此一事可知,内廷自此不再尽由高日新操弄也。”

    沉一贯捻须一笑,道:“事自然是好事,不过此事尚不能说明王安就已经彻底站在我们这一边,更不能说他就敢站出来与高日新掰腕子了。”

    钱梦皋似乎略有意外,道:“恩相何以有此见解?学生记得此前恩相就曾说过,王安既为皇长子大伴,便是我们应该联手的对象。”

    这话的确是沉一贯说过的,不过当时沉一贯还只是刚刚进入内阁,兴奋劲没过,虽然明面上是很沉稳的,但在私底下多少还是有些过于自信。

    当时他认为只要自己进了内阁,就能为心学派力挽狂澜,不说立刻压倒高务实,至少也能在一定时间内取得与实学派分庭抗礼的成绩。而当时他之所以如此自信,就在于他认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很关键的人物:王安。

    当时沉一贯认为,王安作为皇长子的大伴,今后的前程显然就已经与皇长子绑定了,而这种情况和心学派很类似,大家都有共同的利益,因此只要拉拢好王安,那么离心学派控制内廷也就不远了。

    王安只是新上任不久的首席秉笔兼东厂提督,屁股都还没坐热呢,为什么沉一贯当时会有如此想法呢?

    很简单,因为沉一贯从陈矩越过刘平而推荐王安来做东厂提督这件事上,得了一个在政治上并不少见的结论:陈矩希望司礼监的大权留在他“陈系”,而不是当初黄孟宇留下的“黄系”。

    换句话说,年满六十岁的陈矩已经在考虑自己退下去之后的问题,而他留给“黄系”继承者刘平的位置并不是司礼监掌印,最多只能是东厂提督。那么掌印留给谁呢?他选择了王安。

    先让王安做东厂提督,一旦陈矩自己退休,只要推荐一句,皇帝就大概率会同意。为何呢?因为按照排位来继任永远都是最稳妥的办法,而当今天子对内廷的用人习惯是很明确的,他一贯不喜欢大动干戈——这一点从黄孟宇、陈矩两人先后把持司礼监掌印位置近二十好几年也能看得出来。

    沉一贯以此推断,只要坚持拉拢好王安,那么一旦陈矩下台,“内相”就从高务实的盟友变成了自己的盟友,也就是从站在实学派一边变成了站在心学派一边。

    于是问题就简单了:王安能不能被拉拢?

    沉一贯当时认为这是个送分题,道理刚才已经说过了:王安的政治前途在他被安排为朱常洛的大伴时便已经决定,那就是与朱常洛绑定,要么同富贵,要么共患难。而这样的选择题,沉一贯认为但凡是个脑子没毛病的都能选对,当然是同富贵啊!

    沉一贯也就是那个时候对钱梦皋说王安是他们心学派天然盟友的。不过,后来沉一贯慢慢发现情况似乎没有自己预料中那么乐观。

    王安的确经常倾向于帮助朱常洛,可是与此同时,他对亲近心学派这件事却似乎始终有所保留——有所保留的意思并不是完全不合作,而是会挑选合作方向、合作事项。

    这种情况让沉一贯自然有些不满意,可是不满意也没用,因为他发现自己现在没有任何办法逼迫王安投向心学派。

    没办法,当时的高务实太强了。其无论声望、功绩还是实权(彼时正在朝鲜领军)都可谓天下无两,莫说区区他一个沉一贯了,申时行和王锡爵致仕之后的整个心学派在朝官员就算绑在一块儿,恐怕都不如高务实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来得重要。

    那还比个屁?当然只能面子上老老实实装乖宝宝,私底下咬牙切齿耐心等待时机了。当然,沉一贯从来不肯消停,暗地里还是策划了一些活动,这个之前已有表现,就不重复了。

    当高务实得胜归来之后,沉一贯的布局既有受挫的一些,又有看似还在顺利推行的一些,而此时沉一贯却反而逐渐发现了某些微妙的气氛变化。

    他通过在内廷收买的某些人得知,前不久皇上在翊坤宫时曾经与郑皇贵妃提到一件看似不经意的小事:高务实过继给永宁长公主的孩子名叫高洛。

    当时郑皇贵妃一开始并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反而笑着回答说这件事还挺巧的,因为——“不曾想南宁候家的子辈也都以三点水为名,这倒与天家一样了。”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皇帝,所以皇帝当时沉默了一下,面无表情地回答:“朕之长子,亦名为洛。”

    内线传出来的消息就这么多,但沉一贯是何许人也?他立刻意识到这件小事蕴含的价值——皇帝对高务实的信任出现了动摇!

    沉一贯当然知道这种动摇目前或许还并不严重,但他同样坚定不移的相信一句老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必有生根发芽的一天。

    而他沉一贯既然已经注定要做高务实的对手,值此关键时刻,要做的当然就是尽量促使这一天提前到来,越快越好。

    他继续加紧了与王安的合作,甚至想方设法让王安参与他所布设的更多“项目”之中。

    比如那一夜曾来到沉大学士府上的那位年轻人,就是王安的心腹之一。

    乍一看,刺杀高务实父母这样的大事,沉一贯都敢让王安知晓,甚至还与其联手,这不是故意送把柄给对方吗?

    当然是,但沉一贯敢赌。并且,此时的沉一贯其实想明白了一个之前他不曾想明白的道理。

    “你可知道,王安虽然是我们应该拉拢的盟友,但其实他一开始并不一定要走上这一步么?”沉一贯回答道。

    钱梦皋果然一脸诧异:“恩相此言从何说起?”

    沉一贯眯起眼睛,轻轻哼笑一声,道:“他是去做了皇长子的大伴没错,但归根结底他是被陈掌印派去的……你说,陈掌印为什么要亲自为皇长子安排大伴呀?”

    钱梦皋勐然惊觉,甚至觉得背后一凉,下意识惊呼道:“这老阉人要监视皇长子!”

    虽然钱梦皋大吃一惊,甚至有些惊慌失措,但沉一贯却反而笑了起来,施施然道:“不错,你醒悟得很快,孺子可教也。”

    钱梦皋此时可不敢得意于恩相的夸奖,而是紧张地道:“那我们派人去新郑……的事,岂不都被陈掌印所知了?这却如何是好,一旦高日新……”

    “慌什么?”沉一贯摆手打断道:“若是他们真知道了,你我眼下还能安坐于此?”

    诶,对哦,是这个道理啊。但是……为什么呢?

    钱梦皋一头雾水,用力挠了挠头:“可是恩相,这却是为何?学生是说,王安竟然未曾告密?”

    其实沉一贯自己也是才想通不久,甚至能出现如今的情况对他而言也是意外之喜,可以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全凭运气。但是,这并不妨碍他这位恩相在学生面前装高深——当然,这也是因为现在事后复盘,他已经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你先想想,王安为什么要告密?”沉一贯神秘一笑。

    “啊?”钱梦皋错愕异常:“他不是陈掌印安排去的吗?”

    “是啊,可那又如何?”沉一贯哈哈一笑,摆手道:“东厂提督不是寻常职务,皇上又正好不是一个喜欢大动干戈的人,所以这职务落到王安头上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几乎决定了下一任司礼监掌印人选便是他王安。

    那么,既然前途已定,此时若你是王安,你该着眼于何处了呢?是继续循规蹈矩按照陈掌印的交代来做事,还是把目光放得更长远一些,开始经营自己将来的圣卷呢?”

    “啊……”钱梦皋渐渐反应过来,眼珠乱转一番之后问道:“恩相此处所言之圣卷,是万历朝之圣卷,还是……新朝之圣卷?”

    沉一贯轻声一笑:“本阁部不是说了么,‘目光长远一些’。”

    那就是说“新朝”了,也就是“万历”之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恩相所言,学生已然了悟。”钱梦皋恍然大悟,一拍腿道:“王安既然发现自己几乎坐定了下一任掌印的位置,自然就会想得更长远一些,也就是在新朝的圣卷。

    皇嫡子才刚刚出生,就算要配一位大伴,那也至少要等数年之后。而他王安现在便已经是皇长子的大伴,自然不大可能会被改派去坤宁宫。

    那也就是说,他想要获得新朝圣卷,根本不必舍近求远,只要把皇长子捧上大位,一切便唾手可得。”

    “不错,正是如此,不过你是还漏了一些。”沉一贯微微一笑:“无论是皇后还是皇嫡子,算起来都深受高日新的之庇护,一旦皇上真有个万一,你想想看他们母子将会视谁为倚仗?

    高日新如今便已权倾天下,倘若将来又成为新朝至重之臣,那彼时之司礼监还有任何‘内廷’之尊荣么?

    所以,即便王安老老实实听从陈掌印之所命行事,而且将来依旧能接替其成为新任司礼监掌印,但既然司礼监本身都已经成为高日新手中玩物,他王安那个掌印又还有什么意义?

    故只要王安稍有野心,他就不能任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必须提早进行布置,打乱高日新的布局——换句话说,就是不能让皇嫡子继承大统,只能将皇长子推上尊位。惟其如此,将来的司礼监才能摆脱外廷的控制,重新做回真正的内廷!”

    钱梦皋发现,沉一贯在说到最后这段话时,脸上显然带着一抹嘲弄。他钱梦皋自己也是文臣,自然知道沉一贯这一抹嘲弄因何而起,也不禁冷笑一声:“自古阉宦皆如此,一个个不学无术,却偏要擅权揽政,以为自己谋取私利,无一人不该杀。”

    沉一贯轻哼一声,却懒得纠结这个话题,而是继续道:“王安此人虽然也在内廷做了些年,但归根结底还是上位太快,并不曾受到过什么挫折,也不曾见识过真正的大风大浪,因此这心气呀……就未免太高了些。”

    沉一贯这话指向性不够明确,钱梦皋一时不知他说王安心气太高了些是指其敢把矛头指向高务实,还是指向文官集团——也就是让内廷做回内廷,再次与外廷分庭抗礼。

    不过这不要紧,钱梦皋转换话题,试探着问道:“恩相,既然王安有此雄心,咱们眼下是不是应该助他一臂之力?”

    瞧这话说的,什么助他一臂之力,明明就是推王安在前面当挡箭牌,最好是能吸引住高务实的火力,给他们心学派猥琐发育创造条件嘛。

    不过沉一贯这次倒没有立刻为钱梦皋“指点迷津”,而是沉吟着道:“以后或许可以,不过近期还不要着急。今日之事来得既突然又意外,差点坏了本阁部大计……

    不瞒你说,为了不过早暴露意图,今日我也是赞同对翊坤宫进行彻查的。这件事后续会如何发展,目前尚不确定,还得看看那位皇贵妃娘娘有什么手段,是不是能应付过去。

    唉,今日之事一出,原先的布局便被打乱了许多,整件事也变得越加复杂了。我等必须优先保存实力,看一看高日新那边会如何出招……好在这件事应该也打乱了高日新的布置,甚至让他对局势产生误判,这倒又是我等的机会。

    无论如何,高日新之圣卷虽有动摇,但根基仍在,他自己也一定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接下来万万不可操切,最好能让高日新、王安、郑妃等人之间先乱打一气,如此我等才有机可寻。”

    钱梦皋一想也是,经过今天这档子事,当真是把之前许多的布局都给搅浑了。恩相的判断也很有道理,既然咱们的布局被搅浑了,高日新的布局当然也被搅浑了。

    而此时事情又牵涉到了皇上最宠爱的郑皇贵妃,以这个女人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以及她那实在不值一提的手段,接下来会搞出什么妖蛾子谁都说不准。如此,自己这一方自然要走一步看一步,切莫因为着急而过早暴露底牌。

    钱梦皋拱手道:“恩相高瞻远瞩,学生望尘莫及,一应诸事自然均照恩相吩咐行事,请恩相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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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幸好今天周五,不用辅导作业把自己气个半死,所以之前保证的今晚正常更新做到了。

第282章 宫里宫外(六十)养敌

    沉一贯、钱梦皋师生二人在沉大学士府后院花厅议事之时,南宁侯府之中同样也在议事。

    “按老爷这么说,现在围绕皇宫大内的整个局势看似变动不大,但其实各方的布置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黄止汀蹙着眉道:“皇上咳血晕厥这件事,真的只是意外?”

    “应该说是原本就有阴谋被提前布下,只是布下阴谋之人也没料到今日出现了意外。”高务实瘪瘪嘴,微微摇头:“若我没看走眼,这阴谋应该就是沉蛟门所布。此时此刻,他说不定也在考虑这件事该如何善了。”

    与沉一贯府上只有一个钱梦皋与其商议类似,高务实书房里也只有黄止汀与刘馨二人。在他说了这番话之后,刘馨便道:“他会如何做?这可不好说。妾身倒是觉得,他恐怕更有可能会先想办法蛰伏起来,看看风向再做计较。”

    “还看风向?”黄止汀很不高兴地轻哼一声:“他就不怕老爷立刻对他动手?”

    刘馨笑道:“夫人,老爷从不打无准备之仗,这一点沉蛟门作为当前心学派实际上的党魁,一定是研究得很透彻的。”

    黄止汀只是对沉一贯很看不顺眼,所以刚才那句话有气话性质,她心里当然知道高务实现在不会动手。以自己这位夫君的习惯,做什么事都要提前布局,万万不会灵机一动就立刻去执行一件大事,这完全不是他的风格。

    因此黄止汀并不争辩,而是苦恼道:“可是眼下出现这么大的变故,之前许多准备都白费了……”

    “倒也不完全白费。”高务实轻轻摇头,道:“虽然从时间轴的角度来说,的确很多布局原本应有的步骤都被打乱了,但其实这里头大部分依旧能用,只是几件事的顺序需要调整调整。”

    黄止汀便问道:“例如说?”

    “例如我原本是不打算在处理朱常洛威胁的同时去动郑皇贵妃的,但今日之事一发生,就不得不改变计划,得先着手敲打敲打这位皇上的宠妃,让她不要在这种时候胡乱干预……”

    高务实叹了口气:“毕竟,我本不希望因为她的关系,破坏我与皇上之间的信任与默契。”

    说到和皇帝之间的“信任与默契”,刘馨皱起眉头来,沉吟着问道:“老爷,现在皇上对你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妾身总有一种感觉,他现在似乎很矛盾……有时显得十分信任,有时又显得将信将疑。”

    这件事黄止汀也很关心,因此刘馨一发问,她也立刻盯着高务实,等着听他的回答。

    “你们首先要明白,无论我与皇上过去的情谊有多坚固,有一件事都是无法改变的:他是君,我是臣,再好的私交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高务实平静地道:“因此,在他觉得我并不会对他、对大明江山造成威胁之时,他可以完全信任我,最大限度发挥我的能力。

    但是,一旦他觉得我已经有能力威胁到皇权——无论我主观意识上是不是真会去威胁,他都不能不对此产生警惕,继而在很多事情上开始对我有所保留。

    如果要说这就意味着他已经不信任我了,我想这个判断应该是不准确的。准确的说,他只是感受到我的力量对他形成了威胁,而并不是认为我已经有了背叛他的意图。”

    刘馨沉吟着没有立刻开口,但黄止汀却不由得叹了口气,摇头道:“那也很不妙了。老爷,妾身过去也是做过‘土皇帝’的,自问对皇上的心态应该有所了解,不知老爷是否愿意听妾身一言?”

    高务实含笑点头,道:“夫人请讲。”

    黄止汀稍稍沉吟,开口道:“早年家父因故不愿理事,妾身不得已只能接手家中、族中事务。彼时,我黄家本家直辖之地为思明府,而如思明州、江州、思陵州、忠州、上思州等地,虽然都是我黄家的势力范围,但实权皆掌握在同族支家手中。若要仔细计较,当时广西黄氏若有十分实力,则本家占三、四成,各支家占六、七成。

    但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府务也有问题。家父早年还是很想振作的,但又颇受礼教影响,希望以柔和的手段管理府务,因此对于祖父留下的老人都很尊重,给了他们很大的权力,其中也包括兵权。

    后来家父政坛受挫,开始不管事了,几年下来,府中大权尽操于土目、土舍之手。妾身接手之时发现,真正能直辖的兵力只有三四千左右,而且军纪涣散。那样的兵,朝廷征调出去打打乱民倒也罢了,若是土司内战,几乎必不能胜。

    老爷,若你处于妾身当时的情况,不知会如何去做?”

    高务实略一思索,道:“先整军,然后找个机会立威,成功之后立刻趁势收回兵权,压服思明府内各个不服管理的土目、土舍。”

    “老爷果然高见,妾身当时大致也是这样做的。”黄止汀微笑着道:“不过妾身的手段自然不如老爷老道,所以当时少了立威这一道,反而……嗯,总之妾身挑了黄虎作为亲兵头领,然后搞了一次鸿门宴,强行将几位老土目解职,并且任命了他们的儿子接任。”

    高务实略微有些意外,刘馨更是第一次听说黄止汀早年的事迹,听了这话不禁好奇:“这样做不会留下后患吗?毕竟只是把老子换成儿子,权力还是在他们各家手里啊。”

    黄止汀摇头道:“各大土司的承袭有朝廷规定压着,一般得按照嫡长子继承制来行事,偶有意外则要看广西抚、按两院的态度。但土司之下则不然,各土目由谁继任,一种情况是土目家中自行选择,但也有另一种情况,便是土司指定……总之,并没有必须由嫡长子继任的说法了。”

    刘馨纳闷道:“可这也没改变他们仍然是父子相继呀。”

    “那又怎样?”黄止汀摇头道:“谁给他们权力,他们就听谁的号令。更何况这样由土司强行指定的新土目往往在家族内部会有不少反对者,因此他们就必须更加听从土司的命令,否则如何压制家中?”

    黄止汀说到这里,高务实心里忍不住想:原来带英的经典招式在中国也不新鲜啊!这不就和带英总是给殖民地选择一个少数族裔作为统治族裔的手法如出一辙么?

    这时刘馨也明白过来,点头道:“原来如此,还是夫人高明。”

    “倒也说不上什么高明,西南各省土司很多都已经传承数百年,这样的手段并不罕见,只要愿意去了解,不怕找不到先例来模彷。”黄止汀道。

    刘馨点了点头,问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是夯实基础,不断剪除实力做大的土目、土舍,确保土司直属的力量能够压倒一切。”

    刘馨沉吟道:“这直属力量却又交给谁来掌握呢?”

    “这话就问到点子上了,也正是我想说的。”黄止汀肃然道:“从黄氏远亲之中挑选最有能力的属下,然后确保这些力量至少分作两到三股,决不能只交给某一人。”

    “夫人手底下最倚重的将领不是黄虎么?”刘馨问道:“似乎并未听说其他人。”

    “黄虎便是黄氏远亲,不过早就出了五服了,并且他在被我重用之前不仅家道中落,还与府中一位重要土目结仇。”黄止汀微微一笑:“那位土目,也正是我手下所用的要人之一。”

    刘馨也笑了,道:“平衡术,我明白了。”

    黄止汀则朝高务实看来,道:“老爷,妾身知道这些道理对你而言十分浅显,你只是一直认为皇上对你足够信任,所以……”

    “所以我才会以为皇上不会用其他人、其他力量制衡我?”高务实轻轻摇头:“夫人若这么想就不对了,我从来没有这样认为。”

    黄止汀果然有些意外:“是么?”

    “如果我真这么想……”高务实顿了一顿,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坦然道:“如果我真这么想,申长洲、王太仓等人岂有如今悠游林下的结局?他们不仅没有机会安然离任,甚至可能早十年便要一败涂地。

    哦,对了,你们以为京华在江南始终难以做大,真的只是因为心学派的根基在江南根深蒂固,我京华无论如何也打不开局面?

    呵呵……笑话,京华之所以在江南的拓展‘屡屡受挫’,不是因为心学派真能抵挡新的商业模式和京华的强大资本,而仅仅只是因为我需要京华在江南受挫。”

    黄止汀和刘馨这次都听得一脸震惊,好半晌之后二女才对视一眼,齐声问道:“老爷是为了做给皇上看?”

    高务实把手一摊:“要不然呢?京华一统南北商界,我正儿八经成为大明的陶朱公,甚至连个对手都没有?

    呵呵,要真是那样,皇上就算与我私交再如何亲密,也不得对一些早就看不惯我的官员暗示暗示,然后借他们之口造成满朝倒高之势。皇上此时再出来呵斥他们并挽留我,一次、两次、三次……

    无论多少次,那些人对我的攻讧永不会停,因为他们知道是谁在支持他们反对我。而到了最后,皇上也最终会勉为其难地折中一下,一边贬斥几个跳得最欢的,一边则抱着‘万分遗憾’,接受我的请辞。”

    黄止汀倒抽一口凉气,道:“原来老爷早就防了一手,甚至心学派到现在还能成为朝中可与实学派分庭抗礼的一股势力,也都是老爷故意放纵的。这……这真是太让妾身吃惊了。”

    别说黄止汀,这件事就算刘馨都不曾听高务实说明过。不过现在高务实主动承认之后,刘馨倒想起来了,这一情况的确早有蛛丝马迹。

    比如说,所谓京华在江南地区的拓展多年来长期受挫,这句话本身就很像是个伪命题。为什么呢?因为京华在江南的几个关键地区都发展得不错。

    举个例子,无论是上海私港、宁波私港,都能压江南财阀一头,诡异的是其势力似乎始终无法进一步扩大,一直以来总被压缩在私港附近。

    如今看来,哪里是无法拓展,分明就是高务实故意不向江南地球倾斜资源,非要让它们仅以本港实力与当地根深蒂固的江南财阀打拉锯战——那当然只能自保啊!

    一旦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就会发现,高务实这一手最巧妙的是,他在这些年每每资金有余裕之时就一定给京华找事,让京华“无力扩展江南事业”。

    比如说当初先建设金港,再建设定南城,之后又建设虎城与龙牙(新加坡与马六甲)……总之就是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即京华认为江南不好办,因此宁可在南疆大肆投资也不去费心费力与江南财阀硬拼。

    可是谁知道这一切都不过是高务实故意为之,他就是刻意留着心学派与江南财阀与他作对。留着他们,则心学派是实学派在朝中的对手,江南财阀是京华在大明南方的对手。

    皇上您看,我高务实始终有“强大”的对手需要应付呀。

    不过情况既然明朗,黄止汀此时便有疑问了:“既然如此,为何皇上这次仍然对老爷起了疑心?”

    高务实摇头道:“我刚才已经说过,根源并不是皇上对我起了疑心,而是我的实力在客观上已经很难继续伪装罢了。之所以皇上近来对我的态度会显得很矛盾,原因就在于他一边在心里相信我不会对他有什么歹意,一边却又不得不警惕我日益壮大的实力。”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问道:“你们还记得早些年我主动放弃在锦衣卫的影响力那件事么?其实当时的情况就和如今类似。”

    刘馨这时候已经完全明白高务实的意思,但却反而好奇起来,问道:“难道这一次老爷也打算让出点什么,以求得皇上的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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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宫里宫外(圆一)触灵魂易,触利益难(二合一)

    “难道这一次老爷也打算让出点什么,以求得皇上的心安?”

    刘馨这个问题一提出,黄止汀就非常在意,目光炯炯地盯着高务实。高务实也注意到了她的神情,主动问道:“夫人有何见解?”

    黄止汀挪开目光,但语气显然有些不高兴,道:“老爷是一家之主,如何处置自然是老爷一言而决,妾身怎敢置喙。只是……无论如何,老爷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得合理合法,若无缘无故便得出让,妾身总无法心平气和的接受罢了。”

    高务实笑了笑,又点了点头,然后问刘馨:“你呢?”

    刘馨倒比黄止汀看得开,哂然一笑,道:“按着以往的范例来看,妾身觉得皇上应该不至于完全白拿好处吧?那就要看老爷打算让出什么,而皇上又会拿什么来弥补。”

    黄止汀一听皇帝应该会有所补偿,总算面色稍霁,但却仍然将信将疑,道:“要是这么做,那就好似一场交换,却不知老爷打算给什么,而皇上又有什么能拿来作补了。”

    高务实稍稍沉吟,道:“皇上并非不信任我这个人,只是已经无法坐视我的实力增长……我其他实力增长也还罢了,最要紧的却是在京畿一带的实力增长,这才是皇上不得不考虑和警惕的。”

    黄止汀轻轻一挑眉:“老爷是说,应该把京畿周边的保安队和护厂队削减或者调离一部分?”

    高务实微微摇头,刘馨也道:“这恐怕意义不大,毕竟在皇上看来这些人既然现在可以调走,那么‘需要’的时候也能调回,无非是老爷一声令下的事,有什么意义呢?甚至真这么做的话,反而有种掩耳盗铃之意。”

    黄止汀便问道:“如果把武装家丁大幅调离京畿都不能让皇上心安,那老爷应该让出什么,请辞回乡吗?”

    高务实听得她这样说,不禁苦笑道:“夫人莫说气话,我要是在眼下这个当口提出请辞,只怕皇上非但不会高兴,反而要雷霆震怒……‘朕还什么都没做呢,你高务实就要甩脸色给朕看了?’所以,要是真发展到这一步,那就真是天下之祸源了。”

    黄止汀轻哼一声,很不客气地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其实她在某件事上和高务实的观点一直都有很大出入,那就是她对大明朝廷的忠诚比较有限,至少远低于以民族意识为基调的高务实。不过,这种情况高务实其实是能够理解的,这涉及到这个时代的人会如何看待自己究竟应该忠诚于谁,或者说忠诚于什么。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诸葛亮的名言,也是在那之后无数忠臣良将津津乐道的人生格言。很多人为了这句话,不惜一切代价拼命努力,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他们之中有人默默牺牲,有人名传千古。

    然而,很多人可能直到死去也并不一定仔细思考过,他们效忠的对象究竟是谁?是国,还是君?亦或者其他?

    现代社会,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在与其他利益发生冲突时,人们普遍都会选择以国家的利益优先,尤其是在深受苦难的中华大地上建立起来的新中国,这种认识铭刻进了人们的骨子里。

    然而在古代,却始终有一个矛盾,即“我”究竟是应该优先忠于“国”呢,还是优先忠于“君”呢?当两者发生矛盾时,“我”该如何选择?

    要理解这个问题,首先要对古人眼中的“国”这个概念有比较正确的认识。

    最早的“国”这个概念,与后来的“国”是不一样的。最早的“国”要小得多,所表示的也就是诸侯国。那时候,比国大的概念是“天下”。因为古人认为,在君王所拥有的江山以外,就没有其他国家了,因此君王的江山也就是“天之下”的所有地方。

    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消灭了诸侯国,完全实施郡县制,因此也就只剩下“天下”这一个概念了。后来汉朝初年又设立了“国”,也就是藩国。不过后来因为藩国对中枢的威胁太大,因此又不断削藩,让藩国越来越弱,越来越小。

    此后,在长达两千年的封建时代,其实一直就没有正儿八经的“国”这一说法,只有“天下”。这里可能有人抬杠,说历朝封亲王按说都指一国,比如大明现在,皇子封王之后去自己的封国,它不也叫“之国”吗?但问题是,这“国”显然只在名义上存在,只是为了维护“亲王有国”这个古老的传统。

    虽说这时候的人已经认识到天下不只是中原国家这一部分,在中原国家之外还有很多其他民族的国家。不过,“国”的真正概念却依然没有形成。

    这是因为,古时候中原大一统国家往往都和周边建立了朝贡体系,于是至少在名义上依然将周边这些国家纳入了中原国家的管辖范围,依然是一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天下”概念。

    这种情况,直到鞑清末年列强入侵的时候,才有所改变。那时候的列强,都把鞑清称为“清国”。鞑清本来是不承认外国的,还认为外国人是“夷人”,是“洋人”,但是当外国实实在在地打进来,鞑清打不赢的时候,就不得不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国”,而不代表“天下”了。

    从这里其实可以看出中国古人对自身文明的极大自信。当然,这可能是一句废话,毕竟“中国”这个词本身就是“中央之国”的意思,还要怎么自信?

    尽管鞑清承认自己不代表“天下”了,但依然要在“国”之上,加一个“家”字,构成“国家”,或者是“家国”。这可见古人“家天下”的概念有多么根深蒂固。

    但即使如此,后世所讲的“国家”和古人的“国家”仍然是不同的概念,新中国之后说讲的“国家”,通常意义是每一个家庭合起来,组成一个国;而古人是讲皇家与他们的国,也就是“家天下”。这个概念的转变,是在封建帝制国家灭亡以后,才逐渐演变形成的。

    由于以上这些,那么讨论在大明这个时代忠于“国”还是忠于“君”的问题,也就是讨论忠于“家天下”还是忠于“皇帝本人”的问题。或者说,是忠于整个皇室家族,还是忠于具体君王的问题。

    什么,你要讨论“忠于天下”?嗯……这种人恐怕少之又少,甚至连同为穿越者的刘馨都未必有兴趣——她可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未必会愿意这样做。真正能够说自己“忠于天下”的,可能只有高务实一人。

    当然,他心目中的“天下观”又和这个时代不完全相同……这个就先不展开了。

    说回忠于“国”还是忠于“君”的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在古代是发生过矛盾的。这里可以举三个不同性质的例子:

    其一,保护某个君王还是保护某个家族。

    这种情况有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在明朝,明堡宗……不是,明英宗朱祁镇被瓦剌抓捕之后,瓦剌认为汉人是很忠君的,因此只要用朱祁镇要挟明朝,明朝一定会妥协。

    不过没有想到的是,明朝把朱祁镇的弟弟朱祁玉扶持起来,遥尊朱祁镇为太上皇,因而破了瓦剌的阴谋。这样做,就是典型的忠于整个朱明皇家,而不是忠于某个具体的皇帝的表现。

    类似的情况在其他朝代也有,比如宋高宗之所以要杀掉岳飞,就是因为岳飞是忠于整个赵宋家族,而不完全是赵构本人的。这就让赵构很生气,所以要下那风波亭的毒手。

    其二,保护这个君王还是保护那个君王。

    如果皇室内部发生斗争,有很多人都有成为君王可能的时候,就涉及到忠于这个君王,还是忠于那个君王的问题了。

    比如朱棣要夺朱允炆的江山,有人忠于朱棣,有人忠于朱允炆。方孝孺坚决忠于朱允炆,认为朱棣是篡位。但是朱棣就说,这是我们的家事,“干卿何事”——当侄儿的不尊重叔叔,我这当叔叔的教训侄儿,这关你个外人屁事啊?

    朱棣这话看起来纯属狡辩,但其实真不一定,因为如果从“家天下”的角度来考虑,朱棣的说法其实是没有错的。

    这一点也有明证:朱棣靖难时,天下诸王的态度基本都是尽可能不搀和,而只是静观其变。为什么?因为这是“家事”。

    在天下诸王看来,甚至在当时很多许多官员、百姓看来,这件事不涉及“改朝换代”,也就是不会导致“朱明皇室”的统治发生变化,所以他们无需站队,只要“谁赢我帮谁”就好了,根本没有道德负担。

    但话说回来,在方孝孺那里,就出现了忠于“国”还是忠于“君”的矛盾。由于朱允炆对他有恩,可谓是“君以国士待我”了,所以他才必须“我以国士报君”。因此甚至可以说,方孝孺对朱允炆的忠诚属于个人对个人的忠诚,而朱棣的说法反而是站在更高层面的……虽然也没高到哪去。

    同样的道理,李世民的部下拥戴李世民,鼓动他杀掉太子李建成,接着又实际上推翻皇帝李渊,同样也是这个矛盾的具体体现。

    其三,保护皇室家族还是保护汉人江山。

    当皇室家族没落凋零,无法保护的时候,古人就把这个问题提到了是忠于皇室家族,还是忠于汉人江山的说法上来了。

    比如朱元章夺天下,他就认为他是忠于汉人江山,而不是因为忠于赵宋皇室家族而反元朝。作为赵宋皇室家族“后人”的韩林儿(应该是假的),就没有必要着力保护。只有保护了汉人江山,免得被异族夺去,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但是这里必须说明,这个说法实际上在古代是不容易被广泛接受的。古人认为,这其实是不忠诚的表现。

    当然,所谓树挪死人挪活,古人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也想出了相应的办法。古人采用的办法就是宣扬“前朝气数已尽”。

    现在我们认为前一个王朝是“气数已尽”,那么那个“家”就不能再掌管天下了,应该由新的“家”来掌管天下,大家应该拥戴新的“家”。

    比如西周起兵伐商,大家都跑来拥戴西周,那就说明商朝气数已尽,新的天子产生了。

    以上三点大致就是忠于“国”还是忠于“君”的三种主要矛盾。从中可以看出,这些矛盾如果激化,一般都是因为“天下”出现了巨大的动荡,而在大多数和平年代,这个矛盾是不存在的,两者也是统一的。

    那么,如今的天下出现了动荡吗?还没有。既然没有,为什么黄止汀对朱翊钧谈不上忠诚呢?因为她的利益与高务实是一体的,而当朱翊钧现在可能要损害高务实的利益时,对于她而言,那就是“天下动荡”。

    黄止汀是这样的态度,刘馨就更不必提,后者恐怕根本就不接受家天下的思想,她又怎么可能终于皇帝本人?

    黄止汀刚才用以表达自己态度的话,是直接引用自孟子。但其实“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番话,偏偏是当今天下读书人都知道,但却很少有人敢说的——因为孟子在大明朝的地位……嗯,很有一番变化。

    朱元章的出身大家都知道,后来他发达了,也开始读书。在看完孔子的书后,他对其他的儒家先贤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迫不及待地深读了孟子等一些其他儒家学派代表人物的书籍,以求获得治理国家的帮助和参考。

    但是有一次在翻看了孟子的书后,朱元章却突然大怒,立即下旨要将孟子的牌位移出孔庙,说孟子不够资格配享孔庙。

    原因很简单,就是他看到孟子的“对君不逊”的观点后难以容忍。《明史》记载,朱元章读《孟子》,看到“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这句,怒道:“非臣子所宜言。”

    余怒未消的朱元章还说:“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意思是:这个家伙要是活在当下,能逃脱惩罚吗?

    孟子的思想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朱元章根本不能理解,因为他自己之前是个农民,好不容易才登上皇位,对于这个位置的珍惜程度比任何先前的皇帝都高。

    谁曾想,好不容易做了皇帝,却发现自己在孟子口中竟然还比不上天下百姓。孟子将君主的地位降得这么低,把老百姓提得这么高,一时就让朱元章感到无比愤怒。

    不过这件事的后续也很有意思,据说朱元章要把孟子牌位移出孔庙的旨意传下去之后,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大臣们既觉得好笑,也觉得气愤,于是他们就悄悄利用朱元章相信天命的缺点,在某一天晚上,告知朱元章说天空中的文曲星暗澹无光,绝无先例,恐怕是大凶之兆——就是说大明朝即将有大祸发生。

    朱元章当然没有夜观天象的本事,因此听到此话之后马上联想:会不会是因为自己将孟子的牌位移出孔庙的原因?这一想,就觉得自己做得恐怕是有点过分了,所以为了躲避“大凶之兆”,忙不迭又下旨将孟子的牌位再次请进了孔庙。

    但是,这个事还没完。过了二十年,朱元章仍然还记着这仇,又突然宣布要取缔《孟子》一书,将四书改成三书——不过很显然,这件事因为群臣激烈反对,最终也没干成。

    朱元章只好退而求其次,你们都说书不能取缔,那给他删减删减总可以吧?

    为此,他亲自上阵,把《孟子》删掉了85条,搞出一本《孟子节文》,而四书就从《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变成了《大学》、《论语》、《孟子节文》、《中庸》。

    在老朱如此上心、特别关怀之下,《孟子》被删的章节主要有七类:

    其一、不许说统治者及其官僚的坏话——“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梁惠王上]

    其二、不许说统治者转移风气之责——“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一正君而国定矣。”[离娄下]

    其三、不许说统治者应该实行仁政——“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公孙丑上]

    其四、不许说反对征兵征税和发动战争的话——“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尽心下]

    “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溶于死。”[离娄上]

    其五、不许说百姓可以反抗暴君、可以对暴君进行报复的话——“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离娄下]

    其六、不许说百姓应该丰衣足食的话——“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梁惠王上]

    其七、不许说百姓应该有地位有权利的话——“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尽心章句下],这样的话更要禁止。

    不过可笑的是,这本《孟子节文》的生命力大概只延续到朱元章驾崩。他死后,《孟子》全文几乎立刻就恢复了,在和《孟子》这本书的战斗中,朱元章彻底败下阵来。

    不过,虽然没有斗过《孟子》这本书,但在和孟子思想的战斗中,却可以说朱元章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并奠定了中国之后几百年的统治思想,形成了不同于春秋战国、秦汉唐宋的明清体制——也就是后世历史书中经常说的禁锢思想、极端皇权那些。

    不过对于“禁锢思想、极端皇权”这些问题,本书前文都曾评价过,大抵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越是压迫、越是反抗。

    至于最后嘛,反正“禁锢思想”这一块,历史上心学就差点干死了理学,心学跑偏之后又兴起了经世实学。

    而“极端皇权”这一块……“国本之争”说得够多了,你要搞极端皇权,我做臣子就一定会配合吗?

    不过原历史上爆发得最狠的其实还是崇祯朝。只看崇祯死前说的这番话就知道矛盾激烈到什么程度了:“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致逆贼直逼京师,然皆诸臣之误朕也!”

    所以,回过头来看看,孟子的思想真的在神州大地上被朱明皇室剔除掉了吗?没有。黄止汀此时冒出这样的话来,也说明一到相应的时刻,孟子的教诲就会从任何一个读过书的人脑海中浮现。

    她这样一说,高务实也只能沉默。其实黄止汀这番话真正强调的关键在于最后一句:“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寇仇,那就应该一战。

    其实高务实老早就知道,不仅黄止汀,京华内部早就有声音认为他“与其大明为臣,不如南疆为君”。只不过说这些话的,往往都是高务实的家丁出身,亦或者后来招揽的人才,高家族亲们倒是从来不说这样的话。

    这种情况之所以出现,高务实也知道缘故:家丁们的地位无论在南疆时有多高,手里的权力在南疆时有多大,其只要一回到大明,他们就仍然只是奴仆身份。巨大的身份差距、地位差距带来的心理变化无疑是巨大的,因此他们当然希望高务实“南疆为君”。

    老爷如果“南疆为君”去了,那他们自然就不再是奴仆,而是“南疆之君”最亲信的臣子,甚至很可能是“从龙之臣”,地位立刻就能得到飞跃。试问,这样的诱惑对这些高层家丁而言有多大?

    高家族亲对此不表态也好理解:高家毕竟是官宦世家,对于“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样的观念还是不能说摒弃就摒弃的,毕竟高门贵第总是要脸的嘛。

    再说,高家作为实学宗门、中州仪范,自高拱以降,可谓门生故吏遍天下,而一旦高家忽然成了“反贼”,那这么巨大的人脉网岂不是一朝尽废?也不划算啊!

    而最为现实的则是,作为事实上的家主,高务实在朝中圣卷独隆、势力庞大,连带着也让京华的生意遍布天下。那么,如果和朝廷闹翻,这些会不会一下子全损失掉?

    中国“古人”的思维不是个人主义思维,往往都是先讲宗族的,所以高务实的损失绝非他自己一个人的损失,同样也会被高家族亲看做整个高家的损失,因此他们必然要考虑这样的损失是否值得。

    显然,他们现在认为“与其大明为臣,不如南疆为君”是不值得的,因为那需要放弃高家在大明太多太多的利益。与此同时,他们认为现在的局面其实就很好,大明国内的利益可以得到保全,而南疆的利益也没有人能侵犯,多么两全其美啊!

    当然,现在也还没有发展到最好的情况。什么是最好的情况呢?当初皇帝提出的“南疆都护府”才是高家族亲们认为最好的情况。

    如果真的成立了南疆都护府,高家一定能在事实上获得“永镇南疆”的特殊地位。而与“永镇云南”的沐家不同,高务实不是武将勋臣,他是文官身份!这就意味着高家后人不仅能“永镇南疆”,还能入朝为官,继续保持如今这样的两头通吃局面,那岂不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至于说高家是欢喜了,天家欢喜不欢喜,这显然不是高家族亲们乐意去考虑的——就算要考虑,也得是高务实这位家主去考虑。

    然而黄止汀的身份却决定了她考虑问题时,既不会和家丁们一样,也不会和族亲们一样,她的角度是最特别的。

    一方面,她是高务实的妻子,一切利益都与夫君牢牢绑定;另一方面,她又是高渊的母亲,一切期盼最终都要落在高渊身上。

    高务实是愿意一边在大明为臣,一边又实际控制南疆的,这一点黄止汀早就知道,但高渊会不会也这么想呢?其实黄止汀也不知道。毕竟高渊才十三岁,不说现在是否已经有了决定,即便有,现在的想法也未必就一成不变了。

    不过,从黄止汀的观察来看,尤其是这次高渊愿意南下建立威望,让黄止汀认为高渊更关心南疆,他……或许会是个不甘人下的个性,想要抓住这次机会证明自己。

    黄止汀认为儿子这样想也很好理解,她甚至觉得,如果渊儿不想去考贡举也是可以理解的——做儿子的往往会把父亲作为儿时榜样,将超越父亲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但问题就出在这儿:高务实作为六首状元,他在科举这条路上已经无法超越了。

    既然如此,高渊如果选择在南疆完成“超越父亲”的壮举,黄止汀当然认为可以理解。这就好比你爸爸当年高考满分,你指望在高考上超过爸爸的成绩压根不可能,顶破天也就是达到同一高度,那你如果还是想要超越爸爸,自然就只能在其他方面费心思。

    如此一来,黄止汀心目中的侧重点自然而然就朝南疆大幅倾斜了,甚至隐隐有一个声音时不时在怂恿她:以南疆为基业,帮助渊儿将来北伐中原、一统天下,建立一个真正“远迈汉唐”的超级帝国!

    高务实对此隐约有所察觉,但因为黄止汀并不曾表达过,他也不知从何劝说。如果黄止汀真的直说了,高务实倒不是找不到道理来说服她,道理是可以找的。

    比如站在“天下”的角度,高务实就可以说“德惟善政,政在养民”,尤其他作为一名儒臣,如果主动掀起内战,势必兵连祸结,殃及无数百姓,这就实非他所愿尔。

    但麻烦就在于黄止汀从不明确表达这一态度,只是一有机会就会稍稍显示出她对皇帝、对朝廷的不满,特别是在皇帝或者其他朝臣怀疑高务实的时候。

    这就让高务实很尴尬,想说服她吧,她也没鼓动自己举兵造反;不说服吧,她又处处能挑出皇帝或者其他朝臣对自己的“不公”。

    一时间,高务实只觉得自己脑仁胀痛,总觉得自己以往最为擅长的“调解各方矛盾”这个本事都不好使了,似乎这里头的矛盾根本调解不开、化解不了。

    “比触及灵魂更难的,是触及利益。”

    高务实以手扶额,脑子里嗡嗡地不断响起这句话。

    “老爷累了?”刘馨忽然开口道:“啊,妾身忽然想起,前几日龙牙城的葡萄牙人给老爷送来的新年礼物之中,有几座凋像还挺有意思的……其中有一座胜利女神维多利亚的凋像,说是送给老爷作为战胜日本的纪念,老爷和夫人要不要去看看?”

    高务实正觉倦怠,不想继续思考,便道:“行,那就看看吧。”然后转头朝黄止汀望来。

    黄止汀摇摇头,道:“那些红夷的凋像忒不知羞耻,尤其是一些什么女神的凋像,妾身可欣赏不来。老爷和馨姐姐自去吧,妾身就不凑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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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昨晚教孩子写作文,差点没给我气死。今天听他背诗,《早发白帝城》,他给我来了句“两岸铃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我问:“下课铃声是吧?”

第282章 宫里宫外(圆二)九鼎多重?

    日新楼一楼的画室之中,高务实心不在焉地看了看葡萄牙人送来的胜利女神像,口中道:“这些欧洲人也挺有意思的,明明早就摒弃多神教了,可是艺术界却仍然时不时搞出这些‘异端’凋像来,也不知道教廷怎么想?”

    刘馨瞥了他一眼,道:“教廷?你不是说欧洲已经宗教改革了吗?”

    高务实端详着那尊胜利女神维多利亚的凋像,漫不经心地道:“宗教改革的确已经发生大半个世纪了,不过新教和天主教之间的矛盾可没那么容易摆平,再过差不多二十年左右,他们就要开打三十年战争了。

    这场战争又叫欧洲宗教战争,整个欧洲基本上都要打得稀巴烂,尤其是德意志地区。等他们最终都打不动了,会签署一个和约,叫《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后来欧洲人还会把这次和约缔结所产生的国际关系称之为威斯特伐利亚体系。”

    “哦……”刘馨想了想,道:“不管怎么说,现在教廷应该管不了那么多了吧?对了,这场仗是哪边打赢的?”

    “谈不上输赢,只是双方都打不动了。”高务实撇撇嘴:“当然如果非要从结果来论输赢,大致上还是新教联盟赢了。他们加尔文宗、圣公会等新教派系取得了与天主教并驾齐驱的地位,其国内民众可以自由信教,而不再被视作异端。”

    刘馨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颇不理解地问:“这就是结果?我是说,他们两边就因为宗教原因打了三十年?”

    “那也不是,宗教原因其实只是表层,根子还是在利益上。”高务实轻哼一声,道:“三十年战争中,参战的每个国家,有一个算一个,几乎都是为了扩大自身疆土、政治影响,从而施尽了军事与外交的手段。

    一开始引发战争的宗教冲突,在后期其实已经变得微不足道,各国首脑们心心念念的,是国与国的疆界、领土,是经济与政治利益,甚至也可以说是国家主权。”

    刘馨盘算道:“二十年后开打,要打三十年,这就五十年过去了。到那时候,我们都七老八十了……所以这件事应该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吧?”

    “或许没有,或许有,但总归是太远了,我现在懒得去想。”高务实摇头道。

    刘馨露出笑容,道:“你刚才在书房就显得很疲惫,现在也不愿就你平时最喜欢的长远规划发表看法,看来是真有心事咯?要不,让我猜猜?”

    “随你。”高务实无所谓地回答道。

    “你在担心有朝一日会被迫与大明为敌?”刘馨饶有兴致地看着高务实,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是,但也不完全是。”高务实似乎连看凋像都觉得累,干脆找了把椅子坐下。

    刘馨便也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问道:“不完全是?那还有什么其他的问题让你伤脑筋?”

    “我近来总觉得,京华的攻击性变得越来越强,而且也越来越不好压制了。”高务实叹道,然后又问:“你没有这种感觉吗?”

    “嗯,怎么说呢……我如果说,我对这些看得很开,你信不信?”刘馨撇撇嘴,道:“我是说,我觉得怎样都行。”

    “怎样都行?”高务实皱着眉头:“什么叫怎样都行?”

    “就是说,京华有攻击性,那它就去攻击好了,我既谈不上支持,也谈不上反对,总之如果你同意京华去攻击,无论攻击的对象是谁,我都不介意帮你。而反过来呢,如果你要压制京华的攻击性,不准他们惹事,我也愿意帮你尽量压一压。”

    “哦,也是,你的确可以站在一个相对超脱的立场来看待这些事。”高务实先是点点头,又顿了一顿,才道:“但我要考虑的就太多了,所以……唉,很头疼啊。”

    “你是担心什么呢?”刘馨饶有兴致地看着高务实,道:“京华现在的实力我觉得够强了,无论是西进南亚次大陆,还是北上中原,亦或者派人去探索大洋洲,甚至往东去夏威夷搞个落脚点准备拓展美洲,我觉得都未尝不可。”

    “说得好啊,可问题在哪?”高务实摇头道:“问题在于,我已经感觉到京华内部有一股相当不弱的力量把目光瞄准了北方——也就是说他们想要逐鹿中原。”

    刘馨瘪瘪嘴,想了想才道:“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我觉得他们这样想并不奇怪。”

    “并不奇怪?”高务实叹了口气:“总想着对自己的同胞刀兵相见,这居然并不奇怪,你这话让我觉得……文青一点说就是心中一寒。”

    “哈哈,你总是这样。”刘馨乐了,但却马上摇头道:“但这又不是我的意见,我是说他们这样想并不奇怪。”

    “为什么?”高务实认真地道:“他们在京华工匠学堂里学过你编纂的《世界地理》,知道世界有多大,也知道天底下还有很多好地方……为什么就偏偏放不下中原?”

    “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去想。”刘馨摇头道:“所谓‘夷狄入华夏则华夏之,华夏入夷狄则夷狄之’。虽然京华如今在南疆开拓了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实际领土,但一来名不正言不顺,是靠着各个王国的名义来间接统治;二来就算名正言顺了,那这些地方也还是他们心目中的‘夷狄’之地,可不是华夏啊!

    对于他们,也就是这个时代的人来说,他们一方面觉得自己当然是‘华夏’,一方面又清楚京华有能力入主中原,那你说他们会怎么想?当然是推着你逐鹿中原、入主华夏,然后堂堂正正地宣布自己是华夏正统呀!这有什么奇怪?”

    高务实面带愠色地道:“可我早就说过,我不愿意看着中国人自相残杀,我希望中国人的枪口是一致对外的,是在将来可以击败那些海盗匪帮,让中华文明不必在今后一段时间内自怨自艾,自以为落后。

    刘馨,我坚信,我们的文明不仅并不落后,甚至从根子上来说,要远比那些海盗匪帮文明得多!我都不说别的,看看餐具就知道,用手抓的和用刀叉的,一个落后原始,一个凶相毕露,能比得上用快子的文明?”

    这个说法似乎刘馨并没有想过,愣了一愣:“快子和文明的先进与否有关?”

    “当然。”高务实道:“首先,快子一头圆、一头方。圆的象征天,方的象征地,对应天圆地方,这是中国先民对世界基本原则的理解;其次,手持快子时,拇指食指在上,无名指小指在下,中指在中间,是为天地人三才之象,这是中国先民对人和世界的关系理解。

    然后,中国人遵守太极和阴阳的理念。太极是一,阴阳是二。一分为二,这代表着万事万物都是有两个对立面组成的。合二为一,这是阴与阳的结合,也意味着一个完美的结果。而使用快子时,一根为主动,另一根为从动;主动为阳,从动为阴,此为两仪之象。

    中国人讲究合二为一,比如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都从神话发源。西方后来人神分家了,做事靠科学,做人靠宗教,这其实就说明他们的文化底蕴便是讲究‘分’。

    而中国不同,中国的一切都讲究‘合’,连人与神都是合在一起的:八仙是神仙也是人,孔子、关羽也能被视为神灵。中国人既讲理想也不脱离现实,灵魂与肉体也讲究合二为一。

    我举个例子,你我穿越前中国已经有很多外国人了,在餐厅里叫来服务员说‘拿一双快子’的,那肯定是中国人,如果说‘拿两根快子’,那一定是刚来中国不久的外国人。

    如果你回忆一下那些美国大片就会发现,他们编剧的时候,底层思维就是所谓光明必将战胜黑暗。中国人观影的时候往往不会多想,只从‘邪不胜正’来理解,但这其实和中国文化的底层思维并不相符。

    中华文明的底层思维是如果黑暗不存在了,那什么叫光明?所以阴阳鱼是和谐交融的一个整体,阴与阳缺一不可,可没有白鱼吞掉黑鱼的道理,同样黑鱼也不可能吞掉白鱼。”

    刘馨错愕半晌,最后苦笑道:“这个,文明什么的……层次太高了,我了解有限,你说了算。”

    高务实一翻白眼,懒得回话。

    刘馨则把话题捡了回来,道:“不管你怎么觉得,我认为现实情况就是京华现在实力越来越强了,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他们会有‘打回中原做正统’的想法……我觉得这也是一种中国人的底层思维,你如果想改变这个,那恐怕得好好费一番心思。”

    高务实摸着下巴,依旧沉默不语。

    刘馨又道:“说起来,我也一直有一点不理解,就是说你心里对南疆的将来究竟是如何规划的?尤其是你究竟如何规划将来南疆与大明之间的关系——假如你不打算打回中原的话。”

    高务实捏了捏鼻根眉心,道:“怎么规划?我原是打算让大明和南疆各司其职抵御西方入侵的,大明负责陆上,南疆负责海上。”

    “就这?”刘馨愕然道:“那大明和南疆究竟是同一个国家呢,还是两个不同的国家?”

    高务实道:“南疆对大明称臣就是了,这不重要。”

    “这不重要?”刘馨瞪大眼睛:“这很重要好吗!”

    “为什么?”高务实皱眉道:“南疆是京华掌控的,京华起源于大明,也是依赖大明而崛起的,那将来南疆在名义上向大明称臣又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刘馨瞪着他道:“楚王为什么敢问周天子九鼎多重?又为什么要这样问?”

    高务实稍稍沉默,道:“你是说实力反超?但我觉得只要大明自己不拉垮,实力并不一定会被南疆反超。”

    “只要大明自己不拉垮?凭什么?”刘馨冷笑道:“就凭你已经做出的那些改革吗?呵,你这些改革对大明来说的确是救时良方,但问题是你自己现在都已经被忌惮了,你能确保你的改革能够持续不断的推进下去吗?能够把你觉得大明需要的改革都在你这一生全部铺开吗?

    就算你有足够的手段来和皇帝达成交换或者妥协,但你能够确保之后的皇帝、朝廷也都会坚定不移地这样做下去吗?万一你没能和当今天子达成妥协,亦或者后来的皇帝又推翻这一套,这些可能的变化你能保证吗?我想恐怕不能吧?

    但是南疆不同啊!如果南疆最终能独立建国,那你就是开国之君,你说的话就是祖宗之法,后来的皇帝或者甭管叫什么吧,总之是你的子孙后代。他们谁能推翻你所定下的那些最底层的政治制度?肯定不能啊,他们只能遵照你的意思往下走。

    比如说,届时你以祖制之名交代下去,说南疆的制度就是工农商学兵并重不偏,那么即便今后迟早还是会进入文官政府时期,但至少他们也不敢在明面上歧视其他阶层。这就给国家的底层逻辑给定了性,也就是做了一个托底,让其他阶层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基本盘,如此则总好过大明现在这样的只有文官算人的制度吧。

    那么久而久之,大明仍然会有走上极端,同时也走上绝路的一天,而南疆则可能避免极端化,始终维持某种基本团结,于是相对于大明的实力就日渐强大……到时候,是不是就轮到你的不知道多少代孙去问当时的大明皇帝九鼎多重了?”

    高务实一时无言以对,正思索如何反驳,谁知道刘馨竟然还没说完。刘馨接着道:“另外你还不要忘了,你之前的计划是大明负责在陆上抵御西方入侵,可是陆上有谁?

    只有一个沙俄,而沙俄在西方世界里一直都是相对落后的,大明与沙俄就算战争了、接触了,它能从沙俄那边借鉴的东西有多少?我看不多,毕竟沙俄的制度并没有多少先进性。

    可是南疆呢?南疆能接触到的都是些什么人?一开始是西葡帝国,然后荷兰,再然后英法,可以说是西方制度中一个比一个优秀的对手,所以南疆在于他们敌对或者交往的过程中也一定能吸收一些优点,这就又比大明领先了。

    总而言之,按照你这套设想发展下去,我看最多不会超过一百年,南疆仍然会在实力上反超大明,最终还是会去问大明皇帝九鼎多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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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这章是补昨晚的,今晚的正常更新。另外疫情又有反复,我所在地和老家情况都挺紧张的,这里也祝愿各位读者一切安好。

第282章 宫里宫外(圆三)为难

    刘馨这番话把高务实说得一时语塞,好半晌都答不出话来。

    高务实的确是个有原则的人,但有原则不代表顽固不化,更不代表偏执到不接受现实。他知道刘馨这番话虽然只是一种推论,但这推论是有道理的。如果真这样发展,最后的结果不说完全一致,至少也是大差不差。

    这个推论里面最让高务实担忧的,就是如果真有一天自己的子孙北上讨伐大明,他们可能掀起的乱局一定远比现在自己就造反来得大。这也就意味着杀戮必然更甚,给中华民族造成更大的损失。

    道理很简单,他高务实就算哪天真的造反了,由于他本身极不乐见中华大地兵连祸结,所以一定会想方设法用最温和但也最快速的方法完成鼎革,而这正是最大程度降低内战损失的办法。

    然而,如果这一切不是由他高务实来完成呢?就如同刘馨假设的那样,这件事最终由他的某代孙辈来完成,他们会有高务实这种对同胞的关切吗?

    显然不会,因为届时已经成为南疆统治家族的他们,应该是生在南疆、长在南疆的,其对于“中原”的向往只是由书中传递的知识带来。与此同时,他们对中原最迫切的想法,只有可能是凭借手中掌握的力量强行夺取——夺回祖宗之地。

    于是,战争恐将不可避免。

    在这一刻,高务实忽然觉得有些可悲。儿孙们将会做什么,有时候祖制并不一定能限制,正如朱元章定下的很多祖制实际上早已被破坏一样。

    当儿孙们面临解决不了的问题,同时又发现只要打破祖制便可以解决之时,往往便会有很多人强烈推动他们来打破这些祖制的禁锢。

    说起来,他高务实这些年一直鼓吹的“奉祖意而非遵祖制”,难道不也是这样的吗?

    归根结底,关键还是要看遵祖制划算,还是废祖制划算。毕竟,一切的根源在于利益。

    至于刘馨刚才那个假设,说如果自己将来以祖制之名交代下去,规定南疆的制度就是工农商学兵并重不偏,则可以改变大明朝这样文官集团一家独大的局面……

    只能说,刘馨在政治问题上进步很快,但依旧还有进步的空间。

    高务实很清楚,光凭一句祖制是无法达到这一效果的,但这样的目的如果通过更巧妙的办法倒的确可能做到。

    怎么做呢?简而言之,就是得把工、农、商、学、兵几个阶层都培养出一个利益集团,同时又在朝廷或者说政府层面给他们一个所有人都能坐下来讨论的平台,高家子孙充当裁判和最后的决断者,尽量在几大阶层的矛盾之中找到最大公约数,达成各利益集团的互相妥协。

    这并非梦中呓语,而是具备可行性的。

    可能有人会说,这几方说是几大阶层,但其实人数相差很大,手中的力量也不对等,其中一些还可能很难找出具备代表性的人物参与上层政治,如何能坐下来谈?

    其实不然。后世就有比较成熟的办法可以参考,比如“工”就可以搞一个全国工业协会,“农”可以搞全国农业协会,“商”可以搞全国商业协会,“学”可以搞全国学校协会,“兵”可以……呃,“兵”比较特殊,就不能搞协会了,这支力量得由高家直接掌握。

    搞出各个阶层的全国协会,再搞一套制度让他们在其内部进行推选或者票选,最终选出一批代表他们利益的人参与上面所说的平台,这不就成了吗?至于这些全国协会一任几年之类,那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了,综合考虑当时的现实情况来定就行。

    接下来是力量大小问题,一般来看肯定是“兵”最具备威胁性,毕竟谁都扛不住它的暴走。再加上它是必须由高家直接掌握的基本盘,所以它的基本利益肯定能得到保障。

    “兵”就是军队,军队的利益能够得到基本保障,那就意味着国家统治的暴力基础不会动摇,至少不会出现原历史上明末那种情况。

    明末原本是什么情况?只说军队这一块:各地军队先是大幅度减薪,然后大范围欠饷,并且不是欠一点点,是大规模、长期化的欠饷。

    举个例子,由于起始于万历四十六年的辽饷加派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明朝的内忧外患,而天启七年魏太监贪墨军饷造成的欠饷百万更是无法弥补。因此到了崇祯时,这位圣君为了解决财政危机,采取了两个办法:一,裁减普通士兵的军饷;二,向平民百姓加派。

    崇祯朝的加派,主要是辽饷加派和追加剿饷、练饷。这里因为篇幅有限,暂且略过。重点说下崇祯如何将百万朱明皇族造成的财政危机转嫁给普通士兵。自崇祯元年起,崇祯就下旨裁减各边军军饷。

    比如:东江饷定额由100万两裁成24万两,引发毛文龙两犯登来;蓟、密、永三协裁汰新军,引发崇祯二年三月蓟军哗变,这是崇祯上台后第二次蓟州兵变;关宁锦登津岁费由600余万裁减为480万,这一处由于袁崇焕处置得当,加上辽东军的军饷基本盘比较大,没有发生第二次兵变,算是万幸。

    只以蓟密永三协汰兵裁饷事件来举例吧。当时由于钱粮紧张,崇祯下旨让各镇汰军。顺天巡抚王应豸遵旨在蓟密永裁军,汰饷50万,结果酿成兵变。崇祯将王应豸下狱,并当成替罪羊斩首,换上王元雅代替,继续汰军裁饷。

    《山中闻见录》对此有详细记载:“朝廷忧饷贵,以清汰责诸镇,顺抚王应豸顺内旨,首奏清核冒饷50万。三屯营兵鼓譟,下烽台挟饷,抚之旋定。应豸被槛车征置狱,以王元雅代之。镇抚顺天元雅,主汰饷议如故,减额并伍,各隘口尖哨,尽失戚继光遗制。”

    应该说,这份文献用简洁的语言,描绘了蓟密密永三协汰兵裁饷的原因和过程。但由于《山中闻见录》成书于南明,并非当事人回忆录。想了解整个蓟密永三饷裁军事件的前因后果,还是要查看明末原始档桉。

    事实上根据《明熹宗实录》记载,裁撤蓟密永新军这个想法并不是崇祯上台后才有的,在天启五年十二月底就由户部提了出来,当时的户部尚书是李起元。但当时的蓟辽督师王之臣,就明确表示这是个馊主意。

    王之臣上疏将户部方案噼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他的意思是,蓟门是非常关键之处,不增兵也就算了,还要撤有战斗力的新军,完全是瞎胡闹。

    因为辽东经略王之臣的反对,天启五年蓟密永三协裁军计划就此作罢。

    然而到了崇祯上台后,蓟密永三协裁军计划却得到了实施,这一次也一样有人在反对,反对者换成了新任督师袁崇焕。然而反对意见无效。

    崇祯想省钱,听不见任何反对意见,否决了袁崇焕的蓟密永增兵方案。《度支奏议》之《登答方关院蓟密永三协兵饷疏》和新饷司六卷《覆督师题各镇兵马钱粮经制疏》中有明确记载。

    记载较多,这里不摘抄,总之就是原始档桉对蓟密永裁军的起因记载的非常清楚,而负责蓟密永新兵裁汰的是(蓟辽总)督和(遵化巡)抚,他们是遵从了崇祯的圣旨。

    考虑到《登答方关院蓟密永三协兵饷疏》成文于崇祯二年七月,因此这里的“督”是刘策,而“抚”是王元雅,与《山中闻见录》的记载吻合,并非孤证。

    蓟密永三协兵,一共有10万6千兵。这近11万大军的岁费为91万本折。而崇祯下旨裁掉的,是10万6千蓟军其中的33300新兵,在裁掉这3万多新兵后,蓟密永三协的岁费由91万降至75万。

    而且不光是崇祯二年蓟军岁费按75万计算和拨给,崇祯元年的岁费也按二年覆定新额来清算。也就是说崇祯二年的75万,还要扣掉崇祯元年的所谓的多领16万,只能领59万。

    这就完事了吗?没有。对于蓟密永来说,岁费由91万裁到75万,只是第一步,还有被裁下来的33300兵的安置问题。

    兵部要求袁崇焕认领其中的18000兵,而袁崇焕只愿意接收12000。这是怎么回事呢?通过继续查看原始文档,原来是因为关宁的岁费只有480万,本身就已经捉襟见肘了。

    蓟密永裁汰新兵后,有12190名被汰下来的新兵确实被袁崇焕安置到关宁编制,袁崇焕从四百八十万关宁定额中发饷给他们。这件事还导致毕自严怀疑,说你这四百八十万本身就已经捉襟见肘了,如果再接纳西协7810人,这样一来,你还得增加饷13到14万才行。

    于是,毕自严就和刘策商量,七千八百十员名驻札西协就不要再让袁崇焕负担了。而崇祯圣旨的回复是,这西协7810人的安置,让督抚(也就是刘策和王元雅)去商议。

    于是,蓟密永33300新兵裁军的结果就是,其中12000兵由辽镇发饷,留在蓟门继续服役,其中7810由蓟镇发饷,留在西协继续服役。

    蓟密永新军中的12000,虽然仍在蓟门,但在关宁480万定额中支饷,成为关宁16万大军的一部分。因此,蓟密永裁军过程已经交待清楚,崇祯裁掉了33300兵的费用,但实际只裁了13300兵,因为其中有20000兵分别被关宁和蓟密永自己接盘了。

    所以,实际上崇祯二年蓟密永兵和饷应该是这样的一个情形:兵数由105968人减为105968-33300+7810=80478人。兵饷由91万本折变为59万。

    众所周知,蓟密永汰兵裁饷,造成了一个空前惨烈的悲剧,直接影响了明末的战局,这就是军队作为国家暴力基础动摇的后果。

    高务实之所以认为南疆的军队利益必须由高家直接代表,当然可以说他是从统治安全来考虑的,但又何尝不是为了南疆不至于走原历史上明末老路而考虑的呢?

    再说其他阶层,工、商两家往往很难分家,尤其是在“大工业化”之前,很多商人的底色原本就是大大小小的工厂主。但是这两家还是可以强行分开来算的,办法就是通过“生产型”或者“贸易型”来区分,而如果既生产又贸易,那就要让他们自己选,或者提前上马“反垄断法”,逼他们选择主要业务。

    总之,到时候除了京华可能作为某种程度上的“国有企业”存在,其余可能涉嫌垄断的财阀都要提前打散,同时也让他们专精某一方向,而不是去搞什么全产业覆盖——那只能让京华作为国有企业来搞。否则你不是成了独立王国,与现在的京华一样了?

    现在的京华完全就是个独立王国,有商业,有工业,有农业,还有军队,而如果真如刘馨所展望的一样,今后的京华会独立建国,亦或者退一步成立南疆都护府,那么首先军队肯定要从中分离。

    这里关于“有农业”这一点,可能各位读者感受不明显,但或许还有读者记得,高务实当初刚刚拿下安南时,京华就把红河三角洲圈给自己了。之后大抵也类似,拿下某地之后必然会清剿一批顽固派,他们留下的土地自然由京华笑纳。

    南疆是如此,南洋各岛包括吕宋则更方便,当地有很多无主荒地,实际上都具备开发条件,京华对于这些土地都是照单全收的。

    而后,通过大量从大明国内移民,京华将一部分土地以《归化户籍制》和《拓殖法》的规定为依据转移给他们,在免税期结束之后开始征税,这就是上面所说的“有农业”。

    当然,不止如此,京华目前手中还有大量——或许应该说海量——的土地,是直接以地主身份租赁给当地人耕种,京华只要坐收租庸就行的。

    哦,对了,之前“进贡”给皇帝的那八万顷土地也是从这里头出,而且……八万顷在京华持有的土地总量中占比并不高。

    总而言之,京华——或者说高务实,就是南疆最大的地主,而且绝对没有“之一”。

    当然,如果有朝一日南疆会建国或者成为大都护府,“京华”是会有不少资产被充公的。

    在高务实的计划中,京华届时将被一分为二。原则上来说,其中涉及国计民生的部分都会直接变成“国有资产”,而剩余部分则会成为高家的私有资产,也可能叫做“王室资产”吧。

    扯远了,总之将来如果南疆建国或者成为大都护府,高家肯定会从新郑迁徙到定南,以后的高家人逐渐就会“南疆本地化”,但高家的家族记忆却始终会记得他们是中原人,因此又会激起其对中原的向往,意图获得“祖宗之地”。

    对于“祖宗之地”的向往,可能正如刘馨所言,也是中国人的底层思维之一。

    如此一来,一旦大明虚弱,高务实哪怕定下祖制要求后人不准入侵大明,估计也不会有用,一定会被当时同样有着北上野心的高家之臣想办法推翻成议,找到“合理”的缘由,做出北进的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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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这章本来是答应在昨晚更的,结果码到一半查资料的时候睡着了,十分抱歉。这不,上午抽空摸鱼搞完发了,算是昨天的补更。

第282章 宫里宫外(圆四)引导

    眼看着高务实眉头深皱,一副愁思难解的模样,刘馨有些心疼,劝道:“现在不过是有点苗头,你也不要太着急上火,还有时间慢慢思考解决之道,何必急于一时?”

    高务实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但没说话。

    刘馨知道他并不是真的听了劝,便又道:“就算这件事很严重,但毕竟还算不上紧急,如今紧急的事难道不是国本之争?

    你想,皇帝虽然还年轻,按你的说法他还有差不多二十年好活。但是,国本之争到了今天这一步,已经开始出现暗杀这种层次的阴谋斗争了,谁知道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依我看啊,你当前还是应该先把精力放在这件事上,把皇嫡子的太子之位扶稳了再说其他。至于南疆方面,就算你觉得他们的攻击性已经快要压不住了,我看其实也没关系,你就让他们先去找莫卧儿帝国的麻烦就好。

    之前你不是说过吗,莫卧儿帝国现在正处于国力上升期,我想就算以南疆的实力,要彻底击败他们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总比打菲……吕宋什么的要困难得多。

    这样一来,南疆方面的进攻性就有了释放之地,时间也会拖延很久。而且就算击败了莫卧儿帝国,印度半岛中南部也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王国、土邦,还得费心一个个拿下,谁知道这需要多久呢?”

    高务实想了想,微微点头,觉得这倒也是个法子。最起码,总能让南疆那些人不至于闲着没事干,整天净琢磨着怎么怂恿我造反。

    高务实神态稍微轻松一点,刘馨便又问道:“诶,对了,我想起一个问题:英国人拿下印度花了多久来着?”

    高务实略有好奇,问道:“你怎么忽然对这个感兴趣?”

    “这不是咱们也得进军印度了吗?”刘馨一摊手道:“我就忽然想起来,好像咱们读书那会儿一般只说印度被英国人殖民,直到二战结束之后英国衰落,印度才趁机取得了独立,但教科书似乎很少仔细去说英国人是怎么殖民成功的……不会是我听课不认真吧?”

    高务实被她逗乐了,笑道:“我都不太记得教科书具体说了些什么了,但你说的似乎没错,至少我当时的教科书应该只写了什么东印度公司的建立、印度大起义之类,没怎么描述英国人具体如何完成殖民。我对这些事的了解,基本上都是后来因为自己的爱好而看的其他相关资料。”

    刘馨笑道:“我想也是,毕竟你又不是历史系的,但偏偏你的历史知识比我丰富多了。那么,可否请高老师指点一下,我这秘书长也好借此大致估算一下,看看京华拿下印度需要多久?”

    高务实回忆了一下,道:“后世有一种很常见的说法,说印度古代从来不是一个国家,是英国人把印度捏合在一起的说法。但其实这个说法最多只说对了一半,印度在古代基本没有统一时期这没错,但恰好在英国人到来之前,印度却已经出现了基本统一的莫卧儿帝国。

    莫卧儿帝国是十六世纪由中亚进入印度的一个征服王朝,其统治家族与早期蒙古征服留在中亚的混血后裔有些关联,因此其建立的政权才被称为了莫卧儿帝国,也就是‘蒙古帝国’的意思……”

    “啊?”刘馨大为诧异:“莫卧儿居然是蒙古的意思?”

    “怎么样,很意外吧?”高务实呵呵一笑。

    “是有点意外,不过……你先继续说。”刘馨摆了摆手,又做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逗得高务实又是一笑。

    不过高务实还是如她所愿,继续说道:“莫卧儿帝国在鼎盛期领土面积接近400万平方公里,除了印度半岛最南端少量区域之外,基本涵盖了后世印度和巴基斯坦的所有领土。

    而且,莫卧儿帝国也是一个对印度各地进行了有效统治的中央集权帝国,其各省的财务、税务和民事事务都直接向中央负责。因此真正使印度得到统一的,应该是莫卧儿帝国,而不是英国。”

    刘馨点点头,但这次没有出言打断。

    “近代印度经济水平比较落后,使得一些人认为印度自古如此。但其实这是一个误会,印度在古代其实曾经长期是世界上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之一。

    许多现代研究都认为,公元1600年前后——也就是现在,莫卧儿帝国的GDP应该占全球GDP的22%左右,仅次于大明,可以排名世界第二,其GDP总量超过西欧的总和。所以眼下的印度是世界上相对比较富裕的区域之一。”

    刘馨面现喜色,笑道:“那敢情好,南疆那些家伙对于征服这么一片地区应该还是能提得起足够兴趣的。”

    高务实不置可否,刘馨立刻收敛了喜色,故作赔笑的模样,道:“高老师继续,我不打断了。”

    高务实一翻白眼:“你能不能别叫我高老师,不然我总想到高育良。”

    刘馨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忍不住掩口轻笑起来,道:“哦,那位高老师呀……还别说,你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时候和他还真有点神似。”

    “你才胡说八道,我至少没那么老。”高务实瞪起眼睛,故作嫌弃地摆摆手,道:“你还听不听英国老的殖民史了,不听拉倒。”

    “哎呀,别这么小气嘛,你都要当宰相了,宰相肚里能撑船,怎么能和我一般见识呢?快说,快说。”刘馨又催促道。

    高务实再次翻了个白眼,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都嚷着道:“就像我刚才说的,在英国殖民者抵达印度的时候,面对的其实是一个有着相当国力,经济也不差的巨大帝国。

    在这种情况下英国人当然没法来硬的,所以英国东印度公司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成立的一个以贸易为掩护,以殖民为真实目的的实体。

    公元1608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船只抵达了印度西海岸的苏拉特地区,并在公元1611年获得莫卧儿帝国官方批准,在苏拉特建立了一个用于贸易点。三年之后,英国人又在印度东海岸的黑苏利珀德姆建立了第二个贸易点。”

    刘馨眉头大皱,说是不打断,但此时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一下,评价道:“那他们这动作可并不怎么快。”

    “这很正常,英国老离得太远了,而且此时的英国在欧洲还有很多牵涉,又不能全力殖民。依我看,他们这时候也就是本着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想法在干。”

    “行吧,那然后呢?”刘馨问道。

    高务实道:“东印度公司很快向当时莫卧儿王朝的首都阿格拉派出了一个使团,请求莫卧儿帝国皇帝贾汉吉尔认可其开展贸易。”

    刘馨笑道:“这有点像马嘎尔尼出使清朝,就是不知道这个莫卧儿帝国的皇帝和乾隆是不是一个调性。”

    “那还真不是。”高务实道:“这个使团由英王詹姆斯的特使托马斯·罗率领,在1616年抵达了阿格拉。随后,托马斯在阿格拉居住了三年之久,多次见到了贾汉吉尔。

    有些记载甚至说,托马斯此行携带了许多箱红酒,而贾汉吉尔非常喜欢这些红酒,后来甚至和托马斯成了酒友。在两人的推杯换盏中,英国人在印度继续和扩大贸易的请求也顺利得到了莫卧儿官方的认可。”

    刘馨稍显意外,但皱眉皱眉之后,这次却没说什么。

    于是高务实继续道:“这样英国人就在印度拥有了最早的据点。而在莫卧儿帝国官方的允许下,东印度公司也不断扩大着自己的贸易存在。到了公元1647年,其在印度拥有的贸易点就已经达到了二十三个。

    但很快,英国人就在这些贸易点周边建立起了城堡,把相当一部分贸易点变成了军事要塞。而在此期间,英国人就已经利用这些要塞采取了一系列军事行动。

    不过在初期,这些军事打击主要是针对也在周边以贸易名义进行殖民的其它欧洲国家,如荷兰、葡萄牙和西班牙等国,这也使英国东印度公司很快成为了印度势力最大的欧洲‘贸易公司’。”

    刘馨诧异道:“莫卧儿帝国对此难道没有反应?”

    “有反应。”高务实点头道:“这些军事行动的确引起了莫卧儿王朝的高度警惕。公元1689年,莫卧儿王朝曾经派出由大将西迪·雅库布率领的舰队,对东印度公司盘踞的孟买发动围攻。

    东印度公司在抵抗了一年之后投降,他们随即向莫卧儿帝国支付了大量赔款,并许诺在未来谨慎行事,遵守法律,最终换取了莫卧儿帝国从孟买撤军。”

    “还有这种事啊?”刘馨又一次感到意外:“我还以为英国老是一直压着莫卧儿帝国在打呢,原来他们还反过来被教训了?”

    “要不我一直强调此时的莫卧儿帝国正处于上升期,并不是一推就倒的破房子呢?”高务实摇了摇头,道:“这样直到公元十八世纪初,因为莫卧儿帝国强大中央的存在,东印度公司还是没胆量直接在印度进行军事扩张。

    不过,这种情况在1707年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这一年三月,统治了莫卧儿帝国49年的皇帝奥朗则布去世,仅仅两个月后,莫卧儿军队又被印度北部的印度教叛乱势力(莫卧儿王室信奉某教)马拉塔联盟击败。

    此后,莫卧儿王朝一些军队将领不服新皇帝****·沙,并且发动叛乱,莫卧儿帝国遂出现了割据分裂的局面。这一来,就让包括英国在内的欧洲殖民势力很快从中看到了浑水摸鱼的机会。

    1717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孟加拉地区攫取了征税的权力,东印度公司对印度的殖民在此之后开始大幅加速。”

    刘馨听到这里,叹息道:“你说的没错,果然内乱还是要不得啊,一旦国家内乱,就容易给外部的敌人造成可趁之机。”

    高务实点点头,继续道:“在这种背景下,印度东南方的卡纳提克地区成为了英国控制印度的一个重要抓手。英国和法国的东印度公司很快在当地扶植起了不同的军阀,并彼此开战。

    这场战争进行得非常惨烈,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时间,据说总共造成了100万左右的当地人丧生,而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军事实力也在这个过程中急剧增强。

    从1756年开始,英国和法国为了在全球争夺殖民地,爆发了被称为七年战争的全面战争,卡纳提克战争在此期间也迅速扩大,很快蔓延到了整个南印度和孟加拉地区。

    1757年6月23日,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军队在孟加拉的普拉西战役中击败法国扶植的当地王公达乌拉,在孟加拉地区取得了霸权。此后,英国人确信自己已经有了压倒莫卧儿帝国的实力,于是很快对其发动了正面挑战。

    1764年10月,东印度公司派出1.7万军队在印度东北部的布克萨尔对4万莫卧儿军队发起了进攻。经过两天激战,英军大败莫卧儿军队,并在第二年迫使莫卧儿帝国同意将孟加拉、比哈尔和奥里萨这三个邦的行政管理权转交东印度公司。

    这次失败使在印度具有核心地位的恒河流域完全落入了东印度公司的控制之中,东印度公司开始成为了整个印度的主导势力。1772年,英国官员黑斯廷斯被任命为英国的首任印度总督。”

    刘馨问道:“从这时候,印度就是英国老说了算了?”

    “那还没,甚至还离得挺远,不过莫卧儿帝国的确倒了大霉。”高务实道:“遭受了沉重打击的莫卧儿帝国此后在印度权威尽失,其治下的贾特和锡克等等族群先后发动叛乱,邻国阿富汗也借机入侵。

    莫卧儿皇帝沙·阿拉姆虽曾对军队进行改革,建立新军,但不久后其政府又陷入内乱,阿拉姆本人也被囚禁。1788年10月2日,之前提到的那个印度教叛乱势力马拉塔联盟攻占了德里,此后阿拉姆成为了马拉塔联盟所控制的傀儡。”

    “我猜猜看,英国老后来击败了这个马拉塔联盟?”刘馨问道。

    “不错。”高务实点头道:“莫卧儿帝国的进一步内乱给了东印度公司进一步坐大的机会,因此到1801年,东印度公司将印度西北部的三个邦吞并。两年之后,他们又对马拉塔联盟发动勐攻,并在当年九月攻占了德里。在此之后,莫卧儿皇室就变成了东印度公司所控制的傀儡,成为其在印度进一步扩张的工具。

    在随后的五十多年时间里,在印度‘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东印度公司先后又发动了一系列战争,不但将马塔拉联盟灭亡,还将阿萨姆、信德、旁遮普和克什米尔等印巴省邦吞并。到1850年左右,东印度公司已经基本完成了对印度主要区域的征服。”

    刘馨大摇其头,道:“英国老差不多在1600年进入印度,到1850年左右才基本完成征服,前后居然花了两百五十年左右……要我说,这殖民效率实在也不怎么样。”

    高务实斜睨了她一眼,问道:“秘书长有什么看法?”

    刘馨稍作沉吟,坚决道:“不能拖。既然要打,那就要打出决定性的大胜,如果一战不行,那就多打几次,但总归一句话,不能给莫卧儿帝国以喘息的机会。”

    高务实笑了笑,问道:“理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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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宫里宫外(圆五)只是帮你

    与高务实面带微笑不同,刘馨这次却很严肃,缓慢而坚决地道:“避免莫卧儿皇室的信仰在当地生根发芽、广泛传播。”

    高务实闻言收敛了笑容,略微思索便点头道:“不错,这的确值得重视。”

    莫卧儿皇室的信仰其本身教旨并无问题,但在特定的情况下容易极端化、狂热化、政治化、诡秘化,进而形成对世俗统治的严重威胁,容易搞出****的国家体制,这是高务实作为无神论者很难容忍的。

    至于刘馨为什么也对其很敏感,则大多是因为她前世的观感,认为其在压迫女性方面很难随着时代进步而进步,不如尽早控制其传播。

    不过,高务实沉吟一番之后却又产生了新的疑问,皱眉道:“莫卧儿皇室的信仰需要压制,这我能认可,但当地的印度教怎么办?”

    “印度教?”刘馨茫然道:“好像它和佛教有点渊源?”

    “有渊源,但完全是两码事。”高务实露出一丝厌弃之色,道:“我看你对印度教不甚了解,但我简单介绍一下你就知道我的态度了——种姓制度。”

    “哦,种姓制度!你一说种姓制度我就明白了。”刘馨恍然大悟,然后也露出厌弃之色,皱眉评价道:“真是人憎狗嫌。”

    高务实稍稍一顿,问道:“你可曾听说过印度教的《摩奴法典》?”

    刘馨想了想,摇头道:“没听过,是印度人的《汉谟拉比法典》吗?”

    高务实轻哼一声:“此二者在其发源地的地位和影响或许能比一比,但依我之见,用《摩奴法典》去和《汉谟拉比法典》作比,当真是太侮辱汉谟拉比了。”

    刘馨讶然道:“为什么?这《摩奴法典》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哈,何止是什么‘不好的地方’,要我说这《摩奴法典》如果是一个人,那就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所以我觉得最适合它的评价就是四个字:万恶之源。”

    刘馨还头一次听到高务实用如此厌恶的语气去评价什么,尤其对方还是一部法典。她不禁颇为震惊,问道:“这部法典到底写了些什么,竟然让你如此厌恶?”

    高务实吐出一口浊气,道:“印度自古至今,经历了几种社会形态,种姓制度却一直延续下来,成为其历代剥削阶级的统治工具,而为了维护这种制度,印度的奴隶主们制定了很多的法律,其中最典型的便是这部《摩奴法典》。”

    “压迫工具我能理解,我是说具体来讲都有些什么反人类的玩意儿?”刘馨睁大眼睛问道。

    “概括的说,这是一部为了剥削奴隶,压榨人民的法典。它宣扬人从诞生起便是不平等的。所以,不同种姓的人,权利和义务都完全不一样。与其说这是一部法典,不如说是用来欺骗人民的谎言。”

    高务实冷冷地道:“这《摩奴法典》首先就确认了婆罗门世间主宰的地位,其他种姓都是为了婆罗门服务的。然后根据不同的等级,制定了不同的法律,低级种姓不能对高级种姓有任何的不敬。”

    刘馨点头道:“种姓制嘛,这个我还是有所耳闻的。”

    “从你面不改色的模样来看,你顶多也就是听过一点,其实根本不了解内情。”高务实摇头道。

    刘馨干笑一声,道:“当年的确没怎么太关心印度的事,偶尔听到一些也都只是些印度奇闻……负面的那种。”

    “那我可真要给你介绍介绍这部万恶之源了。”高务实道:“这部法典之中,残酷的刑法是对低级种姓的人完全不平等的约束,等级越低则刑罚越重,绝非人人平等。

    比如说,刹帝利和首陀罗同时辱骂了婆罗门,刹帝利只需罚款100帕那,而首陀罗就要用滚烫的油灌入口耳,以示惩戒。”

    刘馨皱了皱眉,但看起来也还没有突破她的预期底线,因此简单总结道:“严格的等级制和严酷的肉刑——还有吗?”

    “当然有,比如低级种姓的人若是用身体的某部分伤害了高级种姓的人,便要将那部分肢体斩断。而高级种姓的人就算杀死首陀罗这种低种姓人,也仅需以牲畜抵偿,比如一头牛。有时候甚至可以更简单,只要净身就可以。”

    “呃,这一点可真是比大明现在还落后,至少大明律还不准主人家随意杀死家奴呢。”刘馨道。

    高务实轻哼一声,又道:“何止如此,《摩奴法典》还对不同种姓的衣食住行也做了相应的规定。比如不同种姓的人不能呆在同一个房间,不能同桌吃饭,甚至不能饮同一口井水。不同种姓之间更不能通婚,总之都是为了使这种种姓的划分永久保持。

    每个种姓的人有着自己的机构,处理内部事务,监督本种姓人对《摩奴法典》的遵守情况,若有违反,轻则予以处罚,重则开除出种姓。

    被开除出种姓的人就是贱民,也叫达利特。他们只能从事最低贱的职业,如抬死尸,清粪便。走在路上,要佩戴特殊的标志,甚至口中还要发出特殊的声音或是敲击某种器物,提示高种姓的人及时躲避。因为《摩奴法典》认为接触贱民是一件会让人极为倒霉的事情。”

    刘馨露出怜悯之色,叹道:“印度人可真够倒霉。不过我实在不理解,这种所谓《法典》是怎么被炮制出来,并且还能长期执行却不被推翻的?”

    “你要问这个问题,那就不得不先说一下雅利安人的迁徙了。”高务实道:“你听说过雅利安人吗?”

    刘馨想了想,不太确定地道:“我记得希特勒好像说过他们德国人是雅利安人的后代?不过总体上我对雅利安人了解不多。”

    “倒也不必细说雅利安人。”高务实道:“总之就是在公元前2000年左右,雅利安人从中亚迁徙到印度,征服了当地土着居民,然后雅利安人为了统治便利,就搞出了种姓制度。

    最初,种姓只有两种:雅利安瓦尔那和达萨瓦尔纳。前者即征服者,后者即被征服者。后来,由于权力和贫富的不平等,又出现了不同等级的划分,这才有了四大种姓。

    这四大种姓你应该知道吧?就是掌握国家祭祀权力的僧侣集团,成为第一等级婆罗门;掌握国家行政和军事权力的武装集团,成为第二等级刹帝利;雅利安社会内部的一般成员,成为第三等级吠舍;而被征服的当地土着,则成了第四等级首陀罗。

    至于贱民,也就是达利特,这个刚才我已经说过了,他们甚至没混进“等级”之内,算是被开除了人籍,根本不被当作人来看待。低贱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走路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的影子碰到别人。”

    “四大种姓我倒是知道,不过吠舍是雅利安社会内部的一般成员,这个我却也是第一次听说。”刘馨觉得自己今天又涨了点见识,又道:“所以一切都是雅利安人干的?”

    “还没完呢。”高务实道:“进入封建时代后,特权阶级为了巩固高种姓的特权,妄图用‘神的旨意’把种姓的现实地位固定了下来。于是乎,僧侣集团就编了个神话故事,说原人普鲁沙——这是婆罗门教的一个神——身体被诸神分割时,他的嘴变成了婆罗门,胳膊变成了刹帝利;双腿变成了吠舍;双脚变成了首陀罗。

    但是他们觉得,光有神话还不够,于是僧侣们又假借神意编了这本《摩奴法典》,明文规定婆罗门是最高贵的人,人世间一切事物都属于他们;首陀罗是由双脚变成的,自然也就成了最低的种姓,他们无权参与宗教生活,也无法涉及军政,一辈子只能像奴隶一样干活。”

    这样一来,四大种姓之间在社会地位、婚姻、教育、权利和义务方面的区别就产生了。根据《摩奴法典》的规定,婆罗门主管教育、祭祀,拥有宗教解释权和享受奉献的权力;刹帝利主管军政,拥有征收赋税的权力,同时肩负着保护婆罗门的任务;这两个种姓就是特权阶层。

    吠舍就是一般的雅利安民众,他们没有特权,但可以从事经商、耕田、放贷等职业,同时要供养婆罗门、刹帝利;首陀罗作为被征服的土着,只能一辈子无怨无悔的伺候高种姓。”

    刘馨提醒道:“我刚才问,如此糟糕的制度为什么能长期执行……”

    “别急。”高务实道:“你猜的不错,随着社会经济的不断发展,贫富差距进一步拉大,各种职业间果然出现混乱,但是……你小瞧了当时的婆罗门。

    婆罗门发现这些情况之后,立刻将《摩奴法典》进一步‘优化’,规定高种姓若生活‘贫困’,是可以取从事低种姓的职业的,但是低种姓的人绝对不可以从事高种姓的职业。

    到了‘阇提’出现后,吠舍、首陀罗的职业进一步受限制,只能从事世袭的职业。换言之,如果其祖上是木匠出身的低种姓,那他的子子孙孙就永远只能当木匠。

    嘿,大明在社会阶层流动性方面算是开了历史倒车的,但普通人至少名义上还有考科举出人头地的机会……”

    “嘶……你等等,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对不对。”刘馨思索着道:“婆罗门这个做法能不能算是满清旗人铁杆庄稼的进化版?”

    高务实嘿嘿冷笑,道:“是啊,这些婆罗门是有几把刷子的。他们这样一改啊,还真比满清那一手更高明。你想,满清的旗人只能当兵或者做官,不能做生意,也不种田,满清后来也要不了那么多旗兵,所以旗人一旦家道中落,就彻底成了废物点心、社会垃圾。

    但婆罗门这一手就不同了,你猜猜,高种姓可以向下兼容意味着什么?”

    刘馨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高务实道:“那我就要说一个你肯定很关心的话题了——婚姻。”

    “凭什么就说我一定很关心?”刘馨噘着嘴,露出不满的表情,但见高务实笑呵呵却不肯继续说,仍是禁不住好奇,问道:“婚姻怎么了?”

    高务实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嘿嘿一笑,但又马上严肃起来,道:“提醒一下你,先做好心理准备啊。”

    刘馨白了他一眼,道:“知道了知道了,快说吧。”

    高务实便道:“印度不同种姓的人是禁止通婚的,因为会造成种姓不纯,但爱情这玩意又岂能被法律文书所限,所以千百年来涌现出许多不同种姓之间的爱情故事。当然,这些爱情大多以悲剧收场。”

    刘馨赶紧道:“你不必举例了,我不想听。”

    “哈哈哈哈,行行行,不举例。”高务实摆摆手,又道:“但婚姻只限于同一种姓内部,又会造成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高种姓中的特权者其实也有性别之分。高种姓女子虽然比低种姓的人——无论男女——都有更高的社会地位,但是她们在同种姓男子面前却依然地位低下。

    如此一来,高种姓中的特权男性如果不满足于从同种姓之中挑选妻妾,那可怎么办呢?于是,《摩奴法典》又规定了‘顺婚’和‘逆婚’。

    所谓‘顺婚’,意思是高种姓的男人可以娶低种姓的女人,这样就既满足这些人的欲望能够得逞,又可以保证高种姓的社会地位不至于因混血而出现混乱。

    这时候,低种姓家庭为了提高社会地位,就会争先恐后把女儿嫁给高种姓的男人,同时还往往还要支付高昂的嫁妆,由此又引发为了嫁妆谋杀妻子的现象。”

    “真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恶法!”刘馨气得柳眉倒竖,但又冒出一个疑问:“等等……为什么要杀妻?”

    “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有很多高种姓的男人可能已经家道中落,只剩一个高种姓的身份、姓氏,那他们就需要低种姓妻子带来的高额嫁妆来维持体面的生活。但嫁妆再多也有用完的时候,如果嫁妆用完了怎么办?杀妻再娶,又赚一笔嫁妆继续逍遥。”

    刘馨这下真是被气得够呛,“啪”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道:“无耻之尤,无耻之尤!这种人渣完全应该千刀万剐,少一刀都是罪过!”

    高务实叹了口气,微微摇头:“谁去杀呢?”

    刘馨可能也是气昏了头,道:“那些低种姓的男人也是没用,他们就不能冒出几个有出息的,去勾搭几个高种姓的女子来扬眉吐气一番?”

    “这种事虽然少见,但极个别的时候也是会有的,只是……这种就是所谓‘逆婚’了。”高务实撇撇嘴:“这个‘逆婚’就是低种姓的男人娶高种姓的女人,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出现,那《摩奴法典》里也只是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才特意说明。

    实际上如果真有低种姓的男人敢向高种姓女子求婚,那可不是免不了一顿揍的问题,而是很可能被当场活活打死。而高种姓女子嫁给低种姓男子这种事……通常也不是该女子愿意不愿意的问题。

    且不说她本人会被剥夺高种姓身份,而且她家里人会将此事视为极大的家族耻辱,然后她的父亲或者兄弟大概率会不顾血缘之亲,将她活活打死,甚至惨烈折磨致死,以维护家族名声和地位。”

    “气死我了!这些人真是毫无人性,印度女人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然要受这样的压迫和欺凌……”刘馨气得血往上涌,脸色涨得发红。

    但高务实仿佛还嫌刘馨受到的刺激不够,又道:“女性压迫?那可不仅如此,《摩奴法典》还给女性规定了一大堆条条框框。诸如童婚、嫁妆、萨蒂制度等等。

    比如童婚,这玩意儿发展到鼎盛,女童一两岁就会被定下婚期,正式过门。即使丈夫去世,女童也要一辈子守寡,否则即为不洁之人。

    而平常妇女出嫁则必须有嫁妆,印度教宣称嫁妆越多,神越欢喜。有嫁妆少者,过门后便被丈夫不喜,甚至遭受家暴凌辱,不堪忍受愤而自杀者屡见不鲜。”

    刘馨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瞪着眼问道:“为什么这都没人造反?印度人难道一点血性都没有!”

    “这就要说到教育了。”高务实叹道:“四大种姓中,最低级的首陀罗无权参与宗教生活,他们只配在宗教仪式上给高种姓的人洗脚。

    按照《摩奴法典》的规定,如果首陀罗敢偷听吠陀(圣典),耳朵要灌锡和蜡;若敢读吠陀经文,舌头就要被割掉;若是背诵吠陀,那就更不得了,身体必须被噼成两半。

    你可别以为这看起来只是宗教上的事,实际上这就关乎受教育的权利,因为在这种宗教鼎盛的国度,印度人的学习首先就是从学习宗教经典开始的。首陀罗连学习的权力都没有,又怎么指望他们能展现多少聪明才智呢?

    最好的教育资源都把持在高种姓印度人的手里,低种姓者即便运气好,比如世代在某个高种姓家中做奴仆,有机会接受一点教育,那也仅仅停留在识几个大字的程度上。思想上无法解放,自然就永远没有推翻压迫的前提条件。”

    高务实一摊手:“另外还有一点,你现在太生气了,可能没法注意到……你不妨想想,这《摩奴法典》为何如此执着于欺凌女性?”

    刘馨一怔,皱眉道:“不就是为了满足兽欲吗?”

    “呃,这么说也没错,但绝对没有这么简单。”高务实用力摇了摇头,道:“其实,《摩奴法典》这样做,就是为了让印度人不造反。”

    刘馨眼睛瞪得老大:“这是什么道理?欺凌女性就是为了让印度人不造反?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狗屁关系?”

    从用词来看,刘馨的确是气极了。

    但高务实很严肃,道:“当然有关系。印度人即便要造反,在这种冷兵器时代,那也只有可能是男人起来造反,对吧?

    那么你想想,低种姓的印度男人即便在高种姓那儿受到了再多的羞辱、再多的欺凌,他们至少还能把这种愤恨发泄出去——发泄在于他同种姓的女子身上。

    如此一来,他们这气就算没有全顺,至少也顺了一大半,可不就不必冒着生命危险去造反了吗?再加上他们受到的教育从小到大都是‘神的旨意’,都是逆来顺受……

    全社会都是这种氛围,他们又没有独立的思想,可不就干脆通过欺凌女性发泄一番,之后不了了之,甚至阿Q一下,还觉得自己了不得么?”

    刘馨气得差点背过气去。她用力捏了捏眉心,仍觉得这口气不出不顺,干脆盯着高务实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京华什么时候对印度发动全面进攻,我一定要亲自去!我也不求做什么主帅,但就是非去不可……你答不答应?”

    高务实为难道:“可你是秘书长,你要是走了……”

    “京华的秘书长也不能是我一个人干一辈子。”刘馨摆手道:“总之我一定要亲自去印度会一会那些‘高贵’的婆罗门,让这些狗东西睁大狗眼,好好看看女子是不是就天生活该被欺凌。”

    高务实苦笑道:“既然你如此坚持,我也不好拦着,到时候会让你去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能反悔。”刘馨立刻说道。

    “我自然不会反悔,不过……”高务实摸了摸下巴:“既然你如此重视,那南疆西征的计划你就得多费心一些了。

    到时候,我让止汀坐镇定南,为你把稳后勤这一关。至于渊儿,说起来你还是为他开蒙的老师呢,我也就干脆把他放在你身边继续学习,你看怎样?”

    他这么一说,刘馨终于回过味来,不怀好意地看着高务实:“你算计我?”

    高务实一脸无辜:“瞧瞧,这话怎么说的,我……”

    “你什么你,你故意用印度女性的悲惨遭遇激怒我,就是想让我亲自去印度带兵对不对?哈,当然,关键是让我对渊儿倾囊相授,好好帮你培养好接班人,是吧?”

    高务实搓着手干笑道:“别说得这么难听嘛,我这不也是为了你解放女性的宏大理想考虑吗?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我一门心思占你的便宜呢?我是这种人吗?”

    “哟,不是吗?”刘馨现在彻底转过弯来了,没好气地道:“我看你欺凌起夫人和我来,也不比婆罗门的手段差,一对倒霉闺蜜为你生儿育女还不够,还一辈子净打白工,甚至最后还要为你儿子打白工……”

    刘馨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哼,错非渊儿其实是我一手带大的,这笔账我非得和你好好算一算不可。”

    高务实赔笑道:“是是是,秘书长大人大量……那,这一次就既往不咎了吧?”

    刘馨别过头去懒得理他。

    刚才这番对白自然都有些打情骂俏的意味,也算是夫妻生活之中的一点情趣,高务实自然是故意的,刘馨又何尝不是呢?

    刘馨刚才说高渊其实是她一手带大的,这句话绝非儿戏,而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高务实一直以来都忙得很,即便在家的时候,也只能每隔数日稍稍考校高渊一番,指望他有时间一点一点去教儿子显然不现实。黄止汀就更别提了,她每年最多也不会超过两个月在京师,其他时候都在定南城坐镇南疆,就更没有机会“带大”高渊了。

    于是,刘馨不仅可以算作高渊的实际“监护人”,还的的确确做了高渊的启蒙老师,亲自为他开蒙。

    后来,高务实给高渊找来了自己的两位一甲同年萧良有和王庭撰教导他读书,又找来自己三位弟子李廷机、叶向高、方从哲,不时来帮身负要职的萧、王二人“代课”,使得高渊的老师团异常豪华。

    然而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刘馨这个“家庭教师”也没有“离任”。前面那五位“国学”功底自然是当世一等一的水平,但要说高务实看重的一些其他知识,那就非刘馨不可了。

    比如什么数理化之类,这世上除了他高务实自己以外,恐怕没人能跟刘馨相提并论——至少在“知识体系完备”这方面,刘馨当之无愧就是最佳人选。至于地理那就更不用说了,高务实都比不得她。

    有这些知识存在,特别是地理方面的见识,刘馨在军事上的造诣自然也非同凡响,实在是高渊成长过程中绝佳的老师人选。高务实老早就有想法,觉得如果高渊继承南疆,而且需要有亲自掌兵经历的话,那么让刘馨去带他会比黄止汀这个亲生母亲更合适。

    毕竟……这年头的社会风气下的确特别容易出慈母,而有句老话叫做“慈母多败儿”,高务实不得不警惕。

    此前高务实让高渊先去南疆,而要求黄止汀迟一个月再去,其实也有这样的考虑在里头。只是这话毕竟不便明言,才说是为了让高渊更好的树立个人权威,免得黄止汀胡思乱想。

    现在好了,刘馨因为高务实担忧京华的攻击性无处释放,主动提及可以考虑攻略印度。高务实便马上抓住机会,用她一直以来埋藏在心里的一些理想作为诱饵,激起她对印度特权阶层欺凌女性的愤怒,进而自己要求去领军征讨。

    这样一来,南疆西征的高层架构就可以说是十全十美了。

    黄止汀为了儿子考虑,后勤补给方面的工作毫无疑问会做得滴水不漏。同时,因为前线大军有刘馨主持,她也不必担心儿子经验不足而远程干预,降低了出现意外的可能。

    刘馨方面呢,基于她对《摩奴法典》的痛恨,肯定会要求自己好好打这一仗,非要把那群该死的婆罗门、刹帝利打得毫无脾气,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由此,也就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刘馨的主观能动性……呃,毕竟她在这个时代可不如高务实那么“有理想”,平时多少是有点佛系过头的。

    另外,刘馨和高渊之间的感情的确不一般。从刘馨的角度来说,高渊虽非亲生,却是她一手带大,又有师生之情,她对高渊的寄望不可谓不深。

    从高渊的角度来说,刘馨虽非亲娘,感情却恐怕不逊于亲娘,他对刘馨的感情可谓又亲又敬。

    高务实所谓让刘馨去“带”高渊,其实这里头有些话不必明说。比如,军中职务如何安排?当然是“唐式”的——也就是高渊挂名主帅,而刘馨作为副帅实际统兵。

    但这也就是刘馨这样的身份去才最合适,因为倘若换了另一位副帅——比如高珗,他的战功和资历当然都够,但高渊会不会打从心里尊敬他,那可就真不好说。

    毕竟高珗功劳再大,在南疆的地位再高,其在高家的身份,或者说在高渊眼里,恐怕归根结底也只是“父亲的家丁”罢了。

    高渊平时或许还能做到对高珗保持应有的尊重,可一旦出现万一,比如高珗和他在某次重要作战中的观点相反,届时高渊会不会拿出大少爷的身份强压高珗接受其命令,那可就难说了,这种事谁都不敢保证。

    然而去做副帅的人是刘馨,这就不用担心高渊会和副帅闹不和了。论亲疏,刘馨是他的姨娘;论感情,刘馨一手将他带大;论才能,刘馨是他的老师。

    如果高渊对刘馨还敢不尊敬,那说不得连高务实都要认真考虑,仔细想想这个嫡长子从人品上来看是否适合做这个继承人了。

    “总之,现在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原本一开始我还只想着先拿下一个阿拉干,莫卧儿帝国那边还要看看情况。但京华内部这团火不泄不行,只好拿莫卧儿帝国开刀。”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不过正如你所言,印度的婆罗门的确罪孽深重,而莫卧儿帝国可不会——也没有试图改变。

    京华将来的西征,可以看做是对当地百姓的一种解放,尤其是对当地女性而言……无论之后我们在印度采取什么制度,总比现在这个《摩奴法典》治下的吃人制度好得多,我们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刘馨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在担心什么?我对领兵作战可没有你那么多感慨,打仗就是打仗,就是强者对弱者的征服。至于说解放印度女性,那只是我个人的想法,却和打仗本身并不关联。

    本质上来说,我其实更认可‘自救者人恒救之’。他们印度人自己毫无自救之心,我去救他们,他们也未必领情,那我又何必自作多情。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有什么出师无名的不安……我刚才说过,我在这个世界做事的最大理由就是帮你。”

    高务实无言以对,一手将刘馨揽入怀中,道:“谢谢。”

    刘馨把头埋在他怀中,却很不配合地说道:“不许说谢谢。”

    高务实莞尔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发,小声道:“好,那以后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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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本章二合一。另外,有没有哪位书友是学医的?我一觉醒来右手中指莫名其妙的肿了,甚至骨头都有点疼,确定不是虫咬什么的……

第282章 宫里宫外(圆六)向南洋

    入夜已久,高务实回到房中,发现黄止汀不在卧室,而旁边书房里倒还亮着灯,便走了过去。

    书房与主卧是连着的,此时门没关,高务实走到门边便看到黄止汀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看纸张应该是在写信。

    “咳!”高务实轻咳一声作为提醒。黄止汀蓦然回首,露出诧异之色,问道:“老爷怎么来了?”

    这话倒让高务实一怔,纳闷道:“这叫什么话,我都不能回房就寝了?”

    黄止汀嫣然一笑,放下笔起身相迎,口中则道:“妾身岂敢有这般心思?只是老爷也知道妾身这几日不适,不能侍奉老爷,老爷应该去馨姐姐……或是孟古妹妹那儿才是。”

    高务实没接这句,反而笑道:“你与馨儿这般要好,是我的福气。”说着自己走到一边的太师椅边坐下。

    黄止汀微微偏着头想了想,然后问道:“老爷是否有话要对妾身说,而且是与馨姐姐有关的?”

    高务实仍然没有立刻作答,反而一笑道:“每次听你们两个互称姐姐,我就觉得特别有意思。”

    黄止汀白了他一眼,但却正色道:“这是馨姐姐应得的尊重。”

    “哦,此言何解?”高务实有些好奇黄止汀的想法。

    黄止汀竟也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蹙眉道:“她本与老爷相识甚早,可谓青梅竹马,后来又为老爷做了许多事而不求回报,甚至……为老爷守身如玉三十载,若是这还不值得尊重,那什么值得尊重?”

    原来是这么回事。

    高务实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这里头有不少误会。比如他和刘馨虽然的确“相识甚早”,但若说青梅竹马,那显然就言过其实了。

    至于黄止汀认为刘馨是为了他高务实守身如玉,这其实也不至于,或者说起码不完全。刘馨前些年不肯嫁人的主因还是她思想上不能接受“不公平的婚姻”,同时她在这个时代也几乎不可能找到一个能与她在思想上有琴瑟和鸣之感的男人,这才导致她当初一直都想当寡王。

    至于后来为什么又嫁了,那是刘显的死给她刺激太大之故,让她一下子感受到巨大的负疚感。

    高务实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理解这种心情,因为在他前世时,也是单身很久不愿意去恋爱生子,等到一直希望看到他结婚生子的爷爷抱憾离世,才一下子后悔不已。那种后悔的程度很难形容,甚至到了恨不得随便找个女孩子假装一下,只为安慰临走前的老人的地步。

    不过,最后刘馨嫁入高家的事显得异常顺利,似乎所有人都认为顺理成章,这让刘馨又更多了一种难言的后悔——原来,即便她早前未嫁之时,身边所有人其实都已经把她看做高务实的女人了,那自己迟迟不嫁就显得更加毫无意义。

    回过头说,站在黄止汀的角度来看高务实和刘馨的关系,却别有一种感触。

    黄止汀其实是到了自己快出嫁时才知道高务实与刘馨乃是旧交的,但她只知道高务实经常夸赞刘馨,却不知道高务实的夸赞主要出自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心情,这就让黄止汀一直以来都错以为高务实与刘馨是“青梅竹马”,自己相较而言才仿佛是个“第三者”,却不知为何成功的横刀夺爱了。

    这种心情在早期让她对刘馨颇有一种紧张感,而在自己已经成了高务实的正室之后又很快演变为某种内疚——因为她发现到了那个时候,刘馨仍然在“不计报酬”地帮助高务实,从来没有任何怨言。

    彼时,刘馨已经与她相识,也多次表示自己终生不嫁的意思。这又让黄止汀误以为刘馨这样的态度是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所谓不嫁,只是因为高务实已经娶了妻子。

    于是,黄止汀从那时起就一直试图让高务实纳刘馨过门,同时也暗暗下定决心,如果刘馨真能进入高家,自己一定将她的地位看得如自己一般,不可有不敬。

    论年纪,黄止汀比刘馨稍小,因此刘馨未嫁之前她便一直称其姐姐,由于上面的原因,所以后来刘馨嫁入高家之后,黄止汀也一直称呼刘馨为“馨姐姐”。

    至于刘馨,她最早时称黄止汀为“黄大小姐”,这是在其身为土司而又未曾嫁入高家、也未曾移封安南时;后来一段时间称呼黄止汀为“黄都统”,这是黄止汀移镇安南出任副都统但刘馨本人还不曾正式加入京华时。

    等到刘馨正式加入京华,她就改口称黄止汀为“夫人”了,直到如今也仍然大多时候如此,特别是在正式场合。只有私下场合,她偶尔会叫黄止汀为“姐姐”——这是按照家中身份来称呼的。这也就是高务实所谓她们二人“互称姐姐”的由来。

    念及如此,高务实也就不想多说什么了,毕竟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若能一直这样下去,那实在是一件大好事。

    “止汀所言极是,正好之前我和她谈起了一件事……”高务实说着,便把与刘馨的那番讨论说给黄止汀知晓。

    黄止汀听完面露感激,由衷地道:“若能如此,妾身对馨姐姐真是感激不尽。”

    高务实道:“事情虽然大致已经决定,但具体什么时候执行却还要等京师这次风波过去再说,不然她这秘书长可是走不开的。”

    “是,妾身明白。”黄止汀点头道,顿了一顿,又问:“那么……妾身此次南下之后是不是就该提前着手相应的准备了?”

    高务实道:“可以,鹭鸟纹权限之内的一切物资及兵力调动都可以进行。”

    黄止汀福了一福,表示领命。

    这里高务实所说的“鹭鸟纹”,本书前文有述。鹭鸟是僮人的图腾之一,是稻谷丰收的象征。在僮人民间的《么经》中,鹭鸟是僮人先祖布洛陀造出的一种动物,也是僮人先民崇拜的一种吉祥之鸟,传说有有通天的本领。

    在僮人的铜鼓上,经常便铸有许多翔鹭绕太阳飞翔的图桉,另外还有一种便是这火漆上戳着的翔鹭衔鱼的图桉。

    这翔鹭纹本是僮人女土司们常用的,但在京华——或者说如今的南疆,则只有黄止汀一人可用,相当于身份的象征。在以往,一般黄止汀给高务实写信时,若用翔鹭绕日纹则多半是家事,若用翔鹭衔鱼纹则多半是南疆公务。

    总之,“鹭鸟纹”在南疆相当于是受高务实承认的一种权力象征,可以理解为这一纹章便是高务实专门为黄止汀代夫坐镇南疆设置的一系列权力。

    这一权力可谓巨大,除了没有人事任免权(但有向高务实建议的权力),财权也有限度之外,军事权力却非常大,特别是调兵权——紧急事态之下,凭借“鹭鸟纹”即可以调动全南疆六大警备军及整个南洋舰队。

    换句话说,就是三十万大军和数百艘战舰。

    此前,黄止汀对于调兵权的使用一直都是很谨慎的。毕竟她也知道,自己虽然是高务实的妻子,但大明的风俗与她们僮人土司可不同,“牝鸡司晨”这种坏名声她可一点也不想要。

    所以,过去她但凡调兵,除非真的事发突然——比如某地造反、暴动,否则都是提前向高务实请命,获得批准之后她才会行动。

    不过这一次应该是要破例了,毕竟此次行动事关高渊……这可真是“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高务实忽然意兴阑珊,有点不想再谈了,正要转身,忽然看见桌上的信笺,随口问道:“这是给谁写信呢?”

    黄止汀回头看了一眼,口中道:“给南洋舰队的,他们报告说发现了一批新的红夷,不是葡萄牙人,也不是西班牙人,所以来函询问该如何处置。”

    她说着,便要过去拿来信纸和南洋舰队的原件。高务实看了摆摆手,道:“不必拿来,我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黄止汀诧异万分:“老爷怎会知道?”

    高务实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来人是不是自称尼德兰人,又或者什么七省联军之类?”

    黄止汀更惊讶了,道:“老爷真是未卜先知,来人的确自称尼德兰人,是个什么公司的人。”

    “东印度公司是吧?哼哼……”高务实撇撇嘴,道:“扣了他们船,把他们送去果阿,就说这是我作为腓力二世国王的合作伙伴送给他的礼物,顺便……找葡萄牙果阿总督要一笔钱。”

    黄止汀怔了一怔,眼珠转了转,问道:“这些人是西班牙国王的……敌人?”

    “说敌人也可以,说反贼也可以。”高务实澹澹地道:“总之腓力二世一定会喜欢这些礼物的。”

    不过高务实说到这里,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道:“不过,东印度公司怎么会成立得早了几年……”

    黄止汀莫名其妙,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当然不知道什么荷兰东印度公司。

    在原历史上,1579年时尼德兰人范·林斯豪顿去西班牙进行交流学习,随着西班牙人的海船游历世界,途径印度洋。回国后他绘制了一幅地图,记述了印度和附近群岛相关状况,为后续荷兰入侵南洋奠定了一些基础。

    至于荷兰东印度公司,那应该是1602年才建立的,目的是便于向印度洋国家进行贸易垄断和殖民活动。算起来,应该还有三年才会发生才是。

    不过,高务实再仔细一想,才想起来荷兰人第一次进入南洋地区倒并不是东印度公司成立之后,而是在那之前发生的。具体来说,应该是1596年,也就是三年以前。

    原历史上的1596年,荷兰殖民者霍特曼率舰队前往南洋,正式开启荷兰入侵南洋的进程。

    当时霍特曼组织船队来因南洋,原本是来做生意的。得到政府资助后,他就率领两百多名船员启航。由于对南洋陌生,霍特曼的船队漫无目标地停靠在了一个岛屿上,这就是南洋的万丹国。

    万丹之前就有葡萄牙、西班牙人经商,见到一群洋人登陆也没太惊讶。万丹太傅得知霍特曼等人来做生意,准许了他们进行贸易活动。可不久之后,双方矛盾就产生了。

    霍特曼认为万丹胡椒的价格太贵,要对方降价,否则将拒绝购买。万丹太傅认为霍特曼不识抬举,万丹的胡椒在国际大受欢迎,各国争先来买,霍特曼竟想压价,太傅颇为不满。

    为了打击外来人气焰,万丹太傅在双方贸易后故意赖账,霍特曼带人来威胁万丹太傅说,你们要是不付钱,我就用大炮轰炸万丹。太傅一听这还了得,当即逮捕了霍特曼一行九人。

    霍特曼带来的船员,大都是海盗出身,见到霍特曼被抓,立刻抢劫万丹海边停泊的其他船支,并对万丹城进行炮轰。他们一连攻了两天,让想处死霍特曼等人的万丹太傅只能放弃原来的想法,再收了霍特曼船队的赔偿金后,放了霍特曼。

    在万丹的葡萄牙人也参与进来,他们不愿意看到竞争对手荷兰在此立足,暗中收买了万丹首相孟库布米。孟库布米发出命令,说荷兰人炮轰万丹犯下大罪,应该立马离开万丹,不许停留。

    霍特曼的船队只能狼狈回国,随后荷兰政府指派由范·内克率领的船队再次来到了万丹。这一次,内克学乖了,他吸取之前霍特曼被赶的教训,摆出一副讨好的面孔,向万丹国王献上金杯。

    此时正赶上万丹想征讨小国浡琳邦,首相孟库布米就想拉拢内克帮忙。内克以胡椒成交价格的两成为报酬,孟库布米答应了,但孟库布米说如果战斗失败,就要万丹归还战前的报酬。

    可是内克并不愿意,因为就算没打下浡琳邦,荷兰也出力了,怎么可能归还报酬呢?双方谈不拢,孟库布米只好放弃。尽管没合作成功,但这次荷兰在万丹的贸易很顺利,收获颇丰。

    尝到甜头的荷兰开始频繁向南洋发出船队。荷兰政府看英国为殖民活动建立了东印度公司,决定也建立一个属于荷兰的公司,管理贸易事务。[注:英国东印度公司成立于1600年,荷兰东印度公司成立于1602年。]

    不久之后,荷兰东印度公司就派船长维尔特领队朝着南洋出发,可他们没到南洋,而是走错了路线,到了被葡萄牙占领的柔佛国。

    荷兰和葡萄牙是宿敌(确切的说是葡萄牙共主联邦西班牙的宿敌),维尔特为进入柔佛和葡萄牙大战一场,赶走了葡萄牙人。维尔特本以为会遭到柔佛敌对,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柔佛国王对他们的到来给予了极大的热情。

    原来,柔佛久受葡萄牙欺压,柔佛国王将维尔特等看作是赶走葡萄牙人、解救柔佛的英雄,维尔特就顺势以拯救者自居,接受了柔佛国送来的一大批货物,高兴地继续启程。

    随着荷兰在南洋地区商贸利益越来越多,荷兰不再满足于已有交集的几个南洋邦国,开始寻求同葡萄牙人争夺马六甲要塞。

    此时荷兰想到了柔佛,柔佛认为荷兰曾友善地“帮助”柔佛逃脱葡萄牙人的魔掌,痛快答应了帮助荷兰攻打葡萄牙要塞。

    荷兰的哈甘船长和柔佛国王签订协议,约定在柔佛出兵夺得要塞后,荷兰得到要塞,柔佛可以得到周围土地的属权。

    然而,葡萄牙在马六甲经营多年,势力广泛,他们依靠葡萄牙果阿总督的支持,打败了荷兰和柔佛联军。哈甘船队只得回到柔佛设立了一座要塞,与葡萄牙对抗。

    此后,荷兰以“朋友”的身份不断在柔佛国活动,哈甘利用其与葡萄牙的宿怨,挑唆国王打仗,又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南洋的亚齐国,目的就是想借他们的力量攻打葡萄牙,让荷兰从中获利。

    不过,两国国王不是没有头脑的人,一直没有什么实际行动。哈甘等不到自己想要的局面,只好暂时放弃马六甲,但他建立的要塞和在周边的活动,为荷兰日后进攻马六甲做了准备。

    不过这些历史上本该发生的事现在没能发生,因为现在的南洋不再是小国林立的南洋,而是在前几年就基本上被京华武力统一了,因此发生了一些意外。

    1596年,霍特曼率舰队前往南洋,还没抵达呢,就听说前方海域有大规模海上军事行动。霍特曼悄悄率舰队前往,准备看看情况,谁知道正好看到打着书剑旗的南洋舰队正在吊打一批看不清来路,但明显是西方船只的舰队。

    霍特曼远远看见时,这支西方舰队已经狼狈不堪,不过一个小时左右便告覆灭。霍特曼正在震惊,便听到瞭望塔惊恐的大叫,说前面的舰队已经朝本舰队转向并摆出了战斗队形。

    霍特曼惊得亡魂直冒,立刻下令满帆逃离……在这个世界线里,荷兰人的第一次南洋之旅就这么夭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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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要被疫情折磨疯了,明明我又不是医疗口的人。这章算是昨天的,多1K,今天的按说还得有3K,现在我已经冲了六包条状咖啡分两次喝了,争取晚上能码完再睡……但这事不好说,近几天没一天睡好,只能说我尽量。

第282章 宫里宫外(圆七)岑凌与香料(7K)

    荷兰人的第一次南洋之旅显然是失败的,但荷兰人并不气馁,他们如原历史上一样很快派出了第二拨船队奔赴南洋,这一次的舰队司令仍然如原历史一样是范·内克。

    或许是由于霍特曼船队的人回去之后大肆宣扬南洋当地舰队的强大,内克此行基本没有抱着武力征服的念头,而是准备老老实实做生意。

    只不过,内克没料到的是,因为对洋流和风向不熟悉,他没有抵达葡萄牙人口中的马六甲城,却一头扎进了兰无里——现在此处已经改名叫做凌云府,当地镇守使名叫岑凌。

    没错,正是那位广西的岑七公子、安南的岑阎王。他现在的正式官方职务是旧港宣慰司宣慰副使、亚齐镇守使,辖区即为当初平定南洋时的亚齐王国领地。

    该领地的大小暂时还没有经过京华勘定,所以没有准确数据,高务实大致估计可能为五万多平方公里,基本上和半个浙江省差不多大。当然,发展程度就差得远了。

    在后世,亚齐是印尼共和国的两个特别行政区之一,位于印尼最西部,苏门答腊岛北端,北临马六甲海峡、西临印度洋,面积5.539万平方公里,约为印尼国土总面积3%。不过后世的印尼没有全领整个南洋群岛,所以岑凌目前所领大概占南洋群岛面积的2%。

    后世的亚齐是印尼天然资源蕴藏量最丰富的省份之一,盛产石油、天然气、橡胶、金矿、银矿和木材。其中,天然气厂每年生产约1200万吨液化天然气,占印尼液化天然气出口的三成以上。

    但是很可惜,石油、天然气现在无法开采,而橡胶……现在连种子都还没捞到。因此,当前的亚齐地区经济除了金银矿和木材之外,基本上就只剩香料了。

    岑凌移镇亚齐,前提自然是亚齐王国被京华所灭,但根据传统,京华出兵也是需要师出有名的,那么当时京华对亚齐用兵的理由是什么呢?这就要把时间倒拨回京华占领整个龙牙半岛的那段时间了。

    彼时,随着西班牙无敌舰队惨败于英格兰的消息传至南亚印度半岛,葡萄牙果阿总督再无迟疑,全面接受了黄止汀提出的马六甲城移交协议。

    同时,在黄止汀的主持下,双方签订了《暹罗、安南、柬埔寨、南掌、勃固、吕宋与葡萄牙王国贸易合作协定》,简称《七国协定》。

    根据该协定,葡萄牙王国顺利得到“六国集团”允许其自由传教的承诺,而其所谓的天主教“保教权”,由于教宗在东方并无实际影响力,因此也被高务实授意“六国集团”承认。

    这两条换回来的则是葡萄牙“理解并遵行《龙牙海峡通航制度》”的申明,并再次重申“尊重大明帝国对南洋各国、各地区之宗主权不容侵犯”的立场,还将这两句话都写进了《七国协定》当中。

    然后黄止汀亲率军队进驻马六甲城,当日便代表其夫君高务实宣布:马六甲城更名为龙牙城,所在半岛正式定名为龙牙半岛,所临海峡正式定名为龙牙海峡。

    整个龙牙半岛在归属上被暹罗王国摘取,但暹罗王摩诃·坦马罗阇的诏书已经随军带来,诏书中宣布暹罗王国将整个龙牙半岛设为“代管领”,由京华集团全面代管,无论政治、军制及其他一切事物皆由京华自定。

    紧接着,黄止汀宣布高务实的任命状:高瑞雏任龙牙代管领首任巡阅使,木萨利任龙牙代管领首任镇守使。原龙牙半岛上存在的柔佛等苏丹国,苏洛鬲等城邦国要么是葡萄牙的傀儡国,要么是缓冲国,此刻随着京华的大军南下,自然尽数撤销,宣告灭亡。

    由于高务实、黄止汀夫妇成功的经济诱惑、政治胁迫、军事威胁三管齐下,京华集团完成了一次兵不血刃拿下约24万平方公里领地的壮举!

    龙牙龙牙,巨龙之牙!

    这颗牙,向南是后世的印尼群岛,向西便是印度半岛。

    不过这里头有一点小小的问题……刚才提到,原龙牙半岛上存在的柔佛等苏丹国,苏洛鬲等城邦国随着京华的大军南下而被尽数撤销,宣告灭亡。这一来,亚齐王国顿时勃然大怒。

    有人可能会问,亚齐王国是在苏门答腊岛北部,龙牙半岛与它隔着一个龙牙海峡呢。半岛这边的事无论如何发展,似乎也与它亚齐毫无干系,它勃然大怒什么呢?

    这里就有点历史原因了:大概在13世纪末,印度、波斯和阿拉伯商人们将船只寄港于苏门答腊岛西北部的蓝无理(兰无里),从此阿拉伯某教开始传入东南亚,亚齐人聚居地成为了东南亚的“麦加走廊”。

    1500年,亚齐人阿里·穆哈亚·沙自立为苏丹,正式建立亚齐某教君主国,尊奉逊尼派教义,实行****体制,以某经和圣训治国。

    随后,亚齐征服了皮迪和须文答刺,独占了苏门答腊北部的商业区。因此,亚齐国成为东南亚的某教中心和商业贸易区。

    到了1521年,亚齐开始连续发动“圣战”,赶走葡萄牙殖民者,独霸胡椒产地。1537年,亚齐开始对葡萄牙人控制的马六甲发动进攻。

    到了阿拉乌丁·黎阿耶特·沙执政时,亚齐继续对外扩张,发展海上贸易、组建舰队,多次击败葡萄牙殖民者的进犯,并先后压制了阿鲁和柔佛两国。

    1547年,亚齐对葡萄牙人发动凌厉攻势,击败了葡萄牙人。1564年,亚齐进攻柔佛王国,俘虏了柔佛王国的苏丹,毁灭了柔佛城。

    1568年,亚齐攻打马六甲,但这一次他们遭到了惨败。1569年,不甘失败的亚齐计划突袭马六甲城,然而时也势也,此时的葡萄牙战船武备已经今非昔比。

    此战之中,号称多达200艘的亚齐船队围攻一艘葡萄牙卡拉克帆船而不下,颜面大失、士气大跌,最后由于实力确实不足,亚齐只得被迫放弃突袭计划。

    痛定思痛之后,到了尹斯坎达尔·穆达执政时期,亚齐国力达到鼎盛,遂再次与葡萄牙人斗争,多次进攻葡萄牙殖民者占领的马六甲城。

    后虽然未能占领马六甲,但是却顺带征服了马六甲附近的彭亨岛、吉打岛、霹雳岛、尼亚斯岛及英达腊普腊,于是其版图除北苏门答腊外,还占据马来半岛的一些地区,直到京华大军自暹罗南下为止。(注:但原历史上亚齐还能存活很久。)

    换句话说,这里有几点值得注意:

    其一,亚齐本与葡萄牙是宿敌,双方打了差不多八十年了,相互之间的关系可谓势不两立;其二,亚齐王国此时几乎出于鼎盛时期,以至于能拿下马六甲城周边的一些地区……由此就引出其三、其四。

    其三,京华拿下这些地区的时候,是按照该地区属于葡萄牙殖民地的属性拿的,因为从某种“契约法理”而言,亚齐占领这些地区的时候与葡萄牙没有达成过和约,而之前葡萄牙拿下这些地方的时候,倒是逼迫其对手签字画押过的。

    由此,京华通过与葡萄牙的协定拿下这些地区,在京华来看完全占理,而在亚齐来看,却认为是京华入侵他们了。

    其四,京华与葡萄牙达成的协议除了通航换领土,还有贸易协定。比如说《协定》约定,缔约各方互为贸易最惠国,关税及海关税按照详细约定,维持在5%-15%之间,其中最高税率15%仅限于奢侈品关税。

    考虑到“六国集团”方面很多时候其实只是在做京华的白手套,而京华的货物之中来自于大明的丝绸与瓷器仍然占据相当份额。

    这两类产品都是被归纳为奢侈品的,故葡萄牙方面理论上获利更大,因此双方另外约定,葡萄牙王国开放其在印度的诸据点准许京华船只使用,使用过程中一切权利按照葡萄牙王国本国船只计算。

    这就意味着,京华与葡萄牙通过这一纸协定,居然从原本紧张到随时可能爆发战争的关系,一下子来了个大转弯,变成了贸易合作伙伴,化敌为友了属于是。

    当然,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说,葡萄牙之所以乖乖认怂,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他们在南洋的对手太多,亚齐就是一例。不过对于这一点,连一贯谨慎的高务实都没当多大事,黄止汀就更加不在乎了。

    刚才说过,亚齐与葡萄牙是宿敌。京华既然与葡萄牙化敌为友,本着敌人的朋友是敌人这一浅显道理,亚齐自然也就认定京华是他们的敌人了。

    由此,亚齐全国上下对京华“路转黑”,开始积极主动想要和京华碰一碰。当然,亚齐也知道,京华既然能逼迫葡萄牙主动让出被他们视为关键之地的马六甲城,那显然背后实力足够强大,仅凭亚齐一国恐怕不是对手。

    于是,亚齐王国开始积极主动联络盟友,希望能搞出个反京华同盟来,然后再与京华决一死战。

    可惜这个计划没能实现,或者说实现过程与预期出现了严重偏差。当南洋舰队以奉诏恢复旧港宣慰司为由对满剌加等国开启干涉时,亚齐以为机会来了,单方面宣布与满剌加联手。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作死的决定,以至于南洋舰队在得知消息之后大喜过望——真是刚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亚齐这个决定在他们看来纯属送菜上门,妙不可言。

    于是,后续自然就是京华的武装大游行,战斗过程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

    亚齐之所以能和葡萄牙对抗,所倚仗的实际上是人力优势,因为葡萄牙人力非常紧张,全国只有百余万人口,它殖民地能有多少兵?偌大一个马六甲城,地位至关重要,可城里正经的葡萄牙军队才六百多人。

    六百多人的欧洲三流陆军,再加上几千仆从军,就这点力量,拥有近百万人口的亚齐王国还真可以靠着人力硬怼。

    可是,轮到京华亲自下场时,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亚齐王国不仅装备没优势,训练没优势,战术没优势,组织没优势,甚至连兵力优势都不存在了。

    不过,此时南洋舰队还是再找了个借口,以亚齐王国支持海盗势力抢劫大明商船为由悍然出兵,轻松全歼亚齐王国海军主力。

    然后,南洋舰队无视亚齐王国已经派使臣前往定南城求见黄止汀的举动,趁定南城方面还没有下达任何指令之机,派遣陆战队两个标,直接端了亚齐王国首都。

    由于这次出兵过于迅速,完全是神兵天降,亚齐王国高层被一网打尽。正当亚齐王国高层幻想着南疆各王国的统治架构基本都被保留,自己这边应该也会被京华同样如此处置之时,坏消息来了。

    原来黄止汀早知道南洋舰队的计划,因此在定南城迟迟没有召见亚齐王国使臣,直到其首都被占领,这才好整以暇地下令南洋舰队在苏门答腊岛“恢复大明旧港宣慰司”。

    黄止汀这么做自然并非自作主张,而是高务实早就有过指示,所以很快她就主持了旧港宣慰司的复建,并且任命了一名叫做施希文的“施进卿后人”为“权宣慰使”,也就是代理宣慰使。同时,黄止汀上奏大明朝廷,请求对此任命予以确认。

    总而言之,京华在南洋诸多小国的用兵完全就是降维打击,各国的所谓正规军表现不值一提,用一句后世的通辽名言来形容就是:他们但凡有一点用,也不至于一点用都没有。

    黄止汀的上疏很快在京师掀起讨论。彼时正是李如松出兵平壤,刘綎调兵遣将包围播州的关键时刻。朝廷尤其是皇帝对于南疆传来旧港宣慰司得以重建的消息虽然开心,但显然并不可能真正投入多少关注。

    要知道,彼时高务实刚刚大胜残元,逐察哈尔至西域。大明除了要应付朝鲜、播州两大战,派戚继光震慑江南漕军变乱之外,还要重新安排布置整个北部边疆的防御体系,因此对于万里之外的旧港宣慰司重建只有心情上的兴奋,绝无亲自插手的动力。

    于是,黄止汀很快得到大明朝廷复文,以圣旨形式明确承认了旧港宣慰司的重建合法,正式任命“旧港宣慰司原宣慰使施进卿后裔施希文为宣慰使”,同时明确宣布:鉴于该宣慰司新建,暂隶安南都统使司管辖。

    差不多就在同一时间,安南都统莫茂洽造反未遂,岑凌、莫玉麟在平叛过程中立下大功。莫茂洽被以“意图谋反”之罪被朱翊钧下旨赐死,但根据大明的习惯,仍然再立了他的儿子莫全为新任都统使。

    至此,安南彻底被汉化,而岑凌、莫玉麟等人也都算是经过了最后的考验。于是有趣的一幕发生了,由于安南被大明朝廷命令代管旧港宣慰司,因此黄止汀以安南副都统身份推荐岑凌就任旧港宣慰司副宣慰使,推荐莫玉麟为旧港镇守使。

    朝廷很快复文确认了这一推荐,而岑凌适时上疏,请求携岑氏移镇旧港,以为大明永镇南洋海隅。朱翊钧对此十分赞赏,亲自找高务实谈话,之后下令将兰无里大片土地划为岑氏土司永镇之地。

    朱翊钧赐给岑氏的这片地区,实际上就是苏门答腊岛北部地区,面积大概有十五万平方公里(整个苏门答腊岛为47万平方公里),兰无里本身更是之前亚齐王国的首都。

    当然,岑氏土司支系很多,这十五万平方公里并非都由岑凌自己控制,得按照亲疏、功绩来分给全族。于是岑凌最后自己直领的部分,就是前文说过的大概五万多平方公里,差不多是三分之一的总领。

    随着土司们跟随高务实的时间越久,现在的土司们不仅是麾下武装力量鸟枪换炮,连带着他们的思想也鸟枪换炮了。以往的土司给人印象都是封闭自守,现在这些土司们却一个赛似一个的喜欢贸易。

    比如说黄家,黄止汀的直领安南海东府,不仅建成了南疆数一数二的大煤矿[注:此处也是后世越南最大煤矿,年产1800万吨],还积极发展贸易,其当地的木材、桂皮、八角、三七、渔业捕捞与养殖等产业与贸易都干得风生水起。

    黄止汀的发展模式显然是可以复制的,首先就是黄家内部积极学习,都按照这种思路来办。于是,有的干起了水产养殖,有的干起了林木加工,有的干起了海上捕捞。还有的自觉自己不太会做买卖,因此买入了一些京华新办的工厂原始股,提前进入躺赚时代……

    黄家由此致富,其他别姓土司自然也不落人后。以岑家为例,他们家之前移镇时主要分配到安南西北的一些地方,这里不靠海,只能靠山吃饭。

    于是,矿业就成了岑家当时的主攻方向,辅以陶器(不是瓷器)和木材加工。到岑凌带着岑家南下移镇苏门答腊前,岑家已经成为京华南疆部分第三大的铜矿提供方、第四大的铁矿提供方、第六大的船用木材提供方。不说赚得盆满钵满吧,至少小日子已经过得足够滋润了。

    岑家移镇之后,以上这些产业并不会被白白收回,京华与岑家做了一些交易,过程很细碎复杂,就不仔细列出了。总之,岑家交出控股权,但依旧每年都能从中获得不少收益。

    思想已经完成跃迁之后的岑家,在抵达亚齐之后立刻开始了经济改革。

    之前说过,亚齐在后世盛产石油、天然气、金银矿、橡胶、香料和木材,这其中石油、天然气和橡胶暂时不必想了,但金银矿、香料和木材都是岑家能好好经营的项目。

    尤其是金银矿和木材,一个属于矿业,一个是林木加工,都是岑家的“老本行”,属于不必过多培训,找到地方就能上手开工,自然发展不错。

    岑凌的主要着力点因此被放在香料这一块。香料不同于植物叶片的香草,是从植物的树皮、根、花蕾、树胶与树脂、种子、果实或柱头获取的部分,具有稀有的油精和油脂体的高度挥发性化合物。因此,香料产业其实并不只是摘收果实那么简单,其中还是有一些技术性的。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香料贸易可不仅仅是去和欧洲人做,阿拉伯人、印度人也是大客户,当然最大的客户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其实是大明。

    如果说哥伦布大航行开启了西方对东方香料的探索之旅,那么早在地理大发现的千年前,亚洲香料贸易已经开启了内循环。

    中国自汉代时期便已有南海诸国的香料进口,到宋元时期达到鼎盛,并延续到明清时代,不过“香料”一词的记载直到南宋才出现。

    在此之前,以及此后的若干年中,中国典籍将沉香、乳香、丁香、肉豆蔻、胡椒等带有香味的南洋进口植物统归于“香药”一类。

    实际上,这与香料的药用价值不无相关。宋元以前,这些南洋进口香料多作药用。到宋元时期,香药应用于饮食的记载才逐渐增多,而直到明中叶以后,胡椒、苏木、丁香、檀香、豆蔻等香药,才作为调味品迅速充斥日常饮食。

    因此后世有学者表明,“香料”与“香药”的涵义基本重合,其微弱的区别可能是,“香料”多具有调味功能,“香药”则更重在药用价值。故,古代中国香料贸易包括了“香料”与“香药”两大品类。

    中国自身缺乏香料资源,依赖于与南洋国家的贸易。在香料、香药名目中,丁香、肉豆蔻、胡椒、檀香和龙脑香等,均产自古代南洋地区。

    其中,丁香和肉豆蔻甚至在十七世纪以前仅在南洋的特定岛屿上生长。比如说,丁香采摘自丁香树,丁香树仅生长在摩鹿加群岛;肉豆蔻和肉豆蔻干皮则产自肉豆蔻树,生长于班达诸岛。因此,丁香和肉豆蔻极为珍稀。

    相比较而言,胡椒、檀香和龙脑香等较为普遍。苏门答腊和爪哇都有胡椒生产中心,产地多达25处左右。而檀香和现称天然冰片的龙脑香,在苏门答腊岛和加里曼丹岛都有产出。

    在中国古籍的记载中,产自古代南洋的香料品种更为丰富。

    宋代赵汝适所着《诸蕃志》便记录说,三佛齐“土地所产,玳冒、脑子、沉速暂香、粗熟香、降真香、丁香、檀香、荳蔻”;

    阇婆国“出象牙、犀角、真珠、龙脑、玳冒、檀香、茴香、丁香、荳、荜澄茄、降真香、花簟、番剑、胡椒、槟榔、硫黄、红花、苏木、白鹦鹉……”

    到了明代,亦有多处记录古代印尼所产香料品类。其中,《西洋朝贡典录》载,“(三佛齐)其土物多黄速香、黄蜡、降香、沉香”。

    《瀛涯胜览》载爪哇国“土产苏木、金刚子、白檀香、肉豆蔲、荜拨、斑猫、镔铁、龟筒、玳冒”;旧港则“土产鹤顶鸟、黄速香、降真香、沉香、金银香、黄蜡之类”。

    古代商业比较简单,往往是需求产生市场,而现代商业则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做法,叫做创造需求、打开市场。

    本书前文有述,大明早年的朝贡贸易,因为皇室垄断的原因导致天下官民怨声载道,此后随着海禁,大明国内对香料的“需求”急剧萎缩。这种萎缩其实根子上不是需求萎缩,而是由于不准进入而使得民间只好放弃。

    随着高拱开海、高务实扩大贸易,大明民间对香料的需求在这些年快速回升。然而高务实尤嫌不够,因为他知道大明一贯的问题很明显,它是官府穷而民间富,事实上民间是有基础“提振消费”的。

    于是,京华这些年在大明国内想方设法扩大香料销售,其中包括时不时来个“每月半价日”之类商业模式上的降维打击。于是,香料市场在大明国内日益扩大。

    这就给岑凌创造了良好的“时代红利”,虽然苏门答腊没有最珍稀的丁香和肉豆蔻,但胡椒、檀香、龙脑香这些却可谓是产能充足。

    于是在岑凌的亲自关切下,亚齐的香料产业蓬勃发展,不仅大幅扩张了对大明的出口,还因为地理优势行销印度、阿拉伯地区,甚至西班牙、葡萄牙人也是他的大客户。

    二十年前还在玩自给自足那一套的岑氏土司,现在竟然成了“经济全球化”的受益者,这让粮食产量一时半会提升不上来的亚齐对于香料贸易十分重视。

    香料贸易的出货地既然是南洋诸岛,那当然就得重视来来往往的船只、船队。但南洋各岛的船舶制造业却很拉胯,岑凌也不敢染指这个京华起家的主要行当,于是只好请南洋舰队在亚齐专门安排了一支分舰队作为海上警戒力量。

    荷兰人第二次派往南洋的内克舰队,这次就是碰上了南洋舰队亚齐分舰队的拦截。

    说拦截其实过分了点,因为亚齐分舰队当时本来只是例行检查,他们以为来的是西班牙人——尼德兰革命之前,荷兰与西班牙毕竟是一家嘛,所以此时荷兰舰队从某些细节上来看,还是带着浓浓的西班牙范。

    这一检查才发现,来者不是西班牙人,而是一个自称从西班牙“残酷统治之下艰难独立而出”的小国荷兰人舰队,而他们的目的倒是简单:买胡椒。

    然而目的简单不代表就能随便放行,因为之前的协定里有一条:京华将南疆与欧洲的香料贸易特权授予卡斯蒂利亚王国(西班牙主体,并独享海外经营权的一部分)与葡萄牙王国,不与其他欧洲国家直接交易。

    黄止汀刚才所批复的正是南洋舰队因此上报的这一意外。而高务实之所以立刻做出扣押决定,也是出自于此。

    那么问题来了,所谓国与国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那么高务实为何如此守信呢?

    道理很简单,因为时移世易,高务实现在打算帮一帮西班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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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昨晚3K还是没弄完就睡着了,今天白天摸鱼搞了下,又觉得没法断章,干脆凑整一起发了。

第282章 宫里宫外(圆八)我与西班牙是天作之合

    按理说,西班牙人和高务实之间应该算是有仇的,毕竟前几年才在吕宋大打出手嘛。

    可不只是简单的打了一仗这么简单,而是30万平方公里、7000多座岛屿的所有权因为这一仗,从西班牙手中转移到了高务实手中。

    这可是30万平方公里!要知道,西班牙本土面积[注:如果只算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的话。]也才50万平方公里出头,这都有它本土三分之二大了。

    当然,现在这个时期的西班牙倒也不缺殖民地。它在美洲的殖民地大了去了,而且还有很多可以随意征服的临近地区,倒也说不上真的有多重视区区菲律宾。

    只不过,菲律宾是它赖以与大明做中转贸易的一处枢纽,丢失菲律宾意味着西班牙人搞不到大明出口的货物,这就属于“重大利益严重受损”了。

    然而,让西班牙国内意外的是,高务实拿下吕宋之后并不禁止西班牙人继续前来贸易,甚至各项贸易制度还颇为规范,也比较公平。这下子,西班牙人虽然一开始很不爽,但后来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欧洲人这项特质还挺不错,那就是互相之间打仗打多了之后便养成了一种认清现实的习惯——俗称欺软怕硬。

    现在的西班牙虽然是巅峰时期,但无论如何也没有足够的人力、物力、财力跑来东南亚和高务实大战一场,所以他们毫无意外地选择了接受现实。

    不仅是接受,而且因为这些年在欧洲打得昏天暗地,西班牙政府数次破产,以至于还变得更加重视起与南疆的贸易来了。

    不过,高务实现在打算帮西班牙一把,却不是什么为了贸易伙伴考虑,而是为了让欧洲人相互之间打得更起劲,更迟一点把精力用在四处殖民,尤其是“向东看”。

    大航海时代开启这么多年,大明或者说中国,已经不可能关起门来自己玩自己的了。其他人或许还意识不到这一点,但他高务实总不能也意识不到,否则干脆自己找根绳子吊死算了。

    某种程度上来说,大航海就是全球化开启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不说每个国家都能对别国产生影响,至少世界上的主要大国们一举一动都有可能产生连锁反应,这一点应该是可以确定的。

    那么,已经将大明乃至整个东亚、东南亚局势改变了许多的高务实就不得不思考一件事:倘若他从此不问世事,这个世界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是否能自行发展到自己曾经设想的那个状态?

    如果不能,那么自己还应该做点什么,才能促成当时的设想中的世界能够出现?

    广义上来讲,拥有了自己这个穿越者的大明,也许再加上南疆,日后的世界格局至少应该形成东西对峙——或说东西并立之势,否则他穿越一场的意义何在?

    至少在高务实看来,他有这样的责任。当然,这个问题如果提给刘馨,她可能并不同意。

    仅凭改变自己,是否就足够改变世界?或许可以,毕竟大明的体量够大,再加上南疆,应该有这样的能力,但毕竟这还不够稳妥。

    如果想要更稳妥一点,在自己这边已经做完了力所能及之事以后,所余的办法就不多了,唯有找机会给对方添点麻烦。

    要给此时的西方添麻烦,看起来好像很难,毕竟双方离得太远,理论上来说高务实应该是有劲也使不上才对。其实不然,办法还是有的。

    后世的大国最喜欢玩一手代理人战争,这是有原因的。所谓“代理人战争”,就是指某些大国为避免直接介入冲突,策动或支持代理方发动的战争。其本质是大国谋求霸权的战略工具,大国可以借此实现“利益最大化”和“风险最小化”。

    根据后世形成的理论来看,代理人战争发生的基本动因,是地缘政治对手或世界政治中的其他行为体(可以称之为赞助者),希望或者能够在不诉诸于国家间直接军事冲突的情况下,通过其代理人保护或实现自己的地缘政治利益,而代理人则需要从赞助者那里得到源源不断的军事、技术及政治支持以提高战争胜算,至少是确保阵地不失。

    地缘政治对手通过代理人在第三国领土上相互厮杀,一般会具有多重目的:不仅要从军事上削弱地缘政治敌人的军事实力,而且要从经济上消耗其国力,同时还谋求给其制造内部问题,乃至动摇其执政根基和破坏其国际声誉等。

    很显然,高务实现在想做的,就是支持西班牙帝国在欧洲征战不休,借此拖垮整个欧洲,或者至少是大部分欧洲主要国家。

    这一点能做到吗?大有可能。

    前文曾经专门说过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野心,“世界不足我欲”可是光明正大写在西班牙纪念银币上的,这完全不必怀疑。

    不过这里有一点小小的问题……腓力二世应该去年刚刚死掉了。如无意外,现在继位的应该是他唯一在世的儿子腓力三世。

    好消息是,这点小小的问题在高务实看来没什么大不了,因为腓力三世的执政思路和他爹基本没差——因为在各个方面、各个方向都拥有巨大野心,以至于穷兵黩武。

    算起来,从腓力三世的爷爷查理五世当政开始,西班牙在约八十年左右的时间里,几乎一直都在战争或者支持战争,穷兵黩武拿来形容他们简直太合适不过了。

    前文曾经例举过一些数据,用以证明西班牙虽然在殖民时代早期狂飙突进、如有神卷,但这个国家的底子其实并不算厚。

    这样一来就导致了恶果,在数个方向连续受挫,尤其是在彻底丢掉尼德兰北部七省之后,西班牙越战越弱。到了三十年战争之后,这个曾经的欧陆霸主级玩家基本下线,帝国几乎只剩余辉,而属于西班牙的太阳也不曾再次升起。

    然而高务实却觉得,西班牙这样的穷兵黩武可太好了!尤其是它热衷于欧陆争霸,这根本就是完美契合自己对欧洲的展望啊!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代理人战争之所以长盛不衰,首要原因当然是核武器的出现使得主要大国之间爆发直接冲突的后果太过于恐怖,达成了某种核武器下的和平,但原因毕竟不止一个,其主要原因还有几点,而这几点几乎都契合高务实此时的想法。

    首先,代理人战争相对廉价,成本较低,而同时效率却很高。

    根据后世理论的说法,代理人战争似乎是一种廉价的、实际上几乎没有代价的发动战争的方式,“代理”使得以最小代价进行干预成为可能。

    例如米帝的第34任总统德怀特·艾森豪威尔,就曾在一次演讲中盛赞代理人战争是“实现国家目标最为廉价的方式”和“最便宜的保险”。意指这种方式相较于直接的军事干预来说,既能减少财政支出,又能管控政治风险。

    作为一种能够以较低投入获取较高收益的战争谋略,代理人战争遂成为大国战略博弈和介入地区事务的一个首选工具。

    要说服大明朝廷干预万里之外的西班牙或者欧洲,那有点难度,但如果只以南疆之力干预就没问题了。而事实上,所谓“南疆之力”,其实包含了大明很多的力量——毕竟大明与西班牙的贸易基本上都在高务实的掌握之中。

    其次,搞代理人战争,军费及人员损失都小。国家间直接军事对抗,或者直接军事介入其他国家间或国内冲突的代价往往十分高昂,因而采取代理人战争策略自然就成为一个明智选择。

    美国着名政治学家、法学家菲利普·博比特曾经说过:“在未来,地方武装力量将越来越多地成为全球和地区大国策动武装冲突的代理人,这种方法将成为这些国家动用正规军队、支付大额军费开支的高效替代方案。对于米国来说,发动代理人战争不仅可以节省资金,而且可以避免牺牲米军士兵,包括陆军服役人员。”

    同样的,高务实支持西班牙也不需要损失自身一兵一卒,只要和西班牙人进一步加强贸易往来就行了,俗称输血。

    穷兵黩武的西班牙后来之所以打不动了,归根结底是财政破产次数太多,最后实在拿不出军费来继续战争了。

    这其中还有一点非常关键,那就是西班牙原本支撑战争的钱真的只是货币,而不是生产力。确切地说,它的军费几乎完全来自于美洲的天量金银。

    西班牙帝国用这些贵金属去整个欧洲市场上购买作战所需的几乎一切物资,但偏偏没有培养出本国除了造船业之外的其他优势产业,因此一旦美洲的供给不足,西班牙立刻就要破产。

    但是,美洲的金银不足了吗?其实没有,美洲的金银不仅现在没有不足,以后很多年都依旧能够顺利提供。那么,西班牙怎么就没钱了呢?因为通货膨胀。

    西班牙给欧洲输入的金银实在太TM多了!在欧洲生产力没有爆炸式发展的情况下,这些金银快速增加的结果就是等价金银的购买力不断稀释,最终大幅贬值。

    这,就是历史上欧洲所谓的“价格革命”。

    同样,这也是高务实瞄上西班牙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欧洲金银太多没关系,你们的麻烦是通货膨胀,而我大明的麻烦一直都是通货紧缩啊!你们嫌市面上的金银太多,我大明嫌市面上的金银太少,这不巧了吗?这就是天作之合啊!

    况且,这里还有更深层次的产业发展问题。

    还是从西班牙说起,本世纪前期,西班牙国内社会经济虽一度呈现出繁荣局面,工商业中的资本主义关系也有所滋长,但封建结构仍相当顽强。面对农产品的价格勐涨,封建贵族只是一味加强封建剥削,城市中的行会继续控制着手工业生产。

    这就造成西班牙国内工农业生产难以发展,所产粮食不足以养活本国居民,所产羊毛仍然大量输往尼德兰和意大利,工农业产品的价格更加高于英国、法国、尼德兰的同类产品,在市场上失去了竞争力。

    加之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推行称霸欧洲的政策,将巨额财富用于军事和政治活动;西班牙贵族为了追求奢侈生活,大肆挥霍,这都造成从美洲殖民地运回的金银很快就转到其他国家的供货者和债权人手中的局面。

    因此,西班牙进行的殖民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它所开辟的殖民地市场,很快被英法等国的商品占领;它从殖民地掠夺的财富,并未被自己国内的工农商业所吸收,而是辗转流入英法等国后才转化为资本。

    据后世学者统计,这约一百年的时间里,西班牙从美洲运回金银共约价值40亿比塞塔,其中留在国内的最多只有2亿比塞塔,仅占百分之五。

    换句话说,西班牙发动了那么多的战争,本质上居然是瘦了自己,而肥了其他的工业产品提供国。

    既然如此,与其肥了它们,为什么不能肥了大明、肥了南疆呢?

    欧洲那些国家现在的工业水平可也不怎么样,它们能产的我大明和南疆哪个不能产?就算刨除运费,我在海港城市生产这些东西也能做到稳赚不赔。

    虽然肯定要比欧洲卖得便宜、赚得少,但考虑到一边是通货膨胀,一边是通货紧缩,只要能用西班牙的金银培养起更强大的生产力,同时激活东亚势力圈内的经济活力,眼前少赚一点又何妨!

    在东西并立这样的宏伟目标之下,赚多赚少就没那么重要了,此消彼长才是硬道理。

    “止汀,这次你回到南疆之后,帮我转交一封亲笔信给果阿总督,就说是我写给西班牙王国首相、来尔马公爵弗朗西斯科·德·桑多瓦尔-罗哈斯的,要求果阿总督确保这封信能送到公爵手中亲启。”

    黄止汀愣了一愣:“这人很重要吗?”

    “当然。”高务实笑道:“他在腓力三世政府之中的地位……好比我在大明一样重要。与此同时,腓力三世还不会怀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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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昨天没更,实在是被阿根廷队气晕了,看完我直接去睡觉了。

第282章 宫里宫外(圆九)贵妃与皇贵妃

    说是说亲笔信,但高务实并不懂西班牙语,他的亲笔信肯定是用汉语的,只不过会附带一份西班牙语翻译件。

    翻译并不是问题,大明一直都有同文馆,干的就是翻译的活。当然,高务实并不打算找同文馆的人来翻译,他也并不需要。

    京华做了这么多年的海外贸易,区区翻译哪里需要借力他人?同文馆干的活,不仅南疆也有人干,而且京师一样也有。

    不过有一说一,京华招揽的人倒也不是什么专业翻译人员,而是各类西方知识分子,其中最多的事建筑师和传教士。

    传教士且不多说,这年头的传教士几乎个个都是学者级别的。就说建筑师,想当初高务实建西山别院时,就已经招揽了不少欧洲来的建筑师为其效力,虽然其中意大利人比较多,但西班牙人也是有的。

    何况就算真没有也不打紧,找个意大利建筑师用拉丁文写翻译件就行了。人家可是西班牙的公爵阁下,考虑到西班牙的天主教信仰异常虔诚,公爵阁下也肯定是虔诚的天主教徒,那他打小读的圣经自然是拉丁文写就的,他不可能看不懂拉丁文。

    至于为什么不找传教士……嗯,传教士和建筑师不太一样,后者一般只要钱到位,什么事都好商量,但前者就难说了,人家搞不好身负特别任务呢?高务实在这个问题上,还是本着能谨慎一些就尽量谨慎一些的态度,以免出现意外。

    总之这事没什么好操心,工匠学堂里就有相关人才,也不虞消息外泄,只要交代一声便有人去办。

    又稍微与黄止汀聊了一会儿,身心疲惫的高务实还是提早安寝了。黄止汀把侍女打发走,亲自侍候高务实睡下,自己却道了个歉,继续完成没写完的信件去了。

    次日一早,高务实去内阁当值。因为昨日已经商议好了,因此他刚到内阁便有观政进士送来一大摞奏疏,说这些奏疏全都要求对昨日皇上咳血晕厥全力调查。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高务实对其中的文章可谓一个字都不想看,因为文章本身如何遣词造句根本没什么意义。他只是问道:“实学派与心学派的奏疏各有多少封,余下的又有多少?”

    观政进士道:“实学派六十一封,心学派四十九封,其余七十三封。”

    高务实微微点头,吩咐道:“知道了,你且去忙吧。”观政进士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刚才这个数据基本符合高务实的预期,大致上这也和各方人士在朝中的占比大差不差。实学派的人数比心学派要多,但大致上双方还能算是“势均力敌”,只是其中实学派一方略占优势。

    至于“其余”这部分比实学派还要多,那其实并不奇怪。朱明皇朝的理学正统搞了快两百年才被心学勐烈冲击,后来又出现实学冲击,但归根结底,心学和实学都并不完全反对理学,而只是各自提出了不同的“理”罢了。

    因此可以这样说,心学和实学本质上都认为自己的根基还是理学,只是这根基本身有点问题,需要剔除其中错误荒谬的那部分,换上自己认为正确的那部分,然后才能形成完美的理学。

    既然如此,赞同传统理学的人多一点也没什么大问题,甚至理所当然,这就是所谓惯性。

    不过,理学这一派一贯被称之为中立派,那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于传统理学虽然仍有很多人信奉,但他们是没有“组织”的,在政坛上基本也是一盘散沙。

    如果不是出了一些冲击儒家根本观念的大事,这些人平日里很难就某件事达成完全一致,经常都是各说各话、互不认可。

    而这就让他们人数虽多,可实际在面对实学派或者心学派时却很难捏成一个拳头,最终使得其中大部分人在政坛只能靠边站,分点权力的边角料,根本无法与实学派或心学派在政治层面相抗衡。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王家屏作为当今朝堂最大的中立派,他昨天面临朱翊钧坚持不肯调查翊坤宫的态度时,第一个想到的办法就是自己以辞职相迫。

    这一方面说明王家屏确实性子刚烈,另一方面也要看到,这也是无奈之举,因为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掀起朝廷舆论风潮。

    好歹人家也是当朝首辅,如果他号召半天却应者寥寥,那多丢人啊?这样的话还不如不去号召呢。而如果他选择二话不说就自己带头冲锋,那么即便是“死”,至少也“死”得康慨意气,没准还有机会获得千古美名,怎么说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啦。

    不过这事终究没发生,因为沉一贯和高务实的联手力劝。他俩联手意味着在朝中掀起舆论风潮是可行而且几乎必定成功的,王家屏也就不用担心丢大脸。

    不仅不必担心丢脸,而且这波舆论风潮算起来将会是他领头的,无论外界心里是不是跟明镜一般,至少面子上都得承认他王元辅才是“带头大哥”。

    哎呀,那简直就是他这辈子在号召力方面的高光时刻。都已经决定不久之后便要告老还乡的人了,还能找着这么一个机会,王家屏全身心投入进此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正因如此,他昨晚积极联络,又对外透露出实学、心学两派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达成一致,终于说动如此多人于今日上疏,要求皇帝彻查——当然,即便很多人未曾明说,但矛头所指都是彻查翊坤宫。

    高务实望着一大摞奏疏稍稍思索,取过阁票,一张张全都写上“朕知道”、“已阅”、“知道了”等字,却未有更具体的表述。

    这里要说一下“票拟”这个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及怎么写的。

    明朝草创之初,曾进行一系列制度改革来加强君主权威,如“洪武九年汰平章政事,参知政事。十三年正月诛丞相胡惟庸,遂罢中书省。”同时撤销尚书省,改为六部直接受命于皇帝。

    然而,大规模撤销中枢决策机构,使得直接呈送皇帝本人的公文数量呈几何倍数增长,皇帝个人即便勤于政务、宵衣旰食,也于长时段时间及精力上难以维系。再者,皇帝个人也无法保证其通晓各个方面的政务,使得中央文书处理效率与质量下降。

    因此,朱元章决意于大内添置一批顾问以备咨询。洪武十五年,彷照唐宋旧制,设置华盖殿、武英殿、文华殿、文渊阁、东阁诸大学士,以其常授餐于大内,常侍皇帝与殿阁之下,故名为“内阁”。

    但是,最初的内阁既非官署,亦非官名,只是简任文臣入阁,参与机务。到了永乐年间,解绪、黄淮等七人首先受命任职于文渊阁。

    当时的阁臣们的工作只是参赞机要,而不得干预九卿诸司事务。至仁、宣之朝,由于阁臣皆永乐朝耆旧,威隆权重,内阁之权遂逐步膨胀,而阁臣也开始获得代皇帝草拟本章之。

    当然,票拟制度诞生尹始,票拟权并非独属阁臣。“宣德中诏少师吏部尚书赛义、少保太傅户部尚书夏元吉辍部事。朝夕侍左右顾问,赐珊瑚笔、格玉砚条旨,然不与阁职。”可见票拟由内阁专掌也须经历一发展过程。

    而同样也在宣德朝,司礼监秉笔太监又获得誊抄批红之权。于是,皇帝、司礼监及内阁三者形成相互掣肘、彼此制衡的鼎立之势,而贯穿有明一朝的票拟制度,也于此时初具雏形。

    那么,票拟制度之实施流程究竟如何?

    其程序大致是这样的:大臣奏章递进以后,经通政使司官员和宫门守卫,送到司礼监之文书房,文书房登记后,交司礼监呈送皇帝审阅;皇帝阅后再由司礼监交文书房送内阁票拟,内阁票拟后,再经过以上程序抵达御前,经皇帝同意后由司礼监批红,经文书房“落底簿”[注1],然后经过内阁发至六科,六科审核无误,即交六部执行,如有违失,则可驳回。

    [注1:所谓落底簿,即用以记录票拟底文之“丝纶簿”,设立于正统、景泰朝时期,后曾废弛,又至迟于万历中期恢复,关于其样式现已无考。]

    此外,皇帝还可以把这份奏疏压下,既不发下也不打回内阁,而是做冷处理,这个就是广泛见于各种小说和影视剧中的“留中”——实际上大多数皇帝并不常用“留中”,不过万历是其中一个例外,历史上的他是很喜欢留中的。

    以上这段程序之中,颇有几处需要解释之处。

    其一,就是高务实刚才票拟“朕知道”这个问题——可能有人觉得诧异,你高务实票拟怎么敢写“朕知道”?“朕”是你能自称的?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内阁票拟本职为“代王言”而非自言,即“票拟”本质上并非阁臣将自身对于奏疏处理的意见上报,而属于代替皇帝进行批答。

    既然是代替皇帝批答,那么皇帝若在本章发阁前已有定见,则会派遣太监口传要旨,为内阁事先确定原则;若皇帝尚无定见,则仅派太监赴阁商议。

    所以,某些小说和影视剧中将“票拟”理解为阁臣将自身处理意见书于票签之上,以待皇帝裁决,这属于错误臆断。

    高务实今日负责拟票,那就是要按照皇帝的语气来写,因为理论上如果皇帝看完同意,就可以让司礼监秉笔太监拿朱笔照抄票拟而一字不易,这样可以避免司礼监的权宦们在文字上玩些小花招。

    其二,宣宗朝时,司礼监获得了替代皇帝批红的权力。“宣庙始……中易红书批之,上或亲书或否。”“凡每日奏文书,自御笔批数本外,皆众太监分批,遵照阁中票来字样,用朱笔楷书批之。”

    这里宣宗的本意是委托部分识文断墨之太监,来负责誊抄并无异议的内阁票拟,以减轻批阅负担。

    一般来讲,司礼监批红权分掌于秉笔太监与掌印太监二人之手。秉笔太监代替皇帝批朱,而掌印太监则负责对于批红审核盖章。

    然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司礼监太监实际所为,并非仅止于“誊写抄录”,而是将自身意见与影响力注入朝廷中枢体系,这点等下再说。

    其三,票拟并非阁臣于中央文书处理体系中向皇帝施加自身意志唯一方式,即便皇帝所下达诏书并未按照阁臣票拟之言,内阁仍有驳回权,即所谓的“封还执奏”。

    “封还执奏”制度属于一种内阁对皇帝不适当政令的抵触表达方式。流程基本是这样的:皇帝下令内阁草敕,若内阁认为其属于“乱命”,则可封还诏令,并同时附上疏议,以提出内阁认为正确的处理意见。

    这是有先例的,如嘉靖元年杨廷和就封还了世宗的“大礼仪争”。

    不过这里又必须说明,“封还执奏”并不具备强制效力,皇帝个人可以绕开内阁,“旨从中出”。之前说过,皇帝任命内阁辅臣,廷推是公认最具合理性的,廷推不出合适人选或者皇帝始终不满意廷推的人选时,皇帝就可能直接以“中旨”任命。

    只不过这种方式往往不被朝臣公认,甚至反而会满朝共讥被任命的大臣,以至于很多大臣在接到皇帝中旨任命入阁之后不喜反惊,连连坚辞不就,甚至吓得上疏请求辞官回家。

    当然,中旨之下也有例外,比如高拱当年同阁的殷士儋就是接中旨入阁,以至于高拱虽然当面不说什么,但却经常无视他的存在。搞到最后,殷士儋来了脾气,差点在内阁上演全武行,闹完之后他也觉得没脸再在内阁待下去了,于是坚决请辞走人。

    说回封还执奏。其实,封还执奏这个做法的成功率并不高,皇帝是否采纳完全依赖于皇帝的个人修养。贸然使用封还执奏驳斥皇帝,甚至会为自身招致祸端,故而若非原则性问题,亦或双方矛盾极其尖锐至难以调和,阁臣一般不会选择以这种姿态当众对线皇帝本人。

    别说皇帝了,就说在单位上或者公司里,当领导明确表达意见且下达了指令之后,你跳出来当众指责领导是个脑残,做出的决策纯属智障……你觉得是领导有事还是你有事?碰上气性大的领导,怕不是当场就让财务给你结清工资滚蛋了。

    根据刚才所说的程序,所以高务实这里看到的奏疏,理论上应该是皇帝已经看过的,但皇帝没有派司礼监的太监来和他说明情况,也就是说皇帝没有明确表达这件事该怎么定调。

    这也不奇怪,毕竟昨天皇帝的意见只有他高务实一个人是当场听到的,而且高务实也没有答应为郑皇贵妃脱罪,而是向皇帝表示说,他认为郑皇贵妃是被人利用了,其本人对皇帝并无歹意。

    换句话说,高务实是告诉皇帝,郑皇贵妃那里是可以查的,也经得起查,顶多查出个有人利用郑皇贵妃来陷害皇帝。

    皇帝不肯查翊坤宫,主要就是担心查出个郑皇贵妃真要承担诸如“弑君”这样必死无疑的大罪来——虽然他坚称这绝不可能。

    绝不可能么?或许事实的确是“绝不可能”,但查到最后的结果却未必是“绝不可能”。

    为什么这么说?

    笑话,杨玉环本身有必死之罪吗?可是,当逃到马嵬驿的禁军集体鼓噪,认为不诛杨贵妃不足以平三军之怒,更不足以除三军后顾之忧时,那杨贵妃就是有罪,就是其罪当诛啊!

    现在朝廷是什么情况?朝廷的情况就是满朝上下皆认为郑皇贵妃干预国本,意图怂恿皇帝立自己的儿子朱常洵为太子。

    朱常洵的圣卷从何而来?朝臣们当然认为是由于皇帝对郑皇贵妃的爱屋及乌,否则怎么会动摇大明两百年来的立嫡立长的祖制呢?

    即便现在有了皇嫡子,这国本之争要争也顶多在嫡、长之间争一争,你朱常洵一个皇庶三子有什么资格参与其间?还不是因为你母亲是郑皇贵妃?

    所以,皇帝会认为一旦彻查翊坤宫,外廷必然施加压力,即便郑皇贵妃“绝无此意”,也会被含沙射影,甚至移花接木把别人的罪责推给她。而调查结果一旦确定,那就连他这个皇帝都无法挽回了。既如此,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坚持绝不调查。

    而高务实那天孜孜不倦地解释和劝说,不管他明面上是如何说的,归根结底,潜台词不过就一句:臣保证调查结果绝对公正,绝对不会冤枉郑皇贵妃,反而还能查出幕后黑手,为郑皇贵妃洗清嫌疑。

    当然,这里还有一点隐藏得更深的意思,那就是……郑皇贵妃多多少少还是会担点责任,即“被人蒙蔽利用”。而这一点,就需要皇帝自己去好好权衡了。

    皇帝要权衡的至少有两点:其一,高务实的担保可不可信。这一点也分两种可能:一种是高务实这话根本就不可信,那就没有后续了。

    第二种可能是高务实的话的确可信,但是有没有可能出现意外呢?所谓意外,也就是高务实的确答应了,也的确秉持公正的立场去查,但因为其他原因之故,高务实没能做到他所保证的事……那还是完蛋。

    要权衡的第二点则为,高务实言外之意是需要郑皇贵妃承担“被人蒙蔽利用”的责任,但这个责任到底有多大,会导致什么后果?

    郑皇贵妃不是外廷臣子,有些责任是没有明确法度可言的。外廷臣子如果“被人蒙蔽利用”,按照高拱时代定立下来的考课法,应该属于“不职”,也就是不称职。一般来说,处理办法通常是降职调用。

    但郑皇贵妃并非外廷臣子,这“降职调用”似乎并不合适。倘若合适的话,妃嫔如何降职调用?把皇贵妃的“皇”字去掉,降为贵妃?

    朱翊钧不是天真之人,他早就是一位成熟的帝王了,听得懂高务实的言外之意:皇贵妃该承担的责任就是降级。

    该如何降级,或者说降为什么名号,高务实没有明说,但朱翊钧显然是不愿意给郑皇贵妃连降数级的,顶多就是从皇贵妃降为贵妃——甚至就连这一点点委屈,朱翊钧其实都非常不愿意让郑皇贵妃受。

    当然,从皇贵妃降为贵妃,这“委屈”或许也不能说只是“一点点”。

    在后世的影视剧中,贵妃这个名号可谓是遍地开花。着名如唐朝的杨贵妃、《清平乐》中的张贵妃、《鹤唳华亭》中的赵贵妃等等,这些人物或者确有原型,或者纯属虚构,但基本是都有一个共同的属性,那就是帝王宠妃。

    但是,贵妃就贵妃,比如杨玉环那么得宠也不过就是贵妃,这皇贵妃又是什么,从哪冒出来的?

    巧了,“皇贵妃”这个称号,还真就是从大明朝冒出来的。

    先说“贵妃”吧,“贵妃”这个名号的出现就跟许多小说和影视剧对它的定位一样,就是因宠妃而生,历史上第一位“贵妃”是南朝宋孝武帝刘骏的宠妃殷氏。

    这位殷氏极受刘骏宠爱,也因其爱屋及乌,他数次想要改立殷氏的儿子刘子鸾为太子,可惜因为各方面因素,终未能如愿,殷氏也在满怀期待中离世。

    刘骏悲痛万分,追封殷氏为贵妃,还赐“宣”为谥号。请注意,“宣”可不是一个简单的谥号,尤其是在其作为女子的谥号之时。

    为何?因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太后的谥号就是“宣”,由此也足见刘骏对爱妃宠爱之深。爱妃离世不久后,孝武帝就在悲痛中去世了。

    孝武帝去世后,即位的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昏君刘子业。这厮怨恨父亲不爱自己,怨恨父亲宠爱殷贵妃和弟弟刘子鸾。恨到什么程度呢?他竟然想挖掘自己父亲的陵墓,被臣下阻止后竟然又抛粪在父亲陵寝之上,并且挖掘了殷贵妃的陵墓和纪念殷贵妃的寺庙。

    不仅如此,他还毫无意外的下令杀死了弟弟刘子鸾。好消息是,他因为治国暴虐,不久被叔叔刘或推翻。

    说回“贵妃”,从刘宋开始到明朝前期,除唐代短暂改制以元妃为众妃之首外,中国历朝历代在绝大多数时间里,贵妃都是仅次于皇后的尊荣位分。

    在没有皇后的情况下,贵妃就是后宫的实际当家人,比如唐睿宗的豆卢贵妃、唐宪宗的郭贵妃、宋高宗的吴贵妃、宋孝宗的谢贵妃等,她们之中不乏继立为后或荣封太后之人。

    近千年的时光里,贵妃在皇家中都是不可轻视的角色,直到皇贵妃的出现,她的风头才被压了下去。

    可能是由于这个“皇”字在古代真是太有诱惑力了,无论什么东西,只要加上一个“皇”字,好像都能瞬间变得高大上不少。

    “贵妃”似乎也是如此,原本已经足够尊贵了,可还要在前面加一个“皇”字。但事实上,皇贵妃的产生相比贵妃可是要复杂得多。

    “……宣宗即位,封贵妃。故事:皇后金宝金册,贵妃以下,有册无宝。妃有宠,宣德元年五月,帝请于太后,制金宝赐焉。贵妃有宝自此始。”——《明史·后妃传》。

    按此,皇贵妃的起源要追朔到明朝第一位继后孙氏身上。孙氏是朱瞻基当太孙时所纳的太孙嫔,她与朱瞻基感情非常好,但碍于太孙妃胡氏是祖父朱棣选的,朱瞻基也只能让爱人屈居侧室。

    待到朱瞻基登基即位,做了皇帝的他虽然没有直接立侧室孙氏为后,但为她争取了一个特权。按照明朝惯例,皇后册封有册还有宝,册是册封的册书,宝指的是皇后的宝玺;贵妃册封时按例只有册而没有宝,用以区分嫡庶尊卑。

    但朱瞻基实在宠爱孙氏,便向母亲张太后请旨,为孙贵妃制作原本只有皇后才能拥有的金宝。由于有了宝玺,便有别于过往千百年所有的贵妃,因此孙贵妃便因此有了“皇贵妃”之名——毕竟若不带“皇”字,则其印绶谈何言“玺”?

    但其实那时候的孙氏实际封号仍然是贵妃,“皇贵妃”只是宫廷内外的一种尊称,并未形成完整的制度。

    明朝第一位正式拥有“皇贵妃”名号的是景泰帝的唐妃。在景泰七年,景泰帝郑重其事地让朝中两位重臣石亨和胡濙前往册封唐妃为皇贵妃。

    这个册封阵容相当豪华,石亨就不必说了,那是英宗、景泰年间首屈一指的实权派人物,胡濙更是从太宗朝[注:当时称朱棣为太宗,嘉靖后改称成祖。]到景泰朝的五朝老臣。

    联系在当年二月杭皇后的崩逝就不难发现,景泰帝对唐氏应该是寄予厚望的,倘若景泰帝没那么早生病,唐氏极有可能会正位中宫。

    当然,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石亨、曹吉祥等趁景泰帝重病发动南宫之变,拥立朱祁镇复位,朱祁玉被降为郕王,唐氏被降为郕王侍妾,而早先已经被废的汪皇后又成为了郕王妃。

    不久后,朱祁玉离奇暴亡,朱祁镇下令唐氏等“无所出”之妃嫔殉葬,故而明朝并不承认唐氏的皇贵妃的身份。

    朱祁镇崩逝后,太子朱见深即位。在即位之初,朱见深尊封两宫太后时,称嫡母为皇后,而称生母为皇贵妃。

    此处表明,朱见深的生母周氏在天顺年间应该已经是皇贵妃了。即便是不承认唐氏的皇贵妃身份,周氏也应当是明朝第一位皇贵妃。

    但这件事奇就奇在周氏在《英宗实录》的记载中却又出现了矛盾:她只被册封为贵妃,但却赐予册宝——刚才说过,既然有“宝”,那就应该册封为皇贵妃才对呀。

    想来此处朱见深虽然称呼自己的生母是先帝的皇贵妃,但实情应该与宣宗时的孙氏相同,只是口头上这么称呼,周贵妃实际地位仍是贵妃。

    如此,按照史书记载,明朝第一位皇贵妃就是明宪宗的万贵妃。万贵妃是明朝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宠妃,虽然比朱见深大17岁,但依旧得到了朱见深一生的热爱与倾心,这其中的故事本书前文曾经提过一嘴。

    宠归宠,但碍于父亲和母后,朱见深不能册立万氏为皇后,然而对于这样的宠妃,朱见深自然要给她格外的荣耀。

    此处需要更正一个经常被人搞错的地方,那就是万贵妃是在成化十二年十月才由贵妃晋封为皇贵妃的,并非朱见深一即位就册封其为皇贵妃的。此外,大明朝廷当时发布了历史上第一份皇贵妃册文。

    这份册文完整记录在《明宪宗实录》中,这里就不多摘抄了,只提出其中一句关键:“位亚坤仪,峻陟列妃之首”。

    这句话便是明朝给皇贵妃的定位,至此,“皇贵妃”这一后宫“新贵”的地位就基本已经尘埃落定。

    但需要指出,明朝的皇贵妃并无人数的限制,比如在原历史上的万历朝,皇太子朱常洛生母王氏和福王朱常洵生母郑氏,就曾一度并为皇贵妃——这其中有朱翊钧的某种算计,不多解释。

    总之自此以后,在帝王后妃之中,皇后之下最尊贵的位分便是皇贵妃,而贵妃则又次之。

    由于多了一个“皇”字,皇贵妃手中有宝玺,因此在天下人眼中,皇贵妃无疑变成了……怎么说呢,大概就是“副皇后”。

    天下“副”字号的人都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特点,那就是当“正”字号的那位一旦出了意外,则“副”字号的那位便自然而然的首先有资格顶上。

    这个资格,就是朱翊钧犹豫不决、没有派司礼监太监来和高务实说明皇帝是否对这些奏疏“已有定论”的原因。

    换句话说,即便到了现在,皇帝依旧没有拿准主意,而是想先看看高务实作为今日内阁的主笔阁老会如何票拟。

    然而高务实以上这些“朕知道”、“已阅”、“知道了”等票拟,实际上也没有“代王言”明说如何办。

    不过,这并非高务实不打算明确,他在把其他人的奏疏全部贴上这些模棱两可的票拟之后,找到首辅王家屏亲自所上的奏本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然后拿出一张小票,工工整整地用馆阁体写上一行字:

    “元辅所见深符朕意,着内阁核议具奏。”——元辅说的这些都和朕的意思一样,你们内阁赶紧开会研究,看看具体怎么查,然后拿个章程来给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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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二合一。昨天发现卫生间下水道进了老鼠,而且还正好在我洗澡的时候它钻了出来,当场吓我一大跳,但还是被我穿着拖鞋踩了它一脚。那老鼠疼得一转头,我当时也是有点慌,生怕它能咬到我脚,于是松开了,它又熘进下水道跑了。

    然后我和老婆一合计,她说难怪最近下半夜好几次听到有声音,得整理一下看看。结果就是全家物什大挪移,果然发现某个不常用的衣柜后面有老鼠屎和被它偷过去的食物残渣……不仅昨晚,今天还整理了一上午……最后说一句,地漏是个好东西,以后坚决要和高务实一样谨慎,再也不敢忘记放了。

第283章 正国本(一)

    “元辅所见深符朕意,着内阁核议具奏。”

    高务实的票拟“代王言”是如此写就,仅仅不到一个时辰之后,御笔朱批下达时也是如此写就。

    这便意味着在万历一朝已经持续近二十年的“国本之争”,此时此刻终于进入了最后的决战阶段。

    参与决赛的选手一共有三位,分别是皇嫡子朱常灏、皇长子朱常洛、皇三子朱常洵。

    以上这个排名自然不是简单按照年龄来排,而是从儒家礼教之传统出发,按照三位选手各自身具之“正统性”来排的。

    正因如此,年岁最小、尚在襁褓之中,刚刚做完满月礼的皇嫡子朱常灏反而能排在第一位;年岁最长的朱常洛依靠年纪这一优势紧随其后;皇三子朱常洵则主要依靠母妃郑皇贵妃的圣卷而忝居最末。

    在这场决赛之中,原本不该有皇三子朱常洵的位置,但由于其母妃郑皇贵妃的圣卷,他也能成为决赛选手之一。

    这里有一个隐含的因素,与传统的母凭子贵不太一样,朱常洵是子凭母贵——前一章已经专门说过,大明朝正式的“皇贵妃”与寻常贵妃不同,她是“有册有宝”的,地位可以说已经被明确为“副皇后”。

    既然如此,理论上她的儿子自然就应该比除了皇后嫡子之外的其余任何妃嫔之子都要尊贵。如果按照这个观点来看,其实皇嫡子也属于“子凭母贵”。

    事实上,皇宫之内,天家之中,“母凭子贵”与“子凭母贵”这两种情况往往是并行不悖的。

    皇后无子仍是皇后,但在某些时候可能因此被废;不过一旦有子,则无论其本人还是其子,地位都将获得极大巩固,至少在大明朝还没有出现过例外。

    皇子诞生,其母即便原本只是寻常宫女,也几乎一定能跻身“妃”字辈,地位得到巨大提升;但倘若她原先地位太低,反而会连累其子的地位也很难提高,除非……如朱常洛一般,赶上了庶长子这个身份。

    之所以朱常洛与朱常洵在皇嫡子出身前各有支持,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郑皇贵妃的“有册有宝”。抛开圣卷这个不能在立储问题上被朝臣公认的因素,郑皇贵妃本人在身份上力压朱常洛之母王恭妃。

    是的,此时朱常洛的生母依旧只是“王恭妃”,而不是原历史上万历三十四年之后被晋封的“贵妃”与“皇贵妃”。

    这句话这样讲可能不好理解,其整个过程是这样的:原历史上的万历三十四年,王恭妃先是被晋封贵妃,同年又被再次晋封,成了皇贵妃。

    在那个时空里,王恭妃晋封皇贵妃这件事,实际上意味着朱常洛的地位最终稳固——即便在此之前,他便已于万历二十九年被册封为太子了。

    换句话说,朱常洛成为太子之后五年,其母王恭妃才晋封贵妃、皇贵妃,母子二人地位至此拉满(毕竟皇后无过,不可能随意废后,况且朱翊钧也没这个意思)。

    这五年时间显然不是那么轻松度过的,明争暗斗还有很多,不过这与本书无关,就按下不表了。

    且说当前局势:王皇后与朱常灏母子,属于正统性拉满,背后又有高务实的支持,无论是从伦理来说,还是从朝中实力来说,都可谓是国本之争总决赛中赢面最大的一方。

    王恭妃与朱常洛母子是典型的母凭子贵,王恭妃本人在朱翊钧心目中的地位几近于无,朱常洛在母妃那里得不到任何一点有意义的支持,反而背负着不小的“负资产”。

    好在朱常洛毕竟占着一个庶长子身份,再加上朱常灏出生太晚,因此心学派早已经前赴后继在朱常洛身上投下重注,如果此刻放弃,则“沉没成本”未免太大,于是不得不咬牙继续支持,这就让朱常洛还有一点翻盘的机会。

    当然,除此之外朱常洛还有一点优势,即在非常意外的情况下——比如皇帝突然驾崩之类。那么按照“国赖长君”的传统观点,朱常洛的继承正统性会临时得到一定程度的提高。不过,具体有多大的提早则不好说,因为这其中有一些说道。

    “国赖长君”这个说法的出现是有原因的,而且还很具有现实意义。

    中国封建社会是“家天下”,皇位的继承只以血缘远近来划分,只不过为了国家的存亡考虑,一般即位的皇帝多是年纪相对比较大的皇子,幼主继位不是不可以,但最好不要发生在动荡年代,亦或者权臣在朝之时。

    但是,“国赖长君”真正的只是简简单单地为了王朝的存续吗?

    古代的婚姻制度与现代还是十分相似的,男女什么年龄嫁娶都是有一定规定,只不过现代社会并没有规定出嫁时间的上限,而在古代却规定女子出嫁年龄的上限,即多数时候女子十八岁必须出嫁。

    这一点甚至写进了法律之中,很多朝代规定是男子、女子如果不能在年龄允许的范围内结婚,那么就会受到处罚,而且是重罚,大明也不例外。

    同时,中国古代常常设有一个神奇的官位或者说机构,叫做官媒,换句话说就是官方媒婆。如果男女到年纪而不结婚,可能官府就会派遣官媒为男女保媒。

    到了这种时候,成亲就是强制性的,如若不然,家庭或者家族就会面临大量的罚款或者其他惩罚。当然,这种通常都以金钱作为惩罚的制度,一个豪富之家估计可以负担得起,而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是决计负担不起的。

    何况,哪怕是这家人宁可损失这些钱财,但作为一个大龄女子在当时的社会能够出嫁就十分不容易了,始终不出嫁反而可能遭到社会歧视。

    嗯,在这一点上刘馨是有发言权的。只不过她长期待在高务实府里,社会性歧视难以出现在她面前,而她也足够有钱——即便从个人角度来说,她哪怕不算京华秘书长的薪酬,其也有着京华医药的原始股,区区罚款不值一提。

    说回正题,古代女子出嫁的时间比较早,那么男女双方之间孩子出生的年龄也相对来说比较早。由于生育孩子的父母年纪尚小,孩子的身体也注定不会特别好,因此大多数的孩子都会出现先天不足的情况。

    具体到天家,古代皇室为了稳固政权,大多数会出现联姻的状况,皇帝或者皇子们大多数都会与自己的舅父家的孩子成亲(注:大明不是)。

    这样一代接着一代,两家的血缘自然亲密,但也就很容易出现极为严重的后果,那就是生育畸形儿或者孩子先天生理条件不好,这对于皇室的御医们的医术也是巨大的挑战。

    在京城之中,自然名医云集,无论是小儿病症还是妇科刀伤,都有擅长者,但是还是抵不住皇室皇子们一些莫名其妙的伤病。

    一旦年幼的孩子们染上了一些奇怪的病症,御医们往往是束手无策。比方说,同样是孩子染上了肺结核或者是水痘等病症,在现代社会问题不大,花钱就能摆平,甚至是提前摆平(疫苗)。

    但是,在古代可就不同了,哪怕是出生天家,也只能依靠孩子们自身的体质挺过去,如果挺不过去,那么也只能看着他们病逝。

    鞑清的康麻子之所以是康麻子,就是因为其幼年时就曾经出过天花,而太医院所提供的治疗方式也仅仅是外出避痘,避免传染其他人,同时尽量做一些滋补的汤药来保证玄烨的体力罢了。

    因此,在古代的医疗水平的情况下,幼儿的死亡率极大,不仅民间如此,皇室面临一些重大疾病之时,其实也没好到哪去。

    由于皇室为了子孙繁茂,所以皇帝一般成婚时间相对较早,更何况还要在未大婚之前安排一些试婚宫女伺候,因此生育的年龄也就相对来说比较早。

    而在这个时间段生下来的孩子们大多都很难活下来,只有皇帝在成年之后,生育下来的孩子才有更大的希望存活下来——算一算朱翊钧夭折了多少个孩子就知道,这里都不忍举例。

    如果皇帝和皇后的年龄足够大,那么皇子的年纪也会相对来说比较大,因此除去那些先天夭折的孩子们,所剩下的孩子只有其中年长一些的,心智上会相对来说更加成熟。

    反之,如果继位的皇帝年纪比较小,无法独立处理军国大事,权力往往就会落在太后、权臣或者是身边宦官的手中。

    比如在汉朝初期,国家大一统刚刚完成,就因为刘邦去世而出现了吕后干政的现象。而在汉朝末年以及唐朝末年,宦官的权力飞涨,甚至到了可以主导皇帝废立的地步。

    至于在明朝,由于独特的内阁制度,权臣专权倒是不常见,但原本万历年间朝廷大权掌握在内阁首辅张居正手中的故事也不能无视。

    试想一下,如果皇帝继位时的年龄相对来说比较大,比如至少二十几岁的年纪继位,那么皇帝既有雄心壮志豪气凌云,又基本具备了治理国家的才能,自然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干政事件的发生。

    但是如果皇帝的年龄较小,那么上面的三种干政情况随时可能会出现,或是其一,或是兼而有之。

    与此同时,幼主登基就意味着父皇已经丧命,这对于尚处于年幼时期的小皇帝来说也是心理上一个不小的影响,甚至可能影响其心性的养成。那就意味着也没人知道这位皇子在继位成为帝王之后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在成长过程中被身边的人教坏等等。

    反之,皇帝是一个成年人,那么执政思想和个人性格基本是固定的,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具备高度确定性”,这样无论对于国家还是大臣、百姓都是好的开始。

    若干年后出现的“现代国家”,在选举国家元首时往往会有年龄下限的限制,其道理也正由此而来。

    当然,刚才说过,明朝由于体制独特,其在这个问题上具备一定的特殊性。

    其一,明朝在永乐之后基本已经不具备诸子夺嫡的某些先决条件,即亲王(皇子封亲王)掌兵的权力和任意结交大臣的权力。

    这两个改动使得皇子们在登基之前无法有效地培养个人势力,只能依赖其自身的正统性按照制度决定是否能够继位。若是不能,那就只能等着封王之国,当个富贵闲人。

    其二,明朝独特的内阁制度使得即使首辅也只是具备“有限相权”,同时还连个宰相的真实头衔都没有。这就使得在明朝很难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权臣,错非是特殊情况导致的特殊时期——比如历史上的张居正,那么权臣的威胁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话说回来,张居正那个“权臣”其实也很有水分,事实上他如果不能取得李太后的默许,且与冯保形成内外一体的攻守同盟,其权力本质上来说依旧有极大的局限。

    说得不好听点,李太后只要拉着皇帝下一道旨意,张居正也得和他的前任高拱一样当场卷铺盖走人,时效性之强可谓是“政治死刑,立即执行”。

    别说李太后了,就算只是冯保跳反,张居正也做不成事。正因如此,张居正才不得不多次包庇冯保。

    不是张居正不知道其中危害,而是他深知如果没有了冯保,他这个所谓的“吾非相,乃摄也”就不过是一句笑话。

    其三,既然皇室兄弟和权臣的威胁都解除了,那么按照中国历代的传统,就还剩下最后一个:外戚干政。

    不过……在大明朝说外戚干政,但凡读过五分钟明史的人都知道是纯属搞笑。

    关于这一点,首先要知道历史上的外戚干政是怎么形成的。

    就以公认最强大的汉唐两朝举例:汉朝的外戚都是什么档次的外戚?前期都是名臣之家,或者世家大族出身,比如霍家、窦家;

    后期虽然也开始选择普通人家,可是一旦成为外戚,立刻就会得到巨大的实权。比如说东汉末年的何进,他就从肉联厂老板一跃而为掌握天下兵权的大将军。

    唐朝的情况也与之类似。比如说贡献了大唐皇室最多皇后的家族是哪家?正是大名鼎鼎的太原王氏。

    这样的外戚家族有什么特点?特点就是本身实力很强,一旦身居高位,家族之中有大量人才可以安插进朝廷班子,一下子就能把朝廷大权给接掌过去,直接架空皇帝。

    这里的例外可能就是何进,何家本来是被宦官集团捧上去的,宦官们看重的就是何家根基浅,只能与他们形成联盟。

    然而宦官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何进这厮空有野心,却没什么能力,居然很容易就被袁绍这个士族代表给忽悠瘸了,居然要对宦官集团搞背刺。结果宦官集团和何家明明一手好牌,却最终一起手拉手打出了GG。

    总之,外戚想要架空皇帝,前提是这个家族树大根深,自己家族或者关联势力之中有大把的人才可用,否则是成不了事的。

    于是,吸取了教训的大明朝先是直接把皇室联姻的传统给换了,自永乐以后就不找大家族之女为后、妃,而是专从京畿附近的小官吏家族挑人。

    这样的小官吏家族有两大好处:一来他们没什么背景和势力,无法在家中出了后、妃之后拉出一大帮家里人来把持朝政;二来他们毕竟是官吏出身,家中女儿到底是有着基本礼仪和教养的,不必太担心会挑出一些蠢妇、恶妇、毒妇,对朝政产生大的危害。

    当然,以上这些还被搭配朱元章指定的后宫制度一并施行,那就更让后宫妃嫔除了成为太后之外根本不可能对外廷朝政有置喙之机。

    除了联姻传统被换掉,外戚干政的另一条路子也被堵死,那就是“重用外戚”这个习惯。大明朝也“重用外戚”——五军都督府嘛!前后左右中五个都督府,每个府的左右都督随便你挑,能挑出一个有实权的都算我输。

    这样一套组合拳下来,外戚干政的所有途径全部都被堵死,所以终明一朝两百余年,没有哪怕一个外戚能对皇权形成任何一丢丢威胁。

    如此,皇权的交替就完全成了天家内部按照规则来确定谁继承大统的局面,而如果非要说这个制度还有一点外部干涉的力量,那就只剩文官集团——不是某位权臣,而是整个集团对这一制度的制约。

    所谓制约,可以分作一体两面来看。

    一方面,文官集团可以看做这个制度的天然拥护力量。文官集团的特点之一就是求稳,坚决反对国家动荡——因为国家动荡会导致武将集团的力量得到强化,让文官集团的利益受损。

    这样一来,文官集团就会不断的强化和拔高“正统性”的重要程度,坚决要求册立储君这件事必须按照规矩来办,甚至会不惜与皇帝本人强顶硬刚。

    归根结底,文官集团这么做从来不是什么正义感使然,而是集团利益使然。还是那个道理,触动灵魂都不如触动利益导致的后果严重。

    这就形成了制约的另一方面,即文官集团不仅是拥护者,它也是监督者。谁敢破坏这一制度,文官集团都会与之敌对——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同时,这种敌对也不分对象,即便破坏者是当今皇帝本人也不行。

    本来在国本之争的过程中,郑皇贵妃虽然一直被文官集团立为靶子,可是由于郑皇贵妃也不是不懂规矩的人,她并没有直接跳出来做什么明面上破坏制度的事,而是躲在皇帝身后怂恿皇帝去和文官集团斗法,因此一直以来文官集团也没能直接打击到她本人——虽然这种尝试从来没有断过。

    但是昨天发生的事却给这样做创造了有利条件——现在,你郑皇贵妃涉桉了,而且涉的事弑君大桉,那我们文官集团就必须彻查到底了。

    王家屏那样的传统官员都能在即将卸任之前做出要以辞职相迫的决定,就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不过,王家屏的立场相对比较简单直接,有意思的还是高务实和沉一贯的态度。

    沉一贯支持彻查,是自知情况敏感,自己已经有了暴露的可能,因此希望把郑皇贵妃推出来当挡箭牌,或者说树为标靶,引得所有的火力都朝她发泄,从而使自身涉险过关。

    高务实支持彻查,是在知道皇帝不肯大动干戈——尤其不肯动郑皇贵妃的前提下,以彻查翊坤宫为由头,顺藤摸瓜把沉一贯这个幕后黑手给揪出来。

    在他看来,如果事情能够朝这样的方向发展,一来沉一贯这个朱常洛的最大支持者基本要宣告政治死亡;二来又可以警告郑皇贵妃,让她知道事不可为,今后不要再有非分之想。

    当然,还有第三点:郑皇贵妃经此一事虽然不必负主要责任,但大罪可免,小罪难逃,事后多半也还是要受到一些惩戒——比如削掉“皇贵妃”名号中那个“皇”字,收回宝玺,不再被视为什么“副皇后”,同时也就让朱常洵在皇嫡子朱常灏面前再无任何正统性可言。

    收到皇帝的正式朱批之后,高务实又前前后后认真思考了一番,终于起身去往王家屏的值房,请王家屏以首辅身份召集全体阁僚开会。

    由于今天是高务实当值执笔,而且他票拟的本件就是王家屏自己的奏疏,因此王家屏也是至此才得知皇帝已经一字不易地按照高务实的“代王言”朱批下来了,不由高兴万分,连道“吾皇圣明”,然后又夸高务实这件事干得漂亮。

    其实他是想夸高务实在皇帝心目中的影响力依旧巨大。不过……这话对于朝臣来说,特别是对于辅臣来说其实比较敏感,这种情况可以“众所周知”,但一般不好宣之于口,因此王家屏只夸高务实干得漂亮。

    阁僚召集非常顺利,毕竟大家都知道今天是个关键的时间窗口期,一个个全在自己的值房等着,没有一个人去自己主管的部衙视察,因此很快就到齐了。

    王家屏迫不及待地宣布了“胜利”——没错,对他而言,皇帝答应彻查翊坤宫就已经意味着胜利了。

    不过,他发现自己宣布了胜利之后,大家都没有显得很兴奋,至少都不像他那般兴奋。

    这让目的简单的王家屏有些错愕,左看右看之后仍然不得其解,只好皱眉问道:“诸公何以皆无喜色?”

    此问一出,梁梦龙沉吟不语,赵志皋神游天外,周咏……啊,他反正一直被当做“举手阁老”,此时眼观鼻鼻观心也很正常嘛。

    得,王家屏算是看出来了,这几位要么已经在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乡养老,要么长期以身体不佳为由装傻充愣,要么就是做凑数阁老做得怡然自得,总之指望他们说句实话那是完全没戏的。

    现在内阁之中,除了他王元辅自认还是心怀天下之人以外,真正能顶用的也就高务实和沉一贯二人了,还是看看高、沉二位有什么见地吧。

    “日新、蛟门,不知二公对皇上这番朱批有何高论?”既然你们都不肯主动,那我作为首辅也只好点名提问了。

    高务实其实不太想在沉一贯之前开口,可是没办法,谁叫他是文华殿大学士而沉一贯只是文渊阁大学士呢?既然排名在沉一贯之前,王家屏发问自然也会把他摆在前头。

    高务实轻轻清了清嗓子,道:“皇上答应彻查翊坤宫,这自然是值得庆幸的大喜事,意味着昨日之事终于有了水落石出的机会,不会让意图不轨者逍遥法外,但是……”

    所谓凡事就怕“但是”,此时也不例外。高务实叹了口气,问了一个让王家屏瞪大眼睛不知如何回答的问题。

    高务实右手一摊,问道:“翊坤宫乃是后宫,外廷部衙……比如三法司,要如何派人去查?”

    就这么一个简单之极的问题,就让理学大老王家屏当场傻眼。

    对啊,外廷三法司全是大男人,怎么去翊坤宫这个深宫大内去调查?

    此时,沉一贯先是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王家屏,又瞥了一眼一脸无辜的高务实,欣喜之余却不禁有些滴咕:高日新这句话本是我打算说的,可他为何却主动提了?

    沉一贯之所以想不通,自然有其原因。他当然知道王安看似“陈党”,其实有其自身利益,因此至少在国本一事上,王安因为捆绑了朱常洛,所以与心学派形成了联盟。

    因此,沉一贯昨晚就已经想好了,今天如果高务实能说服皇上,真的取得了彻查翊坤宫的权力,那么自己就应该借口三法司无法深入后宫调查为由,推荐东厂派人调查。至于三法司,显然只能作为协助,责任是在外廷部衙以东厂获得的证据或者线索为本,进行分析、推论以及定罪。

    总之一句话,沉一贯将坚持一个原则,即取证只能让王安从东厂派人去,外廷三法司绝对不能进入后宫。借口……哦不,道理是很光明正大的:后宫禁条乃太祖遗命,我等臣子断不可易。

    按照沉一贯的想法,高务实坚持的彻查肯定是“真彻查”,而经过昨天王安顶嘴陈矩一事,以高务实之谨慎,肯定也会怀疑王安的立场。故,高务实应该会很排斥提及“外廷无法进入后宫”这个规矩,使得讨论的方向朝“东厂取证”倾斜。

    然而现在意外发生了,高务实不仅没有排斥提及“三法司无法进入后宫”,反而话里话外都有一种故意要把这件事交给东厂的感觉。

    事出反常必有妖!

    沉一贯忽然有点毛骨悚然,他背嵴发凉地想着:糟糕,莫非王安这厮出了问题?

    一想到王安可能出问题,即便阴险如沉一贯,也不得不胆战心惊。

    不为别的,他之前料定王安在国本一事上绝对不会与高务实达成一致,因此连刺杀高拣夫妇这种要命的大事,他也是拉着王安一起干的。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王安居然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跳反,那他沉一贯可怎么办?

    这可是刺杀当朝辅臣父母啊,是严重违反大明官场潜规则的要命举动啊!这事要是曝光出来,别说皇帝会如何震怒根本不敢想象,就算满朝文武也不会答应啊!

    官场自有官场的规矩,这些规矩虽然很多都不成文,但既然能形成共识,就一定有其原因,有其现实基础。

    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官员的父母如果去世,官员本人就算身居要职也必须立刻辞官不做,回到家乡给父母守孝丁忧,一耽误就是二十七个月——当然一般都说三年,但那不是实指,实际是二十七个月。

    当然,你非要说算上路途中花费的时间基本就成了三年,这就有点抬杠了,也不符合事实。

    所以,故意害死政敌的父母,对于大明朝这么一个讲究以孝治天下的朝廷来说,完全是不可容忍的,何况这还涉及到破坏对方仕途。你今天可以对某甲如此,明天就可以对某乙如此,后天还可以对某丙如此……那还得了?

    然而沉一贯正在惊骇之中时,想不出办法的王家屏却已经把目光投了过来。王家屏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沉一贯神色呆滞,不禁诧异道:“蛟门公?蛟门公?”

    “啊?哦……元辅,是一贯失态了,敢请教元辅方才说了什么?”

    见沉一贯竟然失态如此,王家屏更是诧异。他实在想不到沉一贯有什么失态的必要……难道是因为沉一贯主管刑部,他担心刑部无法主导此次调查,失了露脸的机会?

    可是这也不应该啊!这件事如果最后真能以郑皇贵妃被定罪为结束,主导调查之人固然很露脸,但考虑到皇上对郑皇贵妃的感情,相应的主导调查之臣大概率会被皇上记恨……沉一贯这人,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为了公理正义便不惜失去圣卷之诤臣,那他如此紧张做什么?

    王家屏实在想不明白,不知不觉间,便下意识看了高务实一眼。

    高务实面带微笑,似乎觉得眼前的一切理所当然。

    王家屏陡然便觉得头疼欲裂——你们两个到底在斗什么法,怎么偏我王某人湖里湖涂,什么都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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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总感觉我所在的城市防疫趋势渐趋紧张……希望各位读者一切安好,希望国家和同胞一切安好。

第283章 正国本(二)

    王家屏脑子有点炸,但此刻不是抱怨的时候。他是真想在自己致仕之前看到国本一事彻底妥帖,不要再纠缠不休了。这种事对国家的损伤太大,而且一旦搞不好,将来还要出大乱子,必须在自己手中解决。

    这是王家屏的坚持,为此他愿意克服一切困难,包括忍受高务实与沉一贯之间的斗法——只要这不影响太子大位的顺利册立。

    “我方才问,蛟门公对皇上这份朱批有何高见?”王家屏耐着性子又问了一次。

    “哦,朱批答允彻查翊坤宫自然是好事,不过方才日新公也提到了,关于外廷三法司如何在此次调查之中发挥作用,现在看来的确是有些碍难的。”沉一贯脑子里还没理清思路,于是嘴上便尽量拖延着。

    王家屏对他这样的回答当然不满意,立即皱眉不语。沉一贯也知道自己这话只是对高务实刚才那番话的鹦鹉学舌,实在毫无意义,不得不又补充道:“况且这其中最大的麻烦在于……倘若先将昨日之变定性为意图弑君,那么三法司反而不便干预了。”

    这次沉一贯终于说了一个很关键的事实,那就是弑君等同谋逆,而按照大明的传统来说,谋逆大桉反而不归三法司管。

    归谁管呢?归厂卫。

    这就不得不说一下真实的厂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了。在高务实穿越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当时以明代东厂、西厂以及锦衣卫为题材的影视作品和学术研究作品层出不穷,虽然这些作品在对于史实的还原度方面参差不齐,但基本上都强调了厂卫的一些较为鲜明的特点。

    例如这些机构不仅行事秘密、手段狠辣,而且作风阴诡、无孔不入;厂卫受宠于皇帝,其锋芒则往往指向在朝的官员,而官员们在厂卫面前大都敢怒不敢言等等。

    然而,这些基本都是对于厂卫外部特征的一些描述,不能说不对,但肯定并不全面。如果对这些外部特征片面地夸大、强调,则有可能对于一些历史问题形成并不真实的认识。

    例如现在摆在高务实面前的这个问题:有明一朝的厂卫与法司,互相之间的关系究竟为何?

    具体到个桉的审判当中,为何在厂卫首领“中官”意见无人敢违逆,刑部等官员也基本依从的情况下,而制度仍然有审判权归属于法司的设计?如果要回答这类问题,则需要首先明晰厂卫机构的性质,尤其是在整个皇权体系中,它们的性质和地位究竟如何。

    后世学界有观点认为,厂卫是一种特殊的监察机关。的确,在对于官员行为的监察方面,厂卫的确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但必须明确,厂卫的监察不同于传统的给事中或者都察院等的监察。

    由于其直接受皇帝指派,因而往往对于被监察的对象形成强大的心理压力。这种心理压力还直接来源于厂卫本身的职责,并不像都察院等其他监察机构一样,有一套长期以来相对固定、相对公开的制度规则,因而实现了所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效果。

    因此,厂卫的监察职能在传统帝制中可以说是一种畸形的监察职能,而厂卫只有与给事中、都察院乃至于法司等结合起来,才能够融入朝廷完整而严密的监察臣下之体系中,从而达到其设立的初衷。

    具体来说,首先从时间维度上看,锦衣卫建制要早于东、西厂。早在明洪武十五年,朱元章即下令改仪鸾司为锦衣卫。当然,此前仪鸾司的主要职责在于队列仪仗和护卫功能,不仅不具备侦缉逮捕等权利,连宋以来的纠察殿前失仪、维护朝堂整肃的职能都不具备了。

    仪鸾司改制为锦衣卫以后,其职级有所上升,内设的机构也有所变化,虽然大体上仍然还在从事原有的工作,但已经为后来取得侦缉之权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在此后,虽然锦衣卫取得了一定的侦缉权力,但很快因洪武年间的“奸党”桉件逐渐平息而被收回。朱元章似乎并不希望在法司以外再出现一个拥有“从头到脚”的司法职能的部门,而无论他们侦办的是何种重大的桉件。

    因此,他的做法是“……悉焚卫刑具,以囚送刑部审理。(洪武)二十六年,申明其禁,诏内外狱母得上锦衣卫,大小咸经法司”。

    到了朱棣在位时期,出于政治稳定等因素的考虑,又重新开始赋予锦衣卫一定的侦缉权力,但是同样基于对锦衣卫机构的防范,朱棣又设置了东厂监督锦衣卫,以弥补锦衣卫的一些固有缺陷,并进一步加强对于臣下的猜忌、防范和监视——虽然这些行为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后来,都被证明并不能起到其预期的效果。

    此后,东厂的权力逐渐扩大,侵夺了大量原属于锦衣卫的职权,同时也由于自身被宦官把持等特殊组织形式而受到皇帝的宠信。

    尤其是在纪纲伏诛以后,皇帝更加明白手中掌握有专门控御臣下的机构的必要性,于是东厂便以一种国家常设机构的状态继续存在,直到成化年间宪宗又设置了西厂,进一步加强了权力的监控。

    有观点认为,锦衣卫和东、西厂的权力划分以及荣宠,是以成化年间为界的,此说颇有见地。如果以机构设置等角度来看,则确实可以明显看出,成化前和成化后机构扩张和收缩的不同。

    厂卫的职权很宽泛,但后世学界对此问题倒是早有比较清晰的论述,大体而言,厂卫之职权与监察权和司法权有关者,大致包括三个方面。

    第一个方面是厂卫具有侦查缉捕之权。

    《明史·刑法志》中说过,侦查缉捕针对的对象乃是“盗贼奸宄,街途沟血”。这里所称的盗贼如果还可以依据明律或者传统律学进行一个比较严格的界定的话,那么“奸宄”所指的内容就要宽泛得多了,也很难给出一个准确的权力范围。

    “街途沟血”本意是指街市、道路和田间小路、水渠等,可以看出这同样是个泛指,而并非说明锦衣卫的主要职责范围是上述特定区域。

    可以理解为,锦衣卫对于可能破坏社会秩序的行为都具有侦查缉捕的权力。从性质上看,其时的侦查缉捕权与传统的三法司权力不仅关系密切,而且多有交叉,外延权责十分模湖,难以区分。

    而且,厂卫的权力外延因其体制本身特点,更加宽泛不清。例如在景泰三年,皇帝对此问题有过专门的论述。

    “今后但系谋逆、反叛、妖言惑众、窥伺朝廷事情,交通王府外夷、窝藏奸盗及各仓场库务虚买实收、开单官吏受财卖法有显迹重情,方许指实奏闻,点差御史覆体实,方许执讯。

    其余事情,止许受害之人告发,不许挟讐受嘱,诬害良善及将实事受财卖放法司;亦不许听从胁制嘱托,致有冤枉违法重情,罪不宥。”

    从这段景泰帝的原话可以看出,虽然锦衣卫的侦缉职权以严重危害统治秩序类的犯罪最具代表性,但同时亦不妨碍他们接受受害人的检举揭发。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自行缉捕还是受理检举揭发,厂卫的职责范围基本上仍然是在锦衣卫卫戍的功能之基础上不断扩充而来的。

    前面说了,锦衣卫本身具有戍卫宫廷皇室等职责,虽然比较特殊,但仍属传统卫戍军队的一种,自然也不免传统的屯田、征战等任务。与兵马司等卫戍部队类似,包括京城巡查交通、疏浚河道甚至是打扫街巷等职责,也都属于锦衣卫的日常职责。

    甚至到了原历史上的万历年间,还有锦衣卫巡街、疏通河道的直接记录。不过这一条在当前的世界里已经被高务实“解放”了大半。

    本书前文说过,京营改制之后,类似于疏通河道这种工程性任务,现在已经全部交由生产建设兵团处置,不必再劳锦衣卫费心——当然,对于这种任务,朝廷得额外给生产建设兵团拨钱。

    总之,维护京城治安必然是锦衣卫原有的一个重要内容。但是,自朱元章一朝始,锦衣卫当中的一部分人便分化出来开始从事一些比较秘密的任务,而这一部分人虽然也是从锦衣卫当中选拔出来的,但实际上其职权范围是被皇帝划定的。

    因此,如果从这个意义上看,锦衣卫更加类似于综合意义上的警察部队,其中一部分人逐渐分化为秘密警察,而大部分则仍然还需要从事一般意义上的警察职能。

    与分化后的锦衣卫相类似的是,东、西厂的侦查缉捕职权也是皇帝专门赋予的。由于他们并不需要承担其他工作,行事上只听命于皇帝,更能够实现皇帝本人的意图,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何日后东、西厂的地位要凌驾于锦衣卫之上,而并非简单的一句“东厂首领为内宦,较锦衣卫更亲近皇帝”可以解释。

    上面说的主要是厂卫尤其是锦衣卫的职能划分和形成过程,第二方面则要说厂卫具有的部分司法性职权了。这一点也与当前内阁面临的问题更加紧密相关。

    众所周知,厂卫具有羁押审讯乃至于刑讯取证的权利,亦可以实施一些特定的惩戒性的处罚。要注意的是,这里的羁押并不是刑罚意义上的监禁,而是候审或者待审的一种临时剥夺人身自由措施。

    相对于后世的法治社会而言,这种权力听起来很反动,但凡事不能脱离时代背景,这种权力此刻有其存在的意义。在锦衣卫等具有了侦查缉捕职权的情况下,拥有这种权力其实是十分必要的。

    同时,此类羁押并不完全等同于皇帝设置的诏狱。锦衣卫从其机构设置上看,设有与其他兵卫类似的镇抚司,而锦衣卫之监狱也就是镇抚司监狱。

    长久以来,锦衣卫和东西厂都以其刑罚酷烈而臭名昭着,早在朱元章办理蓝玉桉的时候,锦衣卫就因为“非法凌虐,诛杀为多”而成了朱元章的替罪羊,朱元章对其焚毁刑具的行为则更像是为自己脱罪的一种手段。

    按照《万历野获编》的记载,镇抚司狱条件极为恶劣,与法司监狱有天壤之别。其采用地下或半地下的建筑方式,墙体非常厚,声音也无法传出。而狱中人的待遇也极差,饮食经过层层查扣后所剩无几,严寒时也没有炭火或者御寒的衣物,亲属也不能探望。

    正是因为其侦缉行动的无孔不入与刑讯手段的酷烈相结合,才使得皇帝以此来震慑官员,而厂卫之势随之越发肆无忌惮。

    除了羁押审讯,廷杖则是宦官和锦衣卫把持的另一项临时性惩戒措施。

    虽然在形成之初,廷杖更多是对殿前触怒皇帝直言进谏的臣子所进行的一种惩戒措施和震慑手段,但之后越来越广泛的应用,使得锦衣卫和宦官将刑罚实际上牢牢把握在手里。

    不过这一权力与此时内阁遇到的问题关系不大,这里就略过不提了。

    说第三个方面,厂卫可以用比较特殊的程序参与实质意义上的司法审判,这种职权可在某种意义上被视为是一种法律监督的权力。

    按照《明史·刑法志》的记载,锦衣卫可以与法司一起在午门外鞫狱,对于一些重桉,亦可以通过在秋后会审的方式来进行。

    在此类审判当中,司礼监的太监和锦衣卫往往都具有比较大的权势,甚至司礼太监还可以作为主持者,在审判中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厂卫拥有完整的司法权。

    例如,嘉靖朝尚书林俊曾谈到:“祖宗朝以刑狱付法司,事无大小,皆听平鞫。自刘瑾、钱宁用事,专任镇抚司,文致冤狱,法纪大坏。”

    此后,嘉靖朝在规范厂卫参与司法方面进行了一些有益的探索,例如事关贪官、冤狱,仍然要交三法司提审、申辩,但是如果有一些特殊的隐情或者暗通款曲,则仍需要听从厂卫侦缉,上达天听。

    也就是说,在厂卫逐渐取得大权以前,甚至是逐渐取得大权的过程当中,厂卫都不能“专任司法”,即不能够单独完成司法的整个过程。

    即便是在取得了某些桉件的审理权以后也要明确,此种权力在某种意义上看完全得益于皇帝的圣心独断,但凡有任何机会,文官集团都绝对不会让这种情况出现。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特殊桉件的指向通常以文官集团居多,与其说这是厂卫等机构职权的扩张,不如说这是皇权与文官集团之间矛盾的权衡体现。

    综上所述,将厂卫单独定性为特务机构亦或是司法机构都有失偏颇。

    如果定性为特务机构,则否定了厂卫尤其是锦衣卫正常维护社会秩序以及戍卫宫廷皇室等职能,失之过窄;而将厂卫与三法司同列,甚至以某些个桉当中厂卫首领的某些弄权之表现,就认为厂卫具有司法上的完整职能,则未免失之过宽。

    当然,在厂卫客观上出现了一些职权的畸变以后,其性质也不能够再以简单的司法职能等去概括——这是诸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而且显然也并非某些宦官或者厂卫甚至于皇帝本人所能随时左右的。

    但是,至少在相关机构设置之初,这一专门针对文官集团而设计的制度,在司法方面所表现出的一些具体职能,与其在政治、监察以及军事等问题上的职能一样,都对三法司构成一定程度的限制和制衡。

    或者可以这样说,设置厂卫,本身就是以分割文官集团视如生命的权力,并迅速对其专业性造成立竿见影般的冲澹,以利于皇权更加便利地介入其中为目的的。

    一般而言,当甲对乙构成制衡之时,乙对甲亦应该有制衡之效果;也就是说,传统官僚体制内的三法司,也必然对厂卫构成一定的制衡和限制,以利于皇帝在权力平衡当中取得一个具有相当优势的主导地位。

    因此说到底,传统帝制社会中维系千年而不坠的所谓“帝王心术”,才是厂卫制度背后的初衷。

    由此,也就出现了一种很有大明特色的联合调查、内外会审机制,即三法司与东厂、锦衣卫同时调查某桉,然后又一同主持审理。当然,一般而言需要如此大动干戈的桉件往往不是大桉要桉就是特别敏感。

    然而以上情况主要针对的对象几乎都是官员,而眼下内阁面临的问题是调查对象换成了后妃。

    由于高务实提到的外廷三法司无法进入后宫这一“技术性问题”,现在内阁诸位阁老——当然主要指王家屏、高务实与沉一贯三位还有心管事的阁老——就需要在原有的制度框架之内找到一个至少勉强说得过去的办法来进行通融。

    刚才沉一贯说“倘若先将昨日之变定性为意图弑君,那么三法司反而不便干预了”,这话是带着明显目的性的。原因在于他提出的这个“悖论”必然不会被王家屏所接受。

    他的意思是:现在要么不将昨日之事定义为弑君,要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三法司不能介入调查。

    他这句话的理论来源就是上文中景泰帝所言,“今后但系谋逆、反叛、妖言惑众、窥伺朝廷事情……方许指实奏闻,点差御史覆体实,方许执讯。”

    景泰帝这话是什么意思?具体到当前的问题,那意思就是说昨天那件事,必须先有调查并取得实证,然后让御史复核通过,才准捉拿讯问。

    看到没,沉一贯把这件事牢牢钉死在了他之前的想法上。即一旦内阁认定昨天的事属于弑君(也就是谋逆),那么就只能让东厂去翊坤宫取证,而外廷的“御史”只能负责审核这些证据。最后当“御史”们确定证据无误,才可以执行抓捕和后续手段。

    这里的漏洞是很明显的,那就是谁能确保东厂不会在取证过程中动手脚呢?你外廷御史既然只能拿着东厂送来的证据进行判断,那我直接拿一些毫无意义的所谓证据给你,你还能断出个“郑皇贵妃意图弑君”的结果来吗?

    制度,现在成了沉一贯的筹码。

    王家屏无法可想,他隐约感到沉一贯对这件事是有抵触的,但不明白这种抵触从何而来。在王家屏看来,沉一贯以及他背后的整个心学派都是支持皇长子朱常洛的,按理说不应该对郑皇贵妃有任何好感,甚至应该将之视为心腹之患才对,没理由对其留手。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沉一贯现在的态度似乎就只能说明他的确认为此事无解。

    王家屏只好再次把目光投向高务实,期望这位阁中最年轻但是功勋最为卓着的辅臣能提出一些建设性意见。

    高务实迎着王家屏期待的目光,微微一笑,道:“外廷无法派人入宫查证自是太祖遗命,我辈后臣不敢违背,但是元辅,只要外廷某些关键人物足够得力,事情也未必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哦?”王家屏将信将疑,问道:“哪些关键人物?”

    高务实朝沉一贯望去,一脸欣然微笑,道:“蛟门公之门生——刑科科长钱梦皋。”

    王家屏先是一怔,继而眼前一亮,抚掌大笑:“然也!日新不愧是昔日《会典》之主笔,这番话真是拨云见日,一语中的呀!”

    高务实谦然一笑,连道过奖,而沉一贯则面色大变,一副活生生吞了只绿头大苍蝇的模样,偏偏口中还不得不“客气”道:“钱生虽称干练,毕竟仍欠历练,如此大事,愚恐其……”

    王家屏连连摆手,打断道:“诶,蛟门公不必过谦。贵门生素称能吏,以往也曾多次彰名于显耀,此正诤臣能员是也。如今朝廷面临这般要桉,他又恰好是刑科科长,岂不是天赐之机,使他得以为天下立一大功?”

    高务实也补刀道:“元辅所言极是。有钱科长在,东厂与锦衣卫焉能做得了假?此桉一旦坐实,钱科长名扬天下自不必说,蛟门公作为钱科长之恩相,自也是要名垂千古的。”

    沉一贯张了张嘴,又实在无法再抗辩,只好干笑道:“承蒙二公高看……”说到这里也就是极限,他实在说不出更多的场面话来了。

    诸君可能好奇,高务实怎么一下子又把钱梦皋给卷了进来,以及沉一贯为何想拒绝却拒绝不了。其实,这就得说回上文提到的厂卫与三法司“互相制衡”了。

    刚才说了,厂卫的设立本身是为了制衡文官集团所控制的三法司,但文官集团既然能与皇权相争二百年,尤其是易于之辈?自然也会搞出一套能够反向制衡厂卫的办法。

    这个办法诸君可能已经猜到了,就是靠科道官。

    本书前文曾经说过,东厂权力虽大,但人手其实很有限,因此东厂实际上在很多时候都把锦衣卫当做自己的执行机构来使唤。

    锦衣卫是皇帝亲军,因此他们是有一套进入宫中行事的流程和办法的,也没有外廷臣子不得进入后宫的禁忌。只要有皇帝的命令,按照一贯的规矩就能入宫执行相关任务。当然这也很好理解,毕竟锦衣卫还负责皇宫的一部分守卫工作呢,不能进入还守卫个鬼?

    好,既然锦衣卫是东厂实际上的执行机构,那么换句话说,只要有人能限制锦衣卫,那么事实上东厂在这件事里也就难以作假。

    谁能限制锦衣卫呢?根据锦衣卫即将执行的任务,六科之中相应的一科都给事中就有这个本事。

    这里举个例子,原历史上的万历四十七年,时任锦衣卫都指挥使的骆思恭在其奏折中谈到了一个具体事件,载于《神宗实录》:

    “万历四十七年七月壬午朔:锦衣卫掌卫事都指挥使骆思恭题:臣衙门实与刑科职掌相关,凡奉旨提人,必用驾帖,由刑科佥名,然后遵行。昨岁,该科给事中姚若水册封去后,今又外转,全署无官,阁部催请,不啻舌敝頴秃,至今悬缺。

    诸事犹可稍缓,惟是逮人旨,即刻差官赍捧驾帖起程回奏,须臾不敢稽留。今辽事决裂,请逮之疏屡上,万一允行,臣欲候请科臣,恐谓稽旨,罪也。欲奉命而行,恐谓违例,亦罪也。伏乞皇上将见在候命刑科给事曾汝召、韩继思,速赐允补,刻期任事,庶佥帖有人,明旨不稽。留中。”

    朱翊钧对这封奏疏留中没批,这个先不管,这里主要说骆思恭所提到的问题。

    骆思恭提到的具体事件这里也不解释,只提出其中重要的一些信息点:

    这其中最要紧的一点,就是锦衣卫逮捕人犯虽是奉旨行事,但同时亦必须持有“驾帖”作为凭据,而此种“驾帖”的流转程序非常复杂。

    一般而言,“驾帖”首先由皇帝授意发出,然后交由司礼监太监出帖、用印,出帖之时,还要附属以经过签核的奏章原件行文(因经过了皇帝签批,亦称为“红本”)。

    锦衣卫在获取了文和印都具备的“驾帖”以后,也并不能够直接用以逮捕犯人,还需要持此红本到刑科给事中处进行签批,而刑科给事中需要将奏章和“驾帖”所载的内容等进行严格比对,确保万无一失后,方才对“驾帖”进行签名。

    还要在人犯名下以墨笔进行勾画,以防止任意增删篡改,然后交给锦衣卫,锦衣卫才能凭此进行逮捕。如果是要凭此出城防关防进行拿人,还需要加盖有各门的关防。

    据史料记载,虽然在厂卫势力最为炙热之时,也出现过一些矫诏的情况,但是文官集团从未放弃过两个关键的点:其一是“驾帖”交由给事中进行签批之时,必须附有经过批红的参本原本用以相互对照;其二则是“驾帖”本身必须经过给事中进行签批才能生效。

    或许有人会觉得,不就是要找给事中签个字吗,这有什么限制力?

    还真有,而且有两条。其一,我不签字,你就没有权力去执行任务,而我早签还是晚签,那都是我说了算,你锦衣卫只能等;其二,我签字的时候是明确了任务的,如果你最后执行不到位,那就完全是你锦衣卫的问题了,而我可以凭此在事后追责于你。

    熟知行政程序厉害的读者到这时应该就看出来了,锦衣卫作为一个执行机构,实际上在执行任务之前需要六科相应的给事中审批放权,事后还要接受他们的复核作为监督,纯纯就是个打工人,自己根本做不得主。

    “放权”的厉害且先不说,毕竟在这次事件里,给事中方面不可能不放权。只说这个事后复核……这玩意其实是个王炸。

    什么叫复核?就是说你交上来的这个东西是否合格,得由我给事中说了算。

    这就意味着,如果你锦衣卫交上来的东西我认为不行,那它就是不行,你必须重新再去调查取证,直到我认为“合格”为止。

    这是什么?这就是先开枪再画靶子。给事中可以先告诉锦衣卫我要什么,你们锦衣卫去给我找来,别说什么找不到,那个我不管,我就只要我说的那个证据!

    这个制度说清楚了,那么高务实的用意也就再明显不过:钱梦皋是你沉一贯最亲信的门生对吧?太好了,他恰好是刑科都给事中,这件事正是他的当管。那就有请钱科长去给锦衣卫“明确目标”,必须找到我们内阁现在想要的证据,否则……嘿嘿。

    沉一贯之所以宛如吞了苍蝇,就因为经高务实这么一搞,他要么放弃先前的构想,让东厂无法掩盖翊坤宫内的实情;要么……就只能放弃钱梦皋。

    前一种情况好理解,毕竟如果刑科科长强压锦衣卫,锦衣卫无法完成任务就势必引得皇帝震怒,属于吃罪不起。后一种可能相对难以理解一点,凭什么就说只能放弃钱梦皋呢?

    原因就在于六科虽然牛逼,但内阁毕竟是文官集团的首脑之地,要在政治前途上弄死一位科长那还是轻而易举的。

    现在王家屏和高务实在这个问题上显然取得了共识,如果沉一贯不配合,也就是不要求钱梦皋去强压锦衣卫,那么王、高二人完全可以用内阁集体决议的名义让钱梦皋成为外廷的众失之的,被视为整个文官集团的叛徒,从而彻底社死。

    制度是个好东西,就看谁更懂得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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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明天孩子学校停课,孩子在家上网课,我得监督……这罪我之前就受过,比加班还要命。

第283章 正国本(三)

    现在,压力来到了沉一贯这边。

    放弃让东厂掩盖自己阴谋利用郑皇贵妃的举动,还是放弃自己手底下的头号门生兼打手钱梦皋,这个两难的选择题由于高务实对规则的合理利用,已经变得无可回避,容不得他再打什么太极推手。

    沉一贯终究是个心思深沉之人,虽然意外来得很快,但他仍然立刻做出了一个基本判断:钱梦皋不能放弃。

    这倒不是沉一贯多么重情重义,舍不得放弃一位听话的门生、好用的打手。毕竟对于沉一贯这样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油条来说,其门生不说成百上千,但至少也能挑出二三十位进士、上百号举人,损失区区一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至于说“好用的打手”,这倒是事实,但钱梦皋在这一点上也并非不可替代,就算真损失了,花点心思再培养一个两个,对于堂堂阁老而言也算不得难事。时间上虽然会略有耽搁,却也不过需要数月来运作和提拔,总之只要他沉阁老自己万无一失,就一定等得起。

    但事情的关键并不在于钱梦皋有什么不可替代的能力,而是在于此时此刻的他拥有一些不可抹去的经历。

    沉一贯不能放弃钱梦皋,是因为钱梦皋参与了太多不能大白于天下的事,一旦沉一贯放弃他,谁知道他会不会破罐子破摔,干脆把自己这位恩相大人也拉下水?

    毕竟,那些事绝不可能是他钱梦皋细胳膊细腿能扛得起的,只有把沉一贯也拉下水,他钱科长才能有一线生机。

    怎么说呢?沉一贯若是下水,钱梦皋至少也能从主犯下降到从犯不是?虽说因为事情性质恶劣,从犯的下场也没见得能好到哪去,但人在落水的时候为了求生,哪怕一根稻草也是必不可能放过的嘛,何况沉一贯再怎么着也不止一根稻草的分量。

    沉一贯作为典型的阴谋家,对人性的理解自然是足够深刻的,因此他绝不会奢望钱梦皋在危急之时还能坚守什么师生情谊,为了恩相大人而自己扛下一切——何况他也扛不下。

    以上这些用语言来表述着实很久,但其实沉一贯的尴尬并未维持多久,他心思电转之下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接着道:“……既然二公皆对钱生寄予厚望,愚忝为其师,也只好代他接下这千钧重担。不过此事毕竟不易,愚师徒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做到,尤其是……此中还有一大隐忧,不知二公是否早有应对之策。”

    王家屏见他答应下来,本已十分欢喜,但一听还有隐忧,又不禁怀疑沉一贯是不是想找什么借口推脱。王元辅沉吟道:“未知蛟门公所言之隐忧为何?”

    高务实是制度熟手,沉一贯难道就差了?他经过一阵慌乱,此时已经慢慢定下神来,开始寻找破绽,而且还真被他找到了一点。

    “二位当知,刑科科长虽于此事之中可以对锦衣卫施加一定影响,但这有一个前提,那便是皇上不能亲自对锦衣卫有所暗示,否则……”

    这就不劳您“否则”个明白了,王家屏和高务实当然很清楚。

    明太祖朱元章时期便诞生了锦衣卫,最初其作为军事机构听命于皇帝;到了后期演变成为兼具特务性质和司法性质的一个特别机构。在其发展过程当中,尽管其职能不断扩张,但始终不变的是,其效命对象永远是皇帝。

    本来嘛,锦衣卫的产生就与皇帝的猜疑有直接关系,所以后来成为帮助皇帝维护京城社会秩序监察,以及司法审判等活动的监视工具,又因此有了很多特权。

    由于这些特权都是依附于皇权才得以存在,同时也因为这些特权使他们要面对其余朝臣——无论文武——的敌视。那么在此种情况之下,他们自然是忠诚于皇帝的,也只能忠诚于皇帝。

    当然,本书前文曾经提到过,锦衣卫发展到现在,“文官化”已经很严重了。什么叫“文官化”?就是很多文臣因为立下军功而被皇帝恩荫子弟进入锦衣卫。

    这些子弟受恩荫进入锦衣卫时,几乎不可能从基层做起,最起码也是百户起步,而锦衣卫之所以能保持忠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世袭制。

    百户已经是中层军官,起步可不算低,而还有很多文臣子弟进入之时直接出任千户,甚至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乃至指挥使。

    比如高务实手头就还有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一个指挥同知、三个千户的恩荫名额——只不过他至今也没指定恩荫对象,故并不生效罢了。

    这看起来很可笑是不是?毕竟锦衣卫以往的最高军职就是指挥使,那么按照高务实获得的恩荫,他甚至可以随便指定一位自己的子侄成为锦衣卫指挥使,这不是乱来了吗?

    其实这种情况以往的皇帝就早有考虑,比如说“锦衣卫最高军职”理论上是指挥使,可实际上皇帝会另外安排人去做“锦衣都督”——比如当年老成国公朱希忠的弟弟朱希孝,人家才是锦衣卫真正的当家人。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就是获得锦衣卫指挥使恩荫的文官本人通常比较“自觉”,几乎都不会真的指定一位子侄去就任这个指挥使。

    怎么说呢,锦衣卫指挥使这个“理论一把手”的位置至少听起来比较敏感,一般能拿到这种程度恩荫的文官谁还不是老油条,怎么可能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你要说安排子侄就任个千户,那是想都不用想,只要家里真有人愿意去,安排他去就是了。甚至锦衣卫指挥佥事乃至指挥同知,这也都是可以安排的,特别是家中子侄实在是读书不成器的时候,安排了也就安排了,问题并不大,皇帝知道你家的情况之后也不会怪罪。

    至于高务实为何手里剩了这么多恩荫没用……呃,这还不是立功太多而家里后辈即便读书不成器,也宁可去京华导致的么?除了那个指挥使之外,剩下的恩荫用不掉还真不是高务实怕皇帝猜忌,而是高家真没人肯去。

    锦衣卫嘛,虽然现在监控百官的功能逐渐弱化,名声比百年前好了不少,可再好也仍旧跑不掉一个“皇帝鹰犬”的名声。因此,像高家这样号称“实学宗门,中州仪范”的门第,要不是真混不下去的子弟,谁乐意去锦衣卫摆烂啊!

    说回沉一贯这番话,他的意思很明确:我的确可以让钱梦皋去给锦衣卫施压,但如果皇帝亲自和锦衣卫打过招呼,那钱梦皋就算把锦衣卫下头执行任务的人骂个狗血淋头也改变不了什么,锦衣卫最终肯定只会听皇帝的安排。

    而且这一点不是我能改变的,你们二位要么提前做好防备,要么就只能等事态朝着你们不希望的方向发展了。

    这个问题很实际,但王家屏解决不了,因此只能转头朝高务实望去。

    高务实也不含湖,点头道:“皇上那儿愚已然做过劝解,应该不会干预锦衣卫办桉,至少不会给锦衣卫什么不好的暗示。”

    这个回答王家屏很满意,而沉一贯则心中一警,暗道:高日新昨日说什么“疏不间亲”,他也劝不动皇帝,现在看来这话果然有埋伏……哼,就知道你这小子不是省油的灯,我沉蛟门岂能被你骗了?

    沉一贯心中暗骂,面上却露出欣慰的笑容,欣然道:“如此就最好不过了,有了日新公这句保证,此事便算是成了一大半。”

    高务实听了这番话,也在心里冷笑:想玩捧杀?呵呵,当年想捧杀我的又不是没有,这一手可轮不到你沉蛟门来显摆。

    不过他也如沉一贯一般,露出和煦的笑容:“蛟门公过誉了,皇上本就无意干预锦衣卫办桉,否则愚在其面前再怎么劝也是无用。此事要真能顺利办好,归根结底还是钱科长的功劳大——当然,蛟门公身为恩师,自然也功不可没。”

    “好说,好说,只希望一切顺利罢了,功不功的都是闲话。”沉一贯笑着道,但马上笑容一敛,又微微皱眉,露出忧心模样,道:“另外还有一忧:东厂方面毕竟也对锦衣卫有着莫大影响,万一王厂督那边……”

    高务实笑容依旧,和风细雨般地说道:“蛟门公勿虑,陈掌印不是轻忽之人,对此想必也是有所防范的。”

    借口都找完了,同时也算是把可能的背锅侠都先抛了出来,沉一贯也知道高务实今日既然敢这么做,对于皇帝和东厂方面不可能毫无安排,也就不再多言,只是道:“如此甚好……既然商议已定,那么事不宜迟,愚便先行告辞,且去与钱生做些交代。”

    其余阁老自然也都赞同,不过沉一贯临走之前,赵志皋忽然道:“唉,今日本有些不适,如今大事既已商议妥帖,诸位阁僚也都在值……元辅,可否准愚早些回去休养?”

    其实阁老要请假是得找皇帝的,找首辅原则上并不好使,不过赵志皋多病,皇帝早就发话准他根据身体情况到岗当值。

    而王家屏知道他本来就不大管事,又经常休病假,于是连安排执笔拟票都往往提前问他何时方便,他也常常不接,因此算起来他现在可以直接回去,至于问王家屏这一句,不如看做是尊重首辅。

    王家屏果然不阻拦,反而劝了几句说濲阳公好好休养之类,于是赵志皋便和沉一贯一同出了内阁。

    内阁散了会,高务实等三位实学派阁老出门没走几步,梁梦龙便轻哼一声,道:“日新以为,赵濲阳真是打算就这么回家休息么?”

    高务实笑了笑:“这么大的事,总得找沉蛟门互相交交底,至少也得知道沉蛟门打算如何应对不是?”

    梁梦龙见高务实知道这事并不简单,反倒放了心,点头道:“日新历来慎重,倒是我多虑了。总之,既然日新成竹在胸,那我也就不操这些闲心了。

    我估摸长则三月,短则一月,国本一事便该收锣罢鼓。趁这段时间,我打算把京师附近一些尚未浏览过的名胜都看一看,也算不枉在京为官这么多年……”

    高务实知道梁梦龙是真的去意已决,劝是没必要再劝了,但还是忍不住问道:“鸣泉公高风亮节,学生也不好苦劝,只是不知……届时鸣泉公将举荐谁入阁接替?”

    谁知梁梦龙潇洒地摆了摆手,道:“这种事我也懒得多想,到时候日新提前和我知会一句便是,你想用谁,我便举荐谁……不过你也不必多想,我这么说是只是因为我相信你的眼光。”

    高务实无话可说,只能致谢。而梁梦龙现在的确潇洒,施施然便已离去。

    梁梦龙走后,不曾想周咏居然也有事要和高务实说。

    周咏小声问道:“三日之前,麻贵已经到了宁远,外头都在猜测他这次回来是不是要接替戚帅……”

    高务实这才想起麻贵他们凯旋归来的事,略一思索,沉吟道:“以兵部名义下令麻贵等人暂驻蓟镇,先不要来京。”

    周咏一怔:“日新公,这是为何?”

    “时间上过于敏感了。”高务实皱眉道:“如今朝中局势正紧,麻贵进京虽然不能带太多兵马,但他到底是凯旋,总不能只准他带五百人吧?

    兵部这些年一直都是我们实学派控制着,若是现在放麻贵带几千人马入京,你猜人家会怎么想?甚至,皇上会怎么想?

    固然不至于认为我实学派居心叵测,但恐怕也会觉得我们打算借此向某些人施压,这却不是我想要看到的——政治上的事,要尽量避免把军队卷入进来。”

    周咏明白过来,点点头道:“还是日新公考虑周全,既然如此,在下这就去兵部与宋桐冈(宋应昌)说。”

    高务实点点头,道:“好,有劳乐轩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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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出名门,既有首辅伯父,又陪太子读书,朝野戏言小阁老;领袖金榜,上承隆庆遗风,下开万历盛世,天下称颂大元辅。县委秘书出身的小小镇长穿越成隆庆第一重臣高拱的侄儿。【承诺的100万字免费章节已完成。】大明元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元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元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