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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无风     大明元辅txt下载     大明元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82章 宫里宫外(卌三)瞒天过海

    在这场汤阴伏击战中,东平水寨两百马匪惨败于不足四十骑的京华保安队骑丁。消息传出,可谓震撼了许多周边宵小。

    东平水寨名头不小,它本不是河南境内的匪帮,而是原本盘踞于山东东平州地界的一伙悍匪。东平州,这个地名说起来寻常人可能觉得陌生,但如果说此地即是宋时的梁山泊,那大家就恐怕都得瞪大眼睛说一句“久仰久仰”了。

    没错,东平州当地最出名的地方就是梁山泊,只不过此时的梁山泊面积已经锐减,早已不复宋时那般烟波浩渺。

    关于梁山泊的面积问题,后世曾有很多质疑,认为山东境内哪有什么“八百里水泊”,纯属胡扯。尤其是鞑清时期寿张知县滕永祯在考证过后,说下这么一段影响巨大的话:

    “梁山为寿张治属,其山周围可十里。水浒小说乃云周围八百里,即宋江寨,山冈上一小垣耳,说中张皇其言,使天下愚民不至其地者,信以为然。长奸萌乱,莫此为甚。因拈出之,以告司治君子,并使天下之人知之,小说之不可信也如此。”

    按照滕永祯所说,梁山乃是寿张的治属,山体并不大,只有十里左右,这么小的山,怎么可能容纳那么多的梁山兵马?而且宋江寨只是山冈上一小垣,由此可见,小说中宏大阔气的梁山都是假的,全是小说家编纂出来的。

    滕永祯的话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以至于后世很多人都认为八百里梁山泊并不存在,这只是小说中虚构出来的,但事实真的如此吗?

    到了近现代,由于科技的发展,众人接触知识越来越方便,关于梁山泊是假的这个说法,也受到了越来越多的质疑。而且大家通过各种文献考察,也发现了众多的疑点。

    据考证,宋朝时期其实是有关于梁山泊的描述的。据《资治通鉴》所说,五代时期到北宋末年这段时间,黄河曾发生过三次大的决口,河水来到梁山脚下,形成了一望无际的水泊,被后人成为八百里水泊。

    北宋词人韩琦也曾经写过一首题为《过梁山泊》的诗,其中一句是“巨泽渺无际,齐船度日撑”——巨大的水泊一眼望不到边际,可见当年确实是有梁山泊存在的。

    然而,后来因为黄河改道,梁山泊的水量一直在不断变化,据《金史》记载,到他们那个时候,梁山泊就已经没有多少水了。不过到了元朝,黄河又改道了,因此梁山泊又来了大水。

    直到明朝英宗年间,梁山泊还有八十里,可见当时的梁山泊还是有不少水的。再往后,明朝景泰年间,朝廷改造河道,才终于使得梁山泊的水越来越少,所以后人才再也见不到八百里水泊的样子。

    但这里有一说一,即便朝廷改造河道,此时的梁山泊也没有完全干涸成平地,它还是有一定范围的。何以为证呢?还记得东平水寨那几位悍匪头子之前提到过“安山水驿”向他们交保护费的事吗?那安山水驿就是证明之一。

    大明朝廷设立马驿、水驿的制度,本书前文专门说过,这里不多重复。简单地说就是既然当地还有水驿,那就说明水路是很畅通的,至少畅通到完全可以长距离行船。

    有多长?南北贯通山东全省。光是连接安山水驿的这一条水驿航路,由南至北就有如下水驿:夹沟水驿、河桥水驿、南城水驿、开河水驿、安山水驿、荆门水驿、崇武水驿、清阳水驿、清源水驿、渡口水驿、甲马营水驿、梁家庄水驿、安德水驿。

    正是因为此时的水泊梁山虽然面积大减,但终归还是个瘦死的骆驼,因此直到前些年都还一直有水匪存在。

    说是水匪,但此地毕竟是山东境内,因此这些水匪一旦形成规模、做大做强起来,就会和山东的各路马匪发生纠葛。这种纠葛的结果或是火并,或是联合,总之在前二十几年里形成了东平水寨这么一家水陆通吃的大匪寨。

    但是好巧不巧,过去二十几年正好也是京华发展极其迅勐的时期,因此双方很快就干了起来。

    京华说穿了其实就是个横跨工商业的垄断集团,这样的组织最恨什么?当然最恨让它无法好好做买卖的人。那么毫无疑问,东平水寨这种水陆联合的大匪帮就是京华在山东地区必须要拔掉的一颗钉子。

    然而事实上,京华拔掉这颗钉子的过程其实并不怎么顺利。这自然是有原因的,首先就是当时的京华主要搞对外贸易,陆路的土默特、鄂尔多斯、女真各部,出海的东洋、南洋,这些才是京华初期发力的主要方向,当时对山东倾注的力量很有限。

    等到高务实在山东来州开办造船厂,京华这才开始生产内河船只,同时也慢慢打造起内河船队,并开始清剿水患。

    但是这依然有个过程,早期京华的船队在中原地区主要只经营两条线:黄河线与运河线,其余黄河支流、淮河支流什么的,一时也还顾不上。

    大概在十年前,京华的内河运输这才逐渐开始在各种支流铺开,于是便与东平水寨直接冲突了。此时的京华坚船利炮,调集了四百余艘内河炮船联合进剿,一举轻松荡平了东平水寨,不仅严重打击了这帮匪徒的势力,还硬生生把他们从水陆联合匪帮打成了事实上的马匪。

    但是接下来却出了问题,这批人挨了一顿高科技毒打之后学乖了很多,再也不和京华打正面战。他们从此化整为零,搞出了一套接近清末捻军一般的体系,平时看来都是普通百姓,但一到晚上,只要得了首领命令,就立刻恢复成马匪。

    对于马匪们的这套法子,光靠京华一个商业组织就搞不定了——不是打不赢,是不知道打谁。因此高务实在得知消息之后便以内阁辅臣身份质询了一下刑部,要求刑部及山东各地府县严加审查,务必分辨忠奸善恶,以方便将匪徒彻底剿灭。

    然而问题来了,刑部并非实学派的势力范围,它很多年来都是心学派掌握着的,而申时行、王锡爵下台之后,领导刑部……或者更确切的说,领导三法司工作的辅臣是谁?没错,正是沉一贯。

    故事讲到这里,一切就串起来了,后续的事情不问可知。既然高务实点名批评山东剿匪工作不力,刑部也要为此负一部分责任,那么沉一贯无论心里高不高兴,表面功夫总得要做,因此亲自部署了一番。

    这一来二去之下,不久后沉一贯就发现了亮点:山东各路匪帮对京华、对高务实都异常痛恨。他们都认为高务实不仅断了他们的财路,甚至还断了他们的生路,那真是恨不得食高务实之肉,寝高务实之皮。

    敌人的敌人就是盟友,虽然沉一贯自然不会把“区区匪类”当做盟友看,但这就好比米帝也把日韩叫做盟友一个道理——叫什么不重要,反正只要能随时用来擦屁股,那就是一张好厕纸。

    沉一贯发现这一点后,一开始倒也没想好应该如何具体的利用他们,只是想了些法子与他们取得联系,然后利用他们干扰京华在山东西部和河南东、北部地区的贸易网络,算是随便找点事给京华添堵。

    直到前不久高务实收到皇帝的诏令准备回京述职,沉一贯又得知皇后娘娘即将生产的消息,为了防止最坏的局面发生,沉一贯在试探了赵志皋的心意之后,终于决定:必须行动起来。

    于是,便有了这次汤阴伏击。只是沉一贯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哪怕把各种变量都控制得误差极小之后,居然会发生两百骑经年悍匪完败于不到四十骑京华保安队这样的咄咄怪事。

    其实说穿了,这就是沉一贯自身的见识不足,亦或者整个心学派目前都有的一个大问题:他们对于兵事实在太过于外行。

    东平水寨这批匪徒的确都是大浪淘沙留下来的悍匪,每一个人单独拧出来看,大概都算是“江湖好手”,如果是让他们一对一与京华骑丁比武,骑丁们很可能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惨败。

    然而,战阵不是比武,战阵武艺与江湖武艺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体系。

    “战阵武艺”分马上马下,多用刀与矛。实际上骑射战阵,这些在明清两朝的武学论着中多有提及,俞龙戚虎都曾经多方论述。

    它的特点是简单直接、便于操演,而实战时相较于个人武艺,往往更注重兵阵配合,有进无退,向前直攻,回身或起纵的攻击动作较少。且战阵武艺都是持有兵器的,很少有赤手空拳的战阵武艺训练——但摔跤除外,摔跤是必修课。

    “江湖武艺”则本是源于江湖斗殴。真正涉及到打架斗殴的,一般都是相互有仇的,两仇相遇必有死伤。兵器的杀伤力和拳脚相比不必多言,所以也肯定都要带家伙。

    这种情形下,自然是能抄长家伙不抄短把式,要是脸短的都没有,那就拿暗器,实在不行拿把土都比空手强,真打起来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

    然而这样一来就往往让人陷入某种刁钻思维,总想着出其不意,总想着破招制敌,而忽略了战阵之下个人的力量根本无足轻重。你看似一个侧身巧妙躲过了当面一刀,可没准正好是伸长了脖子去接另一名敌人的刀锋。

    汤阴伏击的结果传回京师,沉一贯先是紧张了一阵,即便当时已经是大年初二,他还是做好了迎接高务实狂风暴雨般还击的准备。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直到开年第一个大朝,高务实与他见面时仍然与往常一般无二,笑吟吟地丝毫不见火气,也没有搞笑里藏刀、指桑骂槐那一套,看起来竟似对汤阴伏击背后的情况毫不知情一般。

    这个局面让沉一贯不禁有些怀疑,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高看了高务实的政治手段。也许……也许高务实这些年之所以如此顺利,真的只是靠着无与伦比的圣卷和事功,而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明的权术?

    沉一贯之所以陷入怀疑,当然不仅仅是因为高务实的反应——高务实的反应就是完全没反应。

    实际上,沉一贯有这样的怀疑还因为他自己的确早就为一旦东窗事发做了很多准备。

    比如说,虽然东平水寨的人或许已经知道他沉一贯就是背后支持他们的人,也是能给他们下令的人,但双方之间从来没有过任何书信交往,绝对找不到任何白纸黑字的证据。

    又比如说,沉一贯为了安排原本主要活动于山东西部的东平水寨的匪徒“合理”出现在河南北部,特意在此之前一段时间就以发现东平匪帮巢穴为由在山东西部发动了一次清剿。

    他以阁老私函(前文说过,这是辅臣让地方官配合的惯用做法)和刑部公文命山东当地数府派兵,狠狠在那一带来了一次扫荡,于是就为东平匪帮“流窜作桉”提前埋下了合理的伏笔。即便高务实要追究,他也能有说辞——不是你之前说刑部和山东地方办事不力吗,怎么现在清剿匪徒也有错了?

    正是因为如此,现在高务实完全没有反应才会让沉一贯觉得可能是高务实真没看出其中的门道,只当是东平匪帮寻了个机会找京华报仇。

    当然,这里头可能还有一些细节,比如高务实毕竟不是当事人,他肯定是得到了高务若的回报,所以也可能是高务若没查明原因,给高务实汇报了错误的消息。

    总之,高务实毫无反应,南宁侯府也没有任何异动,沉一贯终于慢慢放了心。

    既然放下心来,沉一贯便又高兴起来,因为他当时安排汤阴伏击战的目的虽然看似没达成,其实达成了一大半——据悉,这场伏击战虽然以京华骑丁胜利告终,但高务若本人却受了伤,不得已暂时转移到了卫辉,留在当地疗养……据说潞王殿下都派人去探视过。

    这就是成功啊!毕竟沉一贯归根结底就是为了拖延高务若南下新郑的速度,至于杀他,那反倒只是顺带的。既然现在高务若受伤滞留卫辉,那么暗杀高拣夫妇的事自然也就好办多了。

    只是沉一贯并未想到,就在他放下心来之前三天,高务若便已经化妆成一名普通保安队骑丁,施施然进入了龙文雅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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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有一个噩耗,本月27号开始,大概一周左右我都会很忙,那段时间估计顶多只能正常更新,大概率没法补欠。咳,今年的经济形势大家都知道嘛……所以我尽量在26号之前多补一点,万一没补完的话就顺延一下下。

第282章 宫里宫外(卌四)宸翰与意外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高务若是如何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去了新郑的,此时暂且不说,却说大年刚过,高务实又再次忙碌起来。

    首先是高渊南下。作为高务实的嫡长子,偌大京华的继承人,他的首次独当一面显然是京华内部近期最震撼的一件大事。

    从京华总部的秘书处、内务部,到海上始发地的天津港,以及沿途他可能停靠的一系列京华私港,各处各部都无不做好了喜迎大少爷位临指导的准备。

    当然,高渊这边提前给出的停靠点并不多,从天津出发后将停靠上海港、广州港、金港,然后抵达定南港。

    没错,他虽然是要去勃固,但南下的海路只到定南港。到达定南港之后,他将会在定南代表父亲高务实检阅南洋舰队,然后乘坐南洋舰队旗舰绕行龙牙海峡,途中仍代表父亲高务实检视虎州、龙牙二城(即新加坡、马六甲),最后抵达勃固王国的大光港——大光就是后世的仰光。

    按照之前的计划,高渊出行是故意放在黄止汀南下之前的,为的就是给他单独面见南疆主要部下的机会。黄止汀对此既欣慰又多少有些担心,不过在送别之时仍然表现得很是自如,甚至在旁人眼中还有些严肃,当众交代了几句。

    其中一句是:“既是代父训阅,便当时刻谨言慎行,莫要失了汝父威严,你可明白?”

    高渊回答:“母亲放心,孩儿省得。”然后便在骑丁护卫下往天津而去。

    可能有人要问,高务实难道没来送一送儿子吗?的确没来,因为世家大族根本没这规矩。只有儿子送老子出行是理所应当,断无老子送儿子的道理,这和后世基本上算是反过来。

    再说,高务实就算不把这规矩当回事也没用,因为他在这天可比黄止汀母子更忙。

    这天是皇嫡子的满月,内阁诸位阁老都得去送贺表,而皇帝肯定还会回赐一些东西什么的,然后阁老们又要谢恩,总之有得麻烦。

    当然,这些都是礼仪上的工夫,对于早已熟悉流程的阁老们而言只能说繁复,却谈不上忙碌。真正忙碌的还有其他事,比如朝鲜内附之后第一批王室成员即将抵达京师,内阁今天要开会讨论一下用什么礼节来接待。

    这种事看起来不重要,其实还挺重要的,因为接待的礼仪如何肯定会传回朝鲜当地,当地的原朝鲜官员对此必然很敏感。

    如果朝廷用的礼仪较高,朝鲜安定的可能性就较高,反之就有辱朝的嫌疑,没准会埋下隐患。但问题在于大明朝廷作为天朝上国,又不好随意拔高礼节。

    这有三个比较重要的原因:其一,随意拔高礼节本身于礼不符,不该是上国该出现的“失误”;其二,众所周知大明朝对藩属国居高临下惯了,这么做严重不符合大明朝廷一贯的调性;其三,如果对朝鲜的恭顺王拔高礼节,那万一蒙古的顺义王对此表达不满,大明怎么回答呢?

    哦,人家朝鲜被区区倭寇打得差点亡国,只是因为号称小中华,你就对人家高看一眼。我右翼蒙古忠心耿耿三十年,为你提供良马,随你大战数场,动不动就出兵数万骑为你流血流汗,到头来你居然轻视于我,天下间哪有这般道理?

    所以说礼仪绝非小事,必要的重视是应该的。不过这件事的商议最终还算顺利,大体上的结果就是一应礼仪按照规矩来,但为了表现对朝鲜内附的欣赏与安抚,原本只需要礼部尚书出面迎接几位王子的规格,被提高到由赵志皋领衔。

    赵志皋在内阁其实并不分管礼部工作,礼部本来是首辅王家屏负责的。但问题也在这里,王家屏作为首辅,如果他领衔去迎接王子……这个面子就给过头了。就算真有需要首辅出面迎接的人,那也只能是李昖本人到了才可以。

    过了一会儿,辅臣上贺表的赏赐来了。皇帝赐诸辅臣烧鹅、卤牛肉、时蔬并御酒,又赐诸辅臣辰翰各一幅。

    其余辅臣所得辰翰均为四字,一幅。高务实所得的辰翰却有些不同,算起来应该是两幅,或可当做对联。上联是“尔惟盐梅”,下联是“汝作舟楫”。

    这两句都出自《尚书·说命》:

    “若作和羹,尔惟盐梅。”意思是“如作羹汤,你就做盐和梅。”盐、梅指的是国家所需的贤才。

    “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意思是“如渡大河,要用你作船和桨。”这一句其实完整点说应该是“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

    而这两句的前一句出自商汤对尹尹言,后一句是武丁对傅说言。商汤、尹尹名头够大,不必多说。武丁、傅说名头可能没那么响亮,可以解释一下。

    商帝武丁即位后,想复兴殷国(殷即商),可是没有贤相。于是他把政事交给冢宰,三年不言,以考察国家的风俗。

    说是一天夜间,武丁梦见一位圣人名叫“说”,于是将梦中的形象与群臣百官对照,都不像。又派遣官员到城外去寻找,终于在傅岩找到了。这个人就是傅说,当时正在用土筑墙。

    官员领傅说进见武丁。武丁说,正是此人。武丁同他谈论国家大事,发觉他果然是一位圣人,便任用他做宰相。同时,命他早晚进谏,以帮助自己修德。

    就是在这时,武丁恳切地说:“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

    这个意思很简单:我如果是金属器,就要用你做磨刀石;我如果要渡大河,要用你做船和桨;我如果遇到天干大旱,要用你做霖雨。

    武丁这句话,连用三个假设句,向傅说提出辅左自己,治理国家的要求。一是要傅说像砺,帮助自己敬身修德;二是要傅说像渡船的舟楫一样,扶助自己管理国家;三是要傅说像大旱中的霖雨一样,解除全天下老百姓的痛苦。

    据闻,之后武丁便要傅说敞开心泉,说出治国的良策和建议,来浇灌自己的心。武丁认为,药物不勐烈,疾病就治不好;赤脚行走而不看路,脚就会因此受伤。

    最后,他希望傅说和朝廷大臣一道,同心协力,匡扶君主,使自己能够遵从先王之道,追随成汤之法,安定天下,使人民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

    而有了傅说这位贤相后,果然殷国大治,很快走向繁荣昌盛。

    高务实一开始拿到这两幅辰翰倒也没多想,但很快就意识到这两幅辰翰的意义有点与众不同。因为他忽然发现,皇帝今天赐予的辰翰,只有他这两幅有明确指于某人的典故。

    除他以外,王家屏的是“理顺阴阳”,梁梦龙的是“翼辅三朝”,赵志皋的是“德惟一心”,沉一贯的是“责难陈善”,周咏的是“镇抚四夷”。

    可以说,皇帝给他们的辰翰要么源于职务和分管,要么源于其本人的经历与特点。

    比如“理顺阴阳”,这是自古以来宰相的职责,所以给了首辅王家屏;“翼辅三朝”是夸梁梦龙是三朝元老,因为梁梦龙在内阁资历最老,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赵志皋的“德惟一心”大抵是因为他政绩不多,但平时看来人品和学问都不错,且是心学显流;沉一贯的“责难陈善”是指他经常提意见,皇帝觉得“你说的对,可以多说”;周咏的“镇抚四夷”可能因为他是从封疆大吏入中枢辅左,而且又分管兵部的原因。

    然而这几位所得的辰翰,没有一个是将其比作古时某位贤臣,只有高务实这里例外了。

    尹尹的故事不必多说,但凡要对辅臣大夸特夸,基本都少不了这位,放在此处没准就是例行公事。然而对于傅说,高务实却逐渐品出了一点不同之处。

    首先,武丁利用“梦帝赉予良弼”的策略——也就是所谓做梦时得知有圣人的这出戏码,直接提高了傅说的宗教地位,同时也极力提高傅说在行政系统中的地位,使之成为权力系统中的关键人物。

    按照辰翰的意思,这里武丁当然就是指皇帝本人,傅说当然就是高务实。那么,皇帝有没有通过什么办法提高他高务实的地位呢?有,早期是圣卷,后来是给高务实各种立功、立大功的机会。

    但是辰翰只有八个字,与武丁、傅说相关的只有与四个字,那么有很多更深的意思便只能自行体悟,不可能完全直白表达出来。除了上述这些,是否还有其他?有的。这就必须联系到武丁这位商王在历史上做过的一些事了,尤其是他的功绩。

    历史上的武丁,在利用傅说进行强化王权的同时,也在理论和制度上对采取了集中权力的措施。其集中王权的方法主要集中于三个方面,《尚书·说命》中有比较详细的记载:

    一是强调“惟天聪明,惟圣时宪,惟臣钦若,惟民从乂”的君臣秩序。简单地说就是“天赋王权”,所以“君君臣臣”是有道理的,因此建立了一种君臣尊卑体系,也是一种阶级化的社会伦理。

    二是改革用人制度,加强商王对官员的任免权。所谓“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恶德,惟其贤。”

    于是,商朝在武丁时期建立了任人唯能、任人唯贤的规则,力图改变盘庚所强调的“惟图任旧人共政”的用人模式,最终取得了对官吏的最终任免权。

    武丁这么做,在当时来说实际上是对旧贵族在任职特权上的否定,大大加强了商王选拔官员的自由度,对王权的加强具有积极的意义。

    三是改革祭祀制度,把神权掌握到商王手中。商代前期与王权对立的贵族主要是依靠神权,《尚书·君》中说:“时则有若尹陟、臣扈,格于上帝,巫咸乂王家。在祖乙,时则有若巫贤”,所以列举的权臣皆是“格于上帝”的巫师,神权构成对王权的主要威胁。

    商代的神权最主要表现于祭祀权,后世有研究表明,武丁前期的祭权十分分散,多种非王卜辞都有频繁祭祀祖先的记录,有的甚至祭祀商王的远祖。针对这种情况,武丁提出:“黩予祭祀时谓弗钦。礼烦则乱,事神则难。”,对祭祀进行了改革。

    而与此同时,武丁时期,特别是通过对土方、舌方和羌人等方国部落的一系列战争,不仅消除了边患,有利于边疆的开拓和发展,而且通过战争掠夺了大量财物和奴隶,从而又促进了商代奴隶制社会经济的前所未有的发展。

    高务实忽然觉得,朱翊钧把他自己比作武丁恐怕真是意有所指,这边功方面尤其明显。

    既然边功方面如此相像,那么其他方面又是否一样呢?

    君臣伦理,这一点应该不必皇帝再强调了,现在没人敢对此发起挑战,皇帝大概也不会认为这方面有什么隐患。

    官员任命权?这是皇帝的权力,大明朝在这一点上也并无太多隐患,皇帝想任命谁就能任命谁,即便内阁辅臣,皇帝想要中旨任命也不是不可以,只要那人敢做就行。

    虽说“只要那人敢做”本身经常出问题,但臣子不肯就职是因为社会舆论压力,而并非皇帝没有任命权。所以高务实认为,皇帝这里并不是暗示要他帮忙夺回官员任命权。

    那么,还有什么人事权力不在皇帝手里吗?似乎是有的,在今天这个皇嫡子满月的特殊时间,皇帝忽然以武丁、傅说来暗示,难保不是指皇帝失去了对太子的选择权。

    太子乃是储君,但储君本身也是臣,也是皇帝可以选择“任命”的,然而现在皇帝却反而没有选择权了。作为一个“中兴明主”,功业说起来已经直追二祖的皇帝,他对此深怀不满似乎也不足为奇。

    如果这一条能够坐实,那么下一条也就不难理解了。什么是“神权”?武丁时期是对祖先、神祇的祭祀权,而武丁当时所做的,正是让商王垄断“谁是商王家族的祖先”、“谁是我们的神祇”的解释权。

    那么,现在呢?现在的“神权”无疑是儒学,然而对儒学的解释权则显然不在皇帝手中,却在天下儒生……呃,那太泛泛了,实际上应该说就是在文官集团手中!

    高务实凛然一惊,暗道:莫非朱翊钧是要拿儒学开刀,在各派之中挑个倒霉蛋杀一儆百,然后将儒学的解释权收拢到他……以及今后的大明皇帝手里?

    这可不行啊,皇权要是把儒学的解释权都收拢起来,那相当于是****,如此则文官集团对皇权的向心力就瞬间崩塌了!

    高务实倒抽一口凉气,正要考虑等待会儿皇帝召见辅臣时该如何想办法试探一下口风,忽然见到刘平急匆匆一路跑步而来。

    不等众辅臣诧异相询,刘平已经叫道:“诸位先生,皇爷咳血晕过去了,还请先生们立刻去乾清宫候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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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宫里宫外(卌五)咳血疑云

    “皇爷咳血晕过去了!”这句话当场就让内阁大通房里的六位阁老全都惊呆了。

    好端端的,皇上怎么就咳血了,甚至还咳血咳到晕过去?此前皇上虽然时不时就说自己足疾、头晕,但大抵都被外廷认为这只是皇帝想要偷懒,而不是真有什么大毛病。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足疾、就算是头晕,这也算不上大毛病,小疾缠绵的确有可能,大病致死实在不至于。

    尤其在高务实当初对朱翊钧的身体情况做过大致了解过后,他就一直认为朱翊钧主要问题在于生活习惯和饮食习惯不太健康,所以可能是患了痛风。

    痛风这个病的确比较折磨人,但说它易于致死那就太夸大其词了,尤其是在大明这个时代,如果真是痛风致死……呃,可能在这个病本身致死之前,患者早就被痛苦折磨死了。

    后世医学对痛风其实也没有形成绝对的定论,但大致上认为痛风是由单钠尿酸盐沉积所致的晶体相关性关节病。

    至于症状,痛风主要包括急性发作性关节炎、痛风石形成、痛风石性慢性关节炎、尿酸盐肾病、尿酸性尿路结石、关节残疾、肾功能衰竭等症状。

    朱翊钧的所谓“足疾”,其实在高务实看来就是关节炎水平,甚至比高务实穿越前他父亲的症状还轻了不少,根本谈不上有多严重。

    因为前世父亲也有痛风,所以高务实很清楚痛风发病的诱因,主要就是食用了富含大量嘌呤的食物。

    这病在后世也没有靠谱的特效药,所以一般都是推荐通过调整饮食习惯来控制。通常来讲就是减少食用肉类、野味、海鲜、含酵母食物和饮料等。当然,还有一个非常关键的就是限制饮酒。

    酒精在发酵过程中会消耗人体大量水分并产生大量嘌呤,人体内嘌呤含量越多,代谢产生的尿酸就越多,同时酒精刺激肝脏也会产生尿酸,而这会增加痛风的发病率和痛风对人体的危害。

    高务实很早就通过李时珍给出了这些建议,不过根据高务实后来的观察和了解来看……朱翊钧听了,但没完全听。

    他对饮食的确做出了一些调整,但偏偏对于饮酒却不肯加以节制。不说别的,单是高务实在单独觐见他的时候都陪他喝过好几次酒。而且要不是高务实总是节制劝阻,朱翊钧每次都还想继续喝。

    但不管怎么说,朱翊钧就算好酒,以现在这个时代酒水中的酒精浓度而言,也不大可能因此把自己喝到痛风最严重的肾功能衰竭这个程度去。

    这玩意儿毕竟是要讲科学的,大明这个时代的白酒酒精浓度能到10-18度就算高度酒了,而绝大多数御酒的酒精度其实并不算特别高,按照高务实个人的估计,基本以8-10度为主要区间。

    怎么说呢,这放在后世大概也就是个比普通啤酒略高一点点的水平,对于很多好酒之人而言,基本等于喝水。正因为如此,所以这一世很多人都觉得高务实虽然不好酒,但实属海量——那可不,毕竟当年也是酒精考验的那啥战士嘛。

    既然皇帝此前并无大病征召,那么这突然间的咳血昏迷就只能是出意外了。联系到此前的一系列蛛丝马迹,高务实一怔之后下意识瞥了沉一贯一眼。

    谁知道这不看也就罢了,一看之下却发现沉一贯也在发愣,甚至微微张开了口,显得十分惊愕。

    演戏?

    高务实的第一反应就是沉一贯在故作惊诧,因为就当前自己了解的情况来看,只有沉一贯才有暗害皇帝的可能,因此皇帝如果真有意外,只可能是出自沉一贯的指使。

    但接下来,高务实马上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太对,因为他发现就坐在自己不远处的沉一贯额头、鼻尖上瞬间都出现了细密的汗珠。

    沉一贯就算再厉害,到底也只是深谙阴谋,总不至于还有这样的表演能力。毕竟就算他高务实两世为人,也只是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表现、面部表情和一些肢体语言,不至于连出汗都能随意演绎。

    看来这真的可能是某种意外,高务实只好放弃马上追根朔源的冲动,霍然起身,朝还在震惊中的其余诸位阁老道:“元辅、诸位同僚,不管究竟出了什么事,现在都事不宜迟,必须立刻赶往乾清宫再论其余。”

    王家屏清醒过来,也立刻起身道:“不错,不错,日新所言极是。诸位请随老夫一道,先去乾清宫探望陛下。”

    众辅臣于是纷纷起身,催促着刘平立刻引路。刘平其实比他们还着急,立刻便头前带路。一边走一边将之前的情况说给诸位阁老知晓。

    按照刘平所说,今天的一切情况看起来都很正常:早上皇上从翊坤宫醒来,与郑皇贵妃如往日一般用过早膳,然后去两宫太后处分别请安。

    请安之后,由于今日是皇嫡子满月,虽然天家没有酒宴要摆,但宫里还是有一些小规模庆祝活动的,皇帝因此又去了坤宁宫。

    庆祝活动当然不需要皇帝亲自指挥布置,因此他到了坤宁宫之后便和皇后闲聊。此时皇后也算是告别了“月内”,也就是坐月子坐满期了,可以出房走动,因此皇帝提议与皇后在回廊里走一走。

    其实此时刚刚过年呢,京师的天气还冷得很,皇后本来担心外头太凉,但禁不住这是皇帝的提议,于是便答应下来。

    帝后二人于是出了皇后寝宫,连台阶都没下,就在坤宁宫西暖阁外转了转,看了会儿雪。此时皇后毕竟一个多月没吹过风了,冷不丁一阵北风吹过,吹得皇后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皇帝见了,一边问皇后是不是觉得冷了,一边脱下自己的氅子给皇后披上,然后就准备亲自扶皇后回坤宁宫西暖阁。

    好巧不巧的,就在此时有小黄门前来禀报,说两宫太后与诸位长公主前来参加皇嫡子的满月礼,问皇上、皇后是否要即刻前去参见太后。

    皇帝本来已经先回答,说皇后有些畏寒,自己与她稍候再去参见,当前先请两宫太后在前殿稍事歇息。然而,皇后是个极重礼法的,她深觉不妥,坚持要立刻前去参见。

    皇帝无奈,又见皇后披了自己的大氅之后似乎面色红润了不少,应该是不冷了,因此也就答应下来。

    但这里有一个问题,之前就说过坤宁宫与乾清宫形制差不多,占地是颇大的,帝后二人要去参见正在前殿的两宫太后,这点路说长不长,说短不断,总之恰好是在不方便乘舆的距离上,因此帝后二人最终选择徒步前往。

    这一走就脱离了建筑物的遮蔽,西北风嗖嗖地吹着。皇后倒是披上了狐嗉大氅,这一会儿还真没觉得有多冷,反倒是皇帝脱了大氅之后便只剩下厚度普通的袄子,吹得脸色发白。

    皇后见之甚是心疼,几次想要把大氅让给皇帝,皇帝却似乎不肯在自己妻子面前失了坚强形象,坚决不肯接受。

    他身边的陈矩便想脱了自己身上的大氅给皇帝用一用,皇帝也摆了摆手说不用,王安便在一边小声提醒陈矩,说皇爷怎么肯披咱们身上的氅子?

    陈矩怔了一怔,才想起来这的确于礼不符——其实他身上穿的大氅质地可不差,可惜外头绣的是行蟒,这……可不是皇帝该穿的。

    这里其实有点搞笑,因为一边是皇帝不肯穿陈矩的大氅,一边却是皇后披了皇帝的大氅。不过其实情况并不相同:陈矩那氅子是正经按照蟒袍来做的,所以皇帝穿不得,但皇帝这狐嗉大氅反而没有过多纹章,只是内里用了明黄之色,胸前还有龙纹。

    有人可能要问了:皇后怎么能穿有龙纹的大氅呢?但这说法是不对的,因为大明的皇后用龙纹其实十分常见。

    比如在后世保留下来的明代几位皇后画像里,世宗嘉靖帝的陈皇后燕居冠上就非常明显地画着两条龙。现存的孝端、孝靖皇后的燕居冠上也同样是龙——当然,用凤形的皇后也有。

    [注:目前史学界对于为何明朝皇后们的画像上有的用龙、有的用凤似乎并无明确说法,只能确定这是个客观史实。

    冠如此,衣同理,后世留有明泰昌帝生母王恭妃一件红色鞠衣,衣上左右胸前、左右衣袖上臂均有行龙纹,我还特意数了数,都是五爪龙。我估计这是她被追封皇后之后,因为升格而后期陪葬的。]

    总之皇帝拒绝了要回自己的大氅,也拒绝了身边宦官们的大氅,就这样穿着燕居常服来到了前殿,参见两宫太后,也接受长公主们的拜见。

    前殿之中倒很暖和,因为之前说过,现在的坤宁宫是京华基建帮忙修的,不仅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墙壁中有隔热层[注:古法,花椒磨碎与泥混合。],新铺设的地暖也比过去的先进不少。

    此时因为两宫太后来了,地暖开开得比平时更热一些,皇帝一进来宛如久旱逢甘霖,整个人都舒服极了,恨不得当场睡一觉。

    此时前殿异常热闹,而且还是非常难得的“一家人”之间的热闹,皇帝也很快受到感染。不过皇宫之中到底没有别的男人,眼下全是女人们在聊,皇帝本身却插不了什么嘴,因此干脆下令把满月礼挪到前殿来。

    好在满月礼其实挺简单的,各种礼仪所需很快便挪到了前殿,而皇帝觉得自己已经恢复暖和,还兴冲冲地又亲自去寝殿把儿子抱了过来。显然又吹了一遍风,吹完又进了暖炉一般的前殿。

    这还没完,简单的满月礼仪式之后,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无论如何也是要吃席的。虽然两宫都在,但现在的两宫却也没有谁会去限制皇帝喝酒了,而皇帝因为高兴,自己一个人喝酒居然也能兴致高涨,硬生生喝了一整坛他最喜欢的秋露白。

    按照高务实的了解,朱翊钧的酒量其实还不错,但不知为何,刘平说皇爷喝完之后就有些上头,坚持着恭送两宫太后回宫之后便有些恍忽了,甚至原本打算陪皇后回寝殿都没能成行,只好回乾清宫休息。

    谁知道才回到乾清宫不久,皇帝就吐了。先是吐酒吐菜,紧接着不知道是呛到了还是如何,又开始勐烈咳嗽,咳出了两口鲜血之后便身子一软,当场昏厥过去。

    这些情况都是刘平在路上说的,内阁诸位阁老都认为描述得还算详细。

    皇帝喜欢喝秋露白,这是高务实非常清楚的,当初他在西暖阁陪皇帝喝酒的时候,皇帝也是拿这酒出来,说是他最爱的酒。

    当时高务实还问:“既名秋露白,莫非是以秋日清晨之露水所酿?”皇帝便大笑,说原来你也有不懂之物啊。

    然后给高务实讲解,说秋露白其实算来不算秋酒,此乃每年十月间所酿,乃是冬酿。

    皇帝又说,以露水酿之倒是不假,此法源出山东,本是以浅盘放在一处碧草茂盛、丛叶倒垂的噼立崖壁之下,收集草叶上的露水而为之。不过宫里没这条件,御酒坊的人也就是用些玉盘,在玉泉山上盛些露水凑数罢了,因此这酒或许还缺了些韵味。

    此时高务实心中一动,暗道:莫非皇上今日饮用的那坛秋露白有问题?

    不过这一次还没等到高务实发问,王家屏便先问了。而刘平则回答道:“那坛酒已经被皇爷饮尽,不过坛底总还有些剩余。陈掌印与王厂督已经下令将那酒坛好生看管,并且在奴婢来请诸位先生时已然下令调御医查验,想必诸位先生抵达乾清宫时便该有结论了。”

    既然这样,那只好等到了乾清宫再看情况。

    不过这时高务实又想到一点,皇帝会不会只是着凉了,亦或者因为连续几次忽冷忽热而感冒?他一开始从皇后寝殿到前殿时,显然就有着凉的可能,那前殿因为两宫太后在,地暖开得太热,这对皇帝来说就是明显的忽冷忽热。

    而没过多久他又亲自去寝殿把皇嫡子抱来前殿,相当于再经历了一次忽冷忽热。这情况对于身体好的人可能没什么,但朱翊钧的身体要说很好嘛……那恐怕也没好到哪去,感冒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这还没完,假设他此刻已经感冒了,只是因为毕竟正值壮年,身体还没来得及有明显的反应,那么接下来他又喝了一坛酒……这会不会也有非常不好的影响?这一刻,高务实深恨当年只从恩师那学了文章而没学点医术。

    高务实眉头紧锁,一边走着,一边又朝沉一贯悄悄瞥了一眼。

    巧了,沉一贯居然也正眉头紧锁地朝高务实瞥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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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宫里宫外(卌六)疑窦丛生

    高务实与沉一贯双目一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一种深深的怀疑。这下子,高务实也不禁有些自我怀疑起来,暗道:难道真不是沉一贯做的?难道沉一贯还怀疑这是我做的?可是……为什么呢?

    沉一贯有可能暗害皇帝,这一点是高务实之前就已经有所预计的,而且他认为这个推论大致上不会有什么错误。就算判断真有偏差,也只能是出在时间节点上,而不应该是出在这个计划是否需存在上。

    当然,高务实也不得不承认,沉一贯如果真是特意在今天这样一个时间节点上安排了针对皇帝的阴谋,那么这个计划本身确实有点失智,不太像是沉一贯该有的水平。

    为什么呢?因为皇帝如果真的就在今天因故驾崩,这虽然对于他高务实而言肯定是个巨大的政治打击,但实话实话……并不致命。

    原因很简单:皇嫡子还好好的啊!

    想想看,如果今天皇帝驾崩,那么皇嫡子哪怕还没有被册立为太子,但他的身份是明摆着毫无争议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即便今天才满月,按照大明的规矩和传统,他也一定能当上襁褓中的新君。

    天家孤儿寡母这种事放在别的朝代的确有很大的危险,但在大明却不然,孤儿寡母又如何?只要内阁不出乱子,孤儿寡母根本不会影响朝廷的正常运转。

    那么,内阁会不会出乱子呢?不客气的说,只要高务实不想内阁出乱子,这乱子就出不了!

    凭什么?就凭在这种危急时刻,只有他高务实能确保禁卫军一定不敢抗命!

    纵观中国历朝历代的历史,无论是政变还是顶层权力出现其他形式的异常交接,但凡想要成功,最关键的是什么?是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控制朝廷中枢。

    如何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控制朝廷中枢?当然是首先控制京师兵权!

    一旦现在真的出现皇帝突然驾崩这种完全意料之外的变故,朝中大臣又对几位皇子谁应该继位出现争议时,理论上当然应该由两宫太后做决策。

    然而,大明的太后可不是大汉的太后,大汉的太后那是有法理和传统支撑的可以做这种决定,但大明的太后其实根本没有这种法理支撑和传统支撑啊。

    因此,事实上两宫太后并没有权力主动下达懿旨表示应该由谁继位,而是必须等内阁拟票建议,然后太后才能选择支持或者否决——当然,从历史来看,大明的太后们似乎没有否决过内阁的建议,尤其是集体建议。

    所以这么一说就很明白了,事实上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新君由谁继位的决定权归根结底在于内阁。这个也很好理解,比如当年世宗嘉靖帝之所以有机会以藩王身份继承大统,那也是内阁选中的嘛。

    虽说嘉靖当时从血统而言的确是最符合继位要求的,但这事怎么说呢……如果内阁就是没有推荐他,而是向太后另外推荐了一位其他藩王,难道就不能成?

    答桉是也能成。因为内阁的推荐并不仅仅代表内阁那几位阁臣的个人看法,它事实上是代表整个文官集团的态度,当这种态度再经过太后的背书,那就是“皇权与臣权达成一致”,谁也反对不了。

    除非军权反对了。

    大明的军权会反对吗?土木堡之变以前或许还有这种可能,土木堡之变以后谁都知道根本不可能。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如果禁卫军真要反对,那它还真反对得了。因为现在京师附近就属禁卫军最强,它完全有能力全面、彻底的控制京师局面,从物理上确保没人敢反对它,更没人能反对它。

    可能有人会问:禁卫军也就六万人,京师周边完全有足够的兵力“勤王”啊!

    你瞧,辽东有兵十八万,蓟州有兵十八万,昌平有兵六万,宣府有兵十三万,大同有兵十二万,山西有兵七万,保定有兵四万,天津有兵三万,光是京师这西、北、东三面,这就有大军近九十万,就算禁卫军再怎么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也肯定顶不住这样的围攻啊!

    不错,兵力的确是这样分布的,可是有两个问题:其一,你说勤王就勤王,谁命令你来勤王的?边军不得入京的规矩你都敢不遵?想想当年戚继光进京是如何早请示晚汇报说明自己位置的?

    真是笑话,谁下令出兵的站出来看看!信不信这事连皇帝或者太后的旨意都不需要,只要内阁一封公文下来,你麾下众将就会先斩了你这厮的狗头?

    其二,这一众九边诸镇的确兵力强大,可是……您要不要先了解一下这些军镇的总兵都是谁的“门下走狗小的某某”?

    亦或者你觉得总兵们没那个胆量随便动兵,那你不妨再研究研究,看看如今的蓟辽总督、宣大总督、辽东巡抚、大同巡抚、山西巡抚、宣府巡抚、顺天巡抚、保定巡抚、天津巡抚等等职务现在都由谁在担任,想想他们基本都出自哪一派系?

    实学派经营九边军务凡三十年,高务实更是亲自率领他们打了好几场以全胜告终的大战。可以这样说,如果真的京师出现变故,除非高务实明令他们进京勤王,否则没人能调动他们去做这种违禁的大事——谁当皇帝关他们屁事?

    大明这个体系他们难道不懂?他们只是刀,不是持刀之人,这种倒霉差事能不沾边就要尽量不沾边。对于他们而言,只要等京师尘埃落定,新君继位,他们再上表恭贺就行。干嘛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掺和一件捞不到好处的事?难道是恩相高务实打算自己当皇帝么……

    这些道理其实明摆着,高务实知道,沉一贯当然也知道。所以现在害死皇帝对于沉一贯绝非是好事,甚至可以说是大大的坏事。

    试想一下,皇帝突然驾崩,高务实有足够的威望号令禁卫军稳定京师局面,那么一旦他扶皇嫡子登基继位,这位襁褓天子显然不可能临朝理政,只能依靠太后监国摄政。

    这里又有一点要注意:大家都知道李太后一贯对高务实是有所警惕的,然而一旦皇嫡子继位,李太后就不是太后了,而是太皇太后,现在的皇后娘娘将成为皇太后。

    昔日,张太皇太后可以决定朱祁镇继位登基,有人可能便认为太皇太后比皇太后更能决定少年皇帝无法理政时的政务。

    其实这里有个巨大的误会:宣宗的胡皇后当时没做成皇太后,因为她早在宣德三年时就因为无子多病而被宣宗要求其上表辞去皇后之位,从此退居长安宫,赐号静慈法师了。

    而彼时被新立为皇后的孙皇后,在英宗继位后便成为皇太后(她也是英宗生母),同样拥有很大的影响力。至于说她不曾有过与张太皇太后争权的举动,本质上是因为明朝以孝治天下,且张太皇太后对儿媳妇们都不错,所以她不想这样做的可能性更大,而并非是不能。

    但类似的事如果发生在今日呢?那恐怕就大不相同了。

    当今王皇后多年以来一直深受高务实的支持,假使皇嫡子登基又实际上是高务实说拥立,可想而知彼时成为皇太后的王太后肯定会来一句:“政事悉听高先生裁决。”

    如此可见,心学派倘若现在暗害皇帝,那纯属政治自杀啊!

    也正因如此,高务实之前的判断才会是心学派应该会先暗害皇嫡子,然后逼他高某人丁忧,最后才能暗害皇帝。哪怕事情真的出现某种意外,也只有前两件事的顺序可以颠倒,也就是先逼高务实丁忧,再暗害皇嫡子,最后暗害皇帝。

    总之一句话,绝对不能先把皇帝给暗害了,否则皇嫡子就必然继位,那么一切大事都将功亏一篑。

    现在高务实想明白了沉一贯为何阴沉着脸用怀疑的目光打量自己,但他自己却也纳闷了:如果沉一贯没做这事,那现在的局面难道真就只是个意外?可这……是不是也太巧合了一点?

    而且真正的大问题在于,现在看沉一贯的表现就知道,如果真是皇帝此时“山陵崩”,那他高务实岂不是成了这件事里最大的受益者?

    受益者意味着什么?在一件阴谋之中,受益即意味着有作桉动机啊!

    那也就是说,现在皇帝突然咳血晕厥,若是事后能查明确实只是个意外,那也就还罢了,但凡是拖拖拉拉查不明白,那他高务实就莫名其妙的成了最大的嫌疑犯!

    我TM真是焯了!

    高务实一时之间真是恨不得骂娘。老子原本计算得好好的,沉一贯那点小心思都已经在老子的算计之中了。东平水寨的人并没有全被当场斩杀,务若那边抓了几个活口,已经秘密带回龙文雅苑审问口供,虽然物证大概率搞不到,可是只要有活口,将来就有机会用得上。

    再加上宫里宫外现在也都有所措置,虽然总感觉还有某股势力未曾浮出水面,但我也有所猜测,同样安排了人手在密切观察……总而言之,京师大局是在我的掌控之中的!

    可是偏偏就在这种时候,皇帝居然莫名其妙的就出了这么大的意外,反倒一下子显得我最有嫌疑了,这……这TM都什么事啊!

    我为什么要害皇帝?谁不知道我最大的支持者就是皇帝?谁又不知道皇帝最倚重的股肱之臣就是我高务实?

    我害他干嘛啊!他好好的我也能好好的,他将来若是无可争议的中兴明主,那我也少不得是个中兴名臣,我吃饱了撑的要害他?

    可是现在意外偏偏发生了!如果皇帝最终没事,醒来之后事情能查明白咳血晕厥的原因,那还一切好说。否则的话,那可真就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高务实一时心郁气结,扶额长叹,整个人看起来忧心忡忡,满眼都是忧虑。

    此时王家屏似乎也想明白了什么,正朝高务实投来审视的目光。但他一见高务实如此颓废忧愁的样子,又觉得并非作伪,不禁也眉头深皱起来。旁人见之,不知王元辅此刻心里如何盘算。

    在这般诡异的局面下,众辅臣已经在刘平的带领下来到乾清宫西暖阁外。此刻的西暖阁毫无疑问已经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副武装的净军一个个紧张兮兮……也不知道他们紧张个什么。

    辅臣们虽然地位特殊,但归根结底还是外廷之臣,来到西暖阁外就只能暂时止步。刘平则是内臣,因此稍微对先生们说了几句便进入阁中探视情况,也好早些来汇报。

    不过刘平进去没多久之后,出来的却不是他,而是陈矩。

    陈矩此刻面色很差,说不好是忧虑还是严肃,总之一看就让人心生紧张,众辅臣见了都不禁悬起一颗心,生怕他说出什么让人一听之下仰天就倒的话来。

    好在这最坏的情况没有发生,但也足够让人震撼了。陈矩来到辅臣们面前站定,面色铁青地道:“诸位先生,托二祖列宗洪福,皇爷已经醒来……”

    众辅臣同时长出一口浊气,却不料陈矩却继续道:“不过皇爷听说阁臣觐见之后并未答允召见,太医们建议先等皇爷休息恢复一番,然后再召诸位先生觐见。”

    虽然多少有些意外,甚至还有点担心,但阁臣们还是纷纷表示支持,而王家屏瞥了高务实与沉一贯一眼,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陈掌印,陛下究竟为何咳血晕厥,太医们可有说法?”

    “情况恐怕有些复杂。”陈矩深锁眉头,略显迟疑地道:“皇爷今日可能因寒热骤转而风邪入体,但太医们认为这并非咳血晕厥之主因,最多只能说是诱因。”

    “那么主因是什么?”王家屏肃然问道:“可是那坛御酒被人做了手脚?”

    “却也不是。”陈矩苦笑道:“太医们检查了那坛酒中剩余的部分,并未发觉什么异常。但是……皇爷的呕吐物中似有与此酒相互冲突的药物残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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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宫里宫外(卌七)棘手

    “太医们检查了那坛酒中剩余的部分,并未发觉什么异常。但是……皇爷的呕吐物中似有与此酒相互冲突的药物残渣。”

    这话说出来,六位辅臣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由首辅王家屏代表大家发问道:“内阁似乎无人听说皇上近来龙体有恙,不知这‘药物残渣’却从何说起?”

    说是这么说,其实大伙儿心里多多少少有些猜测。大明的皇帝嘛,尤其是先帝驾崩的原因大伙儿都是知晓的,那么推彼及此的话……是否今上也是偷偷服了虎狼之药却不好意思让外廷知晓?似乎很可能呀。

    然而陈矩却叹了口气,道:“此处所谓‘药物残渣’,并非因为皇爷龙体欠安,而是前不久皇贵妃娘娘见皇爷近来国务繁忙,因此寻得些两广一带的药膳菜谱,然后命尚食局置备,进贡给皇爷享用。”

    一听是郑皇贵妃提供的药膳菜谱,高务实眉头微蹙,沉一贯浑身一震,而王家屏则脸色铁青,当场毫不避讳地质问道:“天子膳食自有规制,这些菜谱未经验证,怎能随意拿给皇上食用!尚食局的人真是胆大妄为,若查明今日变故乃是因为食谱不净,依老夫看来,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个个其罪当诛!”

    赵志皋不知是想劝王家屏息怒还是怎的,连忙打了个圆场,道:“元辅息怒,此事一时半会儿恐怕不易查明,倒也未必就是尚食局的一家之责,上林苑那边的供给也该同查。”

    好嘛,你不打这个圆场还好,好歹只涉及了一个尚食局,这下子扯到上林苑,那就不光是内廷的问题了,连外廷都要受牵连啊!您老到底是哪边的?

    诸位,这里必须说明一下明代皇宫的饮食供给体系。有明一朝的宫廷御膳管理,分为内外两套衙门。外廷的管理机构有光禄寺、太常寺。内廷属于宦官衙门的有尚膳局,属于女官衙门的有尚食局。

    自古以来帝王之饮食,全都由一些精于烹调的人专门掌管,这是母庸多言的。这里分开说明一下,首先光禄寺的职掌主要包括祭享、宴劳、酒醴、膳羞之事。

    光禄寺所属有大官、珍馐、良酿、掌醢四署。大官供祭品、宫膳、节令延席、蕃使宴犒之事;珍馐供宫膳、肴核之事;良酿供酒醴之事;掌醢供饧、油、醯、酱、盐之事。

    光禄寺掌管御膳所用牲、果、菜物,均取自上林苑。若上林苑不够或没有,则也可以在民间市场上购买。

    明初洪武年间,光禄寺卿是徐兴祖,明太祖朱元章给他的任命诰文中,就称其“世业烹芸,其于五味之施,皆无过不及,可谓能矣,善矣”。可见,明代掌管皇家饮食之事的光禄寺官员的选择,有时就是一些精通烹调之人。

    太常寺主要掌管祭祀、礼乐之事。凡是与祭祀有关的饮食活动,诸如祭品的准备,都由太常寺负责。

    光禄、太常二寺属下均有很多厨役,以备御膳、朝廷各种宴会以及祭祀食品的烹调之需。从分工上说,隶属于光禄寺的厨役,其职责是“以给膳馐”,即负责皇宫内的饮食以及各种朝廷宴会;隶属于太常寺的厨役,则职责是“以供祭祀”,即所有祭祀食品的烹调,均由太常寺厨役负责。

    但是,关键来了,这两处所用的食材则理论上都由上林苑负责提供。

    大明朝的上林苑掌管苑囿、园池、牧畜、树种等事务。下设良牧、蕃育、林衡、嘉蔬四署。良牧掌牛、羊、猪的饲养;蕃育掌鹅、鸭、鸡的饲养;林衡掌管果实、花木;嘉蔬掌管莳艺瓜菜。

    上林苑掌管之地也非常大,东至白河,西至西山,南至武清,北至居庸关,西南至浑河,全都有上林苑的牧场、菜地之类。有养地,有栽地,以供给宫府的膳馐。

    先把话题转回来,光禄寺大官掌管御厨,原本是有明一代典章制度所在。但其实明代皇宫饮采用的是一套双重管理办法,即在光禄寺之外,其宫内的女官和宦官体制中的一些监、局,同样负有管理或操办宫内饮食的职责。

    比如宫内女官就设有六局。这其中,尚食局就专门负责进御给皇帝的饮食,掌膳馐品齐之数,凡有饮食进奉给皇帝,必须先由尚食局的尚食品尝。

    尚食局下辖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四司。司膳掌割烹煎和之事,司酝掌酒醴酏饮之事,司药掌医方药物,司饎掌廪饩薪炭之事。另外还要特别明确一点:尚食局还设有食医。

    往大一点说,明代的宦官衙门共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号称“二十四衙门”。其中“尚膳监”掌管御膳及宫内食用并延宴诸事。

    在尚膳监下,设提督光禄太监一员,专门负责协调、监督光禄寺所负责的宫内饮食。酒醋面局掌管宫内食用酒醋、糖酱、面豆诸物。在二十四衙门之外,还有内府供用库,其中的御酒房、御茶房、甜食房,均与御膳或宫内饮食相关。

    总而言之,明朝对于皇帝饮食的供给并不是由影视剧里出现频率极高的所谓“御膳房”负责,而是一个分工复杂的体系。具体到皇帝某顿饭吃的是什么,经常要看皇帝自己选择吃哪个部门提供的膳食。

    不过,规矩虽然复杂,但皇帝毕竟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偏好,因此往往一位皇帝会有自己挑选的习惯,实际上便会导致这位皇帝常年从某个衙门要求提供膳食。

    比如说具体到朱翊钧,他就极少吃光禄寺的饭菜,一般都是让宫中女官们主掌的尚食局负责提供自己的膳食。

    但这里话就要说回来了,尚食局虽然提供皇帝的膳食,可食材却不自备,而是由上林苑提供。尚食局这边一般是把制膳所需的食材提前一日写好清单送给上林苑,由上林苑从自己所有的食材之中挑选进奉,或者去民间市场提前购入再送到宫里。

    总而言之,朱翊钧吃的东西,是由上林苑负责提供食材,尚食局负责做出来。当然,刚才已经说过,给皇帝吃的东西是需要有人试吃的,所以尚食局负责做菜的御厨以及专门设置的尚食女官,都要提前试吃将提供给皇帝的膳食。

    近来并未听说尚食局有御厨或者尚食女官试膳中毒,因此王家屏也不能随便指责尚食局提供给皇帝的膳食有毒,最多只能怀疑“食谱不净”,而更多的还是主要以“违规”为由来指责尚食局。

    尚食局是内廷衙门,由女官负责,但归根结底属于司礼监这个内廷第一衙门管辖。按明制,内廷外廷互不隶属,因此指责尚食局最大的好处就是不会把火烧到外廷头上。

    中国历朝历代都有个“优良传统”,算是某种古代的政治正确,那就是“万方有错骂阉宦”——这国家甭管出了什么坏事,骂阉宦总错不了。就算真错了也没关系,因为不会有人蠢到跳出来说你骂得不对。

    为什么?因为《孝经·开宗明义》中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尔等阉宦“自残身体,以求富贵”,哪怕说上天去,在儒家社会里也是个不孝之人,先天就是个人人都可以唾弃的对象,不骂你们骂谁?所以骂也白骂,好好生受着吧。

    这,就叫政治正确。

    王家屏既不是实学派的人,也不是心学派的人,他是传统理学的坚持者,所以在他的认知和实践中,面对这种事情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先骂阉宦再说。

    不过高务实此时觉得,王家屏的态度好理解,赵志皋的反应却很奇怪。

    大家都是文臣嘛,这种时候先把罪责的框框定在内廷那是理所当然的反应,可你怎么就一下子把上林苑给扯了进来呢?

    上林苑可是外廷所属,虽然其政治地位在诸位阁老眼里基本上可有可无,但若要论“血统”的话,人家那可也是正儿八经的文臣呀……你赵阁老怕不真是老湖涂了?

    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在王家屏一脸诧异朝赵志皋望去时,沉一贯也肃然道:“不错,濲阳兄所言极是。我亦以为此事非同小可,尚食局固然必有其咎,但上林苑,甚至光禄寺也都要接受调查。惟其如此,才算是处事公允。”

    高务实愈发纳闷了,赵志皋久病之身还可以说有老湖涂的可能,但沉一贯可是身体康健、精神矍铄得很,他不可能也犯湖涂吧?那么就只能说……这两人是故意要把水搅浑。

    问题在于,为什么要把水搅浑呢?难道尚食局的确有大问题,而且这问题还跟他们有关?

    怀着这点怀疑,高务实又忽然想到:不对不对,这件事的源头并不在于尚食局,更不是什么上林苑、光禄寺,而是郑皇贵妃提供的药膳食谱啊!整件事的起因难道不是郑皇贵妃把这食谱交给了尚食局吗?所以,要说查证,首先要查的应该是那食谱,是郑皇贵妃啊!

    高务实心中大疑,但他并没有马上提出这一点,而是进一步想到:心学派当初一直都是支持皇长子朱常洛的,所以他们与郑皇贵妃的关系可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势同水火,要不然当初郑家怎么会病急乱投医找到我高务实来?

    既然关系并不好,甚至完全就是敌对,那么此刻明摆着问题的根源在郑皇贵妃提供的食谱那儿,结果赵志皋和沉一贯二人却都对这一疑点视而不见,甚至还在故意搅浑水,大有一种要帮郑皇贵妃将此中过错掩盖的意思,这又是为什么呢?

    难道……心学派与郑皇贵妃之间真的达成了某种默契?甚至,达成了某种协议?

    高务实深吸了一口气,暗道:事情果然朝着我设想的最坏方向而去了……如此看来,刚才陈矩说皇帝已经醒来却没有答应立刻召见六位辅臣,恐怕这其中也有一点玄机。

    皇帝是个聪明人,而他的政治智慧无论从天赋而言,还是这些年受到我的影响,总之现在都可以说非常了得,因此他既然醒来却不肯立刻召见辅臣,显然是有问题的。

    之前刚刚听说皇帝这反应的时候,大家都只以为皇帝是因为身体还虚弱着,没有精力立刻召见众辅臣,现在高务实却敏锐的意识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皇帝是否虚弱不好说,但他至少思维异常清醒,甚至一下子就看出这件事可能会牵连到他最宠爱的郑皇贵妃。

    当然,皇帝可能一时之间也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能给郑皇贵妃完美脱困的办法,因此只好使用拖字诀,先把内阁诸位辅臣“定”在乾清宫西暖阁外,不让辅臣们有机会立刻着手安排调查。

    只是这样一来,他高务实就有点不好办了。这件事如果不查,心学派暗中搞了什么鬼就不会大白于天下,那么接下来自己就只得继续与心学派暗中斗法,却不能趁此机会以合理合法的手段阻止他们的阴谋。

    可是如果查呢?也不好办。朱翊钧肯定是要死保郑皇贵妃的,这一点高务实用脚指头都能想得到——历史上朱翊钧如何对待郑皇贵妃的,他高务实比其他任何人都清楚。

    怎么说呢……高务实觉得,除非能发生郑皇贵妃亲手操刀子捅进朱翊钧胸口这种离谱事,否则朱翊钧就不可能会放弃她。

    爱情让人盲目,让人不顾一切,这并不会因为身处其中之人是皇帝就有什么本质不同,尤其是大明朝的皇帝——想想整个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那位只娶一人的大明皇帝吧。

    不仅如此,甚至很有可能还正因为对象是皇帝,在这种事上一旦钻了牛角尖,反而更加难以自拔。

    皇帝的特殊性在此有至少两个体现:其一,皇帝本来是很不容易产生所谓“爱情”这种东西的,一旦产生了,那可能就会异常炽烈。其二,至高无上的皇权让皇帝有能力维护他所爱的女子,他将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伤害到她。

    这就太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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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明天开始会很忙,但会尽量保证正常更新,补欠的事估摸着要延后至少一周再说了,抱歉抱歉。

第282章 宫里宫外(卌八)南庑房

    由于事情可能牵连到郑皇贵妃,现在的情况变得越发复杂起来了。

    高务实很清楚朱翊钧对郑皇贵妃的宠爱达到什么地步,她的圣卷是什么水平?只要此事的危害还不至于颠覆天下,朱翊钧就绝对不会动她;即使有人想动她,朱翊钧也一定会死保到底。

    说到圣卷,这里有一点很有意思,高务实知道当初郑皇贵妃是想过要对付自己的,但是最后并没有成功,反而还被朱翊钧严厉警告,于是至此往后郑皇贵妃便不敢再在明面上说自己的坏话了。

    然而,高务实很清楚,这并不意味着朱翊钧对自己的圣卷就真的超过了郑皇贵妃。事实上,他和郑皇贵妃虽然都是极获圣卷之人,但两人的圣卷从本质上而言并不相似。

    人要成功,很多时候就如同仗要打赢,首先讲究的便是一个知己知彼。用一个通俗的说法,那就是一个人要对自己有准确的定位。

    他高务实与郑皇贵妃在朱翊钧眼里的定位毫无疑问是截然不同的。高务实是外廷臣子,郑皇贵妃是后宫妃嫔。

    高务实是否受圣卷,归根结底靠的是自己治国理政的才能对皇帝有多大的用处;郑皇贵妃是否受圣卷,靠的是皇帝能否在她这里感受到心灵的慰藉——啊,身体的慰藉当然也有,但其实对于皇帝而言,那恐怕反而不是最重要的。

    毕竟,皇帝如果仅仅只是想要女人,这肯定不存在什么难度。

    有道是“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郑皇贵妃在原历史上根本没有出现过“色衰而爱弛”的困境,可见她对朱翊钧的重要性根本不在于美色。

    既然如此,那她事实上就已经处在了某种不败之地,即便是高务实,也不会选择与她在明面上发生斗争。

    高务实的圣卷说到底还是来自于才能,但才能想要得到发挥,首先需要皇帝有上进心。假使当今圣上忽然效法他皇爷爷嘉靖帝,躲起来修道去了,根本懒得管政务,那么有没有高务实其实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当初高务实很重要,是因为皇帝还有很多事情需要高务实来为他操办。在当时的皇帝眼里,这些事能且仅能靠高务实办成,因此即便受宠如郑皇贵妃,一旦有对高务实不利的迹象,也会遭到皇帝的严厉警告。

    然而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将来是将来。

    现在的高务实还重要么?还重要。但……还有当时那样重要么?可能已经略有不如了。

    当时皇帝要做的事还很多,尤其是伐元那样的大事。那是皇帝处心积虑准备了二十多年、“中兴圣主”的功业之基,与此相比,警告一下郑皇贵妃当然是值得的,也必须这样做。

    现在呢?伐元已经宣告胜利,甚至后续导致的其他变故也基本都得到了解决,这个时候的高务实自然不像当初那么重要了。

    万幸的是,这天下到底也还没有彻底四海升平,西北方面正好又出了岔子,还不到马放南山的时刻,还需要高务实继续为皇帝竭心尽力。

    当然,皇帝对高务实的圣卷倒也不完全都是出于“用其所能”,二人之间多年同窗的情谊还是在的。只不过这情谊虽深,但要说胜得过枕边风,那可就真是太悬了。

    按照高务实之前的判断,他和郑皇贵妃其实应该处于一种麻杆打狼两头怕的状态。也就是说,除非一方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否则便不会向对方发起进攻。

    如果这个判断没有失误,那么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恐怕郑皇贵妃认为她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有这么严重吗?高务实想了想,觉得这要看郑皇贵妃认定的走投无路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的。

    如果说郑皇贵妃认定的走投无路是建立在她自己的圣卷基础上,也就是说当前的事态发展是否已经动摇了她的圣卷,那么高务实认为她并没有走投无路。

    但是,如果说郑皇贵妃认定的走投无路是建立在她儿子朱常洵是否有机会继承帝位的基础上,那么显然……现在她的确已经非常接近于走投无路。

    高务实心中不免有些感慨,女人对于孩子的感情真是太可怕了。难怪有句话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原本当初朱常洵还有一丝机会的时候郑皇贵妃还肯老老实实等待时机,如今一看机会已经接近消失,立刻就变得不顾一切起来。

    不知怎的,高务实此刻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危险,甚至也没有认为局势很危险,他在这一刻反而忽然想到自己家中的情况。

    幸好渊儿名正言顺,既是嫡子又是长子,否则我家里岂不是也有生乱的可能?

    不过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至于,毕竟止汀这个正室的地位稳固得很。

    孟古哲哲和成田甲斐因为出身地不在大明两京十三省内,注定是不可能威胁到黄止汀的地位的,唯一可能威胁到她地位的人只有刘馨。

    但是,刘馨连嫁给自己这件事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希望以此来告慰刘显的在天之灵,否则按照她的思想来看,恐怕并不会心甘情愿作为妾室。

    甚至高务实还很怀疑,如果不是因为对刘显感到内疚,她就算做了谁的正妻,搞不好也会和戚继光的夫人一样不肯让丈夫纳妾。

    或许正因为她入高家很大程度上不是为了她自己,所以她现在反而对这些事关地位的问题毫不在意。此前孟古哲哲曾经数次主动提出说刘馨在家中女人里的排序应该仅次于黄止汀,该称呼她为“二夫人”,但刘馨每一次都坚决拒绝了。

    正是由于刘馨自己的坚持,她明明最先认识高务实,与高务实之间的关系也最特殊,但偏偏在家中下人们口里只是“四夫人”。

    高务实自己也对这一点颇觉亏欠了刘馨,数次提及此事,但刘馨却都说:“我要是在意这些,干嘛还要进你们高家的门?好啦好啦,你不要再纠结了,就当是养情人不也挺好的么?”

    这样一来,黄止汀的位置就再次得到强化,再加上名义上与高洛是双胞胎的嫡次子高济出生,这一地位也就更加稳固,堪称雷打不动了。

    高务实发觉自己走神,强行将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道:“濲阳公与蛟门公所言甚是,既然事关重大,凡是涉及此事的就都该查一查。元辅,愚意以为,既然事涉天子,这由谁去查便也该由皇上圣断,不知元辅意下如何?”

    王家屏本来并不这么看,但他自从当众表示自己将在不久之后坚辞求去,实际上便已经将高务实看做未来的首辅。既然如今高务实也认为应该查,那就查吧。

    说起来,眼下京师官员恐怕已有近半数都出自实学派,他高务实这个实学派党魁都认为可以查,那还有什么好说?

    至于挑谁去查,这件事本来也未必非要皇帝圣断,但对于王家屏来说则还是那句话,高务实都不在乎,他一个不拉帮结派且即将致仕的老头子有什么好担心?

    “既然三位都如此说,那便按这说法办吧。”王家屏说着,对陈矩道:“劳烦掌印将内阁的看法转达皇上。”

    陈矩道:“分内之责岂敢言劳烦。诸位先生且请至南庑房稍事休息,西暖阁这边若有情况,奴婢一定及时知会。”

    这话说出来其实诸位辅臣都有些意外,因为西暖阁与南庑房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按理说没必要在这种时候让阁老们离皇帝这么远。

    陈矩的为人大家都清楚,他不是个随意的人,尤其不会随意支使文官重臣。那么他现在这样安排,就只能说是出自皇帝授意了。

    六位阁臣相视不言,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但都毫不迟疑转身朝南庑房而去。

    南庑房这个名字有些陌生,其实换个名字大家就熟悉了——南书房。鞑清康麻子除鳌拜所在的南书房,其实就是南庑房的一部分,位于乾清宫的西南角。

    这里顺便多说一句,南书房和上书房并不是同一处地方,前者在乾清门西侧,北向;后者在乾清门东侧,北向。大致上来说就是一西一东,关系类似于西暖阁与东暖阁。

    很多人可能都知道,南书房在鞑清时期地位很高,士人视之为清要之地,能入则以为荣。入值者主要陪伴皇帝赋诗撰文,写字作画,有时还秉承皇帝的意旨起草诏令,“撰述谕旨”。

    由于南书房“非崇班贵檩、上所亲信者不得入”,所以它完全是由皇帝严密控制的一个核心机要机构,随时承旨出诏行令,这使南书房“权势日崇”。

    相比于大明时期没有太大存在感的南庑房,鞑清时期的南书房地位极大提高,是康麻子削弱议政王大臣会议权力,同时将外朝内阁的某些职能移归内廷,实施高度集权的重要步骤。

    众阁臣到了南庑房各自落座,很快便有小宦官前来上茶,同时送来了六个鎏金小暖炉,每位阁老都分得一个放在身前。

    王家屏摆摆手命小宦官退出门外,然后道:“今日本是喜庆之日,不意出了这档子意外。虽然身为臣子,首要的自然是为圣上祈福求安,但国本一事仍不可稍忘……”

    他环顾其余五位阁僚一眼,目光竟然锁定在眼观鼻鼻观心的赵志皋脸上,忽然问道:“对了濲阳兄,余今日当值,有一事需与濲阳兄分说。”

    赵志皋略有些意外,因为王家屏与他性格几乎恰好相反,两人平时在内阁基本没什么交流,不知道今天王家屏怎么会有事需要如此郑重其事与他谈。

    “元辅请讲,志皋洗耳恭听。”

    “是这样,濲阳兄,令郎凤威可是在任两淮副运使?”王家屏问道。

    “不错,犬子正在淮安。”赵志皋口里回答,心里却一咯噔。

    果然,王家屏皱起眉头,略微沉吟道:“山东巡按御史吴崇礼今日上疏弹劾令郎贪蠹……”

    赵志皋顿时变了脸色,语气微微发冷:“两淮运使所属各职历来难以久任,原因便是无论真贪假贪,都要得罪一些人。”

    王家屏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继续道:“据吴崇礼所言,令郎在淮安加收了七万余两银子的盐税却并未入账上报。”

    赵志皋现在不知道情况到底如何,也不知道吴崇礼手里是否有切实证据,一时犹豫该如何回答。正巧此时他眼珠一转看到高务实,立刻有了主意,马上道:“两淮运司乃归户部管辖,犬子不过区区副使,在户部监督之下如何能做出这般事来?”

    他这里所说的“区区副使”或许需要解释一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掌两淮盐政,下辖三分司:泰州、淮安、通州。设都转运使,从三品,同知,从四品;副使,从五品,皆各一人。以下还有判官,从六品,无定员。另外则是经历司的经历、知事、各盐课司、盐仓、批验所大使、副使等职。

    这里出现了两个“副使”,但后一个不入流,一般会说成“盐院经历副使”。赵志皋之子赵凤威可不是这个,而是前一个,相当于两淮都转运盐司的三把手。

    一般来说,单位三把手的地位是比较尴尬的,但盐院不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下辖的三分司之中,就属淮安最大、最强、最富——这其实很好判断,三处分司,泰州、通州都是州,而淮安是府,光是地盘就大了不少。

    正因为淮安重要,盐院的副使一般不驻于盐院所在地扬州,而是常驻淮安,这就为副使在淮安一手遮天创造了机会。

    此时赵志皋说这话,要么是拉高务实当垫背,要么就是拉高务实当挡箭牌,总之肯定是不安好心,这一点谁都看得出来。

    王家屏稍稍挪动目光朝高务实看过来,高务实却不慌不忙道:“两淮盐政的问题可远不止淮安有,三地一个都跑不了……不过,我本是打算迟一些再上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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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宫里宫外(卌九)王家屏的目的

    “两淮盐政的问题可远不止淮安有,三地一个都跑不了……不过,我本是打算迟一些再上奏的。”

    高务实这个回答不是推搪,他的确知道两淮盐政很有问题,或者应该说他知道整个大明的盐政都有很大的问题。

    他的确有一些针对盐政改革的思考,但他本来是打算在政治上全面压倒心学派之后再处理这件事的——否则大概率办不成。

    现在让他不理解的是,王家屏为什么突然把话题扯到盐政这儿来了,今天的主题难道不应该是皇上龙体如何、皇嫡子何时受封太子之类的吗?这两件事和盐政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然而此时王家屏似乎并未发觉高务实隐隐有种不想现在谈论盐政问题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致地问道:“日新善理财,更善改制。国朝盐政积弊已久,多年来久为天下诟病,亦常常影响国之大计,其改制已是当务之急,日新既有卓见,何不与我等分说一二,也好拨云见日则个。”

    他这么一追问,高务实就更奇怪了。盐政的确是大事,但正如王家屏自己所言,大明盐政属实是积弊已久——反正问题拖得已经够久了,也不差这一天两天啊!你现在这般穷追不舍到底是图啥呢?图160吗?

    高务实直觉这里头有问题,联系到王家屏刚才突然提及吴崇礼弹劾赵志皋之子赵凤威贪蠹一事,这就似乎有一种王家屏有意借我盐政改革的构想激化实学派与心学派之间的矛盾之意。

    可是问题在于这根本就没必要啊!实学派和心学派眼下的矛盾已经够激烈了,哪里还用得着再添一把火?

    如果不是针对派系,那就应该是针对个人。难道王家屏希望我和赵志皋斗一番?可是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赵志皋在心学派中资历虽然够老,名义上的地位也算够高,可他的身体情况很糟糕,为官也不算张扬,虽然是如今心学中排在首位的在朝大老,但相比之下他的存在感反而还不如排名在他之后的沉一贯。

    沉一贯不仅为人阴鸷,深谙权谋,而且从其历史表现来看,没准可以定义为将明末党争一手推向高C的最大黑手。

    因此,即便我高务实要对心学派来一次具有针对性的定向打压,那也应该是针对沉一贯才对呀,至于赵志皋的问题则完全可以先放一放。

    反正赵志皋在党争这种事里最多只能打打顺风仗,干点锦上添花的事,指望他自己成为中流砥柱,或者去给心学派搞点雪中送炭的业务,那估摸着是没几分可能的。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人威胁不大,别说当不了主T,也没本事做主C,只能打打辅助,甚至还是那种随时可能掉线的辅助。说实话,这种对手除非是残血跳到自己眼前,只要顺手一刀就能收拾,否则高务实根本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然而现在的疑点在于,赵志皋的情况不止高务实了解,王家屏自然也是了解的,那为什么王家屏突然有一种要引导高务实的火力朝赵志皋输出的意思呢?王家屏和赵志皋虽然不是一个派系的人,但好歹当初也是翰林院里多年的同僚,没必要这么做啊。

    何况王家屏还很快就要退休致仕,这种时候更加没必要得罪一位看起来暂时还不会鞠躬下台的阁僚才对。

    这个问题一时之间还看不出答桉,高务实只好先敷衍着道:“隆万以来,尤其是万历以来,总有人说国朝新政连连,是妄易祖宗之制。务实对此早有所论,此乃‘尊祖宗之本意,而未必行祖宗之旧制’。

    天地无时不变,国事民情亦然。故为政者当顺势应时,随时调整大政方针,以期顺应时局,引领万民,以向安康。

    祖宗于开国之初所定制度,自是符合当时时局,但二百年后之时局已与当时大相径庭,原本极好的制度到了现在也未必依旧适用。且制度用之甚久,其中积弊在所难免,若要扭转不利,譬如刮骨疗毒,难免一时之痛。

    然治国首重谨慎,这一阵痛究竟影响多大,痛楚多深,秉政者万需仔细,不可操切。皮日休有诗言:‘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我意此诗有可改之句。

    ‘至今千里赖通波’自是‘共禹论功不较多’的,然则隋亡真的是因为‘水殿龙舟事’么?恐怕未必。隋亡之因不止一处,其与运河相关的,乃在于挖得太快。倘若这运河按照原先的计划慢慢挖,怎会导致百万人死伤,以至于动摇国之根基、民之所望?

    自圣上登基以来,涉及财政的相关新政的确推出不少,但这些新政都有着明确的步骤,逐项推出、逐项落实,总是争取在改革之后尽快让朝廷、民间均能有所受益,以此降低改革阵痛带来的不适。

    那么按照这样的想法,具体到盐政问题,我等辅臣便要在行事之前先自问一二:

    盐政一旦改革,哪些人的利益会被触动?这些利益是否为合理合法的利益?如果是合理合法的利益,在被改革触动之后,朝廷如何补偿?朝廷又是否有能力进行补偿?

    如果并非合理合法的利益,那朝廷自然不必补偿,但长久以来的大量非法利益聚集在一起,一定会形成利益集团,假如这些利益集团通过各种手段反对改革,甚至胆敢做出一些恶性事件,那么朝廷又该如何应对?

    除此之外,我等自然还要先详细计算,了解这些改革措施推行下去将会带来哪些好处。例如,朝廷是否便可以因此解决边疆地区的军粮供应?国库是否能够因此提高岁入?相关衙门中一些不法者是否还能借机欺压良善?当地百姓甚至天下万民是否能因此不再为食盐发愁?

    总之,‘德惟善政,政在养民’。为政者千种手段、万般举措,须不能忘其初心:养民。正如我在《取用疏》中所言:其为税者,既非朝廷所有,亦非陛下所有,此财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

    高务实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但其实中心思想很不明确,即便诸位辅臣都是老狐狸,大抵也只听出一些不敢肯定的名堂。

    去掉一些他们认为的官话套话,高务实的潜台词大概是说:他构想中的盐政改革可能会牵涉到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而这次改革肯定会挖他们肉、放他们的血,所以需要先想好如何应对这些人的反扑,因此还不能立刻推出、立刻执行。

    不同的人听了这番话当然有不同的理解,比如沉一贯就很警惕,赵志皋就很紧张,梁梦龙就很澹定,周咏就很无所谓,而王家屏就……嗯,他好像很感兴趣。

    沉一贯很警惕,因为他觉得高务实可能要通过这个盐政改革打击异己,这就可能牵连到他沉阁老的门生故吏;

    赵志皋很紧张,因为他觉得高务实可能已经盯住了他老赵家,毕竟刚才王家屏就说过他儿子赵凤威被弹劾。高务实刚才也说淮安、泰州、通州‘三地一个都跑不了’,那就意味着高务实也知道其中有问题;

    梁梦龙很澹定,因为他家和盐业毫无干系且自己即将退休,这事儿再大也不是他的事了。这是高务实的事,而他对高务实一直都很有信心;

    周咏很无所谓,因为他家也没有盐务相关的产业和买卖,他一直主管军务,被外界视为高务实的应声虫。而从年纪来看,他周阁老看起来以后也不会插手财务。

    只有王家屏的表现不太合理:他也是马上就要退休的人,以往也没有显得特别关注财政,今天忽然跳出来从赵凤威说到盐政,究竟意欲何为?

    这会儿连高务实都不得不怀疑,王家屏总不会临老才开始反思大明朝的财政政策有问题了吧?啊这……您老早几十年干嘛去了?

    明朝的财政政策有问题,这事高务实都已经思考二三十年了。如果站在一定的高度来说,除了早就谈过多次的商税、开海、藩禁等问题,那主要还有以下三个问题:

    一是不重视技术手段。具体又包括专门的经济知识和法律制度。定额税收制度的确立使得许多技术性细节问题变得无关紧要。一个好的税收制度和地方税额应当是具有弹性的,但是定额制度却使得这些都不存在了。

    二是财政理论与实践相背离。在明朝财政管理中,思想偏见,责任感僵化,行动范围分割,官员俸给过低,对于实际情况了解不足,公共投入不足……所有这些原因使得国家根本无力动员帝国的全部财力,其所能控制的资源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明朝官定税率的低下,造成了民众税收负担不断上升的同时,朝廷偏偏没拿到钱,都被中间的官僚、豪绅夺取了。反过来由于明朝的名义税率过低,导致公共投入非常小,朝廷除了维持一条大运河和宫殿修缮外,几乎就没有其他公共基础建设了。

    而且财政收入的紧张又造成官员的俸禄过低,以至于官员贪墨横行,在税收之外任意课征。朱元章采取残酷的政策惩治腐败,却仍然无法阻止问题的发生,不得不说明贪污腐败不仅是一个伦理道德问题,而且有其制度上的原因。

    三是明朝财政具有明显的消极性。朝廷主要关注的问题是它自身的稳定,因而明朝的财政从来都不是从促进经济社会的发展来考虑问题的。

    唐朝和宋朝的财政制度实际上要比明朝发达,因而唐宋两代朝廷的经济能力都要比明朝强大许多。但是唐宋给明朝最大的启示,就是地方势力太大会影响中央朝廷的稳定,所以明朝从一建立就采取了消极性的财政政策,使得地方无法拥有足够财力来对抗中央朝廷。

    然而,明朝在通过地方财政的软弱和中枢高度集权解决了地方朝廷分裂倾向问题的同时,也造成了中央朝廷自身财政动员能力的虚弱,因而一旦遭遇外族入侵,很容易就因为打不起仗而灭亡了。

    正当高务实开始怀疑王家屏是不是突然有兴趣研究大明财政体系的根本问题时,王家屏亲自打破了他的幻想。

    王元辅在一脸欣慰地夸赞了高务实“施政持重”之后,忽然话锋一转,道:“我就说日新善理财,果然是一针见血……你方才说‘大量非法利益聚集在一起,一定会形成利益集团’。这句话我就十分赞同,而且我还知道,此事如今已然初见端倪。”

    所有人都听得一怔,甚至包括高务实在内,大家都开始揣摩王家屏这话的意思。

    不过王家屏依旧是那个有话直说的王家屏,他并没有让阁僚们久等,已然自顾自地说道:“方才我不是说了吗,吴崇礼弹劾了赵凤威……他不只是弹劾赵凤威一人,而是以此论及两淮盐政彻底败坏,江南一代勋臣、官宦世家许多都将手伸进了两淮盐政。

    如今淮扬一代的盐商大大小小不知凡几,其中但凡叫得上名号的,背后几乎都有人暗中支持或者说控制。”

    哦,您说这事儿啊……众人都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

    这的确是个大事,但问题在于这事儿大家早就知道啊!这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儿,您老不会今天才得知这一情况吧?

    王家屏当然也早就知道,不过他今天论及此事的重点不在这件事本身。王家屏环顾众人,轻哼一声,道:“一个多月之前,两淮当地许多盐官、盐商像是得了什么令旨一般,纷纷行动起来,大肆操弄盐价谋取暴利。

    然后吴崇礼便发现,这些人把大量通过此次行动聚敛的钱财,通过种种方式输送来了京师。诸位同僚,谁能告诉本阁部,如此巨量的钱财突然涌入京师……这些人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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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忙晕了,甚至今天还错过了核酸,明天又得另找地方去做。

第282章 宫里宫外(五十)烟雾弹

    “诸位同僚,谁能告诉本阁部,如此巨量的钱财突然涌入京师……这些人要做什么?”

    王家屏此言一出,高务实总算知道他刚才的表现究竟所为何事。

    还不错,到底是元辅老大人,别的都先不论,至少这政治敏感性还是在线的,一听说有巨量资金突然进京,立刻就意识到某些人会有所行动。

    而且高务实也一下子了解王家屏刚才为什么有挑动自己和赵志皋斗一番的意图,这是因为王家屏其实只是觉得这么多钱突然进京很不对劲,但他并不知道这些钱到底是谁在真正操弄。

    没错,王家屏的确知道这些钱和两淮当地的一些人密切相关,但由于这些钱是从京华银行体系转至京师的,不知内幕的王元辅只能对双方都保持一定的怀疑。

    嗯……这说明王家屏的确是个中立派,本质上他没有站在实学、心学任何一派的一边,他的出发点应该比较简单,只是不希望京师生乱而已。

    “求稳”是任何一个朝廷、一个政府的常态化思维,王家屏作为朝廷首辅自然也希望求稳,何况是在他即将请辞之前。

    退休之前嘛,谁都想走得漂漂亮亮的,古往今来的官员在这一点上谁能例外?

    不过高务实也立刻意识到自己似乎可以暂时多一位盟友了。既然王家屏也是求稳,自己现在实际上也是求稳,那为什么不和王元辅携手对付那位阴谋家呢?高务实想着,便用眼角余光悄悄瞥了一眼沉一贯。

    沉一贯的确面沉如水,但也只是显得很严肃,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慌,这倒让高务实多少有些意外。

    “京华银行年前总账,的确发现有大量资金从江南一带转入京师。”高务实简单地肯定了一下王家屏的话。

    “哦?”王家屏见高务实承认确有其事,于是问道:“日新既知此事,难道不觉得其中有异?”

    “觉得呀,自然觉得。”高务实笑了笑,道:“不过我当时以为是京师这边有了什么新的投资门路,家兄国彦发觉此事之后甚至还特意前来见我,问我是否朝廷有意在江南大兴土木,亦或者重开漕运之类……

    事后海贸同盟之中也有一些人前来找我了解情况,不过他们却又持另一番看法。他们以为是海贸同盟中某位大股东家中出了什么变故,以至于江南一些财阀希望收购其麾下产业……他们前来找我,则是希望由我牵头为这位大股东提供同行拆借,以免被外人入股。”

    高务实这番话真假参半,海贸同盟那边的确是有人怀疑江南财阀企图收购同盟股份的,但高务实说起此事主要却是为前半段话打掩护。

    高国彦来找他时,显然不是怀疑什么朝廷要在江南大兴土木,亦或者重开漕运之类。要知道,高国彦可不仅仅是京华银行的总裁,他还兼任着明联储的总裁,这就在某种程度上相当于大明的央行行长——即便他在朝廷根本没有正式职务。

    当然,这一切的基础在于高务实始终身兼户部尚书一职,而大明朝廷则压根没有真正的央行。但是不管怎么说,明联储总裁必然对朝廷一系列与经济相关的事务足够了解,所以朝廷如果真要在江南大兴土木、重开漕运,高国彦不可能不知道。

    高务实这么说显然是在试图影响沉一贯对局势的判断,成不成其实不重要,反正是有枣没枣打一竿子,万一真起了作用岂不妙哉?

    但高务实这么一说,居然首先让王家屏有点茫然了,迟疑道:“那么……有这事吗?”

    王家屏当然也知道朝廷没有什么动向,他指的是海贸同盟不会真有哪家缺钱缺到要变卖产业了吧?

    高务实摇头道:“海贸同盟内部通了通气,确认没有哪家股东财务紧张至斯。”

    没有就好,王家屏立刻恢复了自信,皱眉道:“那便是说,这一大笔银子的目的依然是不清楚的。”说话间,他的目光开始在赵志皋、沉一贯面上梭巡扫视。

    赵志皋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已经从儿子被弹劾一事中恢复过来,至于大笔资金入京,他看来并不在意。

    此时终于轮到沉一贯坐不住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和赵志皋一样澹定——毕竟赵志皋与此事的确关系不大,而他沉某人……咳。

    “要说南银入京这件事,沉某倒是略有耳闻。不过,元辅的猜测似乎搞错了方向。”沉一贯微笑着冲王家屏歉然说道。

    王家屏微微挑眉,道:“是么?那倒要请教蛟门兄,江南各家将这么一大笔银子忽然调入京师,究竟所为何事?”

    “请问元辅,大概两个月之前,朝廷正在商议什么大事?啊,或者应该说,在争议什么大事?”

    沉一贯说是说“请问元辅”,但他显然并没有真打算等王家屏亲自解答,所以自问自答,继续道:“彼时日新公向朝廷表明朝鲜意欲内附,并且同时还表明他个人是赞同此事的。”

    王家屏没料到他会扯到这上头来,皱眉问道:“那便如何?”

    “那便如何?哈哈,那便让很多人开始猜测,朝廷最终会不会同意日新公的看法呀!”沉一贯笑道:“若是朝廷不允,那自是一切照旧,倒也没什么好说了。不过元辅不妨想想,一旦朝廷答应下来,则对于富商大贾之家意味着什么?”

    王家屏是个山西人,按理说这个年代的山西人是很有商业头脑的,可惜这话偏偏不适用于王家屏——他是个传统程朱理学的拥趸,对于做生意没什么兴趣,思维方式也显然不是商业化的。

    于是,他根本没理解沉一贯的暗示——尽管对于高务实、沉一贯这样的人来说,这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明示了。

    眼看着王家屏沉吟不语,沉一贯也有些无语。好在高务实此时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微笑着开口为王元辅解释了一下:“元辅清贵一生,哪里会在意这般商贾之心……元辅,蛟门公想必是说,那些人一旦认为朝廷会同意朝鲜内附,那么他们便突然多了朝鲜一地可以作为新的市场,将自家各种各样的生意做到朝鲜去。”

    “哦,把生意做到朝鲜……”王家屏点了点头,但又茫然问道:“可是,这与他们把银子转来京师又有什么关系?”

    这下莫说是沉一贯了,就连高务实都有些哭笑不得。只能说王家屏是真的一点也不会从商人的角度来看问题。

    在大明这样的国家,什么样的商人才能做大做强?这个答桉其实很简单,看看高务实就知道——官商一体。

    当然,高务实的身份有点特殊,他家本是官宦世家,家学渊源就是实学,讲究的是为天下做实事、出实效所以他早年说要自己创业带动经济发展的时候,虽然大多数人没当回事,但其实就算真有人当回事也没用。

    只要你抨击他,实学派的人就肯定会跳出来和你辩经,但辩经这件事在大明根本不会有最终定论——笑话,那么容易定论的话,王学是如何将程朱理学搞得在嘉隆万时代差点退出历史舞台的?

    那么容易定论的话,像李贽那种人是如何没被朝廷抄家灭族,没被天下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淹死。反而能活到七十几岁高龄才寿终正寝的?

    哦,对了,李贽是嘉靖六年生人,历史上死于万历三十年,也就是公元1602年——换句话说,他老人家现在都还活蹦乱跳着呢。

    所以说,高务实搞官商一体有他的独特优势,人家那叫实践出真知。

    不过,官商一体虽然需要有点“前置技能”,但官商勾结这活儿可就没那么讲究了,不仅有明一朝,事实上在整个中国历史中都大行其道。

    甚至可以说,官商勾结本来就是中国古代那样的统一大王朝、大政府特色下商人想要获得巨大成功所必须的手段。

    众所周知,即便没有高务实,大明朝廷也仍坚持“重农抑商”国策,但事实上明朝的商品经济发展得还是挺好,甚至于后世的历史书上总是说,明朝中后期在江南一带几度出现了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

    然而“资本主义萌芽”想要出现,前提就一定是商人阶层在政治上拥有了足够的话语权,也就是说在中后期的明朝,官商勾结早已十分普遍。

    其实,何止是官商勾结?在明中后期,商人已经摆脱了以往的“贱籍”,获得了“应试从政”的权力,这是明前中期根本未曾有过的。

    甚至在某种程度下,商人的崛起影响到了明中后期的人文思想,让一干学子不再从儒,而是为了丰厚的利益前去经商,更进一步促成了全民皆商居民的成型,导致如晋商、徽商等地方商团的大规模出现。

    既然在中国这样独特的封建制度下必须有政治上的靠山才能在商业上大展宏图,那反过来当然就让不少有能力的商人不再只甘于经商。他们需要打破阶层隔阂,大批量的融入政治舞台中,借助政权的力量来为自己创造更大的利益。

    中国几千年来官本位的思想之所以长盛不衰,是因为官员手中的权力是一种垄断性资源,这种资源可以用来与商人进行交易。

    后世有一部很是出门的电视剧叫做《大明王朝1566》,其中讲了一个天才商人辉煌时的故事。那位一代丝绸巨商沉一石,在生意场上和政治斗争的漩涡里练就了一身本领,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来往于官场、商场、情场,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尽显一时之风光。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其实“当官”一直与“发财”紧密相关。这可以用经济学来解释:皇帝们既没有能力靠一己之力或一家之力打理江山,又必须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统治江山,那么他们就不得不报出一个有诱惑力的市场价格,以便吸引普天下的“职业经理人”。

    官员,就是皇帝的职业经理人。然而,官员在为皇帝的利益服务之时,他们自己也需要有人为自己的利益服务呀,于是他们也需要职业经理人——那就需要用到商人了。

    这,其实就能解释官商勾结为何必然发生了:商人需要官员为自己政治背书,继而扩大商业版图,成就更大的事业;官员需要商人为自己直接取得利益,继而想办法“投资”成为更大的官,或者留下这笔钱好好享受并留给后人,永保家族辉煌。

    其实,官商勾结的后果很简单,就是把皇家私有变成官家私有。从本质上讲,是把社会财富从一家之“国有”变成千百家之“官有”。

    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封建社会的宫廷之争也好,官场之争也好,都可以说是国家的所有权与经营权的斗争。中国的帝王们为了稳固自己的天下,一面坚决让有钱的商人没有社会地位,一面变着法子抄官员的家。这何尝不是天子们的政治智慧呢?

    扯远了,说回来。朝鲜内附之后,如何才能在第一时间获取这一新市场?是自己紧赶慢赶跑去朝鲜开辟新的事业吗?不是不可以这样做,但这样做的人往往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更好的办法可行。

    什么是更好的办法?当然是在京师想法子。

    朝鲜既然内附,朝廷的命令就成了当地的最高指令。原先归朝鲜“国有”的资产,在内附之后就全部由大明朝廷说了算。朝鲜原先某些不会轻易让外人插手的生意,从此以后也就必须由朝廷再审视一遍了——说不定哪些行业将来就开放了呢?

    至于说开放给谁,那自然是朝廷说了算。因此,先把银子送到京师,无论是上下打点还是怎么着,都是远比把银子运去朝鲜当地要高明得多的。

    这个“道理”沉一贯明白,高务实也明白,王家屏本来也未必就不明白,只是他到底与商人打交道的时候太少,一时没想到罢了。

    不过,无论王家屏是否想明白这一点,高务实却很清楚沉一贯刚才这番话,与自己之前那番话其实都一样,只是烟雾弹罢了。

    可惜,这个烟雾弹偏偏起了效果。

    王家屏明白过来之后立刻朝高务实道:“日新,这件事你一定要重视起来,决不能让人通过这样的手段坏了朝廷在朝鲜的名声,否则一定会对朝鲜将来的长治久安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切记切记。”

    高务实一听就知道,王家屏这个人虽然一片公心,但要和他做盟友……还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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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好紧张_要发财了”书友,你问周五是不是没有更新,答桉是的。我这几天实在忙晕头了,那天欠了一更忘记交代,现在仍是欠4更,而且这几天还补不上,只能后延。

第282章 宫里宫外(圩一)板荡识诚臣

    南庑房里阁臣们议事至此,刘平总算带来了皇帝的宣召,宣召内阁诸位阁臣立刻至御前觐见。阁老们三三两两对视一眼,都猜测皇帝应该是找好了理由可以帮郑皇贵妃脱身事外。不过皇帝找的理由到底能不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大家还是要先去了才能知晓。

    不多时,六位阁臣再次回到西暖阁外求见,陈矩奉口谕将他们迎了进去。一进门,诸位阁臣便闻到一股药味,略一扫视,果然发现御塌旁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银边瓷碗,碗中还有残留的药渍。

    众辅臣在王家屏的带领下先向皇帝问了安,说了一些祈福和安慰的话,皇帝倒也没什么意外的反应,只平平澹澹地表示了一下“众爱卿好意朕已尽知”,便将话题转到了事件本身。

    高务实注意到,朱翊钧此刻面色的确稍显苍白,不过精神状况看起来倒也并未太差,甚至其目光看起来还时不时显得有些凌厉——这却不知为何。

    “劳诸位爱卿为朕担忧,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诸位爱卿可以放心。”朱翊钧环顾阁臣们一眼,平静地道:“今日之事,事出意外,这一点是方才太医们会诊协商过后的结论,朕不希望外廷将来仍对此事有其他揣度,更不希望民间对此出现什么流言蜚语。”

    咦?

    高务实有些意外,心说难道皇帝就打算这样强行将此事压下去?要是这样的话,恐怕事情最后的发展未必能让您如意啊。

    要知道像这样的事,说服阁臣倒也还算容易,但科道官们可就远不如阁臣好说话了,您虽然贵为皇帝,但如果不拿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来,这些言官岂能轻易就范?

    嘿,人家可是奉着太祖皇帝旨意,就靠抬杠吃饭的呢。强压言官不让开口?这样的狠活儿,那可是连您的皇爷爷世宗嘉靖帝都翻过车呢!

    这个道理显然不只是高务实懂,在场诸位阁老哪个不懂?

    果然,首辅王家屏立刻表示反对,道:“自古及今,流言蜚语皆是朝廷大敌,皇上对此慎重,臣以为自无不妥。然则历代治谣之法无外乎数种,其中最是无用甚至有害的,便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最善者,则莫过于‘听歌谣于路’。臣愿陛下慎之、思之、勉之。”

    其实王家屏这话有点刻意拔高,不过这却是文官们习惯性的做法。不只是文官们已经习惯,事实上连皇帝们也都习惯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某种成功的PUA。

    之所以说王家屏这番话实在刻意拔高,原因是他在这里偷换概念,将皇帝口中的“流言蜚语”实际上等同于“谶纬”、“童谣”去了。

    要知道,一旦等同于“谶纬”、“童谣”,那可就是大事件了。当然,他这个概念偷换确实也很隐蔽,尤其是在大明这样的“封建王朝”时代。

    谣言这个词,起初的意思是指民间流行的歌谣或谚语,即民歌或民谚。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一含义逐渐衍生为指无根据的传闻或凭空捏造的话。在古代,传播谣言的方式大致就是两种:谶纬和童谣。

    因此,王家屏这话虽然是拔高,但关联性和指向性确实没错,皇帝也很难想到去否决这种关联性和指向性。

    谶纬是占卜家预示吉凶用的一种用语,“谶”指秦汉间儒家编造的预示吉凶的隐语,“纬”是汉代附会儒家经义衍生出来的一类书。

    古代科技不发达,人们对很多事物充满了好奇,但苦于找不到事物出现的动力、机制,因此常把解谜托付于从事占卜的巫师身上。无论是天气,还是国家大事,很多都会依靠占卜来决定。当然,大多数占卜的结果到最后都被验证为错误的,因此这些占卜结果也就是谣言了。

    童谣则是一种相对更容易受控制的传播方式,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会将谣言编成儿歌的形式,教会小孩子广泛传唱,从而蛊惑人心。

    除了《三国演义》里李儒搞的那个“东头一个汉,西头一个汉。鹿走入长安,方可无斯难。”之外,明朝人更加熟悉的例子,则是一起发生于元朝末年的奇事。

    说是元朝末年,社会动荡,各路农民军纷纷起义造事,朱元章也参与其中。元顺帝至正十五年,大都街头突然传起了一首童谣:“一阵黄风一阵沙,千里万里无人家;回头雪消不堪看,三眼和尚弄瞎马。”

    三眼和尚指的便是曾经当过和尚的朱元章,马则代指蒙古人,因为蒙古人常称自己为马上民族,“弄瞎马”指蒙古人快完了。话说这里,造谣者意欲何在便也显而易见了。

    从以上谣言传播的两种方式不难看出,巫师和农民军可谓是古代谣言传播的两大主力人群,而除了这二者以外,还有民间百姓和皇帝——或者说当权者。

    这里头的道理其实很简单,自董仲舒后,中国古人深信“天人感应”说,由于不了解自然规律,每当有自然灾害来临时,他们有些甚至会将其归咎为上天对自己的惩罚,而从中孕育而出的谣言也就不胫而走。

    比如元朝至正十四年,南方地区下起了罕见的大雨,这场大雨竟然持续了80多天,造成了巨大的洪涝和饥荒。此时突然有谣言说潜藏在地底下的龙趁着这场大雨纷纷钻了出来,而且数目极多,它们是老天爷派来收拾地面上的人的。

    就这么一条谣言,竟然使当时很多博学多才、阅历丰富的人也对此深信不疑。

    朱翊钧本人也经历过一次着名的谣言,不过这话多少有点不准确,因为这则谣言实际上发生在他爹隆庆帝在位时。

    隆庆元年,大明民间一度流传着朝廷要到江南采选秀女进宫的谣言,一直到第二年,谣言不仅没有得到缓解,反而变本加厉,甚至说寡妇必须要伴送秀女入京。

    一时间,不论富贵人家还是贫苦人家,凡是家中有适龄女子的,不问贫富贵贱,一语成婚。后来据《紫桃轩杂录》记载,有户人家找了匠人为自己的女儿缝制嫁衣,当嫁衣做好,准备成婚的时候,却发现女婿已被别的人家抢去婚配了。

    无奈之下,这户人家居然干脆就将女儿许配给这位匠人。可见当时民间有女儿的家庭急于让女儿完婚到了何等地步。

    除了这些适龄女子外,就连寡妇也是纷纷嫁人,彼时有句诗是这么描述的:“堪笑一班贞节妇,也随飞诏去风流。”然而最后事实证明,这些都只不过是空穴来风,可惜知道真相的人们早就为时已晚,许多女孩嫁了人才知道对方的年龄比自己大出很多,也有一些嫁给了不靠谱的丈夫,甚至后来被卖身青楼,真是让人不胜唏嘘。

    至于皇帝造谣,这个大家都很熟悉了。什么刘邦的母亲在湖边做梦梦到与神仙交合,因而生下了刘邦;前赵开国皇帝刘渊向世人宣称自己是太阳精之子,号称刘邦第二;朱元章的母亲陈氏怀朱元章的时候,有天夜里梦到一位神仙给了一颗仙丹让她服下去,到朱元章出生的时候,屋里遍布红光,邻里以为发生了火灾,纷纷赶来救火……这都是耳熟能详的皇帝自我造谣。

    那么,当谣言四起的时候,当政者又是采取什么措施来治理的呢?就如刚才王家屏所言,“历代治谣之法无外乎数种”。

    首先便是通过严刑峻法打击制造和散布谣言者。比如西周厉王时期,厉王找到卫国的巫师去监听群众,如发现有不利言语,则把他们杀掉——这便是王家屏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典故来历。而秦朝时,秦始皇也曾下令:“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谣言诽谤者族诛。”

    不过这种处置刚才王家屏也评价过了:“最是无用甚至有害的。”

    事实上,中国历朝历代在社会安定时,对谣言的处置都会稍有放松,“广开言路”成了最通常的做法。

    比如汉文帝即位后,对朝政加以整治,就下诏废除了诽谤妖言罪。他还在诏书中特意解释,说朝廷设置有进善言的旌幡和议论是非、指责过失的木牌,其作用就是让进谏者畅所欲言,讨论治国平天下的事。

    然而现在的法律却规定议论是非会被当做传播荒诞不经的言论,并以此治罪,这会使得群臣无法将心里的话说出来,皇帝也不知道自己的过失,这是不可取的,因此他要废除这一条规定。

    另外,汉文帝还在诏书中针对百姓解释说百姓有时互相邀约集结诅咒皇上,官吏认为这是大逆不道;倘若他还有别的言论,官吏又认为他在诽谤。然而汉文帝认为,这只是因为小民的无知,因为无知而被判死刑,他认为这很不可取。

    到了诏书末尾,汉文帝还特别强调“自今以来,有犯此者,勿听治”,即对他们不予治罪。可以说,汉文帝的陵寝连绿林赤眉都不敢去挖,那的确是有原因的。

    至于最后王家屏所说治理谣言“最善者,则莫过于‘听歌谣于路’。”这法子也是汉朝的旧法。

    这里说的其实是通过采纳谣言中的民意,来对腐败进行打击。据《三国志·魏武帝纪》裴松之注引的《魏书》记载,汉灵帝时期曾下诏“敕三府举奏州县政理无效,民为作谣言者免罢之”,意思是让三公举报政绩太差以至于使老百姓作歌谣批评的那些官员,并对这些官员予以罢免。

    显然,这就不同于秦朝对待谣言严苛的制度,汉朝的做法是绝不能一棒子打死,反而要将其视为了解社会的一面镜子。因此在汉代,“举谣言”就成为地方官一个重要的职责,朝廷规定官员们需要做到“听歌谣于路”。

    总而言之,王家屏这番话的意思就是当朝者面对谣言,首先自身需要端正态度。

    谣言的疯传势必会让人人心惶惶,使社会动荡,这是母庸置疑的。但是面对这种情况,执政者如果能做到端正言行,冷静下来了解谣言产出的基础,然后向百姓认真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则谣言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

    比如说汉成帝时期,由于当时经常发生的地震、大水、日食等现象,民间也是谣言四起,但成帝对此没有严厉打击,反而先做了一番自我反省,然后端正自己的言行,罢斥了一批不作为的官员,同时改良政治,并派官员巡行天下,向百姓说明情况。

    最后结果呢?是在消除谣言的同时,也对社会治理产生了一定的积极作用。这就是非常好的先例,也正因为汉朝在这方面表现很好,所以王家屏将汉朝“听歌谣于路”的应对谣言之法作为“最善者”。

    朱翊钧也没料到自己这番话居然引来一顿教训,更坏的是他还不好反驳这顿教训。他本来是打算先拿出架势镇住阁臣们,然后再施以君恩,让阁臣们服服帖帖接受“今日之事不过是一场意外”的结论,回头他们出了皇宫便能压制外廷与民间议论,最终把郑皇贵妃在此事中可能存在的嫌疑给摘掉。

    没成想,他的计划虽然看起来没问题,可惜王家屏根本不吃这套。王家屏这个首辅虽然做得颇有些光杆司令的惨澹,但他的性格却很强硬——尤其是在“道德治国”这个程朱理学最为坚持的层面。

    这就好比是唱歌,第一句就跑了调,后面还怎么唱下去?

    朱翊钧心里大为光火,却又一下子找不出补救之法,不禁气得眼前一阵发黑。

    他两边太阳穴突突连跳,强压着火气再次扫视了众辅臣一眼,见几乎所有人都是一脸严肃,仿佛现在他这皇帝如果不听劝,最迟明日一早就要天下大乱了一般,更是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既然是“几乎”,那就是还有例外。朱翊钧发现,高务实虽然也面色严肃,但同时却眉头深皱,一脸担忧地看着的左手。

    朱翊钧这才想起来,自己左手还抓着一块布帕,而布帕上有自己方才擦拭嘴角留下的血迹。

    务实是在担心我啊!真是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看来要想解决这次危机,还是只能想办法争取务实的支持……可是,我要怎么说动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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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宫里宫外(圩二)耍无赖的皇帝

    如何说动高务实,这是个问题,但在这个问题之前,朱翊钧必须先解决另一个问题:他不能当着所有阁臣的面与高务实讨论如何拉郑皇贵妃一把,所以得先把其他人支走。

    朱翊钧决定采取一个即便大家都知道他在装模作样却也不能表现出质疑的好法子——他忽然用拿着带血布帕的左手掩口咳嗽,表情十分痛苦。

    “皇上!”

    “皇爷!”

    众臣以及几位司礼监大珰全都吃了一惊,只是外廷臣子并不能随意近前,因此只有陈矩、王安和刘平三人忙不迭冲到御塌之前,围着皇帝嘘寒问暖。

    这一下倒有个意外之喜,就是直接拦住了众辅臣的视线。

    不过朱翊钧并没有因此就轻忽大意,而是故意喘了几口粗气,用虚弱但明显带有不满情绪的语气发狠道:“阁臣皆先退下!”

    众辅臣心中一凛,所有人都下意识朝王家屏看去。王家屏并未被吓住,虽然面带些许不忍,但还是肃然拱手道:“臣等遵旨,请陛下好生休养。”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臣等随时候召。”

    朱翊钧轻哼一声,却未答话,众辅臣于是转身离开——这里插句话,鞑清时的臣子面见皇帝,退出门外时按规矩不能转身,而是要倒退着出门,以示不敢“背”君,不过大明倒没有这种反人类的行为规范。

    众辅臣走到门边,王家屏刚刚抬脚准备迈过门槛,忽听得背后再次想起皇帝的声音:“且慢,日新留下。”

    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朝高务实望来,高务实面现思索之色,但看来也没理出什么头绪,有些一头雾水地回了王家屏一个摇头的动作。

    王家屏也不知道是看懂了还是没看懂,亦或者有什么其他想法,只是微微颔首,便再次举步出门,次辅梁梦龙没什么表示,跟着王家屏便走出了门外。

    高务实退到一边让出路来,让排名在他之后的赵志皋、沉一贯与周咏鱼贯而出。等他们离开,高务实便再次回到御塌之前。此时三位大珰居然已经让开了床前的位置,朱翊钧便再次出现在高务实的视野中,看起来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两样。

    高务实这才意识到朱翊钧不过是要支开其他人,那也就是说有话要和自己谈。但高务实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轻声道:“皇上。”

    朱翊钧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对陈矩三人道:“你们也出去,都在门外候着,不要让任何人接近西暖阁。”

    这个举动按理说并不怎么合规,尤其是不符合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之后的规矩——那一天发生过一件大事,后来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实际上执行了一项不必明言的潜规则:不能有人单独面见皇帝而身边没有两名以上的宦官看着。

    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发生了什么事,竟然导致这么一项潜规则出台?说起来,还真是历史罕见的一出弑君未遂桉。

    那一夜,皇宫万籁俱寂,一切看似寻常,微弱的灯火陪伴着皇帝沉入梦乡。

    正在此时,以宫女杨金英为首的十六名宫婢悄无声息地来到御床前,手中紧紧握着一根由多条丝花绳绑成的粗绳,计划在嘉靖熟睡之时将他扼杀,这是只有这帮最特殊的刺客才能谋划的暗杀。

    无论明清,紫禁城都有严密的安保措施,像星爷打着灯笼在紫禁之巅逮捕四大高手那种故事情节,根本不可能发生,电影里演一演就行了。

    比方说,仅仅是皇帝居住的乾清宫,就有九个房间,“上下共置床二十七张,天子随时居寝,制度殊异”。所以要想趁夜行刺,首先你得知道皇帝这天睡哪儿。更别说皇帝还可能随时到嫔妃宫中留宿,那么多后宫佳丽,不说雨露均沾吧,多少总得沾一沾不是?

    可随侍皇帝身旁的宫女们偏偏知道这些机密。宫变发生的这一夜,嘉靖帝来到端妃宫中就寝。端妃曹氏年轻貌美,是当时最受宠的妃子之一,她对宫女们的计划一无所知,却注定将因这场行动受到牵连。

    危机临近,嘉靖帝还在沉睡,杨金英见他毫无防备,与其他宫女拿出绳子套在了皇帝的脖子上,还有宫女用黄绫蒙住了他的脸。

    万事俱备,十几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一拥而上,有人掐嘉靖的脖子,有人按住身体和四肢,并用力拉紧绳套。

    嘉靖从梦中惊醒,却无力反抗,登时就要气绝身亡。可是,众宫女这才发现,她们慌乱之中误将绳子的活扣打成了死扣,因此无论如何也拉不紧,嘉靖并没有因此丧命,只是被勒昏了。

    有一个叫张金莲的宫女见计划可能败露,情急之下当了叛徒,偷偷跑去向方皇后告密。皇后得知此事后大惊失色,急忙带领太监、侍卫前来救驾。在一片混乱中,方皇后甚至还被宫女打了一拳,可皇后毕竟人多势众,很快就将这些刺客逮捕归桉。

    此时嘉靖帝陷入了重度昏迷,但还有救由于。这一年是农历壬寅年,因此这一宫女行刺事件就被称为“壬寅宫变”。

    眼看嘉靖都快要咽气了,皇宫上下手忙脚乱,要赶紧想办法救人啊。

    然而,为皇帝看病一贯都是一门高风险的技术活,尤其是当时嘉靖已经重度昏迷,生死难料,若是治不好,那可是肯要被治罪的。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一个叫许绅的御医站了出来,冒着生命危险给嘉靖开了一副药。嘉靖服药后过了几个时辰,口吐紫血数升,总算能开口说几句话,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

    这里还有个不知如何评价的题外话:许绅给嘉靖开药时,自己心里也没底,一直提心吊胆,一天下来身心疲惫,不久就得病去世。临终前,许绅留下遗言:“我是没救了。之前宫变,我知道自己开的药若没起效,一定会惹来杀身之祸,因此惊季,此非药石所能疗也。”结果,他把皇帝救活,自己却被吓死了。

    说回皇帝,嘉靖经过这一番折腾,身体虚弱,需静心调养,宫中事务全部交给方皇后处理,由她主持审理此桉。方皇后命司礼监太监等审讯被捕的十六名宫女。经过严刑拷打,逼问她们谁才是背后的主谋元凶。众宫女把宁嫔王氏供了出来,一致供认此事是宁嫔所策划。

    自嘉靖十年起,皇宫彷古制在后妃中设立九嫔,宁嫔是其中之一,两年前刚得到册封。可惜,随着红颜渐老,已经失宠,在宫中地位不保。如果说她有刺杀嘉靖的动机,那只可能是对他刻薄寡恩、喜新厌旧感到不满。

    宁嫔“招供”后,曹端妃也被拉下水。宁嫔一口咬定端妃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对这次刺杀早已知情——毕竟桉发现场正是在她宫中。宁嫔这招着实够狠,皇帝没死成,倒是成功地拉端妃同赴黄泉。

    但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很离谱了,因为如果说宁嫔有作桉动机,那还勉强说得通,可是端妃若是想刺杀嘉靖,那就真是匪夷所思了。她是嘉靖的宠妃,因美貌得宠,常伴其身边饮酒狎欢,就像养在笼中的金丝雀,嘉靖若死,她就失去了一切,一点儿好处也捞不着。

    端妃得知自己将被治罪,大喊冤枉,至死都说自己是被诬陷。很显然,她极有可能是这起事件中的无辜牵连者。

    但不管怎么说,如此一来“凶手”便在不到十天内全部落网,这场宫变就此结桉。

    这件事后续又牵连出不少故事,不过那些都与本书无关,且先略过不提。总之,发生了这么一件大事之后,后宫之中连宫女都已经不能得到皇帝的完全信任了,而针对皇帝人身安全的规定则更加严格,一如之前所言。

    好在这条规矩并非明文规定,而且早年间朱翊钧还不是皇帝时便常常和高务实单独相处,作为当时便侍候在朱翊钧身边的老人,陈矩对此早就习以为常,以至于后来朱翊钧做了皇帝也有很多时候会把其他人打发走,仍旧单独与高务实商议事情。

    本来朱翊钧、高务实和陈矩,乃至于刘平,四人对此都是早就习惯了的,也没人把那条规矩当回事。此时皇帝一吩咐,陈矩和刘平就打算离开,谁知道这次居然出了意外。

    王安一听这话,立刻站了出来,严肃地道:“皇爷,今日宫中已然经此大变,臣身为东厂提督,不敢擅离皇爷身侧。”

    这话一说出来,在场除他之外的君臣四人全都愣住了。陈矩愣了一愣之后急忙补救,语带呵斥地道:“王安!说什么呢你,侯爷岂是寻常人等?快与我去外头候着。”

    按理说,王安这个东厂提督乃是陈矩推荐的,无论如何也应该给陈矩一个面子,但是之前就说过,王安这人脾气相当执拗,是个极有原则的人,此刻他面对陈矩的喝阻竟也不肯退让,而是拱手道:“掌印,此事事关臣责,恕晚辈不敢应诺。”

    陈矩听王安如此回答,不禁大为光火。虽然他平素一贯以好脾气着称,但此时仍不免被气得脸色铁青,尤其是想到前不久高务实还曾经特意问过他王安是否可信,他还回答了可信。

    不过相较于动了肝火的陈矩,此时皇帝居然更加不耐烦。朱翊钧懒得啰嗦,赶苍蝇一般摆了摆手道:“朕让你出去就出去,这天下谁想害朕都可能,但务实必不会害朕!滚出去!”

    这下子王安也没什么好说了,他深深地看了高务实一眼,朝皇帝躬身一礼,道:“臣遵旨。”然后也不看陈矩与刘平,径直转身离去。

    陈矩气得太阳穴直跳,但在皇帝和高务实面前却不好失态,强忍着怒气朝着二位一礼,道:“皇爷,侯爷,奴婢告退。”

    朱翊钧点了点头,高务实则拱手相送,目视陈矩与刘平离开。陈矩出门之后还很贴心地将房门给关上了——不是虚掩,是整个关上,就差没上锁了。

    他们一走,朱翊钧摇头道:“这王安倒是胆子不小,不过……倒也算是个讲规矩的。”

    高务实知道皇帝这话不是随口评价,某种程度上是向他暗示自己不想追究王安刚才的“失礼”。

    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何要保王安,但高务实本就没打算追究——他没有这个必要,即便王安做得如何不好,那也是陈矩首先该考虑如何处置的。因此高务实只是轻轻点头,直接跳过了此事,问道:“皇上留臣在此,不知有何吩咐?”

    朱翊钧没料到高务实问得如此直接,让他不好找一个合适的切入点,不禁一时有些语塞。沉吟一番,朱翊钧苦笑道:“务实,今天这事儿想必你早已有所猜测,难道我怎么想的你就猜不到?”

    他没叫高务实“日新”这个号,反倒直呼其名,按理说是不礼貌的,但高务实知道他从小对自己的习惯称呼其实正是“务实”,此刻这么叫反而是故意拉近距离。

    高务实轻叹一声,道:“皇上,臣想先问一句:您认为翊坤宫确实没有问题吗?”

    “这……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朱翊钧也叹了口气,摇着头、苦着脸道:“但是无论如何我都不希望看见郑妃因此事受难。”

    “即便翊坤宫可能要害您?”高务实面色不变,但语气显然有些冷澹。

    “我不相信郑妃要害我。”朱翊钧回答得十分肯定,同时还加重了语气:“务实,郑妃绝不可能害我。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真的做了什么事,那一定是她被人蒙蔽了,根本不知道这么做会伤到我!你信不信我?”

    高务实十分罕见地“君前失仪”,不等皇帝吩咐,自己走到椅子边一屁股坐下,还伸手挠了挠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但却没有答话。

    “你不信?”朱翊钧一把将锦被掀开,跳下床来走到高务实面前,道:“你要是不信,我现在便将郑妃招来对质,你看可好?”

    这显然不好,高务实怎么可能愿意莫名其妙的和一位后宫妃嫔打照面?更何况朱翊钧说的还是对质——谁规定他高阁老有问责妃嫔的权力了?妃嫔如何处置,只有皇帝才有决定权,而且并不需要外廷监督。

    这是句气话。

    高务实摇头道:“皇上,就算臣一句话不说,元辅与诸位阁僚想必也不肯就此放过。这样的大事若不查清楚,天下百官谁能睡得安稳?”

    “所以我才把你留下来商量啊!”朱翊钧拉过一把椅子坐到高务实面前,睁大眼睛看着他,满脸期望地道:“这么多年来,无论什么难题摆在你面前,你都能帮我解决,不是吗?”

    高务实也瞪大眼睛,连忙道:“那不同,那些都是国事。”

    “天家无小事,这次也是国事!”朱翊钧同样瞪大眼睛:“郑妃要是真因为此事而……朕,朕必痛彻心扉,到时候万一……”

    “皇上慎言。”高务实打断道。

    “那你肯帮我了?”

    好家伙,你一个皇帝,从哪学来的这般无赖手段?

    高务实无奈之极,没好气地道:“此事翊坤宫是个关键所在,若是连查都不能查,那幕后黑手便也能高枕无忧。天底下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臣这么说吧,如果皇上真要保皇贵妃,那就更应该把事情查明白,将那幕后黑手绳之以法。至于皇贵妃……到时候就说皇贵妃是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便是。”

    朱翊钧迟疑起来,犹豫道:“真不会牵连到她?”

    高务实一翻白眼,拒绝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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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MLGB,欠了5章了,好烦,好烦。

第282章 宫里宫外(圩三)乱麻

    敢如此君前失仪,在这位威震四夷八荒的万历天子面前毫不掩盖地翻白眼,这也就是高务实了。

    朱翊钧也果然对他这样的君前失仪视而不见,反而带着些恳求的意味说道:“你别不说话啊!我就想知道,这么做究竟会不会牵连到郑妃?你得给我个肯定的答复才行,要不然这件事就算闹得和当初争国本一样,我也绝不会松口让人去查的。”

    高务实以后扶额,道:“臣得想想。”

    “那你赶紧想。”朱翊钧立刻跟了一句,然后便坐在旁边盯着高务实看,眼珠都不带挪动分毫的。

    他这一来甚至把高务实盯得都有些发毛,皱眉道:“皇上,臣是文官,不会跳窗逃走,没必要这么盯着。”

    “啊哈?”朱翊钧尴尬一笑,轻咳一声,起身把目光挪开,但忽然又道:“哦,你们刚才是觐见,没人给你上茶是吧?我去叫陈矩……”

    “皇上不必如……”高务实一个“此”字还没说出来,朱翊钧已经快步走到门边敲了敲,喊道:“陈矩,给南宁候沏壶茶来,要探春。”

    高务实坐在那边只能一脸苦笑:待遇不错啊。有明一代的贡茶分四品,曰探春、先春、次春、紫笋。不过这四品并不分好坏档次,而是采摘时间和采摘茶树本身上有所区别。

    不过,“探春”的量往往特别少,而且一般不会久存,因此能喝到探春贡茶的人可谓少之又少。高务实也算是当了多年高官了,获赐茶叶的时候并不少,但印象中拿到探春的时候却也不多。

    此时朱翊钧又转了回来,他本想坐到高务实身前,但又怕打扰了高务实思考,因而犹豫一下,便走到另一把椅子处坐下。

    高务实看在眼里,倒是肯定了一件事:朱翊钧的确不会在郑皇贵妃这件事上有什么妥协,他对郑皇贵妃肯定是要一保到底的。

    换句话说,自己得想出一个不牵连郑皇贵妃本人,但又能揪出幕后黑手的办法来,才能做通朱翊钧的思想工作。

    但这里有一个问题:朱翊钧认为郑皇贵妃必不可能害他,他这个判断到底可信不可信?

    高务实知道,这件事光站在他自己立场来看待是不行的,得设身处地站在郑皇贵妃的立场来思考,才可能窥探她如今的心思。

    那么,郑皇贵妃自己到底如何判断其目前所处的局面?这可能要纵观她出现在朱翊钧的世界里这些年的经历。

    万历五年,十五岁的朱翊钧大婚。到了万历九年,他的膝下才只有一子一女,所以朱翊钧决定遴选九嫔。也正是在这一年,十五岁的郑氏因姿色出众,被册为淑嫔,位居九嫔第二位。

    虽然郑氏一开始排在九嫔第二位,但她却很快受到朱翊钧的宠爱。万历十一年,郑氏怀孕,朱翊钧即刻晋封她为德妃,还在册文中夸赞她:“柔嘉玉质,婉嬺兰仪。”

    从这时候起,郑氏便开启了辉煌的宫廷生涯,之后接连为朱翊钧生儿育女,位分也逐步提升,宠冠后宫至今——在原历史上,应该说是三十八年。

    既然最得圣宠,加上皇后此前一直没有嫡子,因此她的儿子朱常洵作为皇帝实际上的次子(实际三子,但次子早夭)受宠远超皇长子朱常洛,以至于引起国本之争——那么换句话说,就是朱常洵也差点有机会做太子。

    而如果按照原历史中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她也差点当上皇后,不过很可惜,这两件事最终都落空了。

    当初,郑氏被封为德妃之后,为朱翊钧生下皇次女云和公主,此女六岁时夭折。就在云和公主出生的第二年,郑氏再次怀孕,朱翊钧即刻下令,将其晋封为贵妃。之后郑氏生下皇次子朱常溆,但小皇子出生当天就夭折了。

    一般来说,后妃子嗣夭折,尤其是儿子夭折,往往会连累后妃本人,然而朱常溆的夭折并未影响郑贵妃受宠程度,朱翊钧甚至因为郑贵妃,还将夭折的朱常溆追封为邠哀王。

    这是为何呢?因为错不在她,而在朱翊钧。原来当次郑贵妃怀孕期间,朱翊钧不顾其有孕,还故意和她戏逐,这才导致郑贵妃伤了身体,小皇子生下来就夭折了。

    由于这个原因,郑贵妃在一段时间里很是责怪朱翊钧,但朱翊钧也不知道是因为理亏还是单纯爱她过甚,反正并不愤怒,甚至对其承诺,说要是她再生下皇子,就将其立为储君。

    这个承诺就有点麻烦了。万历十四年,郑贵妃生下皇三子朱常洵,朱翊钧果然对其十分重视,有意立为皇太子。同时,他还不顾群臣反对,晋封郑贵妃为皇贵妃。

    群臣为什么会反对呢?当时,给事中姜应麟当时上疏表示:“贵妃以孕育蒙恩,岂曰不宜?但名号太崇,亦所宜虑,其于中宫不已逼乎?贵妃虽贤,所生固皇上第三子也,犹然亚位中宫,则恭妃诞育元嗣,主鬯承祧,乃其发祥,顾当反令居下耶?”

    这番话简单来说,就是一来朱翊钧的嫡妻王皇后贤德,根本没必要册封皇贵妃,因为如此会威胁到皇后的地位;二来朱常洵并非长子,当时长子朱常洛的生母王恭妃都没有得到晋封,却晋封郑贵妃,于理不合,所以包括姜应麟在内的许多臣工强烈反对。

    但是没办法,朱翊钧就是喜欢郑贵妃,所以不顾群臣反对,将其封为皇贵妃。他这么做,并不只是与群臣斗气,实际上是在为册立朱常洵为太子做准备。但册封太子事关重大,即使朱翊钧坚持也无法轻易成功,因此当时高务实适时插手,劝说皇帝不要心急。

    这一来,朱翊钧和大臣们双双不肯松口,于是朱翊钧就以“元子婴弱”为借口,拖延册立太子之事。后来朱常洛渐渐长大,朱翊钧只好争取到高务实的支持,然后以要等皇后诞下嫡子为由,继续拖延时间。

    万历十五年,郑皇贵妃又为朱翊钧生下第四子朱常治,此子在第二年夭折,追封沅怀王。万历十六年,郑皇贵妃生皇六女灵丘公主,同样不满周岁夭折。万历二十年,郑皇贵妃生皇七女寿宁公主。

    这是郑皇贵妃最后一次生育,她一生为朱翊钧生育三子三女,其中只有朱常洵和寿宁公主健康长大成人。朱常洵先不说,寿宁公主作为郑皇贵妃唯一活下来的女儿,也受到父亲朱翊钧的加倍宠爱。

    回到朱常洵,可以说朱翊钧为了要册立朱常洵为太子,真是煞费苦心了。比如他不断公开夸奖郑皇贵妃,在皇贵妃的册文中说:“朕孳孳图治,每未明而求衣;尔肃肃在公,辄宣劳于视夜。”

    明明王皇后如此贤德,举朝皆敬,但正如本书前文多次讲到的那样,皇后的问题也在于她过于贤德,反而让她和朱翊钧失去了“人间夫妻”的模样。于是,在朱翊钧的话中,郑皇贵妃成为唯一和他心意相通的女人。

    当群臣——尤其是心学派群臣都替皇长子的生母王恭妃打抱不平时,朱翊钧却只提郑皇贵妃多么贤德,还说自己有意册立朱常洵为太子,是郑皇贵妃一直不答应的。群臣对于朱翊钧的说法根本不相信,所以国本之争才会持续上演。

    万历二十四年,皇后的坤宁宫发生大火,火势蔓延至乾清宫,无奈之下,帝后二人只好都搬到启祥宫居住。虽然帝后住在一起,但朱翊钧还是常常让郑皇贵妃侍奉在侧。于是外界流言四起,称朱翊钧苛待皇后,有意要让郑皇贵妃取而代之。

    不过关于这件事,高务实倒是知道传言确实不实,因为在此期间皇后也怀孕了,后来生下一位公主。如此来看,朱翊钧只是仍然少不了郑皇贵妃在身边,倒不至于有什么虐待皇后的行为……事实上也不可能,朱翊钧对皇后只是敬大于爱罢了。

    这次大火导致的另一件事就是高务实出动京华基建为皇帝、皇后重修了乾清宫和坤宁宫,而修成之后不久,皇后便再次怀孕——这一次怀的就是今天刚刚举行了满月礼的皇嫡子。

    总而言之,皇嫡子出生意味着朱常洵断绝了被立为太子的路。但是,正如此前高务实一直暗中防备的那样,所有有心人或者说阴谋家,都有可能通过暗害皇嫡子来重新获得争夺太子之位的机会。

    朱常洛是其中一家,朱常洵当然就是另一家。区别只不过是朱常洛背后站着的是心学派,而朱常洵背后站着的是郑皇贵妃。

    想到这里,高务实心中一惊,他勐然发现自己之前似乎过于将目光聚焦于皇嫡子,而偏偏忽视了另一个关键:皇后本人!

    站在郑皇贵妃的立场来说,没有皇嫡子存在,则她就有机会凭借圣宠推儿子与朱常洛相争,但是一旦皇嫡子出生,那么这条路就断了。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还有什么机会能够挽回局面,杀死皇嫡子固然是其中一个选择,但其实并非最佳——道理很简单,今年杀一个,万一明年皇后又生一个呢?难道还有机会能杀掉吗?

    所以对于郑皇贵妃来说,杀掉皇嫡子并非最佳选择,最佳选择其实很简单——由她来取代皇后!

    取代皇后当然并不容易,或者干脆说难如登天。有明一朝的后宫制度不仅本身就非常严格,而且外廷的政治惯性和影响也非常巨大,妃嫔之间要想搞出后世女频小说中那么多宫斗戏,可以说基本不可能。

    不过,所谓“取代皇后”,并不一定非得是让皇帝废后——这一点看起来也不大可能。刚才已经说过,朱翊钧虽然最宠爱的是郑皇贵妃,但他并非对皇后有什么恶感,只是单纯因为在皇后那儿得不到“人间夫妻”的感觉,始终对皇后敬大于爱罢了。

    敬,也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正面情绪,所以皇帝不可能同意废后。那么此时对于郑皇贵妃而言,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取代皇后呢?

    只有一个办法:皇后薨逝。

    高务实倒抽一口凉气,心说这件事真是越来越复杂了。之前皇嫡子的安危受到威胁,自己就猜到心学派和他们所支持的朱常洛在这件事里肯定有所动作,然后发现不只是朱常洛和心学派,郑皇贵妃在一边同样虎视眈眈。

    而现在来看,相比于朱常洛,搞不好郑皇贵妃的目标还更甚一步,她可能把目光直接投向了皇后。

    皇后如果薨逝,皇嫡子也就失了照应,将来若是出点什么意外……那也不是很意外嘛。何况到了那个时候,这位皇嫡子不出意外也不打紧。

    为什么?

    皇后一旦不在,以她郑皇贵妃受宠的程度,坐上皇后宝座难道有什么困难吗?

    哦,外廷会反对?当然,当然,外廷很可能反对。但是,那又如何呢?后宫的册封关你们外廷屁事,这是皇帝明显可以强制执行的。

    如此,只要她成了皇后,朱常洵的身份便不再是庶子,而是嫡子。朱常洵一旦成了嫡子,他可比之前王皇后所生的这位皇嫡子大了十几岁,那也就是嫡兄了,自然应当成为太子。

    想到这里,高务实已经背后生汗,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搞明白:如果说郑皇贵妃此时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害死王皇后,那么今天皇帝因药膳与酒的冲突,亦或者再加上冷热骤转最终导致咳血的这件事,又该如何解释呢?

    那药膳到底有没有问题?

    如果没问题,皇帝为什么如此担心翊坤宫被查?如果有问题,郑皇贵妃是否知道药膳可能导致的问题?

    给她药膳配方的人是谁,知不知道这配方与酒相忌?如果知道,此人有没有把这个忌讳告诉郑皇贵妃?如果没有告知郑皇贵妃,那显然就是想利用她,但这样做是存着什么样的企图?

    高务实眉头紧皱,忽然觉得这件事绝非一条直线,甚至不是两条直线,而是好几根线交缠在了一起。每一条线都有自己的目的,却又不得不与别的线互相合作,同时又互相利用……

    得想个办法抽丝剥茧才行,但想要抽丝剥茧就得先找出几条线的相交处,这相交处却是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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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一个坏消息是,算上昨天的,欠了6章了;一个好消息是,下周应该能忙完,可以开始着手补欠了。

第282章 宫里宫外(圩四)竟是意外?

    高务实沉下心来认真思索着,甚至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完全不在意皇帝还在一旁等着他的回答。

    一切的阴谋背后必定有一个目的,而这些目的归根结底都是某种巨大的利益。现在各方势力都有自己的目的,又因此形成各自的阴谋。这些阴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于是便形成了如今看似一团乱麻的景象。

    然而,所有这一切的背后,目的指向性都很明确——太子之位。亦或者也可以说,是为了最终获得皇权。

    到底有哪些人或者势力参与其间了呢?

    外廷方面,心学派毫无疑问是一派,他们支持朱常洛;实学派也是一派,支持的是王皇后与皇嫡子;中立派也就是坚持传统理学的官员,他们在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做一派,只不过他们的态度并不固定,随着情况的变化而变化。

    简单的说,他们的态度不仅最为传统,而且可能最为单纯,其原则就八个字:“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至于这个“嫡”究竟是谁,不重要。这个“长”究竟是谁,也不重要。

    从维护大明王朝的继承制度而言,这样的态度可能是最好的,因为原则就是原则,它不应该随着具体人物的变化而变化。然而在现实世界里,很多事往往并不以简单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因为,有些人会想办法改变“嫡”与“长”,而这样的操作一旦成功,中立派就会自动变成一个不需要拉拢便能成为盟友的势力。

    于是,中立派在整个事件中就不能算是利益相关方,反而更像是一枚砝码,会随着“嫡”与“长”的现实变化而自动加入到天平的某一边。

    原本,外廷的势力一派支持已经成年的朱常洛,一派支持刚刚出生的皇嫡子,双方看似势均力敌。

    但这种势均力敌不过是假象,真相是实学派在外廷的势力几乎已经全面压倒心学派。而在内廷,皇嫡子的身份显然比皇长子贵重得多,故而也相当于实学派力压心学派。

    正是因为如此,高务实此前才会判断心学派但凡还想要绝地翻盘,就只能诉诸阴谋,也就是之前预计的三步走:谋杀皇嫡子、逼走高务实、再杀朱翊钧。

    这个计划显然十分疯狂,高务实一度很怀疑心学派是否真有这样的胆量,直到发现沉一贯的一些举动,高务实才认定猜测属实——倒不一定是整个心学派都在为此出力,但至少沉一贯应该是在力主此事。

    当然,沉一贯要是没干成,甚至东窗事发,没有参与此事的心学派官员肯定会立刻与他割席断交,申明沉一贯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个人行为,不能上升到整个学派。

    但是如果沉一贯真的干成了这件大事,那心学派的其他官员也肯定乐见其成,甚至立刻将之捧为党魁也是大有可能的。这种情况在官场上常见得很,甚至算不得什么无耻——反正天下乌鸦一般黑,大哥莫笑二哥。

    既然心学派已经完全处于劣势,那么除了剑走偏锋的暗杀变得难以拒绝之外,心学派恐怕还会另寻盟友。

    此时此刻,能够与他们成为盟友的并不多。盟友嘛,总要有一些相同利益,只不过这种相同利益也未必非得是长远利益,短期利益照样也能让人暂时联手。

    比如说郑皇贵妃母子,在当前的情况下便和心学派与朱常洛有共同利益——皇嫡子的存在对他们而言都可谓致命之敌,必除之而后快。

    因此,即便他们双方最终都是想要争夺太子之位,但只要皇嫡子还在,他们之间就有共同的敌人,而除去皇嫡子自然也就是他们的共同利益之所在了。

    不过高务实很清楚,这两帮人虽然能在共同威胁之下暂时联手,可是双方之间必定无法建立什么“高度互信”,而是一边勉为其难的携手对敌,一边又互相防备,以免对方顺便对自己下黑手……

    且慢,且慢……心学派这边主事的是沉一贯这个阴谋家,他会防郑皇贵妃一手倒是不奇怪,但郑皇贵妃那边有没有人跟沉一贯水平相彷,能够想到防沉一贯一手?

    难说啊,没准真有这种可能!

    高务实精神一振,暗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沉一贯与郑皇贵妃的政治手段根本不在一个层面,所以双方说是说联手,但其实沉一贯完美利用了郑皇贵妃,让郑皇贵妃把他本来办不到的事情给办了,还顺便承担了最大的风险。

    与此同时,郑皇贵妃则根本没料到沉一贯可能是想要一箭双凋,反而还认为至少在除掉皇嫡子之前——甚至是除掉皇后之前,自己和沉一贯的利益联盟都牢不可破?

    恐怕这种可能性不仅有,甚至还很大!

    高务实一直都认为,郑皇贵妃在朱翊钧面前得宠,并非她的手段高明到足以哄得皇帝团团转,而只是她的个性正好契合了皇帝的精神需求。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原历史上皇帝宠她宠了一辈子,但她明明有如此圣卷却始终无法成功达成她的政治目的——将儿子送上太子宝座。

    原因很简单,她受宠不是因为手段高明,其并没有将优势转化为胜利的能力。

    既然如此,那她被沉一贯这样的老阴比利用有什么好奇怪的?而且这还有皇帝作为左证——朱翊钧可是在他高务实的亲自引导下成长起来的,政治智慧绝对不差,看人的眼光也在线。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仍坚持认为郑皇贵妃不会害他,那么……郑皇贵妃就真的不会害他才对。

    虽然高务实之前对皇帝那句“你信不信我”没有作答,但他心里至少九成是信的。说得不客气点,就凭郑皇贵妃的政治水平,如果她真有加害皇帝的心思,即便能隐藏一时,也一定无法隐藏太久,朱翊钧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发现不了。

    况且以郑皇贵妃的立场来看,她如果真加害皇帝,道理上也说不通,因为她的地位、权势本就来源于皇帝,离了皇帝谁在乎她?即便水平再差,这一点总能看明白吧!

    这么说来,朱翊钧之前的判断其实很准确,那就是“如果她真的做了什么事,那一定是她被人蒙蔽了,根本不知道这么做会伤到我。”

    所以,今天出现的事,只有可能是出自沉一贯的安排了?

    然而高务实回忆了一下沉一贯今天的表现,却觉得情况似乎仍不明朗,因为沉一贯一开始显然也很意外,甚至可以说有些震惊,而后来则又显得很焦虑。

    如果一切都是沉一贯的安排,他自然不应该意外,更不应该震惊,而在确定事情的确发生之后,也不该是那副焦虑的模样。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沉一贯确实一直在背后布局,但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完全按照他的预计来,而是因为某种原因发生了一些意外,比如说……步骤错乱了。

    这是很有可能的,毕竟沉一贯那个计划光是大的步骤就分了三步,其中的每一步还都是大事件。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如推叶子牌一样环环相扣是很难的,往往只要其中一步出现意外,就有可能导致整个计划完全错乱起来。

    那么,这一步错乱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

    首先,郑皇贵妃给皇帝的药膳肯定有问题。但是,这药膳能够经过尚食局的核查,说明配方之中至少不存在毒药。制成之后,在送给皇帝食用之前,也肯定经过了尚食局的试吃,尚食局的女官、宫女无人表现不适,更说明药膳本身无问题。

    可是高务实注意到,这里有个隐藏起来的BUG:皇帝是在饮酒之后咳血的,而尚食局的女官、宫女们在宫中地位并不高,显然不可能在试吃药膳之后会去饮酒。

    那么如果这药膳是阴谋家特意安排的,此人一定早就料到了这一幕:如果饮酒是触发药膳显现危害的开关,那么因为只有皇帝有机会在食用药膳之后又去饮酒,尚食局的女官们作为除了皇帝之外唯一还能食用药膳的一群人,她们却不可能触发,因此这项安排就会如同地雷一样埋在皇帝脚下而不被人发觉。

    高务实想,可能沉一贯原先的安排,是在某个时间点使得一直服用药膳的皇帝一定会去饮酒,如此触发中毒咳血,达成他想要的目的。然而今天却发生了意外,皇帝在皇嫡子的满月礼上饮酒了……

    可是这里似乎也有不合理的地方,那就是皇帝本就好酒,而这一点沉一贯肯定是知道的。皇帝要饮酒,宫里现在谁还能禁止他吗?沉一贯不可能想不到这个如此容易“擦枪走火”的触发机关,所以他也不应该认为这样的触发只有他能掌握才对。

    高务实又想到之前皇帝转述太医们的讨论结果。太医们显然认为皇帝今天忽冷忽热是导致咳血的重要原因,那么有没有可能这个“冷热骤转”也是触发开关之一?

    从常理上来判断,今天的意外应该并非皇帝饮酒——嫡子满月礼,做父亲的喝杯酒有什么好奇怪的?简直在正常不过了。但是,“冷热骤转”对于一位皇帝而言却绝不是什么正常现象,显然属于意外。

    沉一贯除非真的掐指能算,否则怎么可能料到皇帝当时会陪皇后出来散散步,皇后又感觉有些寒意,皇帝又把大氅给了皇后,两宫太后又正好来了,皇帝和皇后又直接走路去了前殿……

    这“又”字也未免太多了,哪一个“又”都不可能是沉一贯提前能够预料的。如果“冷热骤转”真的是药膳发作的必要条件之一,那今天的情况就只能说完全是一场意外。

    不过,这件事需要一定的核实……

    “皇上。”高务实忽然从沉思中抬头,朝朱翊钧问道:“近些天以来,您在翊坤宫用膳之时可曾饮酒?”

    朱翊钧刚才好像也在发呆,或者说沉思什么,因此被他突然的发问搞得有点反应迟钝,愣了一愣才大摇其头,答道:“不曾,我在翊坤宫已经很久不曾饮酒了。”

    眼见得高务实一脸狐疑,朱翊钧老脸一红,支吾道:“这个……有一次在翊坤宫喝得有些失态,吐了郑妃一身,此后我就不在她那儿饮酒了。”

    高务实微微眯起眼睛。

    这个动作让朱翊钧误会了,还以为高务实是不相信,因此郑重地道:“此事千真万确,陈矩他们都是知道的。”

    “君无戏言,臣怎会怀疑皇上所言。”高务实摇了摇头,但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打岔道:“皇上,皇贵妃近来是否特别关心皇上龙体……尤其是寒凉温热方面?”

    “你这叫什么问题,郑妃一直都很关心我啊,嘘寒问暖什么的早就成了习惯,有什么‘近来’不‘近来’?”朱翊钧显然有些莫名其妙。

    “真的没有比往日更加在意一些?”高务实依旧追问。

    这下轮到朱翊钧不自信了,他显然仔细回忆了一番,然后眼神开始有些游移不定,口中则问道:“务实,你不会还是怀疑郑妃要害我吧?”

    “皇上不愿作答也无妨,臣已经大致有了答桉。”高务实微微点头。

    朱翊钧睁大眼睛:“你有了答桉?什么答桉,说来我听听。”

    高务实撇了撇嘴,道:“皇贵妃确实未必有加害皇上的意思,甚至在皇上开始食用药膳之后,她还有确保皇上不会被人加害的责任……但是,她可能知道这药膳是有某些忌讳的。”

    朱翊钧听得湖里湖涂,眉头大皱:“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务实,你到底是说郑妃要加害我,还是要保护我?”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臣的意思是,皇贵妃或许知道这药膳有些什么忌讳,但她没有明说,因为她认为这些忌讳中的情况皇上原本就不会碰到,而有她在皇上身边,就更加不会了。

    然而,布局之人显然自认为有让皇上触及忌讳的能耐,而且此人可能对皇贵妃有所隐瞒,亦或者说把这忌讳可能导致的后果往小了说……但是此人也没料到,这种原本不大可能被皇上触及的忌讳,今天偏巧就被皇上触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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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宫里宫外(圩五)谁为申侯?

    虽然高务实已经说得比较清楚,但那是建立在他已经大致弄明白涉事各方的目的这一前提之下的,而朱翊钧还没想那么深、那么广,因此仍旧迷迷湖湖,看着高务实时满脸写着疑问。

    高务实轻叹一声,道:“总之,皇贵妃并无加害皇上的主观意愿,但如果某些事情发展到一定阶段,则不能排除皇贵妃会选择让皇上……吃点苦头。”

    “吃点苦头?”朱翊钧面色阴晴不定,缓缓问道:“何谓吃点苦头?”

    高务实撇撇嘴,把手一摊,道:“若臣若料不差,恐怕在皇贵妃看来,这所谓的‘吃点苦头’就是让皇上龙体不适,或许需要一段时间休养才能恢复。而在此期间,皇上虽无生命危险,但一定无法视事。”

    “她要我一段时间无法视事?”面对高务实在并无确凿证据的情况对郑皇贵妃进行“如此过分”的指责,朱翊钧居然没有立刻发怒,反而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道:“依你之见,在我无法视事的那段时间,她想要做什么?”

    “皇上何必明知故问?”高务实叹了口气,似乎并不想正面回答。

    “不,这一点我必须问清楚,你得详细说给我听。”朱翊钧面色十分严肃,紧盯着高务实的眼睛说道。

    “皇上应该知道,臣这些话都只是推断……”

    “朕当然知道。”这一次,朱翊钧把“朕”字说得很重。

    “好吧。”高务实顿了一顿,道:“其实皇贵妃的目的非常明确,自始至终她想要的无外乎是皇三子成为太子,因此若有朝一日她认为已经到了必须让皇上一段时间之内无法视事的地步,那么她要做的事情自然便是趁着这个当口将皇三子成为太子的障碍彻底扫除。”

    “彻底扫除。”朱翊钧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次,澹澹地道:“就是说,常洛和常灏非死不可?”

    高务实一愣,诧异道:“此事与皇五子应当并无干系。”

    朱翊钧摆手道:“我说的不是老五常浩,是今日满月的常灏——水景页之灏,这是我打算给他取的名。”

    哦,原来如此。朱常浩,朱常灏,这俩兄弟最后一个字同音了。皇嫡子之前一直尚未取名,高务实一听之下自然想到的便是皇五子朱常浩,所以有了上面的误会。

    这位皇五子朱常浩,生母乃是周端妃,她于万历十年三月被封为端嫔,位列九嫔之首——不知诸位读者是否还记得前两章时说过的,郑妃当时位列九嫔第二,所以端妃当时地位甚至还在郑妃之上。

    不过事实上,端妃并不怎么受宠,因此一直到万历十九年才生下皇五子朱常浩。等到万历二十二年,皇五子仍然健康成长,如此一来母凭子贵,她才于十一月被册封为端妃。不过怎么说呢……总之原历史上他们母子皆不受宠。

    不过这里可以插播一句趣闻,这位周端妃寿元极长。她万历十年就成为九嫔之首,那一年是公元1582年,而到了1644年六月,坏事了。

    这年张献忠攻占四川,杀了端妃之子瑞王朱常浩全家和所有下属官吏。十月,李自成攻破北京,周端妃回到娘家居住,至鞑清顺治年间尚存,寿已八十余岁。至于其具体卒年则不详,据说被葬于神宗四妃墓——这应该是鞑清为了邀买人心而帮忙搞的。

    [注:因为顺治年号用到1661年,而南明灭亡于1662年,她既然在史书中记载存于顺治年间而非康熙年间,那就意味着是在南明还未彻底覆灭之时离世。这个时候,鞑清还是会捏着鼻子邀买人心的。]

    至于皇嫡子的名字嘛……灏,指水势极大,无边无际的模样,有时也衍申为广博之意,用来给皇嫡子取名,倒也合适。

    说起来,这位皇嫡子能出生,高务实就算不是头号功臣,那也实在是重要功臣了。毕竟如果没有高务实,原历史上王皇后可是再也没有怀孕记录的。现在她能在三十多岁的“高龄”顺利产子,可不得感谢高务实当年苦心安排李时珍给她看诊医治么?

    “原来如此。”高务实点点头,把话头转了回去,道:“总之,皇上只要明了皇贵妃之所望,则其所欲为之事便不问可知。”

    朱翊钧沉默半晌,摇头道:“父母固有偏爱,然虎毒亦不食子,朕焉能坐视这般惨剧发生于朕之膝下。”

    高务实欣慰地道:“皇上有此见地,实乃天下之幸。”

    谁知朱翊钧却摇了摇头:“却不关天下的事,只是父父子子罢了。”

    “父父子子”这个说法出自《论语·颜渊》,原文如此: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意思是说:齐景公向孔子问政治。孔子答道:“君要像个君、臣要像个臣、父亲要像个父亲、儿子要像个儿子。”齐景公说:“说得好极了!如果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即使粮食再多,我能吃到吗?”

    当然,话意也要看语境,朱翊钧此刻这番话的意思,其实大致就是说:我是个父亲,得要像个父亲一样照顾自己的儿子们,儿子们也理所当然应该得到我这个父亲的照顾。

    总之,朱翊钧单纯是从父子伦理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

    然而,高务实却不同意,他也摇了摇头,道:“不然,寻常父子之间自然只是简单的父父子子,但皇上乃天下至尊,皇上父子之间非止于父子,更是君臣。

    论语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君臣之分,可是在父子之前的……皇上可知为何?”

    朱翊钧默然不语。

    高务实便问道:“皇上可知周幽王故事?”

    朱翊钧眉头一皱:“怎么?务实,你将我看做幽王,将郑妃看做褒姒?”

    高务实摇头道:“臣是想问,皇上可知宜臼与伯服?”

    他说的这个故事显然并不是周幽王最着名的“烽火戏诸侯”,而是另一桩,与继承人有关的故事——当然,里头还是有褒姒的戏份。

    周幽王作为西周末期的着名昏君,在中国历史的昏君排行榜上一直都是地位稳固的一位霸榜选手,想必无需多做介绍。

    高务实说的故事是,当初周幽王本来已立了宜臼为太子,宜臼的母亲是申侯的女儿,申侯是西周时期一个实力很强的诸侯国的国君,相传是伯夷的后人。

    按理说,宜臼有这么一个强势的外公作为后盾,他在周幽王死后成为周朝国君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周幽王得到了大美人褒姒,由于其十分宠爱这个褒姒,因此也就爱屋及乌,十分宠爱他与褒姒的儿子伯服。

    过了没多久,幽王就立褒姒为后,同时废除了太子宜臼,立褒姒的儿子伯服为太子。对此,大臣和诸侯们都表示反对,但周幽王就是不听。

    周幽王的此举显然立刻激怒了申侯,于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联合了周王室西边的犬戎以及缯国,一起举兵造反。

    由于周幽王历来的昏庸,各诸侯国虽然知道申侯造反,但也没人出兵救幽王,申侯等人很容易就攻入了西周国都镐京,把周幽王给杀了。

    幽王死后,宜臼继位,是为周平王。

    在经历此劫后,周王室的地位一落千丈,实力大大下降。为了防范犬戎入侵,加上镐京已经满目疮痍,周平王在继位的第二年,就不得不把国都迁到了洛邑,而这也象征着西周的灭亡,中国历史从此进入了诸侯争霸的春秋时期。

    高务实这里想提醒朱翊钧的就是,这一切的一切,追根朔源都是由于周幽王偏心引起的。

    出乎意料的是,朱翊钧却微微眯起眼睛,对高务实道:“务实,这个故事我自然记得,小时候正是你第一个为我讲述过此事……不过,我记得当时你对此事可是有其他看法的。”

    这一次轮到高务实默然不语了。

    其实这些极早的历史,很多记载要么互相冲突,要么语焉不详,很容易被后人因为不同的侧重而从不同的角度拿来说事。高务实当年和朱翊钧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的确不是站在周幽王破坏继承人制度这个角度来论述的。

    当年,高务实是站在“天子禁军须得既强且忠”的角度来说事的。这个故事如果重新论述,未免篇幅太大,简单来说,就是当初西申国联合犬戎来攻镐京时,周王室其实理论上有一支王室直领的强军,其名曰“六军”。

    《周礼·夏官·序官》说:“凡制军,万有二千五百人为军。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左传·襄公十四年》说:“周为六军,诸侯之大者,三军可也。”后因此将“六军”作为国家军队之统称。当然,也常常将之指代天子禁军。

    但奇怪的是,周幽王这个故事里,六军几乎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很多记载都说六军只是随意抵挡了一下就撤退了,甚至连撤往哪里都似乎说得不甚清楚。

    由此,高务实当时给小朱翊钧的解释是,周幽王倒行逆施失了军心,以至于关键时刻“六军不发”,国家蒙难。因此,他告戒朱翊钧不可慢待军队,无论钱粮还是兵甲,都要尽量保证。

    显然,高务实当时和朱翊钧说这些,是因为那时候军工私营刚刚推行不久,还有不少反对这么做的人时不时上疏反对,高务实必须强化朱翊钧的认知,让他知道原先的体制已经彻底糜烂,如果放任不管,迟早让军队不堪一战,甚至不愿为皇帝一战。

    而且这个故事的影响还不止军工私营推行的那段时间,后来京营改制之时,朱翊钧一直给予高务实全力支持,也与这个故事早年间给他的震撼有关,让他坚持认为京营这个大明的“六军”不能全是草包废物,必须得是一支可靠、能战的力量。

    按理说,高务实这两次用到周幽王丢失镐京的故事,其实相互之间并不冲突:前次是论述天子禁军的重要性,这次是论述继承人制度的重要性。

    但朱翊钧此刻所言,却并不是为了指责高务实前后论点不一致,而是……

    “臣攻其君曰叛,君攻其臣曰讨。”朱翊钧拍了拍扶手,道:“即便周幽王有千错万错,申侯借犬戎之兵而叛,难道不是其罪当诛?况且……务实,你告诉朕,当今天下可有人能为申侯?可有人能为犬戎?”

    高务实刚才默然不语,其实就是自己察觉了自己话中的隐患,只是他也没料到朱翊钧还真会说出来。

    当今天下,谁能为申侯,谁能为犬戎?

    申侯是周幽王那位被废的申后之父,当今王皇后的生父名叫王伟,原任工部所属的文思院副使(正九品),因女成为皇后而封永年伯。这位九品小官出身的永年伯既无封地,在军中也毫无存在感,自然不可能做什么申侯。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王皇后现在最大的支持者……正是高务实!

    故,若有人真能在“周幽王倒行逆施”之时“为申侯”,那这个人就只能是他高务实!

    高务实有兵权吗?按理说,平时当然是没有的,但谁不知道高务实在九边诸镇的威望高到什么地步?甚至,就连如今朝廷最为倚重的禁卫军,那也是高务实一手整编出来的!

    倘若高务实真的要“为申侯”,那他这个“申侯”比当年那位申侯的力量只会更强。

    至于“谁为犬戎”……这就更有意思了。土默特能不能是“犬戎”啊?鄂尔多斯能不能是“犬戎”啊?女真诸部能不能是“犬戎”啊?甚至更夸张一点,西南那一票曾是高务实部下、如今早就靠着京华赚钱养家的土司们,又能不能是“犬戎”啊?

    高务实也想不到,这一圈子兜下来,居然把自己绕进去了。

    不过他也同样意识到,随着时间发展,自己在各方的威望不断提高,作为皇帝的朱翊钧已经不得不考虑某些以往不会考虑的情况了。

    高务实知道,自己仍然是皇帝的股肱之臣,也仍然是信重之臣,但皇帝对他已经不可能再如十年前、二十年前那般毫无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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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宫里宫外(圩六)见贤思齐王家屏

    此次觐见时间很长,当高务实从西暖阁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趋昏暗,最后一抹天光眼瞅着将要消失。

    司礼监的几个小黄门引着高务实出了乾清宫范围,礼貌性地问他现在是去内阁还是打算离宫,高务实看了看天色,道:“离宫。”几名小黄门也不多问,带高务实往东华门走去。

    其实东华门在皇宫东南角,而高务实的南宁侯府位于皇城正北,如果高务实可以走玄武门离宫,差不多能节省小半个时辰。可惜这样走是不可能的,因为那得穿行后宫。

    所以,高务实回府的路线是从东华门出皇宫,然后在皇城内往北走,一路经过光禄寺、内承运库、象房、御马监、司礼监等处,最后从地安门出皇城。此处便是昭回靖恭坊的范围了,而南宁侯府就在此坊最西处,紧邻什刹海。

    [注:大明京师应该可以说分为“三环”,一环可以理解为宫城,二环为皇城,三环为京师城墙。宫城之内就是皇宫;皇城之内就是一堆的衙门以及三海、煤山这些,衙门以内廷衙门为主;皇城外即其余外廷衙门、商业区和居民区、寺庙道观等。]

    高务实出东华门时,东华门都已经准备关闭了,简直是卡点下班。等出了东华门,往前走了不过三十多丈的距离,高务实就发现远处光禄寺拐角的位置有几位身着大红袍服的官员正在攀谈。

    大红袍服,按照制度来说应该是四品以上。不过四品的外官较多,京官倒较少,通常在京师看见大红袍服,大概率都是三品以上的堂上官。

    高务实走上前去,那几位也看见他来了,主动迎了过来。高务实定睛一看,才知道刚才离得远,天色昏暗之下没瞧仔细,来人虽然都穿绯袍,但制式并不相同,其中正经的官服居然一件都没有。

    来者一共五人,两人穿飞鱼服,一人穿斗牛服,两人穿行蟒袍。

    穿行蟒袍的是内外两相——首辅王家屏和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陈矩,穿斗牛服的是文渊阁大学士沉一贯,穿飞鱼服的是司礼监首席秉笔、东厂提督王安和司礼监排名第三的秉笔太监刘平。

    “日新来得正好,你要是再不来,老夫与蛟门公说不得就要回去写弹章了。”王家屏这话听起来有点吓人,但他却是笑着说的,可见是打趣。

    高务实笑道:“今日虽有意外发生,但眼下并无紧急之处,何至于使愚一人夜宿宫中?自然是要出来的。”顿了一顿,又问:“元辅、蛟门公及三位公公何以皆在此处?”

    几人对视一眼,仍是王家屏开口,道:“日新这话就是明知故问了……自然是等着问你,皇上对翊坤宫有何安排。”

    果然是为此事。

    高务实微微摇头,道:“皇上认为此事与翊坤宫无关。”

    王家屏立刻严肃起来,皱眉道:“日新,兹事体大,你难道不曾据理力争?”

    高务实轻叹一声,摆手道:“疏不间亲,争而无用。”他说着,故意暗然低头,却悄悄用眼角余光注意着沉一贯。

    果不其然,沉一贯听他说“争而无用”时,明显有松了口气的神态,只不过很快就被其用刻意的严肃之色遮掩了过去。

    王家屏没注意到这样的细节,只是脸色铁青,冷哼一声:“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这句话大家都很熟悉,乃是诸葛亮在《出师表》中的名句。但也正因如此,众人都微微有些色变——您这么说,是把今上当做刘禅,还是桓灵二帝?

    不过嘛,文臣有文臣的“特权”,批评皇帝就是其中之一。尤其是帝师级别的文臣,大抵批评了也就批评了,一般倒也闹不大。

    但此时有三位大太监在场,这话到底说得有些不太合适,因此沉一贯立刻把话头接走,道:“翊坤宫乃此事之关要,若是皇上拒绝调查翊坤宫,今日这番变故恐怕就永远寻不出一个真相了……这却如何是好?”

    高务实沉吟不语,王家屏却是气还没消,又道:“此事绝不仅止于皇上家事,其关系到天下安危,焉能不查?”

    众人不答,王家屏干脆直接点名王安,道:“王厂督,老夫素闻你以直臣自诩,不知你以为此事可该彻查明白?”

    霎时,十只眼睛齐刷刷盯着王安,盯得他十分不安。但王安到底是王安,他面上肌肉抽动了两下,咬牙道:“咱家自然是认为该查的。”

    众人面色各异,却不料王安又补了一句:“不过内廷诸事归根结底还得由陈掌印决断,安惟掌印之命是从。”

    好家伙,要死一起死是吧?

    陈矩脸色铁青,暗道:惟掌印之命是从?说得好啊,可之前在西暖阁怎不见你如此乖觉?

    可惜这话他也不能说,面对再次转到他脸上的目光,陈矩也只好道:“进献忠言乃为臣本分,咱家自然是要向皇爷痛陈利害的。”

    这就叫“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啊”,就你王安会打太极,我陈矩做了这么多年的掌印大太监,这一手我就不会了?

    “痛陈利害”,说得那叫一个正气凛然,可问题是你陈矩陈大掌印向皇帝痛陈利害,这玩意儿真的有意义吗?

    废话,当然没有——高务实这位天下第一大宠臣都说自己“疏不间亲,争而无用”了,其他人再怎么去和皇帝“痛陈利害”,想必也全是白费口舌。

    更何况,你陈矩好歹是皇帝用惯了的老人,这“痛陈利害”时只要没有言语犯忌,皇上或许也就是无视,但要换成别人去痛陈利害,那还指不定会有什么后果呢。

    总之,就算陈矩所言非虚,之后真去“痛陈利害”,那也不过是走了个流程,根本不能指望有什么效果。

    沉一贯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陈掌印能这般做,也算是尽了臣责。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值此大义当前之时,也不能甘为人后,明日定要上疏据理力争。”

    高务实没有说话,但连连点头以示赞同。而王家屏显然认为这样的力度还远远不够,背着手左右踱步,又很快站定,目光坚毅地道:“如今内廷外廷均持此见,愚既忝居阁首,势必不能坐视。”

    他深吸一口气,毅然决然地道:“自万历以来,历任首辅皆为天下大才。新郑高公,涤污秽之氛,开风气之先,即丙、魏、房、杜,固不多让也;[注:丙、魏、房、杜,即丙吉、魏相、房玄龄、杜如晦。]

    安阳郭公,秉正持重,天下心安,其萧规曹随非无深谋,实固高公之业而发扬光大,何异当世懿侯;[注:懿侯,曹参。]

    蒲州张公,居恒简重,为人至孝,每临大事、决大疑,迎刃而力断,其广开赋源,安利国家,实乃今时夷吾;[注:夷吾,即管夷吾、管仲。]

    长洲申公,戒急用忍,秉政惟宽,少有雷霆而尽显慈悲。若言新郑高公为春雷,一声响而天下振,则申公当为春雨,细无声而润万物,其如赵韩王是也。[注:赵韩王,宋初宰相赵普。]

    此四公个性虽异,为政亦不相同,然皆为国为民出力良多。后因变故,致愚继任。愚自知德薄才浅,受任以来,惟求尽力,不敢奢望青史。

    然今日之事,可谓祸起萧墙,若不能早除病根,异日必酿大患,甚至……或有不忍言之变。愚不及四公甚矣,唯忠字一字,敢附骥尾。

    明日之奏,成则亡羊补牢,败则辞官归里,无有他果。若愚辞别,还望诸公勉力为之,切不可使褒姒、妲己之祸重演。”

    王家屏这番话说出来,连高务实都不禁动容。

    要知道,王家屏可是早就与皇帝有过默契的,只要熬到皇嫡子册封为太子,他就可以功成身退。

    他这首辅虽然做得不算久,但无论如何大明都是在他任上击败了日本,纳朝鲜内附。哪怕只凭此功,他也能生受相国尊荣,死享青史美名。

    然而因为今日之事,王家屏竟然要以辞职相迫,还不是只做个样子,而是真打算不成功便成仁。这样的勇气,这样的气度,就算高务实这种见惯了人心险恶的老江湖,也不得不由衷的生出一股敬意。

    不过就在高务实还在震撼之中,没想好该如何劝说之时,一旁的沉一贯却急忙伸手做了一个阻拦的动作,劝王家屏道:“元辅切不可如此,切不可如此。”

    王家屏摆手道:“蛟门公不必劝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今日之势,愚有不可不为之理。”

    “元辅此言差矣!”沉一贯忙道:“所谓宫中女祸,历来最是难息,即使众正盈朝、群臣携手,往往也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功。

    今圣上因四公辅左而屡建奇功,数告太庙,以彰伟业,可谓中兴之主。今虽惑于狐媚,却非不可救矣。当是时,正乃我辈辅臣该有所为之际,元辅为我等首脑,焉能只以一时成败而弃之不顾耶?还望元辅计以长久,三思而后行,则天下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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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今天这章我从晚饭后大概六点半写到现在,基本上写了六个小时才写了3K,人都写疲了。回头一看倒也巧,正好是个可以分章的节点,干脆就先这样了。

    感觉可能有点轻微感冒,脑仁似乎有点涨,也不知道是真的感冒还是因为总结前四位首辅的时候又要回顾剧情、又要斟酌用词搞晕头了……

第282章 宫里宫外(圩七)联手劝阻(二合一)

    沉一贯一劝再劝,让高务实立刻意识到其实沉一贯未必是真心希望王家屏留任,他只是不愿意在此时看到王家屏卸任。

    王家屏若是卸任,按例而言,首辅就应该由梁梦龙接任,但梁梦龙与王家屏之前已经达成过君子之约,大抵就是王家屏退,梁梦龙也会一并退。

    换句话说,王家屏一旦致仕,继任首辅的人就成了高务实……那对心学派而言可就真是晴天霹雳,好似日暮途穷一般了。

    高务实对沉一贯的印象很不好,无论是前世从史书中得来的观感,还是这一世的亲身体会,他都觉得沉一贯这厮是个祸害。如果能让沉一贯不爽,高务实是很爽的。

    沉一贯的家庭原本在他幼时并不显赫,如果要按阶级分层,应该算是小地主家庭。不过家庭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他到底有个好叔叔在他出生那会儿已经开始崭露头角——诗人沉明臣。

    原历史上的沉一贯也是做过首辅的,但不同于其他的首辅们,沉一贯的童年和青年时期都过得波澜不惊……其实也就是没有太多值得大书特书之处。

    直到隆庆二年,已经三十七岁的沉一贯才在会试中勉强取得了三甲一百多名的成绩。

    这个成绩,虽然能傲视绝大部分读书人,毕竟在明朝中进士绝非易事,但如果和其他首辅比起来就显得有点尴尬了。因为,在原历史中的明朝六十七位内阁首辅中,他是唯一一个只拿到三甲成绩的首辅。

    成为进士后,沉一贯依例进入翰林院开始排大队和熬资历,苦哈哈的等待被起用。在此六年的时间里,他基本上处于一种闭关修炼的状态,没找靠山,没拉关系,没上奏折。眼见徐阶、李春芳、高拱这些个首辅走马灯似的更换,直到张居正成功上位。

    当然,这一世高拱一直干到万历六年,而张居正万历初年就被高务实给弄下台了。

    原历史上的沉一贯最终如何从翰林院脱颖而出?这一世的他又是如何能在申时行、王锡爵下台之后与赵志皋顶了他们俩的缺?

    先说前者,很有些历史幽默,原历史上的沉一贯出人头地,其实是靠着骂张居正,然后获得张四维的奖励才冒头的。

    事情要从万历二年说起,那一年时,离沉一贯高中已经两科,他运气不错,成为了当年会试的同考官,这算是他的第一个具体差事。

    本来,这份工作他还是能完成得游刃有余并且波澜不惊的,只是因为这次考试中有张居正的儿子参加,于是变得与众不同了。

    身边的同僚担心沉一贯不知内情,还特意偷偷地告诉了他。结果此时的沉一贯还是有所坚持的,于是竟然羊装不知,表现出了足够的公正和严厉,丝毫没有为首辅的公子开绿灯。

    这里就得说说学派问题,理论上来说,张居正也是实学派的人,而沉一贯作为心学大本营之一的浙江士人,在他还没有深受官场影响之时,对张居正不以为然也不足为奇。

    当然,即便沉一贯不配合,以当时张居正的权势和地位,为儿子搞到进士的录取通知书完全是易如反掌,有没有沉一贯毫无影响!

    事后,自知得罪了张居正,沉一贯也不去辩解,更没有去攀附,反而有些负气,决心辞官回乡。谁知,他正打算上疏请辞之时,竟意外的接到了升职的通知,虽然依旧只是一个闲职,但毕竟在品级上是提升了。

    张居正当时没动沉一贯,或许是因为太忙,也或许是认为这种小鱼小虾并不值得他大动干戈,但无论怎么说吧,没动他就是没动他。

    时间来到万历五年,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过世。依照大明祖制,张元辅必须辞官归乡为父守孝三年。客观的讲,如果以当时张居正的权势地位来看,他在三年后复出重新担任首辅也是手拿把攥的事,没有太大难度。

    但是,许多的改革举措都是刚刚起步,而且已经遭到了顽固派的抵制。如果有张居正亲自压阵,那就不会出现太大的波折,但如果张居正离开内阁三年的话,他的那些改革就极有可能会中途夭折。

    有鉴于此,张居正并不愿意离开内阁归乡守制。在这件事上,即便高务实重新审视历史,也不认为张居正单纯就是恋权,他不肯丁忧,应该于公于私的因素都有。

    在此背景下,张居正只好事先征得李太后和朱翊钧的同意,违心上演了一出自导自演的“夺情大戏”,共分七步:

    其一,张居正主动上疏请辞,要求为父丁忧;其二、李幼孜等人上疏,提请朱翊钧为张元辅夺情;其三、朱翊钧下旨夺情,拒绝张元辅辞官;其四、张元辅婉拒夺情要求,坚持要为父守孝;其五、太后降下懿旨,再次要求张元辅夺情;其六、张元辅勉强同意夺情,但须请假操办丧事;其七、料理完丧事,张居正返回内阁继续上班。

    而就在张居正上演夺情大戏期间,沉一贯却不识时务的不断发表关于忠和孝的言论,借机暗讽张居正“既然不孝,必然不忠”。

    对此,《明史·沉一贯传》是这么说的:“进讲高宗谅阴,拱手曰:‘托孤寄命,必忠贞不二心之臣,乃可使百官总已以听。苟非其人,不若躬亲听览之为孝也。’张居正以为刺己,颇憾一贯。”

    这一次,张居正怒了。他不仅记下了沉一贯的这次罪过,连同之前科考中的不愉快也一并翻了出来,索性来了个新账旧账一起算。于是乎,沉一贯被从长期闲置了。

    万历十年,张居正在首辅任上过世。长期潜伏在张居正身边,被张居正以为是自己左膀右臂却实则心向高拱的次辅张四维于是接任了首辅一职。

    自此开始,在张四维为高拱“复仇”和朱翊钧的仇恨下,满朝文武都开始对张居正反攻倒算,基本上是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

    一时间,张居正被人骂得体无完肤,形同狗屎,而他的所有改革举措也通通被废止,甚至就连本人的尸体也差点儿被挖出来鞭尸泄愤。

    此次,仍在翰林院中熬资历的沉一贯自然是骂得最欢的那个人。由此开始,他立即成为了最旗帜鲜明的倒张派,带头对张居正进行撕咬,甚至是污蔑和构陷。

    此举无疑使他赢得了皇帝朱翊钧和首辅张四维的青睐,很快便崭露头角。而伴随着沉一贯的日益崛起,以他为核心的浙党集团也逐渐形成,而且还不断的水涨船高。

    所谓浙党,其实是在原历史中明末的文官体系中最早形成的一个党派,或者更准确地讲应该是利益团体和政治派系——这有别于心学派、实学派的性质,因而后两者有更明显的学派性质。

    浙党则不同,他们单纯是为了共同的政治追求,或者说是经济利益而形成,内部推举沉一贯作为蒙上箝下的总负责人。

    万历十二年,伴随着持续抨击已经无法还嘴的张居正,沉一贯的美好时光开始了。他先是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同时兼任了翰林院侍读学士,开始有机会为朱翊钧教习学业,也有机会笼络更多人团结在他左右。

    在此期间,随着“国本之争”的日益兴起,沉一贯敏锐地发现这将会是一次双方都没有退路的死战。于是,深谙权术和制衡之道的沉一贯以回家省亲为由请假了,之后则长期以病为由,闲居家中不出,避免过早陷入争斗,同时积极养望,积攒名声。

    果然,就在沉一贯窝在家中暗中观察之际,大明朝廷上演了最热闹的桥段,申时行、王家屏、王锡爵这些个首辅们前赴后继,一个个都栽在了这件事上。而沉一贯却露出了阴险的笑容——根本抑制不住的那种。

    为了替自己提前预热,沉一贯遥控浙党成员在朝中造势,上疏奏请朱翊钧起用自己。万历二十二年,朱翊钧任命沉一贯为南京礼部尚书,继续协理詹事府。但是,沉一贯却以身体患病为由婉言谢绝赴任。

    其实,沉一贯对于礼部尚书的职位已经很满意了,只是前面加上“南京”二字就令这个尚书的含金量大打折扣——我说生病那是装病养望,你还真让我在南京养老啊?因此,沉一贯选择继续蛰居,他认为目前的局势下,朝廷必然还会再次起用自己。

    事实证明,沉一贯的确是一位老谋深算的狐狸。难怪他能以三甲进士的身份去统领人才济济的浙党,难怪他能“身在局外,心在局中”,原来靠得就是这份老辣、这种对时局的判断力和对大局的掌控力。

    次年,也就是万历二十三年,内阁的缺编已经非常严重,只有赵志皋一人在任,既是首辅又是阁臣,于是万历下旨由朝臣们廷议推举入阁的人选。

    在浙党成员的卖力吆喝下,沉一贯的呼声甚高,最终与朱赓、沉鲤等人同时入围,获准参预机务出任了东阁大学士。

    此时的首辅是赵志皋,这位就不必介绍了,不仅老病,性格还懦弱,几乎所有的言官和御史们都没把他太当回事。《明史·赵志皋传》评价他:志皋为首辅,年七十余,耄矣,柔而懦,为朝士所轻,诟谇四起。

    入阁当年,沉一贯就开始为自己立威,以便为日后接替赵志皋做铺垫。他将言官袁可立当成了自己杀鸡儆猴的工具——这是因为袁可立和沉鲤关系匪浅,而沉鲤又与自己矛盾甚大,所以沉一贯借故将袁可立廷杖并革职为民。

    这件事是有记载的,《弘光朝伪东宫伪后及党祸纪略》记载中说:祸始于万历间,浙人沉一贯为相,擅权自恣,多置私人于要路。

    随着国本之争的持续发酵,排在沉一贯之前的许多阁臣们能逃跑的纷纷逃跑,逃跑不了的也在家养病。

    首辅赵志皋递交近百份辞呈皆被朱翊钧拒绝,终于累倒在家不起。期间,沉一贯开始逐渐掌握了内阁的大权,在赵志皋病逝后,他终于成为了大明王朝的第四十二位内阁首辅。而此时,坚持与文官集团搞非暴力不合作的朱翊钧已经彻底神龙见首不见尾,许久不上朝不露面。

    成为首辅后,沉一贯总结了之前首辅们的许多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比如张居正、张四维、申时行、王家屏、王锡爵等人,估计都被他回顾了一遍又一遍。

    沉一贯认为,首辅的权力再大,说到底也还是皇帝授予的。如果要想保住自己的权势,就必须顺承皇帝的心意,避免成为第二个张居正。而且,由于今上极难对付,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好他。

    当然了,在伺候好朱翊钧的基础上,还要避免自己成为所有朝臣们的靶子,成为众失之的。因此,还要时刻注意在朝臣中树立自己的威严,不能任谁都来踩和自己,避免成为第二个赵志皋。

    筹划好以后,沉元辅开始工作了。当然了,他和前任们一样,面临的最大麻烦依然还是“国本之争”。

    朱翊钧在这个问题上已经熬倒了好几位首辅,而且已经僵持了十几年,所以他不可能在沉一贯面前妥协。可是,皇长子朱常洛都已经年满十八岁了,此时仍然没有定论,所有人包括朱翊钧自己都很清楚,如果此事再这么长期悬而不决,必定会成为祸国殃民的导火索。

    结果沉一贯就捡了个大便宜。当新上任的首辅沉一贯试探性地上疏提及此事时,皇帝竟然当即照准了,同意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皇三子朱常洵为福王,皇五子朱常浩为瑞王,皇六子朱常润为惠王,皇七子朱常瀛为桂王。

    虽然是意外惊喜,但沉一贯何等鸡贼,他担心朱翊钧日后反悔,当即就拟旨并被御笔签发准备明日公布。沉元辅很兴奋,因为之前那么多的首辅们都没搞定的事儿,他一出手就轻易摆平了。

    可是意外仍然发生了。当郑皇贵妃闻讯后,立即找到朱翊钧,不依不饶,坚持要册立自己的儿子朱常洵为太子——至少不能册封朱常洛。

    朱翊钧无奈,连夜召沉一贯入宫,要他交回圣旨,而册立太子之事则改日再议。沉一贯一听,那哪儿成啊?于是谎称已经将圣旨内容透露给了朝中众臣,大家此刻已经开始弹冠相庆高呼陛下圣明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朱翊钧终于没辙,毕竟“君无戏言”是一个浅显的道理,他也终归还是要脸的,于是只得同意正式册立朱常洛为太子。至此,国本之争才算告一段落。

    而此时,由于明朝的强势介入,与日军在朝鲜半岛已经陷入了僵持。在是战是和的问题上,沉一贯作为首辅积极主战,向朱翊钧上呈《论倭贡市不可许疏》,其中主张停止边贸、封锁海运,采用更为强硬的方式逼迫日本从朝鲜半岛撤军。

    沉一贯的此议一出,整个浙党都积极行动起来,开始四处造势,朝中瞬间就被主战派们占据了上风。受此影响,朱翊钧最终下定决心对日强硬到底,开启了国家战争模式。而沉一贯本人,也因此赢得了忠君爱国的美誉。

    但是,随着事态的发展,很多人却相信他绝非出于公心,真正的目的还是为了保住自己“浙党”一系的大本营浙江免受日本倭寇的长期袭扰。

    而后世史家一般都认为,伴随着大明持续在朝鲜半岛大规模用兵,相当程度上纵容了后金在东北地区的崛起。这样,为日后满清崛起并且入关取代明朝而埋下了深深的隐患。

    不过高务实倒不认为这一点应该由沉一贯负责——换了当时其他有机会做首辅的人在那个位置上,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区别。真要改变,那还得是从大明内部治本,就如他高务实在这一世所做的那样。

    沉一贯比较败名声的事,有一件与矿税有关。没有高务实辅左的原历史中,在朱翊钧亲政后,很快开始将宦官派往全国各地去收税圈钱,变换名目去收取苛捐杂税,其中尤以矿税最为严重,搞得各地百姓怨声载道,甚至不时出现民变。

    包括沉一贯在内的许多朝臣都曾劝谏过朱翊钧,希望他能够减轻赋税,减轻百姓负担。可惜,没有高务实负责财政的原历史中,朱翊钧一门心思是要钱,对这些说法压根不予采纳,甚至认为他这些矿税根本不是找普通老百姓收的,伤害的并不是寻常百姓的利益,由此导致矿税之祸越来越严重。

    到了万历三十年,发生了一件很突然的大事。当时朱翊钧突然得病,而且病势非常严重。一度以为自己和老爹穆宗一样也是短命鬼,所以赶紧着手安排后事。除了叮嘱内阁大臣们继续辅左太子朱常洛以外,他还决心废除矿税,并且将废黜矿税的诏书给了沉一贯。

    可是万料不到,仅仅到了第二天,朱翊钧的病情突然好转了,于是他又想收回昨天的旨意。而沉一贯竟然没有任何迟疑,立即就将圣旨交了回去。正是这件事,让沉一贯遭到了很多人的极大不满。

    据《明史·沉一贯传》记载:“后义见一贯唾曰:‘相公稍持之,矿税撤矣,何怯也!’自是大臣言官疏请者日相继,皆不复听。矿税之害,逐终神宗世。”

    自此以后,但凡再有朝臣上疏有关矿税之事,朱翊钧都一概不准。而终万历一朝,矿税之祸也没能消除,反而积害越来越深。

    与沉一贯相关的另一件大事就和党派相关了。万历三十二年,吏部郎中顾宪成因事触怒万历帝,遭到罢官免职的处罚,只得返回家乡闲居。期间,他与高攀龙和钱一本等人,在无锡创办了一所民办院校,进行讲学和授课,引起了越来越多的关注。而这所民办院校,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东林书院。

    随着规模和影响的不断扩大,东林书院逐渐开始涉入了政治,甚至敢于针砭时弊和褒贬朝臣,进而形成了一股非常强大的政治势力,人称东林党。

    身为首辅,沉一贯自然不会允许东林党壮大崛起,甚至威胁到自己的浙党。因此,他开始积极打压东林党,主动引发了一系列的党争。

    在此期间,以吴亮嗣等人为首又结成了楚党。而一些山东籍的官员也不甘心被边缘化,遂暗中串联结成了齐党。当然,由于沉一贯的权势和拉拢,楚党与齐党基本上是依附于浙党而存在的,合称为“齐楚浙党”。

    除此以外,当时还有“宣党”和“昆党”等许多不知名的小党派,也为了各自的利益而攻斗不已。

    在诸党的相互和相互诋毁下,大明朝的朋党问题空前激化,相互之间只有利益之争,再无民生和国政可言。这种党争现象绵延数十年而不息,从此朝野再不安宁,直接加速了大明的灭亡。

    万历三十四年,沉一贯亲自主持当年的京察,竟然以权势压人,堂而皇之的庇护浙党势力,公然打压其他的党派和异己,立即就引起了满朝的公愤。御史孙居相等人联名弹劾沉一贯,而其他各个党派也在暗中推波助澜,使得这次弹劾声势震天。

    据《明史》记载:“一贯归,言者追劾之不已,其乡人亦多受世诋云。”

    为了躲避风头,沉一贯只得主动告病乞退。归乡后的沉一贯索性闭门不出,再也不问时政,安享了十年的闲适生活,不断着书立说宣传自己的理论。

    万历四十三年,沉一贯在家中过世,终年八十四岁。皇帝闻讯,下旨追赠其太傅衔,赐谥号“文恭”——所以一直说朱翊钧是个明白人,瞧瞧这个“恭”字就知道了嘛。

    以上是沉一贯为相后争议较大的几件事,其余当然还有很多,如楚王桉等等,影响也都不小。哦,对了,楚王桉说起来还是直接导致沉一贯与沉鲤一同倒台的关键桉子,不过此事要说清楚比较复杂,此处便不赘述了。[注:楚王桉也称楚宗桉,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查阅。]

    虽说沉一贯在这些事件中的作用在后世往往被论罪,但其实高务实认为他最大的问题还是其中“媚上”和“结党”两条。

    可能有人会说,封建王朝的皇权至高无上,不媚上焉能成事?他沉一贯媚上,你高务实就不媚上了?但其实,这里还真有很大的不同。

    不同在哪?在于“媚上”是手段还是目的。

    高务实作为当今大明朝臣之中最受皇帝信重的臣子,他当然是在绝大多数时候都与朱翊钧站在同一立场上的,但他这样做本质上是一种手段——是为了先获取皇帝信任,通过圣卷获得权威,然后才得以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

    沉一贯则不同,他的媚上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与权力,而他享受着这样的地位和权力却并不是想要为天下做多少事实,而仅仅只是一己私利。最多,也就是在保证自己私利的同时稍微扩大一点范围,保住浙党盟友们的利益,归根结底是结党营私。

    有人可能又要说,凭什么高务实“媚上”就说是施展政治抱负,沉一贯“媚上”就是结党营私?高务实不也要保障心学派的利益吗?

    这就要使用一个经典原则来判断了:论迹不论心。简单地说就是历史上沉一贯的确就只是结党营私,并未真心实意为天下人做出什么贡献,而高务实这些年来谁敢说他不是在位天下人谋福祉?

    总不能说他就要一门心思全都为天下人忙乎,而自己就非得穷困潦倒,那才叫一心为公吧?人可以有这样高尚的理想,但如果要求人人都必须做到这一点,那就太魔怔了。

    高务实回顾沉一贯在原历史中的经历和表现,主要就是确定沉一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他也知道,不能全看历史,还得看这一世沉一贯究竟是如何爬上来的。毕竟“这辈子”的经历才能影响这辈子的沉一贯不是?

    之前说了,沉一贯是隆庆二年的进士,这比高务实早了足足四科。可是沉一贯这一世的官运一开始并不好,他在翰林院待的时间比高务实可长了太多了。高务实进翰林院的时候是万历八年,当时沉一贯居然还在翰林院不说,并且依旧只是个编修。

    十二年啊!就算说翰林院本来就是个熬资历的清水衙门,但沉一贯十二年下来在翰林院几乎是原地踏步,你说惨不惨?

    当然,这里有个细节要解释一下才会知道为什么“十二年原地踏步”非常非常惨,这和有明一代官员的考核有关。

    明代官员三年一小考,九年一大考,结果分称职、平常、不称职三等,根据考课结果,还要参考原任职务的繁简程度,决定奖罚。

    奖赏一般是晋升官阶等次,有时还采用升职、荫子、封赠(给家人封号)、加禄等激励办法;处罚一般是降官阶等次、罚俸,太差的有些要降三四等,甚至不安排官职而“杂职内用”,直至罢免回家。

    这里又要提到高拱当年兼任吏部尚书时定下的一个标准,即“贪、酷、疲软、不谨、年老、有疾、才力不及、浮躁”等八类问题的考察,称为“八法”。

    官员全面考核合格的升级,按规定:被列为“一等”(京官)或“卓异”(地方官)的,列入候选升职名册;“贪、酷”者革职提问;“疲软、不谨”者革职,“年老、有疾”者退休,“才力不及、浮躁”者酌量降调。

    顺便说一句,高拱的这套“八法”,比大明早期严谨得多,也相对比较公平公正,于是后来被鞑清几乎直接照抄了。[注:这是史实。]

    说回沉一贯,他十二年原地踏步,相当于一直被评价为中等水平,所以不值得提拔,只是也不至于需要降等而已。

    这种情况,你要说在别的部衙,比如有具体职司要做的那也还罢了,毕竟有可能把工作干砸。可这是翰林院啊,这个“储相”衙门里居然九年大考没升官,那可是少之又少的咄咄怪事。

    相较之下,高务实当年作为状元,一进翰林院就做修撰(约定成俗,状元直接做修撰),然后没多久便开始升官之旅。即便中途因为被李太后打压了一次,来了个连降三级,实际上也没耽误他“芜湖起飞”。

    为什么会这样呢?其实是因为沉一贯当初的心学立场太明显,再加上他提出的几次观点都为时任首辅的郭朴不喜,认为这家伙光知道唱高调,提出问题好像很在行,却压根提不出什么解决问题的可行办法。

    这就很不符合郭朴的用人原则,于是沉一贯在翰林院蹉跎了许久,才最终被郭朴打发去兼任了南京国子监的司业。也不知道郭朴当初是想看看沉一贯到底能不能干点实事,亦或者干脆出于眼不见心不烦的心态打发得远远的。

    沉一贯的倒霉日子一直没有太大起色,张四维时期,他总算多少算是“进步”进步了一点,成了南京国子监祭酒(明代官场简称“南京祭酒”),不过也就到此为止。

    然而等到张四维丁忧回了蒲州,申时行继任首辅之后,这下子终于也轮到他沉某人“芜湖起飞”了。

    申时行继任首辅的当年,就上疏举荐沉一贯,说他“器恢弘,性稳重,才望两全”,应该回调翰林院任侍读并充当日讲官。这时候申时行刚刚上位,皇帝就算为了给新首辅面子也自然会同意,于是沉一贯再次回到作为大明权力中枢的京师。

    日讲官有时候不一定在翰林院身居高位,不过一旦是身居翰林院高位的人出任日讲官,那通常就意味着此人在高层有了靠山,将来多半是会重用的。

    沉一贯自然也不例外,侍读虽然只是正六品,但翰林院的品级从来都不高,其一把手翰林学士也不过是正五品。侍读在翰林院可以排到第六、第七的位置,自然已经可以算是“身居高位”。

    如此,到了高务实打出辽南大捷时,沉一贯便再次升官,这次成了詹事府右谕德——从五品了。次年,他再接再厉,回任翰林院为侍讲学士,虽然品级没动,但成了翰林院五巨头之一,算是正经的“储相”了。这个职务的人如果外放部衙,一般侍郎打底。

    申时行继续重用他,三年后以其为刑部右侍郎。又过数年,王锡爵也参与提携,沉一贯左迁礼部左侍郎,这次便直至申时行、王锡爵倒台,赵志皋与他接替为止。

    由此,高务实可以确定,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沉一贯都是典型的“江南党”。

    区别只在于前世由于没有高拱整合出一个具有明确行动指南的实学派,因此当时心学派也散乱得很,学派氛围远胜于政治氛围,故而沉一贯当权后便以出身地域为纽带自己搞出了一个“浙党”。

    这一世则不同,由于实学派进化成了政治派系,迫使心学派也政治化了,于是沉一贯便不再具备自己整合出“浙党”的基础,而是毫无疑问地成了心学派的一员,并得到当时两位大老申时行、王锡爵的着力培养。

    在这样的经历之下,沉一贯既然成为心学派的实际话事人,自身的政治基本盘更大,相应的野心自然也就更大——此处就别提赵志皋了,他虽然内阁排名在沉一贯前一位,但那靠的是资历而非手段。

    可以说,现在心学派真正的掌舵者,排除掉隐于幕后的申、王,台前那位其实就是沉一贯。

    既然沉一贯就是心学派明面上的党魁,以他的野心而言,自然不愿意现在就看到王家屏下台、高务实继任。按照高务实此前对他的猜测,沉一贯必然是希望等高拣夫妇那边出了意外,高务实被迫回乡丁忧之后王家屏再辞任。

    毕竟届时的首辅……那就是赵志皋了。赵志皋肯定管不了事,也管不下来,因此到时候有锅都是赵志皋去背,而他沉一贯沉次辅,可不就是真正的掌权者,而且还不怕搞出麻烦自己担责?

    高务实终于想通了全部关节,心里甚至都忍不住佩服起沉一贯这厮的手段来。

    不过,沉一贯此时劝王家屏不可以辞职相迫的话,高务实也不能反对。不仅不能反对,甚至还要比沉一贯更加旗帜鲜明的坚持劝阻王家屏——他高务实就是王家屏辞任的最大获益者,如果不力劝王家屏,那恐怕就要被人诋毁诬陷了。

    于是高务实也立刻开始苦劝王家屏收回成命,说只要明日一早外廷团结一致,坚持要求彻查翊坤宫与皇上咳血之间的关联,就足以迫使皇上不得不调查此事,而不必赌上首辅乌纱,以免万一皇上真的同意,反而挫伤了己方锐气。

    王家屏被他们两个互相敌对的派系首脑联手支持,一时颇感欣慰,觉得如果真能这样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因而终于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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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出名门,既有首辅伯父,又陪太子读书,朝野戏言小阁老;领袖金榜,上承隆庆遗风,下开万历盛世,天下称颂大元辅。县委秘书出身的小小镇长穿越成隆庆第一重臣高拱的侄儿。【承诺的100万字免费章节已完成。】大明元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元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元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