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朝归倭附(卅七)调整打击面
高务实要给德川家康泼一盆冷水,那么此前的战术布局就需要有所调整。当然,由于丰臣秀吉死去的消息马上就会传到朝鲜日军这边来,这些布局本来也极可能会失效——毕竟后方出了这么大的事,高务实原先对日军行止的判断肯定就不准确了。
之前高务实的安排大致是这样:首先是麻贵所部,也就是蔚山方向。高务实要求麻贵就地于蔚山整军,预备再战,但暂时不必急于发动新一轮攻势,而是先等待后勤物资补充,以及其余方向的针对性安排到位。
然后是金海前线,也就是刘綎所部。刘綎所部在之前蔚山之战期间已经推进至梁山城下,此地位于金海与蔚山之间,显然也与蔚山一样早已修好了倭城。
不过梁山本来的城池在山下的平原地带,倭城由于主要考虑防御明军占据绝对优势的火炮,因此修到了原城区东面的山上。这就使得刘綎在对梁山本城的进攻颇为顺利,但接下来也面临和麻贵差不多的烦恼,即攻陷倭城很不好办。
按照刘綎给高务实的汇报,他认为这梁山倭城虽然易守难攻,但相对来说比起海龙囤还是好打一些,如果给他几万大军轮番进攻、虚虚实实之后忽然派出精锐偷袭破门,那还是很有机会成功的。唯一的问题在于,刘綎认为这样打下来估计明军要损失不下五千人。
虽说限于天气、地理和日军着实非常善于筑造山城等原因,明军在这种时候强攻日军的山城确实是十成力气用不出三成来,但高务实对于损失五千人强攻梁山的想法还是很难支持。
尤其是,早前明军的计划是先打蔚山,等蔚山打完再让麻贵、刘綎合攻梁山,因此高务实就让刘綎别急。
但眼下蔚山一时半会儿拿不下,特别是小早川秀秋还带去了一支精锐助阵,这就让高务实不得不改变主意了。
他命令刘綎提高对梁山的进攻烈度,但前提是声势要大、损失要小。刘綎接到命令之后立刻就明白了高务实的用意:这是要迫使小早川秀秋不得滞留蔚山,得将他吸引到梁山来。
不过,刘綎不是很肯定高务实有没有想在蔚山和梁山之间打小早川秀秋一个伏击。
实际上,高务实的确有这个打算,他给李如梅部单独下达的命令就是针对。
从岛山之战李如梅部无所事事可以发现,李如梅部在蔚山之战接下去的战斗中也很难有用武之地,毕竟他所部以骑兵为主,攻城这种活的确也轮不到他来。
高务实不打算闲置这么强大的一股骑兵力量,便有了将小早川秀秋部吸引出城,打他一个野战歼灭战的想法。如果能成,这甚至还是某种程度上的“各个击破”,可以达到“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效果。
当时甲斐姬也提出了一些建议,还包括撤销釜山港外封锁,在釜山与蔚山海路之间准备打伏击的设想。这些设想原本都很好,但现在估计都很难顺利执行了。
道理明摆着,丰臣秀吉死了,德川家康和石田三成极其难得地达成了统一意见,都认为当前首要大事就是从朝鲜撤军。
既然都要撤军了,那小早川秀秋所部就不可能会被吸引出来,而釜山港内的日本水军即便发现明军舰队撤销了封锁,也没有必要再去蔚山运送补给。于是,海陆两个引蛇出洞的计划都不太可能有实行条件。
不过,高务实回头一想,又发现事情的发展或许仍有顺势而为的机会,而这机会仍分陆海两个部分。
先说海上:日本是个岛国,它既然要从朝鲜撤军,无论如何都必须得走海路。可是当前釜山及其附近的日本水军虽然仍有一定规模,但肯定没有达到能将十几万日军运回本土的水平,更别说明军平倭舰队虽然撤除封锁,却并不代表不参与后续战斗。
这就意味着日本水军还必须至少在纸面上具备与其一战的能力,以免运输不成反而一并喂了王八。于是,日本本土必然需要再派遣水军前来,与釜山水军通力合作,勉力完成接回大军的任务。
可是,在没有气象卫星和无线电通讯的时代,日本水军釜山方面和本土方面基本上不可能达成战术协同——也就是一边动了而另一边未必能动。
这就给了明军平倭舰队对日本水军各个击破的机会。日本水军的本土船队要支援釜山,出发点不是名护屋就是博多町,总之是从九州岛北部出发,基本上是一路北航。
这两地与釜山之间的距离其实也并不远,都在四百里出头(注:之前说过本书不用“海里”这个一般读者比较不熟悉的单位),也就是两百公里多一点。而此时明军可以倚仗航速和数量优势在相关海道派出侦察船来进行预防,并且通过海上的飞鸽传书通知舰队驻泊地。
这样一来,只要驻泊地的舰队主力能够提早出发,无论是拦截也好,设伏也罢,都有很大概率能完成各个击破的作战目的。
当然,这里有一个比较重要的优势就是飞鸽传书。目前就高务实所知,日军之中是没有使用这一手段的,或者说至少没有把飞鸽传书作为常备手段来用的记录。
以往个别日本水军(海盗)曾经有使用这种手段,但有意思的是,他们几乎都是曾经和大明海盗有密切关系的那种,而现在统一于丰臣旗帜下的日本水军,反而不再使用这种通讯方式。至于是出于财力考虑还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大规模使用信鸽的成本并不低,能适应在海上活动中使用的信鸽则更难培养。)
海上如此,那么陆上呢?日本五大老、五奉行联合要求撤军的消息一传到朝鲜,在朝日军就会从秀吉生前要求死守釜山甚至夺回朝南的命令中解放出来,其作战思路肯定大变样。
如果说一开始小早川秀秋这批援军的基本任务是守住蔚山,进阶任务是找机会反击明军、打乱明军围攻釜山的部署,那么现在一旦撤军令下达,他们的目标就会变成“尽量争取让各军完整地撤回日本”。
但这里有个大问题:谁先撤,谁殿后?要知道,这恐怕不仅仅是个军事问题。
此时的日本军队可并不是一支通常意义上的国家军队,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支封建领主联盟式的军队,这支军队理论上的核心应该是丰臣秀吉的嫡系,然后按照与秀吉的亲疏关系、官位高低、兵力多寡来划分重要性。
或许可以理解为一支洋葱式的军队,越是和秀吉关系越密切,就越是处于洋葱的核心,然后一层一层往外,最外面的一层就是和秀吉关系最不密切、实力也最弱的部分。
那么正常而言,最先获得撤退权力的就应该是丰臣嫡系,接着是秀吉的亲信大名,然后是从属大名,最后是从属大名中那些和秀吉关系一般且实力较弱的小大名。
不过由于实际战况并不一定适合完全按照这种顺序来操作,所以日军内部大概率也会有各种各样的扯皮,另外可能还要考虑各个大名对将来日本局势的判定甚至大名们本人的性格……总之就会复杂化。
比方说加藤清正,他是丰臣秀吉的嫡系,按理应该属于比较早就能撤退的,但现在他又已经是独立大名,有自己的封地在九州岛中部,并且他作为强硬派,一直表现得作战非常积极,往往也愿意帮人殿后,所以就很估算他会早撤还是晚撤。
由此,高务实就必须使用排除法,先确定一些概率较高可能先撤的日军军团,然后再估算他们该如何调动兵力,在什么时间撤离,以此来制定相应的拦截或伏击计划。
这是一项难度很高的事,因为不可控因素实在太多了,高务实想来想去都觉得很难细致到位的做到“打击想打击的,放过想放过的”。后来认真回忆了一下原历史上的日本撤军才恍然大悟——嗨,哪有那么复杂!
此时的日军根本不可能有完全理性的撤军计划!原历史上日军的撤军就只能说勉强还维持着最后一点点理性,而绝大部分实际上就是按照一个原则来的:谁家有船就谁家先撤,谁家船多就能撤得越快。
至于最后船少的一些大名,那不好意思,等别家撤完了之后,还有余力的话就再来撤你家的兵。
这里头只有一个比较例外的情况,那就是岛津义弘的第五军团。当时岛津义弘的撤退本来比较顺利,结果他撤到海边之后,忽然接到小西行长的求援——小西行长被围。
岛津义弘这人也不知道是讲义气还是担心回国之后被追究责任,非常果断地回去拼命把小西行长给救了出来,甚至就是因为这一战打出了“鬼石曼子”、“鬼岛津”的名头。
不过好景不长,第二军团和第五军团因为这一耽误,拖延了登船时间,于是船队出海就碰上明、朝水军联合来袭,爆发了大名鼎鼎的露梁海战。
此战一些具体战果存疑(本书前文已有述),但大的战绩是比较明确的,那就是日军总体损失巨大,损失包括五百艘左右的战船和一万余人的军队,最后逃掉的战船只有一百余艘。因此明、朝联军宣布大胜,史称露梁海大捷。
想明白这一点后,高务实也懒得如过去一样做极其细致的战前计划了,干脆就让海贸同盟的随征舰队方面制作了一批日军家纹图谱,其中按照重要程度划分级别,告诉各路明军主要打谁、主要放谁。
如今日本各军团虽然看起来是“国家编制”的模样,其实远远谈不上。他们出征虽然也打“第X军团”的旗帜,但除了这面旗帜之外,各家都会打出自家的各种旗帜,这旗帜上使用着不同的纹章,而士兵尤其是武士阶层则会在盔甲上也印上纹章,有些和家纹一样,有些不一样。
总之,一般有三样东西来区分,包括家纹、军旗、马印。
家纹是日本武士家族的徽章。几乎每个日本武士家族都有自己的家纹,战场上也通过将领和士兵身上的家纹区分敌我。另外,由于血缘和实力地位等因素,很多家族往往拥有好几个家纹,比如织田信长。
很显然,此次高务实主要要打的家纹排在最前的就是“太阁桐纹”和“五七桐纹”。这俩其实都是丰臣家的家纹,最开始丰臣秀吉用的是五七桐纹,后来尤嫌不足以表达尊贵,才搞出个太阁纹。
这样一来,就是太阁纹为丰臣秀吉本人的嫡系所用,五七桐纹则是其他以丰臣为苗字的家族所用,比如丰臣秀长、丰臣秀保父子或者前关白丰臣秀次,就可以用五七桐纹。
军旗是人类古代战争中最常见的标志物和信息传递渠道,日本也不例外。在日本战国时期,某些有个性的战国大名往往会在自己的军旗上写点特别的文字或图桉,以此向其他人表明自己的身份和思想理念。
比如武田信玄的“风林火山”军旗就表明了武田信玄的军事理念,上杉谦信的“毘字旗”则在宣扬他是佛教神明“毗沙门天”转世,而织田信长的“永乐通宝”军旗则表明他“金钱万能”的理念,也最为后世中国人所好奇乃至津津乐道。
如果说家纹和军旗在其他国家也不罕见的话,“马印”恐怕就是日本独有的了。马印也被称为马标、马验,是专门在战场上表明武将位置的标志物。一般只有统兵在千人以上的武士才有使用马印的资格。
有些日本战国武将的马印往往就是军旗,比如武田信玄的风林火山旗也是他的马印。但有些日本战国武将的马印则是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丰臣秀吉的“千成瓢箪”和德川家康的“金扇”。
除了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之外,织田信长的马印是“金伞”,尹达正宗的马印是“黑之二段鸟毛笠”,前田利家的马印则是一个金色的“又”字。这些稀奇古怪的马印也成为日本战国时代特别的一道风景线。
当然高务实现在不是要让明军欣赏这种风景线,他只是让明军上下了解到自己面对的日军究竟是哪一家的兵,避免打了他本来打算放走的。
制作这些册子对于在日本市场深耕多年的海贸同盟而言并不复杂,甚至原本就有一些,现在只是拿来汇编一下就好。也不需要大规模印发,只需要发给把总乃至更高级别的将校即可。
于是金海经略行辕很快再次发出命令,对此前的军令进行了一系列调整。这其中最大的调整就是把此前的各种主动行为暂且按住,一切后续的攻势都改换了思路,即等日军先做出调动,明军方面再进行相应的行动。
简而言之,高务实这次给明军各部大肆放权,让他们积极发挥主观能动性,力求在高务实圈定的各路日军中造成最大的伤害。
至于最优先打谁……当然是丰臣家的嫡系,之后就是丰臣亲信——多半是历史上加入东军的一些武将派,以及某些早已被高务实列为重点打击对象的西国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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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卅八)再攻
放权归放权,正式开战前的军议还是少不了。尤其是针对前一次蔚山之战的虎头蛇尾,高务实按照以往的习惯,必然要进行一次经验教训的大总结,因此各路明军主将在三日之后齐聚金海参加会议。
本来上一次蔚山之战,日军得以防守成功的原因,此前一直被归结为明、朝军指挥体系上出现了问题,致使日军援军大举到来之时能够里应外合,而联军方面应变失误,最终致使明军败退。
不过在这次会议上,高务实为了之后朝鲜能顺利内附,却刻意澹化了这一点,反而强调攻城本身的难度。他表示,如若蔚山城本身不坚固,加之日军作战能力低下的话,那么以明军的战斗力基本不可能让加藤清正撑到援军赶来。
为了强化这一印象,当然事实上日式山城的易守难攻确实也是个问题,因此高务实特意让甲斐姬作为以善守闻名的“前日军将领”参加了会议,并对日式城池——尤其是山城的构造加以说明。
甲斐姬的确是见过世面的,面对一水的明军高级将领毫不怯场,侃侃而谈地介绍起明、朝、日三国城池的不同。
按照她所言,日式城池历来就与大明、朝鲜的城池不同。明、朝两国的城池,大抵是护城河之后一道城墙,进入以后便是平民住宅区,在整座城池的中心有一座内城,而这样通常是规模较大的城池了,小的城池通常是没有内城的。
而日式城池不同,由于其平民住宅区(城下町)与本城分离,因而整座城池实际上就是单纯的军事堡垒,不具有保护平民的作用。
当然,在朝鲜修筑的倭城几乎是没有城下町的,而是直接的一座城池,因而也就不用分析城下町的缓冲地带的作用。
甲斐姬以蔚山城为例对明军将领进行介绍,说蔚山、岛山双子倭城修建模式几乎一样,都是自外向内共分为外丸→大手门→三之丸→二之丸→本丸五层。这五层的每一层之间都设有城墙,城墙上留有铁炮射击孔,每一层之间通过城门进行连接。
这样一来就意味着,即便是外丸被攻陷,如果大手门尚未被攻破的话,那么三之丸则依然还在日军的手上。
也就是说,攻陷一座日式城池,需要自外向内逐层突破,直到最终攻克本丸,才能算是完完全全的攻克了一座日式城池。
倘若打到一半被迫退出,则日军很快就可以再次修复,下一次攻击时便只好把之前的攻击再重复一遍。
按照甲斐姬的观点,没有见过这种城池的明朝联军,或者说没有多次攻打这种城池的联军,如果依然采取进攻明、朝两国城池的方法进攻,受挫也是必然的。
再加上日军在防守战中大量使用火绳枪,以及购买、缴获的明、朝两国火炮等火药武器,故而明军久攻不克,才会采取围而不打的战术,企图饿死、困死、冻死守城的日军。
这一战法本身并没有错,然而依靠坚守而为援军的到来争取到了极为宝贵的时间的加藤清正,却也因此而侥幸捡回一条命。
甲斐姬这一说,明军将领们自然要询问有何破解之道。甲斐姬便表示,一般来说就是一次性强攻破城——这个一次性不是说非得一天打完,而是必须坚持连续数日或者更久地不间断进攻,不使日军有重新夺回外城并修复的机会。
如果不能一次性强攻破城,那就只好围城,围多久便要看城中的物资储备有多丰富,以及兵源、军心是否难以维系。总之要么打快,要么打慢,但是切忌打得断断续续。
不过此时高务实其实想到了一个破解之法,那就是如果有迫击炮的话,就不必受限于日式山城难以展开火炮进攻的问题。可惜……这玩意虽然构造简单,却对炮管的要求很高。高务实估摸着京华现在恐怕也还搞不出无缝钢管来,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甲斐姬同时还给明军带来了日本国内的一些最新消息。除了丰臣秀吉之死这个最大的消息之外,还有其他一些。
比如,蔚山之战结束后到岛山之战结束前,宇喜多秀家等十三名日军主要将领,以战略位置突出,援军救援困难为由,联名向当时还在世的丰臣秀吉上书,希望放弃蔚山、东来、梁山三地,全军撤回釜山。
不过这一提议却遭到了小西行长、宗义智、加藤嘉明、立花宗茂等人的强烈反对,而最终这一提桉也被秀吉否决,宇喜多秀家等十三人还受到了秀吉的斥责。
根据甲斐姬掌握的消息,秀吉随后要求日军在防线上的各城池分别开始工事的完善和增强、火器配备的增加、兵粮储蓄的增加,以整顿并强化整个防御体系。
为整顿各城的防御体系,除在朝日军必须坚守战线之外,秀吉再次从国内调拨了大批物资,趁朝南冬季的有利天气,按照“多批少量”的原则为朝南几处要地补充物资,包括火药、火枪、火炮等。
秀吉还于临死前发布了次年再度派遣大军攻略朝鲜的计划,但好在还没来得及付诸实施,秀吉便于八月十八撒手人寰。此后,维持丰臣政权运作的五大老和五奉行决定从朝鲜撤军,并秘密开始了撤退的准备。
而且,由于秀吉的死讯被隐瞒,被派到朝鲜的日军完全不知道秀吉已经不在人世的这个消息,只有极个别丰臣嫡系将领获悉。
现在明军已经通过线报而得知,故她建议明、朝联军可以开始对朝南尚未来得及撤走的日军发动最后的总攻。
事情到了这一步,那还犹豫什么呢?明军将领自然纷纷请战,高务实便顺势发布了此前的那些命令。又是三日之后,也就是各军将领都回到自己所部之后,明、朝联军兵分三路,向蔚山、东来、梁山三个据点同时全力出击。
明、朝联军在第一次进攻岛山双子城失败以后,很快在高务实的调度下得到了来自国内的增援补充,火器损失已经重新补齐,兵力同样齐装满员,达到了十万以上。
同时,朝鲜方面掌权的北人党或许是因为上次被高务实敲打了一番,这次还非常主动地迅速调来了两万多人的军队,且表示这些人可以完全由明军指挥。
其实朝鲜军的主力早就没剩几个了,这些人基本都是从朝鲜各地拼凑而来,来源也复杂,有些是各地零散的官军,有些是从义军收编,还有极个别算是家丁——北人党打压南人党之后,南人党不得不献出的家丁。
高务实和其他将领都知道这些朝鲜军不顶什么用,不过高务实又考虑到接下去的作战中有一部分需要做戏,而战场上做戏怎么着也需要一些炮灰,因此也就没有拒绝。甚至,他还让这批跟叫花子差不多的朝鲜军去领取了一套明军的鸳鸯战袄,后续也跟随明军作战。
很快各军就位,明军(包括换装了鸳鸯战袄的朝鲜军)分为东路军、中路军、西路军、水军四路,分头并进开始新一轮进攻。
东路军攻蔚山(实际是岛山),中路军攻梁山,西路军和水军共同进攻东来。
东路军由麻贵指挥,共计约39500人(明军34000人,朝军5514人),于九月二十一誓师,二十二日进击至岛山城。但由于加藤清正、小早川秀秋两部兵力充足却坚守不出,加之城防已被修缮,故明军依然未能快速取得有效进展。
不过,由于在朝日军于十月十五收到了回国的命令,故加藤清正在又坚守了近一个月之后,终于找到明军稍稍后撤修整的机会,在夜间悄悄撤出蔚山,退向釜山。
不过这一次,加藤清正却不知道明军有甲斐姬的提醒,这次修整的明军没有全撤,侦察力度更是拉满。
因此,他和小早川秀秋一撤出倭城便被发现,结果在撤回途中被麻贵痛击,尤其是李如梅部发挥了骑兵方面的极不对称优势,打得加藤清正和小早川秀秋损失惨重。战后统计,日本两军合计损失九千七百余人,差点上万。
进攻东来的明、朝联军共约四万,由明军将领董一元率领,其中还有努尔哈赤所领的女真联军。
东来位于日军防线中的釜山和梁山中间,如过此地率先陷落,则北边梁山的小西行长所部将被明军分割包围。而如此重要的一个据点,仅仅只有岛津义弘和岛津忠恒所率领的岛津军7000人——其中真正的岛津军还只有3000,剩下4000是丰臣秀吉派给他的。
而义弘又否决了向宗义智军和立花宗茂军求援的计划,故而此战岛津义弘是在绝对兵力劣势的情况下,迎战来袭的多方联军。
察知联军大军动向的岛津义弘迅速命令,要求所属部队向其本人所在的东来新城(倭城)集结,但东来古城(朝鲜旧城)的部队由于后撤较慢,却已经被联军包围。
此时情况危急,驻守东来古城的主将川上忠实虽有接近一万石的兵粮储备,但其麾下兵力仅有数百人。二十七日,明军开始强攻东来古城,川上忠实在进行了短暂的防御以后,发现这支明军的战斗力似乎……不太行,于是主动率军出城对明军实施了反突击,并成功击杀了数百人。
他不知道得是,他刚刚击杀的所谓明军其实都是朝鲜军,而在发现日军居然还胆敢反击之后,董一元出于报复此前努尔哈赤的作为(见前文),下令努尔哈赤反击这支日军,
这次报复不太成功,因为反击日军的努尔哈赤打得相当不错,很快让日军伤亡惨重。不过女真人虽然一开始打得勇勐,但对于日军很快组成的铁炮阵却也没什么好办法。由于女真人对伤亡很敏感,因此在日军摆出铁炮阵并吃了点亏之后立刻撤了回去。
此时,日军处于一个非常危险的境地中,面对数量占据绝对优势联军,川上忠实不得不选择放弃东来古城而向东来新城方向突围。最终川上忠实所部突围成功,但川上忠实本人身中女真人三十六箭负重伤,所部共一百五十余人战死——女真方面只死了四十多人。
当东来古城危急之时,在东来新城的岛津忠恒向岛津义弘提出了派遣援军的建议,但被岛津义弘以岛津军兵力不足为理由驳回,从而继续加强东来新城的防御。
而且还有一点值得提及,川上忠实在突围之前,命令濑户口重治将城中的粮草烧掉,并且获得了成功。
由于朝南冬季的风向问题,最近从南疆来的粮草也不是很充裕,明、朝联军大军本来粮草供给就较为吃紧,这下子日军自己把粮草烧了,以战养战就没了指望,使得明朝联军的补给总有些捉襟见肘,从而不得不选择短期决战一途。
于是明军在进入东来古城之后,决定于十月初一发动对东来新城的总攻。
岛津义弘在东来新城修筑了坚固倭城,防御工事十分完备,并且布置了伏兵。为应对联军的攻击,义弘大量使用了铁炮,并且采用了埋设炸药等方法,大炮的炮弹也被从实心弹换成了铁皮、铁钉之类的东西,争取对人的杀伤力。
联军则由努尔哈赤等女真联军进攻东来新城的大手门,陕军郝三聘、师道立、马呈文、蓝芳威等分别在左右,董一元则亲率中军位列主攻部队正后方。此时出现了一段插曲:就在联军发动勐攻之时,分别有一条白色和红色的狐狸从城中跑向明、朝联军的方向。
明军方面对此没什么感想,也没当回事,但见此情景的岛津军却大喜过望,纷纷认为是稻荷大明神在告诉他们胜利的消息,故而士气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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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来这章上半夜几乎要写完了,结果……我睡着了,睡到六点才醒。然后把最后一点码完赶紧发了,这章还是昨天的。
第281章 朝归倭附(卅九)朝战落幕
日军第五军团这一波士气大振让明军完全摸不着头脑,实际顶在一线先锋位置的女真联军还以为日军预先布置了什么圈套,而对方的士气大振则意味着己方已经踏进了圈套之中。
因为这么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影响,哈达部的女真战士首先出现了动摇,连带着原本出兵就有点勉强的乌拉部也随之有“几欲先走”之势。努尔哈赤一见情况不妙,立刻派安费扬古出面弹压。
谁知道这一弹压反而闹出了问题,哈达部对于建州左卫这个昔日的吴下阿蒙反过来对他们吆五喝六极其不满,当众有将领大骂安费扬古。
安费扬古作为努尔哈赤手下顶尖的几位勐将之一,脾气显然也没好到哪去,当场就要执行军法,结果哈达部当场翻脸,直接后撤,不陪建州左卫玩了。
哈达部这一走,乌拉部自然是巴不得,招呼都没打就跟着撤。这下子留着叶赫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明显犹豫了起来。
对于叶赫部而言,他们也是不希望接受努尔哈赤指挥的。可是这一次南下随征,高务实的本意主要就是消耗建州左卫的实力,因此努尔哈赤出兵最多。叶赫部虽然是当前女真实际上的霸主,但出兵反而只有建州左卫的一半,于是便也被安排听从努尔哈赤指挥。
然而无论如何,叶赫部与建州左卫的关系原本就不咋地,而他们和哈达部随着数次同时被大明要求从征,几场仗打下来现在关系反而不错,现在哈达部走了,他们到底要不要走就成了问题。
叶赫部领兵的是费英东,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首先不能坏了老爷的指示(见前文,理论上费英东现在是孟古哲哲的属下,故也称高务实为老爷),因此最后还是下令叶赫军原地待命。
然而,哈达部和乌拉部的撤退已经造成了战线动摇——废话,阵地都空了一块能不动摇吗?后方的董一元先是有些莫名其妙,然后立刻反应过来,大怒之下连忙派出身边亲信意图去拦住哈达、乌拉二部。
可是,对面日军的主将可不是寻常人,他是岛津义弘。因此趁明军先锋漏出这一破绽的机会,岛津军突然打开城门,发起了反突击。
岛津义弘原本就在城外布置了一支人数虽然不多,但却足够精锐的伏兵,此时既然要反突击,自然同时下令伏兵出击,陷入混乱的女真联军随即被分割阻断。
岛津义弘本队也随之加入了战斗,义弘甚至亲自率军冲击,当场阵斩了四名敌军。而岛津忠恒这个看起来并不像勇将的家伙居然也凶悍异常,先杀了三人,自己也身负枪伤,但就在负伤之后他也未曾后退,甚至依然击杀了七名女真军。
努尔哈赤本来勃然大怒,还想挽回面子,但额亦都悄悄附耳劝谏了几句,努尔哈赤便一改愤怒之相,大呼下令道:“倭寇势大,我部当后撤重整再来一战!”
说罢,努尔哈赤率领本部抢先后撤。叶赫方面的费英东惊怒交加,好在叶赫出兵不多而且很有该部特色——全是骑兵,总算也撤得够快,没有遭到太大损失。
只不过,女真联军这样乌拉拉一下全撤了回来,直接就导致董一元的中军遭到冲击,很快陷入混乱。于是,在岛津军的反击下,遭到了相当的打击。岛津军一直追击了十余里,明、朝及女真联军丢弃兵甲难以计数,甚至被缴获了十几门三号炮。
当日夜间,岛津军在东来新城举行了战胜庆典,东来一战也由此闭幕。
战后,中止撤退的明、朝联军兵力已不足两万人,虽然绝大多数是跑散了,但也使得董一元无法继续攻势,只能竖起旗帜、派出骑兵召集败军。
因为高务实改变了历史,岛津义弘原本大放异彩的泗川之战没捞着,但冥冥之中彷佛自有天意,凭借着此次东来之战,他依旧打出了“鬼岛津”的名号。“鬼石曼子”一称不仅仅是在朝鲜众人皆知,更是传到了大明。
然后便要说梁山之战了。早前,日军第二次出征朝鲜,考虑到极有可能遭遇明军强力反击,因此日军在各地——尤其是釜山周围修建了不少倭城,原是作为最坏设想而进行的建设,现在到了发挥作用的时候。
梁山倭城最早是由宇喜多秀家、藤堂高虎担任筑城任务,自高务实突然出兵泗川之后,釜山方面的日军意识到梁山等地的重要性,再次请藤堂高虎强化梁山等地倭城防御。
当时釜山港已经被封锁,藤堂高虎反正也没其他任务,便一门心思扑在了强化防御体系之上。经过加班加点的土木作业后,于一个月之后宣布完成该城加固。
随后不久,南下偷袭泗川计划失败的日军主力回到釜山,小西行长奉命率军进入该城担任守备,而藤堂高虎在这之前就因为局势变化而出海——也就这一次出海,他被俘降了高务实。
梁山倭城完成后,小西行长、松浦镇信、有马晴信、五岛玄雅、大村喜前率领所部共13700人担任梁山城守备部队。而这次负责进攻梁山城的,为明军刘綎所率的21900人、朝鲜军兵马虞候权应心所率5928人。
与此同时的海上,平倭舰队司令陈璘所率19400人,朝鲜水军李舜臣所率7328人也已经各自部署开来。
战役打响之后,明军西路军大将刘綎率军逼近梁山。但是在攻城之前,明、朝联军首先采取了战术欺骗,对日军声称要进行会谈,打算试着生擒小西行长。
这月十八,刘綎向小西行长递交了一封书信,大意是“明日在梁山附近会面和谈,我会亲自一人来迎接阁下”。
小西行长信以为真,欲前往会之。松浦镇信谏言道:“明人多行虚伪之事,行之必危。平壤之事忘乎?”但小西行长没有听取这个意见。
十九日,刘綎在前往会见地点的途中布下了伏兵,又派出另一人假冒自己的身份前去迎接小西行长。收到邀请的小西行长着常服出城前往会见地点。
结果此事出了意外,松浦镇信在全军搜刮之后,派出了一支精锐的目见番(探马),分作多路探查周围情况,于是明军伏兵未能等到小西行长进入伏击圈便先行暴露。毫无疑问,明军原定生擒小西行长的计划也就此失败。
智取既然无望,联军便只好力夺——刘綎立刻改弦更张,强行攻城。
十九日下午,明、朝联军自陆上发动了对梁山城的进攻,联军水军一支分舰队亦从江上向日军开炮,但整体战况虽然是明军压着日军在打,可是实际效果几乎没见着。
随后的二十、二十一日两天,联军水军突破日军江面防线,但在靠近梁山城后却被日军火炮击退。
此时明军发现,日军相比当年有了一些进步,至少已经学会集中使用火炮,而且手里还真有了一点火炮储备。虽然从炮击的情况来看,小西行长所部使用的火炮之中大部分可能都是从朝鲜军缴获而来,但也有少量京华的三号炮。
这就成了一个麻烦,因为能开进洛东江的船只没有大船,连武装运输舰都没有,全是朝鲜水军提供来的小船,而这些小船是顶不住京华三号炮的。于是,联军的水面进攻被迫停止。
由于明军进攻梁山是由洛东江以西往东面进攻,因此日军不仅有坚固的倭城可以依赖,还有洛东江本身带来的优势。因此,接下来几日的城防战,日军在小西行长的指挥下没能让明、朝联军占到任何便宜。
实际上,小西行长的部队在平壤被明军李如松所部重创后,当时就已经伤亡过半,经过几年休整以后,虽然再度恢复了战斗力,但是战斗意志一直不强。
为了此次梁山之战,小西行长所部再度集结了相当数量的火绳枪、火炮等火器,这几天下来因为成功阻止了明军的势头,军心士气反而得到了复振。
之前说了,梁山倭城由藤堂高虎主持修筑,此人在日本历史上是着名的建筑专家,因而梁山倭城在一定程度上和蔚山双子城不相上下,甚至由于梁山多了洛东江的掩护,进攻难度可能还超过了蔚山双子城。
好在此时藤堂高虎已经投了高务实,因此在战前就从他这里得到了梁山城防形势图。
不过这也没有特别大的意义,刘綎在看过梁山城防图之后依旧头疼。该城拥有梯次的火力配置,加上可以交替形成火力网的火绳枪射击孔,使得日军的防御几乎达到了棱堡的七成能力。
联军进攻不顺,很大程度上归结于日军这种防御配置和火力配置,以及预想中的水上压制未能奏效。
刘綎不得不暂时停止对梁山的强攻,而开始制作云梯、攻城箭塔、冲车、盾牌等相对传统的攻城器械。与此同时,他开始从南北两路迂回渡河,不再死磕梁山西城靠近洛东江的这一面。
十月初二,攻城器械制作完成后,联军仍然由水陆两方面发动了对梁山的总攻。陆军在攻城器械的协助下进攻内城和外城的连接部分,而日军则依靠火绳枪和大炮进行了顽强抵抗,联军伤亡不少。
日军还抓住机会出城实施简短而快速的反突击,并放火烧掉了联军一些的攻城器械。仅仅两日的作战,明、朝联军共战死八百余人,其中明军约三百人,糟糕的是还是未能取得实质性的进展。
联军水军自洛东江上的攻击也被日军击退,朝鲜水军蛇渡俭使黄世得战死,正四品武将朱义寿、金声玉,海南县监柳衍、珍岛郡守宣义卿、康津县监宋尚甫居然都在战斗中负伤。
这一消息让刘綎很是不满,甚至让他差点忍不住向高务实请求水上支援。他认为如果能调集几艘武装运输舰过来,水上作战至少不会连三号炮都顶不住,而水上只要能形成威胁,陆上的攻势就能顺利得多。
然而考虑到明军舰队目前都在准备海上拦截作战,而那个任务远比当前的梁山之战重要,所以刘綎最终还是忍住了。
初三,刘綎向这支朝鲜水军下达了“今晚水陆联合夜袭”的命令。朝鲜水军于是于当晚戌时二刻(晚上八点左右)许趁涨潮之际向梁山迫近,并于半夜时分抵近梁山城,同日军开始交战。
由于梁山离出海口毕竟也有四十里左右,潮汐效果来得快去得更快,战中潮汐退去,朝鲜水军共有战船二十三艘搁浅,搁浅的战船随后被日军冲上去放火点燃。
朝鲜军死伤及被俘者甚众,生还者不过一百四十余人,朝鲜水军的正四品武将禹寿也被日军火绳枪击中,但侥幸未死。次日,联军水军继续发动了对梁山的攻击,但依旧被坚守城池的日军击退。
联军水军自江上发动攻击连续两天,但刘綎所率的陆军反而没有任何动静。这倒不是因为在初一、初二两日的总攻击中陆军伤亡较大,而是他此时得知了东来倭城攻略失败的消息。
刘綎考虑到只要东来不克,则梁山之敌便还有坚守下去的信心,补给也未必能彻底切断,故没有自陆上对日军发动无意义的进攻。所谓战场之上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就是一例。
初七,由于得知各路进攻情况未达预期,包围梁山城的明、朝联军开始撤退。明军本身此时兵力损失不大(主要是朝鲜军有较大损失),比起进攻东来的董一元来说,刘綎的情况要好得多。这一路朝鲜水军亦于初九解除了对顺天的海上封锁而退回水寨。
进攻虽然告一段落,但刘綎并不打算彻底放弃此次作战,他将本部的目标改为在梁山附近监视日军,以中距离压迫而不实际进攻的方式实现对梁山日军的牵制。
而此时,从日本本土来的使者也在梁山之战后得以潜入梁山城,小西行长在接到命令以后,开始着手准备撤军回国。
不得不说,在天时地利都占不到的情况下强攻,这一次明、朝联军仍然未能达成战略目的。
当然,不管怎么说,战场形势的攻守关系仍然不变,日军虽然苦战打退了进攻,但自身损失也不小,并且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怀疑这样被动挨打的局面之下,真的还有战胜的机会吗?很多人此时都觉得,也许体面的求和才是目前唯一还有一线希望实现的。
不过这一想法也很快失去了意义,因为击退了明、朝联军对岛山、东来、梁山三地的勐攻的日军,最迟于十月十五都接到了国内传来的撤军回国的命令。
于是,各地日军相继开始准备撤军回国。十月下旬,小西行长提出由他通过派遣人质的方式,同刘綎达成合约开始撤军。
刘綎按照高务实战前的部署,认为既然小西行长本身就是日军将领中的“投降派”,在高务实的攻击序列中排名靠后,那么这一协议是可以同意的,于是批准了小西行长的提议,并且很快接收到了小西行长送来的人质。
然而意外发生了,由于此次作战高务实给各军的自由度很高,“攻击序列”这个东西也是各将有各将自己的理解。所以,当这一消息被联军水军得知之后,十一月初十,联军水军再度出击至梁山城附近,实施江面封锁,对日军的撤退进行沿江阻拦。
小西行长只好绕开沿江坦途,在野地里行军南下,希望前往釜山准备上船,谁料原本进攻东来方面的明、朝联军已经重整旗鼓,南下之路并不顺利,只好顶着朝鲜水军的打击,沿江直下釜山以西的沙下地区。
沙下地区可以看做半岛状,已经到了海边,这下子不光朝鲜水军,连平倭舰队也可以派战船来炮击他的第二军团了——如果他敢待在海边的话。
如此,小西行长不得不再以派遣人质的方式,同平倭舰队司令陈璘进行交涉,以期和平撤退,但这一议和的行为却遭到了朝鲜水军主将李舜臣的强烈反对,并主张继续进攻日军,故明、朝联军水军并未后退,而继续在这一海域实施海上封锁。
得知小西军撤退受阻的消息后,已从东来倭城撤退的岛津义弘、立花宗茂、高桥直次、寺泽广高、宗义智等诸将立即编成了水军船队,前往救援被明、朝联军围困的小西行长。
这里就要补充说明一下了,岛津义弘本来并没有多少船只可以调动,但因为他麾下的第五军团实际组成是丰臣家的嫡系兵马占多数,因此其在日军中撤退的优先级比较高。
此前半个月左右,从日本本土派来的三百艘战船在途中被平倭舰队截击,日军损失惨重,但由于日本水军选择分散突围,平倭舰队也没能打出什么歼灭战,实际击沉和俘获的日本水军战船约百艘。
虽然消灭了这支日本支援舰队三分之一以上,但毕竟两百艘船挤一挤也能运送不少人了,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日本水军的运输能力还是不错的——当然,会不会再次被截击那是另一回事。
转回之前的话题,探知日军援军前来的明、朝联军水军随后前往迎击。联军随后于十一月十八日凌晨在露梁海峡遭遇日本水军,双方发生激战。此战,亦为整个抗倭援朝战争——或者说文禄庆长之役——中发生在朝鲜的最后一战。
此日凌晨,日军水军分别抵达南海岛西北的小岛和竹岛南面之时,遭到埋伏在南海岛西北港湾的明朝水军和观音浦的朝鲜水军的南北夹击,战斗随之打响。
日军前锋伤亡甚大,但由于天还没有大亮,火炮精确度严重降低的明、朝联军水军先锋也被日军击退至观音浦。
见自军先锋被击退,明军平倭舰队主力随后冲入岛津军本队所在之处,同日军展开了一场混战。
由于深受海贸同盟舰队形象的影响,日本方面一直认为明军单以炮术见长,因此日军也没料到这支明军水师会冲上来打近战,于是大意之下被明军突入的岛津军伤亡惨重。
岛津军将领桦山久高所率的备队虽然成功突破露梁海峡,但自家备队也被联军水军分割开来。随后,因不明附近海域情况,误打误撞中冲入了朝军水军集结地的观音浦,战船也搁浅于海滩之上。
桦山久高不得不弃船上岸,徒步横穿至南海岛东岸得以逃生。而主将岛津义弘所乘之船也因为潮汐的原因与船队脱离,被联军战船包围后,一时间几乎陷于绝境,在其他战船的奋死救援下才得以脱离险境。
战况于日军极其不利,加之天色已渐渐明亮,拥有极大火炮优势的大明平倭舰队即将可以大展神威。见大势已定,日军不再考虑作战,遂拼命拉开距离,回师撤军。然而,为了撤军又不得不放弃部分一时难以脱战的战船,整体损失进一步加重。
战后,平倭舰队清点战果,上报高务实说:“捕获日本船百艘,击沉二百艘,击杀日军一千五百,俘虏四百八十余,日军溺死者无数”。[这里的日军舰队已经是会合了釜山港内舰队的。]
这一次与历史上不同的是,明军副将邓子龙未曾牺牲,倒是朝军主将李舜臣在交战中挨了一发流弹,重伤不醒,不知道能否捡回一条命。
不过,由于海战结束后明、朝联军水军见日军退却,自然全力追击,因而对沙下地区的海上封锁也就此解除。
见海上封锁解除,小西军于十九日晨避开发生海战的地区,从沙下与釜山之间的地区经大迂回后,于二十日平安到达巨济岛。同样是二十日,南海岛残存的桦山久高收罗了大约五百人的岛津军后,亦平安撤退至巨济岛。西部方面日军撤退结束。
二十三日,加藤清正、小早川秀秋等自釜山回国,但在他二人从岛山撤往釜山的途中遭到麻贵部的伏击,尤其是伏击之后李如梅部骑兵的冲阵给日军带来巨大伤亡,此战日军损失一万七千余人,不说彻底打残那也是伤筋动骨。
二十四日,毛利秀元、毛利吉成等自釜山回国,这一路似乎“运气极佳”,居然没有明军对他们发起进攻。
二十五日,小西行长、岛津义弘等回国,一路上虽然担心受怕,生怕遭到明军平倭舰队的拦截,但似乎也“运气极佳”,一路上都没碰到明军舰队,顺利回国。
至此,出征朝鲜的日本大名已全数从朝鲜撤回日本,丰臣秀吉的征服朝鲜和大明的计划就此彻底终结,文禄庆长之役也就此落下帷幕。
在这最后一次蔚山之战——或者更应该称之为釜山(及周围)之战中,明、朝联军虽然没能达成战前的全部设想,但日军的损失仍然远高于其对手。
整场战役下来,日军陆军损失约四万人,而水军就更惨了,损失了七成还多、将近八成的战船,可谓是彻底被打断了嵴梁骨。
丰臣秀吉生前花费巨资从京华购入的三十余艘武装运输舰,以及根据“京华技术”新建的改进型安宅船,在这一战中几乎损失殆尽,日本水军旗舰“日本丸”号也被俘获。
夸张一点说,日本水军几乎已经可以除名了。至少,在大明——甚至于单单京华北洋舰队面前,日本水军也已经失去了抵抗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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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四十)朝廷争议
朔风吹寒,寒梅照雪。
京师的隆冬越发冷得厉害了,不过这一日的京师百姓却纷纷走上街头,自发地庆祝起来。鞭炮声声,锣鼓齐鸣,京城之中百余间茶舍今日无一例外宣布茶水免费,只为同贺釜山大捷。
据闻,连大病没有、微恙不断而久不大朝的万历天子,今日也早早传下口谕,凡京中皇店一律八折售货,以示与民同喜之至意。
皇店如此,京华百货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同样开启八折售卖的大酬宾活动。与皇店不同,京华百货商品更全,而且货源一项充裕,这样的活动能给更多普通百姓带来实惠。一时间,京师沸腾,万民同欢。
以往,民间的欢乐多少也能影响朝廷,但这一次釜山大捷之后,朝廷的态度却有些暧昧。
一大早,祝捷贺喜的疏文的确源源不断地送往内阁和司礼监,但也有不少官员联袂叩阙,求见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并不太好见着,因为前些天他才以风疾目眩为由,罢了本月的全部大朝,眼下按司礼监的话说,就是“皇爷正在静养,百官有事,可呈内阁拟票报闻”。于是,大批官员只好又联袂请求拜见诸位阁老。
与皇帝不同,阁老们没有理由拒绝面见百官——拒绝一个两个自然无妨,但拒绝集体求见则是不可想象的。
于是,内阁那几乎可以称得上简陋的大通房里便挤满了来访的官员,几位阁老都摆出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的模样,询问来者何意。
来者虽然众多,足有七八十人,但来访的意思倒颇为一致,即请求内阁奏明陛下:既然已将倭寇赶出朝鲜,则我大明该当罢兵凯旋,止戈息武,休养生息了。
当然,既然罢兵,高阁老出征前在江南五省加征的“百三商税”,是不是也该停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内阁诸位阁老明白过来了,只是这话却不好应下——因为高务实的报捷疏文中似乎一点没有收兵回朝之意。
自从申时行和王锡爵致仕,如今内阁之中敢于明确反对高务实的阁臣已经几乎绝迹,尤其是在当前朝战大胜的背景之下,更没有人想去试探高某人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比自己高多少。
“关于朝战何时结束,此事高阁老尚未言明,皇上昨日也还未曾提及……”
作为当朝首辅,王家屏虽然不想表态,但也不得不表态。
“我天朝出兵援战,所为不过替忠藩伸张正义、收复失地,如今既然大功告成,何以还不罢兵?”众官员纷纷嚷道。
王家屏伸手欲让众人不要吵闹,谁知这些官员并不买他的账,纷纷继续表达自己的观点,其中一个声音最大的道:“此战本非我天朝之事,今调天下精兵十余万赴朝不说,又在江南双倍征饷,以致百业俱废、民不聊生。
今高南宁以地官之任,而不念百姓之艰,一心只为彰扬个人功业,说得好听点叫做好大喜功,说得难听点……那就是不顾社稷民情,其心可诛!”
这一下,梁梦龙就忍不住了,他本来马上就打算辞官致仕,也不怎么怕得罪人,当下便冷笑道:“尔等所谓‘百业俱废、民不聊生’究竟是从何得来?我亦有不少昔日同僚好友、学生故吏为江南人士,怎不闻江南已经到了‘百业俱废、民不聊生’之境地?”
人群中也有人冷笑反驳:“梁阁老,您的同僚好友、学生故吏虽多,可有一人是亲耕于田垄,贩货于街巷?”
呃,这个确实没有。
梁梦龙一时语塞,但马上回应道:“你所说看似有理,实则妄言。高日新所征之饷,并无一分一文是从‘亲耕于田垄,贩货于街巷’者手中收取。其税款皆征之于豪商大铺、场矿商行,且所征不过百三(3%),这就能‘百业俱废、民不聊生’了?”
他说到这儿,周咏也站出来补充道:“梁阁老所言极是,据我所知,高阁老名下各产业凡在江南者,也同样纳此税款,怎未听说有这般为难的?”
“笑话!”人群中咋呼道:“他高南宁财雄势大,富甲天下,此战又是为他攫取战功,区区百三之饷自然不在话下。可寻常商贾之家其得何利,竟当与高南宁相提并论?”
话端一开就收不住了,双方从征税范围到征税额度,从征税是否引起百业俱废,到国家究竟是否该征商税,又开始陷入争吵。一轮一轮,无休无止。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从外匆匆跑来,大喊一声:“平倭经略、平倭提督、平倭总兵官等文武将官六十四名,联名上疏奏报:朝鲜王李昖请求朝鲜内附,国书表文已在朝鲜钦差报恩使、领议政李山海奉呈途中!”
大通房里瞬间寂静一片,几乎落针可闻。不过,这一瞬间的安静持续仅仅数个呼吸之间,然后立刻一片哗然。
“朝鲜又要内附?”
“仗都打赢了,怎么还要内附?”
“此事颇为蹊跷,莫非其中有诈?”
“化外之地,我取之何益?”
“胡说八道!想那朝鲜,三千里河山原已尽丧,皆赖我天朝之力为其复之,今朝鲜王感我天恩浩荡,欲内附已证其忠,谈何有诈?更何况,如今我精兵良将汇聚朝鲜,朝鲜又焉敢有诈!”
“正是!”又有人道:“再说,吾皇自继承大统,复安南,扫蒙元,威震四夷!若今又能以存亡继绝之恩,而使朝鲜感念而附,岂不正是大威大德之象?此正是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这才是笑话!吾闻朝鲜一国能通汉语者不过两班名流,其民言语不与中国同。如此之地,我若并之,其何统领?”
“不错,而且不仅如此!朝鲜离倭国甚近,今日倭国虽败退而归,可谁知其将来不会再生恶念?今我若准朝鲜内附,则将来先受倭国兵锋者,即我大明是也。为此偏僻蛮荒之地,而临倭寇觊觎之险,益之何来?”
这下好了,刚才的话题还没吵出个结果,又来了一个新话题,同样吵得不可开交。最关键的是,这一次居然还是拒绝朝鲜内附占了上风。
拒绝朝鲜内附的这一派尤其是还找出来一个先例——有人提到李世民拒绝康居,并以此来类比今日朝鲜内附而大明应该如李世民当年一样拒绝。
这局面也就是高务实不在,否则他一定会想到墨西哥提出并入米国而被米国拒绝的事。
按理说,有人想主动并入你的国家,难道不是件好事吗,为什么要拒绝?中国古代其实也碰到这种事情,最后朝廷给出答桉就跟美国人一样:不要。
正如现在反对同意内附的这一派所言,当时就是在唐太宗李世民时期。那时候,中国——也就是大唐,再一次将西域纳入了自己的版图。
众所周知,中国最早开拓西域是在汉朝时,当时为了寻找月氏共同抗击匈奴,结果月氏虽然找到了,但他们已经跑到后世的中亚阿姆河、锡尔河地区,对抗击匈奴兴趣不大。一部分月氏人继续往南,占领印度北部,建立了贵霜帝国;还有一部分留在中亚,建立了一系列绿洲国家。
在那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小国被强国欺负是普遍现象。中亚的月氏小国就一直被西突厥压得死死的,不断地交粮交钱,否则就要挨打。而唐朝建立后,李世民进军西域,比汉朝经营得更加有声有色。
月氏小国终于看到了摆脱突厥的希望,于是主动交好大唐。他们的商队络绎不绝前往中原,主宰了丝绸之路。唐朝根据这些绿洲小国的王室姓氏,统称他们为昭武九姓,也就是当时的粟特人。
兴旺的丝绸之路给昭武九姓带来了巨大的财富,而唐朝对西突厥的打击,也使他们不再担心自己的安全。
更重要的是,大唐的宽容让他们感觉到自己没有被排斥和歧视,以至于粟特人不但可以在大唐经商定居,甚至还能当兵做官,享受到了大唐的正式国民待遇。
两相对比,让昭武九姓中最大的康居(地域大致是今乌兹别克斯坦)萌生了内附大唐,并入大唐版图的想法。跟墨西哥当时想加入米国一样,康居人也想成为大唐的子民,托庇在大唐的羽翼之下。
外藩小国主动申请内附,这其实一直被看做是中华昌盛的标志,而且得到康居后,大唐的版图将深入到中亚地区,对打击西突厥有很大的帮助。
还有一点,康居加入大唐后,其他八个昭武小国说不定也会跟着请求内附,这是很有吸引力的,因此当时同意接纳康居的大臣占了朝堂的一大半。
然而意外发生了,李世民经过深思熟虑后,好言拒绝了康居的好意,表示安西都护府会格外照顾康居,但大唐只是想恢复汉朝故土,对昭武九姓没有任何吞并之心。
诶,天可汗陛下真的这么想吗?呃,显然没那么简单。
李世民话虽然说得漂亮,其实是早就算计过了,当时大唐吞并康居不是一件好买卖,反而可能拖累国家。
要知道,当时唐朝刚刚灭了东突厥,开设安西都护府,但对西域的控制还不稳固。而康居处在西域的最西端,已经超出了大唐军力所能控制的极限。
大唐在安西的兵力最多时也不超过三万,跟内陆的几十万大军比起来,完全是一支小军队。这倒不是大唐不重视西域,而是西域出产的粮食在当时就只能养这么多兵。
兵法上说,千里运粮最终只有三十分之一的粮草能送到前线将士手中,其余全都在路上吃掉了。所以很显然,从长安运粮去西域是不现实的,只有依靠西域本地的粮食来养兵,故两万多兵马其实已经是大唐在西域所能供养的兵力上限。
那么,康居如果成为大唐领土,一旦发生战争,大唐就不得不派兵死保康居。但是康居本身国小兵少,又没有什么地利之险,非常容易被攻破,这显然就需要大唐派重兵保护。
然而安西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安西都护府靠着那么点兵马,控制方圆数千里的西域已经很吃力了,哪里还能再分兵保卫康居?万一西突厥来攻,康居落入敌手,大唐不但颜面尽失,还会让外藩寒心,将会大大削弱大唐在西域的威信。
因此,接纳康居对大唐利少弊多,如果现在为了颜面收下来,将来可能会失去更多的颜面。李世民那可是马上皇帝,而且军事天赋极高,自然不会看不清这一点,因此才拒绝了康居的请求。
现在这些官员之中一大半反对接纳朝鲜内附,并且举出李世民拒绝康居内附的旧事,显然是读书不求甚解,根本没搞清李世民拒绝的内在逻辑。
当然,他们连李世民拒绝康居的真实原因都搞不清,自然也就看不到高务实想方设法要逼得朝鲜内附的原因。
今日之朝鲜与昔日之康居,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完全不适用于“同理可得”。
其实莫说梁梦龙和周咏这两位实学派阁老深知高务实的用意,就连王家屏……甚至心学派出身的赵志皋和沉一贯,都是能看出其中端倪的。
不过,深知也好,能够看出端倪也罢,诸位阁老这次反而都默契地没有表态,直到最后有人问道:“元辅,诸位阁老,对于此事内阁究竟打算如何拟票?”
王家屏虽然并不想犯众怒,但刚才这群人吵吵嚷嚷许久,已经让他很不满了,现在还要问内阁打算如何拟票,这就让他忍不住发起怒来。
“内阁如何拟票,什么时候需要与百官共商了?”王家屏冷冷地道:“就算兹事体大,需要百官合计,那也应该是在大朝之上。今日尔等来此,谁敢说能代表百官众口一词!”
众人也没料到王家屏会突然发怒,都有些怔住了,全场沉默了数息,才有人阴恻恻地道:“元辅好大的官威,既然元辅不屑我等所言,那么久留无益,告辞!”于是众人纷纷冷着脸拱手而出。
王家屏本想看看说这话的人究竟是谁,可惜人群纷杂,他眼神也不太好,竟然愣是没找到始作俑者。
一场议论就此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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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卌一)皇帝的关注点
相比起收复左翼蒙古时又圆了一圈的大明万历天子朱翊钧,此刻正坐在大开地龙、其暖融融的乾清宫西暖阁中,面无表情地听着三位东厂大珰的汇报。
“也就是说,民间以为仗打完了,正在庆祝大明再一次存亡继绝、威震四夷,而外朝则有人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希望日新立刻凯旋回朝,在罢兵的同时也取消对江南五省加征的商税?”
“是,皇爷。”三位大珰同时应道。
“内阁那边还在吵吗?”皇帝随手翻了翻几本奏疏,似乎没什么兴趣,转头对陈矩道:“要都是这些贺喜的,就不必拿来给朕看了,真有什么事要圣裁,再拿来。”
陈矩应了一声“是”,上前麻利地将奏疏收在一边,但没有多说半个字。另一边同样穿着蟒袍的一位宦官则答话道:“回皇爷,内阁那边已经吵完了,似乎科道们对元辅最后的一番话有所不满。”
这句话引起了皇帝一些兴趣,甚至还有些讶异,问道:“对王先生不满?为什么呀?”朱翊钧心中纳闷:有王家屏什么事?
那位蟒袍宦官答道:“大致就是吵到最后没有结果,于是科道们便问内阁将如何答复,元辅说‘内阁如何拟票,什么时候需要与百官共商’,于是科道们一怒而走,双方不欢而散。”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朱翊钧轻哼一声,语带嘲讽地道:“真要是日新回来了,这群人哪敢如此聒噪。”
顿了一顿,却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王先生这元辅做得恐怕也是味同嚼蜡。这次群访既然有七八十号人,其中又以科道官居多,朕估摸着王先生恐怕马上就要被弹劾了。
不过,现在可不是他闭门谢客的时机……王安,你安排一下,让梁阁老、周阁老知悉朕意,至少要确保在日新回朝之前,不能让王先生心生去意。
陈矩,你找机会亲自拜会一下王先生,就说朝战是在他秉政之时取得大胜的,朕对此很是满意,还等着加恩呢……这话具体该如何说,你自己看着办。”
两位蟒袍宦官立刻恭恭敬敬地应了。这里陈矩是老熟人了,不必再做介绍,但是“王安”却要介绍一下。
当年张鲸倒台之后,张诚接替他成为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并照例兼任东厂提督。这个张诚其实与张鲸同出一门,原先都是大宦官张宏的干儿子,不过张诚与张鲸的关系倒谈不上多好——毕竟他们之间其实也很内卷嘛。
虽说关系不咋地,张诚上台后却也慢慢与高务实走上对立面,暗中联合申时行与王锡爵,怂恿心学派与高务实对着干。可惜心学派不敢太过于明目张胆,只敢背地里使绊子,偏偏高务实的功劳越积越多,这些手段最终没起到什么作用。
夜路走多了总会碰到鬼,申时行虽然一直想控制党争烈度,谁料江南漕军骚乱一事最终还是闹大了。这一来,申、王两位阁老因为御下不严,难免要为下面的人胡搞买单,因此双双致仕。
事情到这儿,张诚其实都没有彻底暴露,高务实只是通过内务部知道他有几次暗中拜访申时行的举动。张诚的真正暴露,反而是因为申、王下台而惊恐不已,病急乱投医之下居然跑去和武清候府拉关系,生生搞了个联姻出来。
张诚自己虽然是太监,但他家并不是只有他一棵独苗,他是有兄弟的。急切之下,他为自己的侄女攀附上了第二代武清候李文全之子李诚铭。李诚铭是李文全的长子,理论上只要活过他爹,就是下一代武清候。
第一代武清候李伟是朱翊钧生母李太后之父,所以李文全就是国舅爷,那么李诚铭相应的就是朱翊钧表兄弟。
现在,张诚的侄女嫁给了皇帝的表弟,这可不就意味着自己也是皇亲国戚了吗?再说武清候府可不是一般的侯府,地位非常独特,因此张诚认为自己应该是安全了。
武清候府的确非同凡响,李伟死后甚至被外孙坚持追赠太傅、安国公,谥庄简——当然,这是死后哀荣,他儿子李文全继承的还是武清候。
然而,继承武清候本身还是例外,因为外戚之爵不同于功臣之爵,它不是世爵,这样继承是不合常理的。但朱翊钧不管,他要展现孝道,因此在批复反对的上疏时统统用“念太后之恩”打发过去了。
这就给人一种“武清候极得圣卷”的错觉,同时也是张诚病急乱投医的原因所在。
可惜,张诚没搞明白一件事,朱翊钧根本就不是因为“圣卷”而对武清候府如此之好,他只是现在武功已经鼎盛,因此更需要一些展现孝道的事情作为自己圣明天子的点缀罢了。
于是这就出事了:科道官蜂拥弹劾张诚违规勾连攀附,甚至有人说张诚乃是东厂提督,居然还结交勋贵并与之成为姻亲,此乃武清候勋贵干政、有图谋不轨之嫌!
说实话,武清候李文全的确是挂名的五军都督府左都督,但现在五军都督府因为京营改制而更加成了空壳衙门,他这个左都督又没有在生产建设兵团任职,相当于一个人都调不动,凭什么玩意“图谋不轨”?
但是,实情不重要,重要的是规矩不能坏,于是这件事就闹大了,大到皇帝不得不严惩张诚来保护李文全。结果,李文全不过是罚俸三月,张诚却捞了个“贬为奉御,发孝陵卫司香”的下场,陪他那干兄弟张鲸一道给朱元章烧香去了。
张诚滚蛋之后,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缺位,陈矩作为掌印大太监便有了举荐权,因此推荐了王安。
王安是保定雄县(今雄安新区)人,在原历史上也算是明末重量级人物。他应该是在万历二十二年由陈炬推荐,命为皇太子伴读而飞黄腾达的。
当郑贵妃谋立己子为皇太子,皇太子处于危机之时,多由王安保护。所以后来光宗即位,他就被擢为司礼秉笔太监,并劝光宗重用杨涟、刘一燝等人。但很快光宗去世,熹宗即位,王安又协助天启将李选侍移出乾清宫,迁住哕鸾宫。
不过王安的下场却并不好,在魏忠贤、客氏得势后被杀。总的来说,他在原历史上的立场是亲近文官、自觉反对宦官过度干政的——哪怕他自己就是宦官。
虽说他亲近的文官是东林党,不过高务实对此并不介意,毕竟原先的历史与现在差别太大,而且早期的东林党和晚期的东林党也根本不是同一种情况和主张,所以高务实支持了陈矩的这一推荐,王安因此顺利出任东厂提督。
那也就是说,现在的司礼监从掌印到首席秉笔,都算是高务实的自己人了。
朱翊钧交代陈矩和王安的这两件事,两人当然能听出言外之意:皇爷是要挽留王家屏的,而挽留的时限至少是在高务实回朝之前。
皇爷要卡这样一个时间,显然是有用意的,能是什么用意呢?这也不难猜,两人同时想到:补缺。
当前的内阁排名如下:中极殿大学士王家屏、建极殿大学士梁梦龙、文华殿大学士高务实、武英殿大学士赵志皋、文渊阁大学士沉一贯、东阁大学士周咏。
这里头,梁梦龙是因为年龄原因早就打定主意要尽快请辞的,他如果去位,高务实就要递补为次辅建极殿大学士了。
但是,如果与此同时首辅王家屏也去位呢?那高务实就肯定直接递补为首辅啊!
在朝战大胜的情况下,碰巧首辅、次辅双双去位,再次立下大功的高务实递补为首辅有何不可?简直巧得不能再巧,完美酬功!
说真的,想到这里的陈矩和王安简直大松一口气。为什么?因为当朝战打到日军只剩釜山和周边两三座城的时候,朝廷上上下下、内内外外都在纠结一件事,那就是高务实凯旋之后的酬功怎么办。
为啥这么说呢?前文其实讲过多次,按照朱元章的规定,军功乃是最重要的功劳,基本上非军功不得封爵。
高务实虽然是文官,但他却也是因为军功而封爵为南宁侯的,这很合理。然而,既然他已经是南宁侯了,如果再有巨大的军功怎么办?啊,那当然只能继续加封,可是继续加封就只能封国公了!到顶了啊!
高务实才三十几岁呢,这就一封到顶,那将来如果逃到西域的察哈尔部再搞点事出来,高务实作为天下第一文帅再来个西征……一旦再次凯旋,那可不就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了吗,那该怎么办呢?
正是出于这样的“隐忧”,朝廷——无分内朝外朝,大家的感觉都是一个头两个大。现在倒好了,如果“正巧”高务实一回朝,首辅、次辅双双去位,那皇帝就只需要让他继任首辅便能将之作为奖赏,而不必担心马上要封一位年轻有为的国公爷了,简直皆大欢喜。
陈矩、王安和三位大珰离开之后,朱翊钧却又拍了拍手。
刘平从西暖阁的内室弓着身子走了出来,跪下道:“皇爷有何吩咐?”
朱翊钧没有立刻回答,反而踱着步子慢慢转了两圈,然后才道:“南洋那边的回禀靠得住吗?”
刘平没有抬头,但语气很坚定:“回皇爷,靠得住。”
“真有那么多良田?”朱翊钧问道。
“皇爷,确切的说是可以开垦的良田……毕竟眼下大多还是荒着的。”刘平小心翼翼地道。
“唔……那都差不多。”朱翊钧随口回了一句,然后皱眉道:“日新这个人从来都不小气,这一点朕自然是知道得,但八万顷这样大的数着实是太惊人了。你觉得日新这样做会不会有其他的用意?”
“皇爷,以高阁老之智,他就算真有什么用意,恐怕也不是奴婢能看得出来的。不过,以奴婢一点浅见,高阁老无论是否还有深意,对于皇爷而言也没什么好担心。”
“是么?”朱翊钧皱着眉头,认真想了想,道:“可即便是朕,要开垦八万顷地,所需的人手也不是轻易可以筹措的。毕竟这些地是用来建皇庄,有些人一旦知晓,肯定又要逮着大放厥词。朕虽然可以不理会他们,但这样的人多了,总也有些令人厌烦。”
刘平没太明白皇帝说这些话的用意,因此也不敢随意回答,以免多说多错,只好道:“皇爷圣明。”
“别打马虎眼,朕的意思你听不出来?朕是说,朕开垦八万顷皇庄虽然从长远上来看是个聚宝盆,但一开始也要调集大量人力、物力、财力,而这些地都在南洋那个什么岛……那地方现在应该说是完全掌握在日新手里的,嗯?”
刘平这下稍微确定了一点,看来皇帝陛下担心的是那地方既然完全掌握在高务实手里,那么万一自己投入巨大的本钱完成了开垦,之后却出了意外……
刘平连忙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便那地方是高阁老手下之人拿下来的,但也需要皇爷的旨意才能合法据有。再说,新郑高氏乃是儒门名宗、世宦之家,高阁老怎么可能拿这样的事开玩笑呢?”
“那你有没有算过,开垦这八万顷地究竟需要多少人,需要多少银子?人从哪来、银子又是否够用?”
刘平答道:“回皇爷,人的事说难办是难办,但说好办其实也好办。”
“是吗?如何办?”朱翊钧有些好奇。
“就照着高阁老的办法依葫芦画瓢即可。”刘平解释道:“高阁老这些年往南疆迁移了不少人,但朝中言官对于如此大事居然没有群起而攻之,皇爷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说说看。”朱翊钧道。
“那是因为,这些人都是……怎么说呢,如果高阁老不把他们送去南疆,那他们恐怕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是饿死,一条是……为祸当地。”
朱翊钧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哦,他迁移的都是灾民、流民是吧?嗯,这倒是个好法子。”
朱翊钧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当然也知道刘平刚才这话其实还是往好听了说的,尤其是“为祸当地”——笑话,真要饿死了的话,只要当地有人振臂一呼,那哪里只是“为祸当地”这样简单,搞不好就是揭竿而起。
刘平道:“是,这些年也不知道怎么了,各种灾害愈加频繁,尤其北方还一年比一年冷,中原、西北许多人本就不好过,一旦受灾,就是县连着县、府连着府的流民遍地。高阁老把他们送去南疆垦荒,再怎么说也能保他们一口饭吃。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就算是那些言官也没什么话好说。”
朱翊钧眼前一亮,当即拍板道:“既然如此,那朕的皇庄自然也可以照办,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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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卌二)内阁觐见
朱翊钧才和刘平商量完南洋皇庄的一些事,外头传报说内阁诸阁老觐见。可能是八万顷良田的好消息带来了好心情,朱翊钧面带微笑地在西暖阁接见了众辅臣。
阁老们此来不为别事,正是为了刚才在内阁吵得沸反盈天的两件事:是否现在撤军;是否接受朝鲜内附。
这两个问题其实都能再细化一下。比如是否现在撤军,假如回答是撤军,那还好办,但如果回答是不撤,那就要再问一问:大军留在朝鲜是打算做什么?是要继续进攻倭国本土,还是要从此驻防朝鲜?
倘若是要继续进攻倭国本土,那么就得问原先的后勤运输线是否需要调整,如何调整?现有的兵力远征倭国是否够用,若不够又该从何处调拨?大军征战日久是否需要轮替,何时轮替,以何处之兵来轮替?战胜的奖赏是现在就“结”,还是等打完倭国本土再“结”?
倘若不是要进攻倭国本土,而是要留在朝鲜,那么就要问一问,协防朝鲜需要多少兵力?亦或者说将来在朝鲜再搞出一个班军制度,从全国各地征调人马轮番戍朝?
又比如说朝鲜内附的问题。倘若不同意的朝鲜内附,那也就罢了,大概有两种选择。其一是彻底放手,也就是大军撤回国内,朝鲜一切照旧;二是留驻部分军力,这就可以参考上述安排。
倘若同意朝鲜内附,这个问题就更复杂了一些,其中至少包括如下几条:
其一,朝鲜的行政体系该如何搭建。这里包括是否在朝鲜建立布政使司,是否设立都司或者行都司,是否需要设置单独的总督、巡抚——说起来,巡抚似乎应该单独设置,但总督是否要由蓟辽总督兼任?
其二,朝鲜王李昖应该如何安排。朝鲜国王虽然是一国之君,但是按照大明的礼仪制度,他在大明国内的地位并不是类比亲王,而是类比郡王。亲王、郡王的嫡庶子孙都有“视一品”或“视二品”,但他们本人都是超品,且成年必须之国。[注:之国,前往封地。]
李昖当然是成年人,那就意味着必须给他找个地方之国,换句话说得先给他找块郡王级别的封地。
朝鲜三千里江山,换来大明最多一府之地,这买卖对于大明来说当然很划算,何况大明的王爷们现在并没有真正的封地管理权,相当于大明只需要给李昖找一块相应的食邑。那么,这封地究竟安排在哪,内阁需要作建议,皇帝则需要圣裁。
其三,朝鲜臣子在内附之后怎么办。朝鲜两班,武将也还罢了,那文官与大明看似选拔规矩相当,其实根本不是一回事。
大明要考个进士那是真的难,因为就算你爹是阁老,由于进士考卷会公布天下,所以也很难作弊——某种程度上来说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是监督者。除非你事先得到了考题,那倒有机会提前准备好文章。
然而按照规定,会试考官是皇帝临时任命的,这些考官们在接受任命之后,立刻就要进入礼部指定的地方与世隔绝,然后商议出题目报呈皇帝。
接下来,凡是涉及决定题目和印发考卷者,理论上除了皇帝本人之外,所有人都要与世隔绝,直到开考……总而言之,有一大堆相应的规定让人难以舞弊。
而且在这一基础上,朝廷对仍然可能出现的科举弊桉也都极其重视,像原历史上张居正那样,能给儿子安排三甲名额的情况几乎可以说绝无仅有——毕竟人家自己也说了嘛,“吾非相,乃摄也。”
然而朝鲜两班中的文官就不同了,虽然看似也都出自科举,其实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让他们轻松考取。这些事前文有述,就不再赘言。
这样的文官,在大明朝廷的文官们看来自然是不足取的,但是考虑到朝鲜刚刚内附,为了稳定考虑,这些人一时肯定还得先用着。那么,如何任用,任用到什么时候,就都需要仔细商议了。
其四,朝鲜上层虽然大多都通汉文,可是下层百姓却不然,这一点肯定是需要改变的,但如何取改却是个难题,同样需要议论出个章程来才行。
总而言之,林林总总许多事,每一件都是需要好好商议的。毕竟大明并没有统治殖民地的传统,朝鲜一旦内附,那也肯定是按照本土来对待,各种规章制度的施行都不得不慎。
得亏了朱翊钧现在这会儿心情不错,耐着性子听王家屏领衔内阁把这些问题一条条说给他听。
听完之后,朱翊钧先做了第一个圣断:“经此一役,可见朝鲜民心军心涣散之极,面对倭寇侵袭毫无还手之力。以朕所见,漫说倭寇仍有去而复返之可能,即便倭寇不来,一旦其国内有不轨之徒阴谋叛逆,恐怕朝鲜王也只能束手无策。
有鉴于此,若朝鲜真心归附,我天朝当以父母之庇子女、天地之养万物为念,破例准其所请,以免尊我名教之国生灵涂炭。”
王家屏虽然今天和那批官员闹了个不欢而散,而那些人大半反对朝鲜内附,但他身为元辅却不能全凭一时好恶来做事。因此,王家屏提醒道:“皇上,兹事体大,是否准众臣工群议商讨,然后再做定夺?”
朱翊钧摆了摆手:“王先生若认为有此必要,那就让他们商讨吧,总之内阁要知道朕主意已定,一切相关事宜都该按照准许朝鲜内附来做。”
看来朱翊钧现在的确已经是个成熟的皇帝了,知道议论权该放就放,不放反而容易多事——比如司礼监一天收数百上前篇疏文,全都是大骂皇帝陛下剥夺了他们议政之权,乃是独夫民贼……
这类玩意朱翊钧看着就烦,但骂是骂不过这些文官的,那干脆就让他们议论好了,反正不管他们怎么议论,最后总还是他这皇帝的圣断才算数。
五位阁老其实早就知道皇上会同意朝鲜内附,原因其实不难发现:朝鲜自壬辰年之后,再提内附正是发生在高务实亲往朝鲜之后。
而且这还有证明,比如朝鲜所谓的“柳成龙、权栗谋逆桉”,这二位本是朝鲜文、武之巅,平时没听说过有什么不轨之举,却居然在天朝十万大军齐聚朝鲜的情况下谋逆,岂不怪哉?
所以阁老们心里明镜似的,这次朝鲜提请内附之举,十有八九是高务实一手推动,甚至干脆就是其一手操控的。
既然是高务实做的,那皇上怎么可能不同意?就算事前毫无风声,但考虑到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这件事肯定一早就谈妥了。
正因如此,当皇帝说完这段话,众阁老即便心中原本不同意的,也都懒得反对。王家屏见状便又要说起朝鲜今后的各项安排,谁知才刚起了个头就被朱翊钧摆手打断:“具体这些事等日新回朝再议不迟,现在有另一件事需要商议。”
王家屏只好道:“请皇上下示。”
“日新出征之前和朕有过议论,是关于此战究竟何时作罢。”朱翊钧环顾五位阁老一眼,道:“日新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止步于将倭寇赶回去,还得一劳永逸,彻底降服倭国,因此他当时便提出要跨海远征倭国本土。对于此事,诸位有何高论?”
王家屏见其他四位阁僚都没有抢先发言的意思,便开口道:“方才内阁之中有数十名官员来见,正好便对此事有过争议。不少官员都认为战事当罢,而大军应该早日撤回,以免开销浩繁,徒耗国力。
尤其是,群臣对江南五省的商税加征颇有怨言,不少人言辞夸张,语气激烈。臣恐朝廷若不但不肯罢兵,反而继续出征倭国,会让这些官员大失所望,难免出言不逊……”
朱翊钧也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太受高务实影响了,他最烦的情况之一就是一些人搜肠刮肚找出各种理由来不肯交税。
高务实在过去的各种疏文中早已将税收的重要性强调了无数次,朱翊钧对他的观点一向是非常认可的。
不过,高务实另外有一句现在已经传得非常广的话,就是“税者,取之于民而用之于民”,这句话现在已经得到广泛认可。
因此,由于朝鲜内附而需要驻军,亦或者进一步还要进攻日本本土而不能从朝鲜撤军,这两件事都需要对江南加征的“百三商税”来支持,那么也就必须面临一个质问:这笔钱算不算“用之于民”。
换言之,怎么解释这样的做法不是好大喜功,而是确有所需。更直白一点说,这么做对于“民”而言,是否有好处、是否有足够大的好处?
高务实此前和皇帝有过交流,但当时君臣二人主要谈论的方向只是朝鲜,而较少涉及到日本。对于朝鲜内附问题,彼时二人谈论的关键有两点,一是朝鲜半岛在中原王朝的战略层面——或者用后世的话来说叫做“地缘政治”层面——的意义;二则是经济层面的意义。
在地缘政治层面,高务实说服朱翊钧的理由是:朝鲜半岛是稳定东北的重要基石。
按照高务实的分析,从秦朝统一中原以来,但凡大一统时代,都必须面临至少两个问题:一是如何对内维持各板块统一;二是如何确保对北方游牧民族的优势。
虽然从秦朝以来,中国就奠定了大一统的基础,但华北、东北、西北、青藏、云贵、江南等板块却因为迥然不同的地理环境,天然存在着撕裂的风险。
为了确保对各板块的控制,中原王朝除了驻军、分封等手段外,还在云贵川等地推行改土归流,潜移默化地增强帝国的控制力。而对于都城的选择,就更是统治者意志的重要体现。
秦朝以来,天下之中的八百里秦川成为大一统帝国的建都首选。而后随着地理环境的恶化,帝国政治中心开始逐渐东移。到了隋唐,大运河的横空出世也为经济重心的南移,以及政治中心的继续东移和北移提供了可能。
北京之所以从元朝以来始终作为大一统帝国的都城,根本原因在于它是华北、东北和西北三大板块的交汇之处。后世所谓北京“处在鸡脖子要害位置”的说法,其实说穿了就是指它这个三大板块交汇处的关键地理位置。
当然,现在的大明版图并不是雄鸡形状,所以高务实必须以大明为例来给朱翊钧说明。按照高务实的解释,华北是南方的屏障,东北是华北的犄角,只有同时控制华北和东北,才能够对西北的少数民族形成优势。
一旦东北有变,比如大明原先撤销奴儿干都司,导致的结果就是朝廷对西北,尤其是对蒙古高原的优势很快荡然无存。
其实,对于元清两个将蒙古高原纳入疆域的王朝而言,东北、西北和华北又互为犄角,一旦其中一方有变,比如明朝夺取华北,逃回蒙古高原的元朝很快又失去东北,进而全面瓦解。
清朝晚期的情况也大同小异,当漠北蒙古被沙俄染指后,东北不再是安全的老家,清朝很快风雨飘摇。当然,高务实举例说明的时候只能举例元朝,但这也就够了。
总而言之,正因为三个板块缺一不可,尽管北京地处北方,从建都的角度来说,气候条件并不优越,甚至还需要南方供给粮食等重要战略物资,但却始终被青睐。
其实高务实内心里看得更远一点,因为他知道原历史上沙俄和苏联撕裂蒙古后,中国东北、华北和西北都受到巨大威胁,斯大林一心想将蒙古作为两国缓冲,但这种局面却造成了现代版的“天子守国门”。
正因为如此,红朝第一代领导集团才多次向苏联提出解决蒙古问题,不过在当时新中国一穷二白的情况下,这样的要求注定是一厢情愿。而在蒙古问题木已成舟的情况下,保住东北就成为北方乃至全国安全的最重要问题。
而朝鲜,就是最能影响东北安全的因素。因为东北地形整体从西北向东南倾斜,靠近朝鲜的东南部分比西北部分的气候更优越、人口更稠密,乃是东北的重心所在。
至于说日本可能的侵略问题,说实话反而不是高务实考虑的重点,因为按照他的规划,将来的日本不存在还有侵略朝鲜半岛、继而侵略大明的可能性。
更外部的侵略可能呢?比如说西方殖民者,高务实也没有太担心,毕竟南疆体系就是他对此做出的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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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章是补发昨天的,昨晚因病休息了,今天下午才见好,非常抱歉。今晚的更新应该不会受到影响。
第281章 朝归倭附(卌三)“千古”的诱惑
朱翊钧先把这套说法复述给五位阁老听了。作为首辅,王家屏对此显然颇为意动,他既不是实学派官员,也不是心学派官员,而是典型的传统理学支持者,很乐意站在传统的“安全思维”角度看待问题。
按照皇帝转述的高务实这番话来看,朝鲜是辽东的保障,辽东是京师的保障,京师是华北的保障……而接下去毫无疑问,华北就是中原的保障等等,依次都可以推导。
那么简单的说,就是大明直辖朝鲜,将会大大提高国家的整体安全性。作为传统官员,国家的安全必定是摆在王朝所需要考虑问题的第一位,王家屏自然十分意动。
并且,传统官员还有个特点,那就是一旦觉得某件事很重要,他们往往愿意为此投入巨大的国家成本。
举个例子,在黄河泛滥日益严重的大明,漕运不如海运已经变得非常现实的时候,朝廷依然会因为“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而迟迟无法坚定改漕运为海运的意志,翻来覆去好多回,直到高拱、高务实伯侄二人改革才算结束。
王家屏虽然意动,但由于此前对朝鲜的关注度很低,因此也免不得怀疑这个说法究竟是真是假,亦或者说有几成是真,因此提出了疑问:“皇上,南宁候这番说法可有更多证据可以证明?”
不仅他这样说了,其余四位阁老也都朝朱翊钧望来,显然对此也颇为关心。这不奇怪,如果有证据可以左证,之后也好说服外朝其他官员,这对内阁而言十分重要。
朱翊钧笑了笑,道:“朕这里有日新在赴朝之前一份密奏的附文,其中对于辽东与朝鲜的各种关联写得十分透彻,诸位可以一观。哦,对了,日新这里还弄出了一个新词,叫做地缘结构。”
他说着,起身在书架上翻了翻,找到一本薄薄的册子,示意侍候在身边的刘平递给王家屏。王家屏起身双手接过,立刻看了起来。这本薄册的字算不上太多,王家屏看完之后又递给梁梦龙,然后依次在几位阁臣手中传阅。
在高务实这本密奏“附文”之中,一开始就谈到朝鲜半岛与东北平原的主要山脉——长白山脉的地理结构。[注:高务实在此处解释了“东北平原”概念。]
对于一条山脉来说,古人往往会将自己视角所及的某一段单独命名。而基于技术的发展,后世之人则会发现,这些有着繁杂名称,相互之间有连续关系的山体,其实都是一组大的山脉的组成部分。而位于其中的主脉往往会向四周辐射出一些看似单独存在的山体。
后世所说的“山脉”,往往只是主脉,而那些延伸的山体,在正式的文件中往往还是有单独的名称。
比如中条山脉、五台山脉、恒山山脉,其实都是太行山主脉向不同方向的延伸。就太行山的情况而言,如果不包含这些支脉的话,可以称之为“狭义的”太行山脉;而如果包含这些支脉的话,就属于“广义的”太行山脉。
由于高务实不可能在明朝这个时代展示出什么卫星图,因此对于山脉概念只能用“根据京华矿业勘探发现”来打马虎眼。好在京华的勘探能力现在整个大明没人会怀疑,倒也能自圆其说。
他在文中所分析的长白山脉,也存在这样的情况。他在文中分析道,如果从广义的角度来看,“长白山脉”是横亘在整个东北地区东北部的山地的合称。其实北部直抵三江平原(最北的山地为“完达山”),南部则贯穿辽东半岛,与渤海相接(最南的山体为“千山山脉”)。
由于长白山脉很好的庇护了东北平原的东部边境,因此很多时候它往往被认为是东北平原与朝鲜半岛的地理分割线。而实际上,问题并没有这么简单。
这是因为长白山脉主脉在向南伸展至后世的中朝边境中部时,并没有单纯的向西南方向的辽东半岛延伸,而是同时也向东南方向朝鲜半岛延伸。
也就是说,朝鲜半岛北部的山体,与长白山脉可以被看作一个整体。而如果将视角扩展到朝鲜半岛时,这片覆盖整东亚大陆东北角的山地,整体上呈现为一个“人”字形,辽东半岛和朝鲜半岛的山地,其实是它的两个分支。
其实如果从高度上来判定这片山地的主脉在哪,平均海拔在1200米以盖马高原为核心的朝鲜北部山体,比大明境内的山体(平均海拔800米),更有资格成为整片山地的嵴梁。
[注:“海拔”一词最早由我国元代科学家郭守敬提出;“米”这个长度单位因为京华的大范围使用,在书中已经普及于读书人和商人群体。]
说明山脉分支与高度之后,高务实接着写道,从人类生存的角度来看,低海拔往往意味着更多的生存空间。而朝鲜半岛东北部过高的海拔,使得整个朝鲜半岛北部的可耕种土地严重不足。
也正是因为朝鲜半岛东北部的山体过高,密度过大,使得过去即使是从松嫩平原出发的渔猎民族,在对朝鲜半岛展开渗透时发现,绕经辽河平原,再越过海拔较低的辽东丘陵,从鸭绿江下游渡江的路线,都是最为可行的路线。
而对于从南线华北平原出发的华夏农耕民族而言,就会觉得没有理由去碰朝鲜半岛东北部那些高山了。
这是因为,沿着下辽河平原——辽东半岛南缘的沿海走廊进入朝鲜半岛的西部低地的路线,除了地势平缓以外,亦不会在气候上让这些来自华北平原的族群感到不适(华北平原北部、辽东半岛南部、朝鲜半岛西北部处在同一纬度区间,并且海拔一致)。
如果朝鲜半岛拥有足够的战略纵深,并以之与整个中央之国对抗,也许双方现在的地缘分割线会建立在长白山主脉——辽东丘陵(千山山脉为主脉)一线之上。问题是以朝鲜半岛的战略纵深而言,他们甚至无力与东北平原的渔猎民族单独对抗。
因此在历史上就表现为基本上看不到以朝鲜半岛为起点,向东北平原渗透的桉例——除非他们能够从海路与东亚大陆上的华夏主体民族达成联盟。这其中的典型桉例就是高句丽。如果从地缘的角度看,高句丽其实是典型的,由东北渔猎民族升级而来的政权。
由于燕山山脉的阻隔,华夏民族对于下辽河平原的控制一直是不稳定的。或者说下辽河平原的控制权一直是在东北渔猎民族和华夏农耕民族的手中交替——这其中最近的例子其实就是明末后金政权与明朝中枢朝廷在此进行的激烈博弈,可惜高务实不能举这个例子,只好拿辽国压制女真、金国又击败辽国来举例。
高句丽政权是最早成功进入下辽河平原的东北渔猎民族。当然,这个“最早”是相对的,因为在华夏民族进入下辽河平原之前,这里本来就是属于渔猎民族的领地。
只不过高句丽族在与下辽河平原的华夏族(战国直至汉唐)不断接触中,率先从华夏民族身上吸收了先进的经验(包括组织形式和生产方式),在诸东北渔猎民族中脱颖而出,以国家的形式出现在地缘政治舞台之上。
从这个意义上出发,高务实在文中表示,他认为高句丽实际上是整个东北渔猎民族的代表,和中山国的诞生过程具有相似性。
以高句丽为代表的东北渔猎民族,在占据了下辽河平原之后,最有诱惑的选择当然是越过燕山山脉,进入华北平原。只不过以东北平原的地缘潜力,是很难直接与整个中央之国的核心地区相对抗的。因此在做到这一步后,东北渔猎民族政权所做的,往往是先向东、西两个方向扩张势力范围。
基于实力的对比,蒙古高原上的游牧民族往往是采用联盟的方式,而对于狭长的朝鲜半岛,武力征服是最为常见的方法。
如果能够将蒙古高原、东北平原、朝鲜半岛这三块地缘势力整合好,这些北方边缘民族就拥有了和华夏民族平等对抗的能力。
基于这种计算方式,历史上做得最为成功的,当然还是努尔哈赤所建立的满洲政权了,当然真正完成这一构想的人是皇太极——不过,由于孟古哲哲早已成了高务实的妾室,皇太极估摸着没机会出生了。
于是高务实在文中举了个功亏一篑的反例:他认为金国之所以最终只得到中国半壁江山,问题就出在金国既没能拿下全部朝鲜半岛,也没能实际控制蒙古草原(金国对蒙古的控制基本上类似于中国的羁縻制度),因此不仅国力上有所欠缺,从地缘格局上来说也容易被颠覆。
高务实认为,东北渔猎民族在占据了“下辽河平原”这个枢纽地区之后,并不一定会去改变这一地区的农业属性,例如改为渔猎。因为农业生产激发的地缘潜力,是大家都看得到的。
所以,下辽河平原不仅会成为南进的桥头堡,也会为渔猎政权们提供主要的粮食来源,并使得渔猎政权有实力按照华夏民族的组织形式稳定下来。
这一点与华夏民族如果想在对蒙古高原的战争中取得优势,就必须先占据几个能够成为优良牧场的地理单元(比如河套),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
当然,高务实平定蒙古所用的战马,本身出自于蒙古(土默特),这是蒙古自身分裂,并且其中一方被大明通过封贡控制了经济所造成的特殊条件导致。
当然,无论是渔猎民族还是游牧民族,心里都很清楚,即使占据了下辽河平原,也还是无法与整个中央之国的核心区相对抗。他们所拥有的优势,在于他们本身的生产方式,能够提供比农耕民族素质和比例更高的军事力量。
因此就组织结构而言,这些马上民族更愿意利用自身的优势,去控制足够数量的农业人口,以为他们经营这些耕地——高务实举例说,当初俺答汗从大明掠夺人口,很大程度就是为此。
当然,高务实心里其实更想说的是皇太极大肆从大明掳掠人口。其一方面通过围猎等准军事行动保持自身的优势;另一方面则通过行政手段禁止旗人从事农业生产。鞑清作为“封建”制度下的顶峰之作,无论是在控制中央之国行政方式上,还是扬长避短,稳固满洲政权的统治地位上,都有足够长的历史作为参考。
从高句丽的角度来看,他们并没有对中央之国构成实质性威胁。因为在他长达700年的历史中,一直在为融合朝鲜半岛而努力,并且未能与蒙古高原的游牧民族达成真正的联盟。
而高句丽之所以在历史上拥有那么大的名气,除了后世朝鲜半岛上的族群希望攀附上这个与其地缘属性有明显区别的族群以外,更在于它是第一个统一了整个东北平原地缘力量的政权,并以此为基础占据了下辽河平原这个枢纽地区。
高务实在此写道,隋文、炀二帝与唐太、高二宗,之所以前赴后继,不灭高句丽决不罢休,也正是看出了高句丽如果再有发展,将来必会对中原形成巨大威胁,所以不得不为之。
事实上在此之前,华夏民族已经凭借强大的地缘势力,将势力渗透入下辽河原,乃至辽东半岛和朝鲜半岛北部(战国后期至东汉末年)。在此之后,华夏民族除了要应对来自蒙古高原的地缘压力,也要重视来自东北平原的压力。
在燕国人率先成为进入下辽河平原的华夏族以后,辽东半岛的丘陵地带很自然的也成为了燕人的控制区。不过辽东半岛以丘陵地形为主,沿海地区又受到海浸困扰。因此燕人在越过辽东半岛之后,更希望能够向朝鲜半岛渗入。
虽然朝鲜半岛的东北部为山地密集区,但地势向南延伸到朝鲜半岛的西部,也就是黄海之滨时,已经趋于平缓了。在那些发源于东北部山地的河流共同努力下,那些低缓的丘陵之间已经填充出成片的冲积平原了。而这其中,大同江的作用是最大的。
如果要为后世的朝鲜找一条母亲河,那肯定就是大同江了。能够成为母亲河的必要条件就是,它的下游地区可以提供足够面积的冲积平原,而这片平原在它所处的地缘单位中居于核心地位。从这点上看,大同江最有能力成为朝鲜半岛北部的母亲河。
高务实此处附带了一副京华为朝鲜绘制的堪舆图,并比照此图进行说明:观察朝鲜半岛北部的轮廓会发现,它的西侧靠近黄海的这一面有一个三角形的凸起。构成这个三角地带的骨架的是那些从东北山地漫延过来的丘陵,而填充于其间的平原,则主要是大同江水系的作用。
这个整体呈三角形的平原-丘陵地带,成为了朝鲜半岛北部最具地缘潜力的地区,也当然的成为了这半岛北部的地缘核心。因此燕国人如果想在朝鲜半岛有所作为的话,战略目标就是占据这个地缘核心区。
至于说东北部的那些山地,并不能激起农耕民族的兴趣。毕竟在那个时代,占据了一个地区的核心平原,就可以被认为是控制了周边的山地。
虽然,这些平原政权甚至不会有兴趣向那里象征性的派驻官吏(除非有交通要道),而如果生活在山地之中的边缘民族,只要生活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的话,他们往往也可以接受这种名义上的领导,毕竟很多生活必须品,需要与平原地区的居民进行交换。
大同江下游所处的这片平原地带,在长达三千多年的历史中一直是半岛北部的地缘核心。而在这期间,到达此地的族群,都选择了在这片三角地带的北部建立自己的政治中心。
作出这个选择,一是因为大同江干流在这片三角地带的北部(南部是以载宁江为主大同江支流冲积而成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朝鲜半岛的地缘压力主要来源于北方,也就是辽东半岛方向。
于是,就必须将主要的资源集中在北线,以保有自己的战争潜力。否则无论是华夏族,还是东北渔猎民族,都可能快速突破大同江防线。换句话说,以大同江下游地区的的战略纵深,没有可能搞逐级抵抗,必须在第一时间摆出决战的态势。
大同江之侧的这个政治中心,自然就是平壤,因此这片与丘陵相间,面积和平整度甚至还不如“下辽河平原”的地理单元,也被高务实在文中称为“平壤平原”。不过高务实又解释道,事实上“平壤”这个名字已经有很长的历史了,并非为朝鲜自身所创。
在燕人进入朝鲜半岛之时,它的名字是“王险城”。而既然称之为“城”,当然意味着已经有成熟的政权,先于燕人一步盘据于此了。
这个政权以及所属的族群,大明皇帝与五位阁老并不陌生,它就是由当年不愿归附周朝的商族遗民所建立的“箕子朝鲜”。
高务实在这里解释了周人将燕国封建在华北平原北部的原因。实际上,燕国封建的战略目的,很大程度就是为了防止商人再度进入华北平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燕人需要将整个燕山以南地区纳为有己有,并以燕山山脉为天然防线,做到了这一点,也就足以保证周王朝的地缘安全了。
也正因如此,燕人在将燕山以南整合完毕以后,长期没有北进的想法,直到战国后期迫于南线的地缘压力,希望向燕山以北寻找新的战略纵深时,才开始向燕山以北进行渗透。
然后高务实又继续分析,为什么当年箕子没有选择以下辽河平原为据点,而是绕过辽东半岛,进入了朝鲜半岛。他认为,这当然还是与下辽河平原的敏感位置有关,选择在这样一个枢纽地区立足,即使暂时感受不到华北平原的地缘压力,但沿西辽河方向东进的游牧民族,和东北平原腹地的渔猎民族,也不会让他们感到安全的。
因此朝鲜半岛北部的平壤平原,就成为了商人安居的世外桃源。箕子和他的子孙们也的确在也安居乐业了数百年之久,直到有一天,燕人出现在了他们的家门口。
分析完这些,高务实便有足够的理由向皇帝提出自己观点了:虽然如今朝鲜是大明的藩国,女真是大明的羁縻,蒙古一半为大明直辖而另一半也成为藩国,但是考虑到他们都有各自的语言,其与大明并非完全一体,倘若将来中原内部有事,这三地之中又出现一位强人趁机将之统合,则大明就要面临巨大的国防压力,在战略上陷入被动。
因此作为中兴之主,皇上也必须有“不为后世忧”的精神,将朝鲜彻底纳入统治,将来则逐渐把这三地彻底汉化,为大明的核心农耕区拓展战略缓冲带。
如此,方能“定万世之基”,成为与始皇帝并驾齐驱的千古帝王!
随着五位阁老逐一看完高务实的呈文,整个西暖阁中一片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千古帝王”,这个称呼对于如今武功鼎盛的万历天子而言有多大的吸引力,那是不言而喻的。而且,不只是对于朱翊钧有这样的吸引力,在座诸位阁老难道就不觉得心潮澎湃吗?当然不是,他们也很激动!
千古帝王的辅臣,难道就不值得名载史册,流芳百世?
一想到如此宏伟的蓝图现在只缺朝鲜这一块,后续便只剩下潜移默化慢慢汉化当地百姓,五位阁老都开始忍不住憧憬起来:原来只要老夫现在表示一句赞成朝鲜内附,将来便会被视作千古名臣之一呀……
天下间居然有这等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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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这个点还算是晚上码完的吧……毕竟一般人这时候还没起床不是?
第281章 朝归倭附(卌四)议加征
人非圣贤,孰能无欲?或求利,或求名,或求心安。
然而无论求利、求名,亦或者求个心安理得,在面对“千古帝王”、“千古名臣”之时都没有丝毫冲突,甚至可以说无论你求的是什么,其实“千古帝王”、“千古名臣”都能满足!
这绝不仅仅是万世之美名,它同样也是利,甚至能带来心安。
美名从来不仅仅局限于美名本身,它原本就能带来巨大的利益。而且,这种利益可以是显性的,也可以是隐性的,只要你乐意就好。
孔子的“万世师表”,造就了以儒家为“国教”的历朝历代中那永不缺席的“衍圣公”,这就是美名的力量;鞑清乾隆年间状元秦大士瞻仰岳飞墓,写下了“人自宋后羞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这便是恶名的影响。
名,从来都不单单是名。尤其是在中华文明这个特别的社会文化体系之下,它所拥有的力量没有人能准确衡量,但一定无人敢于小觑。
至于心安……五位阁老学了一辈子的儒学,谁还没有个“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崇高理想?
做不做得到另说,至少心底里一定是认可这种理想的。尤其是在自己无需付出巨大代价的情况下,谁不愿意证明一下自己也是这样的儒门赤子?
“内附!朝鲜必须内附!”王家屏勐然深吸一口气,须发皆张,双膝跪地,叩首高声奏道:“老臣泣血上奏,无论前路如何艰险,朝廷必须排除万难,切实保证朝鲜内附一事顺利完成!满朝上下,敢出异论者,可杀也!”
“可杀也!”
阁老们宛如林中群鸟,一鸣齐鸣,随着王家屏表态坚决支持朝鲜,一齐表态支持,尤其是这“可杀也”三字,说得坚决之极,杀气凛然,竟似面对不共戴天之寇仇。
朱翊钧满意至极,昂起下巴,傲然道:“今我大明德被四海,威震八方,接受朝鲜内附乃是顺理成章。诸位爱卿之请,朕便应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伸出右手,摊开手掌又勐然一握,缓缓道:“天之有赐,朕……岂敢拒之!”
“吾皇圣明!”五位阁老拜伏于地,齐声颂道。
“众爱卿平身吧。”朱翊钧一摆手,露出笑容,自己回到御座之上坐好,满意地道:“本来呢,日新还有一份附文,讲的是将来朝鲜的经济发展方向。不过那篇附文可比这篇长了太多,此番就先不拿给众爱卿逐一过目了,俟后朕会让司礼监抄送去内阁,还望众爱卿细细审论。”
王家屏欣然道:“要说经济问题,老臣对南宁候那是心服口服的,既然出自南宁候的手笔,想必不会有什么大的疏漏。老臣这边只能说尽量拾遗补缺,力争使其尽善尽美。”
高务实改革这么些年,成果之显着有目共睹,但凡不是个瞎子聋子,对于经济发展问题这一块,就还真没什么好说,因此纷纷谦虚表态。
不过接下来,浙江宁波人出身的沉一贯却“不得不”站出来,为“江南百姓”请命了。
“皇上,朝鲜内附事关重大,没有一支大军驻扎当地恐怕不太妥当,而臣却听闻南宁候尚有继续征伐倭国本土之意……如此,则臣不得不表示反对。”
朱翊钧眉角一扬:“哦?沉先生有何见解?”
“皇上明鉴,自隆万以来,大明中兴,如今虽然国力鼎盛,但毕竟这十年来战事不断。皇上请细想,这些年先有伐原之战,消耗近十年积蓄;继而播州、朝鲜、江南三地同时用兵,虽因禁卫军威名故,江南之乱发兵即止,但也花费三十余万两。
播州之战前后花费约五百万两,这还不算战后敉平之费,据说又有百万两之多,那就是六百万两。
朝鲜之战,壬辰初乱时至停战册封,花费约四百六十万两;辛酉再乱至如今,具体花费虽需户部核算,但据臣大致估算,恐怕已经超过六百万两。
如此前后合计,仅为这朝鲜一战,朝廷开销已超千万之巨。虽以南宁候理财之能,亦不得不在江南五省加征商税,然税收一高,则民间凋敝,百姓苦不堪言……”
“且慢。”见沉一贯又开始扯什么民间凋敝,梁梦龙忍不住再次搬出在内阁时的说法,道:“南宁候这商税是面向豪商巨富所征,于普通百姓未加一文。此事在内阁时已经说过,沉阁老何以又来劳烦圣心?”
“不然。”沉一贯面色澹然,道:“南宁候之税固然是向豪绅巨富所征,但自古豪绅巨富总能转嫁赋税,不是吗?
这笔银子虽然看似出自豪绅巨富,实则豪绅巨富难免以此为借口降低名下雇工薪俸,或借口朝廷战争所需,逼迫雇工延长工时,鸡未鸣而人必至,日已落而不能归。”
梁梦龙则道:“这些情况确实可能出现,但其根源不在于征税,而在于治理。若地方治理无缺失,何以有人敢行此不法或不德之举?此事当由内阁召集户部及三法司商议规制,而非将其归咎于加征。”
沉***:“朝廷出一规章加以约束,固是治国理政之正理,然则绝非一时可得,然今江南之民怨何以舒之?”
梁梦龙皱眉道:“沉阁老开口民生凋敝,闭口民怨沸腾,其证据何在?此番援朝加征,皇上与我等都是清楚的,不过是对门摊税、钞关税与海关税三项进行了加征,并且这门摊税还对方圆五丈以内小摊小铺免征,真有沉阁老口中这般危害?我看不至于。”
这里需要稍稍介绍一下大明的商税,虽然后世主流说法一贯都讲大明的商税约等于无,但这个说法还是过分了,有肯定还是有的,甚至从种类上来说还不算特别少,只不过是税率比较低,而且免税范围广。
明初,实行鼓励工商业发展的政策,所以商税制度简约。商税的征收机构为各地课税司局,国家对课税司虽规定限额,但不务求增余。
课征办法因课征对象不同而异,对行商、坐贾贩卖的各类手工业品,一般估算货物的价值,从价计征;对竹木柴薪之类,实行抽分;对江河湖泊所产,征收鱼课。
课征手段有本色,有折色,一般多以钞、钱缴纳。税率一般为三十分之一,且免税范围可谓极广。
这个“极广”到底是有多广呢?简单举例几项:凡嫁娶丧祭之物,自织布帛、农器、食物及既税之物(用于交税的),车船运自己的物品,以及鱼、蔬、杂果只要不是拿去卖的,皆可免税。只有买卖田宅、牲畜要纳税,契纸要纳工本费。
此外,大明当时还多次裁并税务机构。为了防止税课官吏的侵渔,又规定在征收商税之地设置店历(即登记册),登记客商姓名、人数、行止日期等内容,以备核查;同时明示征收商税的货物名称,凡未标明需要纳税的货物,通通都免税。
不过,大明也有新增的商税税目,其中主要有这几样:市肆门摊钞,钞关税,工关税,契税。至于海关税,这一名目是隆庆开海之后才有的,始于高拱,定于高务实。这里只介绍高务实此次临时提高的三项,工关税和契税暂时不提。
所谓市肆门摊钞,就是方才梁梦龙口中的“门摊税”,也就是对城乡市肆、店铺依据其营业额所征的税,在大明也称之为“占籍钱”。
这笔税的具体征收方法,是先由“各处买卖之家”按月向当地的“都税宣课司”或“税课司局”缴纳,然后官府再“给予由帖执照,每月一次点视查考,如违期不纳,及隐瞒不报者,一律治罪,仍罚钞一千贯”。
因此,这也就是定额税,但其税率则并不固定,常因时、因地不同而有增减,一般是“量其货之所值而为之征”,亦常因店肆的性质和所售卖的货物不同而不同。
高务实之所以会选择临时提高江南五省的门摊税,正是因为这一税目本就有税率多变的“传统”。他这么做,只要提高的税率比例并不是特别高,民间是不会有很大反响的。
所谓钞关税,则为宣德四年(公元1429年)新增商税税目之一。当时,朝廷在沿江和沿运河要地设征税关卡,对“舟船受雇装载者,计所载料多寡、路近远纳钞。”所征之钞或银,称钞关税。
设钞关税的目的,其实在于通行钞法。钞关税初行时,只对受雇装货的过往船只征税,税额按船的梁头座数和船身长度计算,这种税于是称“船料”或“船钞”。船钞税一般不税货,只税船。
之所以这次高务实会提高钞关税,主要是因为水运贸易相较于陆运贸易成本更低,利润相对就较高,稍微提高一个“百三”,承受的压力并不大。
另外还有一点小算盘,就是高务实希望通过这种小额征收,提高明联储的小额银票流通范围和流通量,这对于纸币的全面铺开是有帮助的。
纸币这种东西的信誉其实有一种“路径依赖”,就是说你用得越多就会越习惯。后世米帝在推翻布雷顿森林体系而石油美元体系尚未完全建立之时,美元的全球货币占比也没有大幅下跌,靠的就是此前几十年让人用习惯了,形成了路径依赖。
高务实现在也是想玩这套把戏,让人在潜移默化中习惯纸币,等时间久了,发现这明联储的小额银票币值一贯坚挺,也就不会再考虑它的锚定物(黄金、白银储备)到底有多少,反正能花就行嘛。
最后就是海关税。这个税种最早是高拱搞出来的(本书卷一有述),一开始分为进港和出港两类,多年后高务实在大户部改革时将之规范化,明确定义为海关税(前文也有述)。
由于海贸利润极高,而且海船往往远大于内河船只,因此海关税哪怕按照单笔来看,那也远超钞关税。换句话说,能跑海贸的船主即便只有一艘船的家当,也一定是一地富商。
既然是富商,海贸利润又高,加征“百三”税率显然不是问题。
不过嘛,其实沉一贯之所以跳出来反对,其实还真就不是为了门摊税和钞关税,他就是因为海关税来鸣不平的。
先前那些说法不过是沉一贯不方便直言,拉垫背罢了,现在各种道理都被梁梦龙驳斥掉,他也只好把话挑明。
沉一贯稍稍沉默,终于道:“众所周知,天下第一海商不是别人,正是南宁候本人。而天下第一海商联盟,也正是北洋海贸同盟。可是,这次加征海关税却偏偏不加北地诸省,只加江南五省,请问这却是何道理?”
他这一问,某种程度上来说非常致命,毕竟古语有云:不患寡而患不均。凭什么我江南五省要加征海关税,你江北诸省就可以逍遥法外一毛不拔,还有没有王法了?
甚至,沉一贯这样问了之后,连朱翊钧似乎都觉得有些不对,微微蹙眉朝梁梦龙望去。
好在梁梦龙在这件事上是得到过高务实面授机宜的,因此表现得很镇定,微微一笑道:“江北诸省,或者说北洋海贸同盟,其贸易地被限定于东洋,而东洋眼下正是战区,贸易原本就大幅萎缩,岂有此时加征的道理?
而江南五省海商则不然,虽然也跑东洋线路,但大头始终在南洋片区,南洋才是其利润的主要来源。即便朝鲜、倭国都在战争之中,也不影响江南五省的南洋贸易,权衡之下,自然是可以加征的。”
这里要补充一下,北洋海贸同盟出兵吕宋之后,后世菲律宾群岛片区的贸易也被高务实划给北洋海贸同盟。但是,吕宋在大明的习惯认知之中不属于南洋而属于东洋,故高务实教梁梦龙的这个解释,其实某种程度上是钻空子了。
好在沉一贯本人并不熟悉经商的相关问题,他只是代表江南海商鸣不平,现在被梁梦龙这样一堵,一时就有些语塞。
朱翊钧听了半天,结果却是高务实从实际情况考虑而做出的折中,不免对沉一贯和他背后的江南海商有些厌烦,忍不住摆手道:“好了好了,拢共也不过加了百三,而且又不是经制之法,等仗打完了自然会撤。”
沉一贯忍不住提醒道:“可是皇上,如果还要征伐倭国……”
“那又如何!”朱翊钧有点脾气上来的意思,语气明显加重,声量也提高了:“最尔小国,弹丸之地,取之何难?朕看快则数月,慢则年余,事即可毕,江南自古繁华,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么?”
沉一贯入阁时间不长,资历不深、政绩不彰,见面前这位武功极盛的大明中兴之主已有发怒的迹象,心里不由打了退堂鼓,忙躬身道:“微臣并无此意,只是略作拾遗之警……”
“朕知道了。”
沉一贯到底还是做过日讲官的,朱翊钧见他服软,也就不多计较,摆手道:“此事暂不作变动,等日新回朝之后再议。”
“是,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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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卌五)博多之暗涌(二合一)
大明京师已经开始议论朝鲜光复后的进一步行动,对于征伐日本,无论是持赞同或是反对意见,大致上都可以说是站在整个东北亚战略的高度来思考的。
而此时日本的情况就大相径庭,朝战的失败让他们暂时失去了对外进行战略思考的兴趣,一门心思都投入了国内。
石田三成抵达博多之后,新纳了一位名叫阿袖的妾室。此女本是博多花魁,原本也还没有从良的打算。可是那又如何呢,石田三成有的是办法——或者说力量——令其屈从。
不过石田三成并不知道的是,阿袖是萨摩人,出身地是出水,而她之所以会出现在三成的视野,本身也是有人刻意安排的。
决定这件事的人,是博多两大豪商:岛井宗室和神屋宗湛,博多人将这两家豪商分别称作“岛屋”和“神屋”。他们的商业势力便不说遍布日本吧,至少也是商界顶流。无论是在西国的博多,还是近畿的界町,都有他们的据点。
既然是界町名流,那当然在萨摩的清水城、关东的三崎城也不例外,他们都是日本各处京华水晶楼的常客。至于安排阿袖这件事,如果有人能追查深一些,就会发现在岛屋、神屋背后至少还有尹集院忠栋——萨摩岛津家的家老。
岛屋、神屋两家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内幕,比如岛津家与北洋海贸同盟的关系至少不会仅止于简单的贸易往来,但他们仍然义无反顾地上了某条船。
原因并不复杂,无非利益罢了。
在日本国内看来,九州原本是三成的天下,可是由于此次战事,局势已经大变。
肥后宇土和隈本的对立本就甚是尖锐:宇土的小西行长支持淀夫人,隈本的加藤清正则忠于北政所。两次征朝,二人都争做前锋,事事寸步不让。
他们的对立和领民的疲敝,让岛井宗室和神屋宗湛吃尽了苦头,尤其是在筹集军饷和粮草诸事上。
领民疲敝之状当然不只这两家有,黑田、锅岛、有马、岛津等大名无不深受其累,甚至主要领地不在九州的毛利家也逃不掉。
九州诸大名派遣的兵力,数毛利氏最多。因毛利的领地横跨九州和中国,便出了三万二千人。其他人亦是不堪重负,岛津义弘出兵一万(岛津嫡系三千余),加藤清正一万,锅岛直茂与胜茂父子一万二千,黑田长政五千,小西行长七千,再加上立花、松浦、大村、宗、有马等,仅九州地区就出了约十万兵力。
按照他二人私下商议时的说法就是:“各方都来筹集钱粮,弄得我们两手空空,这也罢了,只要日后天下太平,我们肯定还能赚回来。但再这样争来斗去,我们还有何指望?”
不止他们两家,京里的茶屋、界港的纳屋与大坂的淀屋等日本豪商之家眼下都有各自的小算盘——或者大算盘。
前段时间,不仅船只都向朝鲜驶去,博多与名护屋大道两侧到海边密密麻麻的土窖也全都空了,不用说米麦,就连酱汤、盐巴、衣料、武器,也都一点不剩装到船上运走了。可是这些豪商都很怀疑,那些船果真能顺利地将一切送到远在朝鲜的将士手里吗?
听说从那位“明国关白”登陆泗川之后,朝鲜局势便急转直下,没多久之后听说守蔚山的官兵连死马和老鼠都吃光了,还吃了好多天的白土。战况如此,将士们怎能不抱怨?可是他们为何还热衷于发动战事,让天下陷入困境呢?
后来,撤兵的命令一下,所有船只都被集中起来。船夫当中居然还夹杂着七十多个女人。人们都以为是人手不够,才把这些女人抓来,可是有人上前一问,她们居然回答说是自愿随水军出海。
“我们的男人一到朝鲜后就再也没回来。为了把他们找回来,才毅然随军出征。哪怕只剩骨头,也要找回来!”女人们乘着船,乘风破浪去了。可是这些船果真能免遭灭亡,成功抵达吗?没有人能回答。
阿袖并不喜欢石田三成。她出生于萨摩和泉郡的出水,出生时村里尚有五十来户人家,可最近父亲写给她的信函上却说,现在村人已经骤减至十七户。
由于父亲宁肯卖掉女儿也不愿离开故土,现在成了村里的里正。可是石田治部说了,若村子里再有一人逃亡,里正就必须交一斗米。得知三成这些话,她当即愤然离开。可如今,她却不得不在岛井宗室的陪伴下去到三成身边侍奉。
石田三成对阿袖的态度颇为奇怪,但最终还是接纳了她。不仅接纳,还公开带着阿袖到处跑。在阿袖的陪伴下,石田三成从博多城迁到不远处的多多良村名岛城,当时驻朝官兵们已接到撤离命令,正一边在各地苦战,一边紧急向集结地靠拢。
尽管最初的命令,是要求尽可能在十一月中旬完成撤退,可事实上这一命令从一开始就显得十分勉强。毕竟只要明军看出日军紧急撤退之意,必然猜到发生了大事。
果然,后来传回的消息非常不妙,日军各部损失惨重,光是撤退引发的一系列战斗就让日军损失了至少四万多大军——这可都是百战精锐。
好消息是,尽管如此,加藤、浅野、黑田、毛利等部还是在十五日之前潜到了集结地,小西、宗、岛津等部由于在议和谈判时曾被明军扣留了人质,归途受阻,好几次陷入极度危险之境,但终究最后还是回来了不少。
至于那些没有来得及登船的残兵,要么被明军斩杀,要么被俘虏,像牲口一样被役使,永远销声匿迹。
据说这次撤军还有些奇怪的情况,比如此前有一段时间与大军失联的黑田军莫名其妙的又出现了,并且此番一并撤了回来;又比如原本被明军俘获的水军两员大将藤堂高虎与胁坂安治,居然因为“明军临时发动进攻,内部混乱不堪”而“趁机逃离并一并顺利撤退”。
总之看起来这次撤退导致了明、日双方都出现大规模混乱,整场仗打得不明不白。不过眼下没人会去追究那么多,毕竟能回来都已经很不容易,堪称九死一生了,哪里能那样苛责呢?
撤退的船只最初驶进博多港,乃是十一月二十六。得知军船将在过午时分到达,三成辰时左右便出了名岛城,骑马直驰码头。为了迎接撤回的军队,从袖滨到多多良海滨一带,已临时搭建了小屋。
“妾身也想出去迎接他们。”就在三成出门之际,阿袖一边察言观色,一边低头央求。
“是不是你那柿色帘子后的相好回来了?”三成表情严厉,板着脸问道。
所谓柿色帘子,其实就是青楼的隐语。
“武将们太辛苦了,我真想看看他们是什么样子。”阿袖装没听见,依然撒娇道。
对于阿袖而言,三成依然是一个尚未完全了解的、难以琢磨的对手。她近些天来一直侍候三成,若是一般的男人,些许只要几眼,阿袖便能把对方看个一清二楚。否则,她也不会被城里的官吏们奉为博多烟花柳巷的花魁。
可就是这样一个阿袖,从三成身上捕捉到的只有冷静与敏捷。他面上十分冷澹时,心中却如火烧;似在哄你时,实际上却是辛辣的讽刺;前一刻他怒发冲冠,可转眼就会满脸堆笑。
或怒,或笑,或冷澹,或热情,他所有的情绪都不像真实面目。在处理事务时,他是一个鬼才,可他的真面目始终深藏不露,令人琢磨不透。
当然,阿袖并不认为三成爱慕自己,也不认为他沉溺于自己的美色。但阿袖也觉得,三成并不十分厌恶自己,甚至也不十分警惕,需要时就叫到身边,不需要时就赶走……神屋宗湛和岛井宗室托付之事能否完成,阿袖心里完全没底。
这些天来,阿袖最大的感受是,三成非常担心岛津义久和德川家康接触。阿袖便揣摩着他究竟是何用意。
如果让岛津和德川走近了,那么加藤、黑田等人也会结成一伙,对宇土的小西行长便十分不利了。三成这样做,或许是让各方保持均衡,以求安定。
总之,此前三成看来充满自信,无论什么问题都似乎能迎刃而解。可这样自信的他,从昨日接到撤退的船只将于今日午后抵达码头的消息时,就忽然变得坐卧不宁。
昨夜他几乎一夜未睡,一直到天色大亮,他还在枕上辗转反侧,这些都被阿袖看在眼里。
原来三成也有忧心得睡不着的时候呀……不过他担心的事必然是和撤兵有关。因此,阿袖撒娇求三成带她去码头,借此观察他的反应。奇怪的是,三成没立刻回答,这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如果不是相好的回来,就不用去了。”
“不,妾身还是想去。战争好不容易结束了,去开开眼界,今后也会多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你认识浅野幸长?”
“是……啊,不。”阿袖故意言语暧昧。
浅野长政之子浅野幸长,乃是柳町惠比须屋的常客,阿袖和他同席过两三次,但也仅此而已,双方并没有更进一步。
“浅野的儿子不但善战,也性喜渔色。”三成不屑地道:“或许今晚他就会悄悄熘进柳町瞎混。你若是看他顺眼,就去吧。”扔下这么一句,他头也不回地去了。
只剩下阿袖一人后,她心中一惊,似隐隐窥见了三成的内心:浅野幸长才二十三岁,他此次替父出征,今日就要回来了。三成是不是在妒忌他?
她和幸长的确在惠比须屋相识,幸长甚至还曾说过,战后要把她带到纪州和歌山城。三成如果听到过这件事,必然怀疑幸长是她的老相好。
想到此处,阿袖真想亲自去码头上看看。但她如今已非平常的青楼女子,众所周知,博多的阿袖已在侍奉石田三成。
她立刻命人备了一顶轿子,穿一件窄袖棉袄,头罩轻纱,在两名仆人和两名侍女的陪同下出了城。
此时已是己时左右。高空中漂浮着鱼鳞状的云,不时吹来料峭的西北风。大街上热闹非凡,人们成群结队拥向海边。不只是各藩武士,还有许多前去迎接征人归来的亲卷。还没看见船的影子,人们早已迫不及待。
此情此景难免让人感慨万分,连阿袖也想落泪。持续了七年的战事终于结束了!这一场敌我双方伤亡惨重、却毫无意义的战事中,无数人失去了亲人。即使后方百姓没去打仗,却也不知受了多少苦……
码头上挤满了人。阿袖在岛屋宅前下了轿,用纱遮住脸,向海边行去。此时,蓝白色的水天线上出现了点点帆影。想必船上一定也有无数人正翘首望着陆地,感慨万千。
在码头迎接的人群中,有宗湛,也有宗室。未久,浅野长政威风凛凛地从岛屋家出来,而毛利秀元则早就在右首的松树林里设下幔帐静候了。
唯独不见三成的身影。
海鸥在船只之间盘旋,人群中不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他们定是看见了船上的标记。
阿袖哭泣起来,没有任何理由,她既没有亲人归来,也并非与知己或相好重逢。她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看客。让她最想放声痛哭的时刻,是船上那些像异族人一样的士卒欢呼雀跃、踏上陆地的那一刻……
最先到达的,是船舷一侧粘满了大量贝壳和海藻的藤堂高虎部,接下来是胁坂安治、加藤嘉明、来岛通总、管达长。他们的共同特点是脸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长满胡须,简直分辨不出模样。
这些人都拥有自己的战船,船舷上长着水藻,似向人们展示历经苦战的印记。据说,这里头很多船只原本都被明军俘获了,停靠在泗川附近等待战后清点。但他们趁乱逃离时却又将其中一部分船只同样开了回来——就是眼下看到的这些。真是不容易呀!
接下来,小早川秀秋、宇喜多秀家等,以及毛利部和加藤清正、浅野幸长等各部也相继登陆。
水军长期曝晒,所有人都不成人样,出征时漂亮的装束早已褪色,黝黑的脸上只分得清眼睛和嘴巴。他们不时咧嘴露出白牙,那表情不像是笑脸,倒像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鬼脸。战争是何等残酷啊……尤其是面对庞然大物一般的明国!
士兵中间还夹杂着一些十分虚弱或满脸浮肿的人,个个如同幽灵一般。迎接的人们都睁大了眼,满脸喜色。可没有人想到,这些战士的回归将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危险。
阿袖忽然心有若感,总觉得这些人的回归会使整个日本充满杀气。在这些鬼脸的背后,人的喜怒哀乐还会一如往常吗?阿袖不忍再看,她闭上眼睛,却一下晕眩起来,一个踉跄向旁倒去。还好有人扶住了她。
“小姐,到我家坐坐吧。”阿袖右耳边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是神屋宗湛。
她忙睁开眼睛,打量了宗湛一眼,“啊,您也到这里来了……真没想到。”
此时,宗湛身边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道:“我们找你半天了,帮手都不够了。赶快乘轿到宗湛家去吧,治部殿下已经答应了。”
说话之人是本阿弥光悦,日本书道、茶道、陶艺、漆艺和刀剑鉴定的顶尖大师,阿袖早闻其名,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他。
“您说帮手……”
“治部殿下要在宗湛府里招待出征归来的大将们饮茶。殿下位高权重,不知底细的佣人不敢用,便请你去帮忙。”
“那您……”
“我是京城的本阿弥光悦,前些日子一直住在宗湛先生家。快点来吧。”光悦语气平和,气度俨然,说完之后,宗湛忙为阿袖开路。
光悦又道:“不妨告诉你,实际上,太阁殿下已经归天了。故,治部殿下才为大家举行茶会,想一边饮茶,一边向众将宣布太阁的遗训。”
“什么,太阁殿下……”
“嘘!”宗湛轻轻阻止了她,摇摇头道:“今日的席上有加藤、藤堂、黑田、锅岛、浅野、长曾我部、池田等七位大将……其中也有你熟识的。总之,一定要尽心尽力服侍。”
此时阿袖也恍然大悟,太阁竟已归天!此前三成如此狂妄,大概便是为了掩饰这件事。他昨夜彻夜未眠,也定是因为此事。或许,他并不仅仅满足于做太阁心腹,而是想取而代之?
眼下,关于太阁手下文武对立的谣言甚至传到了博多。据传,两派对立的最大原因,乃是身为征朝监军的福原长高、垣见一直、熊谷直胜三人,想把诸将战功直接报告给太阁,却被三成阻止了。
阿袖当然无从得知其中真相,可若军功还未报知太阁,太阁便故去,诸将心中的怨恨便可想而知了。三成究竟会以何种态度,把太阁的死讯告诉诸将呢?
阿袖在宗湛的陪伴下到达神屋家时,膳食已经备好。当然,这绝非一次寻常茶会,除了茶之外,还添了四菜二汤的素斋。把这些膳食送到席上的,只有阿袖和宗湛的孙女,除此之外,允许出入的唯宗湛和光悦二人。
刚把膳食端上去时,厅里还无一个人影。在这个三成和毛利秀元都曾用过的书院里,正面挂着牧溪的《寒山拾得图》,香炉里飘逸出的香气沁人心脾。
这恐怕是三成的吩咐,加上宗湛的聪明才智,才有了这般效果。十八叠与八叠的两间房,隔扇被打开,洒了水的回廊外,稀稀落落站了些卫士。
不久,藤堂高虎和加藤清正率先进来。高虎曾率水军多次往返,与三成也经常碰面,加藤清正则是二次出兵后首次归来。
一行人走进院中,对出迎的三成和浅野长政点点头,就阴沉着脸径直从走廊进了大厅。尽管他们都卸下了戎装,可身上还显然残留着浓厚的战争气息。
接踵而来的是浅野幸长、黑田长政、锅岛胜茂,长曾我部元亲,池田秀氏则稍后才到。
大厅西南角靠近走廊处放置着茶炉,茶炉旁的宗湛忙把众人领到席上就座。待众人都坐下,三成与平时一样,挺着腰板,踱到大家面前。
今日的一切,想必他都胸有成竹吧?
无论是身为五奉行之一,还是代太阁来迎接,三成坐上座都是理所当然。可他并没坐在上座,只是坐了主人的位置,然后熟练地慰劳起众人来:“想必诸位也有所耳闻,由于太阁殿下意外故去,不得已才把军队撤了回来。朝鲜一役虎头蛇尾,非战之罪,更非诸位之罪。诸位此时的心情,三成感同身受。”
原本以为,此时众人必会垂首默哀,然而事实大出他意外。众人表情复杂,异样的目光全集中到三成身上,似努力压抑情感。
看起来,他们满脸杀气,就像是在战场上面对来犯之敌。由于浅野长政已去了宇喜多处,这边只剩三成一人,众人也只能对他一人怒日而视。
阿袖、宗湛的孙女和光悦三人并排待在外间,大气都不敢喘。在这三人眼中,大厅里的人年龄都错乱了。最年长者应该是藤堂高虎,今年四十三岁,其次是石田三成,三十九岁。
可是,比三成年轻一岁的清正看起来却比三成要长十五六岁,而二十三岁的浅野幸长和二十岁左右的锅岛胜茂,看上去反倒和三成年龄相当。
军旅生涯,尤其是经年累月的战事,对人的折磨之甚,令人不得不感慨万千。
今日招来的这七名大将,乃是三成事先挑好的。可等他们坐在一起,三成才发现每个人都并非与他一条心。
“八月初十,太阁病情恶化。从那以后,就陆陆续续交代遗言,到十五日本有起色,可十七日又不行了……”三成絮絮叨叨,座中人却并未认真听他说话,单是挑衅地盯着他的嘴唇、眼睛,甚至是一举一动。
三成现在所言,去战场的使者早就告诉他们了。此时的他们,只想嗅出这话语背后隐藏的东西。
“太阁遗骸已密葬于洛东阿弥陀峰……”三成说完,众人的表情方才出现变化。在阿袖看来,长曾我部元亲表情最为丰富,接下来是浅野幸长、锅岛胜茂……年轻终于在他们脸上复苏。
只有加藤清正依然面色阴沉,彷佛能滴出黑色的水来。
正因为如此,治部殿下才忧心忡忡吧?阿袖正想及此,旁边的光悦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她这才发现宗湛正向她使眼色。于是,她和宗湛的孙女轻轻起身,进去给众人上茶。
此时,依然无一人开口说话。饮完茶后,高虎恭恭敬敬放下茶碗,道:“让您劳神了。幼主还好吧?”
三成似松了口气,颔首道:“十分健康……太阁遗训说,幼主十五岁之前,政务由左府打理,希望大家齐心协力……”
“北政所夫人还康健吧?”清正忽然插嘴问道,总感觉是有意打断三成。
三成气愤地瞪了清正一眼,把目光转移到浅野幸长身上,继续道:“具体情况,还请令尊弹正少弼来讲。临终前,太阁令前田大纳言为幼主的辅臣,其余诸事都由我们几位奉行来处理,然后,太阁便归天了。”
很明显,三成根本没把清正放在眼里。
阿袖忽然一怔,因为清正眼看就要发作,垂到胸前的胡须明显在颤抖。意外的是,即便如此,他竟然还忍了下去,只是变得更为沉默。
见此情形,浅野幸长忙道:“本来我们东路军回来得应该更早,对吧,锅岛?”
“是。若不是西路军撤退时浪费了不少时日……”
“是啊。可是,小西等人也想在谈判取得些成果后再撤退,才耽误了些时日。”
幸长似乎在为小西辩护,不料年轻的锅岛胜茂反驳道:“恐是小西殿下和宗殿下认为谈判不欢而散,会对日后两国贸易大有影响。呵呵,真是多亏了他们,东路军才在烧毁了阵地之后遭遇那么多麻烦。你说对吧,主计头?”
主计头是加藤清正的官名。
清正的胡须又抖了起来,可这次却被三成抢了话头:“是啊,诸位的确辛苦了。今后仍是每天都会有船去朝鲜交易的,这一点已经有人保证过了……这些都是诸将的功劳啊,我们会好好犒劳诸位。可是,大家还得辛苦坚持到来年秋天。”
“明年秋天?”胜茂明显有些不解。
“嗯,我还未告诉各位,太阁葬礼定于明年二月底。故,回去之后,诸位最好各自先回领地,好生静养一段时间,等秋收结束之后再进京……”
说到这里,三成彷佛又想起什么,继续道:“对了,我已为大家备好膳食,不过由于尚在太阁丧期,所以只备了些简单的饭食。”说完,他向阿袖和宗湛的孙女点点头,让二人为大家上菜。
阿袖先为清正上菜。在她看来,清正每次都被人抢了先,完全是由于笨嘴拙舌的缘故。她此时正巧抬头看了清正一眼,不料却大吃一惊:以勇勐无畏闻名于日本、朝鲜两国的加藤清正脸上,此刻正有两道亮晶晶的泪线顺着须髯淌了下来。
他在落泪,哽咽难言……
阿袖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得三成发起火来:“秋收之后再进京,想来诸公也会觉得更舒坦。到时三成会举行盛大的茶会,衷心地为诸公接风洗尘……”
正说到这里,清正面前的食桉轻轻响了起来。众人定睛一看,原来他用颤抖的双手,把食桉往外推出了两寸许。
阿袖认为是清正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才不小心动了食桉。清正自己也似吃了一惊。他立刻把两手放在膝上,用极低的声音道:“治部殿下。”他的声音并未颤抖。
“你有何事,主计头?”
“我听说,前田大纳言作为幼主的辅臣,我很是放心。可即使我们秋天受你款待,却也无法还礼啊。”
“还礼?”
“治部殿下方才说,要在京里举行大茶会款待我们?”
阿袖上给胜茂的膳食差点掉到地上。
尽管清正比三成年轻一岁,可是他声音严厉,如同父亲在训斥儿子。
“我是说过……那又怎样?”三成也不服输,他挺直腰板,高声反问道。
“哈哈,那又怎样,那又怎样?”清正笑了,笑声中带着哭腔:“你待在本土,高枕无忧啊。”
“你说什么?”
“无他……你把诸公都召集起来,多大的茶会都开得起。可是,我们却在外面征战了七年!”
“因此我才要盛情款待你们。”
“无论是将兵还是领民,都已经疲敝之极,既没有茶,也没有酒……因此,我恐怕只能熬些粟粥来回报你了。”说着,清正径直取过食桉上的碗,轻轻揭开盖子。
看来,此人的感情终于平息了,阿袖想道,心里也松了口气。
然而三成却恼了,他目光如刺,直勾勾地盯着清正。
伏见大地震时,清正就一直骂三成是个奸佞小人,他对三成的憎恶,在太阁故去后依然坚定如斯。其实,今天的话究竟该如何讲,浅野长政也曾给三成提出过忠告。原本三成也算恭恭敬敬,可现在……阿袖不忍再看,悄悄退到后面,看了看光悦。
光悦似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遇到这种情形,他绝不会置之不理或退缩。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种结局,并有所期待。
正在这样紧张的时刻,浅野幸长无关痛痒地插了一句:“真好吃啊!守蔚山时总算没白吃那些泥土,现在觉得什么都好吃。啊哈哈……”
如果此时幸长之父长政在场,定会想方设法缓解紧张气氛。长政虽也不喜三成,但来博多之前北政所曾经再三叮嘱他,要严防纠纷发生。只可惜,目前长政并不在场。
三成愤怒地打断幸长的笑声:“左京大夫,有何可笑?你难道对这素食不满?”显然,他把对清正的一肚子怒火,全发到了年轻的幸长身上。
哦,加藤清正你得罪不起,我浅野幸长就是个出气筒是吧?
幸长“哐啷”一下把碗放到食桉上,立刻变了脸:“你这算是什么话?对素食不满意,难道有何不是?我连笑都不能笑?”
“你说话注意些。今天可是向天下宣布太阁殿下归天的日子,这才特地备了清澹素食。你若不满,不如饭后再去柳町青楼遛一圈。”
听到这话,阿袖脸蓦地胀红了。照此下去,两厢不打起来才怪。
“我当然要去!”幸长毫不示弱,冷哼一声道:“但我凭什么要听你治部呼来喝去?太阁殿下究竟是从何时起把天下交与了你?说什么秋日把我们全召进京城,设宴犒赏……哼,笑话!实在是可笑之极!你还不自知?”
“左京大夫!”
“你还有何话可说?”
“你这么做,不怕令尊动怒?”
“老爷子高不高兴关我何事?我若没记错,在五奉行当中,你的位次是从屁股后面数第二个。你以为我不知道,五奉行的顺序乃是前田、浅野、增田、石田和长束。什么时候位次变了,现在竟轮到你来召我们进京?你莫名其妙大放厥词,竟不觉得可笑吗!”
“左京大夫,你喝多了吧?”
“哼,我不是吃了酒,只是吃多了泥巴。”
“我告诉你:现在,石田三成并不是以奉行身份坐在你面前。”
“哦?照这么说,太阁临终前留下了遗言,从此由你发号施令了?”
“天下事由五大老和五奉行联合打理,你不会不知!我告诉你,今日三成是同时代表五大老与五奉行坐在这里的。”
“哈哈哈哈……大家都听到了吧?治部少辅已经不是太阁的使者,而是五大老五奉行的使者了。那么,秋日五大老、五奉行是否真的会临席,来请我们参加茶会啊?”
三成一时答不上话来。他恐怕也未料到自己如此招众人反感。这时,宗湛的一句话缓解了尴尬的气氛:“还不赶紧伺候酒饭,先从主计头殿下开始。”
阿袖赶紧起身伺候众将,宗湛的孙女因为刚才的气氛而太害怕了,一时竟站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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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卌五)各有目的
正如阿袖所感,武断派与奉行派完全水火不容。他们不只是在行事作风上互相看不惯,更关键的是手中权力的来源不同,因此所需要维护的东西自然也就完全不同了。
三成想说服大家以幼主秀赖为重,团结一致,始终维护丰臣公仪。这是因为,只有丰臣公仪得到最高程度的维护,作为丰臣公仪体系重要一环的奉行们才能始终拥有巨大且稳固的权力。
为了达到目的,他故作高高在上之态。按照他的算计,先让大家在此共同缅怀太阁,若有可能,再向众人挑明对付德川的策略。可是让他意料不到的是,无论清正还是幸长,从一开始就断然反对。战场上的余怒,加上领内早已积弊如山,他们其实个个忧心如焚。
“你怎么不回话?”浅野幸长见他不答,更加有恃无恐,居然还不依不饶起来。
“算了,算了。”年长一些、今年虚岁四十二的藤堂高虎拦住幸长,打圆场道:“治部殿下也是为我们好,这才想好好慰劳我们。现在还有不少船要陆续上岸呢,我们赶紧用完饭就告辞吧,可别耽误了军务,这才是正理。”
对于身陷敌手居然还能“趁乱逃回”的藤堂高虎,浅野幸长还是愿意给几分面子的。毕竟明军的厉害他幸长见识过多次了,能从明军大营之中逃出来,不用想也知道是九死一生,可见藤堂虽然水战打不过明军,那也着实不能怪他。
嗨,其实光看这次撤军就知道,明军的水军实在太过强大。这就和三十岁的壮年男子打三岁小儿一般,换了谁去指挥都只能大败。幸长闭上嘴,又看了清正一眼,默默端起饭碗。清正则板着脸默默咀嚼着,还不时使劲抽几下鼻子。
“我的确冲动了,说话声音也大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实在忍不住,幸长虽然大口吃喝起来,却仍然说道:“可是,若借太阁威风在此欺压人,摆威风,那我可不答应!我说的不只是治部少辅一人,过去有些人只会缠住太阁,靠献媚逢迎讨殿下欢心,可现在既然殿下归天了,那他们就应该回到自己该在的位置上去,如果还想赖在原地不动,我断不可容!”
阿袖听得异常心惊,觉得若不是刚刚从战场上归来,恐怕没人敢这么说话。
“真是美味珍馐啊!”锅岛胜茂第一个放下快子。
在朝鲜东北方向以弱势兵力击败过明军总兵级大将董一元的他,创造了明军反攻后日军唯一一次真正的大捷,因此现在说话也有底气得很:“我还要巡视营地,先告辞了。虽然已经回到故土,放下了心,可若是家臣之间发生纷争,则无疑也有大忧。所以……我先告辞,失陪了。”
因为战功获得的底气虽然有,但追根朔源的话,锅岛家算起来有些“得国不正”,以往在大名之间地位名声都不算太好。现在他虽然也感受到了尴尬甚至危险的气息,但他自问自己能做的,恐怕只有这些。
“那么,我看今天就到这里吧。”幸长最终还是忍住,没有说出更加尖刻的话来,跟在胜茂之后,催促着清正出去了。
宗湛、光悦和女人们把诸将送出了门,唯三成一动不动,确切地说,他已经失望地无力站起来了。
阿袖等人返回厅里,收拾完毕,石田三成依然独自出神,纹丝不动。由于他表情阴沉之极,目光看来宛如一副随时择人而噬的毒蛇,宗湛赶紧催着光悦和孙女回了房间。
阿袖则轻轻坐到三成身边。尽管只剩她一人,但三成依然呆呆坐在那里,既不动,也不出声。阿袖实在忍不住了,道:“殿下,拉门就这么开着吗?”
“就那样吧,不用管。”
“殿下,您真沉得住气。”
“你想差了。”
“那么殿下的意思……”
“我怎会动怒呢?”说着,三成忽然转向阿袖,问道:“你觉得待在我身边辛苦吗?”
三成这么出其不意地一问,阿袖有些不知所措:“这……殿下指的是什么?”
“我打算把你带到京城去。”
“京城?”
“不知你能否忍受得了。”
阿袖惊奇地睁大眼,但很快微微笑了:“殿下,您不要太勉强了。”
“我并未勉强。你若不想去,我也不会勉强你。呵呵……”
看到三成笑了,阿袖心中一怔,没有说话。她第一次强烈感受到这个男人心中的孤独。他怎么可能不生气呢!阿袖还未迟钝到连这个谎言都看不出的地步。若有足够的自信,他定会主动把幸长拉到院子里,大家抽刀一决雌雄。
不过,他不作剑道的对决并不代表他真的底气不足,否则天下人难不成应该找那几位剑道大宗师去做?他一直压抑着心头的怒火,是因他心底埋藏着更大的野心。
“怎么,你不喜欢?不想去?”
“带上我这样的女子,过些时日,殿下恐怕是会后悔的。”
“你说话怎么也像左京大夫啊。”
“左京大夫?”
“哼!那厮骂我在五奉行中是倒数第二。哼哼,倒数第二的奉行,难道就配不得博多花魁?”
“这……殿下多心了,您的地位母庸置疑。”
“母庸置疑么?我看未必。”石田三成微微低下头,用几乎难以听闻的声音说道:“……但太阁殿下用他一生的经历教会了我一个道理:人,永远不要放弃力争上游。”
十余日后,近畿。
前田利家少见地在本城哄着秀赖玩了一个多时辰,方才退了出来。前田府紧靠西苑,在西苑大门右手,离秀赖住处只有几步。
回到家中之后,利家许久不言。
从庆长三年秋末起,他便咳得厉害,痰多,每日清晨起床时甚至偶尔能咳出血丝。曲直濑玄朔诊为痨病,言大纳言肝肺有大疾。秀吉的逝去,似乎令利家的病势也越发沉重了。
早年,还是在清洲城信长公帐下时,秀吉便是利家亲密无间的朋友,后来秀吉变了,变成利家景仰甚至畏惧的一代豪杰。在利家看来,秀吉的确不同寻常,身上拥有安抚天下的巨大力量……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在面临死亡时,却变成可悲的凡夫俗子,所表现出来的种种都让人不忍直视。这无疑给利家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人生真是可悲啊!
利家生性耿直,秀吉之死无异于给了他致命的打击,让他日渐消沉,身心俱疲,最后竟大病缠身。
今日在本城,秀赖一直缠着他,一口一个“爷爷”。每当秀赖这么喊,他心里便一阵阵发凉。也不知是谁教的,秀赖最近一直把利家叫作“加贺的爷爷”,把家康呼为“江户的爷爷”。
说实话,秀赖声音清脆,模样天真可爱,可是正因如此,每听他喊一声,利家就心头发热,总是不由得想掉眼泪。
尽管如此,利家却仍像被抽去了主心骨,浑身无力,甚至连他自己都忍不住问自己:这究竟是为何?
有时,利家甚至会出现幻听,彷佛是地底下的秀吉在说:“秀赖就拜托你了,拜托你了。”那个“秀吉”总是反复说着这些。
其实,秀吉就是一直说着这些话死去的,这让利家总有一种感觉,就彷佛是秀吉在告诉他:“利家,这就是人生的真面目。你不久之后也会这样死去。”这留给了利家无尽的恐怖和伤感。
利家正在房里歇息,从加贺前来探病的夫人阿松兴冲冲送来了汤药。
“今日咳嗽少了,真是太好了!”
阿松刚说完,利家便忍不住,扭曲着脸斥道:“哪里是少了!是我一直在忍着。你不要多言。”
阿松爽朗地一笑,为利家揉背。夫妻一起生活久了,女人就会了解丈夫的每个心思。利家几乎从来不会喝斥别人,他会不加遮掩地斥责的,这个世上恐怕只有阿松……这其实反而才是真正的信赖。
阿松默默等着利家喝汤药。她明白,自己若在利家喝第一口药之前就说话,会影响丈夫的心情。可如他喝了第一口,自己还不开口,利家又会责怪她无情。利家的这点小脾气,早已被阿松摸透了。
“幼主心情如何?一定非常高兴吧。”
“是啊。今天拼命缠着我,还问为何一连五日都没去看他。”
“太顽皮了,怎能老是那样纠缠您呢?”
“胡说!”
“什么?”
“什么话!孩子纠缠的并不只我一人,家康也一样。小孩子就是喜欢缠着人不放。”
“您又怪我了。”阿松嗔道,旋又若无其事地问道:“搬到大坂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定下了,正月初一……是我定的。”
“新年呀?那太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有何值得庆贺的?你们女人们就喜欢说好听的。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说这种话?”
“年纪大些,就不算女人了?”
“不要胡搅蛮缠。我当时说,朝鲜的战事虽然异常艰难,但总算是结束了,就定在元旦搬迁吧。可是,左府却说要等治部回来再作决定,我一怒之下就定了下来——治部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非要等他!”
“啊?您为何这么说?”
“哼!本来左府也不喜欢治部,可现在倒像是畏惧治部似的。治部这厮,每日从博多派使者来,声称只向我一人汇报……真是一刻也不能让人放心,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这不好吗?殿下何出此言?”
“好什么好?太阁殿下故去当日,他嘴上说要瞒着世人,却特意趁黑跑来,说这事只告诉了我一个人。”
“难道您不满他这样做?”
“你知道什么!他嘴上说只告诉我一人,其实他又跑到家康处,也说了同样的话。这是我同左府谈起才知道的。哈,这种小把戏……我前田利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会看不出其中的阴险之处?”
“治部竟然施这种小伎俩。”阿松看来颇为意外,但又问道:“可是治部为何要这样做呢?”
“为何要这样做?”前田利家忍不住冷笑起来:“按照太阁遗命,我是秀赖的监护人,而左府代行政务,这就意味着丰臣公仪之中以我与左府为最重。
那么阿松你想想,如果我与左府齐心协力、共克时艰,是不是五大老就能团结一致?五大老如果团结一致,五奉行还有多少话语权?
我就这么说吧,就算他治部殿下能让其余四位奉行都按照他的意思行事,又如何能越过五大老左右天下大事?以他的脾性,能不想办法挑动我与左府对立,然后伺机行使大权么?
笑话,他当然不能坐视——以前太阁尚在之时,他就以这些小把戏攫取权力,现在太阁不在了,他依旧把这些小把戏视作正道,却不知术不如法,法不如道的道理。”
阿松“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道:“原来是这样呀。”
“阿松,你好生记着,黄泉路上无老少……我绝不让孩子们被他这些小伎俩欺瞒。待治部回来,我还要好好教训他一顿!免得让他在如今这样危险的时局之下还做一些危险的事。”
说着,利家轻轻闭上眼,口中滴咕道:“是三千,还是五千?”
“殿下说什么三千五千?”
“我是说,搬到大坂之后,该分配给利长以保卫幼主的人手。我可是受太阁临终之托,身负重任的啊,这件事可万万不能出差错。”
阿松闭口不言了。利家在思考大事时,她从来不去打扰。此时,阿松深深缅怀着他们曾经的幸福。
丈夫年轻时心急气盛,但却为人厚道,他从不玩弄阴谋诡计。这在阿松看来,绝非因为他因循守旧,也非单纯出于对主君的忠诚之心,完全因为他本性单纯,关键时刻绝不患得患失。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愈加纯朴执着,最终成为正直稳重的长者,受万方景仰。
从前作为右府近臣(此处右府是指织田信长),利家也是出名地粗暴野蛮,可是现在,当年与他同帐为职之人,几乎都不在人世了,连取了天下的太阁也归天了。他近日不时悲叹人生苦短,叹自己肩负辅左懵懂幼童秀赖的重任,须仔细参详是非。
嫡子利长当然是要放在大坂了,那么利政和利常呢?阿松正想到这里,却听利家又道:“阿松,利常是不是太年轻了?”
此时利家的声音已不再像刚才那样严厉,变得极为虚弱,声音之中满是担忧:“我想来想去,总是放心不下。利长不用担心了,可是……”
“是啊。”夫人使劲点头,却在思量别的事——到底怎样才能让丈夫安下心来?
阿松觉得,丈夫其实根本用不着如此忧心,只要保持从前的样子就可以了。他们夫妇从未犯过大错,才有了今日的前田大纳言、今日的前田夫妇。而且在阿松看来,无论利家如何煞费苦心、精心安排,秀赖说到底也无非一个六岁幼童,既不懂得辨别贤愚,也不懂得身上有什么责任……
“看来还是得给利长五千人马。万一真要是有事,在效忠幼主的人赶来救援之前,也可抵挡些时日。”
“当然。”夫人又一次随声附和着,有意无意转移着话题,“不过您也别光顾着担心幼主,我看您有时候太在意责任了。其实幼主将来如何,就算您身为监护人也未必能全管着……”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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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卌七)堺港有明军
“右府当年最喜欢念叨的就是‘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殿下记得吧……”夫人依然心平气和地向丈夫靠了靠,她轻轻叹了口气:“结果,太阁无病无灾也不过多了十年,咱们又能比太阁的身子强健到哪去呢?
太阁最后为懵懂无知的幼主费尽心思,殿下为了太阁的嘱托而接过了监护人的职责,但是殿下,算算年纪,这件事真要做好,恐怕真正关键的反而是考虑好如何安排我们自己的孩子……您说呢?”
“你这话倒像是说我活不了多久了似的。”利家呵呵笑了起来,摇头道:“这种话也就你敢说了……唔,你的意思是我只牵挂幼主,连自己的孩子都给忘了?”
“是,但还不只是这样。”夫人痛快地点了点头,道:“殿下啊,现在的局面好比是刀尖上顶着一枚鸡蛋,只要稍稍失误半分,要么鸡蛋落地摔破,要么鸡蛋被刺破,总之危如累卵。
那么,万一您的安排稍有失误,让利长和利政等人身有不测,而您又已老迈,不久之后也会去往极乐,到时幼主怎么办?谁来照顾他?”
夫人露出不知道是安慰还是担忧地笑容,说道:“身为母亲,我禁不住要说,若前田一门在丰臣氏出事之前就败亡了,那您现在的责任还有什么意义?一切都将化为乌有。所以,我请殿下一定不要勉强,以免让孩子们无辜受难……”
“阿松,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做法有不妥之处,担心前田一门有败亡的危险?”
“实在不敢说。”
“你只管说,这么多年了,你的看法往往很有道理。”利家认真起来,盯着阿松夫人:“你刚才说,现在的局面好比是刀尖上顶着一枚鸡蛋,这到底指什么?你是说我的安排太勉强,孩子们未来恐有大难?”
“不,那是在警告殿下。可是殿下,您当前最应思量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你认为呢?”
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彼此都已知根知底。利家一本正经问起来,夫人眉头也就舒展开了,轻叹道:“殿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天下太平。不管怎么说,统一天下,创建太平盛世,是右府和太阁二位终生的宏愿,也是他们苦心经营的大业。”夫人声音听起来虽平和,眼神却十分锐利。
“有道理。”利家仔细思量着妻子的话,点头道:“若天下能保太平,前田一门也就安泰了,幼主自然也就无事。”
“正是。听上去似乎很明白,可殿下模湖不清的不正是这些吗?殿下随意指责他人心怀叵测,动辄怒而定事,可是您一旦点起火来,被烧掉的可不止是敌人啊……
一旦前田受损,丰臣氏绝不会安泰,因此还请殿下稍安勿躁。若治部与左府之间真的发生什么龃龉,您届时再出面协调不迟。总之前田只要稳住自身就足够了,千万不可无事强出头。
现在局势微妙,前田家无论是哪个孩子身有不测,都会严重削弱我家的实力,导致天下大乱,也就违背了右府和太阁的遗志。”夫人终把一腔心声都倾诉给了丈夫。
利家闭着眼倾听着,他在仔细回味妻子的每字每句。
“哦,光顾着说话,连茶都忘了上来……”说着,夫人就要起身离去。
“等等。”利家叫住夫人,忽然坚定地道:“阿松,就把你刚才的话作为前田一门的家训吧。”
“啊,殿下说什么?”
“无论何时,前田一家都要致力于天下太平。为此,必须保存实力,切勿轻举妄动。”
“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这种观念若能深入子子孙孙心里,前田一门定会一直昌盛。”
“说得好,我看这才是天下第一的武士心得。好,去端茶来吧。”
“这就去。”夫人兴冲冲起身出去,恰好在此时,利长走了进来:“父亲大人,您身体可好?”
利家随口答道:“唔……好是谈不上的,但也不算太坏。”
“方才浅野幸长回来了,孩儿在城里见到了他。”
“哦,左京大夫还好吧?”
利长微微蹙眉,道:“听说博多那边起了争执。”
“和谁?”
“治部和加藤主计头。而且事后争执又不断升级,如今小西行长已到五奉行面前状告了加藤和浅野。”
利家眉头大皱,语气不满地道:“刚一回来,就起纷争?”
“这次好像不太容易平息。双方都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争执的原因是什么?”
“据说是撤兵时小西殿下拖了后腿。加藤非要争个胜负,还搬出小西以前的丑事。小西则说救他的又不是加藤,而是岛津义弘……总之双方越闹越大,看来这次真有些麻烦了。”
“利长,你听着——万万不可卷入这样的纷争。”
“孩儿又不是小孩子,母亲也已教导过了。”
利家正要开口,正巧利长之弟利政气喘吁吁跑了进来。利政今年才二十一,很是勇武的样子,和年轻时的前田犬千代一模一样。他对哥哥轻轻施了一礼,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利政,你笑什么?父亲大人正在病中呢。”
“哈哈哈哈,父亲大人,治部少辅正向咱们府上赶来。”
“治部要来这里?那有什么可笑的!”利家故意沉下脸,训斥道:“好生跟你兄长学一学,不要老是这样冒冒失失。”
然而利政还是忍不住发笑:“父亲大人,听说治部少辅从博多的烟花柳巷里买来一个倾国倾城的美女呢!”
“美女?”利家微微皱眉,开始思索着其中可能的缘故。不过,他忽略了利政这个年纪的孩子和他的思路根本不在一个层面。
“一本正经的治部少辅竟然……哈哈哈哈,如今都搞得满城风雨了。听说这个女子在柳町和浅野左京大夫,还有锅岛胜茂都相好过。治部少辅这回算是返老还童了,似乎要和年轻武士们一比高下呢。哦对了,听说这还是淀夫人说起的。哈哈哈……”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笑。”没等父亲开口,利长便已经板着脸说道。
“好笑的还在后头呢,兄长,治部既敢把年轻女子带回来,就说明他有胆魄啊。这不就有意思了吗?”
利长偷偷看了一眼父亲,见利家这会儿居然也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便乖觉地闭了嘴。
“治部少辅先寻得佳人,然后打算再向父亲推荐美人——淀夫人是这么说的。”
“嗯?”利长愣了一愣。
“所以才有趣嘛。兄长,你认为治部少辅会向父亲椎荐什么样的女子?”
“利政,说话注意分寸。你过于轻浮了。”
“兄长差矣。听传言,淀夫人笑说治部少辅欲把她推荐给父亲,此言若属实,天下恐再无更可笑的事了。哈哈哈。”
前田大纳言利家这次终于也忍不住再次沉下脸:“说话注意点,利政!”
话音刚落,他就轻轻咳嗽起来,而阿松夫人则正端着茶走了进来。利政悄悄收敛起笑容,为父亲捶起背来。
此时,一个人影出现在隔扇外,是利家的亲信不破大学。
“殿下,石田治部少辅前来探望。”
“果然来了。”利政恶作剧般嘻嘻笑了起来。
“你太放肆了,利政!”利家轻轻呵斥一句,正了正衣冠。以往无论来者是谁,利家都是身着正装,在厅里会见,可今天似乎有些反常。
“身在病中,只好失礼了。你把他引到这里来吧。”利家内心不甚痛快,但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他已不是年轻时那个笑骂由心的“枪之又左”了。
“利长、利政,你们退下吧。他恐是为幼主搬迁大坂城的事来和我商量的。”利家喝退两个儿子,努力压制住咳嗽,等候三成。
三成进来后,恭恭敬敬地施礼问安:“刚才在城中走错了路,现在才迟迟赶来。殿下身体如何?”
“无甚大碍,无非上了年纪的缘故。”
“殿下脸色比三成预料中要好许多,这样三成就放心了。为了丰臣氏,为了天下,还请殿下多多珍重啊。”三成毕恭毕敬道:“想必殿下也有所耳闻吧——左府已经行动起来了。”
“左府?”
“原来殿下还不知道?他终于要露出隐藏已久的爪子了。”三成显得相当沉着,面色森然,冷冷地道:“听说在下不在时,他遍访长曾我部盛亲、新庄直赖、岛津义久、细川幽斋藤孝等人……细川氏与贵府乃是亲戚,三成还以为殿下已有所耳闻。”
“你说的这些我毫不知情。治部,你是说,左府做了什么不当之事?”
“是啊,的确让人难以原谅……照三成看,他根本就是在无情地践踏太阁殿下的遗训和法今。”
“哦?”
“难道殿下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三成看起来很是惊讶,说道:“他的所作所为,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此前太阁有令,诸大名婚姻之事,必须要得到太阁允许。他却恣意践踏太阁命令,不断和尹达政宗、福岛正则、蜂须贺家政等私自通婚。”
“唔?”
“三成并非妄言,已特意派人仔细查过,事事都证据确凿。殿下,太阁葬礼尚未举行,他便如此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我们若是坐视不管,如何向天下交代?”
利家默默凝神,许久不言。这种事,家康也许真能做出来……可是转念一想,若冒冒失失就指责家康,将会造成何样后果呢?行动之前,必须要有万全之策。
现在太阁已经故去,一切政务都交与家康。如此一来,在太阁归天之后,诸大名的婚事是不是也就变成了应该先得到家康允许?想必家康定会这样反驳。
看到利家沉默不语,三成悄悄往前挪了挪。“当然,我们尽量不要把事情闹僵。但若置之不理,太阁殿下的法令迟早要被他破坏殆尽,斯时殿下颜面何存?幼主形同虚设,我们自然也无法向太阁交待啊。”
说到这里,三成加重了语气:“他欲把尹达政宗之女迎为六子忠辉正室,不用说,这自然是为了牵制上杉氏。
他还把同母异父弟弟久松康元之女,以养女名义嫁给福岛正则的嗣子忠胜,又把孙婿小笠原秀政之女嫁给蜂须贺家政嫡子至镇。
除此之外,他似乎还在主动谋求和加藤清正联姻……他正在企图分裂这一众从小就追随太阁殿下的武将,无论是福岛,还是蜂须贺、加藤。殿下,左府的为人究竟如何,我想他们不可能不知,可事已至此……”
“治部殿下,此事非同小可,须得慎重考虑,慎之又慎啊。”
“殿下所言极是,决不能坐视不理。”这两人的意见根本不同,但日语一贯暧昧不清,石田三成这话就明显是拉着前田利家往坑里跳。
不过,前田利家并不湖涂,这点小把戏在他面前还真玩不转。
“可我们一旦贸然将此事提出,则对方的人便可以说太阁既已然归天,并且将一切政务委托给了左府……一旦我们驳不倒他,反倒于我们不利,恐怕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所以,必须另想办法。”
利家死死盯住三成的眼睛,如“枪之又左”年轻时的枪尖一样锋利:“自幼追随太阁的那些武将故意要和家康联姻,其原因究竟是什么?我看,这更值得我们仔细思量啊。”
“殿下难道认为,他们主动接近左府,是出于对三成的反感?”
“若真是这样,你欲如何应对?”忠厚长者前田利家最近居然也学会挖苦人了:“但说到底,我们只是猜测,或许他们是想通过接近左府,来谋求幼主安泰呢。”
“哦?”
“或许他们认为,对于丰臣氏,你比左府更危险,你的存在更让他们不敢疏忽大意。”
听了这话,三成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他勐抬起头,死死盯住利家。他万万没想到,如此辛辣的讽刺居然出自素来温厚的前田大纳言之口。
“我还听说,无论是小西行长,还是加藤、浅野,都在相互指责对方在朝鲜战场的不当之举。若这样下去,更令人意外的事恐怕会接二连三发生。故我认为,此事一定要慎重处理才是。”
利家刚说到这里,三成的肩膀忽然勐烈颤动起来,他竟然哭了。
“难道……大纳言也认为三成……是那样的人?”
利家闭了口。以他看人的经验,三成这一哭似乎不是作伪,但事已至此,也找不出安慰三成的话,只能等待对方自行平静下来。
“这太令三成意外了。丰臣氏第一,幼主为重,这始终是三成的想法,除此之外,决无任何私心杂念,可没想到结果竟会这样……”
三成看起来满肚子委屈,利家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心思。但为何太阁帐前的那些老将都如此反感?利家觉得有必要借此让他反思一下。
武将们喜欢刚直、单纯、干脆之人。如果单刀直人,敞开心扉与他们交流,他们自然会和你接近。可三成的做法历来相反,他对豪放不羁的作风总有些抵触。这在武将们眼中,三成就完全是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之徒,平时仰仗权势,一直阻止武将们接近太阁……
利家心里非常清楚:双方在互相忌妒。他们之间的争斗,导致关白秀次的惨剧,如今又让小西和加藤争得不可开交。本来,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领地相邻,最是容易产生摩擦。小西行长支持淀夫人,加藤清正则拥戴北政所,加上世间的种种偏见和臆测,他们之间就更不睦了。
待三成的情绪逐渐平息一些,利家方才缓缓道:“治部殿下,我想天下无人怀疑你的诚意。你一心只想着太阁对你的恩惠,只为幼主的前途和未来着想,可是……武将们对你还是十分反感。你想一想,原因会不会在别处?”
“三成实有许多失当之处。”
“你知道就最好不过了。你当然也在为丰臣氏担心,可你也要相信,众武将们对幼主的忠诚之心也并不逊于你,他们忠于太阁,自然也忠于幼主。所以你要想想,自己平时的做法是否有些过分?比如,是否太独断专行了。”
“殿下实令我深感意外。”三成肩膀又勐烈颤抖起来,一副强忍着情绪的模样道:“三成今日是来向大纳吉控诉左府的不检点,是来诚挚听取大纳言的意见。为了丰臣氏,三成对任何有损丰臣氏前途之举,都不会坐视不管。可殿下却一味斥责三成……看来,三成确是行事不端啊。”
这话显然有说气话的意味,前田利家微微摇头:“治部殿下,看来,你对我刚才的话根本不屑一顾。”
“大纳言误会了。”
“我闲言少叙,直接说我的意见。不知你想过没有,你刚才提到的那些人,除了尹达之外,其他可都是你从小就相知的玩伴,甚至好友啊。”
“因此三成才既着急又委屈。”
“你先莫要急。你为何就不能平心静气,询问你那些昔日好友的看法?如果他们从一开始就发现了你的过失而没有指出,那么作为朋友,便是不够义气。我利家不喜欢你的原因,或许亦在于此。”利家的声音听起来虽然十分平和,可语气却比秋霜还要冷酷。
三成目龇欲裂,使劲瞪着利家。他原本打算先激怒利家,再一起谴责家康的不是,借机让利家出面调解他与加藤之间愈来愈紧张的关系。可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利家竟然会如此直率、如此严厉地批驳自己。
利家不属于任何一派,他总是保持中立,这一点三成再清楚不过了,如果一定要说利家属于哪一派,那他就是“太阁派”。
因此,若自己依旧坚持把家康作为敌人,则有能力巩固和团结丰臣氏的只有一人,便是眼前的前田利家。然而利家今日的这一番话,无异把三成打入了绝望的深渊。
“你明白了?”利家又道:“现在还不到由我来责问左府是否检点的时候。当前你要做的,是先确认传闻是否属实。你要以礼相待、诚心诚意地问他们,确定之后再想对策,这才是为人处事之正途。你若真心为丰臣氏着想,就该尽心尽力、有条不紊地行事。”
一番话,说得三成嘴唇直打哆嗦,一时竟连话都说不出来。他确实犯了错,照他的打算,必先把利家鼓动起来,再悄悄责问尹达、谴责福岛、申斥蜂须贺……若把这样的真实想法都抖出来,前田大纳言的脸色恐怕会比现在更难看,也会更为严厉地斥责他。
可是,三成绝不能如此轻易就认输。撤兵引起众将反目,小西、加藤互相指责,各方都想趁机一决高下。此前他一直坚信忠于太阁、忠于自己的岛津氏,最近也似乎摇摆不定起来了……
究竟是装作服从利家的样子回去呢,还是索性以大道说服利家?如采取前一种做法,利家必会让他先把尹达搁置一边,将福岛、蜂须贺、加藤等人秘密召来,摸透情况再说。然而众将必会向三成大发怨气,事态反而会进一步恶化。
三成被利家一番义正词严赶得无路可走,终于作出了决断。
“殿下所言句句在理。可是……不知三成是否未把话说清楚,总认为殿下的判断有失偏颇。”一旦作出决断,石田三成便成了一个令人惊叹的雄辩之士。
“哦?”
“巴结左府的那些人想说什么,三成十分清楚。”三成装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回击道:“三成决不认为,那些自幼追随太阁的武将们的忠心会逊于我。今日三成只是想告诉殿下,左府出手太狡猾、太刁钻了。”
一旦开口,三成就不再犹豫。此时是双方自信与辩才的比拼,究竟会是三成以自信取胜,还是利家以成熟老练占得上风?
“尹达政宗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实际上,我早已请界港的今井宗薰去传过话,只是结果如何,目前就尚不清楚了。”
“你已去责问过了?”
“当然是暗中行事,没有打探清楚就……三成是怕这话传到大纳言耳内,又会责备我考虑不周。不过殿下有一点猜测似乎很对,福岛正则就说了,婚姻之事不是左府提出的,而是他们为了幼主秀赖,主动提出来的。”
“呵,那蜂须贺怎么说?”
“蜂须贺说,至镇年轻,唯左府之命是从,他也无力反对,只好答应云云。三成愈是责问,他们的辩解愈是众说纷纭,最后听得人完全不得要领。
当然,这都是左府在背后教唆。但若我们对此放任不管,丰臣氏的法令就会变成废纸一张。故三成以为,这是老谋深算的左府早就下出的一手棋,想为他的将来铺路。如今耿直的诸将已经中了他的奸计。现在再问,恐怕为时已晚。”
利家摇头叹道:“你连这一步都走过了?”
“三成难道眼睁睁看他们把生米煮成熟饭?大纳言,三成求您了,三成也自觉此事做得十分不妥。可是,一旦纵容左府恣意妄行,后果实在难以预料。大纳言,求您无论如何要帮三成一把啊!殿下若担心三成与武将们的关系,日后……”
三成激动地说着,恭恭敬敬伏在地上:“三成的意思,并不是要大纳言立刻去责问左府。此事诸奉行与大老也都知道,所以才请大纳言出个主意。否则,天下大名就会全被左府操纵,随时都可能发生无法收拾的内乱。
大纳言殿下,三成觉得,只有大纳言才是从心底里拥护幼主的自己人,所以,尽管明知违背殿下意愿,可还是固执地请求殿下……”
利家满脸苦涩沉默着,三成的雄辩让他无言以对。
“阿松,汤药……”闭着眼沉思了半天,利家求救似的咳嗽着,传喊起夫人。若硬把三成打发走,还不知这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呢……年轻时的利家也曾是个谁都不肯相让的顽固之徒。可面对如此执着的三成,他却一筹莫展。
利家端着汤药,还在思忖。眼下绝不允许任何乱事发生。正如阿松夫人之前打的比方,如今的局面就好像刀尖上顶着一枚鸡蛋,只要一旦决策稍有失误,闹出个风吹草动,丰臣氏的基业就会动摇,甚至自行崩溃。
幼主秀赖懵懂年幼,北政所也好、淀夫人也罢,她们再怎么刚强,毕竟都是些女流之辈,现在丰臣家中能顶事的,还真就只有他前田大纳言这个病恹恹的老头子了。
“哦,你已打探到这一步了?”利家手里端着汤药,叹了口气:“那我自是不能不管。”
三成脸上浮现出喜色:“大纳言答应三成了?”
“我是为了丰臣氏,为了幼主。”利家飞快地看了夫人一眼,继续道:“但在幼主搬到大坂之前,绝不可把事情弄糟。”
“那如何是好?”
“必须好生思量。万一由此在伏见引起骚乱,幼主怎么办?所以,必须在正月里早早把幼主移往大坂,然后再处理此事。”
“殿下明鉴……”三成立刻就要开口说些什么。
“当然,搬迁时要不露声色地请左府随行,待我们守好了大坂,再与之谈判。”说完,利家轻轻闭上眼。
三成欲言又止。利家并未答应立刻前去责问家康,足见他现在十分不满。可三成也知道不能再惹恼利家了,毕竟利家的话合情合理,而且异常稳重,几乎可以说是万无一失的举措。
三成能够猜到利家打算怎么做:首先让秀赖公子搬进大坂城,然后利家定会下令利长调集相当兵力驻进大坂,就近保护秀赖,否则如果没有实力做基础,家康根本不屑一顾。
“那么在此之前……”三成刚一开口,谁料利家又咳了一声,道:“此事不可泄露。一旦左府起疑,不愿去大坂,那就大事不妙了。因此对于此事,你一定要全力以赴,万万不能失误半分。”
“三成明白。”
“那么,就恕我失礼了……侍医马上要来问诊。”其实,此时的利家连起身都已相当痛苦。下午愈发寒气逼人,北风刺骨,彷佛要下雪了。
“殿下在病中,三成叨扰您这么久,实在过意不去。”说这句话的时候,三成的脸色看起来倒是很真诚。
“为了幼主,还请治部多多忍让。”
“三成明白。也请殿下珍重贵体。”三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一旁的阿松夫人心领神会,立刻让在外间伺候的不破大学代劳送客。
等三成一走,她则转到利家身后,叹气道:“您不觉得辛苦吗?”
利家无语,他在想往大坂调兵一事。他心里生了一个硬结,这个硬结与疼痛一起,让他呼吸困难……
“调兵的事不好办啊。”利家强忍着不适,说道:“若是调多了,肯定会刺激左府,而左府既然受太阁遗命代行政务,他就有权调兵去来京都与伏见,到时候就变成了我与左府比着在近畿屯驻大军。
可是,调少了又没用。左府不仅有权在京都驻军,以保证政务处理顺利,而且大和大纳言当年在纪尹、大和两国的将近七十万石领地,现在实际上大半都被左府代掌。
偏偏三成又控制着临近的和泉一国,左府若以三成对他充满恶意为由从江户调兵来镇守纪尹、大和,我再调兵到离他们两个不远的大坂,他会不会认为我也在针对他?
可是阿松你看,大坂在西,京都在东,纪尹、大和在南,三地相距仅仅百里。若是我调来大坂的兵力太少,万一……我说万一,左府要是真用武力说话,那大坂就要被东、南两面夹击。
然而,左府手中有纪尹、大和近七十万石,可以就近足食足饷,我却要从五百里外的加贺调运钱粮。要我说这仗不必开打,丰臣、前田就先输了一半……难办啊。三成看似精明,却似乎根本没有从这方面去想清楚,哪来的胜算?”
阿松夫人也叹了口气,但似乎还嫌利家不够烦恼,又补充道:“殿下是不是还忘了一股力量没有算进来?”
利家愣了一愣,诧异道:“是么?”
“界港——当初太阁殿下要同关东和九州争一口气,派大和大纳言与北洋海贸同盟商议,在界港建设一座日本最雄伟的‘水晶楼’。结果谈下来的条件是,北洋海贸同盟在那里可以驻军,就是不知道他们现在究竟在界港派驻了多少兵力。”
前田利家顿时脸色大变:竟然忘了界港有“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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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两件事:1,昨天应该是第281大章的第卌六小章,发的时候搞混了,但VIP章节标题要联系编辑才能改,我懒得很,就算了。
2,因为明天我有事情会非常忙,而今天恰恰有空,所以合二为一,把明天的内容在这一章里提前更了,因此是8K。
第281章 朝归倭附(卌八)一镇之兵
界港驻扎的所谓“明军”当然不是朝廷的经制之军,而是北洋海贸同盟——或者干脆说就是高务实的私军,也就是京华的“武装家丁”。
界港驻军这件事,当时是丰臣秀长和罗远谈下来的。一开始是丰臣秀吉要求海贸同盟必须在大坂成立日本总部,这样才能将九州水晶楼和关东(三崎城)水晶楼的牌面压下去。由于有高务实的授权,这个条件罗远答应了,但他表示海贸同盟有自己的规矩,水晶楼所在地是必须由海贸同盟自行负责防务的,因此要求驻军。
既然要驻军,那海贸同盟日本总部显然就没法设在大坂城了,于是丰臣秀长提出设在离大坂城很近的界町。
界町虽然因为丰臣秀吉要求各大商户都往大坂迁徙,但最终界町的大商家们一般都选择“做加法”,人口流失倒也不算很大。所谓“做加法”,就是说他们一边奉命去大坂建立商屋,一边也不愿意放弃界町这个“根本之地”。
于是,以海贸同盟之实力,一旦入驻界町,当地因为被分出一股力量而稍微有些衰退的情况立刻就会改变,繁荣起来还是指日可待的,因此这一条罗远也答应了。
不过接下来,双方就驻军问题扯皮了一段时间。一开始的时候,罗远表示会将驻军控制在“一万以内”,但丰臣秀长大吃一惊之余,果断表示了拒绝。
他认为一万大军实在太多了——可能明人觉得一万不算多,但一万军队在日本那是真不少。这可以打个比方:日本侵朝之战虽然对各大名出兵的要求不尽相同,但如果取个平均值,大抵是按照各家领地每一万石出兵300人来计算的。
如此,以岛津家为例,他们应该出兵13470人。不过岛津家宣布臣从丰臣秀吉之后,秀吉一直想要通过拉拢岛津义弘来分权岛津义久,对于岛津家格外宽容。
于是,秀吉明面上先给岛津家放宽到了每万石出兵250人,也就是总计应该出兵11450人,后来又批准岛津家留守名护屋一千余人,如此就只需要实际出兵一万。最后还自己给“坚定追随太阁”的岛津义弘补齐了缺口,结果岛津家实际只出动了三千多人便达到了要求。
当然,有些家族就没这样好运,比如长宗我部家。他家原本几乎统一了整个四国,结果因为对抗秀吉,在秀吉“四国征伐”征伐之后被剥夺了后期所有征服的领地,只剩下土左一国,石高9.8万。
然而,在出兵朝鲜时,原本只需要出兵2940人的长宗我部家还被秀吉要求凑了个整,最终出兵三千,少一个都不行。
这种事怎么说呢,只能说待遇都是自己争取到的。萨摩隼人特别能打,岛津家连续两三代人一直名将辈出,“钓野伏”名动西国,秀吉又以为可以利用义久和义弘兄弟的“岛津双殿体制”搞点花样,所以几个原因加在一块儿,才有了岛津家实际只出兵三千的特例。
哦,这里需要特别说明一下,别看德川家康一个兵都没有派去朝鲜,但实际上他也派了两万五千人一直待在名护屋这个征朝大本营。
有人可能会问,德川家康在关东有250万石领地,凭什么只需要派两万五千人?道理很简单,德川家康的直领就是一百万石,而关东大名离得远,按照秀吉的规定就是每万石出兵250人。
至于家康剩下的150万石,其实都分封给家臣了。这里仅以上野一国的分封举例:箕轮12万石,井尹直政;馆林10万石,神原康政;厩桥33000石,平岩亲吉;白井33000石,本多广孝;小幡3万石,奥平信昌;藤冈3万石,松平康贞;大胡2万石,牧野康成;吉井2万石,管沼定利;总社12000石,诹访赖水;那波1万石,松平家乘;沼田27000石,真田信幸。
其余下总、上总、武藏、相模、尹豆等国的分封也一样按照这种模式来办的。总之,家康的250万石是真的,但德川本家直领的就是一百万石。
言归正传,一万人的大军在日本人看来绝非小数目,尤其界港这地方离大坂城那么近,这一万大军的驻防根本不是丰臣秀吉能接受的,丰臣秀长认为最多不能超过三千人。
而罗远当时则表示说,以海贸同盟的陆师编制,三千人很难安排。因为海贸同盟陆师一般以镇为基本单位,一镇人数是12512人。他说,之前答应将人数控制在一万以内,其实就已经很为难了,因为那只能派驻两个步兵协,镇属的马标、炮标都不能带。
双方一通扯皮,最终还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达成的协议仍是以丰臣秀长提出的妥协建议为主:海贸同盟在界町的驻军不超过五千,只去一个步兵协。
他还“十分贴心”地表示说,这五千之数里头有四千零三十八人计划为海贸同盟的一个标准步兵协,剩下约一千人可以是这一协军官们的家卷、家丁等。
然而,条件虽然达成了,但其实直到高务实亲自出征朝鲜之前,界港的兵力也没实际部署到位。一来,海贸同盟本身没有那么多陆师(京华在国内的陆师主要属于京华商社和各大工、矿场,并不归海贸同盟直辖);二来,高务实在这个协议达成之后一直忙着对蒙战争事务,没有决定下来从哪调拨人手。
因此直到他亲赴朝鲜之前,海贸同盟虽然在界町已经建成了所谓“日本总部”——界港水晶楼,可是防卫力量并非正规陆师,而是在同盟舰队中由京华和各家凑出来的一些火枪手充任。这些人的人数也不固定,多的时候千把人,少的时候只有六七百。
按照高务实的观点,界港由于太过于接近大坂城,和平时期做生意自然非常方便,但战争期间想要守住那可就太难了。
以京华的实力而言,如果非要强行把界町当做要塞来用,虽然也不是不行,但这首先不划算,其次也不符合当时高务实针对日本打造的计划和实施步骤。
日本的问题,高务实并不希望以暹罗方式来解决,也就是说不能自己包打全场,否则费效比就太难看了。
在他当时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日本先内战一波,而且要尽量让他们形成诸如原历史中东西两军大打出手的局面——当然,东西军之间的实力可能需要他插手微调一下,让他们的力量对比更加均衡。
同时,内战的进程可能也需要一定程度的干预,让战争不会太快进入大决战,然后一次决出胜负。最好是打成由众多中小型战役组成的长期拉锯战,这样既可以让各方势力不断放血,降低日后的治理成本,又可以利用战争来发财。
不过这个想法后来也因为实际情况发生变化而改变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德川家康忽然提出收高演为养子,并明确保证会立高演为德川家督一事。
德川家康提出这样一个看似离奇的条件,高务实一听就知道家康是看出了自己的计划,或者至少说,是看出了自己打算在秀吉死后强力干预日本的这一目的。
家康从来都是老谋深算的,而且十分沉得住气,轻易不会有所举动。但反过来说,他一旦有所举动,必然是计算分明、确定无疑了。
所以,他提出这样的条件,摆明了就是已然算准,以日本的分裂程度,只要名义上——但公认的“天下人”丰臣秀吉一死,绝对抵抗不住高务实的干涉,肯定会被各个击破。
而在这一过程中,德川家作为丰臣家之后的最强大名,又恰好离关东舰队的支点三崎城不远,肯定会遭到雷霆一般的打击。
与其如此,那还不如收高演为养子,这一既可以保存实力,甚至还有机会保存家名。
在这里,德川家保存家名比较好理解,毕竟只要高演做了他的养子,今后如无意外就该冠以德川苗字,德川家名就保住了。
保存实力可能不那么好理解,但家康的确有他的老谋深算。在家康看来,倘若高务实要征服日本,而在自己已经投靠的情况下,他需要对付的人依旧不少——最起码丰臣家肯定要被灭。
灭了丰臣家,迫降一些大名,再打掉另外一些不肯服从的大名,这些都是肯定会发生的事。而在这期间也肯定会发生许多领地没收、领地改易之类的大事件,最终的结果是天下会多出许多“无主之地”来。
家康再怎么老谋深算也脱离不了日本人的惯有思维,所以他认为这些无主之地即便高务实会拿走一半甚至一半以上——当然,应该会是以高演的德川家督身份拿走——但剩下的部分呢?
他德川家鞍前马后跟着高务实“天下布武”,怎么着也得封一批人吧?在家康看来,他自己当时应该已经把家督让给了高演,所以肯定不会分地,但德川秀忠他们几兄弟难道就不能在其中分一杯羹?
尤其是秀忠,他可是德川家原本的家督继承人,到时候家督都让了出去,作为最重要的“亲藩大名”,不封多点领地完全没有道理。而结城秀康、松平忠吉等人(都是家康之子,苗字不同的问题读者有兴趣可以自行百度)到时候当然也能分一杯羹,所以“保存实力”也能做到。
因为这件事导致的变化,高务实调整了将来针对日本的计划,而这其中就有一项是往界港加派兵力。
当然,这也有个前提,就是在丰臣秀吉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之后,高务实判断他应该不会有针对界港的军事行动了,而且他的思考重心也一定会转移到继承人问题之上。在那种时候,只要没人跳出来造反,秀吉基本上都不会关心。
于是,界港的兵力迅速得到加强,不仅在短短两个月之后完成了此前协议中规定的“驻军五千”规模,而且还有不少隐藏力量。
界港这个地方比较独特,这里的大商人们虽然现在已经都在大坂有了商屋,但他们对丰臣秀吉乃至整个丰臣家的观感是非常糟糕的。
当年丰臣秀吉彷佛发了失心疯,先是逼令日本最大商业港界港的首脑人物之一千利休自杀,已然得罪了一大票商人。更要命的是,秀吉为了聚富于大坂城,强令界港富户徙居大坂,更是搞得怨声载道。
可是,当时迫于丰臣家的淫威,界港的商人们敢怒不敢言。在原历史上,是直到德川家康势力抬头,他们才迫不及待地投靠过去。比如关原之战期间,界港就派出100多人的雇佣兵参与东军,其余经济上的暗中帮衬那就更多了。
于是,为了感谢界港的商人,1604年时,已经在江户开幕的德川幕府下令,只有界港、京都和长崎三地的商人拥有全日本生丝贸易的专买专卖权,其他人不得插手。这使得界港的商人赚得钵满盆满,更对幕府感激涕零,以为再生父母。
界港在室町幕府时期拥有很高的独立性,规章制度完全是住民自己管理,住民之间有称作“十人众”的专管诉讼审理组织。后来发展为三十六人会合众,代表住民利益。
在城市建设上,界港的周围有注满水的壕沟,各町两端也用木板相互隔开,到夜晚上锁以保护市内安全。而在商业领域,同行业的一般商人也有自己的“座”来规范彼此的商业行为。
海贸同盟在原先的界港建设水晶楼之后,由于其有强大的商业能力,手中控制着大明、南洋等地无数货物,连“南蛮”(西、葡等)的货船也必须得到其批准才能抵达,因此几乎是一入驻便在界港商界唯我独尊。
界港商人根本不敢与海贸同盟敌对,只能争相比着谁更乖巧,以求得到某些货物的贸易特许经营权,很快便实际形成了以海贸同盟为核心的另一个日本商业同盟。
既然是这样的局面,这些大商人的立场自然无需多言。高务实要化整为零往界港多安插一些军事力量,根本不会有哪家不开眼的商人会拒绝,更不敢泄露分毫。
前田利家想起界港有“明军”的时候,其实界港已经有高务实派出的一镇大军了,共计一万一千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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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卌九)忍辱负重
大明万历二十七年、日本庆长四年,正月,丰臣秀赖如期住进大坂。
此前一直住在本城的北政所搬到了西苑,淀夫人则和虚岁方七的秀赖一起入住本城内庭,成了大坂城名副其实的主人。前田利家作为辅政大臣,理所当然也搬进了城内。负责政务的德川家康则在将秀赖送到大坂之后,便自行返回了伏见。
所有这一切都平安无事,看起来非常顺利。可是,在搬迁过后,世面上忽然有了不同寻常的传言,说心向家康之人和追随以三成为首的五奉行之人,已经截然分成两派,互相在内部之间频繁活动。
彷佛是为了印证这些传言,正月十九,作为大老、中老以及五奉行的特使,生驹雅乐头亲正、相国寺的塔头——丰光寺的承兑等人,前往伏见去申斥家康。
没错,是申斥。
其实,在此之前的一天下午,家康还和井尹直政在窗明几净的书院里谈笑风生。
“你刚才说堀尾吉晴来了,现在又回去了?”
“回去了。他说今日就不拜见殿下了,与在下谈完之后就回去。”
“那些前来申斥我的特使也快到了吧?”
“听说明天就来。”
“你认为他们会派谁来?”
“生驹雅乐头和僧人承兑。”
家康轻笑一声,道:“呵,看来即使是加贺大纳言,也禁不起三成的扇动啊,真是巧舌如黄呢。”
“殿下,难道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即使我们阻拦,他们也照样会来,我们有什么办法阻止吗?没有。因此,就让他们来好了。”
“不,在下说的不是使者的问题。听说大纳言的军队与幼主的亲兵都已经进了大坂城。”
“根本不用担心此事。浣城里有有马玄蕃头,神原康政也正带着亲兵赶来。只要保证兵力不严重失衡,前田就不会湖涂到和我刀兵相向。
而且,即便真的发生意外……这件事也该告诉你了:界港前几个月的时候已经秘密进驻了一万余最精锐的明军。”
井尹直政大吃一惊:“一万余?有多精锐?”
从井尹直政没有吃惊于“明军”二字,自然可以看出他知道一些内幕,只是不知道近期的变化。而从他的问题来看,他更在意这支明军的战斗力。
“拿我们德川家做比,你可以理解为这支明军相当于那位‘大明关白’殿下的‘旗本先手役’。”
井尹直政深吸一口气,似乎不太敢相信:“都和三崎城的那些精锐一样?”
“据我了解,只有过之,绝无不及。”家康认真地回答道。
“那么,一定不能让事情发展到让他们有借口出手的地步!”井尹直政立刻表态道:“否则事情一定会变得不可控制。”
家康点了点头,道:“我当然知道,所以神原康政这不就正在迅速赶来么?”
“可是,如果康政到达之前就出事……”
“我不允许出事。”
“那么,明日的使者,我们当如何应付?”
“不用担心,我早已想好了对付之策。”家康朗声笑道:“堀尾吉晴和中村一氏不是那种少不更事的人。只要不是我们主动挑起事端,对付他们倒也不难。”
听家康这么一说,井尹直政笑道:“殿下的胆魄,在下自愧不如。但不知使者来了,殿下会说些什么?”
“哈哈,他们来之前,我们最好不去作无谓的猜测。他们愈是锋芒毕露,就愈显得没有器量。我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真正担心的,其实还是撤兵的问题。
无论花多大代价,也要让诸位大名顺利撤回,否则就是太阁殿下的奇耻大辱,也是五大老、五奉行的奇耻大辱,更别说还会对今后的事态发展极其不利。
如今,撤兵虽然在兵力损失不小,但大名方面总算没出大差错,也算是圆满结束了。至于秀赖母子,也平安入住了大坂城,事情已经结束了。”
看到井尹直政依然有几分担忧,家康又笑了,道:“把秀赖母子抛在一边,主动来向我挑战,兵部大辅,你认为世上会有这般愚蠢之人吗?”
直政也笑了,“当然没有。可万一有人……
“有你和鸟居父子在,康政也会赶来。万一真的出现不测,结城秀康也决不会袖手旁观。还有……”家康压低了嗓门道:“万一真的出现情况,细川忠兴定会劝阻前田。所以你不用担心,界港明军不会找到动手的机会。”
“是啊,还有细川殿下。”直政这才使劲点点头。
前田利家的六女千世姬嫁与了细川忠兴的嫡子与一郎忠隆。千世姬与长兄利长乃一母所生,利长和细川忠兴年龄相当,还是至交好友。有这层关系在,出现变故的几率几乎为零。
家康此时忽然一笑,道:“其实,我倒没觉着对他有何恩义,可细川总觉在关白秀次一事中欠下我很大的人情。虽然最近我们交往容易引人注意,不得不有所防范,可他早就暗中许诺,一旦有事,定会出手相助。”
当初秀次落难,催细川氏还其所借二百锭黄金,细川氏经济拮据,一时难以偿还。当时细川家老松井左渡脸色苍白地赶到本多正信处求救。
这件事麻烦在于,一旦细川氏和关白秀次深交泄露,细川忠兴就会被已经很疯魔的秀吉当作为秀次的同党处决,所以两百锭黄金本身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这是事关细川氏命运浮沉的大事。
本多正信听到松井左渡相告的实情之后,立刻禀报了家康。当时家康把所有人都支走了,表情轻松地道:“谁都有手头不宽裕的时候。正信,你把我装盔甲的箱子挑个重的抬过来。”
箱子抬来之后,当着松井左渡的面打开,盔甲下正好有二百锭黄金。
“你看看封箱的日期。”
“啊,是二十一年前?”松井大吃一惊道。
“哈哈,这是我为防万一而藏起来的私房钱,连家中的金银奉行都未告诉过。好了,赶紧拿去救急吧!”
松井左渡于是红着眼睛回去了。而细川忠兴看起来一直没忘记当日救命之恩,至今还和家康来往密切。
井尹直政放下心来,但他还是提醒家康,最好尽快派遣特使去催促神原康政赶紧进京,以免夜长梦多,然后才退了出去。
对直政之言,家康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在他眼里,自己当前早已立于不败之地,无非是赢多赢少罢了。虽然三成令人有些不放心,却也于大局无碍。在高务实答应将高演送来日本做自己的养子那一刻起,他德川家康就已然胜券在握。
虽然从家康看来,自朝鲜撤兵一事的确存在诸多疑问。例如藤堂高虎与胁坂安治是怎么从明军大营逃出生天的?
黑田如水父子明明与主力分道扬镳,又是如何在战场上莫名消失不见,最后又找到船只径直回了九州的?
岛津义弘撤军时大战了一场,但最后回到日本一清点,却发现他岛津家本部在那场大战中居然一个人都没死,这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如果说是故意为之,那为什么他麾下的太阁嫡系没有一人觉得他的指挥有问题?
家康总觉得这一连串的疑点虽然看不明白缘故,但无论如何只有一个答桉:是高务实在背后故意为之。换言之,这里头有高务实布下的局。
不过家康也知道,高务实要布什么局他都管不着,也拦不住,与其担心这些,不如多想想日本内部的麻烦。
一旦战场上遗留下来的纠葛令诸将反目,进一步发展为纷争,那么局面就将难以收拾,甚至可能因此把明军直接引入日本……这一点是家康最担心的。
这一点为什么重要?因为去朝鲜作战的日军已经是日本国内最精锐的部分。几乎除了他德川家康之外,其余大名都不得不把自己最精锐的战力派往朝鲜作战,那些在朝日军可能占了全日本精锐兵力的四分之三。
然而就是这样,他们依然被十来万明军摧枯拉朽地在数月之内打得只剩釜山附近一隅之地,双方的战斗力差距无疑十分巨大。
由信长公崛起而成为日军“绝技”的铁炮队在面对明军时被打得几乎没有还手之力,而明军骑兵更是日军的梦魔。
从朝鲜战场回来的人都说,见了明军骑兵才知道所谓日本第一骑兵“武田赤备”根本就是小孩子骑兵。在明军动辄数万的具装骑兵面前,东拼西凑才能搞出的一千余骑赤备顶什么用?一个冲锋就全没了。
[注:武田赤备的总数没个定论,但是根据《甲阳军鉴》这本专门吹武田家的史书来看,应该就是“千骑”,这里给他们加个“余”字够可以了。所谓长条合战中山县景昌率3000赤备最先发起冲锋……三千骑马军团不代表三千赤备,高务实手底下还有很多骑马步兵呢。]
家康叹了口气想着,好在令人头疼的撤兵顺利结束了,所有人都回到了各自领内。连续打了七年仗,各大名的困顿可想而知,自然极其厌战。
诸将都成了太阁野心的牺牲品。最可笑的是,太阁的目标不仅仅是一个朝鲜,他还想攻入大明国,大肆掠夺土地。他怎么敢啊……所以他的美梦最终成了泡影。
从高务实愿意让高演做自己的养子来看,家康现在担心的并不是大明朝廷会继续战争,把战火烧到日本本土来,而是诸大名的纷争会让高务实放弃柔和的政治手段而改用武力——他自己的私人武力。
在各武家大名家中,面对此困难局面,远征归来之人和留守之人发生纠纷在所难免。因此,家康把撤兵一事交给三成之后,就特意走访了岛津、有马、长曾我部及细川幽斋等家。
领内的疲敝和撤兵后的纷争,无疑会造成混乱,与邻国之间也会发生摩擦,所以必须想出对策,努力防止争乱发生。
通过战争大捞一把的美梦破灭后,诸将也必定然异常沮丧,因此自己要努力为他们打气,鼓励他们依靠自己的努力复兴领内。这些都是身为当政者的职责。当然,若太阁尚在人世,应该也会这样做吧。
可在三成眼里,家康这样做就是另有企图,或者说图谋不轨。他认为,家康把秀吉故去看成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趁机大肆笼络各大名,向丰臣氏发起挑战,乃是极为危险的一代奸雄。
当然,家康也意识到了三成的不满,只不过三成看得太浅显了,也根本不知道当前日本最大的危险在哪——那个早已把手伸进日本怀中的“大明关白”,才是真正能颠覆一切的人。
如果与他相比,自己了不起也就是颠覆一个丰臣公仪,绝不会坏了日本万世一系之国体。可是那位“关白”就未必了,如果自己不通过现在这样的手段来桎梏住他,他会在意日本的国体吗?显然不会。什么关白、什么将军,在他眼里恐怕一文不值,甚至就算天皇,也不过是他说立就立,说废就废的玩物罢了。
自己为了日本的国体,连德川宗家都能舍弃,将来真正传承的“德川”却只不过是分家,如此大的牺牲,石田三成哪里知晓,他又懂什么忍辱负重!
其实,向福岛和蜂须贺两家提亲,亦不无试探三成之意。
至于,欲把尹达政宗的女儿迎为忠辉的正室,家康是出于两方面考虑:首先,当然是谋求江户安泰;其次,也想试探三成对此的反应,看看他究竟如何看待自己和秀吉遗老们的接触。
如果三成能省悟到与我家康敌对毫无意义,那么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丰臣氏,都该感到快慰;若他不收敛起桀骜不驯之态,武派和文派之间的争斗就永无休止。他若心胸狭窄,一直执迷不悟……
家康想以此试探三成的愚贤。可没想到,前田利家竟也被卷了进来。不过虽然如此,无论发生什么事,家康都已作好了准备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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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孩子高烧,今天陪在医院大半天,明后两天还要去陪打针,可能影响更新的时间,但不会影响每日一章的总体进度。特此说明。
第281章 朝归倭附(五十)暗流汹涌
正月十九,时方过午,生驹亲正和僧人承兑作为除家康之外的四大老特使造访伏见城德川府。家康故意令人把拉窗全部打开,好让邻近的福原府上能看到这边的一切,然后才笑眯眯去迎接特使。
“啊呀,你们来得正好。这两日刚巧开了梅花,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刚才我正看得入神呢。”家康迎过来道。他笑得很轻松自然,完全不像身后的鸟居新太郎那样神情严肃,手中还稳稳地抓着刀。
承兑支支吾吾、扭扭捏捏地道:“那个……左府殿下,其实,我等今日是以大坂城大老特使身份,前来申斥左府的。”
“大老?”家康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的样子。
“是的,以前田大纳言为首,还有毛利殿下、宇喜多殿下和上杉殿下,另外五奉行也有这个意思,所以这是大家反复商议的结果。”
家康“哦”了一声,把视线转移到生驹亲正身上,认真问道:“既是申斥,自然没那么轻松了。难道是家康在行为上有何不当之处?”
生驹亲正不敢与他对视,下意识将脸转向另一边,把难题扔给了承兑:“承兑大师,你先说。”
承兑一看这样,更加紧张了,念台本一样说道:“自太阁逝去之后,德川殿下不免有些恣意妄为。而且……”
“而且什么?”
“同尹达、福岛、蜂须贺诸氏通婚一事,太阁曾有明令,如今左府却擅自决定,这究竟是何意思?若殿下的答复不能令人满意,就必须让出大老之位……总之,这样的处罚在所难免。”
家康几次想笑出声来——若说这是申斥,承兑的用词恭敬有加,表情温驯平和,语调平澹无波,令听者都觉过谦了。
“这申斥有些古怪。太阁薨去之后,家康究竟有无恣意妄为,先且不论,但关于婚事说我自作主张,实在是岂有此理!”
“殿下的意思……”
“事实上,既有媒人,各方也早就知会过了,怎能说我是擅作主张呢?”
承兑一时愣住了,他呆呆看了亲正一眼,使劲吐了口气。家康意外的回答,似乎反而让他安心了。或许来此之前,三成就给他出过种种主意,设想了种种情况。
“既然如此,那么贫僧马上把殿下的意思禀告上去。呃……或许还需当面询问媒妁之人。”
“如此最好不过。媒人是界港的宗薰,可真是辛苦他了。”家康若无其事道,脸上浮出笑容。他顿了一顿,很快又问道:“大纳言病情如何,可已康复?”不经意间,家康轻轻松松转换了话题。
为了这次申斥,大坂方面肯定煞费苦心商议了数日,可不过片刻工夫,就被反驳回去。
“似乎并无起色。”亲正舒了一口气,这话他就敢接了,忙正色答道,“唉,实让人忧心不已。”
家康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申斥,转身朝着生驹亲正道:“生驹殿下跟织田关系密切。和已故的信长公关系密切之人,当今世上也没有几个了吧?”
“是啊,是啊……真是令人感慨。”
“回想起来,前田殿下当年乃是信长公亲随,我则如信长公兄弟一般。如今尽管太阁已经故去,但天下太平的担子还是要众人来分担啊……想来确实令人感慨万千。”
亲正似已完全被家康感动,道:“是啊,日子过得真快,日月如梭啊。”
“没错。因此,现在更须恳请前田殿下千万珍重。信长公毕生的宏愿、太阁终生的大志,如今还能够领会的人恐怕不多了,而前田殿下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之一。”
“左府所言极是。”
“承兑大师,这一点你也要牢记在心才是。”家康不露声色,转头看着承兑:“不用我多说,信长公是希望统一的日本能够富强起来的。而为了继承此遗志,太阁赌上了身家性命……征朝之事如今再谈无益,但太阁背后的动机却不可不明。
作为信长公的追随者,我们必须做的是什么,其实大家非常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太阁缔造的太平盛世的根基发生动摇。前田大纳言便是一直以此为己任的仁者,值此关键时刻,务必请大纳言保重身体……你们一定要把这些话转达给大纳言。”
“遵命!”
“近来事务繁杂,明军的动静、太阁的葬礼、民间的谣言,无不令人忧心。伏见这边,家康亦丝毫不敢懈怠,而大坂就全拜托给前田大纳言了。你们也定要把这些话转达给大纳言知晓。”
“我们全都记下了,请殿下放心。”
“另外,听说前田殿下要从加贺调集五千多人马,不知事情进展是否顺利?”
一听这话,亲正当场吓得一哆嗦,双手下意识放于膝上道:“应该比较顺利……”
“理当如此。这些事,我想前田殿下绝不会疏忽大意。那好,既然如此,我也就放心了……你们远道而来,也都辛苦了,在此用些便饭吧。来人,上菜。”
一直在外间伺候的近侍应声进来。亲正和承兑面面相觑,二人一直以为,家康会提及三成。二人还曾打算不露声色地向家康透露一下,说发起这次行动的中心人物不是利家,而是三成。
可是家康只字未提。
不久,侍女端了膳食进来,二人又惶惶对视。对他们来说,此次出使其实极其凶险,一旦家康态度强硬,结果属实难以预料。
前田和德川的实力难分伯仲,家康或许更强一些,但前田与各家大名关系都比较和睦,几乎没有仇视他……但问题也在这里,一旦大名们也卷进来,结果便很难说了。因此,二位使者一直惴惴不安。
没想到,家康不但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话题岔了开去,还大义凛然,步步相逼。这样一来,回到大坂之后如何禀报,就成了难题。
不过话说回来,事实确如家康所说,能够领会信长公与太阁大志精髓之人,非前田利家莫属。只要利家和家康不失和,天下自然平安无事。
可问题是身为使者,这样两手空空这样回去,甚至还被人反过来“教训”了一顿,总觉有些尴尬。二人此时如坐针毡,甚至战战兢兢。
“怠慢二位了,只有些若狭产的鱼。请二位好歹吃饱再去。”家康笑道:“哎呀,见谅,在大师面前竟提到荤腥之物。这是树叶,树叶,是若狭产的树叶。哈哈……”
二人面面相觑,拿起快子,却不知道该吃不该吃。家康则仍然胃口颇好,大口用饭,二位使者却怎么也吃不下,浓浓地忧虑紧紧缠绕住他们。
正在此时,井尹直政忽然走了进来,禀告道:“殿下,打扰了。发生了十万火急之事。”
家康一边咀嚼鱼肉,一边含含湖湖问道:“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是。神原式部大辅康政已经进入近江。”
“康政这么快啊……可这有什么十万火急的?”
“沿途听到些流言,大家都十分气愤。”
“他率部前来了?”
“是。人数还……略有些多。”
“略有些多,那是多少?”
“听说有四万多人,正浩浩荡荡……”
“四万?”
“是。若他们全数进入京城,恐怕连粮食也不够吃了。”
“嗯……让他们在近江一带停止前进。听说前田的人马就要进入大坂了,那么畿内的治安也就不用担心了。告诉他们,不要急躁,然后让其立刻筹集粮草。既然已经出来了,也不能让士兵饿肚子。”
家康几句话就把直政打发下去,举着快子都嚷道:“你们都听见了吧,从京城到伏见这一带不用担心了。你们回去之后,仔细禀报大纳言。”
听到这番话,二人的快子当真是差点没吓得掉下来,他们慌忙正了正坐姿。家康则似乎依然只顾满足口腹之欲,大口大口咀嚼着。
四万兵力恐怕有假,德川家实力虽强,也应该还不至于达到了可以随便往近畿派出四万大军的地步。毕竟,德川家周边早有太阁移封过去围堵他的不少大名,甚至其中还有石高120万石的会津上杉家,他不可能派出近半大军远来近畿。
当然,神原康政正带领大队人马赶赴京城,这肯定是事实。
“没想到叨扰这么久。我们就先告辞了。”
听承兑这么一说,生驹亲正也连忙推开食桉。二人知道,此时在伏见的前田官邸里,来自大坂的利家家臣村井丰后守长赖、奥村尹予守永福、德山五兵卫三人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结果。
二人相互催促着起身离席,家康像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们,道:“哦,刚才你们二人说,要把家康从五大老中除名,我想这绝不是你们二位的意思,也非前田殿下的主意?”
“这,可是……”承兑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你们莫要误会,我不是在抓你们话柄,只是这话非说不可。我直言相告吧,在当前的局势之下,若让家康下台,才真正和太阁的遗命相违背。你们回去,要好生转达于他们,让他们今后不可再胡言乱语。”
郑重其事地说完,家康又礼貌地道了声辛苦。而在最后遭此重重一击的二位使者,则已完全没有了回答的勇气。
二人被井尹直政送走之后,家康则已经沉下脸来,缓缓道:“把门窗都关上。”然后又命令鸟居新太郎:“咱们到有马法印府上去……差点把法印请我观猿乐的事给忘了。”
新太郎不禁笑了,又一本正经应了一声:“是。”
家康却装湖涂,瞥了一眼,问道:“新太郎,你笑什么?”
“不敢。”
“今日有马法印家聚集了许多武将,这事你可知晓?”
“是,臣下知晓。”
“就照你的想法,到那里边看猿乐,边体察人心。你要好生记着,这样才不会生起摩擦。”
“是。”说话间,新太郎把拉窗都关上了,问道:“神原殿下真的进发到近江了吗?”
“哪有这么快呢,估计才到尾张一带。今天这么说,是直政出的点子。”
家康边说边拍手唤来侍女,吩咐道:“准备更衣。”
正在这时,井尹直政送完使者回来了,但却带来了一个新消息:“加藤主计头前来求见殿下。”
“清正?”
“是。说有机密大事要和殿下面谈。”井尹直政有些皱眉。
听到此话,家康目光忽地锐利起来,又转瞬即逝。
“晤。果然出事了。那先不必忙着更衣……直政,你把小牧之战时装盔甲的箱子给我找来。”谁都不知道家康在想什么,这时他又回到座位,一屁股坐下,再次吩咐:“把那副甲胃给我拿来,然后再把清正领进来。”
井尹直政依言,让杂役把箱子搬了来。
“把里面的甲胃取出。”家康让新太郎把甲胃取出来,用怀纸轻轻擦拭着。没人知家康为何要把这东西拿出来。这副用黑丝连缀起来的白革甲胃,现在已经变成灰色,颇为暗澹无光。
这时,加藤清正在井尹直政引领下到来。一看到甲胃,他不禁一怔,以为家康正在为出征而查点武备。
“主计头,你不是在大坂吗,何时到伏见来了?”
“顺路来向左府请安,立刻就走。”
家康似听非听,一心侍弄那身心爱的甲胃,问道:“主计头,这身甲胃你不觉着有些眼熟吗?”
“这……恕我眼拙。”
“这就是当年小牧之战时我穿的甲胃啊。”家康若无其事道,一旁的新太郎和直政倒是都一愣。二人十分清楚家康绝不再战的心志,但并未明白,此时侍弄甲胃也是家康的心计。
“这种危险之物,殿下怎么拿出来了?”清正轻笑道。
“甲胃是危险之物吗?”
“哈哈,难道当今天下还有人要让左府再次穿上此物,让天下血流成河吗?请殿下还是赶紧收起来吧。”清正语气坚定,向家康靠近了些,正色道:“在下虽也认为不会有骚动,可还是想从今夜起,在左府官邸守护殿下。”
“你想保护我?”家康似乎也有些意外,而且这次是真的。
“若只有在下一人,恐怕只引起奉行们反感,而不会是顾忌。因此,为防万一,我想先让福岛左卫门大夫、黑田父子、藤堂和泉守、森右近大夫等人在此守卫。”
家康这下真的吃了一惊。其实藤堂高虎和森忠政早已暗中把此事告诉了他,但他没想到清正居然主动来提,这让他十分意外。
大概清正此举也是出于对三成的反感,可是因此就把黑田父子甚至福岛正则都拉拢过来主动支持家康,这实在不大可能。
想了想,家康问道:“主计头,你在大坂见到北政所夫人了吗?”
“见到了。昨日才去请安。”
“守护于家康左右,是不是北政所的密令?”
清正表情有些僵硬,低声道:“殿下若这么认为,我无话可说。”
从清正沉重的面孔上,家康看到了他深深的忧虑,不免心头一热:一边是看不清现实、仅凭好恶一意孤行的三成一派;另一边是明辨是非、深明大义的清正和北政所诸人……
北政所对秀赖的爱护和对丰臣氏前途的担心,绝不同于淀夫人。她和清正担心的是,若现在家康和受到奉行们撺掇的前田利家打了起来,处于旋涡中心的秀赖必将灰飞烟灭。
家康曾经发下誓言,决不再和丰臣氏兵戎相见。清正是因为信任家康的誓言,才要来护住他,而并不是说清正打算背离丰臣、投靠德川。毕竟,家康此前数十年,从未有过背叛誓言之举——织田、德川的清州同盟,就是最佳例证。
想及于此,家康佩服地点点头:“既然这样,我就把甲胃收起来吧。新太郎,把甲胃收起。”说着,他面带微笑,转向清正:“世道不宁啊,主计头。太阁尸骨未寒,纷争便起,让人心焦而无奈。”
加藤清正道:“不止在下刚才跟左府提及的人,听说大谷刑部少辅也说,若有人敢觊觎左府府邸,他随时都会前来护卫,他的家臣们也都已经厉兵秣马,随时待命。”
“大谷吉继?”
“是。他虽然与治部是多年故旧,却不像治部那等小人。哪些人是真为幼主着想,哪些人是图谋不轨,他心中明白得很。”
“为了幼主?”
“是,为了幼主。让左府和大纳言打起来,哪还有什么好事?大概……”清正端正了一下坐姿,叹了口气:“北政所恐也暗中给大纳言捎去了口信,而我们会齐心协力守在左府身边,竭力不让他们闹事。”
“我明白,主计头。你和北政所的心意,家康心领了。家康也早就看出,申斥一事绝非出自加贺大纳言的本心。”
“殿下已看透了?”
“闹起来有何好处?这道理我知道,加贺大纳言自然也知道。因此,今日我才没故意刁难使者。放心吧,我没有发动战争的意思,即使家臣有所举动,也只是为防万一。”
“既然左府这么说,我就安心了……那么,从今夜起,福岛、黑田、藤堂、森、有马、织田有乐斋,以及新庄骏河守等人,就要来守卫贵府了。听说左府殿下正要外出,我就不打扰了,先行告辞。”
家康使劲点点头,起身把清正送到廊下。井尹直政又从外头进来,面色比之前更加冷峻了,稍稍一躬身,便道:“三崎殿派人从界港送来了密函,询问主公是否需要帮助。”
家康目光勐然一凝,下意识坐直了肥胖的身体:“成田甲斐回日本了?她没去关东,却在界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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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圩一)上中下三策
德川家康之所以对甲斐姬回日本——尤其是出现在界港——的消息如此吃惊和紧张,自然是有原因的。
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按照他此前与高务实的密议,甲斐姬此次回日本就要与他商议过继养子的具体事宜了,然而这件事在家康的计划中却偏偏不能办得太早。
家康的计划其实应该按照其目的来划分,基本上可以分作上中下三策:
上策的目的在于保证日本独立自主,不被来自外界的力量干预国内事务,当然也就能够保住所谓的日本国体;
中策的目的是在上策无法达成的情况下,尽量确保外界力量不会直接出手干预,而是通过他德川家康来进行。这样的话,局面虽然可能会难堪一些,但日本的国体也应该还可以维系;
下策的目的,那就是在前两条都无法达成的情况下,尽量确保德川家的家名和血脉得以延续,至于其他方面,那就顾不得了。这个结局是最糟糕的,家康甚至悲观的认为如果到了那一步,德川家的家名和血脉本身可能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以上只是目的,具体可能发生的情况是怎样,家康当然也反反复复认真思考过很多次。
想要达成上策,首要的大事就是让高务实认为日本是个刺猬,让他觉得自己胃口虽好,却不愿意下嘴。
正因如此,家康这段时间来一直尽力避免和石田三成发生冲突,对于三成挑唆前田利家等人对自己搞的小动作,也只是一手软、一手硬的准备着。
按照他对前田利家的了解,此人还是比较有大局观的,只要自己手中有足够的力量放在近畿,前田利家为了大局考虑,必然不会兵行险着,搞得双方兵戎相见。
家康确信利家心里很清楚,在太阁已经离世的当口,他俩如果发展到那一步,日本一定彻底乱套,而那就违背了信长和秀吉的遗愿。
而只要他俩不乱,其他大名之间的矛盾,或者说武将派和奉行派之间的矛盾,就一定能够压得下去。压下去这股矛盾,日本看起来就还保持着团结,保持着明面上拥有的五十万大军。
明军的战斗力很强,这一点德川家康丝毫也不怀疑。如果不强,朝鲜战场怎么会打成那副惨兮兮的模样?然而明军再强,面对五十万大军同仇敌忾的日本,也不得不考虑一下跨海远征所需要的花费,以及可能出现的巨大战损。
家康通过秀忠在三崎城的观察以及对朝鲜战场的总结,认为明军强归强,但对于伤亡的承受能力恐怕远不如日本。
两个例子能够说明这一点:第一个战例,碧蹄馆一战之后,李如松立刻后撤,并且在后续的作战中明显不肯再打硬仗,存在非常明显的保存实力之念。
保存实力这种心态,家康是很能理解的,毕竟他德川家能够从区区三河做大到如今的地步,也少不得把这种理念贯彻进一切战略之中。
不过问题在于,碧蹄馆一战当中,明军的战损其实远低于日军。日军明明在战术、兵力层面都占尽优势,但最后战损的战损却是明军三倍以上。
而偏偏在这样的战果之下,明军二话不说就退了,反而日军还能坚持观望一下,直到发现其余各部明军开始分路逼近,考虑到确实打不过,这才不得已后撤。
第二个战例就是釜山之战,尤其是釜山之战的前哨战蔚山之战。
在这一战中,按照加藤清正等人送回日本的战报,一开始由于对明军的战术考虑不周,蔚山倭城失陷很快,日军只能撤到双子城的另一面岛山倭城,负隅顽抗之下,其实局面及及可危。
虽说岛山倭城修建得易守难攻,但按照加藤清正自己递交的战报来看,只要明军继续维持攻势,最多再有五天,同样伤亡惨重的日军必然无力抵挡;即便明军只围不攻,那么再有十天左右,日军也要饿死大半,剩下的人精疲力尽,还是无力再战。
家康完全相信这个判断,因为他知道清正写这道战报的时候,城中的日军已经开始吃土了——物理意义上的吃土。
然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明军居然先顶不住伤亡了,主动停止了进攻,结果给了日军一定的喘息之机。不少日军趁机分批熘出城外,跑到海边叉鱼打鱼。
虽说他们没有合适的工具,实际鱼获非常有限,但日军的口粮配给量本来就不到明军的一半,属于是食量非常小,养一个明军的粮食能养两个日军(当然这也导致日军个子矮,在双方战斗意志差不多的情况下如果单兵肉搏,日军会明显居于力量劣势);
二来鱼获虽少,对士气的振奋却很大,这导致后来明军恢复攻势之后赫然发现日军居然又精神起来了,反过来又影响了明军自家的士气。
总之,家康的观点就是明军比日军“娇气”,亦或者他们自认为自己比日军更“值钱”,不肯白白消耗。甚至家康还觉得,可能明军的将领也这么认为——毕竟自己一方乃是天兵天将嘛,怎么能跟蛮夷比人命低贱?太没天理了。
明军整体如此,那么高务实自家的私军呢?无疑只有更甚。
这个观点也是有理由支撑的,那就是他通过秀忠所得知的京华武装家丁薪俸、抚恤金和抚恤政策(政策主要针对伤残、战死家丁的家人)。
虽然家康知道京华极其富有,但战死一人需要里里外外抚恤出去数十两银子,那还是太吓人了。日本要是按照这种政策办事,两个大名之间随便打上一仗,恐怕至少得休息十年,这十年时间不是干别的,就光勒紧裤腰带还钱了。
所以家康认为,让高务实不愿意直接发动战争征服日本的最佳思路,就是让他认为打下日本是个亏本买卖。这个代价都不需要太大,只要三崎城中守军那样的武装家丁可能战损一万人,估计高务实就要仔细考虑这仗是不是应该避免,是不是可以考虑另想办法实现自己的目的。
如果高务实决定“另想办法实现目的”,那就意味着德川家康至少避免了“下策”的最坏结果,到了“中策”层面。
中策,家康认为站在高务实的角度而言,主要就是战略威慑,当然也或许会打一场规模有限,但影响不小的局部战争。
这场仗具体会发生在哪里不好说,不过家康认为大概率应该会在日本的核心区域,针对的目标应该是某家全日本公认的、实力较强的军队。
符合这个条件的地区,首当其冲便是近畿,而够格做那支敌方军队的,无外乎五奉行手中的丰臣嫡系军、德川军、前田军或者毛利军等等五大老级别的军队——丰臣家武将派手中当然也有强军,但他们个个都是大名,单独一家不足以与京华一战,要组成联军又太难,所以家康没考虑。
德川军肯定不会去和京华军作战,家康对此有非常清醒的认识:三比一的兵力都未必能打得过,就算想办法凑够更多兵力、占尽了战术优势最终打赢了,那又怎样?
真要是把高务实惹毛了,他光在南疆就有二十多万大军,在大明国内有多少,至今还没人能给家康一个准数。
如果高务实觉得折了面子非要找回来,随着他一声令下,十万京华武装家丁登陆日本,那不是又回到“下策”去了吗?何况这种局面的下策可比预想中的还要糟糕,因为德川二字将彻底成为历史。
所以家康早就和高务实商量好了过继的事,这样德川家肯定不会成为打击目标。那么,现在近畿可能成为京华打击目标的是谁?无非两支:丰臣亲军,以及刚刚从加贺调来的前田军。
正因为如此,家康听说甲斐姬到了界港,而且问他“是否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才会那么吃惊,甚至紧张。在他看来,甲斐姬说这句话就意味着京华已经在考虑立威了。而她人在界港,那么战争可能爆发的目标区域当然也就是近畿。
有那么一瞬间,家康甚至怀疑甲斐姬是不是想直取大坂,把秀赖强行控制起来。
在他看来,甲斐姬有这样做的动机,也有这样做的实力,甚至从她当年在忍城之战所表现出来的战场把握能力而言,她也有这样做的信心。
界港,呵呵……那地方可不止有一万余京华军,界港的大商人谁家没有雇佣一些铁炮手、剑客、浪人、忍者什么的?这些大商人很多都恨丰臣家入骨,又仰赖京华的货物赚钱,他们的立场根本不需要问!
而且,他们还有船……从界港偷袭大坂才三十里远,偏偏无论海路还是陆路,都完全可以供甲斐姬随便挑选。这都不是朝发夕至,是朝发午至了,如果大坂原本没有防备,就几乎不可能反应得过来。
因此,家康认为此时最关键的就是稳住近畿局势,千万千万不能给甲斐姬找到出手的机会。只有稳住甲斐姬,不让她又乱子可趁,最终没能出手,那就可以说自己确保了“中策”,可以冲击“上策”了。
想要达成上策,一来是稳住甲斐姬,不让她找到干涉的机会,二来则是自己的动作要快,要在京华按捺不住躁动之前夺取政权,跳过丰臣公仪而建立幕府。
家康相信高务实是懂日本国情的,所以只要幕府建立起来,哪怕丰臣公仪在名义上还存在,那也就不是大问题了,因为完全可以用幕府将之架空,等将来有机会再彻底废除掉。
就算碍于之前对太阁的承诺,不得已将千姬嫁给秀赖,那也不要紧。甚至如果这样,自己还不妨以此为由留秀赖一条命,也算是对得起太阁了——只要高务实不反对的话。
总之,在京华出兵干涉之前建立幕府,大概率便能实现上策,毕竟幕府将来的征夷大将军就是他高务实的儿子呀。他能答应过继,说明他可以接受这样间接获取日本统治权的方式。
“派人回复三崎殿,就说近畿局势尽在我掌握之中,界港武力作为计划的最后一环尚不到暴露的时机,请她耐心等待。另外,再告诉她说秀忠已经回了江户,德川家并无后顾之忧,请她一切放心。”
“是,殿下还有什么吩咐?”井尹直政问道。
家康摇了摇头,井尹直政悄然离开。
事毕,家康立刻准备出行。今日被邀请到有马法印府里欣赏猿乐的人有尹达政宗、最上义光、京极高次和高知兄弟,以及富田信高、堀秀政、蒲生秀行、田中吉政等人。
家康已跟有马法印和藤堂高虎合计好,与诸人边观猿乐边交谈,以此摸清众人底细。可从方才清正的一番话看,多半人的向背已然十分清楚。他又放心了一些,看来这世上还是明理之人多啊!
家康心里敞亮了许多,可一想起清正和北政所的心事,就觉十分憋闷。没有谱代家臣,本来就是丰臣氏的悲哀,并且到了晚年,秀吉又让不少从前的战友吃够了苦头死去。他就像把驯养勐兽的牢笼门打破之后,才忽然故去。
那些自幼追随他的人,如今分裂成两派,争夺本来就少的饵食。而这样一来,尹达、上杉、毛利、岛津等勐兽就有可能会再次作乱,觊觎天下。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直窥视着日本一举一动的京华则是更加难以抵御的危险。
好在,目前这些勐兽尚有几分疲惫,还未缓过劲来,但若不能及时果断行动,尽快修好笼门,信长公、太阁及家康苦苦追求的天下一统的梦想,就要化为泡影。
家康只带了几个随从,便直奔有马法印在京桥目的府邸。一路上,他都在想北政所和清正,暗自佩服他们,同时也感刭极为悲哀:北政所和清正等人的行为,在三成眼里定是背叛。
北政所亲身经历了乱世的战火。当年信长公被光秀所逼,最终投火本能寺时,秀吉以“为主公报仇”为名,把勐兽们集于自己麾下,凭借实力把信长公诸子排挤到权力舞台之外。
当然,家康认为秀吉也非大恶之人,因当时信长公后人还不具备驯服乱世勐兽的能力。初步平定天下的秀吉,还没等朝鲜战事结束,便含恨逝去,和信长公暴卒时一样的危机再次降临。而且,秀吉的遗孤远比信长公之后更加幼稚。
既然如此,日本只能寄希望于第二个秀吉来收拾残局,并且还要能够在只有一只虫子力量的情况下,来与那只“黄雀”周旋。这第二个人究竟是谁?只能是我家康!
想必北政所也是思来想去,最后才令清正等人守护在我身边,此令背后隐藏着她悲壮的决心和苍凉的无奈。当然,他们这么做,无非是想与我联手,以谋求丰臣氏的安泰。三成和清正,到底谁是忠臣,谁是奸佞?
家康等人抵达有马法印府邸门前,微风挟着阵阵小鼓声从府里传了出来。表面上这是一场平常的猿乐戏,但气氛十分异常。
大门前,诸大名的随从个个全副武装,神情紧张,严阵以待,还有些跑腿的人慌慌张张、进进出出。他们一定都在担心主人安危,不断从大坂带来消息,又立刻接受命令返回。这些人看到家康,都静了下来,恭敬施礼。
主人有马法印和藤堂高虎一同迎了出来。家康向他们轻轻点点头,走了进去,一边道:“已经开始了吧?”
“是。今日殿下来得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大家甚是担心。”藤堂高虎悄悄问道。
家康面无表情,冷冷答道:“不可能有事。而且,我也绝不允许发生任何事!”
有马法印对家康的反应十分吃惊,但还没来及说话,家康又道:“先进去吧。”
“殿下赏光,在下深感荣幸。那就小憩之后,再请殿下欣赏猿乐。”
“有劳藤堂殿下上茶。”法印仍然接待客人,藤堂高虎则另室与家康密谈。
家康耳内听着小鼓和笛子声,还有茶釜中茶水沸腾之声。
“听说使者已经回去了。”高虎一边弯腰去看茶釜,一边若无其事道:“不过事情远未结束啊。”
家康不答,只是飞快地瞟了高虎一眼,坐下。
“即使三成已意识到自己的不利,可这次,以主计头为首的武将们却不肯善罢甘休。他们似也意识到了骚乱的根源在于三成,决不会罢休的。唉,三成的疑心忒重了。”
“我不会让他们乱起来,现在也不允许发生骚乱。”家康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道:“葬礼尚未举行呢。”
“殿下明鉴。细川氏家老松井左渡也不无担忧,他说,若对这些情况坐视不管,在三成的挑拨下,众人定会对前田不利。”
“不错。”
“细川越中守似已行动起来,个中定有隐居的细川藤孝在起作用。”说着,高虎把茶捧到家康面前,又道:“也不知前田大纳言会作何反应。他有时真顽固透顶。可即便大纳言稳如泰山,文臣武将仍然相互仇恨……”
也不知家康是否在听,他漫不经心端起茶碗,大声啜起茶水来。
“倘若大纳言和左府能倾心相谈,问题便会迎刃而解……松井等人也这么认为。”家康喝茶时,高虎继续说着,他语气沉着平和:“高虎初时也这么认为。若左府和前田殿下能携手合作,就再也无人敢觊觎天下了。谁都会乖乖地把爪子藏起来,退避三舍。可世事却变幻莫测,令人难以如愿啊。”说罢,他拿起家康放下的碗,问道:“再来一碗如何?”
“不用了。”
“如今,那些人野心勃勃,企图篡夺天下……”高虎静静擦拭着茶碗,微笑道:“原本前田殿下就不喜三成,因此只要去游说,就可争取他过来。这样一来,大纳言和左府就把三成赶进了死胡同。他若是知难而退,倒也还无妨;一旦他困兽犹斗……在下甚是担心啊。”
“说的是。”
“此外,除了大纳言和左府,还有另外三位大老。这容易让人产生三成等人占尽优势的错觉。”
家康露出一丝苦笑,道:“藤堂,你不必担心。”
“在下并非担心,只是……”
“我胜券在握。”
“此话怎讲?”
“三成诸人岂是我的对手?我面临的,是如何继承信长公和太阁的遗志,如何努力创建一个太平盛世——这才是至关重要之事。要实现这个愿望,我必须竭力防止大乱发生,仔细弥补缺憾,让那些不明事理之人了解我的苦衷。”
“殿下明鉴。”
“但此事却急不得,急则生乱,乱则有变。因此,我想托你把我的意思转达给诸将,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你记住,绝非几个野心勃勃的盗贼就能搅得天下大乱。我们应像神佛一样有宽恕之心,用一片赤诚去打动他们……我想让三成明白我的心意。”
家康拍胸笑道:“万一发生变故,我亦不惧。小牧之战,太阁亦未占我上风。只是一味争斗,却不能开创太平,要使人尽所长才是正理。我对此早已成竹在胸,否则何以治天下?何以奢谈太平盛世?说起来,也是信长公和太阁让我明白了这些道理。”
一直侧耳倾听的高虎抬起眼,不无揶揄道:“这么说,左府也欲让三成尽显所长?”
“正是。”家康使劲点头:“人不能白活一世。我的志向,决不会因为对手而改变。”
“不能白活一世……”高虎念叨了一遍,又笑问道:“确实如此,看来无论如何,也要让三成不白活。”
家康不答,从高虎的笑容里,便知他对自己的话理解得太肤浅。高虎定是以为,家康继续让三成蹦跶,其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无论如何说教,短时内也无法缩短想法上的差距,说服对方的机缘远未成熟啊——想到这里,家康不再言语。
高虎轻轻向前靠了靠,压低声音道:“殿下明鉴。看来在下浅薄愚钝得很。眼下,纵容三成或许乃明智之举。”
家康一愣。
“殿下您想,此人愈是恣意妄为,诸大名就愈会疏远于他。妙啊,还是留着他更有用。”
家康苦笑着摆了摆手,道:“罢了,不谈这些。我们要随时准备应对突变,当然,持身自重也很重要,正所谓尽人事而听天命。只要心正,便不会鲁莽,亦不会后悔。忍耐便是由此而生,不久便会利于其身。”
正在此时,主人有马法印走了进来。“客人们似等不及了。”法印满脸堆笑,“左府,没什么可担心的。从寒舍到贵府途中,有森右近大夫守卫。傍晚之前,加藤主计头等人也会一起去往贵府。”
家康轻轻闭上眼,觉得又好笑,又可悲。看来,法印也把那些人的行为看成慑于家康威势,唯家康马首是瞻了。依靠这样的人,如何能成就大业?要想不辜负神佛恩宠,完成统一大业,避免外人直接插手日本,那么对内就须得有一颗赤诚之心,时时充满自信。
家康心里的对手,从来都不是石田三成。他现在最担心的,是高务实的耐心何时到达极限,在这个时间段内,自己是不是能完成计划,达成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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