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朝归倭附(廿二)可罚不可诛
李如梅送来的私函说只能“阁部亲启”,高务实还以为他是有什么战场上的奇思妙策,但这计策想成功却需要严格保密才行。谁知道打开一看却是谦辞认错,反省自己在蔚山、岛山之战中碌碌无功的原因。
在李如梅自己的说法中,蔚山一战他表现一般,勉强算是中规中矩,但随后的岛山之战他却毫无建树,实在令人汗颜。
尤其是,攻城时他所部因为是以骑兵为主,无甚发挥也还罢了,后撤之时虽然接到命令,但他作为一军大将却没有想过命令是否合理,居然真的就直接撤了,这就太不应该了,其罪当惩。
他在信中反思,认为当时的情况虽然有些混乱,但自己理应发挥骑兵优势,主动发起反击,即便不能战而胜之,至少也可以吸引日军注意,减轻友军压力,而之后则同样可以倚仗骑兵优势从容撤出战场,不会造成己方严重损失。
如果这样做了,岛山之战虽然未必就一定能逆转当时的攻守关系,但至少不会打得那样狼狈,所以他认为自己负有责任,因此诚心接受批评和惩罚。
信到此处,高务实看了还觉得颇为欣慰,因为李如梅这样的态度其实在当前明军之中那真可谓是难能可贵,不仅不推卸责任,居然还会战后反思并表示愿意承担责任,足可嘉赏。
然而高务实继续看下去,面色就很快阴沉了下来。李如梅很聪明的没有卖弄小聪明,他明确提到,李山海和李德馨两位朝鲜军统帅一直以来都有照顾他的意图。
包括进攻岛山之时明明占据上风却因为他所部离得较远而鸣金收兵,也包括这次日本援军偷袭时李山海和李德馨第一个通知他撤退——这里李如梅还特意提到,说似乎李山海和李德馨在明军各将领之中可能只通知了他。
李如梅信中表示,他得知这一切之后深觉“惶恐不安,不知所以”,但毕竟事关重大,认为万万不可隐瞒,故此密函阁部,希获阁部指点云云。
高务实看完信,勐一巴掌把信件拍在桌上,吓得战场上斩将夺旗若等闲的甲斐姬都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出了什么事了?”
“朝鲜两班,皆是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高务实深吸一口气,右手食指用力点了点李如梅的信纸,道:“李山海和李德馨人还没入大明,却先学会与辽东重将拉关系、攀交情、结善缘了,为此甚至不顾大军成败,其罪当诛!”
甲斐姬还没看信,也不知道事情到底有多严重,自然不好答话。高务实看出她的为难,把信纸往她那边轻轻一弹,道:“看吧。”
这个举动让甲斐姬有些意外,不过却很感动,老爷能让她看这样的明军高级将领密函,说明他心目中已经完全把自己当做自己人,不再有多少“日本妾室”的属性。
甲斐姬有些激动,双手拿起信纸时甚至忍不住微微发颤。等看完了信,微微沉吟一番道:“老爷,李山海、李德馨二人此举虽然给战事造成不小的损害,但以朝鲜当前的情况来看,似乎……暂不可诛。妾身是说,至少目前还不便诛杀。”
现在杀不得,这一点高务实当然知道。二李此举虽然导致明军损失三千以上,战线也不得不回缩到了蔚山,但毕竟蔚山-岛山倭城本身是双子城,能占据蔚山就依旧能保持对岛山的逼迫,愣说严重影响大局倒也还不至于。
三千多明军的损失,放在近些年来明军的战损中看的确不小,但如果把时间放开一些,高务实军改之前明军损失三千以上的仗那可就太常见了。
甚至就算军改之后,前两年明军在平定播州的战事中,一开始也连续两次损失数千——当然,那是南方的卫所兵,与此时聚集在朝鲜的九边精锐到底还是很有区别。
只能说,这次损失的确是九边经过高务实军改之后极少出现的严重损失,但考虑到当前明军在釜山周围有将近十万大军,这损失也不是不能承受,更不至于说就真的严重影响了大局。
但情况是这么个情况,却不代表高务实不愤怒。
他理想中的釜山之战,是剿灭侵朝日军的关键性战役,而蔚山之战本来应该是釜山之战的揭幕战,属于演义小说中常用句式“许胜不许败”的那种仗。
再加上高务实本打算在釜山打出雷霆一击,既震慑日本国内诸大名,又震慑朝鲜国内各派系,乃是一场重要的政治仗,那就更容不得出岔子。谁知道偏偏就是这样一场仗,居然因为一系列天灾和人祸交杂一块,结果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失利了。
说实话,胜仗打多了之后,人的心态可能真的会变,就好像早些年高务实考虑军事问题的时候总是“未虑胜先虑败”,但现在不同了,他早已成了常胜统帅,忽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就让他难免有些失态。
甲斐姬说至少暂时不能诛杀二李,这个道理高务实当然知道,而且可以很肯定的说他比甲斐姬想得必然更加透彻,因为这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军事问题,而是典型的政治问题。
杀二李能不能做到?当然能。
高务实如果真要杀他们二人,别看他俩一个是朝鲜领议政,一个是朝鲜兵曹判书,好比大明的首辅加上兵部尚书,可是他高阁老还真就敢说杀便杀——谁敢反对?劳你站出来走两圈试试。
十余万大明天兵可不是摆在朝鲜吃干饭的,今时今刻恐怕就算朝鲜王李昖本人也不敢触高务实的虎须。
可是,政治家考虑政治问题,着眼点从来不在于敢不敢,而在于值不值。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当前若杀李山海和李德馨,明显就很不值。
三千明军的性命固然重要,但与朝鲜半岛二十多万平方千米的领土和其储藏的资源比起来,就没那么重要了。而如果再加上朝鲜半岛对中国的长远战略意义,那就更加不值一提。
这是一块至少统治阶层汉化程度非常高的土地,处于中华文明的直接影响范围,长期自称小中华——当然,朝鲜、安南乃至某一时期的日本都喜欢自称小中华,这个暂不去理会。
这样一块地,恰好又是个遮蔽黄海、渤海的半岛,战略地位何其重要?朝鲜若不能掌握在中国手中,则随时可能成为别有居心者窥视和侵略中国的跳板。反之,如果它掌握在中国手中,则京畿核心便有了侧翼掩护,黄海将彻底成为中国内海,形成一个口袋状。
如果这种时候有侵略者窥视京畿,其海上入侵便直接变成了钻口袋——这是何等危险的举动?但凡当时的中国有还算能一看的海上力量,这侵略者的做法就好比是自寻死路,根本没有机会成功。
至于矿产资源,那是直接可以利用的,人力资源只要有一段时间进行汉化,利用起来也不麻烦——大家都是儒家文化圈的人,体内都有东亚卷王的隐藏属性,只要汉化到位,能有多大不同?
要知道,后世欧美的一些着名遗传学家可是做过试验的,他们以欧美白人智商为100作为标的,测试出的“东亚人”的智商高达106,冠绝全球。[注:出处很多,例如美国心理学协会发表的《对不同人种的认知能力差异进行的三十年研究》。]
后世较普遍的学界观点是,东亚人的平均IQ测试值高于美国和亚洲的其他地方的白种人,即使参加专为欧美文化设计的IQ测试也是如此。在全球范围内,东亚地区的IQ测试值在106左右,白种人约为100,美国的黑种人为85,撒哈拉地区的非洲黑人为70。
有人认为IQ测试未必准确,因为学习和文化传统等方面也会影响智商,但是很遗憾,学界经过数十年的测试调查和研究发现,仅靠“文化不同”是无法解释人种间IQ值的巨大差异的,特别是对东亚人。
事实上,比如美国就发现,取消种族隔离、使用校车接送以及一些种族融合政策,并没能像文化至上理论预测的那样拉近各人种间的IQ差距。
换句话说,聪明就是聪明,就是个客观事实,它不受某些政治正确影响。
于是又有人提出,东亚人、白种人和黑种人的差异是与现代人类于大约10万年起源于非洲并向北方扩展的理论相一致的。该说法认为,在漫长的冬季,要想解决生育孩子、寻找和储存食物、修建藏身之所和制作衣物等,就必须拥有较高的IQ值,人类也随之向前进化,由此人类就产生了族群性的IQ差异。
不过,这好像也没解释明白为什么东亚人比白种人更聪明——按理说这两个族群主要聚集区的生活环境应该比较类似才对。
但高务实没兴趣研究那么深刻,反正东亚人最聪明,中国人恰好是东亚人的主体,而除了中国人之外的东亚人主要就是日、韩与越北(安南),既然如此……把这三块地都收了,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可不就都在一面旗帜下生活了?
所以,朝鲜半岛和日本都不能自成一系,必须“紧密团结”在大明的旗帜之下。高务实就不信了,到了那一步还能卷不过欧洲海盗?
如此,那就必须确保朝鲜半岛的内附是和平的,不能留下太多的隐患,而要让朝鲜和平内附,以当前的局面来看就不能杀了北人党的核心。
不过,有过不罚也不行,高务实眯起眼睛,开始考虑应该如何惩罚李山海与李德馨二人,至少要让他们明白,老老实实搞好内附这件大事就是最大的功劳和对将来前途的最佳保证,其他的事别动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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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廿三)军事调整
“平倭经略行辕令:李山海、李德馨久未回朝,命其自归。前线朝军由庆尚左道兵马虞侯权应心暂统,并西调彦阳整补待命。”
高务实这道命令是对朝鲜臣子和军队下达的,但却根本不经朝鲜朝廷之手,而直接以经略行辕名义下达,可谓完全没把朝鲜朝廷当回事。
同时,这命令本身也十分霸道,一句话就免去了朝鲜领议政与兵曹判书对前线朝鲜军队的控制权,“命其自归”——就是你们自己滚回汉阳去。
再细看一点,则会发现高务实临时委任的朝鲜军主将是一位兵马虞候,名叫权应心。
兵马虞候这个官职是朝鲜特有,大明没有的,这里要简单说下朝鲜的军事体制。
朝鲜李朝实行文人治军和兵将分离制度,无定将、无定卒,类似轮流服役的预备役军队,而非常备军,这是总概。
具体到西班(也就是武职)外官职包括兵马节度使、兵马防御使、水军统御使、水军防御使、水军中军、(下三道:全罗道、庆尚道、忠清道)三道水军统御使、三道水军统制使(均为从二品);兵马节制使、水军节度使、巡营中军、镇营将(均为正三品堂上);
非堂上官则包括兵马佥节制使、水军佥节制使、兵马虞侯(均为从三品);水军虞侯(正四品);兵马同佥节制使、兵马万户、水军同佥节制使、水军万户(均为从四品)、兵马评事(正六品)、兵马节制都尉、监牧官(均为从六品)、别将、权管别将(从九品)。
所以,兵马虞候为从三品,类比大明大致相当于卫指挥同知,比卫指挥使还低一点。
大明眼下在朝鲜光是总兵和副总兵就有好几位,参将、游击一大把,卫指挥同知这种级别连高务实举行较大规模的军议都很难进大帐,小规模高层军议那更是想都别想。
同时朝鲜方面由于已经不剩多少还能拉上前线的军队,所以现在打起仗来那也是“将星闪耀”,把能参加军议的人随便挑几个出来,动不动就是兵马节度使、兵马防御使,至少也得是个兵马节制使之类的将领,即堂上官。
谁知道高务实这次却偏偏让一个区区兵马虞候掌兵,这就有点太让人难以理解了。不过这里头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高务实就是单纯找个地位不高的人领军,好把朝鲜西班那群没什么用的高级将领实际放逐——他们肯定不愿听从一个区区兵马虞候指挥,因此只能回汉阳去。
当然了,如果非要说高务实这么做还有没有其他心思,多多少少也有一点,那就是打破传统、树立权威。再说详细点就是打破朝鲜传统,树立个人权威。
要说朝鲜的一些传统,高务实当年看韩国人瞎吹李舜臣的时候因为不爽,还特意找过一些李朝的资料看过,觉得其中一些倒也有些意思。
例如朝鲜建国前期,军备颇为充足,规模最大时有军队近15万人(15世纪后期)。军事制度以五卫制为主,军队分为五卫:义兴卫(中卫)、龙骧卫(左卫)、虎贲卫(右卫)、忠左卫(前卫)和忠武卫(后卫),在中央设兵曹和五卫都总府统一掌管军政和军令。平时,五卫轮流承担宫禁警卫任务;战时,五卫赴前线作战。
是不是很眼熟?当然眼熟了,朝鲜这个五卫制和大明的卫所制高度相似,是一种兵农合一的军事制度,所属人员平时为农民,战时为士兵,士兵所需衣食兵器等物资全部自给自足,因此国家没有养兵的财政负担。
彼时朝鲜太宗即位之后,通过废除私兵制和两次中枢改革,既实现了中枢机构军、政权力的分离,又瓦解了功臣“合坐”操纵国政的格局。
既然是卫所制,其建立的年代又和大明几乎一致,那么等到了壬辰倭乱时,国内承平日久,武备松弛,“人不知兵”,岂不是再正常不过了?所以,五卫制到这时基本上已经完犊子了。
然而壬辰倭乱爆发之后,朝鲜发现原先的正规军全是废物,尤其是朝鲜相当于明朝九边精锐的北境骑兵损失得七七八八之后,就不得以开始重新整顿军队,一开始手段比较复古——希望恢复五卫制。
这个想法很快就破产了,因为五卫制需要给军士田地,但朝鲜战时无田可分,休战期间一些闲田又飞快被“两班栋梁”们通过种种手段收入囊中,这种军屯卫所制度哪里搞得起来?
搞不起来,那就只能另想办法,这个办法也一样是借鉴大明:模彷家丁制。
此前权栗为什么能成为都元帅并统领朝鲜朝廷好不容易整合起来的那支“最后精锐”?原因就是权栗他们家地位高、家底厚,拉起了一支相对庞大的家丁队伍,同时又能号召其他西班出身的武将,将他们和他们的家丁置于自己麾下。
然而家丁和家丁也有水平高低,面对张万邦的雷霆一击,权栗所部一败涂地,权栗本人也算是完蛋了。不过,家丁制有其独特性,所以最后除了跟随权栗最坚定的一批将领之外,其余将领被保留了职务继续统带本部,代价则是发往朝南随明军进攻。
除了他们之外,那些被定为“附逆”的将领自然该斩首的斩首,该流放的流放,其家丁则被朝鲜朝廷——或者直白点说是北人党——捡了个便宜,由北人党出身的一位将领统帅。
显然,这位北人党出身的将领正是此次被超拔使用的庆尚左道兵马虞侯权应心。真要说起来,权应心的好运也是托了北人党麾下没几个武将可用的福。
柳成龙与权栗的计划失败后,北人党白捡了大概六千人左右的“无主”之军,但纵览麾下西班武将,愣是只有权应心还勉强够得着指挥这么多人——其实都很勉强,还得按照壬辰倭乱之前的兵力安排来对应,他一个区区庆尚左道兵马虞侯才够格指挥六千大军。
接下来,权应心在战场上倒也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表现,但麻贵在之前攻打蔚山的第一次战报中提了一句,说权应心部作战还比较勇勐,当时阵亡了两百多人却没有崩溃。
呃,“损失两百多人还没有崩溃”这话别看好像有点可笑,其实放在朝鲜军来说还真不容易,麻贵也没有嘲讽的意思,因为按照朝鲜军以往的战场表现来看,往往损失几十人都有可能会崩溃,所以权应心好歹在朝鲜军中算是“治军有方”了。
高务实并非只发出了这一道命令,除了针对朝鲜军的调整之外,他针对明军同样发布了一系列命令来进行调整。
首先是麻贵所部,也就是蔚山方向。高务实要求麻贵就地于蔚山整军预备再战,但暂时不必急于发动新一轮攻势,而是先等待后勤物资补充,以及其余方向的针对性安排到位。
然后是金海前线,也就是刘綎所部。刘綎所部在之前蔚山之战期间已经推进至梁山城下,此地位于金海与蔚山之间,显然也与蔚山一样早已修好了倭城。
不过梁山本来的城池在山下的平原地带,倭城由于主要考虑防御明军占据绝对优势的火炮,因此修到了原城区东面的山上。这就使得刘綎在对梁山本城的进攻颇为顺利,但接下来也面临和麻贵差不多的烦恼,即攻陷倭城很不好办。
按照刘綎给高务实的汇报,他认为这梁山倭城虽然易守难攻,但相对来说比起海龙囤还是好打一些,如果给他几万大军轮番进攻、虚虚实实之后忽然派出精锐偷袭破门,那还是很有机会成功的。唯一的问题在于,刘綎认为这样打下来估计明军要损失不下五千人。
看到这样的战报,高务实不得不感慨原历史上明军打到釜山附近就打不太动,甚至在蔚山之战和第二次蔚山之战中都吃了不小的亏,那还真不能全怪杨镐无能。
杨镐无能归无能,但此时日军的兵力密度已经很高,这东南一隅又被他们精心打造了数年,尤其是倭城能让明军火炮很难发挥的特性让明军很不适应,打得不好也不是多奇怪的事。
这就好比你让一战时期的德军不准使用火炮,那他们的表现比起北洋精锐第三镇恐怕也强不到哪去。
正常人忽然一只胳膊受伤,会发现日常生活都变得严重不便,何况一支习惯了攻城先用火炮勐轰的军队忽然用不了火炮?
虽然如此,高务实对于损失五千人强攻梁山的想法还是很难支持,尤其当时明军的计划是先打蔚山,等蔚山打完再让麻贵、刘綎合攻梁山,因此高务实就让刘綎别急。
但眼下蔚山一时半会儿拿不下,特别是小早川秀秋还带去了一支精锐助阵,这就让高务实不得不改变主意了。
他命令刘綎提高对梁山的进攻烈度,但前提是声势要大、损失要小。刘綎接到命令之后立刻就明白了高务实的用意:这是要迫使小早川秀秋不得滞留蔚山,得将他吸引到梁山来。不过,刘綎不是很肯定高务实有没有想在蔚山和梁山之间打小早川秀秋一个伏击。
实际上,高务实的确有这个打算,他给李如梅部单独下达的命令就是如此。
从岛山之战李如梅部无所事事可以发现,李如梅部在蔚山之战接下去的战斗中也很难有用武之地,毕竟他所部以骑兵为主,攻城这种活的确也轮不到他来。
高务实不打算闲置这么强大的一股骑兵力量,便有了将小早川秀秋部吸引出城,打他一个野战歼灭战的想法。如果能成,这甚至还是某种程度上的“各个击破”,可以达到“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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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廿四)秀吉之死(上)
无论是高务实制定的引蛇出洞策略,还是甲斐姬此前提出的长期围困主张,着眼点都是当前的实际战局,不可能未卜先知的预料到一些意外情况。
高务实虽然知道历史,但由于历史上很多事早已被他影响或改变,他现在也不敢对一些具体的事件加以“神断”,只能在大的历史走势上进行相应的研判。
因此,有一件事他虽然心中暗藏期待,但在具体计划时,却从来不会严肃地考虑进去。
比如,丰臣秀吉真的死了。
对于丰臣秀吉的身体情况,高务实是有消息来源的,他前些年派往日本的间谍,人数聚集最多的就在秀吉麾下,有些甚至就在秀吉本人身边,离秀吉的核心近臣不远。
确切地说,高务实不敢断定丰臣秀吉究竟何年何月何日会死,但其“命不久矣”的情况却在他的所知范围之内。
也正因为如此,高务实才会在年初选择亲自出马来朝鲜指挥,某种程度上这是想要为秀吉之死增添一枚重重的砝码。
毫无疑问,当大明战功最为显赫的文帅亲自出马时,秀吉的心病必定更重,而一旦他高务实在朝鲜取得切实的战果,则秀吉的心态将会更加崩溃。这对于一位将死的老朽而言,没准就是一道催命符。
也正是出于这样的心态,高务实没有选择在朝鲜中部登陆,而是直插在朝日军的后方,一登陆就对釜山要害形成威胁。但他偏偏又不肯立刻进攻釜山,却要把这种可能对丰臣秀吉造成严重心理压力的行动人为的拖得更久,因此反而在朝南开始收复朝鲜失地。
与此同时,以围魏救赵、调虎离山之策逼日军主力南撤,在收复汉阳后又指示麻贵派李如梅率骑兵穷追不舍——但不大打出手。
这一切的一切,在朝鲜看不到全部的效果,但却在很大程度上真的加速了秀吉的死亡。
不过,此时既然要说秀吉之死,那便要先把时间拨回到去年年初(以下两章视角转到日本,故对年号的描述改用日本年号)。由于日本的年号变化,从日历上看,庆长元年只有四天,第五天便是庆长二年的正月初一。
正是在正月初一这天,丰臣秀吉宣布:命宇喜多秀家和毛利秀元分别为左右两路总大将,再次出兵朝鲜。同时,调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飞速赶往名护屋。他俩从名护屋出发离开日本的日子是正月十三日。
加藤清正于正月十四修复了竹岛的旧垒,接着让留在釜山的守备队占领了机张,进而攻克梁山,进入西生浦。
秀吉得到这一消息后,才开始让留在日本国内的大名们修筑、改建伏见城;而小西行长于二月初一修复釜山的旧兵营,着手长期占领的准备。由此可见,这一回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是好好地体会了秀吉的本意才来到朝鲜的。
二月二十一,秀吉决定了出征军队的部署,开始进行动员。这一部署同以前向小西行长透露过的没什么太大变动。而彼时沉惟敬回到京师,向朱翊钧奏报秀吉高兴地拜受了封号和冠冕时,日军在朝鲜南部的阵营其实已经重新得到了巩固。
这次,秀吉并没有上次那样先大张旗鼓地号召渡海。他反而公开宣称,说要以精神饱满的姿态去醍醐观赏樱花。
可这次,庆长二年的醍醐赏花,并不像历史上那样的有名。在这前一年的赏花时节,日本长期占领朝鲜南部四道的企图尚在进行当中,但并没有真正派兵。
当然,他们此刻恐怕没有料到,这场战役后来会再次由于明军的出击变成了一系列的战败,直到蔚山苦战。
然而,历史上着名的赏花本是庆长三年的事。那么,太阁为什么把渡海作战拖延了整整一年,直至庆长三年才发动呢?
母庸置疑,是以健康上的原因为明面上的理由而受到了五位奉行或宫廷的反对。而在此其间,秀吉的内心其实无比苦闷。
然而他的本意在国内无人知晓,因为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在这一年里悄悄去了朝鲜两次,他们一来加固还在日本手中的地区各种防御工事,二来也是就地研究这再一次征伐要如何进行。
总之,秀吉有些话没法对身边人说,尤其是他心里最大的冲动——亲自指挥日军对朝鲜乃至对大明的作战!
如果说还有人事先知道的话,那这个人就只能是住在大坂城西丸的北政所夫人了。
不过,她即使发觉,也绝不会对别人说的,因为她深知秀吉的性格和人生经历。仅此一点,北政所就知道自己平时该如何做好这个正室:只要是没有什么严重的后顾之忧,那就不妨积极赞成秀吉的主意,并主动协助他——因为反正也很难劝他改变主意。
无论如何,如果当时加藤清正或小西行长在场,并一起参与制定这次赏花计划的话,他们恐怕会失声痛哭。
因为他俩应该会知道,庆长三年三月十五日举行的赏花,将是铭刻在丰臣太阁一生记忆之中、同他所卷恋的日本诀别的一次宴会,甚至可以说是丰臣太阁活着时的葬礼。
这时,太阁命令右军总大将毛利秀元为自己渡海建造的“御座船”已经完工。在文禄之战中,建造御座船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战略上的命令,而庆长之战时作用则正好相反。
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本是同醍醐告别宴有关的葬礼的灵柩船。可是,这一事实在当时的日本谁都不知道。
秀吉在盛开的樱花树下爽朗地大笑,企图以洒脱诙谐的姿态如流星般地消失,这种心态对于他这位天下人而言倒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他很崇拜织田信长,而信长的崛起与逝去正如流星一般。
秀吉为醍醐赏花而采取的行动,同高务实出兵朝南、加藤清正在汉阳被岛津义弘悄然出卖而导致的苦战,与宇喜多秀家、毛利秀元、黑田长政、加藤嘉明、蜂须贺家政、锅岛直茂、生驹一成等人艰苦的南下,以及明军南北同时发力是在同一时间段内发生的。
庆长三年二月四日,日军已经开始进攻,朝鲜军再次大踏步……后退,可能秀吉在得到这一消息时,再次痛感到不应该仍待在日本了。
下醍醐的三宝院,这时成了被称为金刚王轮院的真言宗古义派的总寺院。
这天,秀吉信步来到座主门迹义演上人的王轮院。义演在太夫人和弟弟秀长生病时做过祈祷,因此两人见过面。
秀吉此时还能打起精神,他一见义演便道:“把这个寺院做为日本第一的赏花胜地怎么样?”
“日本第一……这,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先把这座金刚王轮院从殿堂开始进行修复,否则太不像样了。哦不,不光这里,我看它们全都被地震毁坏了。所以库院里的几栋也要分别加以修复,这样才说得过去。”
“那……是不是由太阁殿下来做呢?”
“我现在很忙,不能去吉野了,因此想在这里举办能够流芳百世的赏花会。修复殿堂便是赏花的准备工作。因此,需要建设日本独一无二的庭园和一座塔。”
义演呆呆地看着秀吉。
提到今年的赏花,还有一二个月左右。在这期间要建成日本独一无二的庭园、让樱花开得像吉野的一样,此事能不能办到,必须慎重考虑。
即使是面对着太阁殿下,义演也很想直言:这办不到。然而,话却难以说出口。不过,秀吉却敏感地觉察到了。
“别人做不到的事,太阁总能做到。怎么样?这里是佛法上最重要的三宝吧。你想不想把这座金刚王轮院改为三宝院,使其成为不亚于吉野的樱花胜地,以慰世上冤魂、世代供养呢?”
“改为三宝院……?世上冤魂?”义演难免不心动。
“如果有此打算的话,那么现在就干起来。首先是这座庭园……到处去寻找奇树怪石已经来不及了。因此,把日本闻名的九山八海的石头树木从聚乐第的遗址搬来即可。”
义演听了这话,着实吃了一惊。他心中暗道:太阁殿下看来这是想供养关白秀次及其家属了……
“这是太阁的心意。”丰臣秀吉见义演没有立刻答应,又强调道,且把“太阁”二字说得很重,然后又补充道:“这样,需要塔的话就建塔,需要樱花的话就栽树……如果现在这个时候把树移栽过来的话,一定会开花的。”
这话说得其实也有些道理,因为现在才开始凋刻设计肯定是来不及的,而把建好的现成的东西移来比较简单。不过,把这些名物随便从其他地方移来,还真是除了秀吉谁也做不到。
“其实,朝鲜现在仍进行战斗。我已严令在朝鲜南部的庆尚、全罗、忠清三道固守(此时高务实已经出征,明军开始反击)。”
“太阁殿下英明,这样做太对了……”
“因此,那些没有到战场上去的诸将就不应在国内清闲自在的游玩了。另外,五奉行这次也有几分闲得无聊。
所以,在修缮城池的同时,考虑在醍醐建设赏花胜地。你对太阁准备留给世上的礼物三宝院,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贫僧能有什么不同意见呢?不过把聚乐第的奇木怪石原封不动地移到这里,真有些可惜啊……当然,贫僧还是很高兴地愿意成全您。”
“那好,就这么决定了!让具体安排交给奉行人员决定,然后今天就开工,你也要在现场监督!”
这件事被冠以“太阁对醍醐赏花的迷恋”的奇怪评价,在洛内洛外广为传播。当然了,对太阁的本意谁也没有发觉。至于背后的传闻,那正好相反。
“朝鲜的战斗,听说相当艰苦啊!”
“可不是!连加藤清正都在汉阳城外被明军打得大败,现在生死未卜了!”
“是呀,太阁殿下因此而对打仗彻底厌烦了,所以一心迷恋上醍醐的赏花,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
“这样说的话,今年他已经六十三岁了,长年的战争也应结束了。”
这些风言风语,其实是石田三成等五奉行暗地里传播的。他们这些人,现在更不想让秀吉到战斗激烈的朝鲜南部去。于是首先放出风声,说秀吉已经对战争厌烦了,打算以此借助舆论的压力对他加以阻止。
秀吉本想亲自征朝,夺回朝鲜南部的四道,然而五奉行认为,既然明军最强的统帅已经亲自出征,且这位统帅年仅三十余岁,正是一个人最为锐意进取之时,所以太阁殿下若去与他对战,恐怕难以讨到好处,而一旦失败,影响就太严重了。
不用说,秀吉对亲信们的这一估计同样早已感觉到了。所以,他假装对打仗十分厌烦,想把醍醐的赏花变为自我消失的华丽的插花艺术。由此可见,秀吉的一生始终是与谋略分不开的奇怪人生。
在文禄之战时,他连连叫嚷着渡海、渡海,为此给武将们打气,把加藤清正为首的那帮正直的武将们都欺骗了。而这回他又若无其事地用“对打仗已厌烦了”的传闻,企图把三成为首的五位奉行们瞒住。
御座船已经造好,因此让毛利秀元将船绕航到大坂城就行了。
“我坚决要渡海的!”丰臣秀吉认为如果自己真的这样说了,那么谁也无法反对。反正渡海到那边去,倘若全取四道很危险的话,那么能保有一个道也好,可以建立巩固的根据地。
丰臣秀吉认为,自己即使在那里闭上眼睛,自己的雄心大志也会同平定日本国内的过去履历一起,被铭刻于今后所有日本人的心底……
另外,如果朝鲜南部不被九州的大名牢牢控制住的话,那么就不能把这些人移封过去,如此不知什么时候,九州及中国(山阴山阳)就要出现危险。再说,他们不移封去朝鲜,则丰臣家对日本对外贸易的主要商道就不能更严格的控制。
基于这一考虑的赏花准备,其热情是不寻常的。
“怎么还没完成?”
他不仅以这种心情让五位奉行们加快速度,在把赏花日期定为三月十五以后,还亲自于二月二十五、三月初三、三月十一,前后三次去做预先检查。
于是,“太阁对打仗厌烦了”的议论便在大街小巷里扩散开了,并且对战场上也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因为在三月十三,即赏花的前两天,宇喜多秀家送来了要求全军撤退至釜山的呈文,他认为在偷袭泗川失败后,全军撤回釜山会合才是上策。
这时,来赏花的北政所夫人已到达伏见城。正好见到秀吉十分震怒地将呈文摔在地上。
“这个胆小鬼!时值今日还说这些。正家!立即派人火速赶到那边,绝不允许从蔚山、梁山等地撤退!他难道忘了死守三道的命令啦?现在连这么少的几座城池都不敢守卫!另外,命毛利家立刻把御座船开来,我马上要去朝鲜!”
秀吉如此震怒的样子,连夫人也是很少见到的,全身不禁一阵痉挛,两眼发呆,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秀吉则赶忙跑到三宝院,进行最后的预先检查,当他看到无论如何也要完成的五层塔已壮观地矗立在那里时,这才消了气。
“宁宁啊,这一回你就不要阻止了。赏完花以后我就出发,看来这样的大事还得我亲自出马,不能再依靠那些胆小鬼了。”
然而宁宁已经看穿了丈夫的心思,当时只有点头而已。
赏花的前一天,即十四日,下了一场异常勐烈的暴风雨。这样坏的天气之下,明日的赏花仍要想举行的话……就试试看呗,老天爷似乎向秀吉发出了挑战。
“这样一来,刚刚移栽的树木不是要倒的吗?”面对三成的侄子石田主水正询问,秀吉严厉地申斥道:“蠢货!你看到要倒了为什么不防止?你们也这样靠不住!”
说罢,秀吉转头看了看宁宁,气得咬牙切齿,赌咒发誓道:“明天我一定让天转晴,上天也不会违背我的心意!告诉女人们,不可因为暴风雨而耽误了赏花的准备!”
“明白了。”北政所平静地回答,然后将其旨意再一次转告给年轻的侧室们。
这天,以比别人都自作聪明的淀夫人和秀赖为首,根基很牢固的京极高吉的女儿松之丸、蒲生氏乡的妹妹三条、前田利家的女儿加贺,都穿戴得漂漂亮亮地前来安慰“对战争已厌倦了的太阁”,不过她们都对十四日的暴风雨咋舌不已。
“太阁说了,明天一定让天气转晴,上天也奈何不得他,所以倒下的树木都太严格看管。俗话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我们不要耽误了明天的准备……”
北政所发出指示后,年轻的侧室们一边说“明白了”,一边却故意让别人听见似地泄露出失望的感慨:“连太阁殿下也对暴风雨无可奈何了。”
北政所听了这样的话,不禁为丈夫感到悲哀,太阁的威信在外面还颇为牢固,但越在亲信之间就越动摇,在自己身边的女人们这里甚至几乎已经荡然无存。为此,她在自己的起居室里对着三宝院的祈祷牌做了一番彻底祈祷。
意外的是,第二天的黎明前,暴风雨真的一下子停了。三月十五,正如后世诸多记录所描写的那样,是一个晴朗得像秋天一样的好天气。
“你们看啊,这回真是老天作美了!”移栽的无数的樱花,由于雨水而扎了根,虽说不是盛开,然而花蕾一下子绽开了,一里十街的樱花林荫树,好像祝贺太阁意志一样增添了不少风情。
带有春意的暴风雨,大大地帮了秀吉的忙,因此秀吉的喜悦之情是可以想像的。在京的诸侯们都纷纷带着正室、侧室前来参加这一盛宴。
铺着红地毯的货摊很多,比北野的大茶会以及吉野的赏花会还要绚烂豪华。仅此一点,这次赏花似乎也将在日本世代流传了。
秀吉被北政所、秀赖、淀夫人拉着手,在人们中间走着。然而,在义演上人眼里的秀吉,缺少了几分以往的诙谐。
这天,家康装扮成卖笔的,到处叫卖毛笔和诗笺。见到家康时,秀吉的表情十分尴尬,但还是说要买他的诗笺。
“殿下,请随便些吧!啊,您哪里不舒服?”同他一起走过来的义演悄声打招呼,秀吉则连忙摇头阻止了。
“没有的事,我只是感到吃惊。在这种场合卖毛笔和诗笺……左府,我可真是个令人可憎的男人啊!”他心里觉得,好像已被家康看穿一切,所以才向自己索取绝命诗一样。
不过他马上又对义演道:“上人,难得江户左府有这么高的兴致,无论如何我也要为三宝院留下一笔了!”
“这可是意想不到的好事,简直太荣幸了!”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其间秀吉的表情变得像深潭一般的颜色,无言地看着头上的樱花。
这是孤独老人特有的表情……北政所夫人这样想后,再也不敢正视丈夫了。
秀吉的汉文功底不足,提起笔唰唰几下,就以夹杂着假名的文字写下一首诗,交给了义演。
义演恭恭敬敬地接过来,嗓音宏亮地读了起来:“不知名的樱花在寺院盛开,永远也不会忘记这樱花的风貌。”
此时此刻的樱花风貌,无疑将要与被忘记的秀吉一样。
北政所想到这里,内心不禁一阵刺痛,慌忙往前面走去。侧室们倒是谁也没有觉察到这一点。反而,她们对这一即兴的诗毫无兴趣,因而显得十分快活。
这次盛宴办得十分成功,同时也是让更多的人见到太阁的最后身姿。之后,北政所夫人一度回到大坂,但不久又被叫到了伏见城,因为秀吉又一次病倒了。
病倒的原因,居然是由于赏花时的过度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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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廿五)秀吉之死(下)
虽然丰臣秀吉再一次病了,但仅仅等到当月十八,他就勉力坚持,携幼子秀赖晋谒了天皇。当然,此举是近臣们所劝说的,目的是向世人证明太阁殿下身体并无大恙,而对秀吉来说,则其实等于向主上请假。
“无论如何也要渡海!”不论在近臣当中怎么宣扬,而北政所知道,这是丈夫进退两难的真心所在。
对打仗已经厌烦了的秀吉,此时已经被宣传得如同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成了一个溺爱子女的老爷子。当然,这不过是亲信们编造出来的,真正极端溺爱秀赖的是淀夫人,秀吉虽然也不是不爱,但相较而言其实远不如淀夫人。
不过上面这话恐怕还不是最深层次的问题,究其根源,不如说是秀吉的亲信们使淀夫人溺爱并坚持请秀吉将秀赖带进皇宫晋谒更合适。
他们知道秀吉渡海赴朝的决心已下,于是便企图抬高秀赖的身份,用虚设的官位把他装饰起来。因此,在十八日晋谒时,虚龄也才六岁的秀赖便升为从二位的权中纳言。
对以石田三成为首的亲信们来说,秀吉治理国内方面所倚赖的家康、利家,与他在战场领军所倚赖的加藤、黑田等武将一样,都是绝不可以委以重托的一丘之貉,都是他们这些近臣的眼中钉、肉中刺。
并且,如果秀赖的官位以及丰臣家嗣子的地位得不到巩固的话,那么他们五奉行的地位和权力日后也必将随之崩溃。
前来看护的北政所夫人看出了亲信们露骨的阴谋,因此感到像喘不过气般的难受。秀吉从皇宫返回后就休息了,连在院里散步都不得医师首肯。
他只对夫人清楚地讲了自己的希望:“御座船应该快开到界地来了,这一回我无论如何也要渡海!”
可是,这件事既不可能一直保密下去,又有可能被天皇制止,所以秀吉讲明了,活着的葬礼已经结束了,必须坚决渡海!
北政所对此已不再反对了。信长已在本能寺倒下,今川、斋藤、松永……不,甚至连足利家的第十三代将军都相继战死了。这些人当中最出类拔萃的秀吉,也不可能例外,他的大限看起来恐怕也快了。
其实,在前半生当中,北政所夫人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感觉到自己的丈夫要战死。正是有了那么多次心理准备,所以她反复告诉自己,这一次更不能心慌意乱,因为自己已不是昔日的木下藤吉郎的妻子了。
晋谒天皇后,秀吉的病看似已逐渐好转,在上杉景胜被转封到会津后的三月二十四,秀吉将亲信们叫到床边,听取他们的汇报。
在此之前,会津有蒲生氏在。但眼下蒲生氏乡已经死去,其子秀行尚且年轻,难免会受到关系不好的怪物——尹达政宗的控制。
基于这一考虑,将上杉景胜从越后调去会津,不过是求一个保持平衡的局面。丰臣秀吉暗暗盘算,这也算是我临别之前留下的一着先手棋吧。
此事已同德川家康商量过,并且他还让家康允诺,将其一个女儿嫁给已经搬到宇都宫的蒲生秀行。
三月二十四以后,一进入四月,从前线便不断地传来坏消息。先是收到日本水军此前受朝鲜水师将领李舜臣重创的消息,让秀吉气得大骂水军全是无能之辈。
接着就收到明军平倭舰队封锁釜山,驻泊釜山的日本水军因为实力不足而不敢出港的消息。丰臣秀吉本来也想大骂,但想到平倭舰队是被高务实带去朝鲜的,釜山的日本水军船只不足恐怕不是虚言,因此也就忍住没骂。
仅仅一日之后,再有明确消息传到,他才得知“明国水军遮天蔽日,千帆覆海,大筒如林,声震百里”。
这个情报送到伏见城时,秀吉让前来报告的石田三成和浅野长政退下后,便紧紧抓住枕头,盯着天花板足有一盏茶的时间。
“千帆覆海”这个词让丰臣秀吉不知如何面对,在他看来,明国的战舰数量即便打个对折,那也是五百艘……想想海贸同盟卖给自己的那些巨舰,五百艘排列在海面上该是个什么景象?
伺候他休息的北政所夫人也对“千帆覆海”这个词感到惊恐震怖,然后又为丈夫担心起来,恐怕这一幻觉将同命运差遣来的恶鬼一起挡在他的面前。
北政所夫人温柔地抚摸着丈夫那发凉的手,沉默着,沉默着。
到了五月初五,秀吉的言行之中出现了某种异常。就在前一天夜晚,他不无遗憾地自言自语道:“我现在的身体状况,也许乘不了船了。”
可是天一放亮,他又转而向北政所问道:“这里是釜山吗?”然后又说:“你看起来是身份高贵的女人,大概是国王的家族吧?”
北政所夫人目瞪口呆,屏住呼吸,一边量着脉搏,一边盯着丈夫的童孔。
“您说什么呀,我是宁宁!”于是秀吉马上像忘了刚才说过的话一样,老老实实地点了一下头,似乎想表示自己知道对方是谁。
可是,到了黄昏以后,他就变得越发反常了,躺在床上突然发起了号令:“将明舰一举歼灭!太阁我就站在船舷上看着!”
很明显,这是脑软化的症状(注:日本说法,大概有老年痴呆症的意思)。
这样一来,北政所夫人也无法向五奉行及其亲信们隐瞒了。五月十六,五奉行公布了“太阁病重”的公告。
从五月初五至五月十六为止的十一天当中,秀吉可能在精神上匆匆忙忙地去了一趟朝鲜。
五月十八,近臣们将秀吉向宇喜多秀家发去的“不许撤退”的命令撤了回来,与此同时命令他找机会立即回国。
在秀家之后,小早川秀秋、吉川广家等人也收到可以回国“修整”的命令了。不过当时宇喜多秀家还不在釜山,根本回不去,而人在釜山小早川秀秋、吉川广家等人则凭借黑田如水那次奇袭泗川的计划,在引开平倭舰队之后,带领少数精锐偷偷熘回了本土。
简单地说,只有那些有多余船只且当时人在釜山的重将,才得以用“秀吉病重”为理由回来了,而其他人事实上被丢在朝鲜,只能听天由命。
不用说,以上这些事情都是此时的秀吉所不能知道的了。
其实此时伏见城里的明争暗斗又开始了。秀吉的症状,好像被什么迷了心窍一样,来往于战场和伏见之间。而即便在伏见的时候,他居然也认真地担心起自己倒在战场时将会发生什么样情景。
在病情好转的某一天,他说无论如何也要把家康的孙女千姬娶过来做秀赖的媳妇。据知情人士透露,这是五月十五至六月二十之间的事。
“把江户左府叫来!来不及向奉行们说了,只你一个在旁边好好听着!”秀吉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对北政所说道。
但下一句,他的思维又跳跃到了另一面,道:“当时将这些妓女当侍女用是错误的,现在城里的风纪完全给搅乱了,连小孩也玩起写情书游戏了。在这种环境下,秀赖是不能培养成为出色人才的……真是难办啊!”
秀吉的语气虽然同以往差不多,但是北政所已判断出秀吉想通过家康对监护人前田利家说些什么。
北政所暗暗思索:他是不是想让利家把秀赖领过去抚养呢?可是,这样做难道不会有问题吗?
意外的是,当浅野长政被派去找家康,并把家康带到秀吉床边后,这位仍然实际控制日本的太阁殿下一开口,就用不由分说的语气说道:“秀忠有一个女儿吧?就把你这个孙女嫁给秀赖做媳妇吧!不,这是天意,因此让你有了孙女。今天在这里,希望你无论如何也要答应他们表兄妹的婚事。”
此事对家康而言完全没有任何先兆,纵然他历来老奸巨猾,也难免一时不知所措,偷偷地瞥了一下北政所的脸色。
北政所如同哀求他一般,朝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家康这才舒了一口气,反问道:“太阁,您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来了?”
“这件事不定下来的话,我是死不瞑目的。”秀吉半开玩笑地轻轻说道:“我死后,即使有人想夺取丰臣的天下,那也是故意把我移到向岛宅邸的你呀。”
“太阁殿下,您言重了,天下名分已定,谁敢做这样的事呢?”
“我考虑许久了,这是一个你无法消灭我的方法。怎么样,这一手算是高招吧……你的子孙同我的子孙成了一体了,你总不会自己去消灭自己的子孙吧?来吧,紧紧地握一下我的手,让我放下心吧!”
至此,北政所突然感觉到,秀吉终于从渡海的痴心妄想之中解脱出来了。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
当家康带着困惑的表情握了一下秀吉的手之后走了,秀吉便望着家康背影消失的方向说道:“这下可以放心了吧!家康一旦决定让秀赖成为自己的孙女婿,就会过问利家抚育秀赖的方法。
利家是个老实人,如果把秀赖培养成呆头呆脑的人就坏了,但是家康不同,他既有实力又很狡猾,他希望怎么做,就是淀夫人也无法阻止的。
因此,这件事一旦安排妥当,我就可以安心地去到清正、行长、长政他们等待我的朝鲜,然后再闭上眼睛了。”
北政所被他的最后一句话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的痴心妄想根本就一点儿也没抛掉,无论到什么时候,都想以一个忠诚的武士姿态战死疆场……
六月二十七,北政所为了秀吉痊愈进宫面君,奏请在温明殿举办御神乐。此时的她对丈夫仍抱有赴朝妄想实在看不下去了。
御神乐是在七月初一举办的,而在这之后,北政所夫人于七月初七又去了举行过“活的葬礼”的三宝院,赠送五枚黄金,做了祈祷。
另外,人在伏见的尹达政宗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也向三宝院赠送黄金十两,祝愿秀吉身体康复。然而,这些“善意”要么是最后“挣扎”,要么就更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而秀吉的衰弱毫不意外的日趋严重。
坊间传闻,当时的秀吉,只要一开口便是恳求般地说:“你们对秀赖不可有二心!”
然而对北政所来说,这是无法解释的悲伤。
“我的丈夫不是这样的人!”
北政所在心里说:他的心不断地飞向战场,如果不战死沙场,他便觉得自己的一生没有面子,甚至连他的梦话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
可惜这都毫无意义,因为一旦到了不可救药的时候,五奉行及五大老们只会极其理智地考虑后事。
可惜,所谓后事也无非是把秀赖抬出来,这是最容易被世人所接受的。自七月十五起,那种奇妙地、从伤心苦闷的诸侯那里将宣誓书集中起来的工作开始了。而秀吉则已经没有力气去表达自己的意志了。
七月十五,在前田利家伏见城的宅邸里,由利家和家康出面,将诸侯们召集到这里,让他们把宣誓书交给了利家和家康。
可是,仅仅这样做,五奉行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八月初一,又将他们都召集到秀吉的床头,让秀吉亲自将秀赖以及结束战争的事委托给他们。
八月初六,又将家康、利家以及毛利辉元、宇喜多秀家等大老们叫到床前,当然上杉景胜因在领国而未能前来。
这时,秀吉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大家,却说不出任何一句豪言壮语或者温言勉慰了。于是,由前田玄以和浅野长政代为传达秀吉的口述,让他们交出宣誓书。
八月初八,在几乎没有知觉了的秀吉的床头,德川家康、德川秀忠、前田利家、前田利长、宇喜多秀家五位大老反过来向石田、浅野、增田、长束、前田(玄以)五奉行交出宣誓书。
做为丰臣家私臣的五奉行,向天下的五大老要宣誓书……这当然是极不正常的事。
然而——“这是太阁殿下的命令!”
在秀吉不能张口说话时,将此事说成是他还能说话时下的命令,也不是说不过去。然而,这显然是对病人不恰当的利用。
一直默默地盯着那些活着的人是怎样根据个人的需要任意决定的,是木下藤吉郎时代的糟糠之妻——北政所夫人。因此,她的悲伤是难以想像的。
总之,北政所对淀夫人搬到大坂城后风纪紊乱不忍目睹。她在原历史上,后来特意将家康从伏见叫到大坂,自己痛快地把西丸让了出去,恐怕也是因为面对太阁死前这所有亲信重臣们乃至太阁女人们的自私自利,她已看透了人生结束时身边人的无耻吧。
于是,两天后的八月初十,家康、利家、辉元等四大老们聚集一起,互相约定:“在太阁有病期间不改动国家的政治、法律”。
八月十一,由于先前向五奉行上交宣誓书是极不正常的,因此这回要五奉行交出宣誓书,这才将被颠倒了的事情结束。
进入八月后,秀吉一具成了一具只有一点微弱脉搏的活死尸了。并且,不时全身出现僵直状态,或许他在梦幻之中驰骋于朝鲜南部的战场上吧?
对此,北政所是明白的。因此,只有她一个人在时,就不能不对秀吉说些什么了。
“人生,真是奇怪啊!”
当然,无论她此时说什么,秀吉都已无法回答了。而正因为他不能回答,北政所眼里充满了泪水。
“人都是有欲望的,如果没有欲望,那就不是人了。不是人的人,仍活着,还死不了,这期间究竟会怎么样呢?……是神,还是佛?还是往返于其间?尽管这样,殿下仍有消失不了的梦……因此,宁宁非常悲伤。”
“……”秀吉的回答,只有若有若无的呼吸。
“不,人生也许是宝贵的。那么,让我们看看现在的世界吧……除了这样,别无他言。只要这样去想,就会觉得天地都要消失般的寂寞。”
秀吉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战栗,亦或者是颤抖,但终究已经不能再说出任何一句话、一个字来。
八月十八,黎明。日本的“天下人”,太阁丰臣秀吉,终于咽下了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口气。一直守在他身边看着他咽气的,实际上只有北政所一人。
北政所夫人伤心地哭过之后,典医和五奉行慌慌张张地聚到秀吉床边——“从一位太政大臣丰臣秀吉”的枕边,打那时起便显得异常忙乱。
“现在,太阁去世的消息还不能公布!”石田三成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这样惊慌失措,难免有考虑不到的事。就这样吧,但是到公布为止,丧还是要服的。”
这些商量,亦或者说决策,北政所完全像对别人的事一样听着,一言不发,更不会表示反对。
由于五奉行必须找时间再次仔细地商议一下将来的事,所以在这之前,必须让人们觉得秀吉还活着。
因此,五奉行决定,让城里的渔民去淀川捕鲤鱼,“祝太阁殿下康复!”
同时又宣布,为了祝贺,以淀川捕获的大鲤鱼相赠重臣。这件事由长束正家去执行捕鱼的命令,由浅野长政把鲤鱼送到德川家和前田家。
北政所在听着这番奇怪的商量之时,感到秀吉的手逐渐变凉了。可是,她不想松开他的手,甚至还冒出一个念头来:丈夫还是我一个人的啊……她难以去掉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于是,她蓦地想起了秀吉作的一首和歌。秀吉曾说过,“将来万一之时”可以作为他的绝命诗:我一如露珠般地消失,浪花(隐喻大坂)的岁月也成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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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廿六)石田到访德川府
庆长三年八月十八,德川家康得知丰臣秀吉归天之讯,已是秀吉逝去一个时辰之后。家康虽早知秀吉之死只是时日问题,可令他意外的是,前来告知死讯的,竟是平素明显对他抱有敌意的石田治部少辅三成。
是日晨,家康正在阿龟夫人侍候下洗脸,本多正信仓皇失措地闯了进来:“殿下,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是从三崎来的,还是从江户来的?”
“都不是,来者是石田府的主人。”
“三成来了?”
“是。他只身前来,说有绝密大事要和殿下面谈。”
一听此言,家康马上想到,难道太阁已去了?可三成为何要前来通知自己?照他的预想,若秀吉死去,三成定先秘而不宣,再策划朝鲜撤兵之事,还会装模作样地说:“这是殿下的命令。”
他向来喜玩弄阴谋,自以为是,于太阁身后,必如此盛气凌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大老身上。
“三成一人前来……我知道了,快把他请到厅里。”身子愈见发福的家康令本多正信先把三成请进来,自己连忙更衣。由于肚子太大,他甚至连束带都不能自己系了,在阿龟的帮助下,一通忙乱后,他终于换好衣服。
此时,窗纸才刚刚泛白,鸟儿都还未醒来。
“阿龟,太阁恐是故去了。”家康只觉自己的声音恍恍忽忽:“从今以后,日本可要闹腾一阵子了。”
家康刚整理好装束,鸟居新太郎立刻赶来。家康轻轻向他摆了摆手,道:“我们有机密大事要谈,你在廊下好生守着,不要进来。”扔下这句话,他就出了卧房。
傲慢不羁的石田三成居然亲自前来……走过冰冷的走廊时,家康还在纳闷。三成在自己面前,甚至不摘头巾,在大名们面前更是放荡不羁,毫不掩饰对德川氏的敌意,这让浅野长政等人都捏着一把汗。
这样一个三成,难道会在太阁离开人世后跟我妥协?似乎应该不会,但倘若真是如此,我又该如何应对才是?
家康走进客厅,三成破天荒地低头,向他微笑施礼。
本多正信看来也有预感,家康一进去,他便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既是密谈,恕在下告退。”便走了出去。
他人虽出去了,却并未解除对三成的戒心。对于老奸巨猾又刚愎自用的三成,正信比家康还要反感。
当初在伏见城,正信就对德川府邸的地址甚是不满。当时负责选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三成,他把伏见城东一片低洼之地划给了家康。隔着一条道的西边,却给了他自己。北面和南面则分布着他的心腹宫部佑全和福原长高二人。
如此一来,德川府邸就在他们的严密监视之下。若在那三位府上再建几处炮楼,安置几门从海贸同盟处重金购入的京华火炮,只要一齐开炮,德川府转瞬就会灰飞烟灭。
此事不仅让德川家的人激愤不已,就连浅野、增田、大谷等人都有些看不下去,直皱眉头道:“治部少辅的敌意表现得太露骨了。”
当然,三成敢这么做,都是因为背后有太阁撑腰,一旦太阁故去,这种局面当然会被打破。若家康是个胆小性急之人,住在这里,每日必定辗转难眠,焦躁不安,长此以往,甚至可能引发意外纷争。
正因在德川家臣们眼中居心叵测的三成愈来愈桀骜不驯,对于三成的来访,本多正信和鸟居新太郎都心生疑惑。
“石田治部一大早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家康坐下来问道。
三成则一脸严肃道:“再过一个时辰,浅野长政就会给贵府送来一条在淀川捕获的大鲤鱼。”
这话太意外了。家康微微挑眉,问道:“浅野到淀川钓鱼了?”
“是。他说要把其中一条献给左府殿下,让大家都尝尝鲜。当然,城里所有人都会收到他的鲤鱼。”
家康点点头,立刻道:“浅野送鲤鱼来之前,你便光临寒舍……这么说,请我吃鱼是假,让我斋戒是真?多谢你的忠告。”
三成听了,眼中放光,但家康却并不看他一眼,而是继续道:“不用你忠告,家康也不会在太阁丧期食鲤鱼。你既然都来了,我自然更会严格斋戒。”
一席话说得三成哑口无言。
家康暖昧地笑了笑,问道:“太阁到底是何时故去的?”
“左府殿下,请您不要轻易说出故去二字。”
“我知道,在从朝鲜撤兵之前,丧事必须秘密进行,这可真劳神。”
家康太平静了,竟让三成都有些不知所措。照三成的想法,一旦太阁归天,此前一直“忠厚正直”的左府必会立刻揭掉面具,借实力压迫他,因此这整个早晨,他都摆出一副高傲之态。
“太阁殿下于寅时归天。”三成道:“当时身边有曲直濑玄朔及其他太医,幼主、淀夫人、鄙人与浅野长政、前田玄以都在。殿下离去时甚是平静,也算寿终正寝。”
三成的话,家康听了不到一半,便听不进去了。比起秀吉的死,他更关心三成真正的来意:其亲自前来告知太阁的死讯,究竟意欲何为?这实在令人生疑。丧事当然该秘密举办,可三成故意神神秘秘,其卑劣行径若被加藤清正所所知,必然深为不齿……
此时家康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眉道:“北政所难道不在太阁榻边?”
家康最关心的还是北政所。在他看来,能衣不解带照看秀吉的,只有从大坂城赶来的北政所一人。
这也难怪,秀赖才六岁,还只是个顽皮的孩子,根本不懂得为父亲之死而悲伤。淀夫人则为了自己的前途忧心忡忡。
可一直对秀吉关爱有加、最感悲伤的北政所,三成却只字不提。或许,太阁是在宁宁疲劳到了极点、回房间稍事歇息时断的气?家康担心,这所谓“寿终正寝”之类的话,恐怕是在掩饰什么。
三日前,秀吉清醒时,还把家康和前田玄以叫到枕边嘱托:天下大事交给家康,辅助秀赖的任务就交给利家……这是秀吉最后的吩咐。那日傍晚,他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听不清别人的话,俨然一个活死人。
家康并不刻意责难三成,只是道:“既是寿终正寝,说明太阁去时很放心。对于身后之事,太阁可有明示?”
秀吉当然不会有什么明示,若有,也定是三成的意志。家康明知如此,却偏偏要问。
三成终于松了一口气,道:“有。”
“家康洗耳恭听。”
“大军从朝鲜撤回,太阁之生死要绝对保密。”
“那是自然。”
“太阁的遗骨,可在高野山木食上人的帮助下,秘密埋葬于洛东的阿弥陀峰。”说到这里,三成压低声音,道:“不过,殿下遗言说,此事只可让五奉行知晓。”
家康没理这句所谓“太阁遗言”中对他或者五大老的怀疑,反而目光灼灼地问道:“治部殿下,这么说你违背了太阁遗言,把消息告与了家康?”
三成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正是。在和其他奉行商量之后,决定只让木食应其和前田玄以二人秘密把遗骨送往葬处。”
“你们不惧世人责怪?”
“关于此事,我们当然也考虑过……对百姓,我们就以塑大佛为名,先悄悄动工,修建神殿和陵寝。”
“果然甚是周到啊。因此,你们才演了淀川大鲤鱼这一出戏。”
“是。因此,浅野长政弄来一批大鲤鱼。待送到左府殿下府上,还请殿下定要羊作什么都不知,品尝鲤鱼的美味。”
此计真是拙劣……家康尽管心内颇为不满,可一旦加以责难,局面恐难以收拾,便道:“这么说,你们也要食那些鲤鱼?”
“事已至此,我们也无办法。”
“治部殿下,这些事我们且不论。照你所说,你不但不听从太阁遗言,来通知我太阁死讯,同时也背叛了浅野和前田,向我挑明鲤鱼的秘密。”
家康虽语气柔和,可再也没有比这更深刻的挖苦和讽刺了。果不出所料,一听这话,三成脸色刷地变得苍白。
“这实是事出有因。”
“什么原因?家康洗耳恭听。”
“不妨跟左府殿下明言:这其实是北政所夫人的指示。”
“呵,就是说,是北政所违背了太阁遗言?”
“太阁临终时,北政所并不在身边,在下便立即去向夫人报告,求她一事。”
“你是说,北政所当时不在,而你因对她有所求而去见她?”
“北政所虽然当时不在,但我们自然不能隐瞒夫人,因此当城里人都为隐瞒丧事而大吃鲤鱼,夫人倘若却要落发——左府殿下,她哪怕是掉一根头发丝,那么大家的辛苦就全泡汤了……我求的正是此事。
不料夫人却道,此事只交给几个奉行来打理,她不放心,故要我立刻报告殿下,希望殿下协力。夫人甚至还威胁说,若我不答应,她就当场剪掉头发。”
家康不禁暗吃一惊。原来三成并不是主动前来套近乎,而是受北政所委托而来。北政所的言辞竟如此激烈,是因为秀吉临终时没能在场,还是因为对近臣们食鲤鱼的伎俩忍无可忍?可是,北政所当时真的不在场吗?
“哦,如此大事,家康自当鼎力合作。除此之外,太阁还有何遗言?”说这些话时,家康忽然有些感到全身无力。
不知秀吉是否想到,自己死后竟受此人愚弄?俗语说,死无对证,三成等人假托太阁遗言,如此肆意妄为,别说北政所,换了别人也定勃然大怒。
太阁临终时,当然已不可能开口,三成只要还有一丝尊重故人的心思,就当早早把死讯告知五大老及其他重臣,一起商议善后事宜,方符合礼仪。
而那时,一切当然都要由家康来决定,又怎会有淀川大鲤鱼之类的闹剧?三成现在这么做,当然会引起北政所反感,这是极度悲伤的北政所对三成义正词严的谴责。
只是……对于此事,我难道没有责任吗?家康忽然觉得有些愧对秀吉。当然,无论是气度还是才干,三成都无法与秀吉相比。
正因如此,家康才觉得沮丧,连斥责三成的力气都没有。他还要像哄孩子一样,听听三成究竟会说出什么样的“遗言”。
听家康这么一问,三成向前挪了挪身子——或许他把家康的问话误以为对自己的妥协了。
“左府殿下,北政所的话句句在理,在下无法反驳。”
家康忍住不快,缓慢而坚决地强调:“我问的是,太阁还留下了什么遗言。”
“丧事必须秘而不宣,好让在朝军队安全撤回。可北政所夫人的意见却是,撤军的命令上只有奉行和监军签名还不行。”三成清了清嗓子道。
“这么说,北政所对遗言有异议?”
“不,不是有异议。夫人只是担心,撤军遗令发出,万一太阁归天之信亦被泄漏到朝鲜,骚乱就在所难免了。”
“我看此言有理,至少加藤和小西本就不和。”
“夫人还说,撤军命令无论如何也要得五大老同意。为免贻误时机,在下就先来一步与左府殿下说明真相。在下也觉得,与左府殿下商量之后再作决定,方为上策。”
家康微微点点头,听他说下去。至此,家康才逐渐明白三成的真正意图。其实他并不是要主动来访,而是觉得北政所的意见实无可挑剔,才舍弃了先前的决定。
“左府,北政所夫人的话,有些地方我实在难以理解。”三成压低声音,向前倾身道:“到底北政所是打心底里把左府当成自己人,才让在下真心诚意来求左府相助,还是只想借左府之力,万无一失地撤兵?这个谜,在下无论如何也解不开啊。”
听了这话,家康才认真审视起三成来——此人城府果然不同寻常。家康心里的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
第二次出兵朝鲜时,北政所一直大力支持加藤清正,并让小西行长和清正争夺头阵,这令三成不快。
北政所提携的是从小就跟随秀吉左右的加藤、福岛、黑田、浅野、细川等人,而他们正是挡在石田、小西面前的一大障碍。
但如今北政所竟让石田三成来跟家康商量,她究竟是何用意?三成刚才的弦外之音分明是,若家康和加藤等人亲近,并和北政所联手对付他,他也不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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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因为某个岛国的突发事件,转头去研究了一下该国当前的派阀政治形势,耽误了更新时间,以至于迟了二十多分钟,抱歉抱歉。
话说,我昨天写死了丰臣秀吉,今天就……咳,巧了不是。
第281章 朝归倭附(廿七)德川大志
原来北政所从心底里把左府当成自己人——石田三成定会这样揣测。
若是自家家臣这样无礼而刚愎,家康恐怕早就噼头盖脸一顿臭骂了,但三成并非家康的家臣。
不止如此,他还是从小就追随秀吉的近侍,并自负地认为担负着丰臣氏未来的大任,一贯刚愎自用,以宠臣自居。
最要命的是,秀吉活着时还真就如此看他。正因如此,一旦事情不如他意,他就坚决不肯接受,根本不像个成熟的大臣,实在令人头疼。
三成似乎也察觉到了家康内心的波动,或许他原本就想先把家康激怒,再伺机而动……家康比三成年长许多,且太阁生前就曾极力称赞他忠厚正直,甚得人心。可他在三成眼里,却是一个刁钻透顶、令人忍无可忍的奸猾之辈。
眼看家康脸色稍变,三成嘴边反而浮出一丝冷笑——你等着,我马上就把你的伪装剥下来,让你原形毕露!
“夫人到底是把左府当成自己人呢,还是存有戒心?”三成笑眯眯地问道。
家康紧紧闭上嘴,下巴微微动着,似乎正在咬着上嘴唇表皮,如果是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这是他要发怒的前兆。
“治部殿下,二者恐怕兼而有之啊。”
三成微微一笑,冷冷地道:“这么说,夫人对左府也是半信半疑了?”
“自然如此,也正该如此。治部殿下,人人都想爱憎分明地活着,都想完全信赖他人,但又在不断地怀疑他人。在这个世上,可将信赖与憎恨分得明明白白的人,其实根本没有。”
“左府是说,夫人半信半疑才是真正的态度?那么,左府对三成也是这样的心态吗?”
“这个最好问问你自己!”
家康实在忍不住厉声说道,但马上他又不禁有些后悔——他能否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真是可恶,这个桀骜不驯的家伙,居然胆敢试探我!
但家康转念一想,虽说他对自己非常不敬,可自己若也发怒,结果又会如何?那样一来,不也变得和三成一样可笑了吗?
一番心理建设之后,家康好歹压住心头怒火,道:“治部殿下,世上既无一尘不染之人,也无不可救药之徒。若北政所并未明确说家康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就说明她是一个有识人之才的女人……半信半疑就足够了。
怀半信半疑之心,她既无需防范,也不会疏漏,若对固然皆大欢喜,若错也不会无可挽回。你说这天下之事,说穿了可不就是这个道理?”
三成微笑点头:“好,长者的教诲,三成谨记在心。”
“那最好不过。”家康随口应了,又道:“既然密葬的事已决定,剩下的就是撤兵了。”
三成面色一肃,道:“正是……关于此事,依北政所夫人所说,还要请左府殿下赐教。”
“关于此事,葬礼结束后,我们要立刻与前田大纳言利家商议,然后再请众大老在撤军令上署名。之后,你和浅野长政、毛利辉元三人携令立刻赶往博多。”
家康的怒气慢慢消了,早就考虑好的退兵之策如行云流水般涌出,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未免有些太过于对答如流。
不过,此时必须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此前大明册封圣旨上那一句“封尔为日本国王”,让秀吉深感受辱,他为了挽回颜面才强行出兵,最终却郁郁而亡。而事到如今,撤兵一事,却已经关乎日本生死存亡。
“到博多之后,你立刻挑选几名妥当之人前去召回撤离的军队。一旦明军获知太阁去世,退兵怕就困难了,所以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博多那边,还得我亲自去一趟?”三成陡然抬高声音,这其实是他在担心,担心他不在时会发生什么不可预料的事。
家康反而一愣,皱眉道:“舍你其谁?去了博多,关于撤兵事宜,还要多和诸大名商议。这个自不必说。另外,一定要紧紧抓住毛利和岛津。掌握了毛利,中国地区就不会乱;控制了岛津,九州便也安定了。
你记住,这才是关键之处。当然,我也会立刻让秀忠赶回江户,严密监视东海道动静。如此一来,海内局势就基本安定了。
我这段时间常常想,在病榻上时太阁就总显不安,他一生的大志便是统一天下,缔造太平盛世……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继承太阁遗志。”
说完这些,家康方松了一口气。如此谆谆教导,即使对秀忠也从未有过。这些话已超越了私怨,似乎是“忠厚正直的左府”献给太阁在天之灵的一片真心。
此时,四周逐渐明朗起来,天色已大亮,早晨耀眼的阳光射进窗户。三成咬着嘴唇,乖乖听着,又沉思良久,然后伏在了榻榻米上。
看来他是想明白了,要向我施礼呢——家康想着,嘴角不禁浮出了微笑。
可没想到,三成却忽然拔下榻榻米上的一根毛,动作僵硬,语气生硬地道:“左府,鲤鱼也快要送来了,恕在下先行告辞。”
家康不禁想放声大笑,昨日还在众人面前神气活现的三成,居然作茧自缚,感到羞愧了。
“那么,密葬一事就拜托治部殿下。”
“啊,对了。”三成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事来,补充道:“左府,北政所夫人的命令和左府的看法简直如出一辙啊。”
“此话怎讲?”
“在病榻上,太阁就常显不安,他的大志便是统一天下,开创太平盛世……这些万万不能忘记。不瞒左府,这些话夫人也说过,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啊。”
说着,三成立起身,说了一声“告辞”,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没等家康反应过来,三成已出了走廊。
家康深感不快,呆立原地,彷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污水。
三成说家康与北政所所说如出一辙时,家康还以为他已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意见。看到三成愤然离去的背影,他才明白,事实正好相反:三成定以为北政所与自己早已串通好,所以他才充满怀疑,反感不已。他定是觉得,我和北政所乃一丘之貉,是丰臣氏共同的敌人。
“主公,您刚才跟治部说了些什么?这厮施礼时竟差点摔了一跤。”本多正信送完三成回来,笑着发问时,家康连回答的心情都没了。
三成这个完全靠所谓谋略活着的人,把我德川家康看做居心叵测之辈也还罢了,竟然把北政所也如此看待,真是不可思议。
家康想,这种情形,或许是因为他的年轻,也或许与失去太阁后的慌乱有关。若真如此,他虽然令人生厌,却也不免令人生怜。
“左渡守,你进来,我有话与你说。”家康慢慢转过肥胖的身子,与本多正信一起回到房里。房间正对石田的府邸,稍向左看,映入眼帘的便是宫部佑全的邸处。
家康故意移开视线,道:“左渡守,对门府里有人在侍弄院中的树木。”
正信一听,不禁一怔,走到屋檐下看了一眼,立刻愤愤地盯住那边。
“别瞪眼了,那些人是治部故意派出来监视咱们的。”
正信冷笑道:“地上并无剪掉的树枝,他们只是在胡乱抓抓树梢。现在也不是工匠们出来干活的时间,真是一群连装腔作势都做不好的废物!”
“罢了,只当没看见。”
“是,臣不看了。虽说太阁是寿终正寝,可一想到他那消瘦得没了人形的遗体还放在城中,臣也不禁感慨万千。”
此时,小鸟的啁啾声变得嘹亮起来,清爽的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正信一边装作欣赏晨景,一边继续道:“臣对主公的先见之明深感佩服啊。”
“你指什么?”
“转封关八州一事。”正信走到立在檐下的家康身边,接着道:“那时,臣觉得主公似乎敌不过太阁了。苦心经营的骏、远三旧领被太阁夺走,却把主公转封到一片荒芜之地,恐怕失去了争夺天下的基业。”
家康默默听着小鸟的啾啁。
“可如今看来,那次转封反倒帮了主公大忙。臣静下心来想一想,觉得当前大势已经发生了逆转,而且聪明人都会明白这些。
经过这几年战争期间的开发,主公实际岁入已达二百五十万石……为了压制主公,太阁特意扶植的上杉氏,但其号称岁入一百三十二万石,实际上连一半都不到。
上杉之下为毛利,最多也就一百一十万石,再之后便是前田的七十七万石,岛津的六十三万石,尹达的六十一万石……所有这些,没有一人能与殿下比肩。啊,真是了不起啊!”
“左渡守,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以为,论实力,谁也比不上主公您。这个道理如此简单,石田居然还看不明白,真是恼人!”
“左渡守,你此言差矣。眼下最重要的乃是太阁丧事……浅野长政送鲤鱼来时,我打算在此处接待。”
“在这个房间?”
“既然对面府里的人特意爬上树向这边张望,那就莫让他们失望了。让浅野到这里来,略表谢意,就打发他回去。这样,一直怀疑浅野也在追随我的治部,或许就会暂时宽心。”
“主公,今后您打算一直这样对待三成吗?”正信提高嗓门,抬头看着家康。家康却默默返回室内,坐在鸟居新太郎整理好的坐垫上。
“左渡守,你以为我是在取悦治部?”一坐下,家康便接过新太郎递上的茶水,大口啜了起来。
正信似乎有些纳闷,但又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不太应该,因此解释道:“臣下的意思是,即使主公有意避嫌,三成也未必能领会如此苦心啊。”
“我并不这么认为。”
“主公难道另有打算?”
“治部也算天资聪颖啊。”
“恕臣下愚钝,对主公这句评语,臣下不敢妄言,只是正信绝不以为那人可信。臣下早就看出,且迄今坚信,他必然会阻止主公实现大业。”本多正信斩钉截铁说完,抬眼望着家康。
可家康却轻轻摇了摇头:“左渡守,你又想错了。”
“想错了?大人认为三成不是此等人?”
“不。你方才说我可夺取天下……可有此话?”
“确实说过。无论实力,还是声望,下一个天下人非主公莫属。”
“你错了。”
“难道主公不想取天下?”
“唉。”家康放下茶碗,一脸无奈,“事实上,若日本便是‘天下’,那么家康早已掌控了天下。”
本多正信不禁一愣,瞪大了眼睛。这话大大出乎意料,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左渡守,我官居左大臣,至于实力和声望,在日本更不必说了。对于这一点,刚刚故去的太阁早就有清醒的认识,因此他才特意把我叫到枕边,把天下诸事托付与我。从太阁托孤的那一刻,就已决定了太阁归天之后,下一个掌管天下的便是我德川家康。”
这一番话,说得正信连连点头。
“心中迷茫,行动就会迟疑。你的迟疑正是源于此。”
“恕臣下愚钝。”
“太阁已经闭上了眼。根据太阁的遗嘱,其实在他闭眼的那一刻,我就可以掌管天下了……这已成为无法更改的事实。
但你要知道,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从今往后,天下之事便是我之事,天下之责便是我之责……无论三成怎么少不更事,如何为非作歹,他都是太阁遗臣。我若无法让他活下去,便是我的耻辱,是我的诚意不够、手段不够……
说得浅白些,那就意味着我的为政之道、治国之法出现了瑕疵,正如《论语》中说: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左渡守,天下人便该有天下人的心胸气度。所以你也要牢牢记住,任何时候都不可主动树敌。”
正信连连点头。既然家康早就有了这种想法,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已无法用语言表达欣喜之情。只不过,他忽略之前家康的那句话:“若日本便是‘天下’,那么家康早已掌控了天下”——倘若日本并非“天下”呢?
正在此时,鸟居新太郎前来报告,说浅野长政拜访。果如三成所言,浅野长政真给家康送来了一尾大鲤鱼,鱼放在铺着竹叶的篮子里,由侍童提了进来。
家康故意开了个玩笑,没想到长政脸色都变了。果如三成等人商量好的那样,为了隐瞒太阁去世,他们煞费苦心。
“我也要马上回家,让厨子烹调,虽然我那条要比左府殿下这一条小……说不定厨子已经煮上了。”长政道。他们说话时,石田府邸的树上投来监视的目光。
家康道:“这条鲤鱼可真不错。既然大家都要品尝这美味,我也马上尝尝。哟,还是活的呢。”
若无其事敷衍了几句,他遂吩咐道:“新太郎,你去告诉门上,就说浅野殿下要回去了。”谈了几句话,家康就故意打发浅野回去。
浅野长政也一副放心的样子,道:“告辞。”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站起身。一向正直的他并不善于说谎,此时腋下已冷汗直淌。
“左渡守,把那条鲤鱼放到院中去。”
“主公这是何意?”
“对面既有人监视,怎么说也得向他们展示我的真心啊……去,把鲤鱼放到泉水中去。”
“主公要让这条鲤鱼活下去?”
“对,不仅如此,你还要大声说话,好让鲤鱼听到。”
“让鲤鱼听到?”
“是。若是平常,我早就让人把它收拾好吃进肚中了,但既然太阁还在病中,就留它一条活命,以祈祷太阁快些痊愈……你要一边这么大声说着,一边把它放到泉中。”
正信哈哈大笑,连忙点头称是。他也早就注意到对面树上一道道利剑般的目光了。
那泉水是从两家交界处涌出,逐渐形成一条溪流,最后消失在德川府后。其实,这泉水也是为了防备暗杀者而特意设置,一旦暗杀者潜入府中,可能不慎落水,那就可以有所防备。
正信手提鲤鱼,跟在家康身后出了房间。泉水如点点碎银,悄悄告诉人们秋天即将降临。照家康所教,正信站在郁郁葱葱的胡枝子树旁的石头上,大声对鲤鱼说了起来。家康则默默凝视着水面。
大鲤鱼一被放进水里,近三尺的巨躯立刻舒展开来,两腮张合,翻身戏水。
“呵呵。”家康轻笑着,用微不足道的声音道:“让大家都好好活下去,这便是从今日起,我德川家康最大的责任……日本若没了这齐心协力的五十万大军,那些精锐之极的明军岂不立刻杀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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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有朋友提出想听我对安倍死后的日本有什么看法,简单说两句:1,日本亲米大方面不会变;2,五大派阀之间会有力量更迭重组,可能是一场大戏;3,不阴谋论死因,但客观上岸田捡了个大便宜;3,右翼如果还有聪明人,可能趁机打悲情牌,力推修改和平宪法。
以上都是个人观点,请大家一定要坚信,我只是在胡说八道。
第281章 朝归倭附(廿八)石田布局
伏见城内,丰臣秀吉的遗体静静停放房中。当然,和他卧病在床时一样,仍有两名太医在床头伺候,另有两名在外间待命。
停放遗体的房间入口,全是三成的亲信,如其兄长正澄之子主水正、右近,及嫡子隼人正重家等。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前田玄以等人之子也早早奉命前来,从几天前便开始轮岗。
因此,直到十八日晌午,家中众人还不知秀吉故去。从侍女到负责茶水的和尚,都坚信太阁只是病重,并未归天。
己时刚过,曲直濑玄朔就跟往常一样向众人宣布:“太阁今日恢复了些,未现痛苦之色,眼下正在安睡呢。”
若是有心人,只要看看玄朔此时的神态,自会产生怀疑。倘若太阁果然正在安睡,那你玄朔为何眼睛发红、声音颤抖?不过,当人们后来听说城中所有人都会吃到大鲤鱼时,便果不其然被迷惑了。
“听说这是庆祝太阁殿下恢复健康的鲤鱼。”
“从十五日起,殿下就近乎病危,这下子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是呀,是呀,我本以为这段时间恐怕就要斋戒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伏见城内每日出入的人数,算上侍女足有两千多(注:日本的城一般指居城,不算城下町。居城通常是军事城堡性质,城下町才是商业和手工业区,所以这句话类似于说大明的皇宫每日出入两千人)。无名小卒充其量只能尝尝鲤鱼汤的味道,可这样已经足以掩盖秀吉故去的真相了。
醍醐三宝院的木食上人领命前来,躲进了前田玄以府邸。一架漆得十分漂亮的长柜被抬了进来,说是为了装捐赠给大佛殿的宝物,居然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疑。
相反,人们却把它和鲤鱼汤的事联系起来,还有人议论说:“看来太阁殿下真的快要恢复了,这定是向大佛殿捐献的谢礼。”
与此同时,在奉行宫邸,鲤鱼也已经端了上来,石田三成两手捧着汤碗,津津有味地喝了起来。
五奉行中,只有负责留守大坂的长束正家不在,原本身在大坂的增田长盛因找北政所有事相商,这会儿也赶了过来。
石田三成环顾众人一眼,道:“来,人人都沾光……真是难得的美味。”
然而前田、浅野、增田三人悄悄对视,无人举快,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沉重。
“浅野殿下,怎不见你举箸?”
“……”浅野长政沉默以对。
“增田殿下,都要凉了。”三成目光转而一撇增田长盛,一脸澹然地劝道。
“权当我已吃过了吧,我实在咽不下。”增田长盛勐地把脸扭到一旁。他此刻已经眼眶发红,目中噙泪。
三成微微一叹,又把视线移回浅野长政身上,轻轻摇头,道:“诸位莫非信不过我石田三成?”
“治部殿下,反正腥物已经端来了,至于吃与不吃,我看就随各自心意吧。”浅野长政说着,看了增田长盛一眼,似乎想征得他的支持。
果然,增田长盛也顺势说道:“是啊,拜托了。一想到太阁殿下,我心里就无比难受。”
三成皱紧眉头,面露难色,语气也略有不悦:“我为何要这么做,稍后自会原原本本告诉大家。可是,若此时别人都吃了,却只有奉行宫邸的鲤鱼原封不动被退回,那么太阁归天的事就会让厨下知道,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最终天下皆知。希望各位不要因小失大。”
听石田三成这么一说,低头跪坐的增田长盛勐抬起脸,用手使劲揉捏膝盖,最后忍不住一拍大腿。
他情绪甚是激动,或许是由于他当时身在大坂,却未能见上秀吉最后一面,所以备觉伤怀,语气自然也很激烈:“治部殿下,我有话要说。今日这鲤鱼,究竟是不是供奉太阁殿下的?此事极其重要,我需要治部殿下现在就给一个说法!”
三成目光有些游移,道:“增田殿下是不是想说,应该供奉太阁殿下的在天之灵?”
“不,我的意思是想问治部殿下,我们现在就该和着眼泪把这鱼汤强咽下去吗?”
“你这话未免太过分了。我们在为太阁悲伤的同时,也要时刻想到幼主……除了幼主、淀失人——当然还有北政所,其余众人都还不知太阁业已归天。
事已至此,难道我们还要装模作样,非得把悲伤写在脸上?三成深受太阁大恩,永世不敢或忘,自然不是没想过供奉太阁,而是眼下实属无奈!”
他此言一出,满座寂然。石田三成说他深受太阁大恩,众人肯定是没有疑义的。然而,不知长盛是否仍觉得三成是在强词夺理,故依然红着眼睛,把头转到一边,怔怔地望着窗外。
“我知道各位不会这么容易想开,可是三成还是要把此时的心情告诉大家。今日这个鲤鱼宴,诸位是否以为我在耍小聪明?”
“我虽不这么认为,可是据说送到德川殿下处的鲤鱼已被放生,说是要以此来祈祷太阁痊愈……”
浅野长政话音未落,三成立刻不屑地打断道:“正因为怕有这种事出现,所以我才苦口婆心劝诸位食用。这鲤鱼与丰臣氏荣辱与共,有重大意义。”他此刻的语气不仅极其坚定,而且锋芒毕露,三人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治部殿下是什么意思?”浅野长政有些不解,先看了看增田长盛,又转头对石田三成问道:“我倒想听听,这鲤鱼有多了不起。”
“那你们就听好。”三成昂然道:“首先,太阁去世有两重意思。我想这一点用不着我说了吧。”
“有两重意思?”看来浅野长政还是需要解释的。
“当然。其一,这意味着一个天下人故去了;其二,丰臣氏的主君倒下了。”
三成顿了顿,似在观察大家能否理解他的话,然后才轻叹一声,道:“若把太阁的归天理解为天下人的故去,那么自然就会产生一个问题:下一个天下人将是谁?若理解为丰臣氏家主故去,那么另一个问题则是:丰臣氏的下任家督又会是谁?”
“请恕我冒昧地插一句嘴:我一点也不明白……”
前田玄以话音未落,三成就使劲摇摇头,摆手打断了他:“你先不要插嘴。不要妨碍我说话!丰臣氏的主君便是天下人,而如今天下人已经故去,所以丰臣氏的家督理所当然还是天下人……如此一来,问题合二为一。
对此,我想你们当无异议。而我石田三成早已誓与丰臣氏荣辱与共,料想各位也应该如此,是吧?”
“哦。”长盛一面点头,一面喃喃自语:“可是,那些忘记了丰臣氏恩典的人,却极有可能把问题一分为二来考虑啊。”
三成点点头,脸上浮出一丝微笑:“想必大家也都清楚,左府等人是在小牧之战后才顺服太阁的,而在那之后太阁也很难说对他有多少加恩……故此,他是不会承认自己得到了太阁恩典的。”
“可是……”浅野长政眉头紧皱,思索着道:“治部殿下如此直言不讳,在当前局势之下未免……”
“事已至此,我顾不了这许多了。”石田三成再次打断。
“可如果照你这般说,那么认为自己未受到太阁恩典的人,可就远不只左府一人啊。无论是奥州的尹达,还是中国的毛利、九州的岛津,他们都只是顺服了太阁,也都并未受到特别的恩惠……”
“你先听我说完!”三成又一次厉声打断长政,然后竖起膝上的白扇,目光阴沉地道:“我要说的其实争和浅野殿下一样!不知对丰臣氏怀有感恩之心的绝非左府一人,可这才正是问题所在!
若这些人认为掌握天下者和丰臣家督是两码事,则将如何?恕我直言,若他们人人如此,则届时幼主恐怕与天下无缘。而我等若一味退让,那么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太阁殿下?”
他一脸沉痛,环顾三人,目光炯炯:“你们还不明白吗?此刻我们若不把握先机,这神国天下恐怕马上就要大乱了!”
三人面面相觑,正襟危坐。似乎当前的事实确如三成所说,关于天下与丰臣氏,若人人想法不同,结果自然有别。既可认为二者乃是同一个问题,也可以认为它们本就有很大的区别。因此,既会有将此分开思量之人,亦会有将此合二为一之人。
“看来你们也想通了,那咱们就继续谈吧。”三成眯着眼扫了一圈众人,这才缓缓说道:“我等五奉行定会把太阁殿下打下的天下和丰臣氏视为一体,望其永存、助其永存。”
“言之有理。”浅野长政首先点头赞成,道:“只有这样想、这样做,才对得起已故的太阁对我们的恩情啊。”
“你要注意,‘已故’二字岂能轻易出口?”三成严厉警告道:“太阁身边也有些人与我们心意相同,但倘若听信了敌人的花言巧语,恐怕便会不知不觉对我们不利。”
“敌人的花言巧语……”前田玄以有些莫名其妙:“谁听了敌人的花言巧语?”
“实话告诉大家吧:我说的正是北政所夫人。”
“夫人?”浅野长政大吃一惊,勐然摇头,坚决道:“绝无可能——夫人绝非不明事理之人,治部殿下莫要疑神疑鬼。”
“你先别急,浅野殿下。无凭无据,三成绝不会信口开河。我因担心夫人会削发为尼,专程去求过她了。没想到夫人一番闲话之后,却说道,‘太阁毕生的志向便是一统天下,开创太平盛世……这是我们应坚守的第一遗愿’。”
“这话有什么不对?不也和你说的是一样的道理吗?”
“浅野殿下,不要妄下结论。你难道还没发现此话中暗藏的险恶用心?开创太平盛世才是太阁毕生的志愿,意即只要保住太平便足矣,至于幼主的前程,那却不必担忧。
换句话说,夫人的意思就是谁力压群雄,谁便可以取此天下。但三成不得不问诸位:若只持太阁此志,不就背叛了丰臣氏?”
“你过虑了……纵然幼主非夫人亲生,可毕竟那是太阁的血脉,夫人一生对太阁言无不从,断无理由如此憎恨幼主。”长政又激烈反驳起来。
三成却微笑着端起鲤鱼汤,摆手道:“再不喝就真凉了。诸位若和我一条心,就请喝一口,至于北政所夫人的事,我们可以过后再谈。
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比喝这碗鲤鱼汤恐怕艰难得多。为了缅怀太阁,也为了面对以后的艰难困苦,请诸位无论如何也要尝尝这汤。”
听了这话,三人只好勉强端起汤碗。当然,他们并非完全赞同,只是慑于三成的威势,不得已而为之。
三成表情严厉地看着众人喝汤。这三人虽恐各怀异志,但他认为情势已足够有利,毕竟在五奉行当中,他的“首辅”之位已被公认。
不过,他们却不知三成今日一大早就见过家康——此次拜访,其实是三成长远之计的重要一步。此前他一直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对家康的反感,也和他的长远考虑不无关系。
在石田三成看来,秀吉逝后,众人必将分作两派。其中一派的观点必然是“谁做丰臣家督,谁就是天下人”。因此三成首先要做的,就是阻止天下大名过高的估计德川家之实力。
因此,他嘴上总挂着“家康之流”云云,处处表现出强硬的气势,在众人面前桀骜不驯。
尽管如此,他心中却丝毫不敢低估家康的实力,甚至还认为全天下最了解家康可怕之处的,便是他石田三成。
借秀吉去世的契机,三成开始接近家康。为了让家康知道自己是在有意接近,他才上演了今早密会家康一幕……当然,他并未一改历来对家康的强硬态度,也未表现出低三下四、阿谀奉迎的媚态。
总之,三成先是瞒着其他奉行秘密拜访了家康,想让家康把他当自己人——当成一个不太服气的自己人。照三成的想法,这是一块事先铺下的桥板,日后必会通向一条光明大道。
现在,家康要他携五大老联合署名的密令立刻赶往博多,这对他而言其实是一举两得。
三成最担心的,便是家康代表太阁亲自赶往博多。道理很简单:即将撤回的诸将当中,对他石田三成极为反感的人要远远多于对他怀有好感者。
因此,若让那些反感三成的大将与家康会面,就无异于把勐兽们直接交到驯兽师手上,危险太大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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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带孩子去游泳,父子二人回来都精疲力尽,我吃完晚饭就睡着一觉,起来才码字,因此这章迟了点,抱歉。
第281章 朝归倭附(廿九)三成式裹挟
在众人放下汤碗之前,三成又仔细把全盘的计划在心中梳理了一遍。
他认为这样做是一箭双凋的:一方面可以向大名们显示气概——家康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另一方面,又会得到家康的赏识,不久之后便可通过假意的一步步改变态度来取得他的信任,甚至是信服。
在秀赖长大成人之前,自己可以先通过各种手段来与家康对抗,再伺机夺回秀吉委以家康的权力。至于花费的时间嘛,也没什么好担心,毕竟从家康的年龄来推测,应该也不出十年吧。
一旦将来政权交还秀赖……三成正想到这里,增田长盛已经放下快子,一脸怀疑地道:“治部殿下,照你的意见,丰臣氏恐怕不长啊。”
“不长?”三成一时没理解长盛的意思。
“我是说,恐怕时日无多。”增田长盛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再看了浅野和前田一眼,似乎是想征得二人的支持,然后继续道:“我绝非胡言乱语、信口开河,在如今这般形势之下,非要将天下与丰臣氏合二为一,恐怕会导致当年源平争霸的局面,于天下、于各家、于个人而言,风险都可谓极大啊。”
“言之有理。”前田玄以似乎明白了长盛的意思,也表态道:“是啊,是啊,当初……在失去天下时,平氏也随之败亡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正是。”增田长盛重重点了点头,看着三成道:“若把天下和丰臣氏一分为二,即使权柄有所变动,但丰臣氏的存续总无大碍;若合成了一体,那么丰臣氏失去政权之日,即是它败亡之时。
治部殿下,这一点至关重要,无论你打算如何谋划,这一点都必须慎重考虑,这是我的一点浅见,你以为如何?”
三成先是吃了一惊,继而气呼呼竖起白扇,脸色也阴沉下来,语带愠怒地道:“增田殿下,以你的身份,竟说出这等话来,难道不觉脸红吗?”
“治部此言差矣,幼主尚且年幼,懵懂无知,而你我身为奉行,理当考虑周详、准备齐全。你我之谋划、之决断,未必一定要十全十美,但却有一点万分要紧:任何情形下都不出重大纰漏。”
“你这么想,是正中敌人下怀!”
“你这话是否太过分了,治部少辅?”
“真是对牛弹琴!”三成嗤之以鼻,“右卫门,若照你所说,天下和丰臣氏互不相干,那么下一个天下人其实已决定了……这一点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天下会被拱手让与德川家康?”
“这还用我说?小牧长久手一战未能让其俯首,最后靠着太阁的手腕才将他收服,这使得他本就自诩为天下第一。
再加上这次太阁在生前已把政务悉委与他……他完全可以拿太阁的话抵挡质疑。一旦他得逞,你可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增田长盛不禁语塞,顿了一顿,语气难免失了力道:“那你有何办法阻止德川?”
“你想啊,幼主尚且年幼,所以政务才交由左大臣家康来打理,但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幼主成人,他就应当恭恭敬敬把权柄奉还,难道不是吗?”
三成气急败坏,语气像在责骂下属一般:“假如你们一开始就把天下和丰臣氏分开而论,那么家康就会产生他是仰仗实力才掌握了天下的错觉,而不是如事实——我是说太阁将权柄暂时交由他为幼主保管!这样一来,他自以为实力便是一切,岂能不借机灭掉丰臣氏?”
“可是……”长盛刚一开口,三成又严厉地阻止了他:“你貌似目光长远,实际无非幻想!现在的情形其实万分危急,绝不允许我们见风使舵,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设法让丰臣氏没有后顾之忧的存续下去,故而必须把天下和丰臣氏视为一体!
我们的目的很简单,那就是当幼主成人之时,德川家康必须得恭恭敬敬奉还权柄。若此时此刻我们还不下这个决心,日后如何为幼主掌控天下?万万不能中了敌人的奸计啊!”
增田长盛再三被他打断,干脆愤怒地闭了口。在他看来,他与三成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起去。
照长盛的想法,家康的实力的确十分强劲,能力之强也十分可怕,可是只要一旦接受了他,与他成为同僚、同袍甚至朋友,那他就会变得不可思议地温顺。
三成提到小牧长久手之役,但与当时的家康相比,后来进入大坂城后的家康是截然不同的……
顽固的家康曾让太阁都束手无策,可是自从打消了对家康的偏见之后,长盛就觉得他如同绵羊一样温顺老实。
这让长盛不禁想到信长公与家康的“清州同盟”,那是全天下友谊的典范,也是家康个人诚信的最佳注脚。长盛每每想到清州同盟,就很难认为家康会是个小人。
在实力至上的日本战国时代,所谓情谊、血缘、结盟成为了战国大名扩张的手段。在当时的日本出现了许多形形色色的同盟,例如十分着名的由武田、北条、今川三家结盟的“甲相骏三国同盟”,还有织田信秀与斋藤道三的“浓尾同盟”等等。
然而,在战国时代,事实上这些同盟的约定大多也如同废纸一般,早上还互赠礼品给你道贺的盟友,有可能晚上就提着刀闯进你家,宣布占领了你的城池。
不过,在日本战国大名之间的同盟中,有一个非常特殊的异例,那就是织田信长与德川家康之间缔结的“清州同盟”,也称“尾三同盟(尾张、三河同盟)”、“织德同盟”。
织田信长与德川家康缔结盟约之后,终其一生都未与德川家康破盟,而德川家康在织田信长统一天下的过程中,也不离不弃地默默守护着织田家领地的东侧。
在此期间,最值得一提的事情恐怕就是“信康切腹事件”了。根据以往的旧说,织田信长嫉妒家康嫡长子德川信康的才能,借口德川信康内通武田家,要求德川家康处死嫡子。
不过,根据后世日本人对当时史料的发掘,德川家康与德川信康这对父子之间其实早有恩怨,织田信长不但没有插手这件事,反而还是一个“被通知”的家伙——因为德川信康是织田信长的女婿,所以家康如果随意处置德川信康的话,就有破弃清州同盟的意味在里面。
这就例如武田信玄幽禁的嫡子武田义信,就是今川义元女婿,武田义信失势后,武田家就与今川家破盟了。
正是因此,担心引起信长疑心的德川家康派遣家臣酒井忠次前往安土城,向织田信长解释德川信康为何被幽禁。织田信长也比较大度,当即表示这是德川家的私事,由德川家康自己处置即可。
也就是说,信康之死其实完全出自德川家康自己的手笔,并且在后来建立江户幕府以后,德川家康为了贬低这个嫡子的地位,还将其苗字从“德川”改回了家格较低的“松平”。
扯远了,说回来。家康对信长的承诺有么多看重,称不称得上一诺千金?古人说“论迹不论心”,就是说不要看一个人怎么说,要看他怎么做。
家康怎么做的?哪怕是秀吉“中国大回返”击败明智光秀,又很快击败织田系内部最大的挑战者柴田胜家,家康也不承认他能继承信长的基业,而坚持要辅左信长之子织田信雄与秀吉对抗——也正因如此,才爆发了小牧长久手之战。
凡此种种,都是世人眼中的诚信与忠义,而他也凭此成为了后世日本人称赞的忠义典范。
至于长盛心目中“来到大坂的家康”,这的确是增田长盛心中记忆犹新的。
家康最初来大坂城,乃是天正十四年(1586)之后的十二年,这段时间实乃多事之秋。至今仍在继续的朝鲜之战不消说,利休居士切腹、关白秀次自尽、与大明议和、议和破裂之后处分三成和小西行长……
无论何事,家康处理得均颇有分寸。每一次,家康都会尽量多的救人性命,受他救助之人早已为数众多,说得不客气点,要不是家康相救,很多人恐怕都要被太阁勒令切腹。
甚至议和破裂时,连三成也受到了家康的恩惠。正因为家康在长盛心目中是这种真正德高望重之人,长盛才认为应舍弃敌意,向其表达善意。
德川家康当然也曾是一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骁勇虎将,但如今他既是已故太阁指定的摄政之人,其孙女千姬又与幼主秀赖有婚约。若抛弃敌意与之接近,不用说幼主,到了幼主与千姬的后代,家康的血脉也一样直接成了丰臣之主呀!他凭什么要多造杀孽?
与其对家康敌意大炽,不如逐步接近,让两家合为一体。这才是长盛的意思,只可惜长盛虽然一直这样考虑,可三成哪能接受?
此时三成又道:“增田殿下好像对家康很信赖啊。”他眯缝着眼,彷佛看透了长盛内心,冷笑不已:“看来,你真把家康看成了一个忠厚正直的长者,可惜这只是他的伪装,他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啊。”
增田长盛漠然不语。
“我并非故意吓唬你。其实,家康从一开始就冷静地算计好了,对于太阁殿下年迈、体虚、血脉不足诸事,他心里一清二楚。
正是为了夺取天下,他方才伪装得如此温顺。而现在,我们正需要给这老狐狸一个机会,让他显露出本性来——我就不信揭不穿他的真面目。”
三成于威逼中夹杂着嘲笑:“我们的对手乃是一只历经磨难、神通广大的老狐狸,绝不能被他迷住。而防止被他迷住的护身符,就是把天下和丰臣氏视为一体。
一旦我们丢弃了这道符咒,天下就立时四分五裂,他亦会随之生起歹心。为丰臣氏存亡之计,我们必须坚决反对家康代丰臣氏治理天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长盛无言以对。他若继续反驳,说不定会被三成诬为跟家康私通——长盛很清楚三成深谙此道。
此时,浅野长政转向三成,道:“我认为右卫门大夫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我们如此敌视左府,无异于吹毛求疵,毕竟太阁生前就已决定了一切。我们作为臣下,要做的无非就是遵循太阁遗言,尽力避免混乱。”
长政话音才落,三成便嗤之以鼻:“没错,太阁确有遗言,幼主年纪尚小,在元服(成人)之前,不得不暂时把权柄交与家康……可我们若不这么理解,事情就还未决定。”
“难道治部殿下在怀疑什么?”浅野长政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了,目光有些不太友好。
“若我认为太阁的遗言只是一个病得发昏的老人在胡言乱语,那又当如何?而且,事实上持这种怀疑态度的人已经出现了,此人不是别人、也不是我,而正是北政所夫人!浅野殿下与北政所可非绝无干系,你要小心此事啊。”
三成这样一说,长政也只好闭嘴。如此强硬的措辞,令长政觉得三成正在怀疑,是他让北政所产生了这种想法。
为了打破僵持到近乎到即将爆炸的气氛,前田玄以插了一句:“我看时辰不早了,木食上人还在候着呢,我们还是赶紧进行下一步吧。”
听玄以这样一劝,三成才一面都都嚷嚷,一面举起快子。鲤鱼汤这会儿已经凉了,四人各怀心思食起鲤鱼来。
未几,三成苦笑道:“关键在于我们这几个人是否团结。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家康之流何足惧哉?”
一个劲地扇动众人,以致他们生起恐惧的,乃是三成;反过来安慰众人的,还是三成!德川家康在四奉行(长束正家不在伏见,在大坂)心里竟有如此大的威慑力,真是讽刺!
“好了,现在我们的目标已明确了。因此,今日太阁秘葬之后,我们明日就把大老们都招来,一起商议撤兵之事——诸位,当前撤兵一事才是重中之重。”
“瞒着大老们秘葬太阁,亦是太阁临终所托,大家定要注意此事,切切不能说漏了嘴。”至此,三成觉得众人都被他强绑在了一起。而他一直以来的自信又让他觉得,既然他再三警告,那么大家定会提防家康。
“好了,鲤鱼汤也喝完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清清楚楚、明明自白把自己对太阁的忠心昭告天下。”
三成大口喝完鲤鱼汤,彷佛说笑似的抬起右胳膊给众人看,口中还道:“你们看,三成清瘦的胳膊已经充满了永不退缩、永世守护好丰臣氏的力量!”
其余三人默默把汤碗放在一边,不置可否。他们似乎也并不认为这样的胳膊能有所谓“永不退缩、永世守护好丰臣氏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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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三十)众议撤军
对于丰臣秀吉的离世,德川家康并不震惊,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早几年的时候家康就已经看出端倪;至于日本必须从朝鲜撤兵以及撤兵的方法,他也同样早已想过。
“太阁命不久矣”,从第一次产生这种想法时起,家康就觉得自己需要思考一些事情。道理很简单,一旦他德川家康处事稍有差池,在秀吉故去之后,天下就将大乱。
即使情况没那么严重,但只要日本无法顺利完成撤兵,比如调集的船只不够,比如撤兵的船队被明军水师截击成功等等,那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远在朝鲜的十几万甚至二十万官兵战死,亦或者葬身鱼腹。
倘若出现这种结局,秀吉不但不是旷世英雄,反而会成为给日本带来耻辱之人,遗臭万年。而代秀吉执掌天下之权的他,同样也免不了成为日本的罪人。
其实,秀吉自己最清楚此事,因此他才在临终前三日,即庆长三年八月十五,特意把家康叫到枕边,含泪把后事托付于他,要求家康担起大任。
可是对于家康而言,答应这件事反而并非轻而易举。天下就像一个装满了水的大皮囊,无论哪处出现一丝缝隙,都极有可能从一开始小小的漏水,继而慢慢变成无法弥补的破绽,最终滋啦一声破掉,所有的水顷刻漏光。
家康知道,自己虽然和明国那位富可敌国、强可灭国的高阁老私下有不少暗通款曲的勾当,但如果傻乎乎跑去找高阁老,请他——可能应该说求他——放过这十几二十万日军,让他们平平安安归来,那一定只会失望。
家康不是幼稚的小孩子,他知道高阁老要么一口回绝,要么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嘴里答应得好好地,实际上却毫不留情,肯定会力争一网打尽。
大家都是属狐狸的,正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两只狐狸互相之间反倒不必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平白让对方小瞧了。聪明人之间斗的不是法,是道;用的不是术,是势。
正因如此,太阁秘葬阿弥陀峰、丧中食鲤之类的事,家康也只得先由着三成。但撤兵一事上,绝不容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尽管三成可以假传命令,但他却不熟悉战场之事。此时须尽力稳住在朝鲜的官兵,不让其知道真相,以免士气大跌,生出大祸。
正当家康在府里冥思苦想时,八月二十五,晨,秀吉逝后头七,五奉行要求家康进城议政。当然,此前三成也在照自己的计划,频频和近臣接触,拉拢众人。
家康进城时,前田利家已先到了。五大老中,除上杉景胜尚在会津领内一时赶不过来,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二人也还未到。
秀家这里要说明一下,他是在进入朝南短秋之后,由于天气多变而使明军海上封锁难以尽善尽美之后,刚刚偷熘回日本请求增援的。顺便当时毛利秀元也回来了,因为二人觉得两个总大将一起来请救兵会比较有说服力。
人虽没齐,但也没事,毕竟很有一种可能,就是三成根本未把秀家和辉元等当一回事。
“左府,太阁终于撒手去了。”先来的利家无精打采,眼皮还有些浮肿,一边说话还一边擦了擦眼角。他虽然略带微笑,但声音依然在发颤:“若我能代太阁西去……”
“是啊,太阁的归天真是令人痛心啊。”家康看来也感慨万分。
“刚才听奉行们说,太阁生前最挂念的,就是朝鲜战局如何收拾。他还留下遗言,要严密封锁自己故去的消息,尽早撤回朝鲜战场的官兵。”
家康使劲点点头,认真表示赞同:“既然留有遗言,我们就不能不执行,而且要尽快拿出一个万全之计才是。”
二人说这些话时,同座的三成却若无其事,仰望着秀吉生前令画师狩野永德绘在屋顶的那幅牡丹图。
“治部少辅的意思是,遵太阁遗命,让我们五大老联署撤兵状,再派遣使者赴朝。”事事都小心谨慎的利家,话中的每一个字似都在讨好别人:“关于此事,太阁生前也留有遗嘱,我认为应先同左府商议才是。”
家康又使劲点点头,转向三成,道:“如今上杉殿下不在,时间上也来不及请他前来,故只能四人联署了。你以为如何?”
“这是自然,既然左府和大纳言都决定了,我们岂敢有异议?毛利殿下和宇喜多殿下想必也是赞同二位殿下意思的。”
“那就这样吧。”平时总是不轻易表达意见的家康,今日却意外地干脆利落,这一反常令三成充满警惕。此前他偷偷拜访家康时,家康所言就和他想的几乎完全一样,今日家康是否也在直抒胸臆?
正在此时,另外四位奉行来了。刚从大坂赶来的长束正家走在前头,增田、前田、浅野三人紧随其后。于是很快,五奉行与二大老同席而坐。
这样一来,撤兵就完全照三成的想法来了。当然,家康这边,他早就打过招呼,估计也与宇喜多、毛利说好了,甚至连会津的上杉也已说妥。
“大纳言刚才也说了,决定之前,我有些话要先说给治部少辅听听……”众人刚坐好,家康便当仁不让地先起了头,说道:“太阁在世时,治部少辅就深得太阁信任和器重,故而此次撒兵,还请少辅勇挑重担,尽心尽力才是。”
“我也深知自己担子之重。”石田三成倒也和家康一样,当仁不让就应了下来。
“可是,在朝诸将中却有反目者……”说着,家康飞快扫了一眼五奉行,这才继续:“因此,最重要的是派谁为使者。我以为,还是派遣有声望之人较妥当,如德永寿昌和宫本丰盛。大纳言对此有何异议?”
利家觉得家康的话太突然。如今连大老联署的撤军状由谁送去都还未定,家康就突然论到使者人选,他有些纳闷,诧异道:“左府的意思,是想把这二人派往当地?”
“正是。”
“那么,派往博多的人选首先得……”
“那还用说?既然是太阁的意思,大老们又联合署名,自然得是由治部少辅亲自去为宜。”
“不错,我也这么认为。”利家认真地点点头,三成却一愣:没想到家康如此高看他的威信,这一点令他始料未及。转念又一想,难道家康已把他看成了自己人,才主动示好,甚至近乎献媚?
三成正想及此,却听家康继续道:“治部少辅当然要去,但只一个人去恐怕还不够郑重。我的意思是,浅野长政和毛利秀元二人亦当同行。你们定要商量妥当,以确保不引起任何矛盾和冲突。”家康此时忽然语气严厉,完全是在下令。
三成顿时愤怒地看了利家一眼。
其实此话绝非对三成不利,可家康的态度却让他无法忍受:眼前之人俨然以天下人自居了!对家康这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利家会作何反应,无疑是三成最为关心之事。
没想到利家却依然一脸温和,使劲点点头,看向浅野长政,道:“浅野殿下既有在朝鲜数次大战的经历,又与加藤清正殿下关系匪浅,无论如何也请你与治部同行。”
利家不但对家康的话未示反感,反而认为理所当然,甚至为其摇旗呐喊。
当然,利家的这些话对三成并无不利。毕竟最令三成担心的,便是与即将归来的大将加藤清正周旋。
清正对三成的厌恶,堪与三成对家康的反感匹敌,完全是发自内心,绝无商量回旋余地的。在博多,若说有人敢与三成顶嘴,此人必是加藤清正。可这个加藤清正却从少年时代起,就和娶北政所之妹为妻的浅野长政亲如父子。
这次(指第二次)出兵朝鲜时,长政把儿子幸长托付给清正,清正也对幸长关爱有加。此时三成还不知道,蔚山之战中浅野幸长差点被明军当场击杀,尽管当时清正也一样处境困难,却依旧拼命把幸长给救了出来。
三成了解他们之间的情谊,故而他自然也希望长政能同行。所以,利家对此事的赞成也是作为一个干练的大老当做之事。只是话虽如此,人的感情和理性却从来不易统一。
“也罢。就这样吧。”三成看着其他奉行道:“应先准备好至少三百艘大小军舰,尤其是如今还停泊在大坂的‘新舰队’,这是一定要派过去的,否则根本无法确保在明国水军打击之下能完成撤军。至于我,马上就会赶赴博多着手准备。”
“万不可让官兵再次受难。”前田利家叮嘱道。
“殿下不用担心,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三成轻轻对利家笑了笑,然后突然改变了语气,正色道:“既然事情已经定了,我就暂且离开一些时日。但我还有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要说,希望众位不要恼怒。”
既然是值得庆贺的事,为何又说“不要恼怒”?众人都有些纳闷。
“治部还担心什么?”家康毕竟是家康,一句话就点穿了前提——“担心”。
三成突然压低声音,半说笑地道:“不知诸位对幼主生母淀夫人有何看法?”
“淀夫人?”众人不解,怎么忽然说到淀夫人了。
“是。幼主生母今年才三十二,娇媚艳丽,风韵犹存,就此虚度芳华,岂不可惜?把淀夫人许配给大纳言为妻室如何?”三成这一下话锋突转,众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所有人似乎都未能明白三成究竟是何意,说的又是哪个大纳言(此时日本官位仍然有点混乱,而且如果以前做过某官,卸任后有时候也能这样称呼),人人困惑不已,如堕云里雾中。
三成则一脸庄重,目光一动不动盯着家康,缓缓道:“我说的大纳言,当然指在座的加贺大纳言。”
“你说什么?”利家见他居然说的是自己,不禁大吃一惊,连忙问道。
三成道:“大纳言原本就是幼主的辅政人,把幼主生母迎为内室有何不好?这样一来,就可作为养父抚养幼主……当然,三成是为了丰臣氏着想。”
“治部殿下!”利家这次确定不是自己听错了,当下把脸一沉,冷冷地道:“今日可是太阁头七,你竟提出这等事?”他的脸色随着说出口的话而愈来愈难看。
在这种场合,他说得愈多,就愈会让人生疑,以为他已与三成谈过此事。但前田夫人尚且健在,三成为何忽然提出如此离奇的话题?
“我并非在求殿下同意。可既是婚事,就不该背后议论,干脆事先向大家挑明。幼主生母还年轻,硬要让她独守空闺,一旦有不好听的传闻,可就对丰臣氏很不利了。”
三成半假半真地说着,把目光转到家康身上,忽然又笑了起来,道:“对了,内庭女人间的传闻,想必左府殿下也曾听说过一些?”
“内庭女人间的传闻?”
“传闻左府殿下甚是希望得到淀夫人啊,当然,这都是胡说八道,是么?”
“我?”家康看来很懵,一脸茫然。
“正是。传闻还说,左府殿下想把幼主的生母和天下一并接收呢。”
“这是造谣!”浅野长政突然插了一句,语气很是不悦:“怎会有这等事?内庭女人们根本不知太阁殿下故去,连消息都不知道,怎会说出如此离谱的话?”
“哈哈!请稍安母躁,浅野殿下。她们当然不知太阁殿下已经归天,反而以为太阁还卧病在床呢。可就在此期间,这样的流言已经甚嚣尘上,这究竟是何原因呢?我看全是因为淀夫人年轻貌美。
我知道,在这种场合提出此事颇不合适,可我还是冒昧提了出来。当然,此事一定也给左府添了不少麻烦。故而我觉得需要深思。”说完,三成又满脸带笑,可是目光如剑,盯住利家和家康。
其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今日会说出这番话,只因看到温顺的利家对家康无比信任,他才感到极其不安,所以才必须在离开之前离间他们二人,想将利家变为挡在家康面前的劲敌。
这一番话让众人都皱紧了眉头,众人甚至比家康本人还要惊讶。虽然三成像是在说笑,可是说家康欲将淀夫人和天下一起接收……这实在是太离谱了。
反而家康面不改色,彷佛在听别人的事,只是苦笑道:“这些闲话暂且不提,我还是想先谈谈如何在恰当的时机把太阁归天的消息通告在朝诸将。此事极易泄露,一定要好好嘱咐使者,万一众官兵对太阁的逝去有所耳闻——当然,不管他们是通过何种途径获知,总之我们就不必刻意隐瞒了。
当然,我并不赞成公布消息。何况连年苦战,士兵早有怨言。大家看这样如何?只把真相告知几位大将,否则,就极有可能在撤退时引起混战,甚至向明军倒戈,给撤兵带来诸多不利。”
虽然家康语气平和,可满座人都静了下来,就连一度担心局面难以收拾的前田玄以和增田长盛,也都因此安下心来。长束正家则依然盯住三成,大概还在担心三成又会说出什么令人吃惊的话来。
“总之,希望在冬季让所有官兵都撤回来。否则一旦到了腊月,海上的风浪还要变得比现在更不可捉摸,虽然这对明军水师影响很大,但我们要撤兵也就困难了。
若有可能,我认为要让所有兵卒都能回到家中过新年。因此,请治部殿下赶紧筹集船只,大坂的‘新舰队’也是可以调走的,诸大老与五奉行联名就可以了。
总之这个消息太过惊人,只有当所有人都踏上故土之后,再由治部少辅正式通告天下,让世人知晓太阁已经归天。”
家康看了一眼痛苦地闭着眼、表情极不自然的利家,又道:“大纳言,有无必要先让诸将进京?或者,先让他们撤回自己领内,在举行葬礼时再召他们进京?”
利家获救似的睁开眼,叹息道:“此事可视具体情况而定。据我所知,各地领民现已是穷困潦倒,暴动者、逃亡者络绎不绝,因此要根据他们各自领地的具体情况来决定。”
“也好。看来又要让治部殿下费心了。太阁的葬礼我想定在二月之后举行,不知诸位意下如何?”家康环视了一眼众人。
“我看最好是二月底。”前田玄以道:“即使不让进京,有的大将恐怕也照样会进京,而某些大名由于常年征战,领内事务堆积如山,也需要时日休整。”
“不错,那就这么定了。”家康痛快地点头,把视线转向长束正家,道:“接下来就是北政所夫人回大坂城的时间了,你对此有何看法,大藏殿下?
我一贯认为北政所夫人的器量远胜寻常男子,所以我的意见是最好随夫人之意。你能不能前去探问一下夫人的心思?”
浅野飞快瞟了三成一眼。他深知三成脾性,只要一提及北政所,此人就会不由自主激切起来。
“遵命!北政所夫人离开大坂这些时日,我也曾送来不少来自大坂的消息……便由我去问夫人的意思吧。”长束正家恭敬地回答,也觑了三成一眼。
意外的事,这次三成竟然格外爽快,对此事似也毫无异议。其实他哪里还有什么异议,今日的角逐,他觉得自己已大获全胜:撤兵之事完全依他的心愿,淀夫人的事也在说笑间提了出来,还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常言道,人言可畏。在听到三成刚才说笑之后,方才家康的语气一下子重了不少,三成认为这足以看出此事给他带来的打击。
说句实话,三成不太喜欢淀夫人。她聪明,却不够智慧;她要强,却不够坚韧。她还总以出身名门自居,向来我行我素。在三成看来,淀夫人无非一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过于自以为是的女人。
正因如此,她一旦和家康联手,定然要出大事。照家康现在的精神劲头来看,他完全还可以再要一两个女人。万一他以保证丰臣氏未来和秀赖前程为幌子,以此为诱饵,把淀夫人搂到怀里,那他石田三成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世上虽有那么多足智多谋之人,但眼下似乎还无人意识到这一点。可万一有人忽然想到,鼓动淀夫人那么做,她即便只是出于对孩子的爱,也定会义无反顾扑到家康怀里……所以三成才先入为主,冲口说了出来。
对今日之事,他甚是满意,如此,也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京城了。
若不把秀赖、淀夫人和前田利家拉到自己阵营,三成对丰臣氏的忠心便会化为乌有。为了捆住这三人,让淀夫人的敌人北政所与家康接触,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了。或许,这样反而会制造借口,更加有力地控制淀夫人呢?
之后的话题,就转到了撤兵所需的粮草物资上。由于葬礼定在二月底举行,故而在此之前,三成只要全力施以怀柔之策,把那些对自己抱有反感的人笼络住就行。
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从小追随秀吉的宿将,只要紧紧抓住秀吉的遗孤秀赖,时时不忘捅家康几刀,想必他们也不会背叛丰臣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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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卅一)淀夫人
议事结束时,三成像是变了个人,隐藏起了所有的锋芒,很是沉稳地道:“头七已过了,我想在殿下的遗体烧化之后再去拜见幼主,然后立刻赶往博多。”
在他看来,家康已乖乖中了圈套,等自己到了博多,他欲先和撤回的诸将会面,先行一步暗示他们,定会受益无穷。
然后,三成便兴高采烈地去内庭拜访淀夫人。可不知怎回事,淀夫人的情绪今日却有些异常,这让他十分奇怪。他早就告戒过淀夫人,让她不要流露出丧夫的悲痛,以免被人察觉。
倏地,一个过去不成有过的猜想从三成心头冒了出来,让他大惊失色——这个女人知道太阁的遗体将在阿弥陀峰化为灰尽,她恐怕意识到了一点:从今往后,她自由了。
“这个瘦弱病猴,这个浑身散发着异臭的丑陋老头,终于要从这世上彻底消失了。”或许正是这种想法,才让她心头五味杂陈。
人的一生便是罪孽的累积,它可能是难以言喻的悲剧,也可能是变化无常的喜剧。
出生于尾张中村的农夫之子秀吉,生前比谁都勇敢,比谁都厚颜无耻,正是依靠无尽的阴谋与杀戮,才成了所谓的旷世英雄,最终住进了金楼玉阁,享尽荣华富贵。
可是,所有这些只是一场梦幻,现在,他的遗体已经被剥光了衣物,周围堆满木柴,正在等待着被焚烧干净。这究竟是谁降下的惩罚,又是清洗谁的罪孽?
淀夫人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因为织田家的崛起而活生生切腹而死,继父柴田胜家与生母阿市夫人则是被织田系的篡位者丰臣秀吉逼得自尽。与他们的死相比,太阁如今又能胜过多少呢?他们起码告诉敌人自己宁死不屈,而太阁反而老泪纵横,向人低头乞怜。
淀夫人一想起他临死前的丑态,就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呕吐的冲动。这就是日本的盖世英雄?这就是言出法随的天下人?
当然,淀夫人一定真心喜欢过秀吉。秀吉以气吞山河之势驯服天下大名时,他的所有罪恶都被金闪闪的光芒掩盖了,甚至连他手中捧着的杀戮之剑,当时看来都那么庄严高贵。
她竟被这样一个老头给束缚得无法动弹,只能奴颜婢膝、委屈承欢,人生的境遇真是不可思议。然而现在,束缚她的绳索终于松开,并且一点点烂掉了。
“现在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你了。”浣夫人心里藏着的另一个女人,在不停地跟她窃窃私语,令她恨不得欢呼雀跃。
夜幕降临,侍女端来灯台,照亮了四壁。隔扇上是秀吉喜欢的绘画,藻井则是五彩夺目的百花争艳图。若有可能,和意中人在这里通宵达旦举行酒宴倒也不错……
正当淀夫人脸色绯红,想入非非时,石田三成忽然来拜访。
“治部殿下,我等您多时了。”淀夫人慌忙坐正。令她自己也深感吃惊的是,她无意间的神情竟似在讨好,甚至献媚。
全如寡妇的生活,她已过了将近一年,而若按照太阁的身体衰老程度而言,这种寡妇般的日子其实她已经过得更久更久。她今年才三十二岁,风韵犹存,对肉欲的渴望时时冲破理性的外壳,不安分地探出头来。
三成只觉得一阵眩晕,忙把头扭到一边,道:“刚才到殿下的病榻前问安了,殿下吩咐我一些事情,便立即赶过来。”
三成从飨庭局表情中隐约感到秀吉故去的消息已泄露,可他还是继续轻松道:“遵太阁之令,我要立刻赶往博多。”
“下令从朝鲜撤兵了?”
“是。这是一次重任。不管怎么说,加藤、福岛、浅野之子等人都是些有勇无谋的武将,夫人或许也知道,他们毫无来由地对三成怀有怨气啊。”三成面带苦笑道。
当他发现淀夫人并未认真听时,遂故意压低了声音:“事实上,最令在下担心的,是那些人对我的反感,恐会演变为幼主头顶的阴云……”
“反感?”
“是。武将们背后站着的,一直都是北政所夫人。”三成装作自言自语,瞟了旁边的飨庭局一眼,又岔开了话题,问道:“幼主现在乳母处吗?”
淀夫人完全掉进了三成的圈套,没理这一句,反而追问道:“治部殿下的话可真令人担忧。您刚才说,武将们对您的反感,有可能演变成对幼主的反感?”
“啊,这……”三成故意含含湖湖地应着,眼神却游移不定,叹息道:“一旦如此,就要出大事,为了让大家不忘对幼主尽忠,在下打算率先向幼主宣誓,可是……”
“即使这般做了,也不能让人放心啊。”
“夫人,有句话在下不知是否当问……虽然这只是民间传言,但倘若太阁殿下薨去,夫人您究竟有何打算?”
“我?您说的到底是何事,竟会让您这般担心?”
“夫人究竟是想一直照顾幼主,还是再嫁,众人都在猜测。”
“哼!”淀夫人听到“再嫁”二字,顿时五内翻腾。妹妹达姬嫁了四次,现已是德川家的人了,现在看来又有人在打自己的主意。
淀夫人沉下脸来:“真是防人之口胜于防川,他们说要把我嫁到哪家?”
“他们说,夫人会选择嫁给左府殿下……说来也巧,左府现正缺一房正室夫人呢。”
“左府?”
“是。这样一来,左府殿下自然就成了幼主的继父,天下和绝世美女同时到手。左府历来老谋深算,必会生出些心思。”
“我将成为左府的女人?”淀夫人语气怪异地问道。
三成装作没听见,澹然道:“若如此,北政所夫人也定是十分高兴的。”
淀夫人凝眸不语。对于三成最后一句讽刺,她并不十分在意,此时她已沉浸于幻想当中。眼前最先浮现出的,就是她那已经嫁给德川秀忠的小妹阿江与。
阿江与和秀忠已经生下了女儿千姬。在秀吉的执意要求下,千姬和秀赖订了亲。如果她茶茶嫁给家康做正室,那就是姐妹分嫁父子。这种事在日本不算少见,而这种想象对于精力旺盛的淀夫人来说,也并未让她感到不快。
当然,左府很胖,不过淀夫人对此倒也谈不上很反感——再怎么说,左府也比那只又瘦又丑的老猴子好看。
淀夫人甚至想到,若浅井氏的两姐妹嫁到了一家,或许便有人认为,被秀吉消灭的浅井氏遗下两个孤女,居然把丰臣氏和德川氏给吞并了。只要自己将来和阿江与齐心协力……
她正想入非非,三成却向她泼下一瓢冷水:“夫人,传言不只这些,还有下文呢。”
“什么下文?”
“传言说,夫人生来正直,怎会轻易中了这样的阴谋?”
“阴谋?”
“是。一旦左府成了幼主继父,就可以把他放在身边养育,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杀幼主,或者随意制造一出意外!”三成紧紧盯着淀夫人,语气冰凉:“左府所要的,不是夫人您,也不是幼主,只是天下!因此,传言说,夫人绝不会把自己和儿子一起卖与德川,这样的婚事,夫人绝不会答应。”
“啊……”淀夫人果然吃了一惊,甚至不知该如何回答。
“人们还说,若是为丰臣氏将来考虑,夫人最好嫁给前田大纳言。”
“前田大纳言?”
“是。大纳言乃当世能压制家康野心的第一人……而且,照太阁的遗嘱,大纳言还是幼主的辅政人,如此一来就更加入情入理了。”
淀夫人眉头紧锁,沉默了下来。其实从人品来说,利家的确不错,为人诚实可靠,怎么看都不像会亏待自己的人。只是这样一来,便不能与阿江与同处一门,浅井氏两个孤女吞并天下的美梦也肯定成空了……
“在下只是随便说说。或许我不在时,就会有人提出这些事。到时夫人定要多加小心,谨防居心叵测之徒暗施黑手……若真有人有所举动,绝不可能是别人,定是北政所夫人。因为最害怕夫人您的,无疑便是北政所。”
此时的淀夫人已听不见三成在说些什么了。她心里在感慨,和秀吉的纠缠还没完,又要悲惨地被亲儿子秀赖束缚起来——她心中充满无限的感慨和悲伤,只觉得一张无边的黑幕在眼前伸展开去……
“夫人生来就具有万人不及的聪明才智,即使太阁殿下故去,您也可让幼主不负苍生厚望,这一点您丝毫不用担心。三成在与其他奉行闲谈时,便如此断言过。
纵然撤回来的武将当中,有那么两三人和北政所接触,有所图谋,也不至于会背叛幼主。而三成在博多迎来诸将之后,定会恳切申明太阁殿下的恩情……”
此时三成已不在意淀夫人的反应了。他只需打破眼前这个女人的美梦,在她的心里,楔上一根让她永远不能安心的钉子就足够了。
这个阴影已被深深植入淀夫人的心里——最需警惕的是家康和北政所,而能与其对抗的,则只有前田利家。
即使淀夫人并不如何卷念太阁,但作为一位母亲,总也深深疼爱秀赖,哪怕只是为儿子着想,她也会对家康满怀戒心。若再絮叨下去,反而会引起她的反感。毕竟淀夫人可不是一般女子,她甚是争强好胜。
“从今往后,天气就要转凉了,还请夫人多多留心幼主的身体。”三成郑重地施了一礼,站了起来,心里十分惬意。
秀吉生前就不止一次说过,在这个世上,能与他的智慧相匹敌的,只有治部一人。如今,他石田治部也深知,他已成了丰臣氏的顶梁柱,丰臣氏的天下现在正是需要他的时候。
太阁殿下,请您放心,在下并未辜负殿下愿望。三成心中暗想。
可淀夫人却一言不发。在飨庭局把三成送走后,她依然呆坐在那里。
“夫人。”飨庭局唤了一声,但淀夫人不答。
“夫人在想什么?”飨庭局刚问完,像是想起了什么,慌忙坐正了,道:“现已是酉时,该是遗体烧化之时了……请夫人原谅奴婢的疏忽。”
说着,飨庭局慌忙站起身,把放在书架上的念珠取下来挂在淀夫人手腕上,她自己也双手合十,闭上了眼。
此时外边已黑尽了,四面是一片令人心寒的静寂。忽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火焰跳动的声音,彷佛是在焚烧何物,持续了良久。
飨庭局似乎很感慨,叹息道:“夫人,人的一生可真是变幻无常啊。就连太阁那样的人,故去之后,也会化为尘土。”
淀夫人却突然大大吐出一口浊气,沉声道:“你把幼主叫来,让大藏局也一起过来。”
“是……是。奴婢立刻去叫。”飨庭以为是淀夫人在太阁火化之时心生寂寥,想要有儿子在身边作伴,因此慌忙起身去了。
“治部……这个混账东西!”淀夫人不屑地咬紧了嘴唇。
不久,大藏局牵着秀赖走了进来,飨庭局随后也跟了进来。她不敢正视淀夫人,她怕淀夫人一看见秀赖,就一把搂到怀里,拼命哭泣。
没想到,淀夫人既未把秀赖拥到怀里,也未痛哭流涕。秀赖手里拿着尚未做好的木船,对母亲傻傻一笑,便坐下了,而淀夫人只是冷冷地盯住他。
见此情景,飨庭局不禁咽下一口唾沫。
夫人真不愧是浅井血脉!浅井长政与其父久政,就非轻易低头之人,而淀夫人显然也流着同样的血……尤其是其生父浅井长政,他当年之所以会死,似乎也正是因为不肯低头呀。
本来,信长公将自己号称是战国第一美女的妹妹阿市下嫁给浅井长政,其实也是政治联姻,这样可以达到两个方向夹击斋藤家的目的。而年轻的浅井长政果然没让信长公失望,紧跟信长公一起消灭了斋藤家和六角家。
他与阿市的关系也很好,堪称如胶似漆,并有了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在这期间,织田、浅井两家的关系也是亲密无间。
可是在信长讨伐朝仓义景时,长政却突然高举叛旗,向信长宣战。浅井背叛织田的原因有多种说法,其中最为着名的美谈是长政的祖父一代曾经受到过朝仓家的恩惠,而在道德天平的另一端则是“义兄”织田信长,浅井长政于是为了曾经的恩人背叛了信长。
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则说是在织田家和浅井家结盟时,浅井家提出的条件之—就是不要攻击朝仓家。当信长破坏协议攻击朝仓家时,浅井长政认为信长果然不值得信任,决定借机将信长消灭。
在姐川之战中,浅井-朝仓联军败给织田-德川联军,并在之后一直被织田军攻打,当浅井长政意识到落城在即时,他派人把妻子阿市和三个女儿送回织田家,自己则与早已卸任家督的父亲在城中切腹自戮——到死也不肯低下骄傲的头颅。
飨庭局正想着,忽听淀夫人恨恨道:“治部真是狂妄自大!”
她的声音甚是刺耳,让大藏局和飨庭局不禁大吃一惊,忙齐声问道:“夫人,您……您刚才说什么?”
“飨庭,你怎么看治部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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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卅二)长束正家
石田治部,这可是得罪不起的大人物,飨庭局怎敢胡乱编排?
“这……只有治部殿下没有忘记太阁殿下的恩情,他日后定忠心耿耿辅左幼主。”
“大藏,你呢?”
大藏局低下头,认真思考起来。
“你不觉得治部有些无礼吗?难道你也认为治部是个好家臣?”没等大藏局回答,淀夫人又道。
“这……”大藏局显然还没想明白,迟疑道:“上次关白秀次出事后,他就热心地为幼主的未来出谋划策……”
“哼!你们根本不知治部的本性。治部这个人,根本就是个狂妄自大的傻瓜。”
“啊,这……夫人怎么这样说?”
“飨庭你也听到了,他竟敢对我和幼主傲慢无礼地下令,他欺我只是一介女流!”
说完,淀夫人才抚摸起秀赖来,冷酷的表情顿时消失了,而且飞快地转为泪如雨下,楚楚可怜地道:“他欺我只是一介弱女子,故意把左府和北政所都说成是我的敌人,想以此欺骗我、控制我,由此便能控制了他的幼主。”
身边的两人面面相觑,谁都没有点头表示赞同。其实,她们也对家康和北政所均抱有反感,较赞同三成的说法。
“若治部真有器量、有才干,他绝不应当对我说这些。若与左府及北政所不和,幼主绝不会平安的。”
淀夫人咬牙切齿,又很不屑地道:“我们绝不能忘记小牧长久手之战后太阁殿下的良苦用心,他为何要跟左府和解?连殿下深深忌惮的左府,如今治部却要我把他当成敌人……如果这样,到幼主长大成人,将会出现怎样的结局?石田治部这是狼子野心!”
在对两个女人发泄不满时,淀夫人的情绪逐渐高亢起来。或许,她是借此发泄长期遭受压抑的不满。
其实在此之前,她还从未憎恨或怠慢过石田三成,一直把三成看作一心想着丰臣氏前途的重臣、秀吉最重要的心腹和她们母子今后强有力的支撑。可是今日,她竟然对石田三成满口咒骂。
“在殿下面前,治部不过是一只藏起了爪子的猫,貌似忠实淳厚,其实骨子里不过是小人一个。”虽然她也觉自己的措辞有些过分,可照她今天的心绪,若不让三成原形毕露,她就寝食难安。
“他竟跟我提再嫁之事?他把今日当成什么日子了?治部把我当成一个任他摆布的木偶!对我尚且如此,日后对幼主又会如何?”
听着听着,飨庭局和大藏局逐渐明白了淀夫人的心思。
“他的确很狂妄。”
“奴婢也这样想。”
“哼!就是你们明白了他的底细,想必也会生气吧?”
“是,奴婢怒不可遏。”
淀夫人咬牙切齿地道:“我一直强压怒火听他说话,说什么我胜过男子,什么聪明才智万人不及……哼,他嘴上不住奉承,实际上却是在命令我——他把我当成笨蛋,可以任由他欺瞒哄骗。”
淀夫人把视家康和北政所为敌可能带来的可怕后果反反复复讲给二人听。如此一来,此事自然引起了二人的注意。
比起飨庭局,年长的大藏局想得更多。当年,为了与家康和解,秀吉煞费苦心地压制自己(她是淀夫人的乳母,大野治长的母亲)!
不用淀夫人说,她也深知其中情形:秀吉特意让年过四十的朝日姬与丈夫分离,嫁与家康;咬牙把母亲送到冈崎做人质……正因如此隐忍,秀吉才得以问鼎天下。这些做法,不是慑于家康的人品和实力,那又是因为什么?
所以她现在认为淀夫人说得很对,不仅是敌视家康一人,三成甚至把北政所都要变成敌人……他若真敢冒这个险,那么天下大乱恐怕近在眼前了。
“连殿下都不敢做的事,治部却偏偏要做。难道他的才干能胜过殿下……这不是狂妄自大又是什么?”
听淀夫人这么一说,大藏局终于忍耐不住,向前挪了挪身子,道:“夫人,治部是不是另有野心?”
“野心?”
“对。把夫人和幼主玩弄于股掌之间,奴婢看他似乎怀有取代左府的野心啊。”
一边的飨庭局顿时脸色煞白,而淀夫人却依然满不在乎,低头沉思。
人有时会说出些无心之言。淀夫人虽然恼火,可她其实并未思考过三成的野心。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大藏局远比淀夫人阅历丰富,通晓世态人情。她还真以为淀夫人是看穿了三成的野心,才会如此动怒——这些对话原本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夫人的意思,是不是幼主年龄尚小,还不懂事。治部便利用这一点拼命拉帮结伙,想和德川展开一场大战,最后倘若战胜,便能凭借此战之威望独霸天下?他是否正在策划这样一个天大的阴谋?”
听大藏局这么一说,淀夫人不禁一愣,慌忙瞧了一眼飨庭局。飨庭局全身僵硬,正呆呆听着二人对话。
“哼!”淀夫人抿了抿忽然有些干燥的嘴唇,强自镇定道:“如果他真有那样的野心,你们认为该怎么办?”
“奴婢认为,这是过虑了。”飨庭局插话道:“治部可能是太为幼主着想了,以至于急得说话都带着命令的语气。对于这种无礼,我们当然要谴责,但仅仅因此便疑神疑鬼却是不该。毕竟,他若真是这样的人,以太阁殿下之英明,又怎会那般器重呢?”
淀夫人松了口气,使劲点了点头,道:“我也这么认为……当然,我们也不能大意。”
“夫人所言极是。”大藏局不愧是年长之人,慎重地转变了自己的态度,低下头道:“依我之见,夫人不如这样:治部的话也不要信以为真,夫人表面上依然如平常,在左府和北政所面前装作无事一样,内心则对他们多加防范。夫人以为如何?”
“你到底想让我怎样?难道我真的连‘嫁给左府’之类的话都不能说?”
大藏局不禁一怔,打量了淀夫人一眼。她发现,淀夫人后一句话已略有说笑的意味了——或许夫人真有那样的心思。
可这只不过是大藏局的猜想,如果向淀夫人求证,就有些不敬了。怎么说,夫人也是幼主丰臣秀赖的生母。
“对于此事,奴婢有个主意。”大藏局装作设听出淀夫人说笑的语气,故意敛容端坐,“万一发生不测,天下就要大乱了。刚才,守大坂的长束大藏少辅已经来了,不如把长束殿下叫来,不动声色地打探一下左府和北政所的虚实。夫人以为如何?”
“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淀夫人探身道:“此事绝不能任由他人操纵,它关系到幼主的将来……这样做最好不过。你明日一早就把此意转达给长束殿下。”话题终于从三成身上转移开,淀夫人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当日夜里,淀夫人辗转难眠,开始以为是香枕气味太浓,特意令人换了枕头,也拨细了灯芯,可依然不管用。三成一番话掀起的波澜,已变成了无尽的妄想,又变成了愤怒与无助。倘若家康真的提出想娶她,那她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三成已经严厉警告过淀夫人,家康所要的并不是她,而是天下。因而,将来家康不是偷偷地给秀赖下毒,就是派人刺杀秀赖。
这对一名女子而言多大的侮辱啊,尤其是一位以美貌闻名天下的女子!
淀夫人恨恨地想:石田三成自诩多智,却不知女人也有智慧和才能。男人一开始刻意接近女人,自以为是征服者,却不知往往越到后来就越可能会成为女人的奴隶……我浅井茶茶怎是被家康轻易俘虏的女人?
想着想着,淀夫人眼前居然浮现出这样一幕——那个惯于装模作样的家康,裸着肥胖的身子,跪在自己面前,遭受无情的嘲弄和折磨。
她既因此妄想而惊心,又因三成而愤怒。但比起这些来,一直清晰地印在她心里让她痛苦不堪的,还是大藏局的那句话:“或许,三成有天大的野心。”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很可惜,淀夫人却不是在知恩图报的世界里长大的。三成的话将不信任的毒种永远留在她心底,不断折磨着她……一想到这些,她又充满恐惧。
将近黎明时分,淀夫人才朦胧睡去,梦中,她听到了让自己深感无助的雨声。有些事就如同天要下雨,要下也就下了,自己怎么可能拦住?
次日上午,长束正家在大藏局的引领下来见淀夫人,已过辰时。
刚进门,正家看到精心妆扮的淀夫人,居然意外地垂下了眼帘,道:“即使夫人不叫在下来,在下也正打算前来拜访。”他脸上分明清楚地写着,他正为是否说出心事而犹豫。
“你来得正好。快往前坐,我正有事要和你商量。”接着,淀夫人又对大藏局道:“你留下来,别人都退下去吧。”
与三成总是挺着腰板相比,长束正家总是弯着腰,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大家都退下了。殿下再往前点吧。”
“是。”
“其实不为别的,我有两件事想拜托殿下。一是想托殿下到北政所处说和,再是拜托殿下到左府那里走一趟。”其实这两件事,三个女人在前一天夜里就商量好了。
长束正家有些诧异,又打量了淀夫人一眼。她的口中居然说出“说和”之类的话,实在稀罕。他一直以为,表面上淀夫人把北政所当成正室,内心却仗着自己出身名门,又有幼主做为母以子贵的本钱,始终不把北政所看在眼里。
正家犹疑道:“夫人的意思是……”
“北政所夫人不久就要返回大坂了。当然,在她返回大坂之后,你再去也可以,你就说我想请夫人赐教。”
“赐教?”
“其实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既然太阁已逝去,我们这些女人就该和睦相处才是,什么事都要多商量,按北政所吩咐去办,才是常理啊。”
正家感到非常不可思议,低头纳起闷来,随后他才想到淀夫人这番话本身没有一点错误,连忙正了正身子,道:“这……的确没错……夫人欲商量何事?”
“幼主的事。既然殿下已经归天,幼主虽还年幼,到底是丰臣之主,对吧?”
“夫人所言极是。”
“可是你也知道,这伏见城不过是暂居,不久之后,众人就会议论着要返回大坂了。”
“是,是这样,可是当前……连丧事都还是秘而不宣啊。”
“这些我当然知道,所以才在搬迁之前求殿下帮着斡旋一下。如果北政所认为幼主还小,不如就先住在伏见,那便罢了。万一夫人也想让幼主搬回大坂,那我也想一起搬过去。孩子毕竟年幼无知,我为人母,总还是希望能看着他长大。”
正家使劲点了点头,认为此说合情合理:“原来如此。北政所定会答应此事,请夫人不必担心。”说着,他甚至胸口一热。
虽然淀夫人表面十分要强,但毕竟还是女人,太阁故去,这个女人也软弱下来了。若是这样,她与北政所或许会出人意料地和睦相处。
不过他马上想到还有一件事,因此又问道:“夫人说到左府……”
“正是。殿下如何看待左府?”
“夫人此言何意?”
“世人说,左府殿下乃是幼主敌人,绝不可掉以轻心。我对此很是担心。”
长束正家弯下腰,但却睁大了眼。在他看来,淀夫人才是散布这种谣言的元凶。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淀夫人又道:“对于左府的为人,我想用不着我多说,即使是太阁殿下,也对左府另眼相看,甚至把后事都托付给了他。所以我的看法是,万万不可把左府当成敌人视之。”
“夫人说得极是……在下也是这么想的。”对于石田三成露骨地敌视家康,正家原本就极为不安。
“哦,殿下也跟我看法相同?”
“是。当前最重要的就是和睦,万事都该以和为贵。此时此刻不管把谁当成敌人,都是极其愚蠢的。”
“既然殿下也这么说,那我心里就有底了。实际上,我还想送给左府一件薄礼,希望左府真心喜欢……但不知究竟该送什么好呢?”
长束正家又打量了一眼淀夫人,深感意外。照三成所说,淀夫人是一个我行我素、难以对付的悍妇,可此刻她却主动向北政所和家康示好,努力谋求和睦相处。难道是因为太阁死后,她感到孤独和无助?
不管怎样,此时正家只能道:“我听说左府也和殿下一样,对茶具不大感兴趣,那什么好呢?好不容易送一次礼,最好要能合左府心意呀。”
“长束殿下和左府一向亲密,自知左府喜好。”大藏局从旁插了一句。
正家逐渐被淀夫人打动了。看来,这绝不像一个善变女人的突发奇想,而是真正为了儿子的将来——作为一个母亲,她所有的想法和行动都应该离不开这一点。
想明白了这点,长束正家遂正容道:“请夫人原谅。”
“呀,殿下说什么?”
“正家刚才还在暗自担心,如果夫人对左府抱有敌意,将会对丰臣氏极为不利啊。”
“呵呵……正是因此,我才想送左府一件他喜欢的礼物不是么?”
“是,是,夫人,不如索性送他一件大礼如何?”
“大礼,何等大礼?”
“茶具、刀剑之类,德川殿下一贯不甚看重。所以,此礼要让人一辈子感激不尽,而且赠送者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最后这半句补得好呀,要不然把丰臣天下拱手相送,岂不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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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卅三)家康之忧
“天下有那样好的礼物吗?”
“有!”正家脸上微微泛红,有些激动地道:“左府最喜欢的东西……便是能安心高卧的宅院。”
“哦……赠送宅院?”
“是的,不知夫人是否知晓,现在德川府位于东面低地,西面隔一条道就是石田府,北面和南面则是官部佑全与福原长高的宅邸。总之无论哪一面,都能俯瞰德川府内。
在下听说,德川府上下都对谋划此事的治部少辅恨之入骨,因为若从这三府同时向德川府开炮,则德川府顷刻之间就会灰飞烟灭……”
“此……此事当真?”淀夫人还真是头一回知晓此事,因此这吃惊地语气并不是装出来的。
“正是。因此,在下以为可将向岛之地送给左府……按着太阁殿下遗言,左府总揽政务,地位至关重要,所以我们绝不能允许不法之徒加害左府性命。我以为最好让左府殿下在向岛建一座府邸,若真能办成此事,想必左府对夫人一定是铭感五内的。”
淀夫人回头看了大藏局一眼,叹了口气。此事似乎大出她们意料。
“殿下的意思是,这样做不仅左府会十分感激,而且夫人并无损失,是这样吗?”大藏局十分困惑地问了一句。
“是的。因为这样就不用担心左府会搬到城内。否则,他迟早会搬进城里来住的……如此,那还不如就在向岛让他筑宅。”长束正家重重说完,正了正身子。
明白正家的意思后,淀夫人绷紧了脸,皱眉道:“你是说,如不赠送宅院,左府就迟早会搬到本城来住?”
“当然,左府要代掌全部政务,出入大名自然就很多了,若是继续在旁人监视之下,这天下还成何体统?另外……”正家压低了声音道:“反正幼主迟早会和辅政大纳言一起搬进大坂本城,而这样一来,伏见城就空了……届时,总揽政务的左府若提出要求,谁能拒绝?有什么理由拒绝?”
此言有理啊,淀夫人立刻点点头,道:“没错,没错……那你对治部殿下说过此事吗?”
“没有。”
“那为何此前也一直未曾对我提起呢?”
正家叹息一声,苦笑道:“虽然夫人贵为幼主生母,可治部对左府的反感着实有些过分。一旦我提出这样的建议,一定会招致他的误解,恐怕还要说我私通左府。因此,夫人可以自己寻找机会,要么是大纳言来提,要么是……”
“我明白了。”淀夫人点头道:“我自会找机会让大纳言主动提出的……这是件好事,就这么办吧。”
“好事?夫人的意思是……”大藏局不安地插了一句。
可淀夫人根本不看她一眼,道:“长束殿下,你立刻去左府处,就说这是太阁殿下的遗言,把向岛赐与左府。当然,此前只有我听过这句遗言,但近来事多,我便把这事忘了,现在才想起来。”
“夫人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我们不知何时回大坂,这才是关键。”言毕,淀夫人方看着大藏局道:“这可真是件豪华的礼物啊,对吧,大藏?”
“是……是的。”
“不要感到不安,这是殿下留给我一人的遗言。万一代理政务的左府有个三长两短,可是天下之祸啊。
“夫人所言极是。”
“呵呵……这样,左府就理解我的心意了。”淀夫人一脸得意,望着天空,陶醉在幻梦之中,轻声道:“府邸的建造,全听左府自己的意思,只是一定要建在向岛。明白了吗,正家?”
“明白。”
“最好在治部赶赴博多之后再开工,不然他可能使些手段。”
“是的,在下明白。”长束正家也放心了。
正家退出之后,淀夫人依然十分亢奋,啷囔个不停:“看来正家也是一个不可小觑的智者啊,果然有办法。如此,伏见城既不会让人夺走,还让我与左府更亲近。你说是吧,大藏?”
“是……是。”
“不过有件事需要留心。”
“什么事?”
“正家对治部的戒心。这一点,我们绝不能忽视。”
“夫人的意思是……”
“他心里早就有了主意,可是害怕招致治部误解,便始终不敢说出口……他们同为奉行,如果彼此忌惮,定于大事不利。我觉得,这些都是因为治部此人过于争强好胜,你难道不这么认为?”
大藏局并未立即作答。她也深知治部好出风头,爱指手画脚,尽管如此,她并不敢贸然断定此为瑕疵。何况她说三成有野心时,反而给淀夫人带来困惑疑虑。
“大藏,你怎么了?好像心存疑虑?”
“夫人,这样做会不会白费心机,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是说向岛的事?”
“是的。”
“为何会白费心机,把你的担心说来听听。”
“假如在幼主搬走之后,左府依然有进城的心思……”
“哦?”
“倘若左府确实有入城之心,则恐怕即使夫人在向岛赐了宅邸给他,左府依然会找出各种理由进城。”
“你的意思就是他照样会进城,对吧?”
“如果那样,趁治部殿下不在时赐宅,恐怕只会造成更为不睦的气氛……”大藏局思虑再三,这才小心地说道。
“别说了!”淀夫人柳眉倒竖,不悦道:“大藏,你到底是个女人啊。”
“是。”
“像你这样摇摆不定,能作什么决断?该下注时不敢下注,只能一事无成。”
“是……”
“一说起治部,你就妄言他有取代太阁的野心,提到左府,你又蛊惑我说从一开始他就有进伏见城的心思。照你这么说,全天下人都成了我和幼主的敌人了?”
淀夫人一番责问,令大藏局无言以对。不错,全天下人都是敌人,请一定要小心——虽然她心中充满不安,可没敢贸然说出口来。
“把飨庭也叫来……”淀夫人哼哼一笑,道:“呵呵,即使飨庭局也和你意见一致,我也无法改变主意了。我方才已经声明,这是太阁的遗言,现在想反悔也来不及了。”
大藏局顿时脸色苍白。淀夫人说得没错,如想提出忠告,只能赶在正家退出之前,否则就没有意义。
向来争强好胜的淀夫人把正家的想法当成了绝好的主意,一时竟把这说成了“太阁的遗言”。若事后再发些无用的牢骚,只能表明自己愚蠢,也许还会动摇淀夫人好不容易下的决断。
“夫人,看来是大藏过虑了,十分抱歉。”
“我明白你的心情。”淀夫人漂亮的双眸凝望着天空,眼睛越眯越细,彷佛在勾勒一个美梦,口中则道:“大藏,你把飨庭叫来吧。今日总算轻松了,殿下已经化为灰尽。”
“是啊,人生一世,真是如梦如幻。”大藏局似乎并未体会出淀夫人语气中的真意。
“从今以后,一切都靠我们自己了。”
“夫人做事真是干脆利落,奴婢要努力学习才是。”说着,大藏局立起身,“奴婢这就去把飨庭局叫来。”
“你且等等,大藏。”
“是。夫人还有何吩咐?”
“多日阴霾一扫而光,我和你们都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你让飨庭偷偷拿些酒来。”
“啊,酒?”
“对,庆祝我们获得新生的美酒……治部、左府,还有北政所,所有这些麻烦都解决了,不是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吗?”
大藏局还想说些什么,可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去了。夫人已是此城主人了,即使有过分之行,也无人能阻止得了她,用不着破坏她的好心情……
淀夫人眯眼凝望着天空,久久不语。
如果消极地看,当前的一切都令人不安,可是不管是谁,最终都会化作烟雾,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到这里,她觉得人生真是不可思议。小心翼翼、伤痕累累的,是一生;不看任何人的脸色,随心所欲,风流快活,也是一生……
淀夫人认为,自己的才智和魄力,绝不逊于北政所和左府,只有一个人束缚了她的翅膀,那就是丰臣秀吉。可如今这个人已经不在了,身为太阁嗣子的生母,她何惧之有?
即使德川家康真要这座城,痛痛快快送给他,不也很好?在秀吉受萨摩岛津家贡献而建立起来,并引以为豪的玻璃浴房里,为什么自己就不能陪另一个人……不对,为什么就不能是另一个人陪着自己呢?
想入非非的淀夫人,感觉自己两颊发烫,她慌忙看了看四周,一切只是幻象罢了。
庆长三年八月二十九,石田三成在浅野长政和毛利秀元的陪伴下向博多进发。
人们彷佛早已等不及似的,三成刚一出发,到伏见德川家康府邸拜谒的客人就一下子多了起来,不只是出征到朝鲜的诸将家人,甚至连公卿、僧侣都携带礼物前去。对于这些访客,家康尽量严肃对待,因他深知这些人来访的目的。
天下已经易主……人都以为家康定喜欢听此言,而实际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令家康苦恼的了——三成和淀夫人就是因此才猜忌他。
然而家康认为,当前要做的是尽量避免招摇,以免人心动荡。一旦生起谣言,流传到朝鲜战场,会给撤兵带来灭顶之灾。
一旦朝鲜撤军之事出现意外,紧接着恐怕就是十万、二十万明国大军在海贸同盟那遮天蔽日的舰队护送之下在日本登陆……
秀忠(德川秀忠)曾经数次去过三崎城,不仅看过三崎城的城防、海防,还在成田甲斐、高云平、罗远的安排与陪同下三次参与对三崎城警备军的阅兵。
那阅兵分为陆军阅兵和海军阅兵,陆军会展示炮术覆盖、骑兵冲阵、步兵推进等一共八大项目;海军简单一些,主要展示炮击靶船和沿海工事。但无论哪一种,按照秀忠的表示,都是“我军难以企及”。
对于秀忠这个孩子,家康还是了解的,他或许因为缺乏锻炼而很难说长于指挥,但他多年在军中的见识也绝非浅薄,一支军队是强是弱他一定不会看走眼——这其实也不难,无非在于看他们是否令行禁止,是否装备精良,是否士气饱满。
不过,家康是比秀忠更加谨慎之人,因此后来还让神原康政和本多忠胜结伴装作秀忠的随从,一起去和秀忠再看过一次。此二人作为后世所谓“德川四天王”之二,同样对家康给出了与秀忠几乎完全一致的答桉。
按照神原康政的说法,“明人精骑不可破,朝鲜各军败得不冤。”而本多忠胜则认为三崎城警备军的火炮优势太大了,除非井尹赤备能在击破明人骑兵之后破坏对方火炮,否则“没有那支军队能承受那种程度的炮击。”
神原康政和本多忠胜对于作为后起之秀而极受家康赏识重用的井尹直政,其实从家康转封关东之后就是有些嫉妒的,因为井尹直政作为几位大将中最年轻的一位,居然拿了十二万石的封地。
他们两人故意在评价中说“除非井尹赤备能在击破明人骑兵之后破坏对方火炮”,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好心——主公您看,咱们敌不过三崎警备军的首要劣势,就是骑兵打不过啊,如果骑兵打得过,连带着就能把对方的另一大倚仗也扫平了。
所以,问题就出在他井尹直政这儿![注:赤备一词原本出自于武田,后来成为精锐骑兵的代名词,不过井尹直政的井尹赤备的确是德川家的骑兵精锐,井尹直政自己也凭此常常作为德川家康的旗本手先锋出现在战场。]
不过,家康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说道:“小西行长只一战就被明军骑兵打掉了魂魄,甚至连加藤清正都说最好不要与明军骑兵野战。
我听说明军已经在文禄之战前便彻底击败了蒙古,我德川家的赤备比不过这样的骑兵也不出意料之外。这是马不如人,并非人不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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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卅四)“那孩子的生父”
这天,几乎已经成为“摄政王”的家康冷冷地把客人打发走后,刚回到房里,秀忠之妻阿江与便领着蹒跚学步的千姬来了。
由于嫁过好几次,生了不少孩子,淀夫人的小妹阿江与看上去比姐姐还要老了不少。
“你们过来了。好好,过来让爷爷抱抱。”家康朝年轻的侧室阿龟努努嘴,吩咐道:“把孩子抱过来。”
“是。来,千姬小姐。”阿龟抱起千姬,刚要交给家康,没想到千姬忽然像是被火烧着似的,手舞足蹈哭了起来。
“怎么了,不喜欢爷爷?”
“殿下今日脸色不好,小姐恐怕……”
“哦……咳,他们净跟我说些惹人生厌的话。好吧,交给她母亲。”家康略尴尬地把手从千姬身上拿开。比起几个侧室,儿媳阿江与反而显得更为苍老,这让家康心里有些感慨。
“阿千,你怎么了?不是哭闹着要到爷爷这里来吗?”阿江与接过千姬,哄了起来:“阿千不哭,不哭,笑一笑,笑着要爷爷抱,乖。”母亲的话还是有效的,至少千姬渐渐停止了哭闹。
这个女人真会哄孩子……家康正想着,阿江与已经浑身散发着乳香,来到他身边。“好了,千姬不哭了,已经笑了,来,请爷爷抱一抱。”
果然,家康再伸出手时,千姬真不哭了。家康苦笑道:“哦,好孩子,好孩子。阿江与,你今日找为父有事吗?”
“父亲,媳妇能不能带阿千回一趟江户?”阿江与落落大方地问道。
家康只“晤”了一声,既没答应,也没反对。阿江与为何要带千姬去江户?家康一时没想明白她的意图。
当前是必须让秀忠返回江户的,不仅是为了以防万一,免得父子俩同在近畿被人一锅端了,另外还有一件大事必须让秀忠去办,就是确保德川家与海贸同盟——确切的说是与京华——保持密切联络。
阿江与在这边既有同胞姐姐,又有前夫之子,淀夫人也时常以秀赖的名义给千姬送些玩物点心之类。因而,即使秀忠要带她去江户,她也该托辞留下才显得合乎常理。
“你真想去江户?”
“是。媳妇不在身边,中将殿下定有诸多不便。”
“唔。”家康应一声。他深知阿江与的确有悉心照料秀忠,甚至有女人在背地里议论:“少夫人似不想让其他女人接近中将殿下啊。”
“那还用说!中将不纳侧室,她才能独享专宠。”
“是啊,生怕让人抢去不还。”
对于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家康喜忧参半。妻子深爱丈夫当然无可厚非,可女人的忌妒和独占欲,有时却会把男人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家康本人便是一例——年轻时的家康,曾深受筑山夫人善妒之苦。
“您答应了吗,父亲?”阿江与看着家康怀里满脸不安的千姬,问道:“中将殿下说了,只要您答应,他就没有意见,所以媳妇才提出说想去江户看看。”
“可秀忠这次回去,与以往情形大相径庭。”
“难道会有骚乱?”
“骚乱倒不至于。前几年我们常说关东时有骚乱,那不过是为了让太阁殿下安心,至于现在……”家康一边把千姬交还阿江与,一边说道:“若世人知道太阁殿下刚刚驾鹤西去,中将便连家卷都带回了领地,你知道这会带来多大的影响吗?”
“媳妇想说的也正是此事。”阿江与彷佛早就在等着家康之言,道:“人们若是知道中将带着妻儿回到了领内……这消息反倒能安定人心。”
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但家康知道她的意思,其实这就和他把秀忠派回江户的道理一样:德川父子如果都在近畿,某些人就可能胆大包天,做出某些不顾后果的事来。
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家康又不是没有别的儿子,所以江户那边必然还是要起兵“上洛”的,而近畿的某些人却觉得没有他们父子在的德川家,即便真起兵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毫无疑问的,下一步就是天下大乱。
反之,秀忠带着妻儿回了江户,只有家康一人在近畿,那么别有用心之人也就投鼠忌器,不敢采取太出格的举动。因为只要秀忠回了江户,就算真刺杀了家康又怎样呢?
德川家仍然是一个整体,是一个实际拥有二百五十万石高的强大势力,而刺杀这种事则大失人心,到时候德川家举兵上洛,几乎不可能会有其他大名跳出来反对或者制止——别的大名也怕碰到这种事嘛。
家康这才露出笑容,道:“你难道就不愿离开中将半步?”
“父亲……”
“这次就算了吧,太阁葬礼时……”家康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然后才继续道:“……中将也必须赶回来。左右也就半年,你且忍耐忍耐。”
听家康这么一说,阿江与不满地垂下头。
看来另有隐情……家康又笑了:“你是不是一刻也放不下中将?”他极其少见地开起了玩笑。
“父亲!”阿江与顿时面红耳赤。
一旦害起羞来,她就显出与实际年龄相符的年轻,但还是辩解道:“实话告诉父亲,媳妇其实另有隐情。”
“我猜也是,那你且说说吧。”
家康早就看出阿江与和其姐淀夫人一样,是个心高气盛的女人,不过淀夫人深受秀吉宠爱,又是秀赖生母,向来我行我素、随心所欲惯了,而阿江与则已嫁过好几次,行事就小心翼翼得多。
“父亲,中将这次回江户,是不是为了防备会津的上杉……”
家康脸色一变,连忙举手止住她,警惕地望了一眼四周。立在他身后的鸟居新太郎立刻心领神会地走到院子里望风。室内除了他们,只剩下千姬和阿龟二人。
家康这才郑重问道:“这是中将告诉你的?”
“不,是姐姐身边的亲信飨庭局说的。”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石田治部少辅已派遣密使到会津的上杉处,要上杉火速进京——她要我多加小心。”
“哦?”
“据飨庭局说,上杉殿下一旦进京,这座府邸恐怕会受到袭击,因此嘱咐我切切多加小心。”
“袭击?”虽然家康故作轻松应了一声,却隐藏不住眼里的焦灼。
“是。不过袭击者既非上杉,也非石田,而是另有其人。而且,无论届时发生怎样的不幸,都非上杉殿下的过错,也非治部殿下的责任。飨庭局担心有人居心叵测,便把这事告诉了媳妇。此事连姐姐都不知晓,是飨庭局给千姬送点心时悄悄叮嘱的。”
“故你觉得待在这里危险,要回江户?”
“父亲……”阿江与令人意外地着急,脸色都变了:“媳妇虽然浅陋,却也是中将的妻子,岂能一遇危险便只想到自身?只是若真有人包藏祸心,做出这样的事来,那德川家也不得不防。
不过媳妇本身并不重要,所以媳妇想把阿千也带上,不留在府邸。这样或许能够引起歹人注意,因此断定德川家对此已有所警惕,于是打消念头。出于这样的想法,媳妇才……”
“哦。”家康重重点了点头,不论传言真伪,真相已有了些头绪。三成自己不在时,却把上杉景胜悄悄召进京城,令其负责京城守备,这样退可防备他家康图谋不轨,进可派人刺杀他。
如果秀忠回了江户却仍然不能阻止对方这样做,那就意味着他们认为秀忠能力和威望都很有限,德川家唯一重要的人物只有他家康本人。
另外,这件事不管成败,景胜和三成都可以装作毫不知情,于是事情即便失败,也能不了了之……
家康装作不解地思索起来,沉吟道:“居然有这样的传言?”
“父亲,媳妇能不能一起去?”
阿江与又催了一遍,直盯着家康。她一脸坚定,俨然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和淀夫人一模一样。秀忠定是被这种气势折服,难以拒绝,只好答应,而一旦家康允许,便会带走她。
家康却微微摇头道:“我并未说你的担忧可信。”
“这么说,您还是不让媳妇与中将同行?”
“不。”家康笑道,“若你只是因为不愿离开中将,想亲自照料他,我倒是可以答应你的。”
“啊……”阿江与显然大为意外。
“作为妻子,不想离开丈夫乃是人之常情。身为长辈,我不能不答应。可你若有其他想法,我反而不好答应。”
阿江与吃了一惊,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显然家康的回答和她预料的完全相反。她原本以为,只以依恋丈夫为由提出同行,一定会被家康斥责,而一旦家康见她还有更深远的考虑,便会欣然答应。
家康似是看出了阿江与的困惑,道:“阿江与,身为女人,偶尔与丈夫谈谈自己的主张自无不可,可是绝不能逼迫丈夫就范。是否采纳女人的意见,应由男人来决定,作为贤内助,只要善意地提醒丈夫就足够了。”
“是。”阿江与微微垂下眼帘。
“如果事事强迫丈夫,男人会不知不觉变成一个事事征求女人意见的无用之人。而一旦这样,女人也就不是贤内助了。女人的强大会削弱男人,你一定要注意。哈哈……若是这样,你也会被丈夫厌弃,一生不幸。”
“是,父亲。”阿江与向前靠了靠,两手伏地:“父亲是否已经看透,伏见和京城不会出事?”
“不,现在的局面很复杂,而有些人做事的确很没有分寸,所以会不会出事连我也不敢断定。”家康摇了摇头,但马上却又接着道:“不过,即便出事也无妨。无论哪里发生什么样的骚乱,我都会让它平息下去,这才是男人当做之事。
女人虽然时常能敏锐地察觉男人的遗漏,却也往往看不到全局。你不必担心,若现在世上真有骚乱,其实正是我和中将施展身手的机会。因此,明智者绝不会轻举妄动。
按兵不动时,我便是忠厚老实的左府,而一旦有人故意挑起骚乱,我就会成为天下最凶勐的老虎。不管是谁,只要明白事理,就绝不会让我露出牙齿。因此,你只管放心便是。”
家康平静地说着,露出微笑,道:“你的聪明胜过许多男子,你想让中将携妻儿返回江户,好让世人以为近畿可能发生暴乱,一定是有什么针对我德川家康的阴谋诡计……然而这种想法,只是凋虫小技。”
阿江与咬着嘴唇,垂头丧气。她本想让公公认可自己的才气,借此稳固地位。正如家康所说,倘若现在有人胆敢掀起动乱,无异于主动给家康父子机会。
这一点,阿江与也十分明白,但她万料不到自己深思熟虑想出的主意,竟被家康讥为凋虫小技,这一点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阿江与,中将虽然生性温和,可他思量问题绝不肤浅,否则我也不会倾心培养,毕竟秀康虽然曾经过继太阁,但如今却也不是不能回归本家。你要明白这些,好好做个贤内助。”
(注:家康长子信康早已自杀,秀康是其次子,但曾作为人质过继给了丰臣秀吉,后来又过继并继承了结城家十万一千石,改名结城秀康,而德川秀忠则是家康三子。以家康现在的实力和地位,哪怕要反悔让秀康回归本家,结城家的确也反对不了,只是影响不太好。)
“是。”虽然嘴上应着,阿江与并未立刻退下,“媳妇完全明白了,媳妇就留在这里。”
“如此甚好。哈哈……有空我得跟中将说说,他绝不能携女子去江户。”
“父亲。”
“嗯?”
“听了父亲的话,媳妇就放心了,即使府里受袭也无碍。可是,媳妇还有一事要请父亲指教。”
“你说说看。”
“媳妇听说,父亲有意收养一位养子?”
家康的表情立刻凝重起来,皱眉问道:“你从何处听说?”
阿江与不答,反而问道:“如果此子……的确是连父亲都无法拒绝的,那么中将殿下将来怎么办呢?”
家康轻叹一声,道:“此事尚有许多不确定的条件尚未谈妥,而这也正是秀忠眼下必须回到江户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知有哪些条件仍然无法谈妥?”阿江与依旧追问道。
“正是你担心的那些事。”家康微微眯上眼,道:“那孩子背后的势力如山之巨,如海之深,别说我德川一门,就算全日本加在一块儿,也只能令其有几分忌惮,而忌惮并非害怕……”
阿江与似乎不太相信,问道:“全日本都不能让那人……让那孩子背后的势力害怕吗?”
“不能。”家康深深叹了口气,问道:“文禄之战的大致情况,你应该知道一些吧?”
“媳妇多少有所耳闻。”
“那你就该知道,当时太阁派往朝鲜的大军足有明军的三倍以上,各军团的将领也无一不是名将,结果却被明军打得节节败退。”
阿江与面色也凝重了不少,皱眉道:“真的是节节败退吗?”显然,她听到的消息时经过修饰的,至少没有达到“节节败退”这种地步。
然而德川家康却苦笑道:“说节节败退都算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实情是,那一次要不是因为权中纳言殿下的大反击,我军恐怕要一溃千里。”
权中纳言指的是小早川隆景。家康是说当年要不是小早川隆景抓住机会,以十一倍左右的巨大优势兵力,试图围歼李如松本人所在的明军前锋,结果虽然未能如愿,但至少把李如松的嫡系打得损失惨重,后续不肯再狂飙突进的进攻。否则的话,日军只怕就真的要一溃千里了。
阿江与看起来有些将信将疑,至少没有立刻表态。
家康又道:“还有,你知道吗,这一次攻朝的情况甚至比文禄之战更糟。”
“哦,传说太阁数次嚷嚷着要亲征,这难道是真的?”阿江与纳闷道。
“自然是真的,朝鲜前线一开始打的是朝鲜军,所以势如破竹,但只要后来一碰上明军,战况就变得难看之极。”
家康再叹一声:“尤其是那孩子的生父出现在朝鲜之后,我军几乎处处受制于人,每一处都在被动挨打,而每一次反击却都难以奏效。你可能不知道,即便智如官兵卫(黑田如水)、勇如加藤清正,在那人抵达朝鲜之后也都接连失败。”
“但日本乃是神国,历来便有神风庇护,不是吗?”阿江与问道。
“那只是蒙古人不善海战罢了,你怎能把这种话当真?海贸同盟的海上实力有多强大,即便到现在我都不敢说完全探明,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以关东舰队那样强大的实力,对于海贸同盟而言却不过只是冰山一角。”
阿江与这次是真的动容了,毕竟对于关东舰队的强大,她丈夫秀忠是亲自见过的,回来之后不知道感慨过多少次,每一次提及之时,语气中都带有极强烈的担忧。如果说关东舰队那样的实力都只不过是冰山一角,那海贸同盟就真的太可怕了。
“那在陆地上……”
“陆地上?”家康苦笑道:“明军至少有百二十万大军,其用在朝鲜的,文禄之役时不过五万左右,这次庆长之役多了一些,算是那孩子生父带过去的,现在大概有十余万吧。
十余万明军,就把我军二十余万百战精锐打得丢盔弃甲,短短两三个月就已经困守釜山一隅之地了,那你想想他们如果乘着海贸同盟的船只来日本,会是何等的惊天动地?”
阿江与紧张道:“媳妇听说大半西国精锐和太阁嫡系至少一半力量都已经投入到了朝鲜,日本现在还能算上精锐的似乎不多了……”
“除了我德川家,没有往朝鲜派兵的大名少之又少,如果明军真的杀到日本来,日本能再凑个十万大军恐怕就是极限了。”
“怎会这么少?”阿江与诧异道:“光是东国这边,德川、前田、上杉三大老就应该能拿出这个数来吧?”
“账不是你这样算的,毕竟各家也不能一点兵力都不留,全派出来和明军作战。”家康解释道:“何况方才我已经说了,海上必是明军占优,这就意味着他们随时可以从日本任何一地登陆,打击他们想打击的任意一家大名。这样的话,谁敢把家中主力都派出去呢?”
“那……明军真的会来吗?”阿江与不安地道:“我听说那……那孩子的生父乃是公家,公家能决定朝廷大事吗?”
“明人与我们不同……”家康想了想,似乎觉得这个问题解释起来很麻烦,于是决定简短一点,便道:“你大致可以这样理解,那孩子的生父出身于五摄家,现在不仅已经做了关白,偏偏还兼任了幕府将军。”
阿江与面色大变,嗫嚅道:“就是说,要不要出征日本,他可以一言而决。”
“大致如此吧。”德川家康当然不是真这么认为,但觉得要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他确实相信,如果“那孩子的生父”坚持,明军就一定会出征日本——关键在于他是否认为有此必要。
阿江与终于沉默下来了。如果一切真如公公所言,“那孩子的生父”无论有任何要求,全日本都没有人能反对得了。
想了好一会儿,阿江与才不解地问道:“那为什么他此前对太阁出兵朝鲜居然没有很强烈的反应呢?”
家康哈哈一笑,摇头道:“公方殿下(幕府将军)会愿意自己出兵征战,最后却把得来的领地都奉公给天皇陛下吗?”
阿江与怔了一怔:“怎么可能,自然不会。”
“你不知道唐人的国情,不能理解此公的用意,所以想不明白他的做法也情有可原。”家康慈祥地笑了,道:“总之你只要知道,我们能为日本尽到的最大努力,就是让他觉得即便太阁驾鹤西去,日本依然还是团结一致的,这样他就可能会认为对日本用强并不划算。
如此,则我们就还有一些讨价还价的余地,否则……就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万事由他一言而决了。说这么些,我可能有些过了,你带阿千下去吧。”说完,家康摸了摸千姬的头,眯起眼睛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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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昨晚码字不小心睡着了,一觉睡天亮,醒来后想到我之前提前多更了2K的,干脆这章就更个6K,也就没欠账……正好把家康在秀吉死后拼命维护日本团结的原因写了。这样也好把视角转回朝鲜战场。
另外,昨晚之所以睡着,其实是因为在计算日本的封国检地数据和诸藩大名实力,以及他们在关原之战中各自的立场、述求。至于原因,是因为在做战后的瓜分……哦,分封规划。
第281章 朝归倭附(卅五)甲斐姬眼中的高务实
冬雪初霁,寒风依旧。金海经略行辕高务实地所在衙署的书房之中,上好的木炭燃在鎏金的四爪龙纹铜炉之中。四爪龙纹在朝鲜并不常见,因为礼制关系,这铜炉显然是御用的,只有朝鲜王李昖可以使用。
没错,高务实书房的许多东西都是李昖亲自下达王令,从汉阳运来专供高务实一人享用的,而高务实也没有拒绝,只是吩咐随行秘书代他写了一道正式文书感谢朝鲜王。
“如此看来,相比德川家康而言,石田三成的确是目光太过短浅了。”高务实半躺在一张狐嗉躺椅上,闭目说道:“不过,德川家康的举动倒也未出我预料之外。只是,他觉得日本还有一线机会,这却是有些一厢情愿了。”
甲斐姬此时绝无坐镇一方的女将模样,而是一位穿着明制服饰的大和抚子。她俯身在高务实的身侧,乖乖巧巧地为他捶着小腿,手上力度拿捏得极好,以至于高务实说话都不想睁眼。
“老爷算无遗策,左府虽然也堪称精明,但到底也不可能是老爷的对手。”甲斐姬回答道。
高务实人没动,只是稍微抬手左右摇动了一下,道:“这倒不是用计之高低的问题,而是家康手中的的筹码远不及我,无论他再如何殚精竭虑,最后也敌不过我随随便便的安排,甚至有可能我连他究竟有什么谋划都不去管,只要一力破十会即可。”
“呀……”甲斐姬愣了一愣,但似乎很快想明白了其中道理,点头道:“原来如此,老爷说得极是。当前这个局面,让妾身想起太阁还是关白之时所发动的小田原征伐。
在关白大军逼近之时,后北条家其实也想了很多办法来应对,可是最终却发现根本一点用处都没有。只要关白不撤兵,无论小田原城再如何坚不可摧,后北条家的败亡也只是时间问题,或早或晚罢了。”
“你有这般见识,说明这几年甚有进益。这便是我此前说过的:用计于势,勿限于事。”高务实道:“《孙子兵法·势篇》怎么说的,还记得么?”
“是,妾身记得。”甲斐姬连忙答道:“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任势者,其战人也,如转木石。木石之性,安则静,危则动,方则止,圆则行。故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理解其中的意思吗?”高务实又问。
甲斐姬答道:“是说高明的将领总是从自己造‘势’中去追求胜利,而不苛求部下以苦战取胜。因而,他能恰当地选择人材巧妙地任用‘势’。
善于任用‘势’的人,他指挥军队作战就像转动木、石一样。木、石的禀性,置于平地则静止,置于高峭之地则滑动;方形静止,圆形滚动。善于指挥作战的将领所造成的态势,就像从千仞之高的山上滚下圆石一样。这便是兵法上的‘势’。”
高务实虽然仍闭着眼,但脸上已经露出笑容,用赞许地口吻道:“不错,书读得不错。”
“老爷过奖了。”甲斐姬暗暗松了口气,自从她进入高府以来,一直都对高务实有一种特殊的敬畏,这种敬畏并非只出于身份地位或者权势大小,当然更不是出于个人武力,而更多的是出于对智慧的敬畏。
经过这些年的了解,甲斐姬当然知道高务实对身边人其实颇为关爱照顾,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对高务实的评价。
他是一个几乎完全由理性组成的人,感性对他而言只是寻常时的调剂,一旦涉及正事,他就会变得毫无个人情感,每一个决定都极其冷静,丝毫不会掺杂任何情绪。
正是如此,他的决定往往从极高极大处着眼,犹如天上的神祇俾睨世人,有一种“太上忘情”般的冷漠。
这种体会,最早是因为她在南宁侯府的一次见闻。那一次,正巧夫人从定南回京与老爷相会,刚来了没几天,南疆那边却送来了一桩桉子,说是无法定夺,请老爷、夫人裁决。
此事说起来也不算很复杂,乃是发生在金边警备军第二镇辖区一处叫做贡布的地方。彼时当地某个村落疑似发生了某种不知名的瘟疫,连毕业于京华工匠学堂医学系的军中医师都不明所以,也无法医治。
当地衙门和驻军深感棘手,因为就在贡布西面数十里外的一处半岛海角位置正在建设一座港口新城,倘若贡布这处村落的瘟疫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究竟是不是瘟疫,由于此症从无记载,医师也不敢断言,由此便有了争议。一些人主张立刻上报,请从医学系派人来联合会诊再做决定;另一些人认为事关重大,必须先扑灭瘟疫再论其余。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时,当地驻军指挥官、金边警备军第二镇第二协第三标标统高乐山直接带兵包围了该村。高乐山以火枪兵拉网封锁,然后发射火箭将全村焚烧一空。此次事件之中,村中老幼二百七十三口无一幸免,全部烧成了焦炭。
事情发生后,文武双方产生了极大的分歧。文官方面因为要直面治理问题,受到当地很大的压力,对于警备军如此涂炭生灵愤慨万分,坚持要高乐山为此次屠杀负责。
武将方面摆出警备军一贯的冷傲,金边警备军司令和第二镇统制均对顾问团(京华靠顾问团间接控制当地)的质问不做解释。
二人都坚持说警备军只接受老爷的命令,或者夫人代行老爷权力所下达的指示,故如果要警备军惩罚高乐山,请出示老爷或者夫人的手令,否则休要呱噪。
当时甲斐姬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作为一个曾经执掌一城军务的女将,她也将自己代入其中思索,觉得这件事的确很棘手。
日本其实自从武家体制建立以来(即幕府体制),地方大名都是军政一起管的,所以甲斐姬对此并不陌生。
从地方治理而言,顾问团的愤怒完全可以理解。毕竟这病症到底是不是瘟疫根本就还没弄明白,你这二话不说就杀了全村快三百口人怎么说得过去?我们顾问团不要向当地民众交代吗?我们做了那么多工作,现在被你这么一搞,没准就全打了水漂,我们不该愤慨吗,不该找军方要个交代吗?
但问题是军方的做法也很难说就错了。是不是瘟疫虽然不好定论,但毕竟全村出现症状者已经超过三分之二,可见此病传染力很强,即便不是瘟疫,一旦蔓延开来恐怕也大事不妙。
再加上西面不远处的那座海港城市正在建设当中,根据京华的规划,那里将是柬埔寨王国日后的第一大港口,属于绝对的重点工程,集中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万万不容有失。军方断然处置,至少也是维护了工程建设的安全。
相比那个小村的两百七十多人,这个工程集中的人力至少是十万规模,双方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就当甲斐姬认为此时非常棘手的时候,夫人黄止汀也蹙眉朝高务实望去,似乎也就觉得此事不太好办,还是让老爷亲自决断比较安心。
谁知道高务实地决断极其果断——甲斐姬甚至怀疑他的思考没有超过三次呼吸。然后便听见高务实道:“病症未曾彻底查明而杀该村近三百口,判高乐山就地解职,不再担任金边警备军第二镇第二协第三标标统职务,另罚杖责二十,并准公开行刑。此令。”
不仅甲斐姬,就连黄止汀也眉头大皱,而一直以直言敢谏着称的刘秘书长更是立刻站了起来,显然准备反对。
谁知道高务实看也没看,又继续道:“家丁高乐山临危不乱,处事果断,手段老练,敢于负责,现擢为定南警备军司令部作战副参谋长。此令。”
甲斐姬当场愕然。
她想不到高务实的决断居然是把一件事分成两件事来处理,先是把高乐山一撸到底,还出于“平民愤”的考虑将其公开杖责二十。
然后却又以老爷身份肯定高乐山的能力和责任感,二话不说当场超拔提升,从普通“家丁”直接拔擢为定南警备军司令部作战副参谋长——这还升官了。
这一来,既然事情被分开处理,顾问团不能说老爷偏袒武装家丁——职也撤了,板子也打了,还是当众行刑,民愤自然也就得到了宣泄,他们的述求自然就得到了满足。
然而高乐山也没亏,前脚刚刚撤职一撸到底,后脚直接起飞,从金边警备军驻外镇守部队的区区标统,直接升任南疆核心的定南警备军司令部,还一下子就做到副参谋长,简直是一念地狱,一念天宫。
不过,这件事情的处理让甲斐姬最觉得心惊的是高务实决断之快,和决断中蕴藏的含义。决断快意味着高务实的思路极其清晰,这样在别人看来非常复杂的问题在他看来根本没有什么难处理的;至于蕴藏的含义……
为了一部分人而牺牲另一部分人到底是不是公正?为了多数人而牺牲少数人到底是不是公正?
这对于任何抱持“仁义”理念的人而言都是极难决断的,但偏偏对于一位按理说对“仁义”理解最深的大明六首状元,高务实的决断表明他完全能够接收为了多数人而牺牲少数人。
这,究竟是不是无情?甲斐姬也不清楚,但下意识里,她认为是。
至少,在高务实眼中,有些人是可以牺牲的。那么推而广之,出兵攻打大明藩国的日本人,肯定都是可以牺牲的吧?不仅踏上朝鲜的日本军队,就连后方本土的普通人,想必在他看来也是犯人家属……
“你觉得,我要不要放朝鲜日军回去?”正当甲斐姬有些恍忽之时,高务实忽然问道。
“啊,这样的大事妾身没有想过……”
“没关系,现在想想。”高务实把话堵死了。
这下甲斐姬退无可退,只好先应了一声“是”,然后沉吟道:“以妾身浅见,是否要将在朝日军放回本土,首先要看老爷打算要一个什么样的日本。”
“有意思,你且说说看。”
“是,妾身试着说说,若是不对,还请老爷指正。”甲斐姬道:“先说不放他们回去。在朝日军主要出自西国,外加不少太阁嫡系。如果这些人全被剿灭在朝鲜,则西国诸大名实力大衰,丰臣家也必然大受打击。
这样一来,东国大名——尤其是德川家,相对而言就如同实力大增一般,倘若老爷能确保对德川家的完全控制,则可以依靠德川家轻易建立幕府,取代丰臣公仪,而西国诸大名并无反抗之力。
至于丰臣家,一来实力严重受损,二来太阁离……死后,幼主不能执政,因此权柄分散得很,北政所、淀夫人、石田治部之间到底最后谁说了算都很难说。因此妾身以为恐怕也很难做出有效应对。
既然如此,德川左府若是乖乖听话,并且最后真的收养演儿为养子并立为家督,到他百年之后,将军一职便自然落到演儿身上了。这样的话,或许老爷能不费一兵一卒便全取日本六十六国。”
“噗,六十六国……”高务实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日本拢共也才三十多万平方公里,居然能他娘的分出六十六国,简直特么搞笑。等老子将来真的“全取日本”,非得把这些“国”全给改成县不可。
甲斐姬现在也早就知道大明有多大了(实际上当时日本人真的以为大明比日本大不了太多,西方传教士画的地图在比例上走形严重),因此也不禁一时脸色发红,想想以前的自己,可不也是典型的“夜郎自大”么?
好在高务实摆了摆手,没有纠结这个问题,而是道:“我先不作评价,你继续说说如果放他们回去会怎样吧。”
甲斐姬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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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朝归倭附(卅六)为人父母
甲斐姬道:“若是放他们回去,则是取相反之‘势’。这些西国大名与丰臣嫡系一旦回归日本,则东国、西国势力大致相近,而丰臣氏也有骨干之军,三方大致呈现鼎足之势。
不过妾身以为,说是鼎足,其实不然。昔日太阁之所以能制霸天下,并非其领地有多广大,而是其财力足够强横……”
此时高务实忽然插嘴道:“关于丰臣秀吉的领地,我也只了解一个大概。你既是成田家作为姬武士培养长大的,应该对此知道得更详细些,不妨说与我听听。”
其实京华在日本现在已经建立了情报体系,这些消息不是难以打听,只是他们的任务更多偏重于当前的形势,对于以往的变动关注不多,所以高务实说他只是了解一个大概。
甲斐姬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高务实要她说,她便老老实实解释起来:“是,老爷。关于太阁领地,妾身以为不能只看太阁本人,应该从整个丰臣氏一门来看。”
高务实“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甲斐姬便继续道:“太阁……哦,秀吉领地变更大致是这样的:天正元年,其受封浅井旧领近江长浜十二万石;天正五年,增封播磨一国三十五万九千石;天正十年清州会议时,将播磨、丹波、摄津、但马、因幡、伯耆、澹路等国的大部分旧织田领地划与,约有一百六十万石到一百七十万石。其直辖领地大致是播磨东部、丹波一国、摄津部份领地,约为七十万石。
此后,从池田垣兴转封美浓大垣之后,一直到他去世,秀吉直辖领地为摄津、河内两国内五十六万七千石领。另外有太阁藏入地约为一百六十万石。
丰臣家的藏入地是以奉献主君的名义从臣服于丰臣家的大名领地中划出来的,大部分藏入地都是由附近大名代管的。比如领地五万石的大谷吉继就负责管理数万石藏入地,实控领地约十几万石。
所以,若按这个来算,秀吉本领约六十万石直领,以及一百六十万石藏入地,总计约二百二十万石。
再说丰臣秀长的领地变更:天正五年,完成但州平定,受封但马竹野六万五千石,正式成为大名。天正十一年,受封但马一国,播磨两郡,为播磨姬路十五万石。
天正十三年,纪尹根来寺平定,获得了和泉、纪尹两国安堵三十六万八千石。同年,四国平定后增加大和一国安堵四十四万五千石,合计九十一万三千石。随后至去世,皆为丰臣秀保继承。
再说丰臣秀次:天正十年,受封河内北山两万石。天正十三年,受封近江八幡山四十三万石。天正十八年,增封东尾张五郡和北尹势四郡四十七万石,合计九十万石。
不过,他在文禄十四年死后,领地被收为丰臣藏入地——哦,方才妾身说秀吉藏入地一百六十万石,这里头已经包含了秀次的九十万石。
最后是现在的丰臣秀赖,他按理应该会继承父亲直领的河内、摄津两国直领约五十八万石和藏入地一百六十四万石。这样的话,当前丰臣家嫡系的领地就是二百二十二万石。至于秀保手中的九十一万三千石,按理说秀赖并不能动用。”
甲斐姬这么一说,高务实就能把当前的情况和他在原历史上了解到的情况结合起来了。
他以前就很纳闷一件事,那就是后世记录秀吉在世时有二百二十万石的领地,但关原之战结束后,秀赖莫名其妙的就只剩不到六十万石领地了,哪怕经过庆长乡账(即德川家康检地),也不过实际增加到六十五万石——那么剩下的领地去哪了?
关原之战某种程度上很是奇葩,东西两家都是打着尊奉丰臣氏的名义动武的,而偏偏丰臣本家没有参战,搞了个局外中立。但不论丰臣本家的表现有多奇葩,关原之战结束时秀赖依旧是名义上的主君,以家康的为人处世,不可能砍丰臣主家的直领。
正因如此,高务实此前一直纳闷剩下的一百六十万石领地到底是如何不翼而飞的,现在就解释得通了:那一百六十万石从来就不是丰臣家的直领,而是藏入地。藏入地既然是属下大名们向主君“奉公”出的,那当然也可以不奉公,于是这么多领地就被家康拿来重新洗牌了。
当然,在很大程度上来说,藏入地的消失也意味着无人“奉公”,即各家大名已经不把秀赖当做主君。可以说,这些藏入地被家康来拿重新分配之时,秀赖便已经不算什么天下人了——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
最后还要补充一点,德川家康是以丰臣家笔头家老(五大老之首)的身份,以奖赏功臣的名义处理藏入地的,因此尚未“亲政”的秀赖毫无办法,丰臣家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法反抗。
诶,等等……秀长的领地被秀保继承,这是事实,可秀保两三年前死了呀!他可是绝嗣,那他名下的九十多万石领地去哪了?
高务实赶紧又追问了一句,甲斐姬道:“这件事妾身刚要说……整体而言,这些领地在秀保死后便被瓜分,不过过程比较复杂而且至今尚有不少扯皮的现象。
其中最显着的,当是大和郡山城二十万石由增田长盛获得,左和山城十九万石由石田三成获得,此外诸多小大名封地都有些许变化……对了,家康也分了一大块。”
原来如此,这就解释得通了……我说当年玩游戏的时候,怎么一到关原之战剧本,德川家康在近畿还有那么大一片地,原来是打这儿来的。
要说秀长这人也是够倒霉,秀保本来就是个养子,还年仅17岁就早夭,生生白瞎了舅舅兼养父的近百万石领地,要不然丰臣家也没准还有再起的本钱。
不过……高务实也就随便感慨一下,丰臣家倒霉关他屁事!就冲秀吉的野心,高务实觉得丰臣家就算再倒霉一些,那也不为过。
再有就是,甲斐姬刚才这话也没说清楚。秀保死后,秀长留下的这近百万石领地的划分好像是一笔湖涂账,至少从后世日本人自己做的游戏来看,家康在其中获得了至少整个纪尹与大和两国。
然而问题在于,这个划分究竟是连名义上也划给了家康,还是说家康只是实际控制了这两国?要知道,这两国可不是小国,纪尹是24.4万石,大和是44.9万石,加起来快七十万石的领地,占了秀长、秀保领地的大半。
可是现在还有个问题,甲斐姬又说大和郡山城二十万石由增田长盛获得,左和山城十九万石由石田三成获得。光是这样一来,这账就对不上……看来目前还真应该是在扯皮之中,实际上并未划分清楚。
算了,先不想这些了,反正只要大势掌握清楚,这些小问题到时候都不是事。高务实于是摆了摆手,示意甲斐姬继续之前的话题。
甲斐姬这会儿都差点忘了自己之前说到哪儿,想了想才继续道:“方才说到太……秀吉财力雄厚,这一点主要是继承了信长公当年的做法之故。
织田家首重商业,实行乐市乐座、兵农分离,由此才能以尾张一隅之地迅速崛起,南征北战而从不贵于军饷……这一点其实和京华在南疆轻松扫平当地王国颇为类似。
此后秀吉也延续了信长公的做法,他并不是特别重视领地名义上的大小和领地的粮食产量,而是比较看重固若金汤的城池——如大坂,以及由丰臣家直辖的金银矿山,还有就是由丰臣家控制的各处城下町等等。”
高务实笑了笑,点头道:“不错,如果算上金银矿山、商贸税收等收入的话,丰臣家直辖领地的实际收入可能比德川家高出数倍,这还不算其他忠于丰臣家大名的实际收入。这强大的经济实力足以让德川家康臣服于丰臣家。”
甲斐姬道:“老爷英明,以往妾身也不懂得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待问题,直至侍奉老爷才有这些见识。”
高务实笑了笑,道:“天下大事说复杂自然复杂,说简单却也简单,归根结底就三件事,三件事却都和钱有关。”
甲斐姬诧异道:“是这样吗?”看得出她对这三件事很是好奇,但因为高务实说“天下大事”,她又不敢贸然相询。
高务实知道她为何如此小心翼翼,不过他却不觉得这有什么说不得的,随口便道:“是的,就三件事:钱从哪来,花到哪去,由谁管钱。”
其实高务实说的这三件事,就是后世政治经济学的基本观点,根本没什么好奇怪的。只不过这样的观点对于当前这个时代而言就有些惊世骇俗了,好在甲斐姬本身是日本人,不是礼教更为严格的大明出身,反倒还接受得快一点。
“钱从哪来,花到哪去,由谁管钱……”甲斐姬恍然大悟一般,想了想道:“要是这么说的话,难怪秀吉能成为天下人。啊,不止如此,难怪老爷在朝廷能有如此威望,妾身明白了!”
钱从哪来?现在大明朝廷最大的现金流来源已经不是农税,而是逐渐转移到了商税这一块。当然,包括京华在各地的矿场这一类,现在也都归属于商税范畴。而这一笔最为巨大的现金财源是谁开发出来的?当然是高务实。
花到哪去?这就很复杂了,不过这个时代毕竟不比后世,大致上还是主要花在军费、养官、科举、治水等方面,可以笼统看做“维护统治”。至于将来高务实还打算做一些进步改良,那都是之后的事了。
由谁管钱?这题就属于送分题。自从高务实搞定了大户部改革,管钱的责任基本就在他这个始终兼任户部尚书的高南宁肩上。内帑固然也管钱,可是犹如大明财政体系的改良,现在内帑虽然也不必原历史上混得差,可是相较于大户部而言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可以说如今这天下财权,九成在高务实之手。
高务实对日本当前各势力的财政情况倒还比较了解,也就不打算多说,示意甲斐姬继续往下说。
甲斐姬便道:“那么只要丰臣家的嫡系能够回归本土,丰臣公仪一时无人敢于打破,则丰臣氏的财力便依旧强大。在这种情况下,虽然丰臣氏的武力相较于前实际上下降不少,但只要管理得法,这些力量不难补充。
然而这里有个问题,正如此前妾身所禀,三成对家康的敌意根本无法掩盖,一旦他认为自己能鼓动起来的力量足以压倒家康,妾身认为他一定会跳出来生事。
由于三成本人乃是五奉行实际上的主导者,也就控制着丰臣家名义上的中枢,所以届时他和家康其实都拥有一定的合法性——双方都能打着丰臣的旗号来做一些事。
只要家康找不到压制三成的办法,那么这两人之间迟早会爆发激烈冲突。这样的话,由于东国大名在秀次被杀事件中大多受了家康的恩惠,家康很有可能以东国之力对抗三成。
倘若此时三成能有办法捏合西国大名,让西国主要大名站在他这一边,那么双方一定会爆发战争!假使老爷希望让他们鹬蚌相争,那么放这些在朝日军回去也未尝不可。”
“你倒是小心翼翼,把这两种做法都称之为可行,但我想你肯定已经猜到一些什么了,对吗?”高务实哂然一笑。
甲斐姬俯身道:“老爷说笑了,妾身怎敢揣度这样的事。其实妾身也知道,无论现在对在朝日军放与不放,想必演儿都是要在日本发挥一些作用的。
既然如此,那么在妾身看来这放与不放真的就不是很重要。放他们回去,等日本内战疲惫之后,老爷定会出手收拾局面;不放他们回去,德川家康收演儿为养子,建立幕府之后也是演儿继承,老爷只要让家康做不出什么小动作即可。”
“这两者之间还是很有区别的,你应该看得出来。”高务实微微摇头。
“是的。前者需要老爷动兵,但只要出兵扫荡各家残余势力,今后的统治便相对容易;后者或许可以依靠大势逼得家康为老爷所用,但这样的话,各家大名原有的实力仍在,演儿将来或许会面临一些麻烦,算是有些后顾之忧,不劳兵而劳神。”
高务实点点头,道:“所以你心里还是更希望演儿将来能轻松一些,是吧?”
“这……是,请老爷原谅妾身的这点私心。”甲斐姬再次俯身道。
“你是他母亲,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高务实点头道:“同样,我是他父亲,自然也愿意给他铺就一条更坦荡的前路。”
甲斐姬心中一松,却不料高务实又道:“不过,这些在朝日军倒也不必全剿了。家康养子这个身份对于演儿将来……也有一些用处。只是家康现在心存侥幸,我却不能不给他泼一盆冷水,让他清醒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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