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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无风     大明元辅txt下载     大明元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79章 平倭(十八)善后

    如果按照大明往常应对灾情的方式,高务实做到这一步已经堪称完美,但正如他早些年一直认为的那样,大明这个国家自建立伊始,其应对灾情的能力就非常差,即便此次做到了大明朝的一百分,在高务实眼里依然是远不及格。

    作为一个灾情极多的国家,大明总结出的有效救荒措施其实基本就三条:一是减免赋税,可以直接减免或者改征、缓征等,这样直接减轻了农民的压力;二是让富民来出钱赈灾,他们会得到政府的表彰,以此获得更大的权利与荣誉;三是直接用钱或者粮食等来赈济灾民,这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

    然而在高务实看来,这三条其实都只是在兜底,也就是说尽量保证灾民不饿死,除此之外那就对不住了,咱们不管——因为根本就没有能力管。

    高务实前世作为一个红朝的基层干部,灾情应对这种事见得不少算,还曾经亲身经历过世纪之交前两三年的长江流域大洪水。这两个时代虽然没有可比性,但见识过高分应对之后,对于大明这种应对自然会觉得不堪入目,也更希望能力所能及地做出一些改善。

    此次灾情是由黄泛容易导致疫病,疫病又会导致春耕秋收受挫,如此叠加而来便会愈演愈烈,因此高务实发现即便自己带来的现银和纸钞看似不少,但仔细一算,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来推动赈济与灾后恢复重建仍然远远不足。

    况且,经济规律是一次性向民间投入过量的货币又会导致通货膨胀,考虑到灾区粮食本就紧张,外界的粮食也因为灾区道路运输困难与可能的疫病而很难进入,光是砸钱已经未必能起到良好的效果了。

    换句话说,钱还是要砸,但同时还需要粮食,而这两项现在都不足。

    针对钱粮不足,大明朝一贯的做法是劝民捐助,高务实也不介意这样做,因此便与张一元商议道:“抚军,赈灾粮款渐渐不足,但援朝方向和西南方向最近也屡次向皇上请拨钱粮,这是不能省的。虽然即便如此,户部仍有少许积余,但此时往河南调动却很麻烦,大抵要在途中损耗七成甚至更多,诚然不美,因此我打算应劝民捐助,引商贩粮。”

    张一元倒是不反对,但却觉得这样力度恐怕不够,迟疑道:“民若不捐,如之奈何?时不我待,与其屡费口舌,不如强令富民捐献,违者治罪,阁部以为如何?”

    高务实微微摇头,道:“先劝尚义,尚义之民可以德威,不可势加。由此则捐助方能日盛,若仅凭威慑,所获微薄,不仅不堪一用,反而败坏朝廷和官府信誉。”

    到底是高务实说了算,张一元虽然心底不看好,但也只能说“阁老高见”了。

    于是高务实发出布告,其中道:“……屡荒之后,府仓如洗,饥民待哺方殷。天下为之涕泪,天子为之劳病,邻里乡亲正需携手共渡灾荒。

    愿输赈者,或银或粟,立册汇报。出粟者送至粥厂,出银者即在本家分给,不许与官帑混用。官无染指,民免匍匐,照册稽查,视所捐多寡论功行赏:

    优者授以匾额冠带,免其徭役;极优者核选十户,再赏本阁部亲笔书丹,以为褒奖;最优者核选三户,本阁部将奏其名于圣上,请御笔书丹褒奖。司粥厂者同赏格。”

    这个激励措施不可谓不下本钱,几乎就是说,捐献最多的三家由皇帝御笔题字褒奖,之后十家由他高务实题字褒奖。再往下虽然未曾明说,但自然也是从巡抚往下一级一级按照“贡献”多少来褒奖。

    这些褒奖虽然都是“虚名”,可是大明的官绅富户一贯很吃这一套,因为这既是一种荣誉,也是一种地位和实力的炫耀,好处其实很多——就像后世很多小老板出去谈生意非要开个豪车同理,只不过御笔或者高官亲笔的匾额效果更好,用途更多罢了。

    在这样破格的激励之下,高务实连发数次布告,并请各地学子、乡民代表于各处宣导,不久之后,豪商富户捐献果然日益增多。

    而在引商贩粮的工作推进中,因为之前已经取消高价卖米禁令,周边各省各地粮商也开始纷至沓来,粮船粮车绵延达五十余里,而粮价反而因此日减,高务实担心的通货膨胀消弭于无形。

    高务实在经略行辕中听下属回报道:“灾区米价原本约为每石五两,粮价开放之后各省粮商皆受吸引,所运者不计其数,数十里而不绝。各地粮米集中至中州,再难转运,米价已成竞争,现已降至均价每石八钱。”

    高务实松了口气,难得展颜微笑起来,道:“很好,再传我令,各地官府要严加核查,粮商也不得虚报分量,不得杆秤作假,不得收买官民。”

    这下子河南巡抚张一元真是服了,赞道:“利用放开高价吸引粮商,反令其自主降低米价,阁部之才果然经天纬地,下官拜服。如此一来,河南再不用担忧粮食不足,只是接下来该如何做,还请阁部指点。”

    高务实摆手道:“抚军言重了,此法并非我独创,幸有先例而已。如今灾情已初步稳定,粮款皆已无忧,接下来便应当是医治疫病,并使灾民尽快恢复生计,重新耕作,我官府当以工代振,逐步恢复各地城镇秩序。这些事稍后我们再共议详情。”张一元称好。

    与此同时,灾民也开始传颂高务的实事迹,有人说:“这高南宁本就是我河南大儒,昔年由高文正公和郭安阳公二位首辅悉心教导乃至成器,而后清丈田亩,审核徭役,改良驿站……哪件事不为人称颂?”

    有人接话道:“可不只是如此,高南宁在广西时,但凡有豪门权贵害民之事,但都是明察秋毫,按律治罪。百姓能安心耕作,稻粮丰盈。后来又为广西建了好些产业,如今咱们市面上买到的白糖、红糖、黑糖、饴糖等等,大半都是广西糖呢!”

    “是啊是啊,我听说广西这十余年来民生殷富,比之广东虽然仍有不如,可早已不必朝廷每年十几万两银子的亏空往里填了。”

    “何止广西,辽东还不是一样!那柞丝棉衣可真是好东西,不仅穿着暖和,卖得不贵,还特别耐穿。我听人说现在辽东不少柞丝厂的女工一个月能拿五、六两银子,简直比老木工还赚得多了!”

    “你们说得都太远,咱们也不曾亲眼见过,不过高南宁在我们本省可没落下造福乡梓的事。别的不说,光是新郑禹瓷、襄城煤矿(属平顶山矿带)、怀庆铁厂和郑州兵工这四大厂,每年就给咱们河南上缴多少税款?正是这四大厂的税款充足,朝廷才连续数次降低河南徭役,这都是高南宁的大恩大德啊!”

    “没错没错,禹瓷先不去说,那个没点手艺干不来,煤矿铁厂和兵工这三个厂那是真的好啊,以前有点小灾小难,三大厂都会招人,去了这三大厂之后怎么说也是吃穿不愁。

    在三大厂呢,累是累点,可是他们按工计酬,干得多也赚得多。别说好过流落街头了,就算比起在乡里被人来回盘剥,那也好了不知道多少,这可不都是托了高南宁的福?”

    “你们这么一说,就让我想起二十年前高南宁那次回乡。当初他返京之时路过卫辉,硬是借钱赈灾,花掉了足足三十万两啊,现在想想都让人佩服,不枉万家生佛之赞!”

    似这等对话,在河南乃至山东等地已经遍布,高务实的民望也达到了一次新的高点。

    说回正事,正如高务实所料,大灾之后总是伴随疾病蔓延,很快各地便出现了灾民体虚患病增多的报告。

    其实明初之时,朝廷曾遍地设立惠民药局,统辖管制医药行业规范,凡无力求医问药之人便能经惠民药局获取救治。可惜随着利益之争日多,以及朝政日趋腐败,惠民药局也不再由朝廷补贴。

    而户籍崩坏也导致医户混乱,自筹经营也在行业之中渐渐难以竞争,惠民药局便日益荒废。虽几经中兴之世,可惠民药局却难再现昔日风采。

    高务实这次便与张一元商议:“我欲重振惠民药局,配合各地慈善药局医治疫病,当然包括京华医药所属医馆、药铺在内。

    另外,我认为河南应该从省库内拨款,选地重建,同时也向各地购买药材,选良医入局。哦对了,抚军你自去年十月到任后,可曾知晓本地名医有哪些?”

    张一元苦思不得,踌躇道:“大灾频频,百姓四散,至今未曾听说有何良医,只怕多死于水灾饥荒之中,而残存药局不过能做些舒缓病痛之用。这良医恐怕还需从外省延揽相邀,而如今药材稀缺,倘若外省进药,药价恐怕也将倍增,是否也可用市面之法,令其降价?”

    高务实道:“药材不比粮食,不过也并非不可如此。只是相对而言,药材易得而良医难求,还是当以省府之名,广邀天下名医前来救治灾民,只是医者报酬低微非一时可解,恐怕只能寄希望于医者仁心。书写布告还需动以情理,有医来时还需稍加探查,以免庸医混入。”

    果然,自布告发出后,虽有不少从医者相继而来,但大多医术平平,其中也有些许庸医浑水摸鱼,被分辨出来予以喝退。

    苦无良医的情况令高务实及张一元十分苦恼,京华工匠学堂医学系原先的毕业生早已被安排在各地从业,如今这一批在读学生即便调拨而来,往来也要费不少工夫,况且他们学业未成,能起多少作用也很难说。

    苦等难耐之际,门外急报:“名医来也!名医来也!”高务实大吃一惊,不知是何人来此,急领张一元前往察看。这一看之下才知道来者是当代名医张守仁、杨济时携弟子以及徐春甫的一体堂宅仁医会纷纷赶来。

    高务实大喜过望,急开中门,亲自相迎。在见杨济时说道:“久闻杨太医大名,您年事已高,竟还赶至灾区,实在令人感佩,只是担忧老太医安全。”

    杨济时答道:“医者不避灾险,老夫确已老迈,仍可力所能及之事有限,但老夫今日所带之弟子已将老夫针灸之法尽数学会,可当大用。”

    张一元欢喜道:“早有所闻杨太医精于针灸,讲究脉证合参,审证求因,针药调摄之法极为出众,所谓名师出高徒,想来贵门弟子定也如此。”

    高务实又对张守仁说道:“张先生也能到此,本阁部实感荣幸,张先生精通药理,所研制的‘十八罗汉’尤适用于劳力伤寒,肠胃疾患,早已名扬海内。如次有二位相助,灾民有救,河南有救,本阁部代河南全省上下谢过二位高义。”

    张守仁连忙让开一些,拱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大灾之后疫情必发,各地难免有所慌乱,审选良医之事我也愿助一臂之力。”高务实更是欢喜,再次拜谢。

    而一体堂宅仁医会也表示道:“医会集海内名医数百人,闻河南大灾,特来救治灾民,愿为高公效犬马之劳。”

    高务实答道:“一体堂宅仁医会自建立以来便对医术医德有严格要求,广集各省名医,享誉海内,此番能来相助,灾民可再无忧虑也。”

    随后又有北直隶、山西一带的富商受京师勋贵委托往河南捐献巨款并运送药财,让高务实感觉自己这些年带着他们做生意发财的确也有点劝善的意义,对此高务实与张一元皆一一拜谢。

    万事俱备,高务实及张一元便利用已重建后的惠民药局及慈善药局救助灾民,根据药方配置药材,发往各地。

    与此同时,又委托张守仁、杨济时及一体堂宅仁医会等善选良医并各自带领,大县选派二十余人,小县选派十余人,凡遇染病之人便对症施药,有数万余灾民救治良好。

    值此,高务实再度上疏,请求朝廷于灾后允许河南休养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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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十九)治标治本

    医治灾民期间,高务实及张一元召集议事,高务实先道:“据各府、州、县申报,医治病人已达一万三千名以上。杨老与本阁部说,久病之后,其神必伤,如再植之木,其根必损,想要使元气恢复,神气渐完,并非旦夕可成。必须休养生息数年,然后才能恢复原态。

    本阁部与抚军已对此具文上奏,请皇上怜悯施恩,轻徭役于河南,而诸位也需牢记于心,此后当慎用民力,与民生息。”

    河南巡抚张一元紧接着道:“此前有一些州县官吏为了讨好当地富户,或收受贿赂,擅自将完好熟田报为灾田申请救助,抢夺灾民救济钱粮;或克扣赈银,盘剥灾民,嫌贫爱富,将官家储备尽给市井游食之徒、富家大户之主,而乡邻灾民,终日未见一粒粮米。

    本抚就此请示阁部,阁部已经说了,这等人罪无可赦!凡此人等皆已一一查清,并就地正法,希望诸位严令有司引以为戒,莫要撞此刀口,并留下万世骂名。”

    张一元此言一出,全场噤声,落针可闻,所有人望向高务实的目光中都充满敬畏。“就地正法”可不是说着玩的,前段时间高务实才杀过二十七名官员,这一次不知道又有多少官员、吏员人头落地?

    考虑到大明朝的文官向来“金贵”,通常连皇帝都不敢动辄取其性命,而反观高阁老、高经略、高侯爷,他显然不讲这个情面,说杀就杀,这谁敢不怕?关键是你还不敢反抗,甚至不敢轻易上疏弹劾。

    所谓治大乱当用重典,历朝历代对于灾民问题又是有着明确政治正确的,在这种时候、这个问题上弹劾高务实乱杀,那几乎是某种不打自招,大家还没蠢到这个地步。

    高务实环顾全场,冷冷开口道:“人心有欲望,见利则忘义,朝廷拨下百万银钱米粟是为救济中州苍生,而一些散发官员对此垂涎三尺,多欲染指。

    这些人或偷换不足色之劣银,或于米麦中掺杂沙土,或做假偷运,花样百出,这般层层贪污如何能平复灾情!法网严密,却仍不惜以身犯险,可恨亦可悲。

    再次奉劝诸位,切勿因小失大,须知本阁部治吏如治军,刀下亡魂逾数十万,可不怕再多百十颗首级装点经略行辕大门。”

    众官想起经略行辕门口那一长串已然干枯的人头,其中多有昔日熟人甚至旧友,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战战兢兢躬身领命。

    张一元见高阁老已然震慑住众官,于是接过话题继续道:“接下来便需准备赎还妻儿,流民复业等务。中州此次出现割人食肉,至亲不能互保之大难。许多人为苟图活命,不得不贱卖他人,发妻子女飘零异乡,原非少恩,实出无奈。

    如今灾情逐渐稳定,有司即刻尽行救赎,清查买卖详情,出资赎其子女还父,赎其弟妹还兄,赎妻还夫,各州县据实回报,不得有误。

    对于此事,高阁老已经以身作则,将自灾情发生以来卖身新郑高府者全部无条件遣散,准许其自行离去。其中男丁七百六十四人,女一千一百三十九人,孩童男女共四百二十三人,老者二百三十一人。

    这些人之中,因全无家产、众亲皆殁而自愿留在高府者,皆已在县衙登记造册。合计男丁一百四十六人,女三百九十七人,孩童二百零八人,老者一百五十三人,余者皆已遣返,其收留在高府时的饮食用度等皆由高府自理,不取分毫,并给每人发放遣散盘缠若干。

    另外,说回全省善后计划:各地需将已死者着各乡掩埋尸骨,需入土为安,不得任由暴尸荒野,此将安定民心。凡掩一尸,给工食银三分,衬席银两分,各乡义冢一并效仿,不得有误。”

    这事主要是布政司的工作,因此布政使代表布政司上前领命。至于高府的以身作则,大家虽然莫名觉得有些肉疼,不知道是否都需要效仿,但也有些感佩。

    其实大家对于高务实自身的做法历来看在眼里,也确实无话可说。他改革收税先收自家,善后遣散难民也先遣散自家难民,表率作用无人敢质疑分毫。众官不由得想,他敢这般“杀人如麻”,恐怕前提也正是自己做到了无懈可击吧?

    不过高务实却懒得自夸,反而继续说正事,道:“饥荒之后,幸留残命,小民无知,每以小忿逞颂,而有司往往不能劝息。若行受理,审议之后或夺一家数月之粮,或绝一人数日之食,或死数家之命。

    当前惟以救灾为急务,不得轻易被分散精力,因此当传令各府州县,按旧例尽停平常词讼,除涉大逆作乱者需速为审决,但不得连坐之外,余者皆先搁置后议。

    灾民之中有一些不过是迫于生计铤而走险因此被捕获,其罪有因,其情可悯,凡无命案在身或伤人致残者,稍加训导便行释放。

    同时,因此释放者需暂留案底一年,以观后效。如后续无犯,案底消除;继续作恶者,其罪并罚。”

    这事就属于司法层面,因此提刑按察使上前领命。

    按察使领命之后却也有话要说,他拱手问道:“阁部容禀,灾荒之年也有众多灾民落草为寇者,其中有些不过是迫于无奈,时刻盼望归乡赎罪。而有些则趁机聚拢灾民,啸聚山林,出没山谷,打家劫舍,十分猖獗。

    眼下这些人对于赈灾事务已构成阻碍,不知官府当前对这些贼寇是予以剿灭还是安抚,这一点还请阁部示下,下官等也好措置。”

    这个问题问得不错,高务实点头表示赞许,然后道:“总归都是迫于饥寒才至如此,本阁部愿遍历各寨与魁首相谈,使其知晓现在赈灾实情,若能立时解散,也能为赈灾出力。若是执迷不悟则立刻剿灭。”

    按察使吃了一惊,道:“阁部要亲自去与这些贼匪相谈?万万不可,阁部不仅是朝廷辅臣,还是勋贵侯爷,万金之躯岂可轻易涉险?”

    高务实平静摆手,道:“我自会带些家丁以免宵小胡作非为,况且在中州境内,本阁部也不怕有人如此狗胆包天。”

    众官一听,也觉得是这道理。一则高家家丁之强,比之河南官军根本不在一个层面,这一点从灾情发生之后,各地匪徒都不敢进新郑便看得出来,以至于高家收容难民尤其多——难民都往新郑跑。

    二则高家在河南本省的名声着实太好,就算是些穷凶极恶的匪徒,对于新郑高氏也是闻之肃然,几乎没听说过哪支匪徒主动找高家产业、商队的麻烦。打着高家的旗号便已如此,高务实若肯亲自出马,莫说谁家匪徒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有何企图,搞不好人家真会痛哭流涕求高阁老原谅。

    果然,后来高务实只领八百家丁,从开封到汝宁、南阳等地亲自劝喻弃恶从善,一路上轻易说服山寨十六座、水寨两座,根本没有一处敢对他有任何不敬,无一例外全都是由寨主亲自带领全寨上下出迎认罪。

    这其中还有人仿佛读过几天书似的,搞出了负荆请罪之类的把戏。而高务实也贯彻了宽严相济的策略,一面对他们施以安抚,轻罪不论;一面又要求他们自陈重罪,减刑但不免刑地进行惩处。

    总之,高务实这次全省劝喻之行所到之处,各地匪寨不说夹道欢迎把,差不多也算是望风而降了。

    消息传出,莫说河南众官闻之震惊,就算皇帝在京得到消息,也不由得感慨万千,专门发了一道圣旨,很是褒奖了高务实一番,然后又赐予宸翰,书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这八个字出自《论语》,原话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原本多是臣子称赞君上,不过偶尔也可以用来形容首辅。

    问题在于高务实并非首辅,他只是当前内阁中资历最浅、排名最末的群辅。皇帝以这句话书为宸翰来赐给他,其意义自然让人忍不住产生各种联想。

    言归正传,高务实出巡劝喻之前,先布告全省:“圣天子万分哀恻汝等,寝食不宁,夙夜忧叹,特敕本阁部到此,多方拯救。

    凡尔百姓,各有良心,乃迫于饥寒,情出无奈。尔等宜相传说,圣天子九重悯念,遣官赈济,我等小民,何福顶戴?必有咨嗟流涕,焚香顶祝圣天子者。且粥厂散银之法,尔等具闻,必俟麦熟方止。

    尔等即时解散,便做良民,若执迷不悟,自有法度,虽悔何及?今日正尔转祸为福之时,悟处便是乐土,迷处便为地狱。始迷终悟,便化地狱为乐土,而须前思祖父,后念子孙,中保身命,莫待后来追悔。”

    正式在此之后,高务实又亲自出面教诲,各地山贼土匪们才皆感悟畏惧,纷纷放下兵器各归本土。

    如此通过医疗疾疫、赎还子女、掩埋骸骨、散盗禁讼等措施,河南灾情日渐稳定。高务实每次到粥厂巡视时,流民虽得赈济但仍日夜悲啼,有些许流民向高务实哭诉说离乡背井,在外乞食,虽有赈济但情愿归家,只是身无分文,又担心沿途饿死,才不得已继续流落在外,盘踞粥厂。

    高务实由此了解到各地灾民极愿归乡,只是没有路费,于是官府开始清查流民,资助还乡,按地远近资助路费。有司开设印信,注明原籍所在,所过州县给银三分,还乡后按票领取赈银,重操旧业。共计送还流民两万三千名。

    高务实与布政使巡视各州县,发现各地虽然赈济及时,流民部分复业,但极缺可耕之具,以致满野荒芜,便向布政使问可有处置建议。

    布政使道:“按照惯例,灾后由官府向每十户借牛两头,量给种子,审验院业田地给予耕种,优免粮差五年。但如今这牛实在不足,若要官府去买牛,开支又着实太大。

    灾荒之年耕牛被饥民宰杀众多,难以按此配给。只能严勘荒芜土地,量给种子,按田地多寡统一分配耕牛。”

    高务实说道:“此法很好,可解此困。如一县有牛百只,生息数十年可得子牛千只。为免再有私杀耕牛之事,官府需每年登记,永存民间。广生繁衍,使人有可耕之具,户无不垦之田。”

    布政使答道:“正是这样,各地能逐渐恢复耕作,这灾情平复也便指日可待。”于是官府照此实施,以使家徒四壁的的农民暂能重新耕种田地。

    然而即便如此,因为牛的总数有限,幼牛也不会一下子就出生长大,因此还是有人无法立刻恢复耕种,成为闲人,衣食无着,于是官府开始施行以工代赈。

    在高务实的安排下,全河南开展重修书院、重修城镇、疏通河流、修筑堤坝等工程。这些工程计工募民,每人每天得谷三升,既可灾后重建,也可不误百姓生计,公私两利。

    一日,高务实与布政使正率人在虞城县巡查,当地乡亲听闻来者是万家生佛的高南宁,纷纷上前问好,并热情地请其品尝桑椹。

    高务实毫无架子,接过便吃,然后笑容满面地与他们交谈,问道:“此处既有桑椹,则必可种桑,有桑便能产些蚕丝,为何我这一路都不见桑树及蚕丝呢?”

    当地乡亲回答说道:“俺们这儿极少种植桑树,养蚕人家也只卖蚕茧而不纺丝。”

    高务实问道:“老乡可知这蚕丝能做何种用途?可知能卖多少银两?”

    老乡答道:“小人所知不多,只听说这蚕丝能织丝绸,是价格很贵的布料。不过俺们乡下平常也没怎么见过,不知老爷所说是什么意思?”

    高务实再问:“老乡知道得不少,那为何乡里就没有纺丝外卖呢?”

    老乡道:“原先平日里乡亲们都在耕作及一些小买卖,哪有空闲再去种桑养蚕啊。”

    布政使忍不住问道:“那虞城县就只是一直在发赈济粮么?”老乡称是。

    高务实告别当地乡亲之后,对布政使道:“这有些县官及当地百姓还是只着重于积蓄救灾粮食,而不急于恢复生产。贾谊曾说,圣王在上而民布冻馁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为开其资材之道也。

    传令各州县正官,巡查务农之时,当有积极作为,空余荒地等可考虑多种经济作物。例如有空地一亩就种桑百株,十亩则千株。

    桑多则蚕多,蚕多则丝多,丝多则利多。至于除谷物种植外,枣、梨、柿、栗等也可种植,应使人无遗力,地无遗利。万般财富,在勤亦在智。”

    布政使拱手道:“阁部所言极是,食为民天,因荒而赈。但若因赈而废农耕,则饥荒不休矣。”

    高务实便让布政使下令各州县长官,务必深入乡村田间,指导农业生产,除种植麦豆粟谷外,还需在适宜土壤在中桑树或果树,丰富农产,以便产卖。

    与此同时,高务实发现大明朝的官员普遍没有指导经济生产的主动性,甚至可能根本没有这种意识,这让他觉得有必要想点办法,提高官员们在经济工作中的能力与积极性。

    他想了想,这事可能还得户部牵头搞培训,而吏部则牵头将此列入考核,如此才能顺利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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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二十)郭朴离世

    又过一月,河南灾情已经得到明显控制,各项救灾工作也开始接近尾声,而长期恢复工作自然不必高务实堂堂一位阁老持续坐镇,因此将河南官场杀了个人人自危的高阁老终于准备回京。

    得到这一消息的河南官场上上下下很是松了口气,虽然经由此事,大家都知道作为高阁老的本省,今后他们在河南救灾重建工作上绝不能因为高阁老的离开而有所疏忽,但至少其本人毕竟回京,大家不必每天胆战心惊,总也是件好事。

    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心情,高务实的离开被搞得异常隆重,以至于从开封到卫辉,沿途官员百姓夹道欢送,又是送万民伞,又是送土特产。高务实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迫“营业”,时不时从马车中出来与沿途百姓见面,为了保持微笑,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

    过了卫辉之后,高务实终于绷不住了,严令后续旅途中的各地官员不得组织任何形式的欢送,甚至不得透露他的行程,这才终于消停了些。

    此时高务实收到一则消息,大惊失色之下开始加紧赶路,不过这消息并非是朝廷意欲册封丰臣秀吉并与日本谈和之事,而是他的恩师郭朴病重。

    郭朴是河南安阳县人,致仕后一直住在安阳,也即彰德府府城郊外。他家里只有历年来由皇帝赐予的庄田,加在一块儿也才两三百亩地,连寄挂名下的庄田都没有收过,也一直不肯接受高务实的馈赠,生活颇为清贫。

    不过或许正是这样的清心寡欲,加上他本人还通医道,郭朴的身体一直不错。直到去年开始出现河南灾情,郭朴不顾年事已高,亲自参与到民间的救灾工作之中,前不久不幸染疾,遂至不起。

    由于回京顺道,高务实本就打算去看望他,此时得闻恩师病重,更是弃车就马,从卫辉一路狂奔至彰德,总算赶上了拜见恩师最后一面。

    望着病榻上瘦到几近脱相的恩师,即便是高务实这等厚黑之辈也不禁目中含泪,跪倒在郭朴榻前,握着恩师的手说不出话来。

    相反郭朴此时已经回光返照,见高务实真情流露,欣慰之余反而还豁达地开起了玩笑,拍了拍自己这位亲传弟子的手,笑道:“你第一次见我是在此处,最后一次见我仍在此处,也算有始有终,这是好事啊,哭什么,不怕我又教训你?”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高务实更是忍受不住,眼泪一下子就止不住了,哽咽道:“请老师日日教训,晨钟暮鼓无休时。”

    “呵呵……”郭朴再次拍了拍他的手背,摇头道:“不必啦,你做得很好,我走得很放心。”

    高务实面色一变,忙道:“老师莫要如此,您一定会好起来的,学生已经飞鸽传书京师,名医不日即到。”

    “我虽算不上名医,但油尽灯枯之兆总是看得出的,你就别劳烦人家了。你如今已是阁老了,你这一声交待下去,多少人得围着这条命令转?”

    郭朴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又道:“这些年你做得很好,本来我是没什么要说的,但你既然来了,做老师的总要最后给你留几句忠告,权当是有始有终,你听不听?”

    高务实磕头道:“请老师训诫。”

    “好。”郭朴说完沉默了下来,高务实则一动不动拜伏在地,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恩师开口:“上九,亢龙有悔。”

    “学生一定谨记。”高务实回答道,见郭朴没有下文,又问:“老师还有什么教训?”

    回答他的是沉默。

    高务实不敢催问,又等了一会儿,依旧不闻郭朴回答,终于忍不住抬头探看,却见郭朴已然闭上双目,溘然长逝。高务实大恸,外间之人闻讯闯入,才知东野先生已然长辞,不由得哭声响成一片。

    而后高务实一边迅速安排丧礼,一边上疏朝廷报悲。由于郭朴的身份,其丧礼需要等皇帝赐下祭坛并规定仪式的规格规模,因此高务实也不能留在安阳傻等,而是连忙骑马返京,为恩师争取身后尊荣。

    这一路回京,高务实拿出了去年攻打察哈尔时的精神,一路快马加鞭,三日之内就赶到京师。不过根据规定,他先是去陛见皇帝,交卸赈灾差遣。

    皇帝虽然已经知晓郭朴离世的消息,一见面就先向高务实致哀,但毕竟国事为大,紧接着还是详问灾情何能如此巨大。

    高务实答道:“首先必是报灾延迟,部分官员出于身家性命之考虑,不愿立刻上报灾情,而试图掩盖抑制。上官为避免影响仕途升迁,则往往与下级官吏狼狈为奸,隐匿不报或以大化小。

    于是朝廷虽欲加恩于民,而民毫无所得。百姓受苦而朝廷一无所知,灾情发生之后,地方仍在征缴税粮。加之一些官员平日贪腐无能,灾患突发之下无力救灾,毫无作为。在朝廷知晓之后,百姓早已深受其害。此事值得各省深思自省,朝廷将来对此也要有所问责并形成制度。”

    朱翊钧深感在理。他先口头表扬了一番高务实在赈灾期间尽心竭力,督导各司,人各尽心,民皆得实惠的功劳,然后表示升赏之事不日便会下达圣旨。

    高务实则表示此事不过职责所在,不必升赏,倒是恩师郭朴的谥号,才是自己当前最关心的事。朱翊钧则表示此事已经交由内阁讨论,你既然回京,也可去内阁参与。

    于是高务实辞别皇帝,连忙赶到内阁,果然此时正在讨论郭朴的谥号。按照王锡爵的陈述,认为郭朴可谥文肃;王家屏认为可以再往上提一提,建议谥号文简;吴兑与梁梦龙认为可以再提一提,建议谥号文忠。至于申时行,他是首辅,暂未表态。

    高务实来了之后,先听了他们的说法,然后表示郭朴之谥即便不足文正,也当为文贞。吴兑与梁梦龙倒是不会反对,但王锡爵坚持认为过于美谥,而王家屏则保持了沉默。

    这里要稍微补充一下,明朝的谥号排名与鞑清虽然大同小异,但区别还是有的。在明朝的文臣谥号中,文正固然也是完美无缺的第一美谥,但紧接着的并不是鞑清的第二美谥文忠,而是文贞。

    明代文臣的谥号,除了“文正”、“文贞”之外,依次是以下这些:文成、文忠、文献、文端、文定、文简、文懿、文肃、文毅、文宪、文庄、文敬、文裕、文节、文义、文靖、文穆、文昭、文恪、文恭、文襄、文清、文修、文康、文洁、文敏、文达、文通、文介、文安、文烈、文和、文僖、文荣、文愍、文思。

    按照王锡爵的观点,文肃刚好能进前十;王家屏认可的文简排在第八;吴兑和梁梦龙提议的文忠则已经排在第四。

    应该说,这些提议虽然有各自的政治立场,但从谥法的角度而言,都还是有一定依据的。

    如王锡爵认为当谥“文肃”,是因为谥法曰: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这是符合郭朴为人为官风格的,不能说王锡爵胡乱提议。

    王家屏的提议同样如此,谥法曰:一德不懈曰简。这也符合郭朴的特点,他的确是数十年如一日,无论在任还是致仕,其德操一如既往,自然可以谥为文简。

    至于吴兑与梁梦龙提议的文忠,这个“忠”字的谥解就很多了,几乎是随便套都行,总有一种可以套得上:

    危身奉上曰忠;虑国忘家曰忠;让贤尽诚曰忠;危身利国曰忠;安居不念曰忠;临患不反曰忠;盛衰纯固曰忠;廉方公正曰忠;事君尽节曰忠;推贤尽诚曰忠;中能应外曰忠;杀身报国曰忠;世笃勤劳曰忠;善则推君曰忠;死卫社稷曰忠;以德复君曰忠;以孝事君曰忠;安不择事曰忠;教人以善曰忠;中能虑外曰忠;广方公正曰忠;肫诚翊赞曰忠。

    所以说“文忠”其实比较万金油,它虽然是很高的美谥,但因为各种各样的特点都能解为“忠”,所以实际上成为了某种地位象征,具体的实指意义不明显。

    既然在明朝排名第四的文忠就已经更加倾向于地位象征意义,那么排名第二、仅次于文正的文贞自然也不例外。

    高务实的意思就是要谥为文贞,“贞”在谥法中同样万金油:清白守节曰贞;大虑克就曰贞;大宪克就曰贞;不隐无屈曰贞;内外用情曰贞;忧国忘死曰贞;内外无怀曰贞;忠道不扰曰贞;保节扬名曰贞;履正中馈曰贞;守教难犯曰贞;幽间专一曰贞;恒德从一曰贞;直道不挠曰贞;名实不爽曰贞;事君无猜曰贞;德性正固曰贞;率义好修曰贞;德信正周曰贞。

    按照高务实的心思,郭朴的谥号本质上是地位问题,而且并非仅止于他个人的地位,其还事关高务实自己,乃至于整个实学派,根本不容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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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感冒了,吃药之后实在太困,今天先少更1K,容后再补,抱歉。

第279章 平倭(廿一)提议换帅

    “不容讨论”在政治上是很难办的,不是你说不容讨论大家就真的不讨论了,毕竟你高务实又不是皇帝陛下,能够言出法随让人闭嘴。不容讨论的前提只能是你掌握着绝对的优势,对方迫于无奈才不得不闭嘴。

    因此,高务实一边坚持郭朴的谥号必须是“文贞”,一边极力反对此前内阁定策的对日和谈,表示此时谈和对大明弊大于利,反而给了日本丰臣秀吉政权以喘息之机。

    不要以为这两件事毫无干系,事实上政治作为一门妥协的艺术,当自己手里筹码不够的时候,就要另外去找一些筹码过来。

    郭朴作为一位承上启下的首辅,与高拱的关系大抵是萧规曹随中的“曹”。高拱既然获得了至高无上、凤毛麟角的“文正”,那么郭朴若不能获得仅次于文正的“文贞”,则在很大程度上代表实学派做得不够好,是否定实学派那段时间工作的意思。

    而如果在高拱这位开创者之后的继任首辅郭朴秉政期间实学派就已经做得不够好了,则之后的张四维时代自然也不太可能获得较高评价,那么万一更往后的申时行时代将来被定义为一个优秀的执政期间,实学派的功劳便会被张冠李戴到申时行或者说心学派头上。

    这可不奇怪,毕竟高务实后来的这些大功名义上也是在申时行秉政期间取得的,如果不能在更高层面将实学派这个“本我”和心学派这个“非我”区分开来,若干年后实学派的功劳说不定就真成了心学派的功劳。

    这种情况在世界历史上有过许多例子,比如后世很多人就认为反***的大功九成在米国,而红色巨熊反而成了打酱油的存在,更遑论中国。这其实就是战后宣传力的差距所导致,而当前高务实要争郭朴的谥号,归根结底也可以认为是争夺话语权、争夺定义权。

    虽然乍一看,文贞固然好,文忠也不差,甚至文简也还行,但既然高务实非要在几个都算美谥的谥号中拿到最好的那个,就少不得有所交换。要交换就要有筹码,高务实此时提出反对议和,其实就是拿议和问题当筹码用了。

    由于高务实在军事议题上的巨大影响力,即便申时行再如何强调决议已经形成,圣旨都已经发出去了一段时间,大明在朝鲜方面肯定已经开始执行这一计划,故此时反对已经失去意义,然而最终皇帝还是决定再开一次御前会议,重新就这一问题进行商议。

    在文华召对上,王锡爵首先开炮,说议和这事首先是兵部同意了的,即兵部也认为前线战况堪忧,并非内阁毫无理由的要议和。

    他认为兵部的看法是有理有据的,首先粮食问题同时困扰了明军和朝鲜两方,让双方都觉得吃紧、为难。

    对于朝鲜而言,他们一边要供给军队,一边要担心民间饥荒,甚至理论上还要支持明军用度(实际上完成度非常差),因此粮食压力可谓巨大,需要有至少一两年的时间作为缓冲期。

    而对于明军而言,先前南北两军之间因为功赏问题闹出的矛盾直到现在也未能调和,南北两军目前在宋应昌的统管之下,名义上维持着和谐,但其实大家都知道那是双方都在看高务实的面子。

    不仅内阁辅臣们,其实包括皇帝本人在内,都知道宋应昌其实压不住双方心里的邪火,只要将来再出点什么事,矛盾在任何时候激化都不奇怪,可谓是坐在火药桶上放烟花。

    再有就是李如松的嫡系损失严重,让他后续的用兵明显变得慎重多了——这其实是个刻意往褒义上形容的说法,真正的情况无非是进取心明显下降,轻易不愿意再猛冲猛打。

    李如松这个态度并不能全怪他自私,大明朝的军制摆在这里,他嫡系损失越大,战场上可能出现的指挥不灵几率就越高,谨慎一点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皇帝也好,辅臣也罢,都知道这样的实际情况,故而只能反过来给李如松恢复的时间。

    总而言之,王锡爵的态度很明确:不是内阁不想打,是前线的情况让人担忧,稳妥起见需要一段时间来积蓄力量,之后才好视情况而定——日本如果老实下来,和平也可以;日本如果不老实,要再打也有把握。

    他这么一说,吴兑和梁梦龙就有点尴尬了,毕竟高务实是在平息了宋应昌和李如松之间的不和之后才离京去河南督导赈灾的,结果前线却搞成了这副模样。虽然所有这些都能说是事出有因吧,但毕竟场面难看,还是有些不好交待。

    周咏作为兵部尚书更是紧张不已,大明朝的规矩其实挺简单,仗打得好了,总少不得大司马一份功劳,可要是仗打得不好,那大司马也很少能免于问责。如今前线打个蕞尔小国居然搞成了僵局,甚至内部还一团乱麻,他这大司马难道能说自己无责?

    申时行同意谈和,明面上是在缓和心学派和实学派之间的矛盾,给了吴兑、梁梦龙和周咏面子,就仿佛大家都是在就事论事:由于当前战况僵持,我军内部又有些麻烦亟待解决,因此暂时谈和稳住形势,以图后续。至于追究责任什么的,先不要说这些,我们首要是解决问题……

    然而现实哪有如此简单!站在申时行的角度来看,这场战事一直都是你们实学派在负责,如今这仗打成了夹生饭,责任总不会反而跑到我心学派头上来了吧?

    我这位首辅不仅没有责任,反而还积极主动为你们善后,用区区册封就换来调和内部矛盾、积攒再战实力的时间,我这不是宰相气度是什么?

    当然,这件事一旦办下来,心学派展现出来的不仅是元辅雅量高致、为政宽和且勇于任事,而且还反过来显得实学派此番不仅办事不力,并且委过于人、毫无担当。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由于高务实作为当前实学派最核心的人物却于关键时刻不在京师导致的,其余无论吴兑、梁梦龙还是周咏都不敢在战和问题在随便做主,由此便入了申时行的套中。不过既然高务实回来了,那么事情就必须拉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

    “元辅所言之困境,我已有所了解。”高务实平静地回答道:“但这些困难并非无法克服,甚至早在战前我便已经备下预案。”

    他此言一出,全场错愕,只有朱翊钧大喜过望,连忙道:“有何预案,速速道来!”

    高务实朝皇帝拱手道:“陛下,元辅方才所言粮食困境,其实分为两个层面。其一是此前处于冬季,西路运输部分,一些港口处于封冻或浮冰阻拦之下,而朝鲜港口建设滞后,我海路运输因此难以达到预期效能。

    其二是东路方面,由于辽东大雪封山,还要经过女真之地,因此道路难行,运力不足。总之不足以支撑全军用度,至于还要接济朝鲜一部分粮草,也是此前预计之外的临时情况,由此使我军粮草有些困难。

    不过随着天气转暖,这些问题其实已然解决大半,只是因为朝鲜收复两京拉长了战线,再加上原沦陷区粮食被日军收走,造成大量难民,以及春耕秋收都被严重影响,使得我军反倒需要向朝鲜提供更多援助,这才显得我军粮草依旧不足以支撑下一阶段的作战。”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但朝鲜缺粮问题原不该由我大明朝廷解决,故臣此前已经通过京华商社向朝鲜王李昖提出一项合作,以承包开采朝鲜几处矿山、煤田及开设铁厂、生产农具等条件,换取京华商社向朝鲜提供南疆大米来应对朝鲜朝廷之粮食危机……赖皇上洪福,朝鲜方面已经同意了这项交易。”

    这个消息再次让大家目瞪口呆,心说还有这种玩法?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好像的确也没什么不可以,本质上这就和大明的开中法一个性质,无非双方身份有所不同。

    所谓开中法,是洪武三年因山西等边地急需军粮,朝廷遂募商人输粮换取盐引,凭引领盐运销于指定地区,此法称为开中。

    而如今高务实搞出的这项交易,则是朝鲜朝廷拿矿山煤田当做盐引来用,而京华商社倒是本色出演,负责运粮至指定地区。

    如果非要说还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开中法早期商人手里的盐是找朝廷领取的官盐,然后拿盐贩卖而购入内地省份粮食运往边疆,而如今京华商社运去朝鲜的粮食则来自于南疆——具体这些粮食怎么来的高务实没说,不过无论是皇帝还是诸位辅臣,也都不太在意,或者不便细论。

    高务实在财务后勤方面的才能早已无须自证,他既然说粮食问题已经不成问题,那君臣上下也都无话可说,接下来就轮到谈谈朝鲜前线的南北军矛盾,以及宋应昌和李如松之间关系微妙的事了。

    其实单说后者,问题并不大,在高务实以书信分别回复了他们二人之后,两人的关系不说和好如初吧,至少也能维持表面团结。由于互相之间都得看高务实的面子,这个班子搭配其实也还能够有效运行。

    真正的麻烦还是在于南北军不和,这一点是最难办的。眼下南军方面在朝鲜没有谁够资格和李如松相提并论,出兵的主力也的的确确是辽东军,因此北军强势理所当然。

    然而南军人数虽少,却偏偏是火器化程度更高的那部分,尤其是在攻城战中可以发挥更加明显的作用,因此他们“有脾气”也不足为异。但这样一来,双方的矛盾就不好开解了。

    按照高务实的看法,此时要想解决问题,要么派一位双方都不敢违逆的新统帅过去——那除了御驾亲征之外,几乎就只可能是他高务实自己了,连戚继光都不行,因为李家军可不见得会给戚帅面子。

    然而高务实现在还并不想去朝鲜,他此前的计划是除非大明要针对日本本土发动攻势,否则就还没到他亲自去坐镇的程度。

    如此一来,就只能用另一套办法:李家军回镇辽东,新派大军取代李家军,并与南军密切配合,进行下一阶段的作战。

    这个计划的好处是高务实手里有人可用,坏处是要调整九边和察哈尔新收复地区的防务,多少有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意思,如果万一调动之后出了什么乱子,提议之人肯定是要被牵连的。

    直白点说就是这么干很需要魄力,要敢于承担可能出现的变乱,对于大明内阁这个层级而言,求稳大抵总是大家的第一诉求,因此在这之前根本没人从这个角度来考虑。

    不过,这对于高务实而言却谈不上危险。察哈尔力量真空之后,这片地区周围的几股力量都曾经在他高某人旗下作战,而他也有足够的威望和实力震慑他们。故此,只要他高务实本人没有离开中枢,而是继续坐镇于京师,就不怕这些势力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当前的问题是调谁去取代李如松。随着江南漕军倒戈的倒戈、请降的请降,戚继光马上就能回京复命了,以他的身份地位当然是足以去取代李如松的。

    只不过,戚继光这个禁卫军司令即将任期结束,接下来高务实对他的安排是出任军校校长,好让大明的军事体系逐渐走向正规化、现代化,免得如以往历朝历代一样,名将全靠“天选”。

    这件事非常重要,在高务实眼里甚至比朝鲜方面当前的战事更要紧,所以戚继光另有重任,不能去朝鲜耽搁。

    如果从就近原则来说,萧如薰也可以去,但萧如薰善守未必善攻,况且他还不是总兵身份,派他去取代李如松可能会让朝鲜觉得大明对他们的支持力度下降了,于是因为惶恐不安而搞出什么妖蛾子,反而不美。

    这样一来,在皇帝询问谁可以替代李如松时,高务实便几乎不出诸位辅臣意料之外地推举了他的老部下:麻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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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感冒未愈,昨晚又是晚饭后睡着了,凌晨一点才醒,所以这章拖到了凌晨五点半,抱歉。不过这不影响今天晚上的正常更新……如果我没再次睡着的话。

第279章 平倭(廿二)也不安生

    大明朝廷内部党争引发援朝大军调动换帅的同时,朝鲜方面同样没闲着。因为此前一段时间的政治和战争表现,柳成龙因功升为领议政,伊斗寿则被降为中枢府事。

    在朝鲜的国家体制中,领议政相当于宰相,从制度的角度而言,其在国内的地位类比大明的首辅而更具权威。

    柳成龙担任朝鲜宰相之后,首先着手的便是预防日军再次入侵而开始研究防御方案。柳成龙领新任兵曹判书李德馨、吏曹判书李恒福觐见朝鲜王李昖。此时李昖正与金贵人饮茶,见三人前来,便询问方案准备如何。

    李德馨答道:“殿下,我们与领相商议过后,已经定下两种方案。其一是养民即养军,所以当全力恢复生产粮食及食盐。”

    朝鲜王也认为应当如此,但朝鲜战乱过后土地荒芜,如何尽快完成所需却令朝鲜王费解,好在粮食问题已经由京华方面出面解决,而食盐问题同样可以依此操办,只不过不需要从南疆运输,京华在辽南就有盐场——还是高务实和皇帝合资的。

    李恒福也知道京华现在成了朝鲜各类必需品的主要来源,便表示随后会呈交奏疏,称具体方式尽在其中,请李昖阅览。

    随后他便说到第二份方案:“关于补充军士,以往朝廷通过训练都监来培养人才,地方还以服兵役来征集,所以只以贫苦的百姓来形成军队,但从大明强军多出自家丁来看,若想强军,则无论两班还是乡民,都不应再有良贱之分。需编成束伍,让所有可杀敌之人尽来参与,一视同仁。”

    这个思路对朝鲜的军制冲击很大,李昖听后十分吃惊,问柳成龙道:“领相,非要如此不可?两班之前对免贱法、作米法都是好不容才勉强让步,若是再照方才所言,那士大夫和乡民还有何不同?寡人觉得此事十分为难。”

    柳成龙劝道:“殿下,自太祖建国之时,卫国军役便是不分身份,是人人都会感到荣耀的义务。但时日一久,两班利用职权及利诱而令人代服军役却渐成惯例。最终在中宗大王时变为理所应当。

    两班只为一己之私,贪图富贵安乐,不敢为国家牺牲,却还身处高位肆意妄为,试问被祸害已久的百姓又怎么为国家卖命?臣以为战乱初期士卒溃散,这也是原因之一。束伍军并非扰乱两班和乡民的身份秩序,而是恢复太祖之法,仅此而已。”

    李德馨也劝说道:“自殿下准许施行免贱法和作米法后,民心大振,束伍军可整顿国家军纪,克服国乱,望殿下明察。”

    李恒福也道:“殿下,据臣了解,并非所有两班都反对束伍,两班中部分有志者对束伍极为赞同,士大夫中也有不少在国难中动员义兵,故臣以为此事并非绝不能被两班接受。”

    话虽如此,但李昖担心战乱结束之后反而会令两班造反,因此颇为犹豫,踌躇不决。柳成龙劝李昖现在不必担心两班,而是应该预防日军再次入侵,李昖颇感进退两难。

    到了这日晚间,世子光海君请见李昖,李昖问道:“各地义军首领不断上本支持束伍,可是你在背后指使?寡人猜想,能如此轻易动员他们的,除你之外也没有别人了。”

    光海君坦言道:“殿下所料不差,正是儿臣告知了各地义军首领束伍的意义。儿臣也担忧两班反抗,但儿臣认为此举是为克服战乱所设,而战乱之后也可调节,甚或废除此法——法令之制定自当因时而变。”

    他如此坦白,让李昖颇为意外,似笑非笑地说光海君变了不少。光海君面无表情,轻声答道:“天下人心每天都在变化,儿臣自然也不例外。”

    李昖略微沉默,表示会考虑光海君的建议,光海君拜谢告退。

    另一边,李德馨也对柳成龙表达了对此事的忧虑:“王上左右为难,两班虎视眈眈,如此则恐怕冲突一触即发,王上最近接受了这么多的改革奏请已是奇迹,束伍一事是否可以暂缓推行?”

    然而柳成龙已经下定决心,坚持将改革进行到底。他正欲再去请旨,李恒福匆匆来报,说束伍法已经获得准许,承政院已经开始向全国颁布。柳成龙细问下才知是世子及义军首领们也对此给予了帮助。

    这里需要插叙一句,在之前关于光海君能否得到明朝正式册封为世子一事上,柳成龙因表达了否定的观点而深深触动了光海君日渐敏感的内心,自那以后他对柳成龙也时有误解,渐渐疏远,略加敌视。

    也正因此,今日之事才令柳成龙感到诧异,而光海君经过长期的挫折和磨砺,也潜移默化的从贤明宽厚转向满腹心机,心思、做法渐渐涉入党争。

    于是朝鲜方面在免贱法和作米法之后,不论一切身份,令所有壮丁服兵役的束伍制度开始全面施行。两班士大夫虽多有怨言,但也无力反抗,柳成龙的改革得以深度推进。但不少地方因战乱造成的伤痕还未平复,部分地方官员的贪酷也令百姓苦不堪言。

    不久,官军李梦鹤便因此广发粮食,召集百姓反抗,并假扮义军某队首领,煽动义军于忠清道造反,朝鲜备边司因此召开会议,紧急商讨对策。

    备边司会议上,李德馨报称李梦鹤已占领鸿山,经青山、青阳而往洪州移动。洪州有林得义及朴名贤把守。义军首领金德龄则奉都元帅权栗之令驰援洪州,巡边使李镒也请令前往援助。

    李镒说道:“李梦鹤所率领的本部和义军都已算是经历战阵磨炼,堪称精锐,最开始不过千人的乱军,现在已经过万,即便金德龄援助,我看也是难以应对的,非我李镒出马不能解决此事,请领相允许我去助一臂之力。”

    柳成龙干脆回绝,道:“可以派遣的将领很多,我并非发愁没有将帅可用,而是在发愁民心。如果民心此时散去,即便镇压乱军也毫无用处,乱军中大多是被李梦鹤蛊惑的百姓,直接用武力镇压会令我们的改革努力付之东流,故此事当以招抚为主。”

    然而意外的是,此时朝鲜王李昖突然来到备边司,指责柳成龙偏袒乱军,柳成龙很是不解。

    李昖面带愠色,道:“他们要杀寡人,他们是要推翻国家的逆贼!巡边使李镒听旨,立刻率军前往洪州,剿灭李梦鹤,凡是跟随李梦鹤叛乱之人,一律斩首!而带回李梦鹤首级之人,寡人会不分身份,赐其官职田地。”

    柳成龙大吃一惊,连忙劝道:“请殿下三思,现在改革推行不久,部分地方还未能得到恩惠才会有此意外发生,只要再过些时日,百姓自会知道朝廷对他们的用心,他们也会对殿下感恩戴德而忏悔此次罪孽的。”

    李昖极不耐烦,摆手道:“领相所言极是,寡人为了安抚百姓不顾两班士大夫反对,坚决实施改革,结果得到的却是这样的谋反,寡人还真是欣慰无比啊!巡边使,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寡人刚才的命令你没听清么?”

    李镒急忙领命出击,而李昖也不等柳成龙继续劝说,愤怒地拂袖而去。

    李梦鹤率军抵达洪州城外,向所部喊道:“今夜我等便在城外驻扎,明日定要攻陷洪州,只要攻陷此城,红衣将军郭再佑及忠勇将金德龄便会于我等会合,共建繁荣!”群情因此激昂,但柳成龙早已安插细作混入李梦鹤军中劝导百姓。

    细作趁机互相斗殴引得关注,并向百姓说道:“大家快来瞧瞧这个疯子,说什么要来帮助我们的金德龄将军反而要来抓捕我们?真是鬼话,直接说害怕官军不就好了!”

    另一细作喊道:“是真的啊大哥,是金德龄将军的手下甲吉告诉我的,他们不是要来帮助我们,而是来镇压叛乱啊!啊呀,大哥,快跟我一起走吧,留在这真的会死的!”

    此话一出,立刻引得议论纷纷,有农民再三细问,并称在金德龄手下做过义兵,细作高声喊道:“那实在是太好了,那你快跟我们说说,我们是叛军的话,那位将军是能跟我们出生入死的人吗?”

    该农民不敢确信,细作之间于是继续大打出手,引来李梦鹤命人抓捕。细作逃后,乡民之间皆惶恐不安,开始陆续逃窜。其中有部分乡民认为如果直接逃跑,这一生都会被当做逆贼被官府追捕,于是决定奉王令取李梦鹤首级赎罪。逃窜之民也逃入了金德龄所在认罪。

    金德龄正欲抓捕,领头叫道:“将军,是我,是曾在你手下当过一年义兵的大成。”金德龄仔细观察后疑惑道:“既然是义兵,为何会参加叛军?”

    大成答道:“小人回到家乡后,只见二老及家中妻儿都在疫情中死去了,家乡人也所剩无几,于是就一直处于流浪之中,后来听闻将军要和李梦鹤会合,这才特意加入的,结果都是谎言。其中既有像我这样被骗来的人,也有因为生计艰难才被迫参加的人,我也应该去砍掉李梦鹤人头的。”

    金德龄震惊不已,连忙问李梦鹤是否已死,大成答道:“是的,昨夜发生内讧,有人已经杀了李梦鹤,将他的首级拿去献给官府,去换取官职和田地了。”

    金德龄倒抽一口凉气,下令全部放走,下属劝谏不应抗命,应全部抓捕。金德龄摇头道:“李梦鹤已死,还要抓谁?难道要我亲手杀死曾经同为义军的兄弟么?都走吧,不要再被人发现,藏起来生活等待时机。”乡民纷纷道谢。

    李梦鹤之死也很快传到了都元帅权栗的耳中,权栗感叹不已,又听下属报巡边使李镒已抓捕金德龄押往王京汉阳,因金德龄听闻李梦鹤死讯后将本已抓住的叛军残党全部释放,因此被议罪。也因此有了两人曾有会合密谋的传闻。

    权栗长叹一声,摇头道:“金德龄这个蠢货,非要在这种时候发这种善心引来误解,这样一来事情就反而变得更加麻烦了。”

    朝鲜王李昖得知后冷笑不已:“寡人早知会是如此,估计金德龄与李梦鹤之间曾有书信往来的传闻也是真的,如今李梦鹤已死,金德龄定想设法杀掉寡人。”李昖心中心绪澎湃,愤怒不已。

    李梦鹤之乱,本质上是为了打破朝廷对百姓的掠夺、镇压和朝鲜阶级矛盾而发生的叛乱,虽然李梦鹤之乱仅仅十余天后便宣告结束,但因李昖对叛乱的恐惧,凡是参与叛乱者及被怀疑之人都受到了严刑拷问,被李梦鹤牵连的金德龄更是惨遭刑讯,郭再佑也被幽禁质问。

    世子光海君听闻此事后,准备面见朝鲜王进言解救金德龄,被侍从内官及刑曹判书柳祖訒劝阻,柳祖訒为北人党要员,对其他党派极为排斥,为今后设想则更在意世子安危。

    此时柳祖訒急忙赶来,并来带来一人请世子接见,柳祖訒说道:“之前曾说有一位谋士想举荐给邸下,乃是此前曾担任光明参奉的李尔瞻。他现在虽然还是闲职,但毕竟是经科举选拔的优异人才,满腹经纶,深具才智,国难时曾豁出性命保护世宗大王遗像,是位有义气的人士,若世子留在身边,定会助您一臂之力。”

    世子光海君观察李尔瞻,发现他面目清秀,眼神淡然,面无表情却自有胸有成竹之感,于是向李尔瞻问道:“我且问你,忠臣如今正陷于困境之中,我是否该坐视不理?”

    李尔瞻答道:“既无力保护却依然发挥奋不顾身的义气,看似勇气,其实不过是自寻死路。请问邸下有保护自己的能力么?邸下认为殿下当真认为金德龄是逆贼么?

    如同警戒邸下一样,殿下其实是在警戒义兵将领,殿下要义兵的绝对服从。金德龄此番已经注定要被殿下惩处,并以金德龄为诱饵引出所有不服殿下之人,因此邸下万万不可进入殿下的圈套。”光海君深觉有理,便不再管金德龄之事。

    朝鲜王李昖看着柳成龙呈交的审查奏疏,冷冷地道:“金德龄、郭再佑、崔潭京、高恩裴等人,竟然全都没有罪?逆党全都供认他们与李梦鹤有所往来,难道是谎言么?”

    柳成龙答:“也并非谎言,李梦鹤为了能迅速召集叛军,便唬骗百姓说正与各地义军首领交涉,借助他们的名号使百姓对其深信不疑,这不过是一种计策。”

    李昖反问道:“那也就是说,单凭提起义军兵将的名号,超过万人的叛军便能迅速凝聚起来,且准备执行任何指令——即便是要诛杀寡人,他们也丝毫未有犹豫。呵呵,你认为寡人这样解读有什么不妥吗?”

    李德馨辩道:“殿下息怒,臣以为此事只是处于民心尚颓,叛乱发生的忠清道地区,因为战乱相较其他地区较少,所以正在代替其他地区承担欠缴的租税,由此民心离散,才被李梦鹤加以利用。”

    李昖冷冷地道:“无论如何,都是为了杀寡人而聚集。可笑啊,寡人为了安定天下费尽心力,结果他们却谋逆作乱,还要寡人再听领相的话么!传令重新审查此事,所有罪行必须得到惩戒!”

    李昖说罢便令退下,但见柳成龙毫无表示,便再次喝令。柳成龙强压怒火,问道:“殿下就这么害怕义军么,非要杀光他们,殿下的恐惧才会消失么?战乱还未结束,为何要将为国献身的人们视为仇敌?”

    李昖责问柳成龙是否将他认作是恐惧义军且心胸狭窄之人,柳成龙公然称是。李昖不再言语,只强令二人退下。

    事后,李德馨埋怨柳成龙顶撞王上,柳成龙却说道:“你是当真不知么?现在如果不追问清楚,以后凡是为国献身立功的义军或是乡民,别说封赏,性命都会随时难保。如果任由此事发展,势必会闹得天翻地覆。”

    柳成龙走后,李昖气愤地对大内官道:“寡人怎会害怕义兵?不是因为害怕逆贼会向寡人持刀,而是因为他们与逆贼有关联才必须杀他们,寡人到底做错了什么!”

    愤怒地李昖踢翻案台,大内官则连连安慰。其实在李昖的心中,他想的却是应该如何瞒过柳成龙的双眼,杀掉金德龄而不惹祸上身。

    于是后来叛军的招辞中不仅有各义军首领,又涉及到了兵曹判书李德馨和领议政柳成龙,因此刑曹判书柳祖訒及李尔瞻特去找伊斗寿相商。

    伊斗寿疑惑为何要找他商量,李尔瞻拿出丙申供报,希望伊斗寿能给予协助,其道:“我们有同一位敌人的立场,那此番便是同志。”柳祖訒也劝伊斗寿能报柳成龙使其担负罪责之仇。

    伊斗寿接过供报,心领神会,起身欲相送两人,道:“嗯,自该如此,二位来得十分及时,我已心中有数,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但还请两位千万保密。”二人答应之后欣然离去,而伊斗寿则待两人走后将叛军招供的丙申供报焚毁。

    对伊斗寿来说,虽然与柳成龙多次有过节成见,但伊斗寿深知柳成龙是极具才略之人,他们不过有时政见不同而已。

    识破柳祖訒和李尔瞻诡计的伊斗寿不允许再兴起大狱,在烧毁招辞之后,立刻深夜入宫求见李昖,为金德龄求情。

    李昖听伊斗寿深夜前来,便请入询问何事,伊斗寿则请问是否非杀金德龄不可?李昖极为不耐烦:“怎么连你也这样,寡人只是想惩戒有罪之人而已,有何不可?”

    伊斗寿道:“殿下,臣怎会不体谅圣心不安,若非杀金德龄不可,臣也无异议,但请放过其他人,停止无意义的杀戮。至于被牵连之人,也请殿下不要再对他们心生疑虑。

    殿下知道,臣无论生死都是殿下的人,请殿下万万不可扩大李梦鹤之乱的影响,在战乱还未结束之际让国家再次陷入狂风暴雨之中。”李昖听后亦陷入沉思。

    李恒福也赶去告知柳成龙,招供中涉及到了柳成龙和李德馨同样令两人吃惊,李德馨叹道:“我也不是没有料到会拿我的名字来搬弄是非,但居然连领相也被他们牵连,真是丧心病狂,不可理喻。若是被仇视领相之人听去,恐将成为下一个金德龄。”

    但柳成龙并不慌乱,情愿与所有义兵将领一同被大王处死。而说话间伊斗寿正好赶来阻止,他道:“领相是希望自己亲自引领惨剧么?领相不必再去见王上殿下了,王上已经决定停止,不会再牵连任何人,只是……无法保住金德龄。”

    柳成龙大声斥道:“金德龄不保又如何谈得上是停止?杀掉金德龄与杀死其他义军兵将有何区别?金德龄一死,天下人心也将随之瓦解,即便不牵连其他人也无用处。”

    柳成龙准备再次求见大王,被伊斗寿一把拉住,道:“那领相的意思是若救不了跟叛乱相关的所有人,这些人就都非死不可么?救不了金德龄或是任何一个人,领相和兵判还有其他义兵将领便都要一起赴死么?

    领相,你此举是空言忠贞,实则弃国弃家!我实在不忍心再见国家因惨剧而动荡分裂!”

    此言令柳成龙心头一震,伊斗寿趁机力请柳成龙顾全大局,明言牺牲金德龄一人而保全朝臣及义兵已是万幸。

    李恒福及李德馨也都奉劝柳成龙听从伊斗寿建议,柳成龙长叹一声,却知道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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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廿三)黄雀之眼

    朝鲜国内的这次事件某种意义上可以看做一次清洗,其后果应该说还是比较严重的。例如金德龄后来便在长期的严刑拷问中死去,郭再佑也宣告退隐,兵曹判书李德馨愤而辞职,被转任训练都监。

    除了这些直接影响之外,各地义军因此颓废不振,加深了对朝鲜王的失望,这类间接影响可能更加严重。

    柳祖訒及李尔瞻就伊斗寿烧毁供词,向朝鲜王求情一事向世子光海君倾诉。李尔瞻道:“细想起来,此事应该不是伊斗寿个人便能主导,如今王上只要认为对自己不利便会让其去职。不过若仍在当下还有可用之处则不会丢弃,这从让准备离开朝廷的兵判李德馨转任训练都监留在身边便是例证。”

    光海君有些好奇,问李尔瞻明明才初入朝廷为何便已对朝鲜王如此了解,李尔瞻回答说泡桐照便知秋,此话深得光海君之心。光海君也认为此事本与柳成龙及李德馨无关,继而宽慰柳祖訒。

    柳祖訒奉劝引进北人党人才,李尔瞻也说道:“自东人分为南北之后,前领相李山海因在壬辰倭乱中引咎辞职,北人大半被驱逐。加之此前乙丑狱事,北人受冤者无数。而以柳成龙为首的南人已渐渐与邸下离心,更与王上矛盾重重。

    事到如今,只有将南人赶出朝堂,引进北人,才能保护邸下。为此,因当设法为北人中受冤家门平反冤情,恢复名誉,同时尽可能引入北人中的青年才俊。”

    光海君对此表示赞同,后就细节与李尔瞻开始商榷。李尔瞻为朝鲜儒学名家弟子,师从郑仁弘,在积极参与政治活动中以其聪慧渐成北人核心,在与宿敌西人党长期的斗争中,与同根同源的南人党也存在对立。由此可以说,朝鲜朝廷即便在战乱之中,也从未停止过党派争斗。

    光海君深夜拜访柳成龙,并对金德龄之事予以宽慰,他道:“金德龄之事实在令人惋惜,如若倭寇卷土重来,我很担心义军将不再肯为国出力。”

    柳成龙其实也一直为此担忧,光海君便表示说希望柳成龙能协助自己让全国上下再度团结一致,柳成龙问如何相助。

    光海君道:“首先自是希望恢复此前因党争而无辜牺牲之人的身份,领相也知有太多人都是蒙冤而死,还有他们的弟子以及受他们影响的人都参与了义兵,若是能恢复他们的身份,对安定义兵定会大有裨益。”

    柳成龙迟疑道:“因李梦鹤之乱使得王上猜忌义兵有谋逆之意,他能原谅跟叛乱有关的书香门第么?”

    光海君答道:“正因如此才更需团结,只要我和领相还有柳祖訒他们能说服台谏们,此事便大有可能。柳祖訒跟我说,只要领相能与我同心协力,便一定能平反他们的冤情,我也知道领相对柳祖訒一向不满意,不过现在急需团结一切力量,还请领相能先暂时抛弃前嫌。”

    柳成龙略微思索,因大义所需答应协助,光海君连连称谢,并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希望能让讲学院的李庆全担任弘文馆修撰,不知领相认为是否妥当?”

    柳成龙想起李庆全正是李山海之子,因而向光海君确认,光海君担心柳成龙是否会因此产生负担,柳成龙答道:“邸下误会了,只要资质和才能具备,自然都是可以的,李德馨不也是李山海公的女婿么?只要是一心为国,怎会忍心将其埋没,对此我并无异议。”光海君再谢。

    次日李德馨对此提议表示忧虑,李恒福与李德馨都认为前有李梦鹤之乱,时机不当,如果平反冤案,就存在着日后也要给金德龄恢复身份的意思,大王不仅不会同意,还会因此再次对柳成龙产生误解。

    柳成龙叹息道:“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被王上误解了,而且这次也不是我一人之意,柳祖訒和台谏们都极力推动此事。之前我们彼此矛盾很深,这次也可趁此机会和解,还请两位全力协助。

    另外还有一事,邸下希望能让李庆全担任弘文馆修撰,他也是你的小舅子,可否帮忙办理一下此事?”

    柳成龙刚说完这句,便见李德馨神色有异,顿时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忙问其中有何问题。

    李恒福接口道:“正七品直接升正六品也是一个问题,此前南人也曾推举过李庆全,但经吏曹观察后认为不具资格。如今重提此事,恐怕会被认定为外部施压,特别是怀疑北人希望借领袖李山海之子身居要职以扩大势力,请领相慎重。”

    柳成龙略加思索,最终请李恒福让吏曹再重新审查一次,然后再作决定。李恒福领命。

    光海君则专程去拜访了金贵人,因金贵人曾有一次在光海君即将罢免之际,为顾全大局而为光海君求情,因此光海君特来感谢。

    不过他也明言,说自己知道这是金贵人的自保之计,金贵人也同样坦言道:“虽然是有这层意思,但并非全部。邸下于分朝尽心竭力,民心在握也是事实。”

    光海君微微一笑,道:“您能坦诚相告,我十分高兴。所以我也有事相托,贵人为殿下提过不少建议,堪称良谋,但这一次希望您能完全站在我这一边,在这之后我不会再将贵人视为政敌,也会保证定原君安度天年。”金贵人思考过后,当真与光海君立誓定约。

    于是光海君领柳成龙、李德馨、柳祖訒觐见朝鲜王。李昖一听是要给逆党恢复身份,哂笑数声,不予理会。

    光海君道:“殿下明鉴,并非是要给逆党恢复身份,只是当时涉罪牵连者极多,其中必然有一些无辜蒙冤之人,如今只是想请重新筛查,给无辜蒙冤者恢复身份。

    若能洗冤,其家族必定会对殿下感恩戴德,为报答殿下圣恩,必会对克服国难奋不顾身,战乱之后也会对王室鼎力支持。”

    柳祖訒随即进言:“邸下所言不无道理,此事无论是对现在还是对将来都极为有利,请殿下明察。”

    李德馨自然也进言:“臣虽不知受冤屈者有多少人数,但若有能洗冤者,其在九泉之下也必将对殿下歌功颂德。”

    柳成龙压轴进言,道:“因李梦鹤之乱,民心已支离破碎。而比起李梦鹤,金德龄之死则引起了百姓更大的疑心。金德龄究竟有罪无罪,无论事实与否,百姓已经产生了难以轻易消除的疑心。

    越是在这般时刻,殿下便越需做得光明正大,只有彰显殿下的贤明宽大,百姓才会对殿下您心悦诚服,感恩戴德。”

    李昖对这些说辞毫不动容,一口回绝道:“算了吧,寡人不需要这种感恩。要恢复逆党的身份,像郑汝立、李梦鹤之类的逆贼只会再次择机煽动叛乱。

    至于诸位爱卿……还有世子,也不用为此事而巧立借口唬弄寡人,寡人绝不会同意此事,多说无益。”

    见李昖不肯,台谏群官很是学习了宗主国大明的做派,集体上演宫门跪奏,请朝鲜王再三考虑重审乙丑狱事,恢复蒙冤者身份。

    而另一边李恒福也去请伊斗寿出面协助,伊斗寿同样拒绝,道:“我知你素来仰慕领相为人,但此事当时完全由西人主持,若是给逆党恢复身份,所有西人都将为此负责,当时被权力蒙蔽双眼的我们,就会负上大罪。”

    李恒福坚称有冤者自当洗冤,只是时日早晚,但伊斗寿坚持不肯,李恒福便道:“权无十年掌,花无百日红,朝廷的权力本就一直在随时变化,谁能预料乙丑狱事何时又会发生到我们身上?不如趁此机会,多少为当时的错误赎罪。

    伊公,您不是也为了防止类似事件重演而烧掉了带有领相和兵判名字的招辞么?您了解活者之冤屈,但死者之冤也在时刻期盼啊。”

    说实在的,伊斗寿听了其实极受触动,但他这样的老臣很难出于“一时激愤”而作决定,因此最后还是由于此事涉及西人党生死而不肯相助。

    李恒福离开前,伊斗寿长叹道:“我绝不会否认郑澈等曾经志同道合的同志所作所为,此次我本想极力反对,但以和为贵,共赴国难是人所共为之事,故而我也不会有任何干涉,静等消息而已。

    我久经世事,见惯了沧桑变幻,也早已厌倦,不想再作争斗,但派系仍在朝廷之中。派系相争,非是简单几句话、几次行动就能一举平息的。

    我也曾想结束党争,使朝廷上下同心协力,一心为国,奉献自己的一切。奈何事与愿违,自己也常在其中迷惘。人心难测,世事多变,你也分属西人,乙丑狱事,当时你也涉及其中,请多保重吧。”

    李恒福能说什么呢?伊斗寿把话说到这份上,他也只能拜谢了。

    在宫中,金贵人也奉劝李昖同意重查乙丑狱事,李昖解释道:“与郑汝立等逆贼有交往之人,镇压如果再迟一步,那么死的就是寡人了。对于那种人的朋友,寡人怎么可能恢复他们的身份?”

    金贵人却劝道:“殿下,臣妾知道乙丑狱事是殿下为了牵制垄断朝廷的东人势力而使的借刀杀人之计。现在朝廷其实依然算是东人的天地,且柳成龙对殿下了解过深,国乱之后朝廷也需重新整顿。

    乙丑狱事死者多数为东人,而现在东人也成南北之分,自家争斗本就更为惨烈,其实没必要大规模恢复身份。若换做臣妾是他们,当首先恢复罪名最轻的一批人,之后再视情况而定,总之恢复身份的范围或大或小要看当时局面。

    至于殿下您,现在开始对北人有所支援,则北人必将回报,将来需要时,便可用来牵制南人和西人两党。”

    李昖听后不由笑道:“贵人,你若生为男儿,寡人一定甘拜下风。有你在旁侍奉,不仅照顾寡人起居无微不至,政事上也能帮寡人梳理忧愁,实在难得。既然你已说得如此透彻,寡人就依你之意吧。”金贵人再谢夸奖。

    因郑汝立事件而牵连千人的乙丑狱事,于是终于开始逐步平反,虽说是为筹备党争而做出的推动,但南人和北人中已有不少蒙冤者得以恢复身份。在柳祖訒和李尔瞻的运作下,北人势力开始渐渐复起。

    然而北人党柳祖訒因为他想要的名单人员没有完全恢复身份,还是忍不住去向柳成龙声讨为何李泼、权踶、郑清介先生等人不包括在名单之内?

    李恒福道:“李泼与郑汝立极为亲密,人所共知。还有权踶先生,他是与郑汝立书信往来中互称兄弟之人,因此殿下并未同意赦免。”

    柳祖訒辩道:“胡说八道,权踶先生是谴责战争才会无辜牺牲之人,这么说郑宜臣与郑汝立是亲戚关系,卢守慎是推荐郑汝立之人,怎么会被恢复身份?”

    李德馨答道:“郑宜臣当时尽职尽责,并未与郑汝立有任何往来,只是因为亲戚关系才会被牵连。卢守慎并未参与此事,只是因为曾举荐郑汝立而被牵连,自然可以恢复身份。”

    柳祖訒坚持名单中没有其希望人选必定是有人刻意阻挠,李德馨辩道:“经过详细调查,都是先把最冤者写入名单,何错之有?”

    柳祖訒叫喊道:“南人北人既然已经携手,就应该让我们的人与你们的人数持平,这才叫公平!”

    柳成龙听罢,拍案而起:“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如此小心,你要复权身份的理由究竟是什么?要我点透么!

    给那些与你们关系好的书生们复权身份,再集合后来的学者,于朝堂上扩充你们的势力!借着和解的借口,实际在暗中重新谋划党争!

    如果你意图纯正的话,倒是会有很多人复权身份,还有李庆全在弘文馆担任修撰一事,也是出于同样的意图吧?那我现在就告诉你,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党争,党争,朝鲜就是因此国力不振,各怀异心,才使倭寇猖獗,朝堂混乱,屡兴大狱,不思国政,民不聊生。

    眼下国乱已生,仍不思悔改,假借忠君爱国,实则道貌岸然,口蜜腹剑,只知争权夺利,对于治国安民毫无良策!我柳成龙绝不会允许你们肆意妄为!”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词严,虬髯倒竖,柳祖訒一时语塞,竟被骂得哑口无言。

    恰好光海君亲临,见此便道:“不愧是领相,除了跟随领相的人之外,在您眼中,满朝臣子是否都是只知党争的小人?

    以改革为借口,国事皆由你左右的这段时期,当真完全公正么?领相,我会好好记住今天,请你多加保重。”光海君说罢便转身离去,只留下柳成龙等三人不解其意。

    李尔瞻正在屋外等待,听柳祖訒说完,便提议除掉柳成龙以绝后患。李尔瞻道:“领相之意已经十分明确,势必会阻挠我们的人才引进。在领相眼里,我们都已是只顾党争之人,为国举贤也会被视作扩充势力。

    世子邸下,真是难为你了,但我相信世子邸下一定会为朝鲜带来光辉,全国义兵、百姓、书生无不如此认为,我等愿誓死追随。

    不过,眼下还是要先设法使柳成龙离开领相之位,这样我们才能证明我们的正确。只是领相非同一般,如何谋划还需从长计议。”

    柳祖訒随即附和道:“不错,邸下,李尔瞻所言极是,我们一定会帮助世子邸下实现抱负。”

    光海君颔首道:“我自有分寸,两位就只管如此行事吧。不过务必谨记,我等所作所为必须符合民意,需使天下人时刻与我们站在一起。至于王上那里,我也自有方法。”二人领命。

    院外在商议如何对付柳成龙,院内的李德馨则还不解光海君此来用意,问道:“领相,世子邸下怎么会突然有如此行为,竟然为柳祖訒他们出面相责?世子邸下究竟是如何打算?”

    柳成龙沉吟道:“我也十分诧异,邸下贤明世人皆知,突然如此责备,势必会鼓动党争。我是否也该有所反思,是否我真有什么地方做错而毫不自知?”

    李恒福连忙劝解:“并非是领相做错了什么,世子邸下早已与柳祖訒等北人过密往来,虽然不知究竟是何缘故,但很明显的是,世子邸下是在支持北人活动的,已经卷入党争之中了……还请领相早做预防。”

    柳成龙长叹道:“事态已经变得越来越糟糕了,世子邸下应该是饱经磨难之后心性渐变。唉,邸下本就脆弱敏感的身心使他发生了改变,让我想起王上上位的时候,我也深有责任。

    没能引导好邸下摆脱这浊世洪流,都是我之过错。可叹啊,从眼下的情势看来党争又将开始,朝鲜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结束内斗?”

    李德馨劝道:“领相还请不要过于自责,您身居领相,肩负改革要务,现在改革和平反冤狱还未完成,请领相无比振作,我等还需将精力多用于国事才是。”而李恒福也如此相劝,柳成龙听后十分欣慰,便继续商讨政务。

    光海君回去后,侍从内官担忧世子与领相不和可能产生不利,光海君平静地道:“我并非刻意与领相作对,领相对国家有功,有过人之才能,这些我都知道,但没有人是一成不变的,没有人能一直保持忠贞无私,便是领相也不例外。

    我曾对其无比信赖,但他后来却伤害了我,领相专政期间也多有独断,有些不合适的地方。虽然朝廷中分有不同党派,但各派系之中都有不少为国为民的人才,朝廷需要他们,将来我也需要他们。各人都有各自的所需,只要把握住这一点,便都能各展所长,为我所用。”

    内官称赞世子已经愈加行事成熟,光海君哂笑一声,道:“我自小母亲便已离世,王上不喜爱,兄长对我也毫无亲情,本无意世子之位,只想随波逐流了此一生。

    自被推为世子后,无论我如何努力,总会被处处设计,时刻伴随着罢黜和丢掉性命的危险,王上视我为眼中钉,官员试图利用或陷害,都使我身心俱疲。

    经过这一连串的经历和打击,我也终于醒悟,人与人之间其实并不存在真正的相互理解,我不能再向以前一样仅凭一腔热血,更不能再轻信他人。

    我必须要保护自己,行事讲究谋略,洞察人心,充分把握每一个人的长处与弱点,利用敌我,才能在有朝一日实现我的抱负。”

    内官盛赞一番,伺候完光海君更衣休息,连忙赶回一处偏僻之所,将光海君此番表述记录下来,转交给一名他手下的小宦官送出府外。

    这小宦官出府之后的去处并非王宫,而是一处生意兴隆的商铺,商铺上有着气派的牌匾:京华日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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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廿四)太阁与关白

    大明和朝鲜都有一堆内部冲突,日本是否能独美于外呢?当然不能,日本内部的矛盾随着一件事的发生也陡然再次出现。

    之前多次说过,丰臣秀吉起初生有两子,但最后都已早夭,不得已之下,丰臣秀次取得了继承人地位,成为日本关白。

    然而秀吉侧室茶茶于日本文禄二年,即大明万历二十一年八月居然再度生下一子,秀吉对此兴奋异常,对其和茶茶的宠爱近乎达到巅峰。

    正如此前所说,日本武家重视家名更胜于重视血脉,而丰臣秀吉作为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人,却更加重视自己的血脉传承。

    于是,为了血脉继承人将来的安危考虑,秀吉对原本已定为继承人的养子兼外甥、现任日本关白丰臣秀次逐渐产生不安和猜忌,这种改变在秀吉与秀次二人之间实际上都已达到相互察觉的地步。

    很快,秀吉从九州北部的名护屋回到大阪召见前田利家,道:“利家,我打算从身边再给关白挑选一些精干人员侍奉左右,你意下如何?”

    前田利家作为秀吉最信任的大佬,回答的话颇为直白:“太阁殿下,这些人还在太阁殿下身边学习,现在却被派去侍奉关白殿下,莫非是要对关白进行监视么?”

    秀吉摇头道:“并非监视。我已是隐居之身,他们留在我身边也无可学之处了。世人可能会因为我喜得一子而以为我想要疏远和孤立秀次……虽然我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不过在那之前,孙七郎毕竟仍是我最可爱的外甥。

    其实呢,担任关白是件十分辛苦的事情,我还是想能为他做些什么。利家,我看你也去趟京都吧,看看孙七郎还需要些什么帮助,这件事就拜托了。”

    天下人口中的“拜托”当然不是请求,而一定是命令,因此前田利家也只能领命。

    来到京都后,前田利家便前往聚乐第拜见丰臣秀次,秀次领其弟秀保、秀俊一同接见:“前田殿下能来,我感到十分高兴,既然是舅父派来助我一臂之力的,那就请向太阁转达我感激之念。”

    前田利家回礼数周全,客客气气地道:“这些人还不知能否帮得上忙,关白殿下如此说,实在是令我不胜惶恐。”

    秀次忽然眉头紧锁,面露不安,叹息一声问道:“请殿下实言相告,舅父如今是怎样看待我?”利家自然回答说十分信任。秀次不置可否,却继续问道:“并未因为让我担任关白而感到后悔么?”利家再度宽慰,说是秀次多虑了,太阁殿下丝毫未曾透露此意。

    秀次又问道:“其实说到底,我只是在少君元服之前暂居关白一职而已,前田殿下是否有向舅父转达过我此意?”

    前田利家答道:“关白殿下若有如此顾虑,何不亲自前去向太阁殿下直抒胸臆,当面陈述岂不更好?您与关白殿下毕竟感情深厚,倘有些许误解,还是尽快解释清楚为好呀。”秀次深觉有理,当即感谢前田利家提醒。

    丰臣秀次果然动身,不过与很多人一样,他先行拜见秀吉的正室北政所宁宁。

    北政所听闻秀次前来,立刻亲自相迎,秀次连忙上前问安道:“舅母,您别来无恙吧,平日公务缠身,我已许久未能来拜会了,真是失礼。”

    北政所对他甚是喜爱,自然不介意这些,而是问他担任关白的感觉如何?

    秀次笑道:“每日只能全力以赴,甚至都谈不上什么感觉。对了,舅母,小侄已经将源氏物语宇治十贴全卷入手了。”

    北政所十分高兴,忙道:“哦,是说宇治亲王三位女儿的故事吧?我也很想尽快一览,孙七郎,可千万不要忘记也给舅母一份。”

    秀次说道:“那是自然,我会差人送来送与舅母的。嗯……不知舅父那里今日是否适宜拜访?”

    北政所笑道:“你在担忧什么?自从得子后,你舅父可是每天都乐得合不上嘴呢,什么时候都适合拜访呀。”北政所对秀次还真是极为喜爱,一边叙说家常,一边亲自领秀次前往拜见秀吉。

    秀吉此时正与茶茶母子一起,见北政所领秀次前来,连忙招呼入座。各自落座之后,秀吉介绍道:“此子取乳名为拾,我本以为这辈子将再无子嗣了,这孩子就好似从上天捡来一般,据说捡来的孩子反而会茁壮成长。”

    此时,侍从正好在叫“阿拾少爷”,被秀吉变色喝止。秀吉下令不准称呼“阿”字,以免再生意外。训斥完侍从,秀吉转头一看,见其子正目不转睛与之对望,心下大喜,便上前挑逗。

    茶茶笑称说必定是因为秀吉的脸过于有趣,所以孩子才对秀吉格外关注。茶茶极为受宠,秀吉听了这话竟也丝毫不怒,于是北政所与茶茶和秀吉三人轮流抱起将来的秀赖逗乐,场面十分温馨。

    秀次见状,便趁秀吉喜不自胜之机道:“太阁殿下,直到拾少爷元服,成为下任关白之前,我都会尽心竭力给予支持。”

    秀吉一听,就让秀次陪他出门走走。二人转到屋外,秀吉与秀次沐浴阳光席地而坐,秀次感叹说,拾少爷看来还真是长大不少。

    秀吉并未对此回应,只是遥望天边,说道:“孙七郎,来坐。我有一事向与你商量,我想在明年将日本一分为五,其中四部分由你掌管,只留一部分给拾,你看可以么?只需要九州就好,如何?”

    秀次神情紧张,急欲表明未有贪恋关白职位之意,道:“太阁殿下,等到少君成为关白,莫说其一,全日本皆为其所管辖,到那时……”

    还未等秀次说完,秀吉直接打断,道:“不,我并不是在谈那么遥远的事,若是拾到了能够理解我这句话的年纪,我只想告诉他,九州是你的国家。仅此而已。”说罢继续看着秀次。

    见秀次显得有一瞬犹豫,秀吉便立刻说希望秀次能将刚才那番话留在记忆里,随后扬长而去。只留秀次在原地不知所措,悔恨自己反应迟钝,又惹秀吉不悦。

    秀次返回京都后,将疑虑说给秀保和秀俊,二人均认为秀吉似乎仍对秀次非常信赖,秀次则并不认为秀吉言行有包含信赖之意。

    他说道:“若是信赖,那为何要说出先交出九州这番话?这分明是为了防止有朝一日少君不被我消灭,而先发制人的策略。我本就没有丝毫加害少君的打算,但舅父若是已有此念,那必将埋下祸根。”

    秀次对此一直深感不安,心烦意乱之下便前往热海温泉疗养。在疗养期间,他接到了秀吉的书信,秀吉希望定下秀次之女将来嫁与秀赖,家臣纷纷恭喜。

    然而秀次却大声喝问:“有什么好恭贺的!如此重要决定为何这般随意!我若是违逆,太阁势必降罪,若是同意则委屈小女,该如何是好?”

    秀俊献计:“太阁殿下素喜能乐,不如殿下演习能乐如何?消弭鸿沟或许正是上上之策,若是您能在太阁殿下面前表演能乐的话,太阁殿下定会十分欣喜的。我闻宇喜多秀家殿下为能乐名家,如今朝鲜那边已经暂时停战,他不需要再作为总大将出阵,可以请宇喜多殿下回来指导您。”

    这似乎也是可以的,于是丰臣秀次以关白身份请来宇喜多秀家教导自己能乐,宇喜多秀家赶回之后,对其道:“演好能乐,一定要看到自己所演,感受到另外一个自己,就算双目直视前方,也要将心放在后方。我宇喜多秀家无论战斗时也好,演能乐时也好,皆以事无巨细著称。为使太阁殿下欣喜,请关白殿下用心准备。”

    于是宇喜多秀家开始从抬脚、腰、腹开始练习能乐,他教得十分尽力,但秀次却发现丰臣秀俊居然心不在焉。

    在秀次的询问下,才得知太阁殿下有令,要丰臣秀俊去作毛利一门小早川隆景的养子,改名为小早川秀秋。

    一听这话,秀次终于忍不住叹息道:“开始了,太阁殿下已经开始剪除碍事之人了。从此以后你便不再属于丰臣家,而在你之后,下一个不属于丰臣家的人应该就轮到我了。”

    宇喜多秀家见丰臣秀次萎靡不振,甚至对丰臣秀吉心生猜忌,顿时颇感不悦,从旁劝道:“关白殿下,在下有一言自问不可不说。虽然在下没有丰臣家的血脉,但素来将太阁殿下当做父亲大人一样崇拜仰慕。即便是太阁下令让在下前往地狱,在下也会欣然前往!

    只因殿下的一句话便忽喜忽忧,诸位之心意恕在下实在想不明白。我为殿下而生,为殿下而死,只为殿下而存于世上——请问关白殿下是否还要继续练习?”

    宇喜多秀家对丰臣秀吉的忠诚确实没人能否认,秀次也无话可说,只好继续拜托宇喜多秀家用心教导。

    宇喜多秀家高歌道:“花开一期,竞艳而频放之花,非真花也……”就这样,在宇喜多秀家的教导下,丰臣秀次的能乐演艺还真有了很大的进步。

    不久后,丰臣秀吉在吉野吉水院召开吉野花见。此次吉野花见规模盛大,花株便有一万株以上,灿烂非常。除了关白丰臣秀次必来参加外,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织田信雄、宇喜多秀家、毛利辉元、小早川隆景,岛津义弘、伊达政宗等众多显赫大名以及奉行众、七本枪等丰臣氏诸多家臣甚至部分公卿,都受邀前来参加这次赏花盛会。

    这里头最受人瞩目的自然是丰臣秀吉、北政所及淀殿的座轿队伍,它们尽显华丽,千人欢呼。待丰臣秀吉入席后,花见正式开始。

    花见分为茶会、诗会、能乐三部分,诗会时大家各抒诗意,秀次也作了和歌《祝晴》来咏颂樱花:治世之形,吉野之樱,虽润物无声,恰款款情殷。获得在座好评,到了能乐部分时,宇喜多秀家与丰臣秀次为丰臣秀吉演艺能乐,但丰臣秀吉看后却并不高兴。

    演艺完毕后,秀吉点头道:“看来你对能乐的练习,练了很久。”

    听到此言,秀次认为秀吉再抚慰自己而感到非常欢喜,宇喜多秀家也连声称赞秀次极有天赋。

    谁料秀吉突然大喝:“孙七郎!你究竟在做些什么!身为关白,总领国政,事务繁多却一心苦练能乐?你这样只会被公家耻笑!我可不是为了看到这些才让你来做关白!你们这些人都在想什么,还一个劲称赞,全都发疯了吗!”

    秀吉这一番陡然发作,令在场大名、公卿无不诧异,但在“天下人”的威势震慑之下却无一人敢于发声,宴会也由此陷入尴尬。秀吉面无表情,摆手让丰臣秀次立刻退下,然后继续花见盛会。

    丰臣秀次退出后独处一室,望着自己的能乐面具,心中烦闷不已,同时内心中有一种不可抑止的怒气无处释放。

    在花见盛会中当着众多大名、公卿、家臣的面而被丰臣秀吉训斥,这令他这位关白顿感颜面尽失,就如同被当场拔下兜裆布一样。

    此时北政所前来安慰,北政所温和地劝道:“孙七郎,你舅父绝不是厌恶你,只是想让你振作起来,你可是要统领丰臣家未来的人,千万不可意志消沉,要对自己更有信心才是。”

    丰臣秀次满面惭愧:“侄儿不擅作战,政绩也毫无建树,心中难有自信。”

    北政所摆手道:“哪有这样的事?你自担任关白以来,国内诸事不是井井有条么,舅母还感受到了你为艺术做出的努力。即便你认为自己还没有什么建树,那就做几件有建树的事来增长自信呀。如果一直逃避的话,永远都会消沉的,怎能这样呢?”

    秀次便问该如何做,但北政所只让他自己考虑。秀次要是有考虑那还用得着消沉吗?于是再次恳请北政所给予提点。

    北政所便道:“你舅父呀,只要孙七郎你堂堂正正就好,你也知道他是个精明的人,你这些讨好、掩饰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必要,你要能够做到真正的自己才行。”听到这里,丰臣秀吉的心倒是安定了很多,北政所见秀次心结渐开,也十分高兴。

    只是,事情真的会如此顺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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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春天虽好,容易生病,比如我感冒还没好利索,又花粉过敏了,真是……淦。

第279章 平倭(廿五)凑巧?

    此次吉野花见一直持续到入夜,治部少辅石田三成因公务繁忙而到此时才匆匆赶至。茶茶借此机会请丰臣秀次重演能乐,但秀次为免再遭责骂而婉拒,已经酒酣半醉的秀吉不搭理这些,却将真田信繁叫了过来,对他道:“源次郎,你来这里也很久了,差不多也该授予你官位了——石田治部,你以为如何?”

    石田三成也认为正是时机,因此丰臣秀吉打算授予真田信繁从五位下的官职,却不料真田信繁却道:“太阁殿下,臣下不胜荣幸,只是请恕臣下冒昧,这官职还恕臣下回绝。臣下有位年长一岁的兄长,为了真田家一直兢兢业业,臣下无法将家兄舍弃不顾而先接受官职。”

    秀吉的脸色越听越僵,最后沉下脸道:“我虽然日渐衰老,但还分得清是非,你是说光你自己得到官职还不够,还要给自己兄长争一个官职么?”

    真田信繁自然表示并非如此,石田三成也补充道:“源次郎,你是说这样做不合身份,所以为了拒绝,竟然将兄长也搬了出来?”

    丰臣秀吉顿时怒道:“不要太得意忘形了!源次郎,我都已经说了要授予你官位,你就废话少说,接受就行了!在这里耍花招,想借机给兄长也争取官职,实在是卑鄙。看来你和你父亲很像,对你们还真不能大意。

    哼,所谓策士终会被自己的策略所害死,你的为人我已知晓了,源次郎,我不会再授予你官职!”

    眼见得丰臣秀吉动怒,真田信繁连称误会。谁知秀吉正说话间,却被丰臣秀次打断:“太阁殿下,您可能是想错了。”

    秀次忽然跳出来说了这么一句,不仅秀吉愕然一怔,连同全场都望向这位关白殿下。

    丰臣秀次小心翼翼地道:“太阁殿下,官位的授予是关白的职责,于何时给何人授予何种官位,全部都是关白的职责所在,所以是否授予源次郎官职,应由臣下决定。源次郎,我授予你从五位下的官位,但你兄长我并不了解。”

    此时其余人都在震惊之中,也没人跳出来说什么,于是真田信繁便答称自己的兄长是在各方面都比自己还要优秀的人物。

    丰臣秀次很果断地道:“那就在调查过后再说,若你此言准确无误,我也会授予你兄长从五位下的官位。太阁殿下,臣下打算如此办理,您意下如何?”

    从制度上来说,关白的确有这样的权力,秀吉一时也无话可说,只能双目逼视,秀次心中惶恐,不知秀吉将会如何,但事已至此,赌也要赌到最后。

    果不其然,见逼视无效,秀吉忽然大笑起来,然后道:“说得好!正如你所言,这的确是关白的职责,那么此事就交由你定夺了。”

    秀次如释重负,称会尽快向天皇陛下汇报,并同时表示打算翻修聚乐第,以便日后接见明国及朝鲜使节时能够彰显日本风范,秀吉依然笑得很开心,连连点头道:“哎!这就对了,这才像关白嘛!这才是我丰臣家的关白!好,非常好。”

    不仅夸奖,秀吉甚至还主动向秀次敬酒以示鼓励,在座大名、公卿见状纷纷恭贺,丰臣秀次深受感动。

    然而在不久之后,秀次便得知秀吉在其准备隐居之所伏见城的翻修计划中添加了谒见间及评定间等行政地点,这是打算将伏见城定为执政中心的信号,而对秀次来说也意味着再一次的不信任。

    到了接近年末之时,小西行长觐见丰臣秀吉,称大明使团已正往日本而来。丰臣秀吉十分高兴:“好,很好!如此说来,我们马上就可以拥有朝鲜汉江以南的土地了。利家,到时我们可要好好接待明国的使节,务必要全力展现我们的力量。”

    小西行长劝道:“太阁殿下,接受册封和接纳朝鲜割地,似乎并无对明国展现力量的必要吧?如此行事是否会使明国感到屈辱?这可能会影响和谈的结果。”

    秀吉对此不以为然,摆手道:“是明国无法再继续作战下去才提出的和谈,你不是这样说的么?既然如此,我们自然要展现我们的姿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强大,即便是屈辱,那也是他们自找的。”

    小西行长见秀吉不许,心生一念,转而劝道:“太阁殿下,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明国也在休整,臣是担忧两国因此小事再起战事,若能尽量避免而坐拥收益,那不是更好么?”

    秀吉呵呵笑道:“小西啊,你这商人性子可真是改不了,总是想减少损失、降低风险。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就由你安排好了。”

    小西行长心中松了口气,立刻拜谢道:“臣不胜感激,另外册封之时,还请太阁殿下身着明国服饰,以合礼数,如此一来我们就能坐享其成了。”

    秀吉对此倒无所谓,点头答道:“都行,只要能尽快接收朝鲜汉江以南,区区逢场作戏对我却有何难?小西,你此番劳苦功高,无论是战争还是外交都辛苦你了,事成之后我再另行赏赐。”小西行长再次拜谢。

    前田利家此时却发问道:“太阁殿下,臣有一事不明,这接见明使乃是国事,为何我们不去京都呢?去年关白殿下不是说了,准备要翻修聚乐第,以备接见明国及朝鲜使节么?”

    秀吉随口答道上次便没在京都进行,此次亦无必要。前田利家却对此提出反对,道:“太阁殿下,上次仅仅只是商谈,这次却是正式举行,因此理应去京都举办接见才是。还有伏见城的施工图纸中关于谒见间及评定间等,也让国中以为太阁殿下对关白有所不满。”

    秀吉摆手道:“不不,我只是看他太忙了,身为舅父总想着帮衬一下。反正我也腿脚不便,不如就直接让明使到这里来。”

    前田利家见秀吉坚持,只得退而求次道:“但是,关白殿下不在场可以么?关白总领国政,如此重要场合,一国关白理应在场才是。”

    秀吉思索了一下,点头道:“说得也是啊,毕竟是关白。不过,强令他抛下政务来此我也于心不忍啊……这样吧,他要是想来,就让他过来好了。”

    小西行长进言道:“臣也听闻太阁殿下似乎与关白殿下不和,臣相信这不过是谣传。只是太阁殿下威慑四方,令行禁止,关白殿下似乎偶尔也难理解太阁殿下的种种苦心,难免有时会陷入焦虑,还请太阁殿下能多加宽慰。”

    秀吉不悦地起身,沉下脸道:“不必再说了,谁叫他总是那么软弱!不,依我看,他是有心机作祟。我只希望他能千锤百炼,堂堂正正,无愧关白之职,不要总是疑神疑鬼,自找烦恼。”说罢秀吉便转身而去。

    另一边,经兵部尚书周咏举荐、内阁批复同意、皇帝下旨任命,明朝册封使团由正使李宗诚、副使杨方亨率领,沈惟敬随行在侧,册封使团先于釜山停驻,但期间正使李宗诚因莫名染疾,导致使团在釜山耽搁了近一月。

    日本方面颇为不耐,加藤清正甚至差点强闯使团驻地,因此明朝临时改命杨方亨为正使、沈惟敬为副使。这件事与原历史中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同的是人选,不同的是李宗诚没去日本的原因。

    在原历史上,李宗诚在釜山见到了两个福建人。这两个人一个叫萧鹤鸣,一个叫王三畏,都在日军内部供职,他们特地前来禀报大明使节一个可怕的消息。

    萧鹤鸣和王三畏告诉李宗诚:秀吉并无乞和之心,打算派兵把两位使节抓起来,向大明索取贿赂,再次开战。他们甚至打听出了“秀七条”的详细条款,对李宗诚和盘托出。

    秀吉的强硬态度在日本其实从来不算秘密,军中也传言已久,萧鹤鸣和王三畏知道这些不足为奇。只是不知道他们冒着偌大风险通报给明使,是出于爱国之心,还是希望立功赎罪,返回大明。

    然而不论如此,萧、王带来的这个消息把李宗诚吓得肝胆俱裂。他作为勋贵,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吟诗作对还能勉强应付,现在忽然要面对刀兵,心态顿时大变,自觉周围草木皆兵。

    如此一来,日军的每一个细微举动,在李宗诚眼里都变得十分可疑,于是他在釜山惶惶不可终日,感觉随时会有凶悍的倭寇闯进营盘。经过仅仅一夜的煎熬,李宗诚做了一个十分愚蠢的决定:出逃。

    一位勋贵出身、由皇帝亲自委派的堂堂大明使节,居然临阵脱逃了!这可真是外交史上的大笑话。那夜二更时分,李宗诚没有惊动杨亨方,而是偷偷叫了自己的几个亲信家丁,扛着包袱、戴好面纱,打扮成普通官吏的模样开溜。

    他告诉守釜山城门的日本卫兵,说有紧急公文要送出去。这些日本卫兵居然也信以为真,就把城门打开,放他们出去了。

    李宗诚离开釜山城,一路往着庆州方向,结果因为天黑而迷路了,歪打误撞到了蔚山。蔚山是加藤清正的防区,李宗诚没敢多加停留,连跑带跳地一头扎进附近的深山,然后……这厮又迷路了。

    他足足转悠了三天,也饿了三天,好不容易碰朝鲜人的巡逻队,才算抵达庆州。而李宗诚离开以后,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日本人发觉。当时小西行长已经回日本了,釜山兵事由宗义智代理。宗义智一听正使跑了,当即大惊失色,连忙派了重兵团团围住杨方亨的住所。

    杨方亨是武举出身,胆气可比李宗诚强多了,他听说正使逃了,倒是十分镇定,继续在强兵环伺之下睡大觉。

    宗义智一看这位副使如此沉得住气,觉得情况有些怪异,便下令撤去守卫,自己亲自走进屋去,告诉杨方亨:“你家正使开溜了。”

    杨方亨倒是一副波澜不兴的表情:“那个傻瓜没见过什么世面,又在军营里待得太久,闲极无聊所以才跑路的,这些勋贵就好比你们日本的公卿,办事不行,坏事倒是个顶个一把好手。”

    宗义智闻言觉得好像有些道理,于是杨副使提了两条要求:第一,日本不得对使团动粗;第二,不要去追击李宗诚,没有意义。

    宗义智都答应了,杨方亨便把使团的人都叫过来,说现在我是使团的最高长官,以后都听我指挥。他的沉稳让混乱的使团恢复了正常。

    处理完这一切以后,杨方亨前往李宗诚的住所,发现这位正使走得实在匆忙,连最为重要的册封金印都还扔在屋里。杨方亨把金印捧在怀里,展示给周围的日本人看。宗义智看到印信还在,这才松了一口气,对杨方亨处变不惊的态度佩服不已。

    不过以上只是其中一个版本,而在另外一个版本里,则是李宗诚在一次宴会上看到一位美女,于是当场上前调戏,结果发现那位美女是宗义智的老婆、小西行长的女儿,这一下可捅了大娄子,于是他才连夜潜逃。

    不过这个说法可信度就太低了,只是民间喜欢这种香艳故事,故而颇为流行,甚至还有以此为题材的春宫图……呃,扯远了。

    再说李宗诚逃回汉城,把萧鹤鸣和王三畏传出来的“秀七条”五一十地报告给了朝廷。万历听说以后,自然是勃然大怒,既恼李宗诚的丢人现眼,又恨日本人出尔反尔。于是李宗诚直接被锦衣卫逮捕下狱,押回北京慢慢审问。

    “秀七条”的公布,在北京引起了轩然大波。明廷百官一片哗然,争相上本弹劾,请停封事。弹劾的最高潮,是右佥都御史曹学程的上本。

    在这本奏折里,曹学程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时任兵部尚书石星和首辅赵志皋(非本书,指原历史),把两位大臣骂得狗血淋头,要求他们负全责。

    然而万历帝的反应出乎意料,他把曹学程下了狱,却禁止继续谈论这件事。万历帝这么做有三个原因,不过却与本书无关,就不多说了。

    那么问题来了,这一次李宗诚却是怎么回事呢?他一到釜山就染疾,而且一病便是一个月,怎么如此凑巧?

    当然不是凑巧,而是高务实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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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廿六)使团抵日

    高务实与李宗诚认识得很早,当初高务实初到京师不久便与李宗诚有了些交集。那时李宗诚年岁还小,其父李言恭都还只是临淮侯应袭。

    其祖临淮侯李庭竹当时希望趁魏国公一系家中动荡而获得守备南京勋臣一职,因此让游历四方的李言恭、李宗诚父子联系上高务实,希望获取一些内幕,当然方便的话最好是获得直接支持。

    李庭竹的这个期望在当时恰好与高务实的计划相符,因此高务实略加干涉,暗中打压了一下魏国公府,将李庭竹推上了守备南京勋臣之位。从此之后,临淮侯李家也就顺势成了高务实在开国一系勋贵中少有的几位“盟友”之一。

    简而言之,临淮侯府算是高务实一派的势力,其与地位超脱、虽受高务实影响但多少有些摇摆不定的魏国公府不同,算是高务实在南京勋贵中最铁杆的支持者。

    不过,这并非李宗诚能够出任册封正使的主要原因,他能成为正使主要是因为其父李言恭写过一本《日本考》。李言恭是万历三年袭爵的,但此人打小就喜欢游历,因为写成《日本考》,在朝中被当做是“知日派”之一。

    本来因为北洋海贸同盟的关系,靖难系勋贵们其实现在几乎都是“知日派”,然而按照传统,大明的日本朝贡贸易地点过去一直在宁波,因此历来都由南京方面负责对日问题,此番既然要对日册封,朝廷下意识就还是先考虑从南京挑人,于是就想到了临淮侯李言恭。

    不过李言恭这几年身体很糟,出使日本那是肯定不行的(历史上他死于万历二十七年,现在已经阳寿不多了),于是李宗诚作为临淮侯应袭就接过了本该由他老子担任的正使职务。

    李宗诚这人平时倒也人模狗样的,当年在高务实面前的表现也还可以,不过归根结底来说他只是熟悉大明官场的那套玩法,并不代表他就不是个纨绔子弟了,所以才会有原历史上那样丢人现眼的表现。

    虽说如此,但临淮侯府现在毕竟是高务实的支持者,高务实可不能让李宗诚出那么大的丑,因此自然要对他千叮万嘱一番,并且整个安排好他的任务,他只需要照办即可。

    原本对日册封这件事,高务实是在朝廷中明确表示反对的,皇帝也被他说服了,可是由于同时还要进行兵力调动,将李如松调回辽东,将麻贵调去朝鲜,因此这其中需要一段时间。

    为了确保在大明调动兵力、储备作战物资的时间里稳住日本,内阁商议的结果是册封照旧。按照计划,要等册封事宜破裂、日本再次主动挑事之时,大明再堂堂正正彻底将其击败。

    诶?为什么朝廷会认为册封一事必然破裂呢?

    那当然是因为高务实揭破了沈惟敬那套欺上瞒下的把戏,将整个事件用他自己的方式重新串联了起来。

    沈惟敬和小西行长那套互相配合、互相欺瞒自己君主的把戏虽然看起来十分荒谬,但却偏偏是历史事实,也正是因为他俩的这套玩法,导致原历史上的壬辰倭乱打了前后两场仗。

    高务实预计此番沈惟敬依然会如法炮制,以期建立一个“不世之功”,为他自己捞取最大的政治好处。于是等沈惟敬前次回京,高务实忽然将他叫到自家府上,轻轻松松点破他的计划,将沈惟敬吓了个半死。

    不过,吓唬归吓唬,高务实却要求他继续执行。沈惟敬大为不解,问过之后才知道高务实只是需要他以此来拖延时间,并且最终激怒丰臣秀吉,使日本再次主动发起进攻——而彼时大明方面则已经准备好了,只等日军自投罗网。

    哦对了,不仅如此,高务实还在计划中阴了朝鲜一把,不过这是后事,暂且不提。

    沈惟敬自然不敢违逆高务实,但他还是很担心,事情既然在高阁老这儿已经败露,难保在其他阁老乃至于皇上那儿也暴露了,那自己不左右都是个死?

    高务实早知道这老小子会是如此反应,便告诉他说自己已经把沈惟敬的计划禀告给了皇上,只不过在皇上面前时,他说这个计划是他高某人的安排,目的就是拖延时间,于是就帮沈惟敬撇清了干系。

    沈惟敬这才放下心来,先是对高务实一阵千恩万谢,然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接受了新的任务,踏上了由釜山而至日本的“征途”。

    至于李宗诚,高务实知道他不过是仗着其父李言恭的那本《日本考》白捡了个“知日派”的名头,实际上他对的日本的了解很一般。虽然他也参与北洋海贸同盟对日本的贸易,但却与靖难系勋贵自建船队加入不同,他是入股分红式的参与,自家并不组建船队,只能说是在充当长期投资者。

    高务实知道这厮没啥骨气,绝对不是什么做钦使的材料,因此至始至终没有打算让他真的踏上日本列岛,他唯一的任务就是在釜山尽量的拖延时间,最后以“因病不能坚持而抱憾退出使团”结束,即能拿到部分功劳,也避免了发生意外的可能。从这个角度来说,高务实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

    有必要一提的是明军的调动。随着日军撤往釜山周围,朝鲜军大举“收复失地”,明军则不曾伴随南下,只是派出了一些由京华商社高家家丁充当的“军事观察员”,前往朝鲜南部各地临时绘制地形图——京华其实画过朝鲜地图、东北亚地图等等,但那些地图并不算太细致,如今需要更精确一些。

    明军方面除了宋应昌带领少数南军继续驻扎之外,辽东军已经在快速北撤,李如松本人甚至第一批回到辽东,去主持李家军的家丁招募与训练工作去了。

    与此同时,相应的自然是麻贵大军来朝。麻贵此来与辽东军不同,并非只带了嫡系的麻家军——当然麻家军也没那么大的规模。他带来的是一支混合部队,主力是宣府、大同、蓟镇、太原和北直隶诸镇抽调集中而成。

    这些年来,以上几镇的军队经常性被抽调之后集中使用,不过统一指挥他们的人似乎总是高务实,这一次有些例外,按理说将会归于宋应昌的指挥之下,而实际军务由麻贵来提督——由于李如松回镇辽东,麻贵接任平倭提督一职(原先不叫平倭,叫御倭,是这次改的)。

    另外不止陆军方面,海军或者说大明水师方面也必须提上一嘴。原先陈璘早就就任了御倭副总兵兼水师提督(御倭已改称平倭),但大明水师百年不在外海执行大规模作战任务,这支平倭水师的组建花费了很长时间,期间克服了很多困难。

    主要困难当然是舰队组成问题,与陆师一样,大明朝廷对于水师的要求是:即使规模未必一定要胜过朝鲜,但战斗力必须成为真正的中坚。换言之,就是一定要比朝鲜水师更能打,要确保能展现宗主国的强大,这就比较麻烦了。

    大明水师这些年由于京华的两洋舰队过于强大,早已基本消灭了大明沿海的海盗,由此水师则进一步退化,基本上只负责近海巡逻。

    水师船队的规模在账面上看虽然还有高达上千艘之多,但其实里头大半只在账面上存在,早就找不到船了。剩下的部分则几乎全都是些“老破小”,能出外海作战的拢共不超过五十艘船,广泛分布在由天津到广州这漫长的海岸港口之中,并且这五十艘船中还没几条大船,根本拿不出手。

    没船怎么办?按照大明以往的习惯,当然是临时打造或者征用。但这里又有问题,大明的官营船厂早已颓废不堪,二十多年前时仅剩的那点技术能力早就因为高务实当时为了建立京华系造船厂而从中挖走技术骨干流失殆尽。

    后来江南海商们为了对抗京华,又把官营船厂剩下的最后一点残渣也给迟了,于是到了今时今日,官营船厂可谓全都垮了,根本不足以临时打造一支像样的东征舰队。

    于是陈璘和朝廷扯皮、协调了好几个月,终于放弃了由朝廷临时造舰的计划,改为从京华及其他民间船厂订购战舰,这笔造舰费大头当然归了实力最强的京华系造船厂,另外一部分则给到了江南财阀系造船厂。

    风帆战舰的建造不比近现代的战列舰那些军舰,不至于需要数年之久,在船厂有材料储备的情况下,几个月建成一艘大型船是很正常的。

    而且此时造船所需要的船台远不如近现代那种极其专业的船台,只要船厂位置不太糟糕,临时建设船台也很容易。总之就是只要提前备好了早已风干的各种木料,其建造本身是可以突然扩大规模的。

    不过,再怎么紧赶慢赶,要打造一支足够压倒朝鲜水师的远洋船队,前前后后一年时间那总少不了,所以陈璘并未赶上李如松提督朝战时的战斗,直到这次才总算姗姗来迟,可以参战了。

    万历二十三年,日本文禄四年,正月。大明册封使团终于拖拖拉拉地抵达日本,使团被迎入大坂,由小西行长负责接待。

    小西行长将使团安排妥当之后,便立刻私下约见副使沈惟敬相商,他紧张问道:“关于汉江以南划归日本一事,大明皇帝可有旨意?”

    沈惟敬答道:“十分遗憾,圣上并未准奏划归汉江以南给日本,只是册封日本国王而已,对此我已尽力而为,奈何圣上自有考量,我身为臣子实在不能轻易左右圣心。”

    小西行长对此感到很是气愤,顿时变了脸色:“你说什么?那就是说除了册封之外,原先提的条件一个都不能满足?沈将军,即便弄虚作假也得有个样子,这样一来我将如何向太阁交待!请你想想,现在是在日本,我要取你们性命是轻而易举。”

    沈惟敬倒是光棍,硬着脖子辩道:“也不是只有册封,退兵一事不是也安排了么?我最开始就已经说明,此事本就是在弄虚作假,你我都不愿再战,而你又担心自己的安危,我才出此计策来帮助你。关于割地一事,我也一直说是会向圣上请旨,又没有打包票表示一定能说服皇上,我可从未背信弃义。”

    这一点小西行长倒是没法不承认,因此他道:“是的,我当然记得,当时依你设计,战争很难再轻易发动,一旦暴露,你我皆只需各自将罪责推到对方身上即可。所以,这段期间必须小心,你我必须通力协作,将册封仪式控制在手。我们太阁殿下明日只会先行接见,并不会直接接受册封,你打算如何?”

    沈惟敬道:“之前听你说,你们主君属下中懂得汉语的虽然不少,但很多人只会苏杭一带的方言,几乎只有你一人精通北方官话,而我大明使团这边也只有我一人通晓日语,故而我打算在我大明正使宣读诏书过后,我来用日语读出你们主君想要的意思,在你们主君回复之后,我也会视情况回复正使,绝不会让真相败露。”

    沈惟敬这话就是明显扯淡了,日本方面的确如他所说,由于当年对大明的朝贡贸易几乎都是在宁波展开,因此大多数懂汉语的日本人其实也只会江南一带的方言,懂得北方官话的不多。

    但是,此次大明使团之中懂日语可不在少数,然而因为整个册封都是高务实安排的一出戏,大家当然会配合沈惟敬的倾情演出,所以沈惟敬想怎么吹就怎么吹,肯定不怕“败露”。

    小西行长则总觉得有些不安,可是事已至此也只得叮嘱:“我总是隐隐感到不安,希望你我能共同度过此次难关,如若你当场败露,应该知道会十分危险。沈将军,我这可不是危言耸听,太阁殿下这几年喜怒无常,请你务必谨慎。”

    沈惟敬答道:“多谢提点,请你安心如常,你还是祈祷你家主君到发觉之时已经厌倦用兵为好。我也需赶快做些准备,以备万一。”小西行长再三嘱咐之后,也赶去向丰臣秀吉汇报。

    丰臣秀吉对于明朝使团的到来还是非常兴奋的,下令对于使团的一切供应的礼仪必须按照最高规制,但同时他也抱有疑问,便是为何没有大明公主及朝鲜王子一同前来——按照原本提出条件,其有天皇迎娶大明公主及扣押朝鲜王子一人为质的条款,但如今却并没有见到人,秀吉便向小西行长发问。

    小西行长答道:“太阁殿下,据明使说,公主嫁娶其礼制繁多,筹备齐全尚需时日,也因为礼仪复杂,需就此与我们有诸多商讨。至于朝鲜那边,他们办事效率极差,听说还未能决定选择哪位王子入质,所以此次只是先行册封。”

    丰臣秀吉不悦道:“朝鲜究竟还想耍弄什么雕虫小技?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决定不了哪位王子?我看该去威慑一下,我要不是忙于国内事务及接待明使,定会让他们追悔莫及。对了,划割汉江以南之事何时能定?”

    小西行长答道:“此事明使还未对属下多言,只是告知属下明日自会告知太阁殿下。”

    前田利家建议道:“太阁殿下,今日就到这吧,反正明日便会一见分晓。事关册封礼仪,我们也还有不少事宜需要准备,淀殿那里还在等您过去,请您移步。”

    秀吉一听,立即喜上眉梢:“啊是么,是我的儿子又想他的父亲了吧,哈哈。那好,明日就先听听明国什么态度,再决定何时册封好了。小西,你也辛苦了,早些休息吧。”小西行长松了口气,告退而去。

    小西行长退下后,丰臣秀吉急忙赶至侧室茶茶处,对自己的新生儿阿拾又抱又亲,许诺必将给其一个真正的天下。茶茶见秀吉如此高兴,便问及原因,秀吉便将明使到来一事说给茶茶,茶茶连连夸赞,秀吉因此更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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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廿七)尔虞我诈的册封

    大明建国之后,太祖朱元璋曾派遣使团要求日本朝贡并控制倭寇活动,但当时日本的怀良亲王不屑一顾,反而拘禁杀害使团中人,久后才放归。倭寇犯边依旧,朱元璋在驱逐北元之后,曾决心征伐日本,但最终却被群臣劝阻而作罢。

    到了建文时期至永乐初年,当时日本国内形势已然变化,幕府将军足利义满主动与大明修好,按照传统遣使纳贡,希望获得回报丰厚。于是永乐帝下赐冠服印信,允许日本十年一贡。

    不过这套体系并不严谨,日本其实从未表示臣服,只是中原王朝历来的习惯是只要外国来使建交,一般都将其认作为藩属及朝贡国。

    要说中国的朝贡体系这事儿吧,由于多数小国无力与之抗衡,而且自古以来无论是经济还是艺术上的回报都收益极大,加上有名义上的宗主保护,大多也就心甘情愿。惟独日本从未被中国攻入本土,它自家也因为是个岛国而没有什么被保护的需求,因此始终不曾正式表示臣服。

    应仁之乱后,日本进入战国时代,国内混乱,朝贡中断,败亡武士、商人、浪人便再度来到朝鲜及大明的沿海地区发展势力,烧杀抢掠,引起了大明、朝鲜两国对日本的极端仇视。

    而对于已经在名义上统一日本的丰臣秀吉而言,重新取得大明册封的名位对于他在日本的地位来说,本来帮助价值并不大,但也不能说毫无意义。

    原因也不复杂,日本虽然从未臣服中国,但日本的文化受中国启蒙,连官制都几乎是照搬大唐,所以其国内统治阶层对于中原王朝的认可还是很高的。

    正巧丰臣秀吉出身低微,如果能得到大明这个中原正统的认可,至少可以显著提高家格——以后你们再说我出身卑贱试试看?话说回来,当初足利将军也是中原皇帝册封的日本国王呀,他足利能有,我丰臣就不能有?

    于是到了次日,丰臣秀吉接见大明使团,明使宣诏: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圣任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诞育多方。龟纽龙章,远赐扶桑之域;贞珉大篆,荣施镇国之山。嗣以海波之扬,偶致风占之隔。

    当兹盛际,咨尔丰臣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国。西驰一介之使,欣慕来同;北叩万里之关,恳求内附。情既坚于恭顺,恩可靳于柔怀。兹特封尔为日本国王,赐之诰命。

    于戏!龙贲芝函,袭冠裳于海表;风行卉服,固藩卫于天朝。尔其念臣职之当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己渥。无替款诚,祗服纶言,永尊声教。钦哉!”

    使臣念的是此原文,但日本方面虽然有不少人懂汉语,却大多是通吴语之音,对北方官话却不太熟悉。再加上圣旨写得辞藻华丽、用语艰深,别说丰臣家臣和诸位大名听得一头雾水了,就算日本公卿也不能立刻领悟其意(相较于武家,日本公卿阶层以精通汉学为傲)。

    因此另一边,沈惟敬经过连夜准备,又来了一波翻译,在翻译时便完全更改了诏书内容,基本内容都完全符合了秀吉的设想。

    秀吉因此大悦,在即兴发表了一番希望两国和睦相处的讲演之后,便请小西行长送明使离去休息,待明日再行册封。

    回到休息之处,沈惟敬给正使汇报道:“已按照高阁老指示另做别译,丰臣秀吉表示明日再行册封。按照日前商议,倭国方面应该能有人听出你我宣诏之别,事后必会向其禀告,届时就看丰臣秀吉会不会一怒之下再掀大战了。”

    杨方亨满意地赞了沈惟敬几句,然后道:“如此说来,你我二人及使团随从也要在今晚进入最危险的时刻,或许会把性命留在倭国,你可后悔?”

    沈惟敬笑道:“所谓富贵险中求,何况经此一事,老朽也算能青史留名一笔,这买卖做到如今地步,老朽已然不亏,为何后悔?”杨方亨哈哈一笑。

    他俩还真没料错多少,虽然日间正副使臣宣诏的内容不符并未被人立刻察觉,但正巧秀吉这边今日有天台宗高僧来访,秀吉知其精研汉语,便请其明日参加册封仪式。

    次日,大典已布置完毕,秀吉于大阪接受册封,大明使节立于金台,宣诏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赏赐服饰印信,并赏赐蟒锻、锦缎等各色缎各十匹,狐裘一袭,貂皮百张及部分金银器物。

    同时又告诫秀吉,宜立刻退出朝鲜全境,安分守己,不得再兴兵侵犯,大明则会视其表现再定勘合贸易。丰臣秀吉按照与小西行长之前的约定,以大明礼节拜谢天子,跪问圣安。

    然而天台宗高僧因通晓汉语,于是在典礼之后便与秀吉对诏书的文字一一核对,并言及明使似乎并不知道日本曾提有诸多条件,因此诏书中根本不曾提及。

    秀吉得知真相后果然勃然大怒,怒掷诏书于地,又立刻找来前田利家、丰臣秀次、小西行长、宇喜多秀家等人议事。

    秀吉大骂道:“明国诏书气焰嚣张,我在日本欲王则王,本不需要髯虏来封!我要的是朝鲜汉江以南,要的是明国公主和亲,要的是朝鲜王子入质,结果诏书中不仅根本就没有割地、入质、嫁娶等事,就连勘合贸易也没有!

    这诏书把明国形容的那么强大,就如同早已将我们打败了一样,简直胡说八道!小西行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你背叛了我吗?!”

    丰臣秀次见秀吉动怒,抢先劝道:“太阁殿下请息怒,此事是否有所误会?例如此举是否只是明国册封的惯用礼数,以刻意显示自己,隐藏自己的不足的办法来保全颜面。有关于此,是否已与明使确认无误呢?”

    秀吉大怒道:“你在说什么?孙七郎,你是蠢蛋吗!这还需要再去确认吗?如果他们答应了我的条件,册封之中根本不会是如此说辞!可恶,完全被人小看了,从头到尾都是骗局!小西行长,你为什么要与明国合谋,立刻说出来,我可以只杀你一人!”

    小西行长连连恳求道:“太阁殿下,臣下冤枉,臣下完全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当时一切条件明国都已答应,几次对我的回复也都是这样!”

    秀吉呵斥道:“一派胡言,你一直负责此事,初次宣读诏书时你也在场,你也精通汉语,不仅江南话,北方话你也会!从朝鲜到大坂,你与他们平时的相处就丝毫没有察觉么!这份诏书宣读了两次,你也是听不懂吗!”

    宇喜多秀家也觉得有问题,沉下脸来看着小西行长,问道:“小西,这是怎么回事?你当真在背后做着背叛太阁殿下的事么?若真是如此,我宇喜多秀家一定不会放过你!”

    小西行长连连辩解道:“太阁殿下,臣下立誓与他们相处时确实没有丝毫察觉有假,臣下对汉语确实南北皆可对答,但汉语有口语与书面之分。口语易懂,臣下不成问题,但书面行文方面臣下却并非十分精通,此份诏书用词复杂,属下一时也不能立刻翻译。

    而且,前有明使信誓旦旦,后有对此诏书的日语翻译,臣下也就信以为真。臣下也是一直都被他们蒙蔽的。臣下也万万想不到他们竟会如此卑鄙……尤其是那个沈惟敬!

    还有明国的皇帝也辜负了我们的诚意,从一开始就想戏耍我们!戏耍太阁殿下!臣下只想现在立刻将他们千刀万剐!”

    小西行长不愧是商人出身,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还是不错的,宇喜多秀家见他如此,也懒得纠结他的立场了,而是干脆立刻请战再征朝鲜,并请秀吉下令驱逐明朝使团。

    前田利家则很冷静,略一思索之下便劝道:“臣却以为现在不宜如此,明国既然如此作为,我看应该是已经早有准备。臣担心在此次停战期间,明军之前曾面临的种种困境恐怕都以克服,准备万全。

    太阁殿下,大唐(明朝)幅员辽阔,带甲百万,前次大战只出动五万来人,这原本就很不寻常,臣以为这可能是与他们刚刚打完蒙古有关,而一旦动员起来,则不知将是何等军势。

    反观我们,现在只不过是尚占据釜山,留有部分兵力驻守,其余早已回国解甲,如要再度征召,不仅极费时日,且需要准备的还有很多。

    因此臣斗胆建议,不如先装作毫不知情,继续接受册封,而且要持续制造无意再战的假象来蒙蔽大唐和高丽,事实上则悄然再行备战。

    至于我们的目的……太阁殿下,若我们就此罢兵,将士们归来后面临的只有支离破碎、生死永隔。更关键的是,得不到补偿的大名们恐怕会加深对太阁殿下的不满,最终势必引发叛乱,所以最起码我们也要分割甚至占领朝鲜,才能平息这种内部隐患。”

    这番话说得在情在理,丰臣秀次感慨道:“原来如此,还是您设想周全。不过也真没想到,堂堂明国竟会行使此等手段。之前听闻明军战力时,我还一度以为朝鲜战事将会拖延日久。

    后来忽然间议和停战,我虽有疑虑,但在种种表现之下也未曾多想,却不料真相居然是如此这般,那么我们就又该筹备军需了。”

    前田利家颔首道:“是的,关白殿下,唐人说‘兵不厌诈’,他们与我们正在战争之中,自然是什么阴谋诡计都不吝施展的。大唐历经数千年,无论阳谋阴谋都十分精深,此次险些被其骗过。

    另外,从上次交战的情况来看,两军算是各擅胜场:我军兵力充沛但火力不足;明军战力强大但颇畏损失。

    如此而言,此次再战就需秘密准备,再乘先机,务求全力击溃。为此我等还需细细谋划……关白殿下,军需筹备、动员调度方面,就有劳您协助太阁殿下多费心了。”秀次连忙表示此乃分内之职,理所当然。

    秀吉踱步走了两圈,跺了跺脚道:“利家你说得有道理,理当如此。此次再战之后,我再不需和谈了,必须竭尽全力将朝鲜全部毁灭,再先后攻入大唐、天竺,挡我者必须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现在么……明日大摆筵席,我等都要身着明服款待明使。小西,我还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你需要让明使知道,我对此次只行册封虽然感恩但并不满意,想请明国皇帝再次考虑,否则我不会撤出釜山。

    还有就是,务必要使他们感到我们只想要更好的册封和贸易而已,不能让他们对我们再次发动进攻有任何察觉,你明白了吗?”小西行长赶紧领命。

    于是,再次日,明朝使团在筵席中受到了日本的盛情招待,日本所有与会公卿、大名皆奉命身着明朝服饰以示臣服。丰臣秀吉更是携关白丰臣秀次一起,亲自为明使斟敬。太阁、关白都做到如此程度了,其余人等岂敢落后,也都纷纷敬酒,大明使团则也依次回敬。

    在能乐表演环节中,小西行长转到明使杨方亨与沈惟敬的身边,摆出春风满面的笑容道:“诸位远道而来为太阁殿下册封,敝国国内无不感恩戴德。只是这有关于册封日本国王,太阁殿下虽然深知皇恩浩荡,但我日本毕竟有天皇陛下尚在,这个……还是有些碍难的。

    日本自有国情,天皇陛下于日本而言至高无上,只是不行国事,国事全部都由臣子处理,数百年来一直如此。太阁殿下被册封为日本国王,对于天皇陛下来说如何自处?不仅是太阁殿下,所有人都会羞愧难当。”

    沈惟敬答道:“但若不封日本国王,则此事对大明来说也是十分为难,不合礼法,从无先例,例如日本前征夷大将军足利家族,不也被大明册封日本国王么?当时他怎么就没觉得‘有些碍难’?

    再有就是,我大明天子金口玉言,圣旨一下岂有擅自改封之理!天朝屹立千年,四夷宾服,万国来朝,凡事自是礼法为重。此事已然如此,便不容更易了。”

    小西行长转对杨方亨道:“还请正使能回奏圣上,有关册封一事还请重新考虑,当然如果确实不能再重新册封,日本也绝不勉强,只是勘合贸易才是日本命脉所在,日本会一直恳求下去,此事也请向圣上奏明,拜托了。”

    既然不强求,而且勘合贸易之事也不过是“一直恳求下去”,那杨方亨也就不怕应下,于是答应会再作回奏。

    宴会高潮过后,沈惟敬单独约小西行长密谈,问道:“秘密还没有泄露吧?为何筵席之上突然对正使提出那种要求,之前却不与我相商?”

    小西行长谎称道:“并没有泄露,只是太阁殿下对此事十分意外,甚至可以说是手足无措,在下今日只好如此了,还请沈先生见谅。”

    沈惟敬叹了口气,评价道:“你们的国情也真是奇怪,令人无法理解。也罢,再次上奏而已,倒也无所谓……不过,至今尚盘踞在釜山的军队你们要何时撤回?”

    小西行长答道:“此事至今未得到太阁殿下指示,太阁殿下近来对封贡已近乎痴狂,我也十分为难。哦,此处人多眼杂,不宜你我久留,请自便。”

    小西行长找了个借口开溜,和沈惟敬各自回席,继续参加到宴会之中。

    宴会中,丰臣秀吉与丰臣秀次坐在一起,秀吉多次与秀次闲聊家常,期间秀吉说道:“从前的时候十分贫苦,那时做梦也未曾想到能有今日,所以对每一天、每一份食物都倍加珍惜,也希望自己的所作所为能为天下带来恩惠……你现在身为关白,更要时刻谨记。”

    秀次道:“是,小侄一直都很惜福。舅父和舅母对小侄的教诲,小侄一直谨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记。久经战乱之后终于迎来太平治世,小侄虽然没有什么才能,却也每天都不敢稍有懈怠,也希望能让所有人早日富足。”

    秀吉拍着腿道:“若能占有朝鲜、大唐、天竺等地,那才会有想象不到的富足。将来我会把日本交给宇喜多秀家,让你成为大唐关白,迎天皇居于明国京师,我则留居于宁波。你觉得怎么样?”

    秀次不置可否,却问彼时少君如何打算?秀吉答道:“拾的未来我自有安排,你却不必多问。你将来要做大唐关白,关于大唐的风土政务,你如今有多少了解?”

    那自然是根本没什么了解,所以秀次回答说平日公务繁忙,只对中国部分历史文化有些了解,其余尚未涉及。

    秀吉因此对此秀次责备道:“我欲占有此地,这你并非不知,为何未对大唐做任何准备?莫非你是认为有我在负责征伐,你就可以只筹备一些军需,设立几处飞脚传递军情,一旁观望却毫不关心有关大唐的其他事了么?你的家臣们难道也没有提醒过你么?!”

    秀次见秀吉脸色突变,也不知为何如此,但这种时候最佳反应自然是急忙请罪,因此他连忙道:“太阁殿下息怒,小侄会立刻开始准备的。只是小侄以为,如今日本连年对外征伐是否有些操之过急?小侄是说……是否待国内再富足一些,再战之时会更为有利?”

    秀吉怒道:“又来胡说八道,我还以为你明白此事的意义所在!我之前是没说清楚吗?要是忘记了,就去找人帮你回忆回忆,然后尽好自己的职责。”

    秀次突遭指责,再次感到战栗不安,只好闭口不言,表示知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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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本章中的圣旨我记得以前存过档的,结果找不到了,临时去找花了点时间。再加上最终篇幅比原先预定的4K多了一千多字,更新时间就晚了两小时,抱歉抱歉。

第279章 平倭(廿八)乱局之下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过多久又发生了一件事:丰臣秀次卧病在床的胞弟、年仅十七岁的大和中纳言丰臣秀保病死。

    关白丰臣秀次悲痛万分,但丰臣秀吉知晓后却严令秘密入葬,不准天下知晓,并且不准丰臣家任何一人出席丧礼。

    首席奉行浅野长政百思不得其解,不知秀吉为何如此,石田三成在一旁点醒道:“拾少爷尚未三岁,此前的鹤松少爷便是三岁不到时夭折,因此这件事定会令太阁殿下十分惶恐。”

    浅野长政惊道:“就因如此,离世的秀保殿下便必须被隐瞒死讯?”

    石田三成微微叹息,答道:“正是如此,太阁殿下此时只希望这一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不要发生——我是指丰臣家有人去世这种事。”

    浅野长政深忧此事将扩大太阁与关白之间的裂痕,石田三成沉默了半晌,本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而另一边,北政所则一直奉劝秀吉:“秀保是你的外甥,是你少有的亲人,作为舅父,至少你也得去送他一程,这是亲情啊。”

    谁知秀吉不仅不愿,还对秀保之死大为埋怨:“宁宁,这人犯了两条罪,一是在今年死去,二是明明他是要在将来给拾尽心尽力的,现在他却做不到了,我岂能原谅他!”

    这话就太离谱了,难道丰臣秀保是自己想死不成?北政所亦深感秀吉不可理喻,出言责备:“你这说的什么话,秀保饱受疾病折磨,现在作为一个已经去往阴间的孩子,居然还要受你这样责备,即便他到了那边也会难受的!

    你是舅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对其他的孩子生死不管不顾?连乡下人都比你做得好!拾有天命护佑,不会再出现夭折,你更不可因此而对亲人如此冷漠无情。”

    可是秀吉此时已不想再听取任何意见,便以秀保的名字已经不再吉利为由,干脆下令所有人不得再提,北政所因此气愤离去。

    丰臣秀次本想为其弟秀保大办丧礼,厚殓入葬,却接到太阁严令,只能将秀保秘密且简单的安葬,秀次作为兄长对此极为痛心。

    当然更重要的是,丰臣秀吉对于秀保之死的冷淡处置令丰臣秀次感到心惊胆战,他叹息道:“我总算明白了,对于舅父来说我等根本无关紧要。我们对那位少爷而言,都只是障碍!”

    长期以来的种种事件,令秀次几次感到自己在秀吉心中早已不是什么继承人,甚至不算亲人,而单单只是少君的威胁。由此,丰臣秀次的不安已经到达了顶点。

    关白与太阁之间的关系变化,明眼人都能看在眼里,北政所十分忧虑,找来前田利家商量。北政所道:“无辜的秀保,连死也要被隐瞒,秀次就更令我担忧了,那孩子本来就非常敏感,又身处关白这个位置,还因为拾的出生使他和秀吉相互猜疑,这次只怕他又会多想,我们该如何帮助他呢?”

    前田利家只能宽慰北政所道:“少君是太阁最大的寄托,这份感情已经超越了一切。待到少君元服之后,这关白之位必定是少君的。只是在这之前,深谙权力运作的太阁殿下更加知道权力的诱惑有多么的巨大,因此他才会担忧关白殿下,才会几次试探。

    不过,太阁殿下目前……依我看还是对关白殿下充满期待的,只是太阁的爱现在却也只能向少君一个人展现了。”

    北政所再问:“那么孙七郎呢?孙七郎是否会过分敏感而惹祸?”

    前田利家思索着道:“关白殿下是深知自己是暂任关白一职,但他非常想作出成绩来获得太阁殿下的认可。关白殿下并非愚钝懦弱,只是心思细腻,太阁殿下的变化怎会察觉不出?

    正是出于恐惧和忧虑,这才引发两人的猜疑和难以交流,这种态势就相当于两人都怀藏善意,但可能却最终会刀兵相向,那才是最危险的事件。”

    北政所惊道:“你是说他们两人最终会完全对立么?真的会到这种地步么?孙七郎不过也是个孩子,不至于此啊,我看还是应当尽快促进他们二人和睦,丰臣家不可内乱。”

    前田利家叹息了一声,建议道:“北政所所言极是,其实照我看来,秀次殿下并不适合关白之职,尤其是不适合在当前这种时期担任关白这个职位,这是以他的品性而言的。

    依我之见,无论太阁与关白于何时敞开心扉恢复和睦,秀次大人都应该尽快辞去关白之职,这样才能真正得以保全。”

    北政所说道:“辞去关白?那关白由谁来做呢?这件事可不简单,还是得先让他们沟通才行——说到底他们毕竟是舅父和外甥,不是么?唉,男人啊,总是会把名利带入生活,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此变得十分复杂。”

    前田利家苦笑道:“您说的一点都没有错,但也正因如此,对于化解两人矛盾,您才是其中关键。您与太阁殿下是患难夫妻,数十年不离不弃,而对关白殿下来说,也是比亲生母亲还要慈祥的人啊。

    在我看来,疏通他们之间的猜疑没有谁比您更加合适了,还请您时常多为关白殿下美言几句,相信总会有用的。”北政所作为“宁宁幼儿园”的“院长”,对此自是欣然应允,只是她也不知道这样做究竟有多少效果。

    而另一边,德川家康也为此与其家臣本多正信相商,德川家康道:“太阁与关白,自阿拾一出生,一切都已经悄然改变了。关白殿下做得其实还不错,算是颇得人心,只可惜毕竟不是亲子……可能就连太阁殿下自己也没有想到,到了这把年纪居然还能老来得子,现在这两人的关系已经很难说了。”

    本多正信对此评价道:“关白殿下只能做太平盛世的关白,他如今能做好这个关白,那是因为有太阁殿下帮助他开拓天下、震慑天下、安定天下,这才使得他能安心的处理国政。

    而在太阁殿下的威压之下,众多大名、公卿也需要这样一位关白,能够让各方关系有所缓和。若是太阁殿下在彻底稳固政权之前辞世,那么关白必定难以支撑局面,或者说只能依靠运气和丰臣的根基了……主公,这一切完全得看太阁殿下的身体情况。”

    德川家康颔首道:“依我看,倒还不如早早的辞去关白的职务。如今两人互相猜疑,太阁恐怕会为绝后患而提前帮阿拾除掉关白,与其这样死去,那还不如早些退隐,保全自己。

    要我说啊,这阿拾才几岁?说什么等到元服便让位关白,我想还未等到阿拾元服,关白殿下早已被处死了。”

    本多正信附和道:“正是如此,主公说的没错。其实关白殿下的结局从阿拾少爷出生那一刻起便已注定,太阁殿下多疑狡诈,又狠辣果决,相反关白殿下仁厚儒雅,不知其中厉害。

    正是因为涉及到了权力,两人才难以沟通,加上并非亲生父子,才更易被猜疑和提防。只要有人在这其中稍加努力,关白殿下必会死于太阁之手。如果现在还说关白殿下能躲此一劫,臣下以为那只能是神灵护佑才能实现了。”

    德川家康听罢本多正信分析,也深感如此:“嗯,你分析得很有道理。不过说来说去,总归都是丰臣家的事,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在一旁静观其变即可,倘若有可利用之事,或可利用人,再因势而动吧。无论其结果如何,都对我德川家都百利而无一害。”

    本多正信进言:“主公明断,主公从中也可借鉴这其中的教训,避免德川家重蹈覆辙。”

    德川家康表示同意,又道:“丰臣家出了这件事其实也好,前次太阁就逼我早些进攻玉绳、三崎两城,被我好不容易才再次拖延住。

    如今三崎城方面得到了海贸同盟的增兵,成田甲斐又亲自领兵去震慑玉绳城了,无论我们是强攻还是调略,其实都已经非常困难。与此同时,我认为成田甲斐代表海贸同盟开出来的条件也算优渥,我德川家没必要为丰臣家火中取栗。”

    “主公英明。”本多正信赞道:“如今征朝一事几乎已经宣告失败,太阁想要再次发动进攻,不仅要面对肯定会越加强大的明军,还会让西国各大名产生强烈不满,再加上丰臣家内部又即将动荡……照眼下这般情况发展下去,万一太阁本人出点意外,这丰臣公仪恐怕就要到头了。”

    “丰臣?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罢了。”德川家康面无表情地道:“天地自有正道,信长公的天下虽然为其所窃取,但他到底不过是卑贱之人,即便做了关白、做了太阁,也不过沐猴而冠。

    如今他为了亲子上位不顾一切,殊不知我武家之家名延续远重于血脉是有原因的。他这般倒行逆施,眼下或许还镇得住局面,一旦天数有变,他丰臣家恐怕便如海滩沙垒,一冲即跨。”

    本多正信笑道:“日本之栋梁乃是武家,武家天下原不该由他执掌,届时天数更易,武家自然要夺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荣光,而德川家义不容辞、当仁不让。”

    这一次,德川家康却没有立刻表态,反而沉思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大势或是如此,但眼下我还有所担忧……你说,一旦天数有变,这海贸同盟将会持什么样的立场?或者我将这话说得更明白些吧:海贸同盟是否会支持我德川家?”

    本多正信沉默了片刻,用日语一贯的暧昧风格道:“海贸同盟是做买卖的,相信只要是利益问题,就没有什么不能谈。”

    德川家康沉默许久,微微点头,沉声吩咐道:“继续保持与成田甲斐的联系,并且……可以暗示她一下,就说如果她将来诞下麟儿,德川家希望过继一子。”

    本多正信大吃一惊:“主公是说?”

    “我德川家是武家名门,若天下归心,自然可以建立幕府。”德川家康深吸一口气,补充道:“而成田家的家格也够,所以她的儿子过继给德川家,毫无疑问是可以做征夷大将军的。”

    “主公!真的需要这样吗?”本多正信依然震惊不已。

    “光耀德川家的家名是最重要的事,我可不是木下藤吉郎。”德川家康凝然道:“你要知道,一旦出现我们刚才谈到的情况,日本大乱之下,丰臣公仪崩塌,那么谁能拥有决定性力量?

    无非是丰臣余党和我们德川。然而除此之外,海贸同盟作为既在日本、又不属于日本的最大外力,他们的立场就将成为最后的胜负手,对此我们必须未雨绸缪。”

    本多正信严肃起来,思索良久,毅然道:“不错,还是主公看得深远,彼时能决定日本归属的恐怕真就只能是海贸同盟了,而以海贸同盟背后那位大明的高阁老而言,他帮谁似乎都一样,如此一来,我们德川若不能砸下大本钱,如何能确保他会帮我们?”

    德川家康点了点头,不再讨论这件事,反而皱眉道:“只是眼下有个麻烦,那甲斐姬回日本许久,并不见她有孕,可见她在出嫁之后呆在明国的时间太短了……这是会影响我们将来大局的,得想个办法让她有机会回到明国受孕,这过继之策才有机会施展。”

    本多正信忧虑地道:“可她回日本是为了防止我们对玉绳、三崎动兵,现在我们又无法在明面上拒绝太阁,只能靠着各种手段拖延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如何能让甲斐姬安心返回明国呢?”

    德川家康道:“等此次秀忠上洛回到江户之后,想个办法让他去玉绳城。”

    本多正信倒抽一口凉气,道:“主公,且不说此事对于少君而言极为危险,就说这一举动本身就有些入质之意,若是被太阁发觉……”

    “所以我才说要想个办法送他去,而不是让他大摇大摆地去。”德川家康沉声道:“我想海贸同盟一定不会蠢到泄露这个消息吧。”

    本多正信小心翼翼地道:“是,臣下明白了,只是少君那边……”

    “我自会与他分说清楚。”德川家康道:“他是武家之子,应当分得出孰轻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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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上半夜又睡着了,我怀疑我现在缺觉很严重。

第279章 平倭(廿九)杀生关白

    德川家康与本多正信谈话完毕之时,后世大名鼎鼎的关原战神小早川秀秋也正为太阁与关白的不和忧心忡忡。

    小早川秀秋并非是他的本姓本名,他其实是丰臣秀次的胞弟,原名丰臣秀俊。由于小早川隆景无子,在去年大战完毕并与明军达成暂时和议后回到日本,没过多久便接到丰臣秀吉的要求,命他收丰臣秀俊为养子。

    日本养子有完全的继承权,丰臣秀吉这个做法其实就是要让丰臣血脉吞并小早川家,而众所周知小早川家是“毛利两川”体系中的一根支柱,所以也就意味着毛利家的实力要遭到丰臣家此消彼长的削弱。

    然而小早川隆景不能不接受,否则很可能反过来连累毛利主家,于是丰臣秀俊便被过继给了小早川隆景并改名小早川秀秋,从此管隆景叫父亲。

    既然是秀次的胞弟,秀秋自然也深为兄长担心,因此今日便向小早川隆景请求道:“父亲大人,我兄长关白殿下从无争名夺利、贪恋关白权位之意,或许是他过于敏感吧,但太阁殿下也并不知道兄长的心意,若是长此以往,我担心会有悲剧发生。父亲大人深受太阁殿下信赖,不知能否在太阁殿下面前替兄长美言几句?拜托您了。”

    小早川隆景做事历来谨慎,自然不愿轻易开口,便道:“太阁家事不可轻言妄议,无论任何小事在此都绝非小事。若稍有不慎,不仅会伤害到关白殿下,就连小早川以及毛利一门都将会受到牵连。

    秀秋吾儿,你当知晓此事关系到丰臣公仪之继承,也即是关系到天下,没见到所有大名对此都未曾公开发声么?”

    小早川秀秋再请道:“是,儿子知道,但还请父亲大人能挂念兄长安危。”

    小早川隆景叹了口气,只得宽慰道:“我会选择适当的时候为关白殿下进言,以免万一。其实,太阁与我让你入小早川家也是一种保护,现在我已决定立你为嗣子,将来继承小早川一门。

    你也要保护你自己,为小早川,为毛利,为丰臣,为天下出力。你如此挂念兄长,就先去他的身边给他帮助吧,关白殿下现在确实需要帮助,到需要时我会召你回来。”

    隆景这番话听起来倒也诚恳,尤其是他答应立秀秋为嗣子,这算是坐实了继承权,小早川秀秋不能不领情,因此也便恭声领命。

    在小早川秀秋走后,小早川隆景便请来毛利辉元和吉川广家。毛利辉元急忙问道:“叔父,传闻是真的么,太阁殿下会对关白殿下动手?果然是因为拾的降生而引起的么?”

    小早川隆景轻声道:“尚未明朗,从目前来看还是无稽之谈,但太阁与关白殿下互相之间颇有猜疑却一定是真,而且这一情况还可能随着拾的成长而愈演愈烈。我也希望太阁殿下与关白殿下最终会相安无事,不过……”

    吉川广家心忧此事最终是否会牵连到毛利家,连连发问道:“兄长,那么此事若是不幸成真,我毛利一族是否可保无虞?还有您的养子小早川秀秋也同样是关白殿下的胞弟,若是关白出事,该不会牵连到您吧?”

    小早川隆景镇定地示意二人不必紧张,然后道:“毛利一门不会有事的,太阁殿下也不会让小早川绝嗣。即便秀秋与关白殿下过于亲密,但只要我控制得当,不使秀秋参与过多,最终也不过会受些许处罚罢了。”

    毛利辉元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不过叔父,那我们如今在太阁与关白之间该如何行事?你我现在身居高位,在丰臣家中举足轻重,势必会夹在太阁与关白之间,若是没个章程,可不好行事呀。”

    毛利辉元所谓“你我现在身居高位”可不是胡说,眼下他和叔父小早川隆景都是丰臣五大佬之一,上杉景胜要递补进来还得等隆景去世呢。换句话说,丰臣五大佬之中,毛利家就占了两位,自然是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也就更不能出错。

    小早川隆景告诫道:“我们的态度就是不参与任何一方,除了国事之外,其他事务一律不管不问,静候最终结果便是。而且若我猜想不差,此事太阁殿下也不会轻易让我等参与其中。如果非要说有谁能化解太阁与关白殿下之间的猜疑,此人也绝不会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人。”

    那倒也是,毕竟这是丰臣家事。“毛利两川”虽然早早降了秀吉,但毕竟不是他的嫡系亲信,秀吉不可能让他们深度参与自己的家务,因此对于隆景之言,毛利辉元和吉川广家都深为赞同。

    重要大名们都在商讨对策,对于身处旋涡中心的关白丰臣秀次而言自然更加紧迫,于是他此时也请来黑田官兵卫,向其讨教。

    秀次道:“黑田殿下,您曾是太阁殿下的军师,是首屈一指的智囊,对太阁殿下的性情思路了如指掌。我愚蠢无能,不知该如何化解与太阁殿下的隔阂,使他不再猜疑于我,只好请您前来指点,还望黑田殿下不吝赐教。”

    黑田如水笑道:“关白殿下为何如此自我轻贱?您的才能大家都有目共睹,你我也曾共同出阵,直到讨伐小田原和奥羽时,您不是都还非常努力么?

    还有您开发八幡山城,无论是划定布局,繁荣农商,疏通水路,改建生计,这些事都被广为传诵。而自您成为关白之后,天下也多受恩惠,文学艺术日渐昌隆,诸多大名、公卿、甚至天皇陛下也有劳照顾……您的功绩在世人眼中可是非常耀眼的啊。”

    秀次苦笑道:“多谢您的夸奖,只是太阁殿下那里……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黑田如水面不改色,问道:“关白殿下,您没有尝试过与太阁殿下直接交谈么?”

    秀次满是惭愧道:“也曾试过,但总是说不了几句就会惹出新的猜疑,而在交谈中我也很难能将心中的想法完全的表达,总之……都会弄得十分尴尬。”

    黑田如水点了点头表示了解,然后道:“太阁殿下的性情我也并不能完全掌握,要不然又怎会剃发出家来赎罪呢?至于您与太阁殿下之间这些事情的起因,无疑便是因为少君的降生。

    其实这样的事原本很容易解决,但偏偏发生在太阁和您这儿,那就十分不好办了,因为您和太阁殿下都是天下之主。而从您二位的为人处事之道而言也大为不同,所以您与太阁殿下难以交心。

    受此影响,您的所作所为总会令太阁殿下生起猜疑,而太阁殿下的一举一动又会令您提心吊胆,这种时候最易被奸人利用,从而在最大程度上来离间您和太阁殿下之间脆弱的信赖,这一点请关白殿下务必小心。”

    丰臣秀次见黑田如水所言正中其心,急忙请教:“您说得十分有道理,我对太阁殿下十分崇拜和仰慕,心中也想向太阁一样顶天立地。与此同时也确实很怕他,总觉得自己很多事都没能完全令太阁殿下满意。

    不过无论如何我都要说,我是绝对忠心于太阁的,也忠心于未来的关白。黑田殿下,请您教我,我究竟该如何做?”

    黑田如水叹了口气,道:“如此就很难了,其实眼下能救关白殿下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北政所,一个便是您自己。北政所的为人天下皆知,定会不遗余力的为您进言,只希望太阁殿下能听进北政所一言半句,那便是天大的好事。

    至于关白殿下您自己,眼下最重要的是一定要谨言慎行,然后静待一些时日,其间万万不可莽撞,莫要做一些可能加深误会的事。或许关白殿下在这段期间可以先去散散心,尽量不要参与重大事务之决策。”秀次谢过。

    此后秀次心中依然烦闷,但当小早川秀秋赶来后,秀次还是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秀秋陪同秀次带上数名侍从外出散心,兄弟俩来到比叡山小住,如早些年间一般畅谈笑饮,与天台宗僧侣讨论佛法,游览风光舒缓身心。

    不几日之后的一夜,秀次在山间散步,望向山林明月,忽然若有所思,心中告诫自己务必振作。此时秀次心血来潮,命侍从取来弓箭,朝林中空射数箭以振奋心意,谁知其中一箭不知射中何物,竟听见哀嚎传来。

    秀次颇为吃惊,急忙带人举火赶去察看,原来竟是一头山鹿脖颈中箭到地,周围流了一摊鲜血。此时那山鹿仍在抽搐着哀鸣,但显然已奄奄一息。

    比叡山为佛门圣地,历来禁止杀生,这意外的变故让秀次手足无措,更不巧的是这一幕恰好被路过僧侣发现,秀次顿觉不妙,只能带秀秋及侍从连夜下山,返回京都。

    回到京都后,秀次除了处理日常公务之外,总担心那夜意外杀生之事东窗事发被太阁借机严惩,因此时常酗酒作歌以解心中烦闷。

    这一下又引出事来,一日秀次酒后纵马出京却不慎冲撞行人,秀次下马意欲赔礼送金,小民不敢接受,秀次连番赔礼,希望能获取民心,但毕竟身为关白,对普通人来说犹如神明,吓得连称不敢。

    秀次醉酒之间意识渐渐模糊,见其不知好歹,忽然控制不住情绪,怒上心头,陡然拔刀将其斩杀。侍从纷纷制止秀次暴行,正巧小早川秀秋赶来,才将秀次接回聚乐第休养。

    秀次醒来后得知此事,深知已铸成大错,必留人话柄,丰臣秀吉定会降罪。每想到此,愈发恐惧,终于暗下决心,主动放弃关白职位。

    于是在心灰意冷之下,他也未与家臣协商,避开侍从悄悄离开聚乐第,竟然不知所踪。

    此时,丰臣秀吉的亲信大将福岛正则却很快得知了秀次在比叡山和京都的杀生行为。福岛正则与丰臣秀次素来不睦,早就互相厌恶,正则也极为担忧秀次将来真正成为天下之主时会对其不利,于是也在秀次身边安插过眼线,时刻等待机会。

    此时正巧得知杀生之事,福岛正则深知机会已经来临,便开始向侍从部署。

    福岛正则冷笑道:“秀次那家伙从来就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他不顺眼。这小子成了关白后愈加目中无人,一旦太阁殿下辞世,秀次如果还是关白,那我也就时日无多了。正好秀次正与太阁殿下互相猜疑,此番又犯下如此大错,正是除掉他的大好时机。”

    侍从于是问道:“主公,可您的对手不是还有加藤清正和石田三成等人么,他们怎么办?另外秀次毕竟是关白殿下,针对关白……是否不妥?”

    福岛正则见针对关白的时机已至,怎会轻言放弃,兴致勃勃地起身,兴奋道:“加藤、石田之辈不足为虑,真正危险的还是秀次,毕竟他姓丰臣!

    不过,即便他是关白又如何?现在太阁一心只想为少君铺路,秀次现在对太阁来说不过是块碍眼的拦路石,太阁正需要一些理由来给秀次定罪,最终罢免秀次呢。

    关于当前这件事,我倒也不需要正面弹劾,只需要向外散布消息,夸大秀次杀生事件即可。那些小民愚昧无知,必定会以讹传讹,如此无需多久便会在全天下传遍关白之恶名。

    哼,等到太阁殿下得知,秀次也就离罢免不远了。而只要秀次那小子不再是关白,那他对我也就再无威胁。”侍从见主公胸有成竹,欣然领命。

    果然,正如福岛正则所想,民间传播消息的速度极快,且事实越来越夸大,从比叡山肆意杀生,到夜夜醉酒町中杀人,铁炮射杀农夫,甚至无中生有地出现了什么残害孕妇、剖腹取子、妄杀生灵等,各种传言层出不穷。

    由此,民间开始风传“杀生关白”之种种恶名,而正巧秀次如今还莫名其妙的不知所踪,事态因此更是快速恶化,已经到了即将完全失去控制的危险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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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这章终于恢复在正常时间更新了……

第279章 平倭(三十)关白之死

    关白出走绝非儿戏,此时作为其家臣的真田信繁赶紧前往伏见城寻找大谷吉继,谁料接待他的大谷吉继之女春姬却带着歉意道:“父亲自朝鲜归来后一直抱恙,这几日更是一直高烧不退,他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非常疲倦,真田殿下您看……”

    真田信繁顿觉为难,正踌躇间,大谷吉继却强撑着出来相见了,语气沉重地招呼道:“我只是风寒而已,一时还死不了。信繁,有什么事到里屋去说吧。”真田信繁松了口气,便随着大谷吉继进屋,然后向他说出了关白出走之事。

    大谷吉继顿时脸色凝重,显然也对此事极为忧虑,思索着道:“此事非常棘手,迟早会传到太阁殿下那里,若是在这之前没能找回关白,那可就麻烦了。你且稍安勿躁,我马上前往京都,值此危急时刻,我不能也不会坐视不理。”信繁大松一口气,连忙拜谢,说有劳大谷殿下费心。

    大谷吉继强撑病体到达京都后一边寻找关白,一边对外宣称关白抱恙,正在静养之中,所有活动一律推迟。

    虽然他们做得还算隐蔽,但却瞒不过有心人,例如石田三成便已察觉关白出走。他在证实之后带来真田信繁作证,向丰臣秀吉汇报:“关白出走非同小可,丰臣威信也会因此一落千丈。好在目前关白下落已经查明,只是不知关白殿下因何缘由,并不愿重回聚乐第。”

    秀吉听闻如此,顿时大怒,下令即刻将丰臣秀次带至面前。

    茶茶在旁劝道:“关白殿下将来还要尽心辅佐拾,若是逼得太紧,关白殿下也太可怜了。”

    然而秀吉否认相逼,茶茶只好继续奉劝,说关白毕竟是关白,即便太阁说教,也需适可而止,留有情面。北政所也赞同茶茶的意见,希望秀吉能让秀次轻松一些。

    北政所道:“每个人都有与生俱来的才能,我的意思是那孩子并不适合关白之职,能做到如今这般功绩已经是难能可贵了。被迫从事与自己能力不相符的事情,还要成天提心吊胆被你恐吓,见他如此辛苦,连我都感到十分悲痛,你就不能好好体谅他一次么?

    孙七郎那孩子呀,那么努力想要获得你的认可,也并不贪恋关白之位,早已做好为拾尽忠的准备,你怎么就不能对他好一些呢?我看他现在只要还在关白位上,你们就不能好好沟通。无论如何,你们终归是一家人,就让孙七郎辞去关白之职吧。”

    到了这一步,丰臣秀吉也开始觉得自己的做法似乎的确有些不妥,但问题在于撤去丰臣秀次关白一职也颇为犯难:“或许孙七郎是在关白职位上压力过大,可是你们也知道,秀胜和秀保都已离世,丰臣家如今只剩他了!丰臣家现在确实需要孙七郎。”

    真田信繁此时请求秀吉,希望能以这番话来与关白沟通,他认为肯定能够化解矛盾。秀吉对此表示同意,于是不久之后秀次便因此重回聚乐第,等候召见。

    事态虽暂时得以控制,但民间已经在风传着“杀生关白”的种种恶行,对于丰臣家的威信影响极大,秀吉为消除影响,不得已特意招来奉行众商议对策。

    丰臣秀吉找来浅野长政、石田三成、前田玄以、长束正家、增田长盛五奉行相商,浅野长政率先开口,道:“臣以为‘杀生关白’一事应为夸大之言,甚至是子虚乌有,其实是有人蓄意借太阁殿下与关白殿下的误解来造谣生事,我们应当对此秘密调查,然后再做决断。”

    石田三成则认为绝无空穴来风之事,他表示道:“空穴来风必有因,否则这般大事怎好凭空捏造?不过事关丰臣名誉,还是需向关白殿下问询清楚,才好接着查明真相,否则一旦不慎,连太阁殿下也将被此污名牵连。”

    浅野长政不完全同意,说道:“即便如此也不能公开问询,一国关白的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公开行事反而会扩大流言。臣请假以他意,私密问询,这样既能查明实情,也可保全丰臣家名。”

    前田玄以认为此说老成持重,立刻附议:“臣赞同浅野弹正之言,此事非同小可,务必谨慎行事。”

    长束正家亦道:“关白殿下与太阁殿下终归只是有些误解,如今趁此事件查明实情后,还请太阁殿下与关白殿下能当面释怀,敞开心扉,向天下释疑。”

    增田长盛叹息道:“关白殿下不在京都期间,所幸还有大谷刑部坐镇,统筹国事。据大谷刑部所言,关白殿下虽心绪不宁,但仍时刻挂念太阁殿下,可谓至诚至孝。如此想来,这‘杀生关白’之事定有蹊跷。”

    众人既然议定,秀吉便即应允,随后下令道:“好,那就由石田、前田、增田你们三人去以奉送慰问礼为由问询孙七郎。如果杀生关白之事果然是捕风捉影,就叮嘱他身为关白应当如何言行,凡事需谨言慎行,处事公允,不可损害丰臣威信。”三奉行恭声领命。

    于是三奉行奉命来到京都聚乐第,觐见关白丰臣秀次,虚礼问答之后,秀次请三奉行入内室,同时屏退左右。

    秀次问道:“三位同来必有要事,请问太阁殿下有何示下?”

    石田三成答道:“启禀关白殿下,太阁殿下听闻杀生关白之传闻,特地令我等前来问询是否确有其事。还请关白殿下如实相告。”

    秀次一听就变了脸色,有些惶恐地道:“莫非太阁殿下信以为真!是否已有人在太阁殿下面前造谣诽谤?石田治部,请一定秉明太阁殿下,此事绝非如此!”

    前田玄以见关白惊惶,连忙宽慰道:“关白殿下切勿忧虑,此事太阁殿下岂会轻易相信?太阁殿下视您如己出,只不过平时严厉了些。至于此次,也不过是来问一问经过起因,还请关白殿下知无不言。”

    秀次稍感心安,便请奉行众相问。增田长盛问道:“请问关白殿下,比叡山杀生、铁炮射杀农夫、酗酒町中杀人、斩断盲人双臂、母女并奸、剖腹孕妇等骇人听闻之事,可是您所为?”

    秀次断然答道:“绝无此等恶事,我从未作出此等禽兽不如之事,身为关白怎会如此残暴无状!”

    前田玄以问道:“那么,为何会出现这种传闻?如果您没有作出过不当之举,这些传闻怎会凭空出现?您又有何凭据证明这些事并非您所为?”

    秀次倒是个老实人,叹息答道:“确实并非凭空出现,我的确曾在比叡山无意间射杀了一头鹿,也曾醉酒后不慎伤人,但其余诸事绝对与我无关,否则如此暴行必定众目睽睽,又为何只有流言而没有尸首凭据?”

    石田三成面有难色,皱眉道:“关白殿下,请恕在下直言,也可能是您的属下早已将尸首掩藏,而且据报有多人目击,只是事后难以搜查才因此只有流言而没有尸首凭据。至于受害家人,因你身为关白,位高权重亦不敢报官。”

    这样来提问其实已经有了“有罪推定”的嫌疑,但秀次似乎没有察觉,只是正色回答道:“身为关白,言行举止都引人注目,我每日出行、接见、处理国务皆记录在案。无论是案牍或是毁灭罪证,如似传闻那般恶行滔天,若想掩盖又谈何容易,我又岂有那种力量?

    我想,若果然是我做了那些恶事,诸位要获得凭据应该轻而易举,那么诸位今日便不是来问询,而必定是直接替太阁殿下传达剖腹的命令了吧!”

    石田三成平静地道:“关白殿下所言我等已经知晓,定会如实回报太阁殿下,澄清关于您的谣言,请您宽心。只是您身为关白,今后言行还请务必自重。为免令人起疑,我等便不再打扰,这便动身向太阁殿下复命。”

    丰臣秀次微微点头,回答道:“感激不尽,有劳各位费心了。”说罢,秀次便令人送三奉行出京。

    三奉行返回大坂,如实向丰臣秀吉汇报问询情况,称杀生关白之言确实为夸大其词,关白无罪,只是素行需要督促。

    谁知丰臣秀吉偏偏又怒了,喝道:“比叡山是天台宗圣地,严禁杀生之所,孙七郎去过多次,他会不知道么?既然知道,又为何会在比叡山意外杀生?

    身为关白,犯下此等丑事,现在却只知道向我为他自己辩解,丝毫未有任何补救措施。若是我不向他问询,他岂不是连辩解都不作了,任由杀生关白的流言四处传播,败坏丰臣家的名声吗!

    这些话你们怎么不问?怎么叫无罪?这就是罪!再去问他!问他身为关白究竟该如何作为!立刻去,现在就去!”

    比叡山的确是天台宗圣地,也的确禁止杀生,但意外毕竟是意外,三奉行也不知道秀吉为何如此暴跳如雷,只是太阁盛怒如此,他们也不敢多问,只好忙不迭领命照办。

    三奉行因此再来京都面见秀次,并向秀次传达了太阁的意思,秀次对此极为惊惧。石田三成见了也觉得可怜,便建议道:“在下以为,关白殿下或可写下一封自辩书,在下也将进言,请太阁殿下亲自向天下宣告杀生关白实为谣言。”

    增田长盛也附议道:“依在下看来,太阁殿下最为关心的乃是比叡山,还请关白殿下能给予比叡山以恩惠,并向天下发布礼教典令。”

    前田玄以补充道:“光是如此恐怕还不足以令国中信服,需要一名宣传谣言的罪魁祸首来平息此事。”

    秀次听后认为有理,由此亲自写下起请文全力自辩,并请三奉行带回。

    然而三奉行走后,秀次仍觉得不安,最终还是主动放弃关白之位,去往高野山自我流放。丰臣秀次在高野山的青岩寺感叹自己作为太阁殿下的木偶走到今天这一步,虽然也称得上是有趣的人生,但是若有来生,他却不想再作丰臣秀吉的外甥。

    秀吉从石田三成处得知秀次躲去高野山后十分吃惊,而且秀次自己流放的行为很快就会令国人知晓,会对自己说长道短,有碍丰臣威信。本欲私下了事的秀吉为避免国内议论纷纷,便想着干脆将秀次前往高野山的行为说成奉自己的命令行事。

    石田三成询问用何原因,丰臣秀吉思前想后,便以涉嫌谋反为由暂时解除其左大臣、关白职务,流放高野山。

    秀吉叮嘱石田三成,说先将秀次幽禁一月,再传出嫌疑消除的消息,然后将他带回。按照秀吉的想法,如此一来就可以将一切遮掩过去,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秀次本人也能被带回来继续做他的关白。

    当丰臣秀次“有谋反嫌疑”而被幽禁在高野山的消息传出之后,当时在京的德川家康与家臣本多正信、本多正纯都感觉事态已经愈发有趣。

    除了德川之外,诸多大名其实平日广受秀次善待,但对于太阁与关白的关系变化,大名们则都不愿涉入其中,一则是此事复杂敏感,二则也是慑于秀吉威势。

    几日之后,秀次家臣都再劝秀次前往大坂,秀次却认定自己在丰臣家中已无立足之地而不愿前往,家臣劝道:“属下认为您应该直面太阁殿下,告诉太阁殿下您内心的想法。而且您的侧近及部分亲族之所以都来了此地,也是太阁殿下希望能安定殿下之心。”

    秀次微微挑眉,问道:“太阁殿下是想令我麻痹大意,才好将我完好无损地拿下么?”

    这话问得有些意思,秀次这是知道太阁要拿下他轻而易举,只是如果堂堂关白鼻青脸肿甚至缺胳膊少腿的被拿下,那就难免让丰臣家威望扫地了。

    家臣自然也懂他的意思,坚称绝无此事,秀次便轻笑道:“我也不知自己从何时开始变得如此敏感多疑……好了,我都知道了,我会保重的,有劳诸位。”

    见他还是拒绝,众家臣也没办法强迫,只好无奈告退。

    数日之后,丰臣秀次正在高野山青岩寺与僧人隆西堂下棋饮茶,隆西堂问道:“关白殿下还要继续在此躲避多久呢?您心中就不想与太阁殿下重归于好么?”

    丰臣秀次答道:“我被幽禁一月,而且种种事件令我已不敢再信任他们,我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愈加害怕,应该就是从少君出生后就开始了吧。我隐隐感觉死期将至,时而惴惴不安,时而渴望解脱、往生极乐……您认为我当如何抉择?”

    隆西堂道:“关白殿下,阻碍您的是您的心魔,造成如今局面的是天下间名为权利人心的心魔。世人多为此困扰,无数悲剧也由此引发。至于如何抉择,却只有关白殿下您自己才能作出真正的抉择,旁人的指点于事无补,也未必有益。”

    秀次沉默着没有回答,正巧侍从来报,说福岛正则、池田秀雄、福原长尧奉太阁之令而来。丰臣秀次叹了口气,还是接见了三人。

    一见他们,秀次便问道:“福岛,连你也来了,太阁殿下有何示下?”

    福岛正则道:“关白殿下,我等带来的是您的罪状书:身为关白而不自谨,阴谋反叛太阁。您的幽禁即将结束,请随我一同面见太阁,陈情罪状。”

    秀次不知秀吉是要借此来个舅甥相见冰释前嫌的把戏,听到此言不禁浑身微微发颤,怅然道:“太阁殿下果然是要我去死么?”

    福岛正则嘴角微笑,口中却还劝解道:“关白殿下,您怎能如此想呢?只不过是请您回去陈情而已,切勿多虑。”

    丰臣秀次深吸一口气,目中露出决绝神色,点头道:“请诸位在此稍候,我自收拾行装之后便随同诸位前往大坂。”福岛正则自然不怕他会跑,因此也不多说,只是起身告退。

    此时的丰臣秀次早已万念俱灰,也不想再受任何屈辱和责备,他饮下最后一次酒,留下辞世歌:“如吾心观不尽花月,于尘世不留半点浮思。”然后剖腹自尽。

    福岛正则正在别室等待,秀次的侍从询问关白是否已获太阁原谅,福岛正则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这我哪里知道,我只知道太阁殿下令我前来带关白殿下回去,不过可能关白是做不成了……嗨,其实他这关白做得还算不错的。”

    这时突然传来丰臣秀次自尽的消息,福岛正则虽然与秀次关系不睦,但陡然听说他已经剖腹,还是吃了一惊,急忙赶去查看。众人紧随其后,眼见秀次已死,皆是悲痛万分。

    不仅秀次本人,他侧近四人在西堂殉死,其余侍从也于西堂附近集体剖腹,所有人的尸体都是一脸肃然,绝无半分狰狞、痛苦。福岛正则呆呆看了一会儿,发现秀次最后的面色之中似乎带着一抹解脱。

    朝秀次尸体鞠了一躬之后,福岛正则神情复杂地下令将丰臣秀次的首级带上,去向太阁殿下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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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卅一)空心巨木

    丰臣秀次死讯由福岛正则带去大坂,丰臣秀吉得知之后怒不可遏,暴跳如雷地大吼:“他知不知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来培养他!这一次又花了多少心思来挽救他!他竟然就这样随意践踏我的好意!

    宁宁,你也看到了,我对他已经尽力了,他却用这种方式来回报我!我对他还不够好吗,连关白都让他做,闹出这样大的祸事也全力为他消弭,他却如此辜负我!都是他不好,全是他不好!我一定要让孙七郎知道惹怒我是多么恐怖的事——即便他已经死了!”

    北政所苦劝无果,秀吉根本不听她任何劝说,愤怒地向石田三成下令道:“就以谋反定罪,没错,就是谋反!对外就说是我自己发现了秀次谋反的证据,因此趁其筹备期间便识破了他的阴谋!

    秀次的头颅……给我置于三条河原暴晒,他的家人、家臣都有涉嫌参与其中,给我全部处死!我要他们全部都为此事付出代价!”

    石田三成被秀吉的疯狂惊得心绪不定,但他毕竟久随秀吉,很快定了定神,问道:“若是定论为谋反,但现在又拿不出确凿实据……”

    这个问题非常现实,秀次根本没想过谋反,哪来什么证据?秀吉稍微平静了一下,便想用秀次曾经要求诸大名签署宣誓忠诚的连判状来当做预谋反叛的证据。

    石田三成头大如斗,无奈苦笑道:“那份连判状虽说是秀次要求诸大名效忠,可实际上是对太阁殿下效忠的行为,也是经过太阁殿下授意的,如今用来当做谋反证据……似有不妥。”

    秀吉大怒道:“那还能怎么办!还能有什么证据!就把它当做证据好了!难道非要让世人认为是我逼死了他么!我丰臣家的脸面这次丢得还嫌不够多么!”

    他这样一说,事情的性质就不同了,石田三成顿感惶恐,不敢再质疑以此作为“证据”的做法,同时连忙转移话题,问道:“秀次妻妾众多,皆来自公卿、大名、阴阳师等之门,若是全部处死,恐将引起人心动荡。臣下斗胆请示太阁殿下……能否有所宽恕?”

    秀吉依旧大怒不已,厉声喝道:“石田,你若是不敢去,那就不要去了,我亲自去!”石田三成被吼得得一哆嗦,这下真的不敢再多言,乖乖跪拜领命。

    其实石田三成刚才那番话没有半分夸大,秀次的妻妾的确都出自名门。秀次那些因此被牵连连坐的岳父们,几乎都是闻名日本的大人物,其中有公卿右大臣菊亭晴季、山科言经,有连歌师里村绍巴,有阴阳师安倍久脩等,他们一个个都为女儿苦求不成,反而被下令流放。

    秀次的心腹家臣如出石城主前野长康、松坂城主服部一忠、大庭城主渡濑繁诠(注:原历史上他是横须贺城主,但此时横须贺在海贸同盟关东舰队手里,且港口正在建设中,故此人被改封)、大垣城主伊藤盛景等小大名均被勒令剖腹。

    不过,其麾下的年轻武士集团骨干“若江八人众”却被石田三成看重,在其再三斡旋之下——当然主要是因为他们地位不高——最终得以免死,并出仕于石田家效力。

    另外,五奉行之首浅野长政也跟秀次交往过密,因此浅野家嫡子浅野幸长被流放能登,其他与之交往密切的显赫大名如伊达家、黑田家、最上家、小早川家,也都受到了严厉警告,尤其是秀次的胞弟小早川秀秋,甚至被没收了他在丹波及龟山的十万石领地。

    秀次的一部分家老如山内一丰、田中吉政、德永寿昌等人,原本就是秀吉给秀次配备的辅政班子,此时自然也毫不犹豫地选择落井下石,转而再向老东家丰臣秀吉投诚,从而获得了秀吉的嘉奖。

    文禄四年八月初二,秀次妻妾子嗣全族三十九人,于三条河被全部斩首示众。三条河当日因此“凄厉叫声响彻云霄”。事后秀吉下令焚毁聚乐第,试图抹去有关秀次存在的一切痕迹。

    秀吉如此疯狂的行为,自然也引得众多大名心中生起刻骨寒意。数日后,黑田如水前来看望秀吉,此时秀吉正在为秀次事件而独自痛哭。

    他见黑田如水前来,立刻指着他道:“我是多想把孙七郎培养成出类拔萃的男子汉啊,他却为何一句也不跟我说明就自行切腹?这到底是为什么?你,还有又四郎,还有丰臣家的家臣们,所有人都对此一言不发、冷眼旁观,你们又是为什么!”

    黑田如水微微躬身,答道:“太阁殿下与关白殿下之误解并非不能化解,只是您二人身份过于尊贵,常人能说的话到了你们二位身上反而不能说了。正因缺乏坦诚从而减弱了信任,任何一方的一举一动都会招致另一方的猜忌,从而使事态进一步恶化。

    至于家臣们,也是因此为太阁家事而不敢多言,请太阁殿下切勿再次责罚。只要太阁殿下能有所怀念,心下祈祷,关白殿下泉下有知,也必会感恩戴德。如今的结局对关白殿下而言,其实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还请太阁殿下保重。”

    “解脱?他解脱了,那我呢?我呢!”秀吉随后大哭不止,竟至昏厥。黑田如水也没料到竟会如此,惊得急忙呼救。

    待秀吉苏醒,体脉虚弱,整个人都似乎苍老了不少,但怒火似乎也轻了许多,很少见地拉着黑田如水的手道:“我从未想逼死孙七郎,你一定要信我!是,不错,将来关白的位置是要给拾的,但我也并不想舍弃孙七郎啊。

    我已经老了,恐怕没多少年可活了,我不想死,我想看着拾长大……我还有朝鲜、明国要征服!谁挡了这条路,谁就该死,就必须死!”

    说到最后,秀吉黯淡浑浊的眼神中又露出黑田如水熟悉的疯狂来,但他这般疯狂的说着,同时却也咳声不断。

    黑天如水心下感叹,口中却只是闻言劝道:“太阁殿下,您伤心过度了,还请安心调养。”

    然而丰臣秀吉却反而来了精神,强撑着坐起来,定定地盯着黑田,道:“如水,你跟随我南征北战,要是没有你,我夺不下这个天下。我知道,你出家一定是生我的气吧……可是我所剩的愿望已经不多了,你还不愿为我效力最后一次么?”

    黑天如水见秀吉神情渐衰,细细观察之下,推测秀吉的阳寿已经不多了,心中一动,便对秀吉道:“请太阁殿下放心,如水始终愿为太阁殿下奉献自己的全部力量。臣愿在太阁殿下需要之时再次出阵朝鲜,替太阁殿下拿下朝鲜、明国。只希望太阁殿下能身体康健,善待他人,为丰臣家积德延福。”

    丰臣秀吉见他主动答应征朝鲜,大喜过望,很是夸赞了一番,直到精力支撑不住,才昏昏睡去。

    此间事毕,身在京都的德川家康很快得到消息,又将本多正信找来商议。

    本多正信评价道:“秀次这一死,丰臣氏已成空心之木,若然数年之内太阁离世,则天下当变。”

    德川家康眯起眼睛,问道:“何以见得?”

    “主公心中了然,却一定要借臣下之口说出?”本多正信笑道:“太阁早年无子,只好将其姐的儿子过继为长子,取名秀次,当做自己的继承人培养。对于秀次,太阁夫妇多年来视若己出,悉心培养,这是全天下有目共睹的。

    于是到太阁统一天下之时,秀次的‘储君’体系已经非常完备:前野长康为辅佐人,山内一丰等四家老为重臣,‘若江八人众’等年轻武士为中坚武将,而在朝廷之中也有其岳父菊亭晴季为奥援。

    这一整套团队完全可以保证即便太阁突然离世,秀次也能毫无障碍的继承丰臣氏的天下大业。同时,天下其他大名因为早已在太阁指示下向秀次效忠,即便太阁离世,大家也只能继续效忠丰臣氏——毕竟既无实力,也无名义能够反对。

    然而鹤松的早夭加上拾丸的出生却改变了原本稳定的局面,太阁对拾丸的宠爱简直让人目瞪口呆,不仅明确了将来要由拾丸继任关白,甚至还想跳过秀次,直接将天下交到拾丸手里。

    其实回想一下,拾丸出生之时,太阁为了让秀次安心,还提出让拾丸将来娶了秀次之女,然而太阁却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私心,一步步将秀次逼到绝地——先是出走,而后‘谋反’,最终全家被杀。

    丰臣家原本就有个最大的问题,那便是一门众(亲族)太少太少,而内样大名也极其不足,这是丰臣氏早已存在且无法改变的隐患。

    秀次是有战功的,又被当做继承人培养多年,他作为关白存在,原本可以稍微抵消一些由此隐患带来的问题。

    可是现在他死了,他的‘储君’团队也随之风流云散,这就意味着丰臣氏下一代权力核心突然消失,整个丰臣氏成了一棵空心巨木,看似巍峨高耸,实则一推就倒……”

    “一推就倒?”德川家康打断道:“也没这么危险吧,只要秀吉本人还活着,我看这棵树就还是稳固的。”

    “太阁活着,这棵树的确不太可能会倒,但并不一定就算得上稳固。”本多正信肃然道:“从征伐朝鲜开始,太阁就变得越来越疯狂了。这次停战本来是个很好的机会,能够让太阁或者说丰臣势力在损耗还不算伤筋动骨的情况下赶紧恢复。

    谁知道此时的太阁已经容不下任何可能让自己声望受损的事,明国册封只提册封本身,对于太阁提出的条件居然一个都不考虑,这是彻底不给太阁面子了。太阁因此不能接受,只能让国内重新聚兵准备再战。

    可是问题来了,前次丰臣家和效忠于太阁的西国大名们精锐尽出,却仍然被兵力远少于自身的明军李如松部辽东军接连击败,只能自找台阶,任由小西行长搞出了这次根本不是日本所需的‘册封’来,所部征朝大军也退往釜山。

    花费大量钱财,损失大量兵力,最终却被包围在釜山一地,随时面对着明军和朝鲜军的围剿。在此情况下,太阁若是不能达成政治上的条件,那就只有继续进行战争了,否则他的威信必将扫地。

    然而,继续战争难道就不危险吗?不,这恐怕是更大的危险。明国带甲百万,此前因为刚刚征服蒙古,这才不得已只派了五万人去朝鲜,。如今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明国该恢复的应该早已恢复,该准备的想必也完成了准备,此次太阁在掀战争,恐怕比前一次更加难打。

    前一次面对五万明军已然打不下去,这一次若明军出动的是十万、十五万甚至二十万人呢?太阁殿下要拿什么应对?

    综上所述,依臣下来看,这场战争恐怕要耗尽丰臣氏和效忠于他的西国大名实力。届时丰臣氏实力耗尽,太阁统一天下建立的威望还能剩下多少?

    再考虑到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情况,太阁的身体已经越来越难以支撑,一旦他本人在那种情况发生的前后离世,主公认为丰臣氏这棵大树还能维持那巍峨高耸的假象么?”

    他这番长篇大论其实正说进了德川家康的心里,家康终于露出浅浅的微笑,道:“人寿自有天定,太阁殿下乃是非常之人,谁敢说料定其寿元将尽?”

    本多正信摇头道:“且不说秀次之死对他打击如何,也不说他的身体原本在这几年就日渐不堪,只说一旦朝鲜战场再出问题,尤其是极有可能的一败涂地……他如今这般好面子,到时候颜面尽失,恐怕也会让他一病不起。”

    德川家康沉吟片刻,问道:“依你之见,此时我该做些什么?亦或者……什么都不做?”

    本多正信道:“明面上自然是什么都不做,毕竟做什么都会被日渐敏感多疑的太阁关注。不过私底下主公要做的事情的确很多,不仅要尽快且小心地拉拢倾向于我们的势力,同时一定要争取到海贸同盟的支持。

    朝鲜败局一旦确定,丰臣氏的衰亡就不可逆转,可计日而待也。彼时能影响天下的,除了日本国内各势力的此消彼长之外,财雄势大且能影响明国朝廷大政方针的海贸同盟必然是另一股超然的绝对力量。

    或许在很大程度上而言,这股力量站在谁一边,谁就能取代丰臣!主公,无论代价多大,德川家都必须得到海贸同盟的支持。”

    德川家康点了点头,道:“时间紧迫啊,上次交待的事办得如何了?甲斐姬是否愿意相信我的诚意,早些回到明国?”

    本多正信道:“她自己似乎并不反对,但却表示要等其夫君高阁老的同意。”

    德川家康叹了口气:“希望一切顺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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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各地疫情又起,祝大家一切安好。

第279章 平倭(卅二)答复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大明京师南宁候府日新楼中,一个稚嫩的声音认真地诵读着。小小的身影坐在靠窗的书案后,那颗小脑袋却时不时朝旁边的书房偏过,似乎总忍不住偷偷瞥去。

    “咳!”刘馨提醒地轻咳一声,吸引了孩子的目光,小家伙瑟缩了一下脖子,小声嘟囔道:“爹爹进去好久了。”

    “所以你就走神了?”刘馨轻哼一声:“一会儿你爹出来考校,你答不出来可又要被罚跑步了。”

    小家伙懊恼地道:“可是爹爹每次考校都会问一些我没学过的,这不公平。”

    “哪里是你没学过,分明是你没能融会贯通,所以他一联系起来提问,你就答非所问了,说到底还是学得不够深入。”

    刘馨一边说着,一边坐到他身边,认真地看着他道:“高渊,你发现没有,今年你爹爹考校你的时候已经不满足于让你背诵,而是要问你其中的道理、缘故,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这小童自然不是别人,正是高务实与黄芷汀的长子高渊。万历十五年出生的他,今年已经八岁了。

    “因为你爹爹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做了太子伴读,很多时候甚至需要为当时的太子殿下、如今的皇帝陛下讲解经文了。”刘馨微微笑道:“若是让你去给别人讲经,你能把书经中的道理都讲得明明白白吗?”

    高渊摇了摇头,道:“不能。”顿了一顿,却又道:“可是爹爹是六首状元,是天下最聪明的人。”

    隔壁书房的门正好在此时打开,身着居家道袍的高务实从中走出,淡淡地说道:“六首状元并不代表最聪明,反而更可能是代表最用功。你若比爹爹更用功,将来就会比爹爹更聪明。”

    “爹爹。”高渊站起来,肃立着乖乖叫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忙完了?”

    “嗯,今天学的什么?”高务实摆手让他坐下,自己也走到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打量了他书案上的《大学章句》一眼,忽然所有所思。

    高渊就把刚才那段话背诵了一遍,高务实问道:“朱子何注?”

    “治,平声,后放此。明明德于天下者,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也。心者,身之所主也。诚,实也。意者,心之所发也。实其心之所发,欲其一于善而无自欺也。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此八者,大学之条目也。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治,去声,后放此。物格者,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知既尽,则意可得而实矣,意既实,则心可得而正矣。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齐家以下,新民之事也。物格知至,则知所止矣。意诚以下,则皆得所止之序也。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壹是,一切也。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也。齐家以下,则举此而措之耳。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本,谓身也。所厚,谓家也。此两节结上文两节之意。”

    高务实静静听完,点头道:“背得不错,今天就先到这儿。你现在可以去休息一会儿,待会儿萧先生会来与你讲解下一节。”

    高渊颇有些意外,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看刘馨,似乎觉得今天这剧情有些不对。

    刘馨忍住笑,故意板着脸道:“怎么,你还有事要说吗?”

    “没有没有没有。”高渊连忙否认三连,忙不迭收拾书本,朝高务实躬身告辞:“爹爹,孩儿告退。”

    “去吧。”高务实点头说道,然后似乎想起什么,又把刚刚转身欲走的高渊叫住,叮嘱道:“秋水渐寒,不得戏水。”

    高渊面色微微一垮,但显然不敢如何表露,低头应道:“是,爹爹。”

    等小高渊一走,刘馨就忍不住笑道:“每次见你们父子对答,我都觉得特别有意思。”

    “怎么说?”高务实这时不必摆父亲架子,也微微露出了笑容。

    “也没什么别的,就是觉得这当爹啊……还得是在‘现代’以前。”刘馨摇着头道:“咱们那时候呀,我回头想想,那多半不叫当爹,怕不是挂着当爹的名号在做长工。”

    高务实也笑了,不过他没有就此展开,而是很快问道:“刚才那封信你已经提前看过了,秘书处有什么建议?”

    “秘书处没有建议,因为这件事首先在于你对日本今后的处置态度。”刘馨道:“简单的说就是,如果你打算在将来的日本扶植德川家,那么德川家康这次的提议就很不错;如果你没有这个打算——无论是你想直接统治日本,亦或者扶植对象并非德川家等,那么德川家康这个建议就毫无价值了。”

    高务实听完似乎没什么反应,大概也就是默认的意思,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道:“其实相较于德川家康的提议是否具有现实意义,我觉得更有意思的反倒是他所表现出的态度。”

    刘馨想了想,问道:“你是说,他打算用你和甲斐姬的儿子做他嗣子的提议,这个举动本身所蕴含的意义?”

    高务实点了点头,刘馨则蹙眉道:“可你不是多次说过,日本武家重家名而轻血脉么?按照这个前提,他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对呀。”

    “传统的确如此,但你有没有想过,所谓‘重家名而轻血脉’本身是有前提的。”高务实目光炯炯,道:“前提就是‘保存家名’和‘保存血脉’之间出现了矛盾,二则不可兼得,只能择其一而为之。”

    刘馨反应过来,诧异道:“啊……你是说德川家康意识到如果他要保存血脉,则家名就将不可维系?”

    高务实伸出食指在书案上用力点了两下,道:“说得更直白一些就是,德川家康已经意识到不久之后的日本将要出现大变,而届时能够决定日本走向的人不是丰臣,也不是德川,而是海贸同盟——也就是我。”

    刘馨颇为惊叹地道:“难怪你一直很重视此人,看来这家伙还真有些眼光,不过他为何突然看明白了?”

    高务实想了想,道:“我觉得应该是丰臣秀次之死所导致。”

    “一个二代的死,真的有这么严重?”刘馨似乎觉得有些不解,纳闷道:“若是丰臣秀吉与丰臣秀次之间的关系是李渊与李世民那样,那么秀吉杀秀次的后果的确将会非常严重,可是秀次的功劳没那么大吧?既然如此,他的死应该也没那么大的影响才对呀。”

    高务实摇头道:“你这个类比不对,李渊的儿子一大堆,夺取天下之后光嫡子就有建成、世民、元吉哥仨,其中无论死了谁都不要紧。甚至夸张一点说,就算这哥仨全死了也未必就有大麻烦,庶子照样可以继承——只要嫡子全殁,庶子的继承权也是无可争议的。

    况且李渊不仅儿子多,而且他们在李渊晚年时大多已经成年,李唐并不需要担心主少国疑,这是完全区别于当前日本局势的。

    而秀吉早年可是一个儿子都没有,这才不得不过继了秀次作为继承人。到了晚年,先是有了一个鹤松,但很快夭折了。

    现在这个阿拾还在襁褓之中,能不能顺利长大都没准呢,秀次却先被诛杀了。他的死令本来人数已经很少的丰臣家族变得血亲更少,一旦秀吉本人去世,丰臣政权不仅主少国疑,而且将陷入完全没有亲属藩屏的危险状态。”

    刘馨这时已经进入状态,接口道:“如果丰臣家的实力依然强大,其实这个时候还能维持统治。毕竟从秀吉最后的安排来看,他对威胁最大的两家大名德川、毛利都是有防备的。

    德川周围、毛利两川周围都被他安排了丰臣系大名扼守,只要他的继任者或是实际主政者能维持丰臣政权内部稳定,等到继承人成年并建立威望,危机也就过去了。

    不过从你之前告诉我的历史来看,最后还是德川家康技高一筹,不仅挑动了丰臣政权内部武将派和奉行派之间的内斗,而且在关键时刻敢于动兵……如此看来,日本今后真正厉害的人物恐怕就是德川家康了,我想你不会同意他的建议。”

    高务实笑了起来,道:“扶植傀儡的前提是对方适合当傀儡,而‘适合当傀儡’的前提则分两点:一是对方的实力不能太强,要处于自己完全有能力控制的范畴之内;二是对方要懂得审时度势,不会动不动就来个鱼死网破。”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德川家康其实是符合第二条的,他是个非常能忍的人,不权衡得清清楚楚,确保了几乎必胜,他是不会胡乱暴走的。但是……你知道殖民帝国时期的英国人一般怎么统治殖民地吗?

    英国人向来都是利用少数人来统治多数人,利用次强来打击最强。少数人要想统治多数人,就不得不依赖英国人的力量;当地的次强想要反过来压制最强,也不得不依赖英国人,如此英国人就可以用最小的力量达成最大的统治效果。

    秀次死后,丰臣秀吉本人一旦死了,丰臣政权中的武将派和奉行派必然闹翻,这是客观现实决定的,而届时德川家康就会成为事实上的最强。

    很显然,我若支持他,他的确会很轻松取得天下,然后恢复幕府体制成为征夷大将军,但到了那个时候,我虽然实力依旧超过他,可是也不得不担心他万一真反悔了怎么办。

    而如果我支持的不是他,无论是支持丰臣家的少主,还是支持毛利,德川家康都会反过来成为我控制傀儡的助力——傀儡担心家康,就不得不依赖我。”

    刘馨也笑了,道:“但你要的并非这种傀儡,对吗?或者说,短期内你可以需要这样的傀儡,但从长期来看却不需要,所以你之前才会说,要让日本如历史上那般出现东西两军,并且让他们陷入持续战争,等到双方打到筋疲力尽你才会出面收拾残局……然后,我猜你就要直接收下日本了。”

    高务实撇了撇嘴,道:“大致上是这个节奏,不过也没你说得这么简单,尤其是你说‘直接统治’,这个是不对的,面子上的装点依然需要。”

    “面子上的装点?”刘馨想了想,问道:“比如说还是需要有一个幕府存在,只是这将军不过挂名,实际上是你派出的管领来掌权?”

    管领是幕府役职,为辅佐将军处理政务的最高职位,是“总管统领”的简称,原亦称执事。从日本历史上来看,该职务原先细川、斯波、畠山三家交替担任,实际上也常常架空将军。

    不过高务实却摇头道:“日本的权力体系经常是一本烂账,将军架空天皇,管领架空将军,管领代又架空管领……其实名称并不那么重要,关键在于权力体系需要实际力量来维系。

    我之所以安排了这么多之后还是认为需要一个名义来装点,无非是希望少遭受一些反抗罢了。然而装点终究只是装点,不管我派出的人是直接出任将军,还是在将军名下做管领,甚至我又把丰臣体系捡回来让他去做关白,其实那都无所谓。

    名义嘛,随便找一个就好,说得过去也就是了,只是给人一个不必非得造反的理由来说服他们自己。倒是现在德川家康的提议,我觉得最好不要立刻拒绝。

    这个人聪明得很,我若现在就拒绝了,他肯定一门心思琢磨出路,而我连这么‘优渥’的条件都要拒绝,他必然认定我是非灭了德川家不可,那么他说不定就不会挑起丰臣家的内斗来拖延我的时间安排了……

    所以,我要你草拟一下回信,暧昧的答应下来,但绝不可写得清楚明白,以免将来落人口实。”

    刘馨点头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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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疫情又来,晚上被抓去听了两小时布置安排啥的,更新迟了点,见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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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元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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