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平倭(三)
仗打成这副模样,全军损失过半,小西行长自从领兵以来当真还是头一回。想他第一军团自入朝以来,几乎可以说是横扫千军如卷席,把朝鲜军打得溃不成军,无论什么名师大将都不过手下败将而已。
纵然前次明军祖承训前来,其所部战斗力甚强,却也因为出兵不够谨慎而陷入重围,最终饮恨败走。
第一次平壤之战中明军的战斗力虽然在一定程度上给小西行长以震撼,但因为最终第一军团仍然取得了胜利,故也给小西行长带来了某种错觉,认为只要自己小心固守,凭借平壤坚城和第一军团的强大力量,依然是可以击败明军的。
然而第二次平壤之战彻底打破了他的幻想,明军一旦认真起来,根本不是区区第一军团可以抵御。在明军强大到令他瞠目结舌的火炮轰击之下,各部的士气、阵型都很难保持,平壤坚城也被轰得东倒西歪,甚至还有城门被轰破,以至于仅仅半天时间就丢了外城。
内城虽然看似守得不错,但小西行长完全看得出明军未尽全力,不仅没有士兵们的突击强攻,甚至连大规模的炮击都全然不见。
这显然不是李如松不愿多造杀孽,他无非是不希望将平壤城打得稀烂,毕竟这座城池算是朝鲜北部头号大城,很适合作为明军接下来作战的战略支撑点,还是有必要尽量保存完好的。
道理虽然想明白了,但后悔药是没有的,小西行长只能率残部奔逃至开城,面见小早川隆景。小早川见小西行长十分狼狈,所部第一军团更是伤亡惨重,而平壤也已宣告失守,不由得忙问明军战力如何。
小西行长的脸色看来颇有些惊魂未定,先吞了一口吐沫,然后才答道:“明军战力十分强悍!其论远战,明军有海量大筒(火炮),大大小小至少数百具,我军万不可及,开战时明军大筒齐鸣,我与诸将只觉平壤内外震颤不已,宛如天崩地裂;
其论近战,铁炮配比也在我军之上,双方铁炮队对射之时,我军竟然略居劣势,此乃前所未有之情状。后来又发现明军一部更以战车为依托,藏身战车之后从空隙射击,我军与之对射犹如……恕我直言,犹如狗咬刺猬,根本无从下口;
不过若论近战我军最不能敌者,还是明军骑兵。那些明军骑兵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比我军将领所骑乘的马匹还高一头,而更令人震怖的是这些骑兵还全身披挂、人马具装,除极英勇之武士舍身斩其马腿之外,余者皆不能与之战!
当时我见到明军不知多少骑兵冲撞过来,我军被撞者个个人甲皆碎,血喷五尺!小早川殿下,我军万不可再与明军轻易开战,如欲战胜明军,必须各军合力,如今平壤已失,开城孤军难保,不如退去汉城,集中军力再战,或可有一线生机。”
小西行长是商人出身,但他同样打过多年的仗,在朝鲜更是摧枯拉朽一般击溃十余万朝鲜军,因此小早川隆景不得不相信他这番陈述。
在小早川隆景看来,即便小西行长战败之后将明军战力有所夸大,可他第一军团打到这个地步,也足以见得明军战斗力何等剽悍了。所以,明军战力不仅远胜朝鲜军,也同样胜过日军,这显然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明军战力如此强大,那么退往汉城集中兵力再战,显然就很有道理了,因此小早川隆景颔首道:“想不到明军战力如此强悍,果如此前官兵卫所言,我军应集中军力驻守汉阳才对。如今我军兵力分散,极易被明军各个击破,而开城的确已不足恃,应该早些退守汉阳。待明军连胜而骄之时,便可集中全力设伏聚歼。”
随后小早川隆景便传令第六军团,准备弃守开城,与第一军团残部一道向汉阳移动。而汉阳一边,宇喜多秀家也得知了平壤大败的消息,此刻正怒不可遏。
军师黑田官兵卫劝道:“第一番队兵力近两万,从战力而言也堪称精锐,且据守平壤坚城,占有地利却仍被明军所败,足可见明军战力非比寻常。
当前我征朝各军四处分散,原是出于占领和稳定朝鲜全境而布置,却不利于同明军这样的强军决战。我看事不宜迟,应下令平安道、咸镜道、黄海道、江原道各番队全部向京畿集中,力保汉阳不失,并以汉阳为依托击败明军!”
然而宇喜多秀家却不答应,没好气地道:“怎能如此安排,太阁殿下岂会允许?平壤大败乃是我军入朝后最大的耻辱,当务之急是要立刻组织反攻,怎能反而将前线完全弃守,南撤到汉阳来,试问太阁殿下雷霆之怒谁能承受!”
黑田官兵卫喝道:“秀家!事态紧急!不要再执迷不悟!你想让全军都战死在朝鲜么!眼下我军兵力分散,再不加以改变,只会接连大败。如今撤出北方四道,示敌以弱,麻痹对手,骄纵明军,集中军力,然后方能在汉阳城外一战大胜!
如果天照大神保佑,我们甚至有机会借此全歼明军,那样的话,朝鲜将立刻被我军完全占据,将来进军明国也将更为顺利。请立刻向各番队下达严令,以最快的速度全部集中至汉阳,违令者以军法处死!”
黑田官兵卫作为军师,这还是入朝之后头一次以如此强硬的口吻表态,甚至隐隐有了命令的意味。
石田三成知道黑田官兵卫这位军师的地位,事实上黑田官兵卫原本就是丰臣秀吉的军师,是竹中半兵卫死后日本最著名、成就也最显赫的军师。
他一生征战无数,尤其长于奇谋诡略,名震战国的英贺浦之战、水淹备中高松城、中国大折返、四国征伐、九州征伐、小田原笼城战、北九州制霸等,皆为黑田之杰作,因此日本国内谓其为“天下第一军师”。
既然黑田如水支持集中兵力、汉阳决战,那么石田三成这位“战下手”自然不必多想,也赞成道:“如果汉阳失守,那么北方各番队都将面临灭顶之灾,请抓紧时间!”
石田三成一开口,效果更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各奉行纷纷表示支持,对此意见一致。
宇喜多秀家虽然是总大将,但丰臣秀吉对他是有私下交待的,他可不敢真去反对军师的意见,只好听从黑田官兵卫之言传达军令。
黑田如水之子黑田长政则向宇喜多秀家请令,希望由第三番队一部扼守要道,阻击明军,以掩护各军南撤。宇喜多秀家自然同意所请。
平壤之战后不久,大明备倭经略宋应昌也已赶到朝鲜,李如松作为标下大帅,自然要去参见报功。宋应昌听闻平壤大捷,连连称赞,并慰问参战朝鲜官兵,令李如松在平壤休整之后进军开城,李如松领命。
由于此战是南兵率先破城,赞画袁黄向南兵及南军众将道:“平壤大捷,皆以南兵为首功以报朝廷。南兵立有大功,宋经台亦已知之,诸位静待恩赏旨意即可。”南兵欢呼叩谢。
李如松在平壤休整十日,主要是等待后续运来的火药等补给,然后便乘胜进军。黑田长政下属黑田二十四将之一的久野重胜及黑田家家将栗山鸟康率部掩护各军主力南撤,同时阻击明军追兵,结果于白川力战而死。
北部日军接到宇喜多秀家严令后不敢怠慢,纷纷向汉阳南撤。明军及朝鲜联军趁势收复开城,并继而收复平安、黄海、咸镜三道及江原道北部,明军主力则向京畿道开进,更进一步威慑汉阳。
数日之后,给明军将士请功的消息传出,竟是先登城者各有其人,而首功却归于北军杨元,这一下可就闹出事来了。
按理说,大明历来多以斩获首级数目论军功封赏,这是惯例,只有高务实“非常之人敢行非常之事”,喜欢搞什么“集体功”,而其他人可不敢轻易效仿,因为一来朝廷未必答应,二来也怕处置不公,闹出哗变之类的麻烦,反而不美。
然而此次平壤之战前,李如松为防止抢割首级而贻误战机,特令争割首级者斩,可惜这道命令贯彻不严。
当时南军在前、北军在后,导致战时南军先登力战,而北军反而多得首级。这也还罢了,偏偏首登之功还莫名其妙的归了北军,与此前对南军的承诺截然相反。
这下子可就大事不妙了,南军戚金、吴惟忠、骆尚志等将领均指责李如松偏袒北军,谎报战功。南军兵卒更是怨气冲天,与北军时有争吵,甚至这争吵还有愈演愈烈之势。
宋应昌因此向李如松问道:“明明是南兵率先登城夺旗,祖承训岂会不知?各处城门乃至牡丹峰血战,皆是南兵冲锋在前,拼死力战,可战功为何全报北兵之功?”
李如松解释道:“经略容秉,据末将所知,先破城者应是由杨元下令所部炮击,洞开七星门而致,至于南兵先行登城倒是确有其事,但先进城者实为北军。
其实细论起来,个中详情众说纷纭,各执一词,末将只得记各有登城之功,而将首功归于下令开炮的杨元。且我大明以首级记功,如今首级多为北军所得,末将只得如此,请经略明察。”
宋应昌表示不同意,道:“战前你曾立下严令,争割首级者斩,但军令不得执行,却导致这种局面,你身为提督颜面尽失,又被夹于其中左右不得。此事南兵多受冤屈,为安定军心,应细查此事,重新定功。”
李如松劝道:“经台,末将担心的是,眼下全军中北兵众多,事已至此,若又重新定功,南军是否领情尚未可知,而恐怕反而又引起北军怨气。经台也知道,北军各级将官多属将门世家,易牵动边疆大员……是否能暂缓行事,至少等收复汉阳之后再说?”
宋应昌见李如松谈起北军影响,便答道:“南军兵力亦不在少数,且南兵深知倭寇战法习性,兼之火炮众多,是汉阳一战不可或缺之力。
李提督,南北两军都深为皇上所倚重,也都……都曾经在高阁老帐下效力,何况当初南军还曾训练北军呢。此事我自有主张,你继续休整练兵,等待军令吧。”李如松虽然担心事情不可收拾,但也只能领命。
李如松的脾气这次忽然小了吗?那倒也不是,主要问题在于宋应昌背后其实就是高务实——宋应昌虽然是仁和人(属杭州府),但却并非心学派人士,原因很简单:他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座师是高拱。
当然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这层关系,在朝廷如今的局面下,他恐怕也混不到兵部侍郎的位置上去,毕竟兵部现在几乎是实学派中高党的自留地了。
听闻平壤大胜,朝鲜王李昖大喜若狂,下来大摆庆功宴犒赏明军,柳成龙奉命出席恭贺。席间,李如松不知何故,忽然要求柳成龙向其跪拜并敬酒。
敬酒本来没什么问题,帮了这么大的忙,柳成龙哪怕代表朝鲜王李昖给李如松敬酒,那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是正常礼数。然而问题在于李如松要求他跪拜敬酒,并且李如松此刻端坐于正北。
这就问题很大了,柳成龙大为惊愕,甚至一时失语,李德馨也立刻反应过来,连忙站出来指责道:“这是什么礼数,北面敬酒是臣子敬奉君主之礼,提督此举所为何意?!”
马栋立刻起身道:“大明为朝鲜上国,我军千里迢迢为尔等驱逐倭寇,恩同再造,莫非受不得尔等一杯酒?”
李德馨回辩道:“将军此言差矣!李提督是上国大帅,却非上国使节,并不能代表皇帝陛下,无论如何功勋恩厚,也不可与君主相提并论,只能居于东位。诸位此等要求,是在藐视朝鲜王室及朝廷!”
祖承训嘲讽道:“究竟是谁救了即将灭亡的朝鲜王室和朝廷?若我大明不发援兵,这遭受藐视的王室和朝廷还能存在么?”
李如松轻哼一声,再次问柳成龙是否可以敬酒?
柳成龙拱手道:“为感谢帮助朝鲜击退倭寇者,我愿将性命都交付出去,何况北面敬酒?自然不成问题。”
说罢,柳成龙竟然起身宽衣解带,在众人的惊诧之下,其以白衣示人,并对李如松道:“在下不能违背君臣之礼,难以用朝鲜之臣身份北面敬酒,只好以朝鲜百姓身份感谢上国恩德。”
柳成龙说罢便准备跪拜敬酒,李如松却哈哈一笑,健步上前扶起柳成龙,笑道:“本帅玩笑而已,都体察使忠贞事主,令我感佩。请快起身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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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查了一下,“平倭”这章的确是第279章,原因其实是前一章搞错了,真是汗颜。
第279章 平倭(四)碧蹄馆之围
李如松请柳成龙入座,柳成龙起身之后却并未马上入座,而是朗声吟道:“提兵星夜到江干,为说三韩国未安。明主日悬旌节报,微臣夜释酒杯欢。春来杀气心犹壮,此去妖氛骨已寒。谈笑敢言非胜算,梦中常忆跨征鞍。”
李如松微微凝眸,望着柳成龙却并不答话,其实柳成龙所念的正是李如松赠送给他的题扇之诗。
虽然李如松不开口,但柳成龙却不以为意,自顾自道:“提督诗中所言,在梦中也时刻做好出征准备,可以在下观之,却是提督连日来似乎依旧忘了初心而只顾宴饮。”
原来仍是催促明军继续进军,这一点李如松倒是问心无愧,解释道:“本帅并未忘记,只是被军粮所扰。如今大明数万将士南下援助朝鲜,所需军粮甚多,而近来海上仍有浮冰,最近一次的粮船尚未抵达。虽然算上新得平壤军粮,目前倒还尚可应对,只是出征汉阳却未必足支。
对了,不知汉阳倭寇军力如何?若不能一举拿下则必成相持,届时军粮问题将更加迫在眉睫。本帅听闻朝鲜已无粮可征,不知都体察使你可有甚妙策解困?”
这一问算是反客为主,因为朝鲜的经济实力问题,高务实早就通过京华商社和海贸同盟双管齐下摸了个底掉,对于朝鲜现阶段能征收多少粮食、提供多少粮食给明军,高务实比李昖还清楚得多。而这些数据,高务实也省去计算过程给过李如松答案。
换句话说,李如松非常清楚朝鲜正常而言根本没有能力足额供应明军军粮,也知道自己这样一问,柳成龙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不过意外的是,作为朝鲜坚定的主战派,柳成龙虽然稍稍迟疑,但偏偏坚定承诺说自己必将堵上性命完成粮食筹备。李如松信不信不重要,反正他只是点了点头,很快中止了酒宴。
其实,朝鲜当地已难再征收足够明朝大军所用的粮食,因此时候柳成龙立刻赶往分朝,与光海君及郑琢商议,考虑向各地书院及王亲国戚征收储备粮供应。
光海君也认为书院、宗亲正是最受朝廷恩惠者,故此次国难之际也正是宗亲报恩之时。另外柳成龙还建议给全国愿意贡献粮食之人给予空名帖,换句话说便是给立功之人,或贡献财物之人赋予官职的任命状。
不过光海君认为此为卖官鬻爵,不能同意。柳成龙无奈苦劝道:“所得官职不过是最低阶且毫无实权之职,对于为国作出贡献之人,必须给于相应的补偿,此乃以名换实,危难之时不得已而为之也。”
光海君思考再三,觉得柳成龙此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这事或有后患,他也不想背上骂名,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先行上奏,把这麻烦事丢给大王。
朝鲜王李昖得到奏报后,金贵人觉得宗亲已为王室用度尽心竭力,再征收粮食恐怕会失去宗亲拥戴,因而询问李昖如何答复,后见李昖准备准许分朝所请,便问大王是何原因。
李昖道:“就让世子去向宗亲征收粮食好了,反正宗亲必然反对。他们反对成功,则说明世子思虑不周,威望必然下降;他们反对无果,则必然对世子离心,寡人料想他们或将上奏改由大朝供奉灵位。
另外,三都即将收复,寡人也可以作还都准备,再借着还都筹备及宗亲上诉为由废止分朝,两朝统一。再由寡人统领国事。”金贵人原本是反对此事的,但听到这里便不再多言。
果然,征粮一事引起宗亲强烈反对,光海君强压宗亲交粮之后,宗亲纷纷上疏,李昖趁机向分朝发布王令,决定于定州合并两朝。
光海君对此极为不满:“我到现在为止都是代替王上统领义军、官军与倭寇战斗,并收拢民心。王上无法做到的事情,是由我这个世子所领导的分朝完成的,民心在分朝而不在大朝,又怎会去追随王上呢。”
郑琢劝道:“邸下请冷静,邸下与分朝只是做了该做之事而已。邸下是为了克服国难而统领分朝,并非是为了与王上争夺民心,莫非您害怕了么?害怕王上废止分朝后再废掉您世子之位?”
光海君陡然一惊,连忙称方才言辞激动,是胡言乱语。郑琢眼观鼻鼻观心,宛如未曾看见光海君的紧张,但口中却说道:“民心已心向邸下,邸下就莫再贪心了,还请服从王命……假以时日,机会自来。”
光海君此时已恢复镇定,淡然笑道:“我既非嫡子也非长子,更从未得到过王上喜爱,因此更难受到大明诰命册封,机会怎会到我手中?不提也罢。”光海君面上带着笑容,但这番话语气中沮丧之情已不必明言。
之后,朝鲜王李昖率大朝一行至定州与分朝合并,同时升柳成龙为三道都体察使。
与此同时,明军则正在积极筹备收复汉阳。元月二十六那天,李如松令查大受、祖承训二人领兵三千,以朝鲜防御使高彦伯为向导,向汉阳方向开始火力侦查。
巧合的是日军方面也正好做出了相似举动,派出由加藤光泰、前野长康所率领的一百五十余人的物见番向北侦查,两军遭遇立刻投入战斗。
二十倍的兵力优势之下还有什么可以多想?明军骑兵当机立断向日军发起冲锋,这些辽东骑兵于马上手持万历二式骑枪与日军铁炮对射,双方互有死伤但明军明显占优,而且这次遭遇战遇到得很巧,两军间隔过近,明军铁骑轻而易举便能冲入日军阵中。
加藤光泰赶紧重整阵势,甚至还发起反击,明军另一路的祖承训冷笑一声,也率部一马当先杀入,一通混战之下日军很快死伤过百,加藤光泰忙不迭逃回汉阳。
明军也没料到加藤光泰身份其实并不低,只从他仅仅带兵一百余人来判断,以为不过小头目罢了,因此并未追击。
查大受命部队稍事休整,与祖承训商议道:“既然能偶遇倭寇探马,可见倭寇也在部署防御,他们已经在开始准备,想来驻扎在汉阳的倭寇应当为数不少。”
祖承训则道:“依我之见还是应继续向汉阳侦查,查明倭寇在汉阳究竟驻有多少兵力,这才好回去向大帅禀报。即便遇敌大队来袭,以我军骑兵之精锐,立刻撤回便是,倭寇万不能追及。”查大受表示同意,于是明军继续向汉阳方向前进。
汉阳日军得到加藤光泰回报,小早川隆景立刻献策道:“明军物见番(探马)已至汉阳附近,我军应当抓住战机,快速集中兵力、迅速歼灭这股明军,而后于要道设伏,必能大胜。
这股先遣明军不过三千,由我出阵,集中两万兵力,不仅定能立刻将其歼灭。也可随后设伏,重创明军主力!”
黑田官兵卫对此表示赞同:“明将李如松见其物见番迟迟不归,定会再遣部队探查,若见两次未归,则定然心生焦虑,利于我军用计。”
对此小早川隆景又补充道:“黑田殿下所言极是,若明军心生顾及不敢贸进,则必坚守不出,我军便可以避实就虚,扰乱其部署,如此主导权尽操我手;若明军盛怒,则必大出精锐,中我埋伏,主力大损,我军此后便能尽占优势。
明军自大胜我第一番队之后,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正是骄狂之时,对我军想必不屑一顾,若见几路物见番迟迟未归,料必立刻领精锐攻来,倘若果真如此,则正合我意!”
宇喜多秀家闻言大喜,立刻照他二人所言安排布置。于是日军两万涌出汉阳,并在弘济院设立前哨基地。明将查大受探到日军大批部队出城,虽然惊讶于日军动静之大,但也的确认为日军战力不过尔尔,不肯痛痛快快撤走,于是便先退至汉阳以北砺石岘至碧蹄馆之间,以火炮、战车环筑防御工事,全力备战,尽显辽东铁军气概。
这次日军小早川隆景部编有四阵,先阵由立花宗茂、高桥统增统率三千人,二阵为小早川隆景亲领八千人,三阵为小早川秀包、毛利元康、筑紫广门领五千人,四阵为吉川广家四千人。
元月二十七,丑时,立花家家老率物见番在王京以北的砺石岘发现有明军大队人马踪迹,立马火速回报本队。于是立花部先行,其余各部相继向砺石岘进发。
立花宗茂率军赶至后,由于大雾弥漫,立花军便开始就食早饭并排兵布阵,于辰时向明军发起进攻。查大受令炮火齐发,以携带的各种老式火器发火箭散弹封锁前线,新式火炮则远程轰击。
由于新式火炮射程远在日军火绳枪之上,日军阵脚未立便遭火炮射击,队形散乱,祖承训趁机引骑兵从两翼杀出,击溃日军前部。查大受下令停止追击,继续加固防守,并派人向李如松飞马报信。
李如松见查大受、祖承训迟迟未归,果然心中生疑。虽然他并不认为这两员老将率领三千精骑会直接被人歼灭,但这三千精骑可是李家军的嫡系精锐,可轻忽不得。
因此,李如松立刻与五弟李如梅领一众家将率一千精骑出发接应,又令部将杨元领一千精骑随后跟进,再令二弟李如柏率辽东主力居后跟进。
此时查大受、祖承训正在碧蹄馆全力防御,由于大部化骑为步,阵地数次险被突破。眼见弹药将空,士卒阵亡三四百余,伤者亦多。
正当两人商议是否放弃固守,恢复骑兵状态突围回撤之时,李如松于巳时亲率一千精骑赶至。他依然是典型的李如松式战法,直接冲击敌阵中心所在,当场杀得日军阵线动摇。
但其实这时的日军中心并非小早川隆景的中军,小早川亲领的第二阵主力尚未赶到,只有小早川隆景及其旗本率先赶至。
立花宗茂急忙相迎,小早川隆景听闻李如松仅率一千余人赶至,根本不顾此时局面日军劣势,反而大喜过望:“援军只有一千且是李如松亲临?哈哈哈哈!明军主将李如松竟然如此轻率,真是天助我也。斩杀李如松一人远胜过斩杀十几名明军将领,更胜过斩杀过万士兵。明军失去主将必将迅速崩溃,到时便是反击之时。
立花家三千兵足以匹敌别家一万,立花宗茂,你有西国无双之名,对面也是大明的无双名将,你可有勇气拿下李如松首级!”
立花宗茂欣然愿往,小早川隆景立刻亲自督战,严令全军合围。立花宗茂精神抖擞,全军出阵,所有人都得到了命令,务必斩杀明军主帅李如松。立花家上下轰然领命。
日军遂开始对明军展开合围,立花宗茂令十时连久率五百兵力正面楔入敌军再行撤退,引诱李如松入围。立花宗茂本人亲率主力绕至明军右翼袭击,但十时连久准备撤出之时,负责接应的小野成幸队却被明军火炮所阻挡,历经苦战才突入会合,与立花宗茂交替打击李如松部。
小野成幸是小早川部下中有名的金盔勇将,纵马呼啸而出,直奔李如松而去。李如松正在杀敌,未曾注意到此人杀来,好在亲随李有升急忙护卫掩护李如松。李有升引马反冲,与小野成幸大战,却不料未及数合,便被旁边的日军用挠钩拉坠下马,随即被一拥而上的日军砍为数段。
李如松五弟李如梅见李有升如此战死,大怒之下于远处张弓搭箭,一箭便射杀了小野成幸。日将安东常久见小野成幸被杀,怒气冲天,催动战马横冲直撞,砍杀明军多人。李如梅冷哼一声,再次百步穿杨,一箭准确射中其咽喉,安东常久坠马毙命。
日军另一猛将小川成重杀到,与游击将军李有异厮杀,连战七八回合之后被李有异斩杀,但李有异也不慎被挠钩拉坠下马来,遭十数支长枪刺穿。
李如松见连损亲信,也是双目血红大怒不已,拍马引军再冲敌阵,日将小野一郎前来阻拦,被李如松一击连刀带人砍成两截。
日将十时连久趁李如松旧力方使、新力未接之际赶上与李如松激战。李如松接战便落下风,大吼一声强行发力,这才逼退对手,但一时还难分胜负。又是艺高人胆大的李如梅出手,在两人酣战之际,竟然一箭射中十时连久左胸,十时连久扑通一声坠落马下。
血战之后,李如松与查大受、祖承训会合准备突围,小早川隆景见状不妙,再次下令前军死战到底,连续催促后续部队加速前进。
此时祖承训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先后于乱军之中力战数场,斩杀日将久野重胜、池边永晟;而查大受也不遑多让,乱军中杀了个三进三出,枪挑日将安东幸贞。
此时日军铠甲多为竹制,相比明军精铁甲而言防护程度较低,而混战之中的日军铁炮也不好发挥,原本就为数不多,现在还难以集中火力,加之战场地域偏狭,日军大部难以立刻铺开,只成批次进军。
反观明军人高马大,冲击力十足,兼持万历二式骑枪和精钢马刀,中、近战战力均可谓极强,因此明军将士得以寡敌众,浴血奋战之下竟然不落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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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五)血战碧蹄馆
与此同时,明军在开城的大本营中,经略宋应昌听闻李如松可能陷入埋伏,不由得吃了一惊,道:“李如松兵力不足,这孤军被围定是倭寇所设陷阱。敌既有备而来,得知李如松近在眼前,必将不顾一切取他性命。”
赞划袁黄答道:“经台所言极是,若是提督被擒杀,不仅对我军今后作战极为不利,而且陡然遭遇如此大挫,朝廷必然震怒……经台,李提督身份特殊啊。”
宋应昌当然知道李如松身份特殊,不过他不好接这个茬,只是问道:“李如松所带何部?出发前有何军令?”
另一名赞画刘黄裳答道:“提督所率人数虽少,但皆为辽东精骑,还另令杨元、李如柏各领军随后跟进,也即是说李家亲兵已全部出动。”
李家军全部出战,而且有明显的先后次序,这说明李如松对可能面临的大战是有估算的,因此这算是个好消息。尤其是李家军的战斗力摆在那儿,既然李如松认为没问题,那么出问题的可能性应该不高。
不过虽然稍稍放心了一些,但面子上宋应昌却一点不敢轻忽,下令道:“事态紧急,刻不容缓,倭寇若知晓李如松在,必会各军尽出,故眼下除我军增援外,还需各地朝鲜军进行阻击才是。
另外,我军增援必须大张旗鼓,迷惑倭寇,以为我军已全军出动,敌不敢轻易决战则必会撤走,如此可救李如松一命。”
宋应昌是高拱的门生,实学派中的高党,他的一切决定当然要考虑高务实的观感。眼下的局面有一点他不敢明说,那就是此刻陷入重围的可不止一个李如松,还有李如松的五弟李如梅。
李如梅现在的身份可不比以往了——他是高李联姻中被高务实挑中的妹夫,两家已经在交换生辰八字了,宋应昌怎么敢在这个时候让李如梅落入日军之手,亦或者当场战死?那没准比李如松战死更难交待。
因此,宋应昌急不可耐地号令明军、朝鲜军,严令联军不惜一切代价救援李如松所部,传令兵四出传信,明军杨元、李如柏所部也加快行军速度,从正常行军变换为驰援模式。
柳成龙此时也听闻李如松被围,在接到宋应昌命令后,立即令都元帅金命元、李镒领兵三千前往京畿道救援。金命元看来有些畏难,沉吟道:“李如松陷入倭军重围恐怕凶多吉少,他是明军主将,一旦被围,敌必大军尽出,而我军弱小,只怕难有胜算。”
柳成龙劝道:“我国即将面临灭亡之时,是明军千里来救,如今李提督深陷重围,我们岂有不救之理?虽然能否救出李如松,关键不在我们而在明军自己,但我们朝鲜必须全力以赴,否则岂非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你此去只需能有效阻击倭寇援军,拖延时间即可,不必强求其他战功。”金命元听了这话,总算勉强领命。
柳成龙还同时传信给附近的朝鲜官军、义军,抽调兵力向京畿挺近。朝鲜将领权栗接到命令后对部下感叹:“想不到明军也有如此窘迫的时候,我听闻明军来后,气焰嚣张、目中无人,素来不肯正眼看一看我等。
不过,毕竟是上国天兵,还有都体察使的请求,还是应出击救援。另外听闻倭寇不断增兵,看来是决心要取李如松首级。相比明军只是自视甚高而言,还是倭寇与我等国仇家恨更加令人难忍,我权栗绝不会让倭寇得逞!”于是权栗也领兵三千前往助阵。
京畿道义军首领李延馥探查到汉阳陆续有日军开出,本来疑惑不解,只能猜想定有大规模军事行动,因此打算出击袭扰。下属则提出了另一种猜测,道:“听闻明军收复平壤后,倭寇损失惨重,北方各道倭寇都在溃退,纷纷向王京集中。此次陆续出动是否为防止明军来袭?”
李延馥认为有理,颔首道:“或许不止是为防止来袭,已经交战也是有可能的。嗯……若是如此,我们义军也不能在此观望,也得助阵杀敌立功才是!”
正说话间,便收到柳成龙传信,李延馥看罢才知是这般情况,当即下令义军全部出动,阻击倭寇救援李如松。
部下规劝说倭寇势大、不可力敌,李延馥将其一把推开,厉声叫道:“倭寇之后必将出动更多兵力,而明军来救援朝鲜,朝鲜无以为报,唯有协助明军、舍身杀敌而已,更何况驱逐倭寇本是义军所愿!
若明军因我等坐视不理而败亡,我等妄称忠义,愧对天下。此战必须不惜性命,坚决阻击到底!”于是李延馥率领义军出击。
日军方面也在紧急调遣,总大将宇喜多秀家亲自率军支援,命黑田长政领兵五千作前阵,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领五千人作为二阵,加藤光泰、前野长康领三千人作为三阵,宇喜多秀家自领八千人为四阵居后。
日军援军刚刚离开汉阳便遭京畿义军阻击,石田三成得知有数支部队在向京畿进发后,连忙上报宇喜多秀家,秀家也不敢丢了汉阳这个主要支撑点,只好立刻令第三阵及第四阵一半兵力前往阻击。
汉阳日军援兵遭到李延馥所领义军阻拦,黑田长政惊讶于这次义军竟会正面出击,随即便令所部迎战。不久之后,石田三成所领第二阵也跟进上前,义军死战不退,直至近乎全军覆没。李延馥战至晕厥,被部下救走,这才算撤离战场。
加藤光泰、前野长康见朝鲜军分三路袭来,立即布阵拦击。金命元所部难以轻进,李镒便率军从侧翼发起冲锋,与日军混战,但不久即被击退,权栗则与日军第四阵僵持不下。由此可见朝鲜军战力相比日军而言,正面作战始终处于劣势的局面并无改观。
接战数刻后,朝鲜军率先后撤,但日军准备调头继续支援前部时却又遭朝鲜军袭击,只得继续攻击金命元、权栗所部。
明军此时仍在血战之中,小早川的两万大军已全数赶至战场,但受地形和前方混战的影响,一时间极难展开。
小早川隆景亲临一线鼓舞士气,李如梅于两军大战之中远远望见敌本阵一人疑似主将,便立刻张弓向那人射去。小早川隆景惊吓之下连忙带马闪避,这一箭由于实在距离太远,只取得战马中箭的战果,李如梅很不满意地收了弓。
不过即便如此,吃疼的战马也将小早川隆景掀翻在地,众将吃惊之余连忙上前急救。
战事激烈,立花宗茂铠甲之上箭如猬刺,立花军退至西面小丸山休整,小早川秀包接替奋战掩护,而明军被逼退,大小将领也阵亡不少。两边不约而同地各自停战,抓紧时间休息补充、调整战术。
李如松召集部下合议,道:“倭寇众多,我军若深陷重围,突围必然不易,敌寇很快又将发动进攻,眼下必须趁被完全合围之前占据缺口,向北且战且退,等待援军抵达。”
查大受把刀往地面一插,大声道:“末将愿誓死护卫大帅杀出重围,请令末将开路!”祖承训见查大受抢了开路的差事,便表示愿意殿后阻击。
李如松摆手示意安静,语气并不如何紧张,平静地道:“杨元、如柏赶来之前谁也不能战死,此次辽东精锐已经损失太多,尔等各守本职,万不可自乱阵脚。重申一次,接下来我军要做的就是先破敌锋芒,再向北退却,一切听我号令。”众将领命。
此时黑田长政、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大谷吉继已先行赶到,所领一万兵力正陆续跟进。日军也召开了紧急会议,石田三成道:“此处地形狭窄,不利大战,明军新到增援士气大增,竟与立花队僵持不下,面对逐步合围也不落下风。依我之见,不如暂时撤退,避其锋芒,另择战场。”对此,增田长盛、大谷吉继、黑田长政也表示赞同。
然而小早川隆景断然拒绝,道:“明军孤军深入被我合围,主将李如松命在旦夕,明军虽然悍勇,我军又受地形牵绊,但眼下正是决胜之时,若于此时紧急撤军,必会造成我军混乱不堪,届时明军若是追击,则我军进退不能,必将惨败!
诸君,数万军力不能战胜区区数千明军,这般战绩传回日本,漫说太阁殿下如何看待,便是民众也必将耻笑!今日之战,我军只能全力向前,斩下李如松首级!冠以武士之名者,尽可随我出阵杀敌!”
这番话一出口,其他说辞都变得无力了,众将无论认可还是怀疑,都只能表示愿随一战。
于是小早川隆景令小早川秀包、毛利元康、筑紫广门率五千人从东侧山上包抄明军左翼,令立花宗茂从西侧山上包抄明军右翼,他自己亲领中军主攻,而吉川广家、黑田军、石田军等居后,作为总预备队待命。
巳时六刻,小早川隆景令麾下大将栗屋景雄、井上景贞各领三千向明军逼近。待日军发起冲锋之时,栗屋景雄所部便遭明军三、四号炮及弓弩打击,还有许多本为“清库存”带来的神机箭之类,也都跟不要钱似的招呼上去。日军哪见过如此“花哨”且“热烈”的阵势,一时间就被打得队形大乱。
明军原本几乎都是精锐骑兵,本就不耐固守作战,见有机会出现,立刻跃阵而出发动反击。栗屋景雄奋战不退,但所部很快不支,井上景贞正欲支援,小早川家臣佐世正胜劝道:“栗屋队很快便会后退,此时向前救援不如退至坡上,待敌军追击栗屋队之时,我军再猛冲侧翼,定能获胜。”景贞依计而行。
果然,等栗屋队败退而明军骑兵追击之时,井上立刻率队呼喊杀出,栗屋景雄也回身反击,两方混战一团。
此时大谷吉继也自领本队赶来增援,大谷吉继身先士卒指挥突击,其近臣劝谏道:“明军铁炮威力巨大,此处弹丸横飞,极为危险,若被击中难保性命,请殿下在后阵指挥!”
大谷吉继一把推开,道:“生死有命,如果注定终结我性命的弹丸不在今日战场,即便弹如雨下又有何所惧。”随后大谷吉继便继续率领本队突进。
此时明军也逐渐出现麻烦,主要在于火器的补给,由于一开始是骑兵侦查的性质,了不起算是火力侦察,因此携带的火药、火炮都不是特别充足,如今打到现在已几乎弹药耗尽,除李如松带来的一千骑兵火药弹丸还够支撑一段时间之外,其余明军多数已经事实上转为冷兵器部队。
日军一直强调他们的地形劣势,但其实砺石岘至碧蹄馆之间都是河流溪谷,崎岖狭窄,部分地区散布水田加上昨日天降大雨,又赶上冰雪初融,道路泥泞不堪,反而是明军的骑兵优势更难以有效发挥。
双方这一轮激战,明军火力优势不在,骑兵优势也体现不出来,苦战之后发现无法击破,只能仗着盔甲精良勉强抵挡。眼看不是长久之计,因此李如松果断下令向北转移阵地,同时重组战线待援。
接近午时,明军伤亡进一步加重,四千兵马已带伤过半,战死者也不在少数,李如松的亲军将官还能跟在他身边杀敌的更是所剩无几,但明军依然在全力拼杀。
此时日军已完成对李如松的三面合围,同时发起总攻。日军漫山遍野,四下无处突围,明军打到现在已经十分疲惫,在日军铁炮队逐渐列阵之下,李如松也开始心急起来,深感恐将命丧此地。
他悄悄拉过李如梅来,向他交待了几句话,但从李如梅的表现来看应该是强烈反对,没有答应。李如松叹息了一声,却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五弟的肩膀,李如梅反而很紧张,一步不离地跟着大哥行动。
立花宗茂此时也多负刀伤,但他战意十足,高喊李如松将死,鼓舞士气再度进击。石田三成及黑田长政也向小早川请令全军出击。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杨元终于率领本部一千精骑及援军四千赶到救援,从北面迅速投入战场,对日军发起了猛烈冲锋。这一波进攻让日军猝不及防,急忙试图调转枪口重装射击。
然而他们毕竟是突遭明军弹雨来袭,队列大乱。此刻明军精骑各持骑枪一顿开火,然后换了马刀狂飙突进,虽遭火绳枪射击,仍很快突入了日军阵中。
这股明军作为生力军,又是来救援自家主帅,当真叫一个气势如虹,而日军方面则是阵型大乱、士气暴跌,杨元因此打开了李如松所部生路。在告知李如松说李如柏领后队正在跟进之后,李如松只觉否极泰来,立刻整军反击,与杨元会合。
此时吴惟忠亦率部从山间小道突袭而至,直冲小早川隆景本阵而去。黑田长政见状,立刻命自己所部前往阻拦,明军虽占上风,但日军兵力远胜,一时间难分胜负。
吴惟忠下令将携带而来为数不多的三号炮全数射向日军本阵,逼敌回撤,日军本阵动摇,小早川隆景大喝一声,问谁人可退吴惟忠?吉川广家应声而出,率部出动支援黑田队。
吴惟忠及所部明军全力拼杀,与杨元及李如柏一道为李如松撤离争取时间。与此同时,明军援军亦源源不断投入战场,碧蹄馆一带战况形势愈发严峻,战场规模越来越大。
小早川隆景望见明军大部增援,心生失落,而且被视为精锐主力的立花队几乎快要损失殆尽,第六番队也是伤亡惨重,再战已无意义。
小早川隆景意图撤军,石田和黑田二人不理解为何此时又要撤军了,小早川隆景解释道:“我知明军甚强,却未曾想竟能如此之强,难怪小西的第一番队会遭致那样的惨败。如今明军又增援数千,形势已变,战机已失。如此看来定是与我们一样,后有大部跟进,而此地不利于两军主力大战,继续在此胶着并非明智之举。
另外,此战已经牵动太多兵力,京畿道内战事连绵,此时却还不是我们与明军全面决战的时刻,我们已经完成了阻击明军的任务,此后短期内汉阳安危应当无忧。”
于是在小早川隆景的军令下,日军后队变前队,开始有序批次撤出,逐批返回汉阳。李如松见日军撤走,也得以脱离险境,明军返回坡州休整,准备撤回临津江以北。
正当李如松准备动身时,柳成龙赶来劝阻。李如松说道:“原以为是敌小股伏击,结果是敌主力倾巢出动,我所望见光是前锋便已多达两万之众。如此估计,敌总兵力或许不下二十万之多。我部原仅五万,此次又消耗了大量火药、出现了不少伤员,须得等待物资补充和伤兵复原,才能做下一步考虑。”
明军兵力柳成龙自然清楚,其对物资的消耗巨大那也是肉眼可见,但他惊讶于李如松口中日军“二十万”这个数目从何而来。
李如松当然不会告诉他说这是高阁老所言,只是建议为防敌主力来杀个回马枪,请柳成龙与他一起速速离开此地,但朝鲜探马来报,说倭寇已放弃追击,全数返回汉阳。
柳成龙再请李如松重整军备,调集援军,攻向汉阳,而李如松坚持返回开城休整,柳成龙、金命元、李镒等阻拦不放,两边一时间竟然还发生了冲突,底下士兵甚至有拳脚相向者。
然而这些插曲改变不了李如松的决定,不久之后明军全军后撤,返回开城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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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六)碧蹄馆余波
对于李如松决定返回开城休整一事,宋应昌一开始并不十分理解,按照他的看法,既然大军已经源源不断抵达,战场形势也已经明显好转,此时难道不该趁势反击,甚至干脆一路追击并攻克汉阳么?
因此等李如松回到开城之后,立刻被宋应昌找去问话。由于李如松身上虽未带伤,但满身血汗都未来得及洗净,两人见面自然也没时间多客套。
宋应昌直接进入正题,问他为何撤兵回开城,并说自己这边甚至已经指示军需后勤方面加大力度赶紧往前线调集物资了,结果他这一撤倒好,自己所有的指示又要赶紧派人撤销并更改。
李如松虽然精神气看来依旧不错,但嗓音却做不得假,一开口便是强烈的嘶哑感,他摇头道:“现在打不得汉阳了,今日之战,末将光损失的家丁就超过一千,那都是从家父手中久战成军的真正精锐,便不说以一敌百吧,但其在辽东与蒙古、女真战之,以一敌十是常有之事。
经台,这些损失不同其他,一来无法掩盖,做不得假;二来影响军心士气,没有他们在,麾下即便再多十万兵,也未必能如臂使指;三来就是之前末将和朝鲜人说的了,火药等物资消耗巨大,尤其是末将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血战,药材药物还不知是否足用。
综上这三点,末将认为必须停下来休整补充一番了,要不然按照当前我军的状况去汉阳与至少十余万倭军决战,打得好或许是个僵持,万一打得不好,那恐怕连之前取得的战果都要化为乌有。”
说完这些理由,李如松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稍稍一顿之后又特意补充了一句:“以上这些话皆是末将肺腑之言,经台若仍坚持我部出击,末将……仍将奉命,但末将也必致函高阁老,以为诀别。”
宋应昌听得他这番话,尤其是最后这段话,当真是哭笑不得,不过转念想想却也能够理解。毕竟是李如松嘛,跟他合作过的文官有几个说过他的好话?似乎除了高阁老之外,那是一个也没有了!
为什么会导致这种结果呢?宋应昌在接受经略一职之时就认真想过,李如松是个极有主见的家伙,出身顶级将门,自己几无败绩,平时肯定眼高于顶,对于绝大多数文官的作战指挥必然看不上眼。
在这种情况下,除了那位同样百战百胜的“天下第一文帅”高阁老之外,哪位文官对他的指挥指手画脚是他能接受的?
虽然高阁老当时是经略,自己现在也是经略,可人家高阁老能命令他是靠自己的威望,自己现在要靠什么?只能靠自己是高阁老一派的……因此就有了李如松刚才那句“末将仍将奉命,但末将也必致函高阁老以为诀别。”
换句话说就是如果你强行要我进军,因为你是高阁老的人,我还是会给面子听命,但我也必然亲自找高阁老讨个说法!
宋应昌当然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否则高阁老怎么看自己?这不是典型的御下不力么!何况李如松刚才那番分析本来就有道理,他最精锐的部下死伤过千,那是闹着玩的吗?
前次伐元之战那样重大的战役里头,李家军最核心的嫡系前前后后可能也就损失了千把人,但援朝和伐元孰重孰轻?局部一战和完全一战又岂可同日而语?所以李如松坚持要求休整完全合情合理,宋应昌一开始就不打算反对。
于是宋应昌连忙闻言安慰,表示这样的决断合情合理,自己找他来只是为了了解情况,以便回报朝廷和应付朝鲜方面,让李如松不必为这些事情烦心,好好整备军队,恢复实力,以图汉阳。
李如松见宋应昌如此态度,也算是松了口气,谢过之后便即告辞,说要去探视伤员、祭奠阵亡勇士。宋应昌见他满身血污,劝他先回去沐浴更衣,李如松强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告辞而去。这位辽东虎将的腰背依旧挺得笔直,似乎从来不会弯曲一般。
而与此同时,朝鲜朝廷也因为李如松的决定展开讨论,郑澈奏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提督李如松此次战于碧蹄馆,虽未能进取汉阳,但也称不上战败。只是李镒将军阻拦明军后撤时,却被以抗命不遵为由惨遭施暴。”
伊斗寿进言道:“在王京,每日都有百姓被倭寇屠杀,明军居然还视我朝鲜的将军如奴隶牲畜一般随意殴打,真不知究竟是援军还是敌军。”
兵曹判书李恒福也进言道:“即便明军拥有朝鲜的指挥权,也决不可肆意凌辱朝鲜官兵,必须严惩明军,直到获得承诺,再奉还朝鲜军独立军权为止。”
李德馨同样奏道:“殿下,若不追究此事,朝鲜将成为明朝笑柄,朝鲜将士和天下百姓也必极为寒心。”
平安道观察使李元翼奏道:“现在军营中已经沸沸扬扬,与明军冲突一触即发。另有人说,若是分朝尚在,绝不会视而不见。”
郑琢最后补刀道:“既然群臣意见一致,还请殿下召宋经略前来追问其责,多加叮嘱。”金应南等群臣也一致请求李昖振奋朝鲜,惩治明军犯官。
这次百官齐心一词,李昖也不能再视而不见,只好准奏,并立刻安排召宋应昌相见。
双方相见,李昖便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只需重整军备再战即可,朝鲜虽是受明军援助,但明军也不可如此藐视一国将领,肆意欺辱成何体统!这便如同在藐视寡人和朝鲜朝廷。寡人想,皇上在命令出兵之时,不会也命令到该如此对待朝鲜吧?”
宋应昌站得笔直,口中答道:“殿下,本部堂只听闻李如松遭受敌重兵伏击北撤,却还不知有如此之事,真是万分意外。本部堂会立刻派人问责李如松及涉案将官,绝不会再发生此类事件,请殿下放心。”
李昖嘴角微笑:“既然经略如此说,寡人又怎么会再去计较呢。经略请坐,只是寡人还有一个请求,如今战势良好,各地汇聚而来的朝鲜士卒渐渐增多,所以寡人想将朝鲜军从明军的指挥中独立。如此一来,想必冲突事件也就不会发生,朝鲜军也将在今后与倭寇的战斗中更加士气高昂。”
宋应昌见李昖得寸进尺,小饮一口清茶之后再次起身,拱手道:“多谢殿下赐茶,想必朝鲜军在独立指挥之后定会战力倍增,并将倭寇彻底击溃。既如此,本部堂也可以立刻撤兵辽东,回京复命。
请殿下放心,本部堂会向皇上如实陈奏,就说朝鲜必能坚持到底,将倭寇全部歼灭,而我大明已经尽到宗主国之大义,接下去只要观战助威即可。”
听到此言,朝鲜君臣无不惊愕。李昖大吃一惊,急忙挽留,表示单靠朝鲜自身难以收复国土。宋应昌一脸诧异,问道:“方才殿下不是还说,只要朝鲜军能独立出来,便会更利于战斗么?既然我明军已然成了帮倒忙的,那还不早早回去,留在朝鲜餐风饮雪作甚?”
李昖连连否认,表示自己万无此意,没有大明援军是万万不能击败倭寇的。
宋应昌轻轻一笑,道:“殿下,若有可行之建议,本部堂自然都会接受,但此事实在过于荒谬。朝鲜大臣对受到我大明统一指挥一事一直抱怨不平,本部堂也早有了解。其实说到底,不过是所谓的自尊心受挫,急于找回颜面而已,并非是我明军仗势欺人,要将朝鲜纳入指挥之下,而是将指挥系统有效统一乃是战场决胜之要素之一。
这里本部堂试举一例,蒙古右翼十万铁骑、幅员万里,但自先帝隆庆年间达成朝贡起,便纳入我大明指挥之下,高阁老曾数次指挥其军作战。本部堂可从未听说顺义王在战时要求自行其是,而不听高阁老指挥的咄咄怪事!
十万蒙古铁骑是何等强大之军力,想必殿下与朝鲜众臣心中当有公论,他们都能老老实实在大明指挥下作战,更何况朝鲜军并未具备地区独立作战取胜之能力,却强要享受比顺义王更高的待遇?
若朝鲜果真有如此能力,则一开始就不必向大明请求救援。如果殿下希望朝鲜军独立作战,那就请向我、向朝廷、向皇上展示朝鲜之力量。”
说罢,宋应昌扬长而去,而朝鲜君臣无言以对。
事后不久,李如松得知宋应昌因为明军殴打朝鲜将领一事对朝鲜做出过口头上的问责承诺,因此主动来向宋应昌请罪。
宋应昌这次似乎没有之前好说话,上来就是一顿教训,道:“孤军深入,轻犯敌锋,几致不测,而大将若死,则皇威大损!届时数万将士都将被你牵连治罪,如何歼灭敌寇以复皇命?
你父李宁远用兵有方,胆大心细,有勇有谋,你却如此鲁莽冒进,须得好生反躬自省,不可再有此冒失行动。”
宋应昌知道如果光是批评李如松,以李如松的脾气恐怕未必服气,因此搬出来和他做对比的是其父李成梁。大明朝孝道大似天,你再牛逼,难道还要跟你爹论一论高低?信不信李成梁大耳刮子抽你?于是这样一来,李如松就无话可说了,只能乖乖领训。
但宋应昌接着却又说道:“不过此战也并非一无是处,北军勇猛以令敌寇胆寒,也是在你治下才能有如此战力,换做平常军旅早已伏地请降。
以寡敌众,面对十倍之敌依然能坚守待援,最终击退倭军主力,此事我自会为你请功,而内阁中有高阁老在,自然也不会看不到此战之艰难和你临战之勇气。”
这就是打一棍子给个枣,李如松还能说什么,只能拜谢了。宋应昌是经略,身份贵重,说完这些便先行离开。
但他这一走却出了点情况,此前受到区别对待的南军官兵逮着机会,借此局面对北军冷嘲热讽,发泄对上次报功的不满。
如南将王必迪就公开质问李如松道:“抛弃大军仅率先锋出击,结果陷入重围,倘若主将有个长短,全军必士气大挫,甚至溃退,如此主将不当严惩么?”
其余南军将领如骆尚志、吴惟忠等人也都出言指责,而李如松不加理会,径自离开。祖承训、查大受等北军将领则反过来指责南军目无上官,南北军将领不欢而散。
不仅将官之间,几日来南北军士兵也争吵不休,彼此讥讽辱骂,终成两方大规模斗殴,明军大营一时大乱。宋应昌及时出面令人鸣炮制止,令亲兵抓捕南北军士兵领头闹事者就地斩首,公开训示并颁行奖赏安抚大军。
经过碧蹄馆一战,李如松亲军死伤甚多,不少亲信猛将都战死沙场,自家精锐受到重创,回头看看,甚至自己也险些丧命。如果说这些还算将领惯见之事,那么南北军矛盾重重,互不相容,自己这提督到底还能不能指挥得动南军,又能不能在战场上信任南军,那就难说了。
在这样的心思之下,李如松战意陷入消沉,连开城也不想要了,干脆借口损失过大,一路将李家军主力后撤至平壤。宋应昌强令不动,气得仅率李家军之外的其余军队驻扎开城,号称日军若来,自己这经略就死在开城算了。
不过好在此时日军并不会来。这次碧蹄馆血战,事实上明军前后真正参战的兵力只有六千,而日军参战兵力高达四万三千,最终结果却是明军伤亡千余,日军伤亡四五千之多。李如松在心疼他的核心嫡系不假,日军又何尝不是被打怕了?
小早川隆景这位智将亲自指挥,立花宗茂亲率精锐作为先锋,早期以十倍兵力合围李如松三四千人却始终啃不下这块硬骨头,反而崩掉了自己的门牙。这战果一出来,日军自问能守住汉阳都是天照大神保佑了,哪里还有胆量进击!
现在日军方面正一门心思找国内求援,如若不果,那就得考虑南撤了。不过明军方面因为李如松擅自后撤,却也闹出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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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七)一退一进
前次出使达成了两个月休战协议的沈惟敬此时已经回到朝鲜,本来他的任务在那次停战之后就算告终,但沈惟敬功名心极强,自觉战争既然还在继续,那多半最后还得有个停战协议,因此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有发挥余地。
于是他追着周咏好说歹说,又捞到一个继续出使朝鲜、视情况与日军谈判的差事。而且这一次不同此前,因为前次成功谈出两个月休战的功劳关系,他这次还捞到了皇帝的旨意,出行带上了王命旗牌,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李如松撤兵回平壤这件事一出,在不知道日军具体情况的条件下,宋应昌留在开城就显得很危险,因此沈惟敬立刻觉得自己又来活了,准备再次立个大功。
于是沈惟敬向朝鲜王李昖提出,等到时机成熟可以再次与日军议和。只不过这个提议刚刚说出口,伊斗寿便怒道:“沈将军你是何居心,又想像上次一样休战么?我们朝鲜绝不会同意!”
沈惟敬一脸诧异反问道:“上次休战有何不妥?最终为明军的到来赢得了时间,因此才得以收复平壤、进军开城。”
郑澈拦住伊斗寿,问沈惟敬此次又是何计,沈惟敬答道:“我会令倭寇从王京撤回本国,如若他们答应,便可放其一条生路——不过这自然是蒙骗倭寇之语,只要倭寇离开汉阳,联军便立刻将其聚歼,收复朝鲜全境。”
这前景李昖听得喜欢,但伊斗寿却提出疑问,道:“倭寇上次受骗为时不久,眼下还会信你所言么?我看还是放弃口舌之利,直接进攻为好。”
然而沈惟敬坚称,即便要进攻,但在进攻之前也必须先作会谈,万一要是谈成了呢?于是郑澈要求允许朝鲜大臣一起参加,否则将视为有出卖朝鲜之勾当。
沈惟敬怒道:“朝鲜的大臣们总是怀疑我和我军,既然如此,为何要请大明救援?既然大明介入,那么这场战争就不止是朝鲜的战争!至于谈判,上国使节出席理所当然,藩属之国却为何总要插手干预?”
伊斗寿也怒道:“战争主体为朝鲜!插手干预才是大明所为!”
这话就有点政治不正确,或者说脑子不清醒了,李昖连忙制止争吵,打断道:“上次沈将军孤身独闯敌营才使计策成功,得到明军援救,因此寡人愿意相信沈将军。
但是,有一点还请沈将军谨记在心:倭寇毁我先王陵墓,屠戮山河,朝鲜绝不与倭寇议和,我们只能同意倭寇请降——至少是向大明请降。另外,还请沈将军确认被俘王子临海君、顺和君之安危,并将其带回。”
沈惟敬先是谢过李昖的信任,继而大包大揽表示以上这些自己都记下了。很快,沈惟敬便告辞而去,筹措准备出使,同时思考何时可去谈判。
这时柳成龙忽而来见,向他问道:“沈将军,听闻您准备择机去令倭寇撤军并带回王子,但不知将军何时动身?”
沈惟敬答道:“日期尚且难定,需得与宋经略相商,从各方态势来判断何时方为时机。”
这话还算靠谱,柳成龙也挑不出毛病,便只好叮嘱道:“将军不会还是去议和吧?希望将军能遵守承诺,只谈令其退军或请降,以及带回王子之事,如若是议和,我定会追究到底。”
沈惟敬笑道:“本使明白,只是阁下怎么见了王命旗牌却不叩头行礼呢?”
然而柳成龙却不肯,反而道:“若是诛杀敌寇所用,我必当行礼,此时恕我不能答应。”
沈惟敬顿时沉下脸来,轻哼一声道:“柳成龙,你是急于求死不成?见王命旗牌而拒不行礼乃是大罪,万死莫赎。”然而柳成龙坚持不肯,转身离去。
结果次日一早,吴惟忠便奉宋应昌之命捉拿了柳成龙,问其不敬王命旗牌之罪。柳成龙被抓至宋应昌面前,宋应昌冷然道:“王命旗牌如同皇上亲临发号施令,即便夷狄见到也会下跪行礼,你却抗拒不遵,此举意欲何为,是要犯上作乱么?”
柳成龙答道:“经台容禀,我……”
“当着王命旗牌之面,你当自称臣下或外臣。”宋应昌冷冷打断。
柳成龙沉默了一下,道:“是,外臣怎会不知恭敬令牌,但外臣又怎能对包含着不许跟仇敌作战的王命旗牌下跪呢?”
宋应昌微微眯起眼,道:“果然非同凡响,但礼法大于人情……本部堂再给你一次机会,请跪拜吧,本部堂这次可网开一面。”
然而柳成龙默不作声,宋应昌没有再多话,便令吴惟忠将柳成龙军法从事,杖责一百。
吴惟忠一愣,以为宋应昌不懂朝廷杖责和军中杖责的区别,连忙劝说军中杖责一百根本没有活路。谁知宋应昌却不回话,反而狠狠瞪了他一眼,吴惟忠只得下令行刑。
正欲行刑之时,光海君领郑琢、李德馨、李恒福等人赶到制止,宋应昌稍稍拱手一礼,问候道:“不知光海君驾临军中有何贵干?”言语间不仅不称其“世子”,而且把“军中”二字咬得极重。
意外的是光海君他们却很聪明,先不答话,却由他带头,领朝鲜诸臣立刻便向王命旗牌行三跪九叩大礼,然后再请求宋应昌原谅柳成龙。
光海君道:“罪不在柳成龙,是外臣下令柳成龙不得与敌寇议和之物发生关系,请经台谅解。”
宋应昌瞥了柳成龙一眼,淡淡地道:“既然如此,那就请光海君向都体察使重新下令,命其跪拜即可。”
光海君嘴角一抽,但还是只得请柳成龙遵守礼节,同僚也都纷纷劝告。柳成龙无奈,亦感于世子及同僚苦劝,便对王命旗牌行三跪九叩,涕泪横流,口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宋应昌见状,稍稍沉默,摆手道:“事情既然了了,此次便先如此,本部堂还有要事,光海君请回吧。”便这么简单地将朝鲜众臣打发了。
事后,李昖问光海君为何如此,光海答说为救柳成龙,李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桌案,道:“寡人是在问你给王命旗牌下跪之事,是以为寡人不知这种方法才视而不见么?总归都是被蔑视,臣子代寡人受屈有情可原,世子出面与寡人被蔑视有何区别?
寡人说过,你只需要活着即可,不需要出面做任何事,更勿使朝鲜丢脸!百姓的血海深仇,自有寡人来报!”说罢拂袖离去。
此事之后,大明援军与朝鲜的关系明显紧张起来,宋应昌却找到了这个机会,干脆自己也撤回了平壤,直接放弃开城。这一下倒好,朝鲜方面顿时如同被人扒了底裤,怎么都觉得凉飕飕的不安全,李昖不顾劝阻,也赶紧把大朝迁回了平壤,搞得一众朝鲜众臣怨声载道、纷纷叹息。
如此一来,明军防线彻底收缩到临津江以北,但朝鲜大朝虽然也跟着北撤了,可汉阳周围仍有各路朝鲜武装势力。如李薲领兵三千驻扎坡州,权栗领兵三千驻扎幸州,高彦伯、李时言领兵一千驻扎扬州山中,另有多路僧兵、义兵在京畿道各处徘徊游击。
宇喜多秀家得知明军彻底撤走,喜不自禁,立刻下令加藤清正率军三千剿灭各路僧兵、义军。而朝鲜各路闻报,则纷纷出兵救援,日军第五军团福岛正则部便也率军出阵,协助加藤清正。
到了二月初,加藤清正部在汉阳以西搜寻到僧兵、义兵联军近两千人,他立即展开进攻。日军铁炮队布阵连射,联军不敌。日军锅岛直茂领兵一千从后包抄,断绝联军归路,步步紧逼,联军义无反顾反冲日军,决意殊死一战,而加藤清正求之不得,下令全军出击。
此战加藤清正亲手斩杀数十人,日军疯狂屠戮,联军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其余几路朝鲜援军则遭福岛正则领兵五千横扫,日军凭借数量及战力优势,打得各路朝鲜军皆败退回城。福岛正则身为践岳七本枪之首,所部战力更胜加藤清正,权栗、李薲等人都完全不能力敌。
加藤军与福岛军巡防京畿会师,扫荡各路,汉阳周围稍显清净,但紧接着休静大师弟子惟政即率领两千僧兵攻占汉阳东北十里处的水落山,同时另有一支六百僧兵攻陷二村驿,各地时而便有义军袭扰。
加藤清正及福岛正则虽连战连胜,却疲于奔命,宇喜多秀家为继续巩固京畿,于是准备夺取幸州。
汉阳城中,宇喜多秀家召集黑田官兵卫、石田三成、大谷吉继、增田长盛、加藤光泰、前野长康、小西行长、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福岛正则、小早川隆景等人议事,宇喜多秀家就攻占幸州向黑田官兵卫询问意见。
军师黑田官兵卫道:“山城幸州建于德阳山上,滨临汉江,三面环水,一面依坡,为易守难攻之地。幸州一地,可一览汉阳以北关隘险道,亦可向南威慑汉阳,可谓扼守南北咽喉,与临津江相连。
若明军再度南进,幸州必将是重要据点,还会用于粮草物资屯积,但若我军攻占幸州,则可巩固京畿,加筑防线,利于监视明军动向,伺机北进反击。鉴于以上情况,我支持总大将之决断。”
其子黑田长政立刻附和道:“正是如此,碧蹄馆一战我军损失虽然不小,但明军兵锋似也受挫,眼下不敢轻进,而京畿道内的僧兵义军也被加藤、福岛二君清剿。因此,我军当趁此机会逐步展开反攻,先攻占幸州要地向北推进,再伺机歼灭明军,活捉朝鲜王室!”
小早川隆景也进言道:“砺石岘碧蹄馆之战,其实是我军与明军两败俱伤,但明军数千的兵力在极端的环境下竟然也能与数倍之我军一较高下,战力之强我前所未见。
因此,今后我军不可再轻易与明军开战,尤其是决战。不过眼下幸州不在明军之手,我也赞成夺取幸州。”
石田三成于是补充道:“明军眼下全部都在临津江以北,幸州城不过只有数千朝鲜军在驻守,故而攻下幸州并非难事。另外,听闻幸州守将权栗家世显赫,出身名门,多有军功,颇受朝鲜官兵拥戴,我军此战若能斩杀此人,也能震慑朝鲜。
只是,如官兵卫殿下所言,幸州易守难攻,需调集优势兵力一举拿下,另外也需抽调部分精锐于要道,防备明军救援。”
可能是因为此战不是针对明军,小西行长也想一雪前耻,主动向宇喜多秀家请令道:“第一番队在平壤大败,我深以为耻,为此第一番队时刻备战练兵,等待重兴武名。攻占幸州之战请务必允许第一番队为先锋,拜托了!”
秀家问第一军是否已休整完毕,小西行长答第一军团已恢复士气,再请担任先锋——其实言下之意就是士气已经恢复,但兵力么……还欠补充,总大将您是不是和太阁殿下提一提?
加藤清正闻言大笑,道:“喂,小西,怎么你和石田一说是只有朝鲜军驻守就顿时信心倍增啊?果然是只会欺负弱小,真想雪耻的话,就应当请求担任攻打平壤的先锋才是。
另外我看你清瘦不少,可真是难看。啊,这也难怪,在平壤险些连命都丢了……不过,要是此次去幸州连朝鲜军都无法战胜,那你可就无颜再活在人世啦,我劝你还是再歇歇为好。”
小西行长大怒,立刻反唇相讥:“哟,加藤君看来有些话没有告诉大家嘛,那好,你不说我来说。
我是没能战胜明军,但你在咸镜道却竟然被区区明国仆从军和朝鲜义军击败,我听说为了活命,你只穿了便服逃窜,不知道咸镜道的刺骨寒风有没有冻坏你的命根子?
哦,还有,汉阳军议你故意不至,撤军命令你置若罔闻,我看你完全是在藐视总大将,殊不知蔑视总大将就是在蔑视太阁殿下……”
蔑视宇喜多秀家也还罢了,听到“蔑视太阁殿下”,加藤清正立刻大怒道:“胡说八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军议召开之前分明是你与石田三成扣押了通知我的信使,总大将岂会因此问罪于我?我也会向太阁殿下禀报,将你与石田三成砍头!你们还是抓紧时间祈求冥福吧。”
这下好了,被波及的石田三成怒而起身,大骂道:“加藤!军议之中你竟然如此放肆,毫无证据便污蔑同袍!值此战争期间,你竟想挑起内乱,别以为太阁殿下会不顾大局袒护于你!”
宇喜多秀家见三人剑拔弩张,再闹下去不知道会搞出什么乱子来,只好大声喝道:“全部坐下!谁再挑起内斗,全部军法问罪!
幸州之战我已有决断,小西领第一阵、石田领第二阵、黑田领第三阵、我亲领第四阵、吉川广家领第五阵、小早川隆景领第六阵。全军出阵三万,务必一举攻克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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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八)幸州
宇喜多秀家这个安排看来很合适,但福岛正则忽然冒了出来,有些不悦地问道:“等等,秀家,为何不让我和加藤出阵?若第二番队和第五番队出阵,不止是区区幸州,连开城在内也能一日之间再度拿下!”
福岛正则这话看似口气很大,其实也有前提,开城现在没有明军驻守了,朝鲜军在日军眼里不过土鸡瓦狗,第二番队和第五番队一齐上,一日破之那也着实不算异事。
但宇喜多秀家却答道:“我自登陆朝鲜以来尚未亲自攻占城池,虽说身为总大将未必非得亲立战功,但毕竟我也有破城杀敌之愿。当然,即便如此,我也不会独占此功,这才令各番队抽调兵力合攻幸州。
至于第二番队、第五番队,你们都是众所周知的精锐,因此为防备明军仗着骑兵优势突然袭击,还是请第五番队扼守要道,第二番队防备汉阳,此这两件事比起攻打幸州更为重要。”
这话给足了福岛正则和加藤清正面子,福岛正则虽然居功自负,但有宇喜多秀家这样的态度,倒也愿意就此作罢,同意担任防备明军的任务。当然,这也是因为福岛正则心中其实极为期盼能与明军交战之故。
加藤清正则仍对小西行长语出嘲讽,讥笑道:“小西,你最好祈祷明军不会来救援幸州,否则我们将明军击退之后,你该多惭愧呀,是不是?”
小西行长知道宇喜多秀家虽说是总大将,但其态度或多或少仍是偏向于加藤清正的,因此这次没有多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怒而不语。
此时幸州这边也正为防备日军来袭而做准备,休静大师二弟子处英听闻日军将攻幸州,也领僧兵数百赶来支援。
权栗对处英的到来十分感谢,亲自迎接并表达谢意,道:“听闻日军在京畿道清剿义军及僧兵,我正为此担忧,眼下见师父们无事,实在是老天护佑。”
处英合十谢道:“多谢将军关心,天下僧侣群起响应,佛祖自在心中,怎会被妖邪杀戮殆尽?此次我奉师父之命,特来助将军守卫幸州。”权栗再谢,相请入城。
入城之后,权栗便召集诸将,道:“幸州地处险要,为南北咽喉,事关全局。正因为是此等要害之地,是以日军迟早来攻,如今看来果不其然。诸位,我军必须凭险坚守,日后幸州也可作为光复王京之前线驻地,必能事半功倍。”
部将赵儆面色忧虑,迟疑道:“将军,幸州兵力不到三千,若倭寇大军来攻,如何能守卫幸州?是否可以考虑……请明军援救?”
权栗对于部下中会有此一问早有预料,闻言毫不意外,回答道:“幸州地利在我,此地位于德阳山上,南有汉江,东有昌陵川,而二水之间沼泽密布,只有西北一路可供出入。
我军只要借此狭窄之便善加布置,则倭寇无论兵力再多都难以铺开,只能化作斑斑小股,批次进攻,如此便更利于我军防守了。
尔等切记,弓弩火矢、火箭投石、蒺藜火炮等物都需要再核查一遍是否可用,另外还要再次加固幸州防御工事,挖掘战壕,再多筑两道栅栏砦堡以拖延倭寇进攻。至于援军么……还是可以派人向朝廷请求明军救援的。”
按照权栗的这番话来看,他显然更倾向于自己一方尽力为之,至于明军救援一事,则属于“能来更好,不来也罢”。他这个态度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朝廷刚刚和明军闹过别扭,愿不愿意开口找明军求援可难说,明军听到求援又愿不愿意帮忙,那也难说。
不过对于赵儆等权栗部下而言,可以求援一定是比不能求援要强百倍的,因此立刻领命,同时心中祈祷求援一事一切顺利,毕竟在他们看来,能挡住日军的肯定不是自己,只能是明军。
二月十二黎明。天光方破晓,晨雾正氤氲。寒风中,日军便已在幸州外围陆续集结布阵。权栗见日军已至,下令今日不煮稀粥,全军饱餐战时硬饭,决心死战到底。
权栗亲自鼓舞全军,大声道:“将士们,我权栗已五十有五,可说时日无多,虽从军多年提拔为将,却一直尸位素餐,常为此羞愧万分!值此国难之际,能与倭寇一战,保家卫国,已成平生夙愿,但我仍有一个更大的心愿,那便是亲领大军,将倭寇完全驱逐入海!
自倭寇侵我朝鲜以来,残害百姓,掠夺钱粮,占我山河,毁我宗庙。历代先人不得安息,父母妻妾、子女同乡皆流离失所,生死不明!
诸位,今日我等若不奋起反抗,拼死力战,则朝鲜必亡,家国破碎,我们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届时更有何颜面于九泉之下面对祖宗亲族、父老乡亲!
诸位且看,倭寇如今就在城外,正在耀武扬威,以为必能将我等赶尽杀绝!众将士,随我诛杀倭寇,誓与幸州共存!”幸州全军将士深受鼓舞,呐喊不止,杀气昂扬。权栗见士气大振,即令各部进入城防位置,等待日军来攻。
此时旭日东升,天光破云,三万日军皆背负各式各色大名战旗,不少武士更是脸挂妖鬼面具,全副武装,齐声呼喝,在将领、头目们的喝令下齐步挺近,杀气充野。朝鲜守军见此阵势,与己方训练时的嘈杂混乱一对比,不免又心生畏惧,甚至胆战心惊。权栗连连鼓舞,亲自稳定军心,好不容易才使全军沉静,只待军令。
攻向幸州的道路果然十分狭窄,如今又遍布朝鲜军的防御工事,使得日军只能分成十余队轮流攻击。
日军第一阵在小西行长的号令下向幸州发起冲锋,权栗严令全军不得还击,安心等待军令。待日军第一阵大半已进入朝鲜火力范围和射程,权栗亲自击鼓三声,下令全军反击。一时间,滚木礌石、火箭弓矢齐下,各处零星火炮也同时响起。
此时日军不仅猝不及防,而且又因地域狭小而阵型密集,突遭打击之下根本无处闪躲,死伤渐渐增多。
不过小西行长坚信,面对朝鲜军只要一鼓作气便能突破,此时只需要发挥日军的轻火力优势,将朝鲜军气焰打下去即可。因此小西行长下令本阵重组,集合火绳枪还击。
然而意外的是,在朝鲜猛烈的还击下,即便小西行长几次下令,日军第一阵都难以立刻形成有效的反击力量,始终不能突破第一道栅栏。小西行长苦攻无果,未免本就损失过半的第一军团伤亡进一步扩大,只好下令撤退,使第二阵替换。
石田三成见小西行长败阵,急忙上前询问,小西行长说道:“朝鲜在幸州城外精心修筑了防御工事,幸州占据地利,不易攻取,而且此次朝鲜还击猛烈,我猝不及防,难以立刻重组,苦苦支撑也不能突破,只能退下来……真是耻辱,真想把幸州的朝鲜人全部杀光!”
石田三成劝慰道:“小西君不要动怒,退下来情有可原,并非你的指挥有误,事后攻占幸州后再行屠杀即可。我看朝鲜军不过逞一时之血勇,所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幸州撑不过太久的,我再去攻,定能登上城楼。”
小西行长奉劝务必谨慎,石田三成作别后披挂上阵,接替进攻。此时石田三成依旧没怎么把朝鲜军当回事,而是认为小西行长之所以败阵,乃是因为此前平壤一战损失太大,部队失去了核心精锐,冲锋陷阵之时失去了锐气之故。
于是石田三成领第二阵再攻幸州,但日军第二阵在朝鲜军防守之下与第一阵的战况如出一辙。石田三成大怒之下亲冒矢石,奋勇当先,却不料反而身中一箭,头部也被投石散落的碎石块击伤,要不是兜帽保护,搞不好已经被开颅了。
这样一来,第二阵短时间内显然也难以突破栅栏,反而因为石田三成本人负伤而军阵大乱。石田三成很快被救至军阵后方,这一来第二阵便不断有人向后退却。石田见状甚是无奈,也只得下令撤退。
第三阵由黑田长政率领,黑田长政吸取了前两阵的教训,下令保持距离,避免在朝鲜射程之外就有人擅自发起冲锋,其下令铁炮队集中至军前射击栅栏及掩藏与其后的朝鲜士兵。
黑田长政对自己的战法颇有信心,轻哼道:“小西这家伙被明军吓破了胆,竟连朝鲜军也不能战胜了。至于石田,历来不配武士之名,本就不具备作战的才能……
不过,这支朝鲜军倒是在幸州费了不少心血,但也无妨,只要能稳步进取,等待可发挥我军优势之时,自然无人能挡。”
然而朝鲜这两道栅栏砦堡着实是精心修筑,日军所谓铁炮不过是火绳枪,难以对栅栏造成严重破坏。日军也发现了这一点,因此又将手中铁炮抬高角度进行仰射,希望将弹丸射入城中。
然而日军与幸州城楼相距较远,弹丸虽然也勉强抛射入城,可惜在那之后已威力大减,朝鲜军几无伤亡。黑田部乱射时久,却并无成效,黑田长政未免继续损失,也只得尴尬撤退。
而就在这一时刻,柳成龙收到权栗请明军施以援手的请求,顾不得双方前不久才刚刚发生的龃龉,立刻求见大明御倭经略宋应昌。
柳成龙这次看来没什么傲骨了,恭恭敬敬地道:“经台,前线危急,请您立刻发兵吧!以天兵之战力,即便收复王京也是胜券在握,且眼下日军正大举进攻幸州,幸州守将权栗将军十分需要援救,亦或者天兵此刻发兵王京,同样也可解幸州之危。”
然而只是他着急并没有意义,李如松撤兵回平壤以来和宋应昌的关系正处于微妙之中,双方都知道对方现在正等待什么——那就是高务实针对当前局面的指示。
简单而言,在高阁老回信抵达之前,除非真有十万火急的情况,否则无论宋应昌还是李如松,大概都不会做出什么大动作。
因此宋应昌婉言回绝道:“碧蹄馆一战带来的损失和影响比预计中要严重许多,眼下我军需要一些时日来处理一些问题。另外,我早已有言在先,要求朝鲜军归于大明统一指挥,朝鲜各部不得擅自出战。
此次幸州之战我不知是谁挑起的战事,但我深知朝鲜军一直盼望独立作战,而我也曾向大王明言,若想朝鲜军独立作战,则朝鲜必须展示相应的力量,那么此时不正是朝鲜展现具备独立作战能力之机么?”
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柳成龙此时无法维持前不久的强硬了,只能再劝道:“经台,我可以保证朝鲜军民定会奋战到底,死守幸州。然而眼下毕竟战局为重,幸州为南北咽喉要地,一旦失守,倭寇将可渐处于有利态势,届时无论是进军王京还是守卫开城、平壤,都将面临倭军战略压迫,因此还请经略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再施援手。”
宋应昌毕竟是御倭经略,如果对日战况转为严重,他是有直接责任的,因此柳成龙这样一说他倒也认为有些道理,于是沉吟道:“都体察使所言有理,不过即便如此,也不必我军大费周章进攻王京……收复王京时机未到,其中缘由都体察使不必细问。
至于救援幸州,这倒是轻而易举。碧蹄馆战后,倭寇忌惮我天兵战力,眼下只需出一偏师,虚张声势向王京方向发起佯攻,行此避实就虚、围魏救赵、攻其必救之策即可解幸州之围。我料倭寇若知明军大举来攻,必撤出幸州,退回王京,如此幸州可保。”
宋应昌这个决定在柳成龙看来并非对朝鲜军最有力的支持,但毕竟是一大恩,柳成龙还是诚恳地表示了感谢。于是宋应昌向查大受及茅国器传令,命他二人领兵三千,携带火炮、旗帜佯攻王京。
这道命令颇有讲究:茅国器是南军将领,宋应昌不担心他不接受调令,而查大受却是李家军的嫡系,值此宋应昌与李如松陷入冷战般的局面下,从他的反应大抵就可以揣测出李如松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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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九)记录
宋应昌的命令充满试探,但李如松这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好,查大受得到命令之后很快便点兵出征了,其中李如松甚至还临时给他增配了一批新到的京华木柄手雷,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手榴弹。
不过宋应昌不知道的是,李如松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和高务实取得了联系,之所以这次派兵的执行没打半点折扣,主要是高务实对他做出了一些承诺。当然,与此同时李成梁的回信也到了,大概意思就是他和高务实已经谈好,双方针对李家军在朝鲜战场的损失达成了一些原则性的共识。
这个问题追根溯源的讲其实还有点复杂,主要复杂在两个方面。第一个方面在于李家军的核心主力是家丁,但通常所谓的四万李家军在“编制”层面而言,并非全部按照家丁计算,其中只有一万是真正在朝廷拿“家丁补贴”的。
大明朝的兵制现在非常杂乱,对于将门来说,自己手底下的军队其实经常可以分为大帅本人的家丁亲兵、家丁将领的亲兵、普通征募兵、卫所兵这几个层次。
这里头待遇最好、战斗力最强的是大帅本人的家丁亲兵,比方说碧蹄馆之战时李如松亲自带过去的那一千精锐,就是这个档次的,也是李家军最为核心的战力,甚至可以看做铁岭李氏作为天下首屈一指大将门的基石。
对于李如松而言,这种全是家丁身份的亲兵是直接拿朝廷补贴却效忠他或者李成梁本人的中坚力量,是李家维系将门地位的根本。
在“李家军”之中仅次于“大帅家丁亲兵”的军队是家丁将领亲兵,这些亲兵也是家丁,但原则上来说并非李成梁或李如松的家丁,而是诸如祖承训、查大受乃至杨元之类李家军嫡系将领的亲兵。
这一情况如果要强行类比一下,会有一种“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之感,不过这并不完全,毕竟中国的“狭义封建制”时代早就过去了。事实上,只要大帅本人的威望足够高,依然是有能力直接给“我附庸的附庸”下令的,这些“我附庸的附庸”也不敢违背。
然而在家丁体系的实际情况之下,理论上“我家丁的家丁”的确不是“我的家丁”。“我”只是靠着巨大的威望,以及对“我”那些已经成为一军主将但原是“我家丁”的将领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从而间接拥有了针对“家丁的家丁”的威慑力。
那么这样一来就有个问题出现了:“我”如果失去了这样的威望,以及对原是我家丁身份的将领那种生杀予夺的权力,那么那些人数更多的“家丁的家丁”还能服从于我吗?也许一时半会还会服从,但“我”针对他们的威慑力必将持续下降,直到崩溃。
这样一解释,李如松的表现就可以合理解释了:祖承训、查大受乃至于李家军其他那些嫡系出身但并不真正姓李的将领们,他们在战争中损失再大,对铁岭李氏而言都是可以承受的,因为只要铁岭李氏依旧强大,政治地位依旧稳固,这些损失都可以在将来找补回来。
然而,如果铁岭李氏最核心的力量本身出现了崩塌,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些“非李姓嫡系将领”们没有自立门户之心?你又怎么知道朝廷不是一早就希望让他们自立门户?一旦他们都自立门户了,铁岭李氏还算得上天下第一将门吗?
以高务实手下原先的“三大将门”麻家、马家、刘家而言,隶属北军体系的麻家、马家都是靠自家同宗将领直接掌兵来维系的。比如麻家除了麻贵这位当前家主之外,还有麻承恩、麻承勋等一大票子侄辈将领;马家在马芳致仕之后,马栋、马林兄弟也都各自掌兵,手底下也同样还带着自家子侄辈。
唯一比较例外的是刘家,刘家在刘显之后只有独子刘綎掌兵。刘馨虽然也有一支相比而言人数较少的兵马,但因为她本人是女子,而且并非土司出身,故这支兵马只在滇缅战争时期一度存在于大明朝廷编制之中,而且名义上还是挂靠在刘綎名下。
至于后来,这支军队干脆脱离了大明编制,被刘馨带去南疆,目前扔在定南,作为名义上的暹罗王宫守备部队一部分存在,而实际上归黄芷汀在指挥。
在刘綎的军中,他因为血亲不够多,所实行的制度就和李家军类似(但要注意李家军血亲并不少),依靠不少刘显的义子(改姓家丁)和家生子(改姓家丁之子)来掌控整支军队。
这里就必须延展一下来论述区别了:对于将门而言,血亲一定是最可信的力量,因为在当前体制下,将门血亲是可以保持团结的,毕竟团结起来他们的力量才大,因此血亲将门更容易长期维系。
义子模式在一两代之间通常可以维系,但义子们手头实力强大之后往往获得改回本姓的恩赏,随着时间推移就常常在长短不一的时间后独自成为新的将门,于是基本脱离原先将门的控制——当然一般会保持特殊的关系,可那通常就只是面子上的了,真碰到利益冲突,还得是以自家利益为准。
李如松在伐元之战时就损失了一些直属家丁,因此才有李成梁怒而断供的敲打之举,这一次又在碧蹄馆损失不少,南北两战前后相加,李如松损失了两千多最核心的直属家丁。
区区两千多人的损失看似对拥兵四万的李家军而言不算多,但由于这是核心力量的损失,事实上对铁岭李氏“大将门体系”是有相当冲击的,所以李如松才不得不退兵回平壤,然后一方面争取老爹李成梁的谅解,一方面赶紧想办法补充这些损失。
那么很显然,李成梁和高务实达成的共识也自然就是针对李家军核心力量的补充。他们回复李如松的消息是其在朝鲜战场的直属家丁损失,户部及兵部会联合起来确保兵力完全补充,不仅不会削减“正式家丁编制”,而且会在下一轮军改之中确保他们的新式装备优先提供。
查大受部之所以能应御倭经略宋应昌的调遣立刻出兵,与李如松得到这样的保证密不可分。当然即便如此,李如松在接下来的战事中显然依旧会变得更加谨慎。
毕竟,兵员问题只要兵部愿意给编制、户部愿意给银子,那的确比较好补充,但如果一支精锐中一下子编入太多的新兵,这“精锐”还能不能算真正的精锐,那就不好说了。
好在宋应昌要调的只是查大受部,想要试探的只是李如松的对他命令的执行态度,所以李如松可以少掉很多顾虑,直接同意就行。
站在李如松的角度,查大受部即便受损,只要李家还在,迟早能给他补回来,而且他损失了力量反而更需要依赖李家,这就不仅不是麻烦,反而还是机会。
说回日军方面,此时日军总大将宇喜多秀家见三阵皆败,当真是气得发狂,怒不可遏地吼道:“无能!一群无能之辈!碧蹄馆一战面对数万明军我们都能将其击退,现在面对区区几千朝鲜弱旅,我军竟然屡攻不下!我倒要问问诸君了,此前一月之内直扑汉阳、每战必胜的威势何在!”
宇喜多秀家身份特殊,但平时并不经常发怒,此时勃然大怒之下,小西行长、石田三成和黑田长政都黑着一张脸却不敢多说什么,让宇喜多秀家充分体验了一把总大将的权威。然后宇喜多秀家就决定,亲领第四阵进攻幸州!
日军见总大将出阵,士气大增,不顾一切向前冲锋,结果自然是前队死伤众多,但此时的日军毫不畏惧,一个个前赴后继,终于突破了第一道栅栏砦堡。
随即,日军依托掩体布置铁炮阵,开始向朝鲜守军还击,而其余日军则继续向第二道栅栏冲锋。那股悍不畏死的勇烈让本就战力不佳的朝鲜军惊骇不已。
权栗亲自登上城楼督战,见朝鲜军心动摇,果断下令逃兵立斩,又令朝鲜军重新组织防御。朝鲜军火炮所射的飞天雷虽然射程有限,威力也一般,但杀伤的范围较大,加之朝鲜的床弩等防御设施威力不俗,弓弩密集连射,还是让日军举步维艰。
意外收获是,宇喜多秀家本人也身中两箭倒地,被部下救起拖出阵外。这一下,第四阵日军见总大将负伤退却,终于也心生退意,逐步退回第一道栅栏防御。
日军第五阵吉川广家见势不妙,立刻接替发起攻击,日朝两军于是在第二道栅栏短兵相接。此时两军都在全力以赴,各自不择手段,无论是石灰烧烟,还是撕咬挖眼都已经无所不用其极。
权栗也亲自上阵与日军血拼,两军因此相持不下。吉川广家忽然心生一计,先令日军退下,调集火油干草准备火烧幸州。
权栗见日军正准备火攻用料,急令部下开凿水坝,引汉江水倒灌日军,不多时水淹至日军过膝,吉川广家见火攻不成,在水中也更难进攻,只得下令撤退。
第五阵撤下后,第六阵小早川隆景继续接替进攻。第六阵等水势稍过,以铁炮掩护,松散站位,调来大量焙烙玉投掷轰击,很快第二道栅栏被打开缺口。小早川隆景下令突击,朝鲜军见状急忙一拥而上,舍身阻击日军突破。
另一边明将查大受、茅国器领兵三千向汉阳飞奔,不多时便见汉阳前要道之处有数千日军驻守。查大受分兵一千于山后布炮待命,令茅国器领步骑一千七百埋伏下来,自己则亲领三百精骑杀出诱敌。
福岛正则见明军杀至兴奋不已,立即组织迎战。日军在被明军骑兵冲杀了外线一阵之后,福岛军的铁炮队终于还击了,铁炮连段射击之下,明军伤亡二十余人,败退而回,福岛正则见己方损失大于明军甚多,愤怒地下令追击。
接下来的事情就毫无疑问了,日军追击之时,明军伏兵尽出。此次明军骑兵全部持有万历二式骑枪,配备新式马刀,由此兼具速度、火力、射程和近战杀伤力。反观日军,仓促追击来不及布阵,双方互相对射,虽然各有死伤,但日军显然完全处于下风。
两军混战之中,福岛正则仍一心想要搞个“一骑讨”,亲自对决查大受。由此二人持刀互砍,但福岛正则是只想亲手斩杀明将,查大受却是只想打赢此战。来往数回,一直还要分心观察指挥的查大受被打落马下。
福岛正则正欲补刀了结查大受性命,却被经验丰富的查大受抛出一截断披风遮掩了视线,反而查大受一刀斩断马腿而落马,佩刀也掉落在地。
然而福岛正则果然悍勇,顺手捡起一把长枪挥舞连刺,转枪挑劈,查大受手里的马刀适合骑战却不适合步战,左支右挡渐不能敌,被一枪刺入右肋,幸得他盔甲坚固,身边亲兵也相救及时,福岛正则被数人牵制,查大受才算得脱。
脱身之后,查大受见战况已经符合预期,遂令明军立刻全军撤退,而福岛正则果不其然依旧率军继续追赶。
明军骑兵优势在手,明显跑得更快,日军方面此时却突遭连番炮击,只见对面山中仿佛旌旗密布,杀声四起。此刻炮击密集,震动云霄,正是茅国器令伏兵杀出接应查大受。
南军火炮火枪远近搭配,优势巨大,日军本就不敌,再加上是被伏击,顿时溃不成军,纷纷退却。福岛正则眼见此景,惊诧之中心想这可能明军主力在此,立刻派人通知宇喜多秀家,并引兵回防,调兵援助。
一来二去之间,幸州大战已接近黄昏,第二道栅栏也被攻破,朝鲜箭矢用尽,幸州百姓纷纷以围裙做兜运送石块。日军攻势连绵不绝,朝鲜军已接近弹尽粮绝,权栗正无计可施之时,却见汉江驶来多艘战船,原来是李薲运送援军及箭矢助阵。幸州军民欢欣鼓舞,得到援助后便再度向日军还击。
至日落时分,幸州已击退日军九次进攻,杀敌接近两千。宇喜多秀家恼羞成怒,再令全军进攻,其本人也不顾伤情,再次亲上前线。大批日本将领深怕他再次受伤,纷纷随护左右,而日军火绳枪队则稳步连射前进。
其余佩刀武士队及足轻队依然奋力突击至城下准备攀城,而幸州箭矢即将再次用尽,士卒死伤众多,权栗本人也被日军火绳枪击中,虽然能强行坚持不退,但却不能再挥刀。
又过不久,幸州城门终于被焙烙玉摧破,日军大喜之下打算一拥而入,朝鲜军民则奋力抵抗,幸州城墙、城门几乎成了尸山血海。宇喜多秀家杀气腾腾地传令调大筒队上前,严令日军各队必须一鼓作气拿下幸州。
正在期待幸州将破之时,宇喜多秀家却接到报信,得知明军主力正在接近汉阳,情势万分危急!宇喜多秀家大吃一惊,虽然极其不甘,恨极怒喊泄愤,却仍然被迫放弃幸州,引军返回汉阳。
权栗见日军撤退,自然是宣布军民一道庆贺大胜,并令将日军尸首解体插于木桩示众,幸州军民一片欢喜。不过权栗本人却十分忧虑,对李薲、处英大师道:“幸州以少胜多,日军败退,但我军却伤亡巨大,仅凭剩余兵力根本无法守住幸州,朝廷在兵源和粮草上也是捉襟见肘,应该很难立刻补充幸州兵力,且此番大战之后幸州已然残破,依我之见,只能放弃幸州,领全部军民退至坡州据守。”
众人并无异议,于是权栗次日清晨便率残军及百姓撤往坡州。他这一撤,幸州成为空城,不多久便为日军占据了。
不过,幸州一战虽然最终仍以日军占领告终,但朝鲜军终于第一次在正面战场扛住了日军的猛攻,也算是创下了自己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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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十)京师插曲
二月,大明内阁首辅申时行接到朝鲜战报,得知战况陷入僵局,遂找来吴兑、王锡爵及兵部尚书周咏、兵部侍郎蹇达商议。
蹇达本来是在伐元之战中接替得罪高务实的李松做蓟辽总督的,战后因功回部做了兵部侍郎——不过真正的原因当然不是如此简单。
事实上是高务实非常重视朝战,因此要统一辽东的指挥权,于是现在就变成了顾养谦一人身兼任督、抚二职,将辽东彻底掌握在实学派手中。这可以避免前线在朝鲜打仗,后方却出现各种扯皮导致补给不畅的麻烦。
此时申时行说道:“听闻大军初至朝鲜便收复四道,大获全胜,为何现今停驻不前?朝鲜也上奏大明,请求朝廷令宋应昌再度出击,皇上正等着我等回复,这不战之因是否真如宋应昌所言,兵部可有核实?”
周咏答道:“秉元辅,兵部时刻关注朝鲜战事,探查来往不断。此次事情起因是军中因上报军功所奏不实引起南北之争,军心动荡,再加上李如松部嫡系在碧蹄馆之战损失不小,也挫了声威,面对南军不满无力压制,目前宋应昌正在设法稳定。
元辅自然知道,若军心不齐,南北敌视,战必难胜。碧蹄馆战后倭军集结一线,军势大涨,防备严密,无机可趁。我军人数远不及倭军,贸然开战或将损失惨重、无功而返,因此只得暂行观望。”
王锡爵对于铁岭李氏背叛心学派一事耿耿于怀,此时便作处一番深忧军心的模样,语气沉重道:“正值大战,军心大乱不仅不利于战事,也将沦为藩国笑柄。依我看来,此必是北兵争功所致,而李如松出自辽东名门,军中大多为其家门亲信旧部,此次事件李如松难辞其咎,应严令宋应昌将那军功论赏据实上报,以此稳定军心。而对李如松本人,朝廷也当严饬,甚至追究责任。”
蹇达这位原蓟辽总督、新任兵部侍郎相对中立,闻言说道:“军中争功内斗为兵家大忌,所幸有宋应昌在,必能稳定军心,而后兵事谋划才有可为。兵部也将督促宋应昌尽快平复此事,以免倭寇察觉趁机来攻。眼下大军粮草每日消耗极多,岂能因内讧而被迫拖延战事?”
蹇达这番话故意没搭理“严饬李如松”的说法,吴兑在一边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再加上他也反对拖延战事,于是一边盘算军需,一边道:“此前我曾听户部核算及前线回报,大军口粮每人每日便是一升五合,战马每匹每日需料豆三升,也便是说大军一日耗粮便将近八百石,马匹一日用豆量则近九百石。
眼下各处粮船、粮车正逐批运往朝鲜,朝鲜当地也在尽力筹措,但由于此时天寒地冻,仍难齐大军每日所需,故战事若拖延日久,恐怕于我不利。”
周咏称赞道:“吴阁老所言极是,大军粮草情况确是如此,吴阁老对军需粮草一事如此关心,实乃官兵之福。元辅,两军对战必时刻谋划周全,若一时不慎便可能会使全军溃败,而目前尚无战机,不可轻易出战。
眼下最新的战报是宋应昌及李如松已命杨元镇守平壤,防控大同江;李如柏镇宝山,查大受守临津,互为声援;祖承训镇守开城,兵分四路,稳固后方。好在粮草军需仅是押运稍慢,我也将再遣专人于各地沿路督导,同时联系了海贸同盟在海运事宜方面予以协助。”
王锡爵这次倒表示认可,道:“我赞同本兵之见,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具体如何行事还是交由宋应昌决断为好。当务之急应是军心稳定及军需供应,而后可再寻战机。若能尽早结束战事,班师回朝,天下安定,也好省下钱粮应对西南乱事。”看来在王锡爵眼里,也是内乱的优先级更高。
吴兑同样附和提议,道:“王阁老所言也是天下臣工、黎民百姓所盼。我看内阁也需给宋应昌回个信,明确告知其朝廷意图、内阁意见,从大局着眼,必须尽早歼灭倭寇,收复朝鲜全境。因此,若有战机,不得延误,如有所需则火速上报朝廷。”
申时行转而向蹇达询问:“倭寇狡诈,生性残忍,若不能击敌要害,必难速攻得胜。听闻倭寇所持鸟铳威力不弱,且倭军有半数持此火器,我军所长者则是火炮众多而骑兵更雄,我看扬长避短也能在战场之上减少伤亡,不知少司马有何见教?”
蹇达答道:“我军火器总体皆占优势,只是倭寇相对精于火枪,在火枪上与我差距略小而已。至于火炮及骑兵,则正如首辅所言,是我军大胜倭军,这也正是李如松出兵之时一举夺回四道之根由。”
周咏听罢则补充道:“蹇公所言不虚。首辅明鉴,我军此次不仅远近火器皆胜倭寇,且携带了大量旧式火器,可以发挥余热,这些火器虽然已显老旧,却适用于北兵突进作战,仍有可用之处,实在不行也可作为援助下发朝鲜军中应急。
另外关于南北之争,实则南北兵各有所长,此次选调皆是久经战阵磨砺之精锐,从战报来看,倭寇野战即便集中数倍兵力也万难胜我,因此只要据城坚守,相互支援,便至少可以确保战线稳固。此时我与倭寇皆在等待战机,同时也是等待开春转暖方便作战,此时首辅还是当以鼓舞宋应昌为佳。”
众人议定,申时行随后总结道:“两军对峙互为顾忌,正是等待良机以用奇计之时,粮道、帅营、疲兵、军械、或诱敌围歼或包抄突袭其震动全局之地,皆是破解对峙之法。我等远在千里之外,难知朝鲜瞬息之变,惟有寄希望于宋应昌能扼守险要,把握战机,打破僵局。
传信宋应昌,命他不可心急,当专心搜集军情寻找战机,争取一战大胜。同时也需严厉告诫李如松,让他严厉整顿军纪,不可欺侮朝人,不可滥杀俘虏。
至于其在我军之中,就更要一视同仁,万万不可霸凌南军,造成军心撕裂,不能同仇敌忾,以免为倭寇所乘,为藩邦所笑。”
这番话看来倒没有多少私货,吴兑、周咏等都表示赞成,于是内阁、兵部各自传信宋应昌,告知合议意见。申时行也上报皇帝,恭请宽心。
这次会议没有高务实参加,倒不是申时行故意为之,而是高务实近来忙于另一件大事,无暇与会——万历二十一年正值京察大计。由于大户部改革之后,户部审计署手里有很多经济审查数据需要向吏部通气以作为京察的重要指标,因此高务实这段时间很忙。
这次京察其实也有大事发生,不过详述过于复杂,简而言之就是赵南星等“道德实学”后起之秀见心学派“日渐式微”而起了“彼可取而代之”之心,对申时行、王锡爵等人的一些门生故吏下手痛击,结果引起了心学派的强烈反弹——我斗不过实学派也就罢了,你们这些小辈也敢太岁头上动土?
于是在申时行、王锡爵的示意下,刑科给事中刘道隆上疏弹劾吏部尚书陈于陛与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随即王锡爵也借此良机上疏弹劾吏部、督察院中某些人专权结党。
朱翊钧在宫中看罢大笑,对身边人道:“看吧,这帮官员京察前斗,京察时斗,京察都要结束了还接着斗,不过他们想借着朕来斗,朕也想借着他们斗。”
司礼监首席秉笔张诚连声称赞:“皇爷洞若观火,朝廷大事了然于胸,只是奴婢不明白,这京察百官如此胡闹岂不会有失公允,阻碍皇爷治世。”
却不料皇帝忽然变色道:“张诚,你少在朕面前煽风点火,这是欺君!”
张诚急忙跪地请罪,朱翊钧冷冷地道:“朕对天下官吏了如指掌,选官任用自在朕心中。朕治罪者必有过,罢免者必无用,提拔者必有才,留任者必有功,还有一些人留下是为将来之离去。
阁部相争不过争一个权势,赵南星癸巳京察之中大义灭亲,公正之举令人称快,转眼间就以评议差等,奏请罢免阁臣举荐之人,其余不职之官朝野皆认,并无问题。
至于陈于陛,他并非此中主谋,但也在有意为打击申、王二人作掩护,结果欲盖弥彰罢了。朕早知此事申、王二位必不会坐视不理,果然这些奏折就来了。
原本吏部与督察院会同考察是为互相监督,现在却同心协力,难免不令人起疑结党营私,只是沈总宪此番如此配合吏部却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承认了前些年疏远务实是其行差步错……且再看看,这几天就等着吧,这些奏疏天天都得来。”张诚领命。
结果次日吏部尚书陈于陛见内阁上疏,也再度上疏申辩,力保吏部考功司郎中赵南星所言并无过错,都是一心为公。
朱翊钧看罢冷哼道:“朕早说陈于陛此举不过是为人打掩护,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陈矩立刻跪请皇帝息怒,劝道:“皇爷,部堂庇护属官乃是常情。”
朱翊钧再次冷哼一声,道:“朕自然知道这‘常情’,不过就算赵南星找的那些理由都算正理,可是如今天下多事,朕岂能任他破坏内阁团结?
传朕旨意,吏部尚书陈于陛是非不明,包庇属官,罚俸三月;赵南星是已非人,抑扬太过,官降三级,另外立刻罢免虞淳熙、杨于庭,永不叙用。”陈矩、张诚领命。
之后申时行以内阁名义上疏为赵南星开脱,但实际上是给赵南星坐实“是己非人,抑扬太过”的劣评。
陈于陛知道皇帝的意思,也知道自己并无太大危险,于是上疏以辞职相威胁,宫中果然对此留中不批,陈于陛便再次上疏申辩,把戏做个全套。
同时,礼部尚书于慎行、工部尚书石星、督察院左都御史沈鲤、督察院左佥都御史王汝训、右通政魏允贞、大理寺少卿曾乾亨、礼部郎中孔兼、员外郎陈泰来、主事顾宪成、张纳陛、贾岩、助教薛敷教等也纷纷再为赵南星求情。
这些人其实分属不同派系,但这次偏偏都出来为赵南星说情,显然说法各不相同,也都各有不同的意指。
万历皇帝听着司礼监给他念着各人的奏疏,疏中时而便有内阁与各部互相指责之处,有些地方甚至含沙射影皇帝本人,不过朱翊钧经过高务实这么多年的影响,对这些说辞基本免疫,不动声色地听完,面色也没有太大变化。
陈矩、张诚皆不敢随意发表意见,只能等皇帝开口。朱翊钧略微沉默,忽然道:“这么多各级官员力保赵南星,如此看来主谋之人应当就是他了。此人朕倒也有些了解,清正刚直倒也不假,可惜志大才疏又心胸狭窄,不过狂愚之徒而已。既然他们肝胆相照,那朕就成全他们。
传旨,赵南星、虞淳熙、杨于庭、袁黄罢职为民;陈泰来降级外调听用;于慎行、石星、沈鲤、王汝训、魏允贞、曾乾亨罚俸三月;曾同亨、孔兼、顾宪成、张纳陛、贾岩、薛敷教等朋谋乱政,降三级外调离京。”司礼监领旨。
内阁首辅申时行得知众人上疏中有提及自己,也上疏请辞,但很快得朱翊钧手诏,其中说“朕因新春积火上升,两目疼痛,卿可即出,待朕火愈,诏卿面商国事。”
从这里皇帝的反应来看,似乎是对申时行无比信赖,依旧将国事委于内阁。申府管事拜道:“老爷深受圣上信赖,恭喜老爷渡过此关。”
申时行道:“老夫与皇上君臣相知,岂是陈于陛、沈鲤、赵南星、顾宪成等人可比?不过此事倒并非我手段如何高明,而是皇上心意如此,聪明人本就不会参与——你看高南宁便一言未发。不说这些了,快去备车,我需入阁议事。”管事受命,出门备车,送申时行往东华门而去。
内阁之中申、王二位谈及京察之事,王锡爵贺道:“此番阁部之争吏部完败,此后我等可尽心国事了。这陈于陛实在是顽固不化,通过此前吏部尚书可不避内阁座轿一事可以看出,以往天官为缓解阁部矛盾,总是预先嘱咐轿夫避开阁轿。
而陈于陛不知是不解其中奥妙还是故意为之,只遵循旧例,不避阁轿,对等相向,可见此人或是孤高而不知变通,或是故意争权立势,殊不知他背后的高求真如今也是阁臣,他这般做不仅得罪我等,同样也会让高求真不满,因此便有今日一败。”
申时行叹息道:“只是这次争得有些大了,皇上一下就处置了这么多官员,他们定会认为是内阁阁臣——尤其是我二人从中作梗,这才引皇上大怒降罪。将来,他们会把这些帐都算在你我头上,而阁部之争恐怕也永无止境,如此国事如何可为?”
王锡爵答道:“元辅勿忧,这也是迫不得已之事,我虽一直反对堵塞言路,不过时至今日倒也觉得言路不能过于猖獗。欲求天下大治,除君臣同心之外更需令行禁止,朝野一致。”
申时行思索着道:“我料此次大争之后尚有余波,尤其六部之中或许还有要职调整,你我皆需留意,以免错失机会,为人所乘。”
王锡爵赞道:“元辅此言极是,未雨绸缪理所应当。”顿了一顿,又问:“之前有件事不好明说,如今只元辅与锡爵二人在,却不得不问了——宋应昌与李如松此番表现都颇有差错,我等是不是能想个法子换掉他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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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十一)缺粮,都缺粮
朝鲜方面,大明南军主将之一的骆尚志自平壤战后便一直在养伤,因其曾亲眼目睹朝鲜军实战表现,故多次探访柳成龙,对教练士卒、防备倭患之事倾囊相授,希望能借柳成龙之力帮助朝鲜士兵加强训练,以堪大战。
因此自三月起,骆尚志便应柳成龙邀请,选派南军精锐十人向朝鲜军传授枪、剑、狼筅等武技及鸳鸯阵法和辛酉刀法(注:这些在大明其实是公开的,戚继光早有著作问世)。此外,骆尚志也建议朝鲜开采银矿与辽东互商,富国强民。柳成龙深受感动,与骆尚志从此交往甚密。
而进入三月之后,大明朝廷因为京察导致的阁部之争消息也传入援朝明军之中,经略宋应昌、提督李如松等都感到风雨欲来、压力山大,越发愁于如何改变对峙态势。
宋应昌召集赞画袁黄、刘黄裳以及提督李如松、游击沈惟敬、朝鲜三道都体察使柳成龙相商军务,道:“敌众我寡,本地贫瘠,虽然因为渐渐开春,海路顺畅许多,大军粮草总算也能勉强应付了。
然而海运不比陆运,并非源源不断而是批次抵达,万一其中某一批次因故延误,军需供应便可能出现意外,大军也将面临绝境,因此似如今这般长期对峙实在不利于我。
内阁对我军战法也有指导,要求我们或伺机奇袭或迂回要害,总之需要寻找良机……不过以当前态势而言,奇袭良机仍未出现。
如今全罗道尚未被倭寇攻占,若在王京虚张声势,经全罗道南下,假意直取釜山断其归路,而后于要道设伏聚歼敌寇主力,似乎值得一试。
不过无论选择何种方式,我军眼下都急需补充兵力,朝廷援兵不至,则我伤亡愈多、战力愈弱,收复朝鲜全境实是万难。”
赞画袁黄道:“趁粮草军需尚无意外、倭寇忌惮我军之际,或可上疏朝廷请求即刻再发援兵,待援兵集结,经略便能尽展谋划,倭寇指日可平。”
赞画刘黄裳则道:“朝廷亦有难处,伐元之战结束未久,近来不仅需要分配土默特、鄂尔多斯及女真各部之功赏,大明自己也要向原察哈尔旧地派驻军队、建设城防,还要在陕甘各地军镇进行强化,以免西遁的察哈尔势力东侵等。
再加上西南播州之乱,朝廷仅在前线就调动了二十余万大军,后备动员尚未计算在内,这些地方何处不要花钱,何处不要费心?
正因有诸般困难,才使此次征调不过五万余人。再说,即便朝廷肯再发援军,那也颇费时日,我认为等待援军之时也不可错失战机,还是详加探查倭情,再定攻取何地。”
他这番话倒是真正的大实话,战争这种事并非打完就完,后续的工作有时候比打仗还麻烦。伐元之战时土默特、鄂尔多斯、嫩科尔沁及女真各部奉命随征,战后都有赏赐要发,还要帮他们划分势力范围、确定今后的地位等等。
高务实作为此战的执行者,在战后也自然而然地负责起这些善后工作,再加上大户部制度下他还要给京察提供许多考功数据,忙得不可开交,对于朝鲜战场的支持力度有限也是人之常情。对于这些情况,无论是宋应昌、李如松还是以下文武将官都是心知肚明的,寻常也不会去多麻烦人家高阁老。
场面稍微沉默了一下,沈惟敬忽然提议道:“既然两军暂时相持不下,经略何不考虑下官此前建议,由下官前去挟天兵之威,震慑倭寇使其退兵,我军即可兵不血刃收复王京,也可新获军需粮草。”
他这一插嘴,柳成龙立刻警惕起来,问道:“沈游击不会是前去议和吧?”
沈惟敬怒道:“都体察使怎么又问这种问题!我早已说过,身为大明臣子岂会与贼寇媾和?此是为威慑敌心,晓以利害,避免伤亡而收复王京之计。都体察使总对上国抱有怀疑,岂是藩国之礼!”
这次还没等柳成龙回话,李如松已经语带嘲讽地道:“沈惟敬,你也太高看你的口舌了,仅用言语便能逼退数十万敌寇,那还要大军在此作甚?两军之间剑拔弩张,而我军并未有一举击溃敌军之力时,谁能被一介区区使者震慑?
你若执意如此,要么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要么毫无作用反让我军为倭寇轻视。我劝你少说这些没用的,需用你时自有经台吩咐。”
沈惟敬虽然上次立了些功劳,但地位相比李如松自然望尘莫及,被李如松这样一说,也只能悻悻然暂且作罢。
宋应昌则沉吟起来,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从敌军粮草入手了,惟有如此堪称战争之要害。倭军跨海而来,实乃孤军也,若能断其军需,则敌寇军心必乱,无论兵力如何雄厚也将一触即溃,而王京即日可下。
只是,眼下尚不知倭寇将粮屯于何处?都体察使,你是朝鲜名臣,熟知本国地理,你认为王京附近何处可为倭军屯粮之地?”
柳成龙拱手答道:“经台既有此意,外臣自当竭心尽力。外臣忽然记起,王京城北之龙山有官仓,朝鲜历年租赋所入尽积于此。眼下虽不知龙山积粮已损耗多少,但倭寇远道而来,理应就近将军粮存于龙山才是。
今倭寇屯据王京,凭势险阻,龙山也有地势可守。若前布疑兵,乘入夜后攻上龙山,焚烧粮仓,倭寇断粮,则王京必难坚守。且经台也说了,倭寇千里孤军,左右皆是我官、义之兵,只要那时全数出击,将倭寇首尾断绝,王京倭军必然南逃,届时天兵从后追击,必能大获全胜。”
宋应昌对此颇为满意,颔首道:“如此说来,倭寇军粮若果真尽数屯于龙山,则此战良机已至。只是尚需探明实情,以免又打一场此前那般的糊涂仗。恰好,我已请锦衣卫百户骆思恭派出四队锦衣卫秘密查探各地,不久之后必有回报,那时再定具体战策即可。”
李如松略有迟疑,道:“经台,这锦衣卫平日锦衣玉食,滥用权势,战阵之中恐怕未必能有大用……”
宋应昌摇头答:“你常年不在京师自然不知,这骆思恭可非比寻常,绝非平庸之人,不仅久经历练,军政全才,深受皇上信赖,且你弟李如桢也在京中任锦衣卫指挥同知,你可问他。
这几队锦衣卫可称精锐,全部由骆思恭亲自挑选,忠勇干练,我甚放心。诸位等待消息即可。”
既然经略亲自作保,刚刚因为高务实回信而与宋应昌关系缓和的李如松自然不好继续持疑,于是众皆领命。
于是锦衣卫百户骆思恭领数人翻山越岭、密走小溪,躲避岗哨探查京畿道军情。他们趁夜行至龙山附近伏于草丛之中,骆思恭问已到何处,下属答应是龙山附近,骆思恭立刻问道:“看此处倭兵往来搬运粮草,莫非是倭寇屯粮之地?”
下属回道:“倭军兵力众多,此地或许只是其中一处储粮所也未可知。”
骆思恭微微点头,但仍道:“连日来我们多方查探,只见城砦遍布,防备严密,但各砦大小不足以存放足需军粮,在此之前也并未发现有集中屯粮之地。
大军军粮多集中屯放,或一分为二,我猜测王京之内应有一半,而这龙山……看倭兵搬运不绝,如此则另一半军粮定是在此处无疑。
不过不可着急,我等再静待观察是否有诈,若果真如此,我们也可交差,确定为倭寇屯粮之地,再秘密勘探地势回报经略,此番必是大功一件,尔等切记不可轻忽。”
不久之后,宋应昌便得锦衣卫密报,确信龙山便是日军军粮所在,柳成龙立刻请令道:“经台,既然已经确认,火攻龙山仓之事就请让朝鲜军出力吧!我们等这一刻已经太久,官军义军都等着立功时机,念上国千里来援,朝鲜无以为报,只愿多加效力。
请经台放心,朝鲜对倭寇恨之入骨,此次必将全力以赴。只是还请经台派遣精兵助阵,借予朝鲜一窝蜂、火箭车等火器,我亦将令朝鲜舟师广布疑兵,以为助势。”
宋应昌答道:“都体察使能如此说,我深为感佩,龙山事关全局,必须全力引开倭寇才可成功奇袭。我知骆尚志已在协助朝鲜训练士卒,练习阵法,逐渐推广,想来无论是对朝鲜防务还是此次大战,此皆百利而无一害。
这样,你们之间的意见交换,骆尚志已向我进行过陈述,我并无异议,想必朝廷也愿意看到朝鲜军能有自保之力。不过你也可放心,即便如此,我也不会只让朝鲜孤军奋战,我明军也会助势吸引敌寇,方便朝鲜火攻龙山。”
宋应昌这番话气度俨然,正是上国雅量,柳成龙感佩之极,千恩万谢,拜别而出。
三月十五,明军祖承训、李如柏、杨元、吴惟忠等部率兵八千渡江佯攻,与汉阳周边城砦守军做零星对射。日军闻明军来攻,自然紧张不已,立刻广发援兵协防。
而另一边,在柳成龙的命令下,忠清道水使丁杰、京畿道水使李嬪、倡义使金千隘则率舟师耀兵,牵制龙山日军相互发炮对轰。江面之上,山脚之地,一时火光冲天。而朝鲜军果然遣精兵乘夜从山后突击,明军将领查大受、李如梅、戚金等也受命派小股精兵助阵。
谁知驻守龙山的日军守将平秀嘉已率三百日兵伏于地势要处居高临下看得分明,依靠日军独特的山城建筑优势,以连段铁炮阻击,朝鲜军被火力压制,兵力又根本难以展开,因此不得前进。明军也受到弹丸射击,多有死伤。
李如梅、戚金在后方观战,既诧异于日军山城城防如此易守难攻,也不甘这般轻易退败,纷纷急令前线精兵仰发火箭,全数射出。山间因此起火,烟火熏天,火势借风蔓延,日军全力扑救,但朝、明联兵依然前进不得,最终只能趁乱而退以减少伤亡。
次日,日军总大将宇喜多秀家紧急招来黑田官兵卫问道:“昨夜龙山粮仓遭受火攻,损失如何?”
黑田官兵卫答道:“总大将不需惊慌,明国与朝鲜正面佯攻,实为焚烧我军粮,但我早有准备,龙山军粮已妥善存放,也早已令平秀嘉一旦遭遇攻击必守后山,因此龙山虽遭火烧,但军粮并无大碍。”宇喜多秀家很是松了口气,继而大为称赞。
但意外的是,黑田官兵卫却又提议道:“然而我军军粮仅剩一万四千担,只够两月之用。我军苦于粮运已久,自釜山至汉阳百里连屯,采樵多阻,又多遭朝鲜袭扰,粮运不至,供给甚艰。
此事石田君已上报太阁,另外大军驻守京畿,粮不经耗,久必生乱。而我军虽防守严密,明军战力却不可小觑,其往来奔袭,随时可兵加汉阳,我军疲于应对。加之军粮不继,汉阳笼城难以持久,不如退守釜山,驻守下三道,如此军粮无忧,兵力聚集则进退有余。”
宇喜多秀家大为不满,含怒道:“官兵卫!你怎能提议退兵,我军按你之策集结京畿,防备得当,明军不能轻进,正是等待战机向北反击歼灭明军之际,此时退守釜山如何服众?军粮之事太阁殿下必有妥善解决之法,而若擅自退兵,太阁殿下必将震怒,你如何担待!”
黑田官兵卫也怒道:“宇喜多秀家!战况如此,岂能固执!此一时而彼一时,如今军粮不继,即便太阁殿下有妙策示下,其传至汉阳再到实施见效,少说也得数月之期,数月之内战况难测!
你也是将兵之人,当知全军疲惫速战尚可,而长期对峙如何能守?明军、朝鲜志在汉阳,为收复王京必竭尽全力。眼下继续在此扼守我军必败,为保全军安危,必须撤出汉阳!你怕太阁问罪,那就由我一力承担便是。我只担心我军撤兵之时明军将大举追击,难免狼狈。”
小西行长见两人争执至此,再吵下去怕是要闹出乱子,因此建议道:“不如与明军议和,商谈条件,由明军来约束朝鲜,以此保障我大军安然撤出汉阳。”
与明军和谈是小西行长一贯的态度,以往在日军内部并不为大多数人认可,但此时非比寻常,黑田官兵卫认为可行,表示赞同。
宇喜多秀家心里也觉得小西行长此时提出和谈的确是个办法,但他身为总大将却不好明言,只能一言不发转身而走。
小西行长不知如何是好,黑田官兵卫摆手道:“他只是怕承担责任罢了,小西君不必多虑,照你所想去做便是。事后太阁殿下若要追责,自有我来承担。”
小西行长松了口气,向黑田官兵卫行礼道:“黑田殿下高义,行长代二十万军兵谢过殿下救命之恩。”
黑田官兵卫摆摆手却不答话,脸上深深的皱纹中写满疲惫与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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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十二)真作假时假亦真
日军纠结于是否撤退之时,明军赞画袁黄正因为京察被牵连而遭到罢免,袁黄于军中得知消息,不免暗自神伤。
袁黄是心学派中难得有些实绩且能参与军务的才俊之一,其师从王畿,算是王阳明的再传弟子——这位王畿先生正是王门七派中“浙中派”创始人。
从这样的师承来看,袁黄的仕途应该很顺利,然而事与愿违,他在科举、仕途之路一直都是坎坷艰难。此人生于嘉靖十二年,如今已过花甲之年,却只不过做了个兵部职方司主事,此番入朝也是以此本职出任大军赞画。
为啥会这么惨呢?首先他第一次参加会试时的年纪就偏大,当时是隆庆五年,他已经三十九岁(虚岁),那一年已然是高拱主政,袁黄的文章一派心学文风,显然不会被考官所喜,因此直接落榜。
第二次参加会试就到了万历五年,此时不仅高拱还在位,而且这年主考官还是张四维,那结果更不必说。虽然当时他那一房的房师是个心学派官员,对于袁黄的文章非常满意,甚至将其列为本房第一,谁知文章送到张四维处,张四维看后直接黜落了,于是袁黄再次落第。
这里补述一句,张四维当时是看文章黜落,并不是看名字黜落,因为名字是看不到的,甚至考生字迹都看不到——按照规定,考官看到的字迹是专人誊抄过的,考生自己亲笔写下的考卷并不会给考官,以免碰巧考官认识其字迹,影响取士公平。所以,只能说双方学问和政见都完全不和。这次落第,袁黄已经四十五岁。
袁黄第三次参加会试更迟了,直接拖到万历十四年。这时候离高务实拿到六首状元身份都已经过去了两科、六年之久,以至于袁黄的进士资历比高务实的三名门生还浅——因为李廷机、叶向高、方从哲三人都是万历十一年的进士。
好在这一次袁黄终于如愿以偿,坐稳了首辅之位的申时行终于保着他上了金榜,可惜此时的袁黄已然五十五岁高龄。
由于阅历丰富,这些年的游学经历让袁黄比心学派中许多只会夸夸其谈之辈更靠谱,因此他虽然年纪大,却被赋予重任,没多久便被硬塞到兵部这个实学派势力范围内的大部任职,而此次出兵援朝更是心学派少有能在战场上露一露面的人物。
然而,兵部绝非心学派想掺沙子就掺沙子的地方,因此京察之中袁黄就成了主要打击对象之一。不过这还不是他全部的“罪过”,还有更加直接的一点:他之前见李如松与宋应昌不和,暗中动了心思,意欲挑起实学派内部矛盾,因此上疏弹劾了李如松。
谁知高务实的书信一到,宋应昌和李如松之间的关系恢复,李如松二话不说反过来弹劾袁黄,给他列了十宗罪。于是袁黄就悲催了,“二罪并罚”直接罢官。
不过鉴于他弹劾李如松时不管怎么说还是站在宋应昌的立场说话,因此他被罢官之后宋应昌也好言相劝,并令另一位赞画刘黄裳将袁黄亲送辽东。
刘黄裳是河南汝宁府人,算是高务实的本省,让他去送袁黄自然是很给面子了。而且,有此一事也能避免袁黄卸任回乡的途中被人苛刻以对,宋应昌这么做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忙完这档子事,正好朝鲜三道都体察使柳成龙求见宋应昌,宋应昌便请他于内室相谈。柳成龙道:“经台,外臣实在惭愧,火攻龙山之时倭军早有防备,他们早已猜到奇袭路线加以阻击,故龙山粮仓未能焚毁。”
这件事宋应昌已经知道了,听罢只是面色忧虑,叹息道:“如此一来,倭军定会将龙山军粮转移他处,或者严加防守,再攻已是万难。”
柳成龙却言之凿凿地道:“经台勿忧,龙山军粮未必会转移,而且即便转移,京畿道密探四出也能再探查所在。此次失败,我朝鲜愧疚不已,接下来定会全力以赴,将功折罪。我回去后也会再作筹划,必断敌粮草,以便天兵收复王京。请经台务必准许。”
宋应昌淡淡地道:“即使我不允许,想必都体察使依然是会自行筹备。也罢,都体察使尽管筹划,如有所需,我亦助阵。”柳成龙虽然有些脸红,但事关朝鲜将来,依然只能厚颜拜谢,而后疾驰出营,与朝鲜各军会合。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比较让明军意外了:日军有议和传信送来。
沈惟敬看毕,便向宋应昌断言此必倭寇乞降之意。宋应昌反问为何确定?沈惟敬答道:“我天兵大军压迫,战力凶悍,又有奇袭断粮之举,龙山等地火光冲天,倭寇疲于奔命,驻守艰难,便有此意也不足为奇。”
宋应昌笑道:“你好似对倭寇极为了解,能知其心事。然而倭寇狡诈,我料此举不过其缓兵之计而已。”
沈惟敬劝道:“倭寇既送来书信,何不趁机由下官去一探虚实?下官必查探实情,喝令其献降撤兵,且看倭寇反应如何,再作回报亦为不迟。”
这个说法倒让宋应昌有些心动,毕竟试一试也无妨,反正又不会有什么损失——顶多沈惟敬自己羊入虎口送了命,可他又不是真正的大明将官,生死不过是他自己的选择,因此宋应昌最终应允下来。
于是沈惟敬与小西行长再次展开会谈,沈惟敬欲先声夺人,傲然道:“天兵威震四方,战力之强想必你等皆已知晓,夺平壤、收四道,如疾风席卷。碧蹄馆以寡敌众不落下风,而今陈兵威慑,四处出击,更教尔等疲于奔命,破绽大露。眼下尔等困守京畿坐以待毙,倒不如撤回本土,还可保性命无虞。”
小西行长做出一副忧愁满面的模样,叹息道:“可是离开汉阳返回本土,这种提议着实很难商谈。”
沈惟敬斜睨着他,问道:“反正军粮也已不足,死撑在汉阳有何益处?等死而已。”
小西行长不理会这句话,反而问道:“若我军退回本土,能使朝鲜割让下三道于日本么?”
沈惟敬摇头答:“此事我现在无法答复,这般大事只有皇帝陛下可以圣裁。不过我可以保证会将你们主君册封为日本王的敕书送至,并且准许你们与大明直接开展贸易,这已是天恩浩荡,尔等应当感怀于心,至于朝鲜割地一事尚需请旨问之。”
小西行长极为不悦:“这如何可行?你以为我们在朝鲜死战至今,只是为了得到这些这些赏赐么?”
沈惟敬冷眼斥道:“总好过全军覆没!”小西行长拍案大怒,两人会谈一时僵住,周围日军也渐渐杀气凝固,一副欲将沈惟敬生吞活剥的模样。
此次不比上次,明日双方已经血战数场,双方都已经打出火气,沈惟敬也开始担心自己有杀身之祸,思忖片刻之后缓缓道:“事情济南难办,不如我们互相坦诚一些好了。实话说,我也不希望继续战争,即便将你们全部歼灭,最终也只是将朝鲜土地还给朝鲜王而已,我大明除了朝鲜的谢恩和些许粮饷供应,除此之外毫无所得,战之何益?
据我所知,你们的情况也十分窘迫,粮草所剩无几,集结军力却寸步难行,各地驻军饱受袭扰,疲惫不堪。这场万难胜利的战争如果是被你们主君强迫而来,那更应就此打住,全身而退返回家乡才是。”
小西行长不知真假的一声深叹:“多谢沈将军坦陈,我也不怕实言相告,我本人也想和军士们尽早回乡,但毫无所得而回,却必会被主君斩首问罪。眼下你我既然都想停战,那就应该互相留有活路才是。”
沈惟敬略加思索,道:“你看这样如何,你我各自派遣使者,陈言己方投降。然而此事事关重大,绝不能派遣受命本国之人,而是听从你我命令之人,伪装成本国特使。你的使臣向我大明皇帝请降撤军,请求册封及朝贡贸易。”
小西行长心中一动,接话道:“而你的使臣向我们太阁殿下请求议和,同意两国对等贸易,并将汉江以南割让日本?”
沈惟敬点头称是,然而小西行长却大笑道:“这般儿戏会有人相信么?况且一旦被发现,你我可都长不出第二颗头颅。”
沈惟敬自信无比,笑答道:“此事除你我二人之外,三国君臣皆蒙在鼓中。只要我等布置得当,谨慎筹备,三国各方自会相信。依我看,在事情被发现之前,两国之兵都早已撤回本国,即便届时被发现,也只需推说对方违约在先即可。
到那时,大军早已尽撤,重新发动战争绝非易事。我们大明内部也尚有繁多政务,天子日理万机,必不愿再轻言刀兵。大明欲全颜面,在于四方来朝不绝,而你们太阁因获国王册封、朝贡贸易以及拥有汉江以南,也将颜面倍增,岂会锱铢必较?”
这个说法乍看异想天开,但小西行长思索再三却觉得可行,沉吟道:“那就如此实施好了,协商完成之前我军会守在下三道,而今日你我所谈必须带入坟墓,对任何人都不得泄露半分。”
沈惟敬欣然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过为表诚意,还请释放被你们所俘虏的两位朝鲜王子。”
小西行长语气坚定道:“可以!不过同样为表诚意,我军撤离汉阳之时请明国与朝鲜不得追击,而我军此后在协议达成之前,也不会再向北进击,届时则请明军退至辽东。”双方由此达成一致。
事毕,小西行长和沈惟敬各自向己方统帅回报,小西行长向宇喜多秀家道:“我与明使沈惟敬已达成协议,以释放王子,退出汉阳,撤往下三道为条件,要求册封及贸易,割让朝鲜汉江以南于日本。
从沈惟敬之表现来看,明国似乎急于停战,已经同意明军及朝鲜军不会追击。明使沈惟敬也已具表上奏,等待大明皇帝旨意确认。”
石田三成有些不信,问道:“明军急于停战?你可知其中缘故?”
小西行长答道:“据了解,碧蹄馆一战对明军造成的影响比预计中要大得多,明军战后战意消退,只与我军长期对峙,因见我防备周全,无机可乘,苦战无功,不能取胜,军中、国内皆因此战大起争论,故急于停战议和。”
黑田官兵卫同样不信,即便小西行长这般说了,仍然追问道:“明国竟会答应此等要求,实在匪夷所思,这其中是否有诈?”
小西行长答道:“无论是否有诈,我等坚持有备无患总是上策,只要撤退之时多加部署即可。我建议各番队相互协作,再由四番队、七番队、九番队接应,应当可保南撤安全。
我与沈惟敬说,在协议定立之前,我军会驻守在下三道以备万一。只要我军能安全撤到下三道,便如您所说,处于进退有余之地,届时趁机集中大军一举攻克晋州,再夺取全罗道,既能使军粮充足,也能顺势攻占朝鲜水军全部据点,保障海路安宁。然后凭借全罗、忠清、庆尚三道各处险要立于不败之地。
若议和是假,我军经过休整可即刻反击;若议和是真,太阁殿下必令大军即刻返还日本,那时我等只消等待交割就是。”
这些分析积极主动、攻守兼备,无论如何看都是万无一失,宇喜多秀家听后大为放心,表示可立刻准备撤离汉阳。
而与此同时,沈惟敬则向宋应昌回报道:“日军军粮不继,一直在汉阳苦撑,军士面黄肌瘦,我此行所见极多。倭军虽兵力占优却寸步难行,是因慑于我军战力,不敢轻动。其苦撑不支,只得乞降,请求朝廷册封及准许朝贡贸易。
下官令其立刻退出王京,释放被俘王子,等待旨意。倭军也愿先南撤至下三道等待皇上恩旨。不过此中关键在于,其撤离之时我军与朝鲜不可追击,否则倭军惊惶之下必以为我大明背信,而后便只能死战到底了。
依下官之见,既然倭寇请降,可立刻上奏朝廷,同时为防倭寇有诈,倭军也应多做防备,以免进入王京之时中敌埋伏,出现祖副戎初入平壤时那般不利境地。”
虽然沈惟敬言之凿凿,但宋应昌仍然难以轻信日军言行,半晌沉吟不语。其实宋应昌一心只想全歼日军,亲自收复朝鲜全境,对于日军撤离汉阳固然满意,但他的满意是出于对“兵不厌诈”的满意,如今沈惟敬将之扯上大明的信誉,他就有些不乐意,也不敢轻易答应了。
因此思来想去,宋应昌选择拒绝,对沈惟敬说道:“我看倭寇请降不可轻信,应当在倭寇撤离汉阳之时立刻追击,然后再请援军,联合朝鲜经由全罗道包抄贼寇,前后夹攻,歼敌于朝鲜境内,让倭寇知晓朝鲜既是我大明藩国,便不是他们说来便来、说走便走之地。”
沈惟敬大吃一惊,连忙劝道:“经台容禀,倭军为表诚意,已承诺释放两位朝鲜王子,经台兵不血刃收复朝鲜王京及京畿道,这已是大功一件!兵法有云,穷寇莫追,若敌寇绝地反击,恐以我军之强也将伤亡惨重!
如今倭军兵力充足,一战遇挫亦难伤元气,若之后疯狂反扑,在我援军到来之前只怕凶多吉少。而朝鲜军战力远远不及倭寇,独追则必败,协战则无能,且若因此使两位王子为倭寇牵连而斩杀,朝鲜君臣军民必将迁怒于您,上疏告状,经台何必背此污名?
依下官浅见,经台您总揽全局,深谋远虑,大可坐守汉江,凭险而守,整顿军备,等待援军。而于此同时,可将倭寇请降及与敌再战之意上奏朝廷,由皇上圣裁。朝廷旨意到来之前,大军则驻守汉江一线,防备倭寇背信弃义,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这番建议看来倒是颇为在理,宋应昌尤其满意他对朝鲜两位王子若因此被杀而使朝鲜迁怒于自己的判断。毕竟,以朝鲜这些日子以来的各种表现来看,其自己无能却总能迁怒他人,很是令人厌烦。
如果真出了这样的事,朝鲜方面必然不会觉得问题的根源是朝鲜自己失陷了两位王子,而会将罪责一推二五六,全说成是他宋应昌宋经略的罪责,那就太让人恶心了。
由此,宋应昌也同意沈惟敬之意,又另写一疏,言明应继续作战之理由发往京师。不过,关于收复朝鲜王京的报功一事,宋应昌却十分为难。
按照宋应昌所想,若是如实禀报倭寇是因粮尽而退兵,虽也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朝中言官必多非议自己无功无为,拖延战事至今而未尽全功。
况且自平壤、开城之后,我军因为种种缘故鲜有战绩,而碧蹄馆虽然以寡敌众,歼敌之数远过己方损失,但当时从场面来看却也不过死战得脱而已,何况李如松损失的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恐怕他死一个比日本死十个还心疼。
除此之外的其余出兵皆不值一提,心学派的赞画刚被搞下去,但此次京察的最终结果却是皇上维护了心学派的首辅权威,朝中局势相当晦涩、毫不明朗,如此一旦言官发难,不知是否有人愿为我辩护?
高阁老那边虽然按理说应该会支持我,但他自己领兵百战百胜,我这次却将援朝之战打成了僵局,值此朝局之下,他是否愿意赌上自己的声誉力挺于我,似乎也不那么确切。既然如此,那还是不可冒自掘坟墓、身败名裂之险。
于是宋应昌报告内阁,其书中大略曰:倭奴远栖异国,所恃惟在粮饷。彼龙山堆积一十三仓,某命李提督遣将士带取明火箭烧之。二十日,往彼举箭烧尽,无遗倭奴,虽列营分守,无敢来救……
四月十八,日军各部依照约定撤离汉阳,往下三道而去。柳成龙连忙请求追击,但宋应昌闭门谢客,李如松因为未得军令,自然不肯出兵,以免又坏了他和宋应昌的关系。
柳成龙无奈,只得召集金命元、权栗、李薲等将领意欲追击,但又被明军制止——李如松奉命令祖承训强行留朝鲜将领赴宴,朝鲜军因此无法调动。
最后,待日军全部撤出京畿道后,明军及朝鲜军这才进占汉阳,收复京畿道,而朝鲜王室不知其中缘故,只以为倭军的确再也无力维持,遂宣布还都王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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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十三)主战与主和
日本请降的奏疏传至京师,内阁次辅吴兑找来兵部尚书周咏询问意见,周咏回答说战和皆可,但若想断绝后患则应继续用兵。
吴兑一脸忧虑,道:“近来中原又发大灾,黄淮水患之下已有十余县受灾,且很可能还会继续波及更大范围。灾情之后恐又饥荒四起,大司徒虽然在紧急调配物资,但你也知道,这些年边关常有战事,大军又在朝鲜苦战,如此下去国力恐将难以为继。
如今继续用兵自然可驱逐倭寇,以绝后患,但只怕朝廷支撑不住,被冠以穷兵黩武之恶名,何况灾情肆虐,百姓如何存活,江山社稷也将陷入危难。思养,你也是处事稳重之人,你如何看待?”
周咏此时尚不知吴兑究竟是主战还是主和,不敢随意作答,便道:“阁老思虑周全,事事为江山社稷着想,实是老成持重,只是倭寇残忍狡诈,此次未绝,只怕来日再犯……不过如今的确大灾突发,朝廷也有困难,不知阁老打算如何?”一手太极,球又踢回给了吴兑。
吴兑苦口婆心地道:“若倭寇请降为真,则我军便可不战而胜,班师回朝,节省开支,全力救灾,休养生息,国库也能再次充盈。倘若他日倭寇再犯,大明也能有充足的国力一举而歼。
思养,社稷为重,倭寇请降是否为真,你需详细查明。这几日皇上应该会就此召内阁及你商议此事,你要做好准备。”周咏领命。
朱翊钧果然很快召内阁首辅申时行、次辅吴兑、群辅高务实及兵部尚书周咏觐见。朱翊钧取出奏疏放在一边,道:“今有倭寇意欲请降,而宋应昌反对,此事诸位爱卿都已知晓,朕找你们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申时行奏道:“老臣以为宋应昌言之有理,但我军也有诸多困境,而倭寇请降一事则有待验真。”
兵部尚书周咏奏道:“皇上,倭寇侵占朝鲜,欲图大明,如今陷入困境自身难保,只得请降,乞求册封朝贡,臣以为若此情当真,可以允许。”
申时行问道:“既然倭寇也濒临绝境,更应一鼓作气歼灭敌寇,更何况倭寇狡诈,缓兵之计也未可知,兵部如何判定此次请降为真呢?”
朱翊钧同样发问:“是啊,朕也有此问,何以判定请降为真?若是假意请降,岂不中敌奸计?宋应昌领兵身在朝鲜,想必对倭情更加了解,这才坚持继续作战。”
周咏奏答:“皇上,元辅,此事只需推理脉络即可。自我大军开入朝鲜后,平壤一战敌凭借坚城却死伤过万弃城而逃,我军火器之强令敌心惊胆战,以致敌寇各路崩溃退守汉阳。
碧蹄馆一战,李如松神勇无敌,使倭寇更知即便以众击寡亦不能胜,宋应昌火烧龙山粮仓,倭寇粮尽,只得尽退南方。
加之朝鲜军四处出击,在我大明压阵之下,倭寇饱受兵败缺粮之苦,只得集中大军据守不出,出不能胜,守又缺粮,请降自是理所当然。宋应昌身在军中,担负胜败之责,昼夜担忧战事,难免惊疑不定,故力主再战。”
他说完之后,吴兑表示附议。
申时行则奏道:“倭军虽难胜我军,但毕竟兵力多我数倍,宋应昌、李如松经不住几番消耗。若继续进攻,仅凭现在的兵力也难以展开大战,朝鲜虽已收复汉江以北,但今年春耕多半是错过了,要想恢复粮产也需待至明年。如此相持日久,更会增添粮饷负担。我意战则速战,再遣援军一举歼灭,方能永绝后患。”
吴兑当即表示忧虑:“元辅规划虽好,只是眼下军中缺粮,敌众我寡,战局瞬息万变,难保速战必胜。”
周咏因受吴兑指点,此来正是为力主议和,故再奏道:“大军缺兵少粮,的确难以再开大战,恰逢倭寇请降,因此才有今日之议。臣以为元辅所言正是大军所遇实情,但若倭寇知晓则必生变数,故趁敌尚未察觉,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兵法上策。”
朱翊钧说道:“援军粮饷如有所需,朕定会拨付,朝中有任何流言蜚语弹劾前线,朕都会置之不理,因为朕知道临敌大战自当给予将帅临机专断之权。
朕聚天下精兵集于朝鲜,正是盼其能恢复朝鲜失地,驱逐倭寇,扬我天威。朕也不会辜负全军将士,自然也不希望有无谓的伤亡,若请降是真,则将一改战局……周咏,你还未回答朕,如何断定此非缓兵之计。”
周咏奏答:“皇上所言极是,倭寇请降,我军则能兵不血刃收复朝鲜全境,立下不世之功,而我军困境自解。朝鲜也将对皇上感恩戴德,倭国也必从此臣服。
至于如何断定真假,可令倭国使臣入京请降,自然分辨得出。同时,兵部将再遣细作,严密监视朝鲜倭情变动,如有异常也可立作部署。”吴兑再次附议。
申时行感到众议皆似乎倾向于接受请降,反倒是对战争与财务均有极重发言权的高务实始终缄默不言,不知何故。
但申时行现在没空想那么多,他主战的动议自然没那么简单,正是现在中原再发水灾,他才更想保持战争,因为战争主要责任在兵部,赈灾主要责任在户部,两方都是财政无底洞,只要一个都不肯放弃,那么实际上的最终压力就都会由实学派承受。
毫无疑问,吴兑主和也是因为如此,他担心掌握财权和军权的实学派会因此压力太大,最终无论哪一方面出了问题,都免不得要被言官大骂,甚至被皇帝认为辅政失误。
申时行思索片刻,沉吟道:“老臣对倭寇之诚意始终难以放心,如此也好,细细盘问使臣再定真伪。不过这期间也不能马放南山,可令宋应昌先行屯田储备军粮,各地粮草也需要继续批次押运,内阁将时时督查各省实情。
一旦请降之事定伪,大军尚在朝鲜严阵以待,可联合朝鲜就地反攻,再发援军彻底平定。若接受倭寇请降,大明还需提出条件,而倭寇也将请求册封及朝贡,请问皇上有何旨意降下?”
朱翊钧摆手道:“蕞尔小国,何须多言!就三点:倭军在册封后立即撤离朝鲜,不准留下一兵一卒;大明只册封而不许其求贡;日本与朝鲜修好,不得再行侵犯。”
周咏迟疑道:“臣敢问皇上为何不许求贡?”
朱翊钧轻哼一声,道:“朕行册封是为彰显天子圣恩,不准求贡是朕对其厌烦不齿,若非日本被太祖皇帝列为不征之国,朕恨不得千帆浮海,踏平日本才好。”
周咏又问,若倭寇询问不许求贡之因,则该如何回复?朱翊钧却不想多谈,便表示周咏可自行决定。
周咏领旨道:“臣遵旨,若协议成立,则还有另外一事需要禀报:倭寇请求在其撤兵同时,我军也尽撤辽东,此因其担忧大明会出尔反尔。”
申时行立刻对此表示反对,向朱翊钧谏言:“老臣不同意北撤,老臣恳请皇上采纳宋应昌方案,一旦定立协议,为防倭寇卷土重来,我明军可留驻朝鲜屯田、开矿,以节省朝廷粮饷开支。”
宋应昌这个建议其实是秉持高务实的叮嘱,高务实早在战前就主张于朝鲜八道设官理事,屯田驻扎,以备稳妥。不过他的这个意见当时就有不少朝臣反对,认为如此做会让朝鲜觉得受到侵犯,不利于宗藩关系维系。另外还显得大明太过霸道贪婪,为了一些蝇头小利而失掉了上国气度。
高务实当时据理力争,表示这些措施不是因为贪婪,而是不如此则不足以保卫朝鲜,此举本质上是对朝鲜提供军事保护,而大明不可能也不应该花本国老百姓的钱去保护别国,因此朝鲜付出一些成本是理所当然。
不过即便如此,这件事当时也没谈妥,皇帝一边觉得大明是天下共主,为了一点粮食矿产抠抠搜搜显得没有格调,一边自己其实也不是个在财务上多么大方的人,要自己贴钱帮朝鲜守卫国土,着实又很不划算。因此皇帝当时便把事情搁置了下来。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申时行反而站在了高务实之前的主张上,同意宋应昌此时的意见,这就有些奇怪了。
周咏此时道:“元辅,此事是否有使其拥兵自重之风险,甚或让人觉得大明有吞并朝鲜之意?且我大军长期独立于异国,着实令人不安。”
申时行笑道:“本兵多虑了,我观宋应昌、李如松等对皇上忠心耿耿,大军亲属也尽在国内,谁会叛乱?还有朝鲜在旁,辽东于北守卫,锦衣卫、东厂也在随时监视,本兵为何有此忧虑?”
这话不好反驳,毕竟宋应昌、李如松现在都算是实学派的人了,说把他们放在朝鲜有尾大不掉之嫌不要紧,因为这是从制度层面说话,但说他们有叛乱之心则不可,那意味着实学派内部有矛盾,因此周咏只能自称失言。
朱翊钧直到现在还是对高务实当初的提议略有异议,便道:“朕也认为此举似乎不妥,此事可另行商议,便先令宋应昌驻守朝鲜等待旨意吧。另外,倭国使者来京不必见朕,诸位爱卿代表内阁和兵部各自盘问,辨明真伪,然后上报朕知即可。”
周咏见此已是决议,朝鲜之战即将议和,便请暂停国内准备再次调集第二波次援军的计划。
吴兑现在只担心财政问题,立刻道:“此事自该如此,自伐元胜利以来,我九边各部均需做出相应调整,以应对西北方向的威胁,支持察哈尔地区的各卫重设计划。如今诸事繁杂,朝廷各处都要花钱,转移丁口民户也还有一系列问题,此时还在各处抽调兵力就更加叫人难以施为了。”
吴兑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新获得的原察哈尔旧地基本上归大明亲自接管,除了已经建成的大宁城之外,按照高务实此前的计划,还有一系列的防御措施需要进行,而其中包括修建城池、坞堡、边墙等,无一不需要花钱,无一不需要迁徙民众。
“好在”大明今年又遭灾了,迁徙民众一事反而可以放弃原先的计划,改为直接迁徙难民,对于强行迁徙而导致民众不满的压力反而降低到了极点。
只不过,民心方面的压力虽然小了,可是财政的压力却变得更大,因为原计划的迁徙是从北直隶迁徙,路途较近,途中和赶赴之后的粮食供应比较方便,损耗也小一些。
可是现在这么一来,由于灾民主要集中在河南、山东两省,不仅迁徙路程远了一倍不止,损耗必然加大,而且当地本来就是灾区,粮食供应困难,这就更进一步加重了朝廷的负担。
即便藩禁已开,朝廷可以省下不少钱粮出来,但也要考虑朝鲜、播州两面开战,戚继光还南下之后虽然漕军骚动已经平息,但大军在外尚不敢立刻撤回,同样也还是在消耗储粮。综合来看,今年先不说银钱压力大不大,至少粮食压力一定巨大。
吴兑对于经济的理解当然没有高务实那么透彻,目光也局限于大明国内,因此他简单计算一下就觉得棘手之极,因为正常来说粮食供应恐怕会有一个巨大的缺口。
朱翊钧也知道今年粮食压力不小,因此听完照准,道:“准奏,日本自不量力犯我藩国,图我大明,如今即便请降,朕也无比厌之。朕日理万机,倭使一事就请元辅及两位阁老安排。”申时行、吴兑、高务实上前领旨。
于是朱翊钧便请内阁向朝鲜发急递,令日本使臣携降表立刻启程进京。并令宋应昌领明军原地驻守,严密观察日军动向,防备日军突袭。周咏出宫后也向沈惟敬传信,告知其可领日本使臣即刻回京。
而在今日召见中罕见保持沉默的高务实却反而忙起来,南宁候府一夜之间发出数道飞鸽传书,飞往各个方向。
次日上午,仅朝鲜方向,宋应昌、李如松及京华商社朝鲜分社就各自收到了高务实的飞鸽传书,看完内容后,三方都同样吃了一惊。
而又过了两三日之后,远在定南的黄芷汀也接到了夫君的传书,看完之后立刻将高孟男召进了所谓的暹罗王宫,问道:“今年南疆产粮情况预计如何?去年的余粮尚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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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十四)再围晋州
时至六月,朝鲜各道因破坏过度而民不聊生,大小战斗频繁发生,瘟疫流行,因此日军军师黑田官兵卫奉丰臣秀吉之命再往朝鲜,而且此次还有日本东国名将伊达政宗也率所部三千,随同黑田官兵卫赴朝支援。
宇喜多秀家及石田三成听闻黑田官兵卫再度入朝,加上伊达政宗也赶来支援,也算是略感心安。于是宇喜多秀家、石田三成、增田长盛三人便先去官兵卫逗留的东莱城拜访,准备商讨今后对策。
这一日,黑田官兵卫正与浅野长政下棋闲聊,听到下人禀告说征朝总大将宇喜多秀家等人前来拜访,便请三人先在别室等待,自己随后便到。
浅野长政问道:“既是奉行众前来,为何不立刻相见?”
官兵卫回答说不愿,浅野追问之下,官兵卫才不得不坦言道:“石田三成处事不公,睚眦必报,贬低诸将、歪曲战况、诋毁大名、夸大亲近之人战功,又对天下大名摊派高昂军费,增田长盛则只会趋炎附势,宇喜多秀家又平庸无能,我见之何用?不如再被参奏,让我早早回去,醉卧田间。”
浅野长政叹了口气,但还是力劝道:“太阁殿下再令你来,是为克服困境,怎好负气一走了之?”
官兵卫动作懒散,长叹一声答道:“不是说正在议和么,在此期间驻守防备即可。之前各将之间多有不和,大谷吉继也出面协调,议定诸将立誓,同心协力,大小事务共同决定,应当会对缓和矛盾起到作用,届时再向西集中一半以上兵力,攻克晋州。这也是太阁殿下所愿。”
浅野长政对攻取晋州需调动一半兵力颇为不解,便问道:“区区一座晋州城,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吗?”
官兵卫稍稍正色,答道:“晋州事关战局又有前次战败之耻,我军现在兵力充足,强攻即可,此举不仅为速克晋州,更是为了方便立刻占领全罗道而考虑。
目前大军所面对的不过朝鲜的些许抵抗,明军则应该不会轻举妄动,此时出兵必能获胜。而且独眼龙政宗也来到朝鲜,这个从小就被称为焚天丸的家伙初到朝鲜,肯定会全力以赴,有政宗助阵,攻占全罗更是轻而易举。
至于平息民愤,救治瘟疫,这些寻常事务难道也需要我一一教导不成?有你们在便已足够,石田三成也会为此事亲历亲为。所以我此刻只想回去,静待诸位凯旋。”
浅野长政担忧黑田官兵卫如此回去定会被丰臣秀吉问罪,官兵卫笑道:“太阁殿下与我相知已久,我回去后会剃发出家,乞求宽恕,保住家门传承,这些事情你不必为我担忧。”
他既然如此说了,浅野长政也不好再多言,便与官兵卫继续下棋。而石田三成等人已在别室等待许久,却迟迟不见黑田官兵卫出来相见,只听围棋落子之声。三人一怒之下离开东莱,并也因此与官兵卫结怨。石田三成随即便向丰臣秀吉参奏官兵卫。
再说日军大本营这边,以加藤清正、福岛正则为首的武士派都要求开战,宇喜多秀家示意肃静,然后道:“再次攻打晋州是一开始就定好的军略,诸君稍安勿躁,我们眼下只需要确定一件事,那就是在占领全罗道的过程中明军是否会协助朝鲜?”
小西行长答道:“现在我方正在派遣使者,我认为现在我们无论在全罗道有任何动作,明军都不会作出反应,即便为防万一,他们也应该只会稍作防备,因此我们所面对的只不过是朝鲜军而已。”
加藤清正笑道:“小西,我看你就不要再参加攻城战了,上次攻打幸州你也是苦战不胜,连朝鲜军也赢不了,就不要在此丢人现眼了。”
宇喜多秀家听后极为不悦,沉下脸来道:“加藤,你最好不要再多嘴,幸州一战可不仅小西参与,你若不想被在座诸君就地斩杀,就老老实实闭口不言。”
加藤清正一想,当日的确不止是小西行长吃瘪,连宇喜多秀家这个总大将也没捞到便宜,只得先行闭口,而小早川隆景当即打了个圆场转移话题,提议道:“为了能确保拿下全罗道,我建议出阵十万,如此便足以应对一切战况。”
黑田长政惊异不已,愕然道:“只为攻克晋州,夺占一道,且对方只有朝鲜军,这动员十万是否有些小题大做了?”
其实不仅是他,在座诸将皆有此疑问,小早川隆景见此便耐心解释道:“自上次晋州、幸州战后,可见朝鲜军民战意高涨,颇不畏死,相较半年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全罗道内多有险峻,朝鲜官军以及义军多半集于此地,明军方面虽然不太可能出动,但我们也需时刻防备,不可掉以轻心。
诸君切记,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刚刚登陆朝鲜时的情况了,不可再过分轻视朝鲜战力,需集中大军一举歼灭!”
黑田长政听后即表赞成,点头道:“如此说来,小早川殿下所言极是,家父也有如此提过。另外,我听闻加藤军中正在研制破城军械龟甲战车,不知是否能赶上此战?”
加藤清正称是,只不过龟甲车要参加战斗则尚需时日。
岛津义弘这次很少见的主动请战要求出阵,加藤清正、福岛正则两个主战派自然也立刻同请,而伊达政宗也不甘落后,随即请战道:“我初到朝鲜便能赶上此战,也是荣幸和机会,太阁殿下之前也多次叮嘱,要我多作表率,因此此战我愿为先锋,请总大将优先考虑。”
宇喜多秀家很是满意这种气氛,但口中却道:“此战人人都是先锋,从第一番队至第九番队各自抽调整编,诸位先各自准备,等待军令。”
另一边,朝鲜方面自传报日军有进攻晋州的打算后,各地军民开始陆续向晋州驰援,除晋州府使徐元礼外,又有倡义使金千隘率义军三百、庆尚道右兵使崔庆会率兵五百、忠清道兵使黄进率兵七百、副使张润率兵三百、义军高敬命之子高从厚率兵四百,再加上权栗、李薲、金海府使李宗仁等援兵,总兵力已达八千以上。
六月十五,日军从釜山出阵,九万三千大军向晋州进发。日军此路兵锋极盛,十六日攻破咸安,十八日攻破宜宁。朝鲜新任都元帅权栗及李薲完全不能力敌,各领所部弃城退至南原一带。沿途百姓也一路西逃,纷纷退入晋州避难。到了六月二十一,日军便开始包围晋州。
与此同时,柳成龙获知消息后再次恳求明朝经略宋应昌发兵救援,但宋应昌则婉拒道:“本部堂已接到皇上旨意,在朝廷关于处置倭寇请降的旨意出来之前,我援朝大军当就地驻守,不得擅自调动。身为臣子,本部堂不能抗旨,故援助晋州之事恕本部堂有心无力。”
柳成龙十分疑惑,问道:“这倭寇请降一事从何而来?我们为何不知?”
宋应昌见朝鲜居然不知此事,不禁愣了一愣,才知道沈惟敬并未与朝鲜通气。他心有疑虑,但又不便对此细究,便答道:“朝鲜竟然不知此事?此事在收复汉阳之前,自收到倭寇请降信后便立刻上报朝廷裁决,现在已收到旨意,暂行驻守不得发起战事。”
柳成龙气上心头,语气中明显开始带有情绪:“那就是说,明军早知此事却完全不与朝鲜商量,而收复汉阳则只是一场与倭寇的交易,并且因此阻止了朝鲜的追击,到了现在又对朝鲜战事不管不顾!
经台,我想问问,你看现在的倭寇哪里有请降的样子!对于此事,请你务必给我一个解释!不然朝鲜绝不会善罢甘休!”
无论事情的因果关系如何,宋应昌听了这话都立刻沉下脸来,正色道:“柳成龙,注意你的言辞。倭寇退出汉阳乃是因为我军连战连捷,倭寇难以支撑,才在撤出汉阳之前传递请降之愿。此等大事自需上报朝廷,而不许追击是因追之无益,与所谓交易毫无关联。”
柳成龙正锋相对道:“我不是向经台建议过,说追击之后朝鲜各道官义之兵必能被朝廷统一调度,配合明军围歼敌寇,可获全胜么!”
宋应昌漠然道:“恕本部堂直言,本部堂对朝鲜军的战力毫无信心,也不想看到朝鲜军再度被倭军重创,因此这才不许追击。
至于有关倭寇请降一事,本部堂也心存疑虑,因此自是主战的,也曾上疏进言。但无论如何,如今已有旨意传下,令我入朝全军暂时只作驻守,本部堂岂能抗旨?
本部堂现在能告诉你的是,如倭军北进,我军必迎头痛击。另外,听闻此次倭寇出兵近十万之众,兵力悬殊,即便没有旨意,本部堂也不愿打这一仗,自损元气又对战局于事无补。最后,也奉劝你们放弃晋州退守新的防线,晋州失陷已是必然。”
可是柳成龙不肯放弃,态度软化下来,再劝宋应昌发兵,哪怕发一支疑兵也好。在柳成龙苦求之下,宋应昌答应布置疑兵迷惑日军。
而在朝鲜将领中,同样对晋州深感担忧的还有如郭再佑、金命元等许多人,他们也都是如此设想,即不能力拼,应放弃晋州,重新布置新的防线,毕竟朝鲜朝廷一时间也难以调动大军援救。
日军总大将宇喜多秀家召集诸将布阵,最后的安排是:宇喜多秀家亲领伊达政宗、石田三成、大谷吉继等人率兵一万八千八百布置于城东;
加藤清正领黑田长政、岛津义弘、锅岛直茂率兵两万五千六百布置于城北;
小西行长领细川忠兴、宗义智率兵两万六千一百布置于城西;
小早川隆景及立花宗茂等率兵八千七百于西北紧盯南原及忠州动向;
毛利秀元率兵一万三千六百人于东北防备尚州及善山等地的明军来援;
最后是吉川广家领一队布在江南作为策应。
日将细川忠兴因曾亲身参与第一次晋州围攻战,记忆犹新,不免有所忧虑,道:“前次晋州之战时,朝鲜百姓也都全部助阵,以致攻城十分艰难,听说最近一路陆续涌入晋州的百姓已至六万之多,若他们也都协助守城,那我们真不知要攻到何日了。”
加藤清正不满细川忠兴怯战懦弱,当即责备道:“上次晋州未能攻下,其原因不在有多少人守城,而在你们攻城无能。晋州百姓再多,但兵器终归有限,其凭借城墙倒还能有所作为,城破之后只有被屠杀的命。
我看啊,上次晋州之战就是因为你们太优柔寡断了,所以才会最终败阵,真是替你们感到丢脸。”
伊达政宗自然不想自己初至朝鲜便收获一场败仗,便凭借尊贵名位向诸将训导道:“伊达家来此一为以身作则,二为受太阁殿下之命来此督战。晋州军民相加已接近我军兵力,鉴于前次经验,此次围城必然会颇费时日,我军众多却无法完全展开,故此前几日自然是批次攻城,同样也是消耗朝鲜力量。
不过,还请各位铭记,此次出阵只为攻下晋州。若各位不尽全力,战后请剖腹谢罪即可。太阁殿下也不想再见怯懦畏战之人。身为武士,只有战胜封赏和战死沙场两种结果,除非事先谋划,否则绝不可再出现败逃之事。”
其实从职务而言他说这话有些僭越,但宇喜多秀家似乎并无这等绝无,亦或者说慑于伊达政宗在日本国内的地位而不方便发作,反正是对此表示赞同了。于是宇喜多秀家下令今日先围城布阵,次日再开始攻城。
由此,日军布阵于晋州城外,四面八方的日军如同汪洋大海席卷而来,声势极其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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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十五)救急提议
此番日军声势惊人,朝鲜众将见城外日军已将晋州围得水泄不通,再次紧急集合商议军情。庆尚道右兵使崔庆会面色忧虑地道:“倭寇此来兵力惊人,即便我等血战到底,晋州也未必能保。眼下已经引灌南江加宽护城河,当可顶得一时。
军械粮草方面我们也已竭尽全力,但即便如此仍忧不足,何况数万百姓每日也需照料供应。明日倭寇攻城之后,诸位各居本位,战法只能随机应变。”
倡义使金千隘问道:“现今大家都是同仇敌忾,数万百姓也可化身义兵,如此比较却也不差他多少。晋州能守一次,就能守第二次,实在不行也无非以身殉国,与倭寇战至最后一刻罢了。只是倭寇毕竟太多,且又久历大战……不知明军和朝廷是否会来救援?”
金海府使李宗仁答道:“据我所知,朝廷还都王京不久,各道剩余兵力至今统计不全,除守卫王京的军队外,现在身在晋州的恐怕就只有我们了。
哦对了,还有权栗和李穦还在南原一带,不过他二位兵败方退,一时间应无法支援。而且听闻朝廷中不少将领都认为晋州此次必将失陷而反对救援。柳成龙都体察使已经去向明军求救,却不知明军此次是否还会来?”
朝鲜朝廷和大明援军之间的关系现在十分微妙,这一点他们作为一线将领当然都是清楚的。总体上来说就是朝鲜始终希望保持独立性,但明军方面却一直认为朝鲜不具备独立作战的能力,要求朝鲜军一方面必须服从明军指挥,另一方面还不能老给明军找麻烦。
这种局面就好比明军认为自己是下棋的棋手,而朝鲜只能作为棋子,决不允许朝鲜如之前一样明明身为棋子,却反而想方设法拉明军去打他们认为当时不该打的仗。
朝鲜当然不能认可这种局面,觉得自己被明军视为拖油瓶甚至炮灰,自尊心受到严重打击,于是双方闹僵,变得各干各的,失去了“联军”应有的和谐。
本来从双方的宗藩关系而言,明军理论上自然应该行使指挥权。可是单从双方兵力而言,明军只出动了五万左右,而朝鲜虽然连吃败仗,正规官军仍然有十万左右,两倍于明军。至于朝鲜的各种义军、僧兵之类一旦也加入计数,那么这个数量差就更大了。
拳头大小就是声音大小,虽然到目前为止联军的胜利绝大部分是数量更少的明军取得,但基于以上总兵力缘故,明军也很难强压朝鲜各方的呼声,于是这种指挥权的僵持一时间就看不到打破的希望,这才有了他这句“却不知明军此次是否还会来”。
忠清道兵使黄进对此提议:“倭寇已兵临城下,援军能来最好,若是不能来,那也只能依靠我们自己,但对军中及百姓还是需告知援军将至,以免之后士气懈怠。
我以为只要晋州城墙尚在,晋州便绝不会失陷。只要撑过几日,援军应该还是会赶来的。对了,守城之时要多注意身着奇特盔甲者,因为倭军将领盔甲各异,并非制式。若能每次对倭军将来予以击杀,必能有效逼退倭寇而减少我军伤亡。”
义兵首领高从厚起身立誓道:“我父兄死于倭军之手,我今领义兵也是决意为父兄报仇,倭将小早川隆景不知是否就在城外,我立誓每日至少必射杀一将,总能将其揪出。我所领义兵也都是父兄旧部,此次共守晋州,我军必将寸步不退,不死不休。”
随着他这一方,众将也都起身起誓,纷纷表示死守晋州。
围城次日,日军首批部队攻城开始展开。此时朝鲜早已引南江之水灌入护城河中,这护城河宽约丈余,日军难以轻进。宇喜多秀家下令日军开掘堤坝,引走江水。
随后日军用土块、草垛填平护城河,顶着竹盾向晋州城墙逼近,朝军弓弩几乎毫无效用。日军在竹盾掩护之下于城角挖掘地道。
可惜日军挖掘地道的手法有些低劣,正挖着挖着,墙角忽然塌陷,压垮了地道,反而自行损失了部分士兵。朝鲜方面也没干看着,李宗仁下令朝军趁机泼下热油,并同时以火矢助燃,一时间城外火势大作,日军不得已只好退却。
片刻之后,日军第二批次开始强攻登城,朝军仍然拼死抵抗。两军之间就如此拉锯了整整三天,日军攻城已不下十次,朝鲜军身心俱疲。金千隘率一队朝鲜军日夜准备军粮,逐个递送,鼓舞士气,此时城外早已死尸遍地,日军居多,朝鲜军也有不少。
面对这种僵持局面,黑田长政献计道:“或可于城东修筑多处高垒,居高临下突入城中,避开蚁附攀城之血战,减少我军伤亡。”
石田三成对这个计划颇为怀疑,认为朝鲜军方面虽然在火绳枪上处于劣势,但却拥有一些中小型火炮,以及部分疑似由明军提供的其他火器,如一窝蜂、震天雷等,在这些远程火器面前堆建高垒能成功吗?
黑田长政的回答也很光棍,他说道:“无论成与不成,眼下如此血战也非上策,我这建议只是为了尽量减免我军伤亡,倘若此计不成,那就再另做谋划便是。而且,加藤清正的杰作龟甲车即将完善,如若两日之内我军仍不能攻破晋州,便只好请加藤将此车投入作战了。”
说了半天,原来是没办法下的办法,不说是病急乱投医吧,至少也是随便试试看了。宇喜多秀家听了也觉得与其毫无应对,倒真不如试一试效果,也就表示了同意。
于是到了第五日,日军开始于城东筑高垒,准备乘高跃入城中,朝鲜军民果然也争锋相对,自己同样筑垒不说,还不断以火炮轰击日军垒顶。
日军火绳枪列阵野战虽然占优,但在这种时候硬拼射程却不如朝鲜军手里的火炮,挨了几顿乱轰之后承受不住了,最后只得放弃。
到了第六日,晋州城内箭、石都即将耗尽,金千隘、崔庆会、高从厚、李宗仁、黄进等人引领军民持续与日军撕杀,两军激战直至次日天明。
第七日,加藤清正下令所部日军将十辆新造好的龟甲车投入战斗,这龟甲车其实是受朝鲜龟甲船启发而造,加藤清正在攻城冲车上加盖数层厚板,整体强度坚固耐用,构造也算精巧,打磨更是精细,可档落石弓弩能用于冲击城门、城墙,日军也能借此助力登城,只是这东西太大了,行动起来笨拙缓慢。
崔庆会见此龟甲车虽然巨大,但却全为木质建造,二话不说便下令向龟甲车浇灌火油,然后射出火箭引燃,很快的时间之内便焚毁数辆。
加藤清正大吃一惊,急令将全部龟甲车撤回,然后乖乖模仿起中国历代攻城车的做法,在龟甲车外包上牛皮以防火烧,同时再次加紧赶造,运至各队。
于是又到了第八天,日军再度投入数十辆覆盖了厚厚牛皮的龟甲车,大批日军在其后,从各面再次发动攻城。朝鲜将领忠清道兵使黄进遭日军铁炮射中阵亡,伊达政宗率部登城。
这伊达部初来朝鲜,正想展示武勇,果然悍勇异常,几次登上城楼。伊达政宗本人盔甲鲜亮,与身边亲兵一起斩首众多,顿时成为朝鲜军的集火目标,日军为免伊达政宗有失,赶紧纷纷上前掩护其撤退。
金千隘闻黄进阵亡,便强迫晋州府使徐礼元督阵,徐礼元登城后,一见日军弹丸密集四射,顿时吓得魂不附体,狼狈逃窜下城,然后不知所踪。
忠清道副将张润气得大骂,主动上前接替督阵,可惜两个时辰后战死于城楼。而此时日军已有数支又登上晋州城,李宗仁、崔庆会再度号召百姓于城楼反击。好在此时天降大雨,朝鲜弓弩及日本火绳枪双双受潮,只能暂时罢兵。
战局至此看似再次陷入僵持,但其实晋州城墙在龟甲车两日来不断冲击之下,部分墙体已开始松动,再经过大雨冲刷,几处墙体已有崩塌之势。
第九日天一亮日军便再度攻城,加藤军首先攻破晋州一角,加藤部下武士及伊达政宗率先从此缺口突入城中,大队日军蜂拥入城,晋州军民被迫转入巷战,迎来的自然是无尽屠杀。
金千隘携子金象乾和崔庆会、高从厚等人退至石楼,眼见大势已去,金千隘慷慨道:“能与诸位在此合力一战,保卫家国,此生无憾!然事已至此,恐再无回天之力,此处便是我辈葬身之地了。”
高从厚深觉悲愤,感慨言道:“我自感无能,深恨未能亲自斩下小早川隆景首级告慰父兄在天之灵。父兄之言言犹在耳,我高氏一门绝无贪生怕死之辈,好在苦战至今斩倭寇无数,想来也无愧列祖列宗,更未给义军丢脸。即便今日再无回天之力,我等身躯也绝不能落在倭寇手中,受死后羞辱!”
崔庆会亦感慨万千,道:“诸位忠心豪情令我感佩,如倡义使所言,此次得以一同并肩作战,虽死无憾。今日虽逢绝境,亦有与诸位义结金兰之愿!今日得以同死,来世再结伴杀敌报国!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众人皆深受感动,想一饮诀别酒,却不料侍者却早已逃遁。眼见日军已追至楼下,崔庆会引领众人朝北跪拜,临死前结为兄弟,齐跳南江殉国。
金海府使李宗仁勇力超群,率部转战四门,渐遭围攻被逼至南江。李宗仁见死不可免,便突然袭击,将两名日兵夹在肋下,大喊道:“金海府使李宗仁死于此!”然后携裹日兵转身跳入南江。
另一将领金俊民纵马巷战,往来冲杀,终因寡不敌众被火绳枪射落马下,遭乱刀砍死。城墙已破,晋州军民难敌日军进攻,死于铁炮和刀下者不计其数,其余百姓为避屠刀,也只能选择葬身南江。
日军屠城半日,焚烧民宅,推平城墙,掩井伐木,晋州成一片废墟。而后日军当夜彻夜狂欢,再作休整后便分批开进全罗道各处,朝鲜各军没了晋州坚城,自然难以阻挡。
晋州沦陷后,宋应昌下令戚金急进兵陕川、吴惟忠进兵草溪布防。而日军军师黑田官兵卫也于釜山收到了来自丰臣秀吉的命令,调其回国问罪。
黑田官兵卫返回日本后连番请罪,并于七月剃发出家,号如水圆清,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作为曾经获得大捷的坚城,晋州失陷的消息震动朝鲜,更多人意识到在没有明军直接参战的情况下,仅凭朝鲜军和义军等对抗日军着实千难万难。
况且,由于明军不再接济朝鲜,朝鲜军的物资情况也越发困窘,且不说火器补充,便只是断了朝鲜军的火药补充,朝鲜军的战斗力就要大幅降低。而更根本、更重要的则是军粮方面开始出现短缺。
考虑到朝鲜农业生产主要依赖汉江平原,而汉江平原目前要么处于日军掌控之下,要么虽然已经被光复却因为战事耽误了春耕,今年下半年的粮食缺口将会急剧扩大,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样的人间惨剧,那是谁也不敢假设的。由此,整个朝鲜朝廷都开始陷入恐慌之中。
而就在此时,京华商社忽然找上门去,通过金贵人之弟金公谅得到了面见李昖的机会。京华商社向李昖提出了一项解决方案,简单来说就是朝鲜授予京华在朝鲜几处地方开挖矿产,同时设立矿厂、铁厂之权力,而京华商社以两年为限,提供给朝鲜大量粮食用于交换。
该协议并非要求永久开矿权,而是“九十九年矿产开采权”。李昖一听,顿时非常动心。
如果说京华要求的开矿权是永久的,那李昖就会有出卖祖宗基业的道德压力,但现在京华只要求九十九年,那就显然谈不上出卖,只是一笔合理的交易。值此国难当头,能换来粮食给朝鲜救急,这生意无论朝野都不能说他什么不是,于是双方开始就具体的矿区位置等事宜进行紧急磋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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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9章 平倭(十六)谈判,谈判
关于朝鲜半岛的矿产资源,一个在后世众所周知的情况就是三八线以南十分拉胯,而三八线以北则极其丰富。说人话就是按照后世的政区而言,北朝鲜矿产资源丰富,而南边的韩国则没什么矿。
正因如此,高务实在给京华商社朝鲜分社的指令中所提及的意向区域也基本都集中在朝鲜北部。关于这件事,有一个先决条件非常好,那就是这些地区目前都已经被明军恢复,回到了朝鲜朝廷手中,是朝鲜朝廷现在就能拿出来的筹码。
按照高务实的记忆和刘馨的确定,朝鲜半岛在后世三八线以北的地区面积大概只有12.3万平方公里,但主要矿产资源储量却占到了国土面积的80%以上,当时已探明的矿物有300多种。
后世的北朝鲜拥有全球最大储量的稀土矿床[注:中国稀土之强不仅仅在于矿产总量高和重稀土丰富,更重要的是在于拥有稀土分离技术霸权,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行查资料了解],当时有分析说朝鲜稀土的开发有望将全球已知稀土氧化物资源量扩大一倍。
与此同时,朝鲜的菱镁矿储量位于世界第一,处在世界前十位的矿物还有钨、钼、石墨、重晶石、萤石等七种,而高务实当前更关心的铁矿石储量,北部朝鲜也接近世界前十位;另外,朝鲜自古以来就有产金国之称,而且其金矿常与银、铜等矿共生。
在“内燃机革命”到来之前的近代社会里,煤、铁是第一次工业革命中最关键的矿产资源,因此高务实现在最关心的矿产布局一般都是围绕煤、铁来进行。
北部朝鲜的铁矿石储藏量非常丰富,按照刘馨所言,其铁矿石埋藏量大概是90到110亿吨以上,主要有磁铁、褐铁和赤铁,且多分布于地表层,易于开采——这一点也很重要,毕竟目前的开采技术比后世那是差太多了,开采难度大的矿基本上有也等于没有。
北部朝鲜的铁矿,典型矿床有茂山铁矿、德岘铁矿、利源铁矿、介川铁矿、虚川铁矿、下圣铁矿、五龙铁矿、殷栗铁矿、载宁铁矿等。
其中位于咸镜北道中朝边境地区的茂山铁矿光是已探明储量就高达50多亿吨,可开采量据说是30亿吨,根据刘馨的记忆,她穿越时该矿的生产能力都已经达到800多万吨,是朝鲜最大的铁矿山,也是世界性的露天矿山,当时有公路与红朝相通。
该矿系沉积变质铁矿床,主要矿石类型为磁铁矿,地质品位Fe33%左右,矿石储量C1级以上有15亿吨,这属于以当前京华的实力能够开采冶炼的大矿。
又比如殷栗铁矿,其赋存在页岩、灰岩和花岗岩中,品位高者达70%,资源储量5亿吨,开采难度虽然高一些,但品质很高,储量在当前世界而言也很大。当然品位最高的铁矿是平安道介川铁矿。
至于煤炭,那也是北部朝鲜最丰富的矿产资源之一,刘馨说其后世探明可开采储量为150亿吨左右,其中无烟煤储量约120亿吨,褐煤储量约30亿吨,以当时技术条件下可开采储量约为80亿吨,而眼下能开采多少则不好估算,但同时以目前的消耗能力而言肯定也不会少。
北部朝鲜煤矿的分布很普遍,根据区域划分有四大煤田,分别是平安北道南部、平安南道北部和南部、咸境北道北部、咸境南道南部。
这样一来,煤铁资源就出现了交集,简单的说就是在朝鲜半岛的东北角和西北角两处,是煤铁资源最为集中的区域,在交通运输能力有限的这个时代,这两处最适合兴建铁厂。
不过,朝鲜西北角十分临近大明边境,而就在朝鲜义州对岸便有高务实主张新建的丹东城,因此只要京华能拿到朝鲜西北部的矿山煤田,铁厂本身无须建立在朝鲜境内,而是可以建在丹东。
丹东的好处是交通便捷,一来可以通过鸭绿江下游水运(上游中游落差大)运输矿石,二来因为此处临海,产品也可以通过海路迅速输送至需求区,基本上算是两全其美了。
不过西北角好办,东北角相对就麻烦不少,从此处的地理位置和茂山铁矿的矿区位置来说,建设铁矿既要尽可能靠近矿山,又要临海方便输出,于是可选地区就不太多,而未来的输出目标地恐怕最好的也就是朝鲜本地和日本。
这样的话,朝鲜东北最大的城市咸兴就不合适了,必须继续往东北方向寻找,这样就只有一个合适地点,那就是清津——说起来,后世北朝鲜的清津制钢所倒也的确设立在此。
李昖对于以几处可能存在的矿山、煤田(许多并未被朝鲜自己发现)来交换大量粮食援助是很满意的,同时他还有一个内心深处的想法不敢明言:他敢在一定程度上得罪宋应昌,却丝毫不敢得罪高务实。
于是谈判……好吧,也没什么谈判,李昖在和伊斗寿、柳成龙等几位重臣简单会商之后就批准了这个项目,并且由于这一项目本质是交换,因此还答应了一个附带条件,即矿山、煤田均不需要向朝鲜缴纳税收,而如果京华真的在清津建立铁厂,也只需要承担不超过百分之三的税率。
这个税是伊斗寿和柳成龙坚持要收的,但最终的税率比他们开头坚持的三成降低了十倍。原因是大明的商税很低,除了高务实认定的奢侈品类之外,大量基础产品税率都不超过百分之三,而京华商社坚持认为朝鲜对大明商业征税不能超过宗主国自身的税率。
这件事谈妥之后,南疆的运粮船立刻启航,这事暂且不必细说。却说到了十月,日本使者小西如安、宗义智随同沈惟敬入京,由内阁会同礼部、兵部接见,由沈惟敬担任译官,另有通日语的会同馆通事从旁监督。
阁部落座,申时行抬手示意可读降表。小西如安与宗义智敬拜过后跪上降表,由沈惟敬诵读后,内阁及礼、兵二部官员皆无言回应,各自饮茶,四下寂静,气氛肃然,只听得品茶入口之声及屋外几次飞鸟啼鸣。
沈惟敬不知何意,不敢作声,宗义智及小西如安亦感心神不宁。良久之后,礼部尚书于慎行率先问道:“依表中所言,尔日本原为来求册封朝贡,即便朝鲜阻挠,海路入明有何不可?”
小西如安答:“海路凶险,浪急多变,我国船只不宜远航,难保周全,所以经对马岛至朝鲜由陆路最为方便。”
于慎行轻哼一声,道:“一派胡言,若倭船不能远航,倭寇如何袭扰我东南沿海多年?”
宗义智答:“部堂明鉴,首先那些是日本浪人海盗,与本国意愿毫无关系,本国每年清剿,海盗漂洋过海至大明早已过半葬身鱼腹,幸存者再聚拢海外流民靠掠夺为生,只因其来自日本才有此误会。”
申时行试探问道:“经对马岛至朝鲜航运方便,照此说应当军粮充足,何必退军?莫不是朝鲜水军常阻断水路?”
宗义智答:“并非如此,恕我直言,朝鲜水军难以妨碍水路运输。但从釜山至汉阳路途多有阻塞,输送不便,还有朝鲜义军四处活动,损失众多,以致各军有军粮不足,难以支撑。”
申时行见宗义智上套,便立即追问:“如此说只要军粮充足,便可再无顾虑,所以才假借请降混淆视听,占据下朝鲜三道并趁与大明商谈期间,扫灭隐患,养精蓄锐再攻我不备?从实说来可饶你性命。”
小西如安急忙解释:“阁部容禀,这实在是误会,军粮不足只是有此实情而已,兵发朝鲜原本就是为报复朝鲜阻挠求贡一事,我国主君太阁殿下无时不念能与大明相商,只要能求得册封及朝贡,我国自当立刻退兵。”
吴兑厉声责问:“即便不得封贡也自当退兵,朝鲜为大明藩属,与大明世代宗藩,汝犯我藩国与欺我何异?狼子野心又来跪求封贡,实在令人费解。”
王家屏再问道:“自唐宋之后,倭国已三百多年再未来朝。我也听闻倭国自弘治年间便已陷入全国内乱,藩镇割据,彼此征伐,至十年前方才结束乱世,正值兵强马壮之时。倭酋丰臣平秀吉也是以下克上,幽禁倭王,野心勃勃之人。如此人物,甘心向大明乞求封贡么?”
宗义智答:“大明与朝鲜情同父子,我等也追悔莫及,只是一时气愤才出兵泄愤。日本天皇陛下绝非幽禁,只是日本自有国情,天皇陛下受万民供奉,而国政断于太阁。太阁殿下是诚心恳求封贡,万望大明皇帝准请。”
申时行仍难释疑,再次追问:“你方才说倭国主君无时不念与大明相商,为何祖承训初到平壤时不念?宋应昌、李如松来时不念?反倒是连番大战,直至困守汉阳才想起此事?”
宗义智答:“登陆朝鲜时第一番队便一直在试图联络朝鲜大臣,好传达只要给予朝贡通路便立刻退兵之意,同时也希望通过朝鲜再向大明传达日本的朝贡诚意。
怎料朝鲜却百般阻挠,曲解诚意才因此战事不断,而朝鲜一路败北。明军突至平壤,我等毫不知情,只能勉强迎战。
后明国大军行来,传见相谈,本欲借此传达我国意愿,谁知竟是陷阱。此后哪敢轻易协商?同时明军攻势甚急,这才大战不断。直至两军各自休整之时,才得以趁机提及。”
兵部尚书周咏发问道:“既然请降,应当有人与你们说过,答复之前不得再开战事,据报六月二十九,倭军便攻陷朝鲜晋州,屠杀军民数万,夺占全罗道,对此你又作何解释?”
小西如安答:“晋州一事是朝鲜先向我们发起的攻击,日本才进兵晋州,朝鲜人从来不听明军指挥,总是擅自行动,又对日本极具恨意,绝不会以实情上报。而且我们更没有与明军开战,请部堂明察!”说罢小西如安及宗义智便在沈惟敬示意下,只顾磕头请罪。
众人私议,王家屏与王锡爵都认为日本请降一事虽仍有疑点,但大体应当可信。礼部尚书于慎行提议道:“降表中写到日本欲为大明嫡子,这虽是令人发笑,但倭国有此一说倒也懂礼,可上奏皇上册封。
只是这倭王仅为傀儡,倭酋平秀吉主掌国事,其国臣将军民又无异议,可见倭国民心尽在秀吉。古往今来,从无此等君臣关系可百年无恙,想必这平秀吉定是有所顾忌,不敢取而代之,但这册封为谁就反令大明为难了。
如若册封,不如请皇上下诏册封平秀吉为倭王,废旧立新,顺应倭国民心。对于平秀吉来说,应该也是顺水推舟之事。”
兵部尚书周咏即请首辅决断:“若准许册封倭国,即当罢兵,此事如何定?”
申时行答:“我对此仍有疑虑,不过一时倒也无从问起,近年来国事维艰,暂先罢兵休养生息。但倭寇狡诈,不可大军尽撤,受封结束前可令戚金、吴惟忠率部留守,扼住要道,以防有变,宋应昌、李如松打理朝鲜事宜,其余暂时撤回辽东。”
周咏迟疑道:“近来河南水患严重,又发生救济粮被一些府县截留自用之事,高阁老月前领旨南下督办赈济事宜……他是朝中最为深悉日本内情之重臣,此等大事是否等高阁老回京再做商议?”
那当然不行,申时行就是要趁高务实不在京师谈妥此事,怎么可能等高务实回京?于是申时行摆了摆手,对小西如安及宗义智下令:“皇上已有旨意,倭国受封后迅速撤离朝鲜及对马岛,册封之后需安分守己,却不必朝贡贸易,贸易之事有北洋海贸同盟代办即可。
此后日本当与朝鲜修好,不得再行侵犯,本阁部将请旨颁行册封。退兵事宜便由兵部尚书向你等交待。”说罢申时行便领内阁及礼部离去。
事后,宗义智向周咏询问为何不许朝贡?石星让沈惟敬翻译说道:“大明富有四海,万国来朝,也不缺此一国。战事将结但敌意难消,而朝鲜深受磨难,大明又怎能不顾其感受?若欲朝贡,倭国必先与朝鲜修好,再待来日求贡,至于眼下,北洋海贸同盟完全有能力为此代办,你们又何必亲来贸易?”
宗义智焦急:“部堂,这求册封朝贡是日本梦寐以求之事,太阁殿下对此也是翘首以盼,若只有册封而不准求贡,返国之后恐将遭问罪。请部堂再向皇上陈情。”
周咏冷淡回道:“圣意已决,不可再变。倭酋追责就说此乃天朝之意,不容再谈。回去之后立刻撤出朝鲜等待受封,如若不然立行剿灭!”
宗义智见此不再多言,与小西如安一道随沈惟敬退出,等待诏书筹备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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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看俄乌战争直播看得太晚,这章发迟了点……抱歉。
第279章 平倭(十七)高阁老赈灾
黄淮水灾爆发后,由于河南一带一直救灾无力,以致大水去后饥民遍地。地方官府效率低下,措施慌乱,导致万历二十一年春生出饥荒,牲畜无存,盗匪四起,绵延千里之地树皮草根尽绝,甚至人竟相食,贾人肉于市,河南一省在朝廷公文之中的表述里已如人间地狱。河南巡抚张一元因此连续上疏,请求朝廷派遣大员统筹几省救灾。
朝廷对此极为重视,不仅内阁连着开了两次紧急会议,朱翊钧更是直接传下手谕问明情况,手谕中说:“昨岁各省灾伤,山东、河南及徐淮近河之地为尤甚。民间至有剥树皮、屑草子为食,又至有割死尸,杀生人而食者。
朕虽居深宫之中,念切恫瘝,不遑寝处,曾经屡旨蠲赈,不知有司是否奉行?小民有无沾惠?况值此公私交拙之时,不知各该地方除内帑、漕粮或留或发之外,别有急救便宜措处方略否?其各处矿徒劫盗啸聚成群,又不知安插归农防御备否?
目今四方吏治,全不务讲求荒政、牧养小民,止以搏击风力为名声,交际趋承为职业,费用侈于公庭,追呼遍于闾里。遇有盗贼生发,则或互相隐匿,或故意纵舍,以避地方失事之咎。
其各该抚按官亦只知请赈、请蠲,姑了目前之事,不知汰一苛吏、革一弊法、痛裁冗费、务省虚文乃永远便民之本。如此上下相蒙,酿成大乱,朕甚忧之。”
皇帝的用词不可谓不重,因此内阁方面当然反应强烈,针对河南当地请求朝廷派遣大员统筹救灾事宜,诸位阁臣原则上都很赞同,最后公推高务实亲回本省,主持赈灾。
朱翊钧从谏如流,立刻召见高务实觐见,问道:“务实,河南是你本省,朝中重臣无人比你更了解河南情况,眼下河南灾情你也尽知,你此番回豫打算如何救灾?”
高务实答道:“回皇上,臣以为当首先审验灾民,一一核对,避免虚领冒领,安置百姓;而后发赈钱粮、设厂施粥以抑制灾情;再由官府及富商出资,开展城乡修复及农田耕种,以工代赈,以此渐渐恢复生计。
与此同时,还当对灾民医疗疾疫、赎还子女、掩埋骸骨,抚平灾痛;最后则是剿平盗匪、流民复业、劝课农桑、散盗禁讼、敦厚风俗,如此灾情可平。”
朱翊钧欣喜道:“务实回答如此条理清晰,那朕就放心了。朝中事务虽多,但百姓福祉总是排在第一位的,你此去赈灾乃是大事,朝中上下的事就先放一放,内阁可让吴兑、梁梦龙代你表态,户部可让几个侍郎帮你看着。
此次朕以你为黄淮经略,给予便宜从事之权,主持一应救灾事务,如有违令阻挠者可由王命旗牌镇之。朕已对河南作出人事调整,至于户部筹措银两相助救灾那是你自己的正管,你且自己看着办。灾情之下时间紧急,你明日便前往河南赴任,不必再来陛辞。”高务实领旨谢恩。
于是高务实立刻赶至河南,考虑到目前为止收到的消息都是河南灾情最重,高务实便以河南为驻地开展救灾赈灾。高阁老再任经略,却是回乡赈灾,河南地方官员从上到下都极其紧张,深怕触怒动了乡梓之情的高务实,连界迎都不敢乱搞,以示大家都在忙于救灾,只在开封城外相候。
高务实则没管这些,一到开封便召集巡抚及藩臬各司,道:“诸位,救灾一事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聚之则苍生转为白骨,散之则沟壑起于春台。
当务之急是核验灾民,各自登记,再煮粥散银,筹备银粮,使专人按时按量发放,严禁侵吞散银。各州县正官需严查核防,本阁部也从户部带来大批财务干员负责清查核实,若有人顶风作案,须知王命旗牌之下无人不可立斩。
本阁部与抚军等亦会严查,以拾遗来监督考核。此前朝廷已经将一省大恶巨贪悉数绳之以法。前车之鉴不远,如若此后在救灾之中仍有官员借机贪腐,或办事不力,一经查实——皇上说了,许本阁部先斩后奏,望诸位莫要自误!”
别的大臣说斩首,那或许只是恐吓,寻常难得成真,但高务实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经历,手底下怕不是数以十万计的人头成了他的功勋?
而现在面对的又是事关他河南本省的救灾,真要是被他逮住,莫说杀一个两个,这位可不止是阁老,还是与国同休的南宁候,一怒之下杀得衙门口挂满官员脑袋那也不是不可能,众官岂敢怠慢,连称必尽全力。
随后高务实便令布政司分各府州县正官,亲历乡村审查贫户,贫分三等,唱名分给。高务实自己也游遍历州乡村,慰问灾民考察民情。
三等受灾贫民之中,稍贫者不予赈济;次贫者先由同乡富民贷种;极贫者由官府安置等待赈济,也借此可减少徇私舞弊。
再审验灾民过后,高务实召开集会道:“赈济贵速,不可有任何懈怠。而粥赈因所惠区域有限,更应遍设粥厂,宁可移官而就民,勿使劳民以就官。富者食前方丈尤显不足,贫者一勺入口便能回生。州县正官需全力赈济,省部有司也需不辞劳苦,巡视不断。”
河南巡抚张一元也对众人道:“此前本抚已与阁部商定,若设粥厂于城郭则游手之人多,不利救助。设于乡村,城中灾民也难以抵达。聚在一起容易感染疫病,分散则道里适中。故此次救灾,宜每城设厂十一,每乡设厂十九,较为妥当。”
高务实见众人并无异议,遂立刻下令道:“各州县立刻记录,老幼妇孺各设一座,日给两食。灾民每处坐地二尺五寸,日进两食,米八合,食于辰未二时,每食两盂。
煮粥务必至熟,不得掺水,也不得有污秽,更不得使用坏粮。食粥者不得携粥他往,供粥者不得擅自减浅,违者各自报来我处,一一严惩。”众官急忙记录。
会议之后,高务实与布政使商议道:“每逢大灾,定有部分灾民因不愿接受粥赈,便给予散银。各州县主官当集里长立下保约,极贫、次贫给予明联储小额纸钞,极贫户发银一两,次贫户发银五钱,各正官需下乡亲发,先公示日期,以免灾民奔走守候。
灾民领取纸钞后需官民共督,若有豪恶克扣掠夺,一律严惩不贷。同时需防冒领,每发纸钞需领取者画押。这些纸钞每月固定分派,加印立册,以备推官随时查验,你看如何?”
布政使哪敢有异议,自是领命,然后稍微提了提纸钞的使用会不会遇到阻碍。
高务实冷冷地道:“京华银行及明联储下所有其他银行、钱庄都足额接受纸钞,京华及北洋海贸同盟名下各产业也都接受纸钞,朝廷征税之时同样接受纸钞,那么纸钞为什么会遇到阻碍?若是有些人为因素在其中作梗……杀人即可,本阁部手底下不怕再多些人命。”
布政使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多问半句,连声领命。
很快,因为河南皇族王室众多,有关宗室国戚及贫寒学子的问题又被提上日程。高务实思索再三,与张一元相商:“各省总有一些落魄的宗室子弟以及皇亲国戚,虽然藩禁已开,这些人的身份仍然不可轻忽,我等仍需特别考量。
以往他们一受大灾便与贫农无异,还有一类学子尚无功名,家境寒苦,此二类人同样不可忽视。尤其受灾宗室子弟,本阁部粗略算过,本省约有一万四千六百余位,这些人别无所长,虽然宗室子弟现在也可考取功名了,但因为以往读书不求甚解,如今考取者也少,还是需要额外赈济。”
张一元对此并无异议,极力赞成:“支派日繁,钱粮难继,考取功名也算有用之身,空养宗室实在是国之负担,但此事确非一日之功,或许要十年二十年,现在还是需要格外呵护。”
高务实说道:“其实最难的反而是那些贫寒学子,这些学子们饱读诗书,为守气节碍于颜面,宁死不领赈济,但却愿受皇恩恩赐,故必须大言皇恩浩荡,使他们感到得天独厚,天子眷顾,自会接受赈济得以活命。”
张一元笑道:“阁部真是洞悉人性,如此河南大幸。”
于是按照高务实的吩咐,巡抚张一元下令在各城中以公馆及寺庙作为粥厂所在,于乡间每座粥厂需设五大间,一间贮米四间济民,每厂需至少收养饥民二百。
各州县正官亲自选择品行端正之人管理粥厂,地方有司及户部财务干员核查米数,每日检查菜色,督管官员勤惰,据实赏罚。
高务实及巡抚、藩臬则遍巡各地办公,询问疾苦,督查官吏,日行数百里,每至一处必先亲食粥厂查验,各地官吏忙问道:“阁部昼夜劳顿,巡视各地,怎能仅食粥充饥?”
高务实不以为意,答道:“尽食粥厂有三利,一则有司不必寻我踪迹供膳,浪费公款。二则可激励有司及施粥者不敢怠慢违误。三则本阁部不避劳苦与民同食,可使民心聚拢,也可使振奋同僚,竭力赈救。”
这样的切实救灾的确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例如郭家村有贫民刘一鹍受灾染病,嘱咐其妻道:“我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你还有些气力,要是念着夫妻一场,就别待在这一起饿死,早早出去找活路!”说罢,刘一鹍便使尽剩余力气强赶其妻。
其妻刘氏泪流满面,哭着道:“你是一家的天,你现在染病,我应该照顾你,死就应该死在一起,我不能走!”
刘一鹍怒骂:“你这个疯婆娘,你快走啊,离开这儿!”刘氏说:“荒山野岭,能往哪走?我只想在这里。”无论刘一鹍怎么骂刘氏也不肯离去,夫妻相拥绝望,恰在此时官府联合乡里,四处搜寻落单灾民,二人终得赈济,夫妇得救。
叶县光武庙日夜赈济灾民五千,老者深感皇恩,跪拜高喊:“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吾辈受皇恩活命,何以补报?今后各安生理,毋作非为。”慷慨之情,当地灾民无不感怀于心。
各地学子及皇亲诸宗受得皇恩,各自背面稽首,焚香共祝圣寿。粥赈之中,由于高务实及张一元日以继夜的巡视督导,各地灾民普受所惠,渐有生气。藩臬有司及各地州县正官,无论廉腐,或诚心或畏罪皆在赈灾期间竭尽全力,受统筹安排,河南一省灾情因此开始抑制。
然而毕竟是大灾期间,谷物难免因稀缺而价高,原本各州县所设常平仓,早前许多年便因吏治衰败而渐渐无用,高务实就任户部尚书之后便令重建各地常平仓及义仓平衡谷价,此次再遇灾荒,他便先发义仓,义仓不足再发常平,以此不必全部依赖向朝廷求赈。
高务实来河南时已调拨国库三十万两库平银,又带了五十万两明联储纸钞,并留漕粮十万担用于赈济。于是通告各地废止高价卖米禁令,以聚集商品米便于官府操纵。但时间一长之后也渐渐不足。
时至次月,给事中禄中立上疏《论罢太和山织造疏》抨击朱翊钧漠视灾荒,应停止太和山织造,省下经费救灾。朱翊钧不应,继续征收太和山香税及行织造以供皇帝私用及宫廷祭祀颁赏之用。
高务实也不同意此疏论点,在他看来这织造开着好歹能解决部分人就业呢,真裁撤了对河南当地又无多少裨益,因此作为赈灾经略,也没上疏赞同。
意外的是灾情相对稳定之后,徇私舞弊现象又有发生,部分官员利用灾民不知钱粮减免开支用度,使诈受贿,欺上瞒下。高务实得知果然震怒,一边将应上缴官府的税收明细及减免钱粮明细全部公开,专门雇人派往各地宣讲,令世人皆知。一边严加督查,抑制贪弊,以防再次发生。
而与此同时,他果真用上了王命旗牌,将第一批涉案官员不分轻重全部处斩,一次杀了二十七人,所有人头直接挂在经略行辕门口。一颗颗狰狞首级承托出高阁老的杀气腾腾,河南官场一时静如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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