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伐元(五三)转折之前
李如松对戚继光奔袭两千里还能击败图们感到不可置信,但高务实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他觉得再正常不过了。
奔袭这种事不只是你李如松能做,人家戚继光带兵历来就有这种本事好么?当年戚继光在东南抗倭时,带着一支纯步兵转战数千里跟玩儿一样,常常是奔袭、作战、继续奔袭、继续作战……期间甚至很少有休整的时候,人家说什么了吗?
不过想到这里,高务实倒是想起他穿越前听过一位人类学专家的讲座,里头提到人类作为“恐怖直立猿”,在远古时代刚刚从树上跳下陆地生活时的最大生物学BUG。
什么BUG?耐力。
远古时期的人类面临极其困难的生存环境,作为刚刚学会使用最简单猎捕工具的族群,人类与当时生存环境中数量庞大的野兽相比,无论爆发力、敏捷性、抗击打还是攻击力等方面都差了不知几个档次。
然而,人类发现了自己的优势,并且很快将之运用到猎捕当中。是什么优势,又如何利用?
优势就是无与伦比的耐力,而利用办法就是穷追不舍式的猎捕。
听起来是不是很扯淡?然而那位专家说,当时的人类学会了使用简单的武器,如磨尖的木棍,于是可以猎捕很多野兽(随便举例鹿群),但依靠武器虽然能在猎捕能力上获得加成,然而如果追不上,那就白瞎了。
于是人类学会了围猎和集体追捕。围猎不必解释,这个集体追捕却很有意思。人类本来跑不过绝大多数猎物,但后来他们发现猎物们比自己强的都是短跑,因此人类就依靠穷追不舍让猎物跑到精疲力尽再轻易猎杀。
高务实记得很清楚,那位专家说到这里,举了一个例子:“超级马拉松”。这项比赛的总赛程高达3100英里,也就是4345公里,标准要求是在51天内跑完,而世界纪录是41天跑完了全程。
也就是说,这位选手平均每天跑了107公里——要知道这可是现代人,在这项运动中是没有生存压力的。
那么问题来了,人的耐力为什么这么强?答案可能让很多人愕然——2004年哈佛大学发表了一篇名为《生而能跑》的论文,指出除了身体结构之外,最大的关键因素在于散热。
猎豹作为跑得最快的动物,短跑能力秒杀人类,能在短短三秒内从0加速到时速100公里。然而,猎豹的高速状态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因为在猎豹冲刺启动之后,它的呼吸频率就会从60次每分钟迅速飙升至150次每分钟,心跳和血液流速也迅速加快,这就会导致猎豹的体温急剧提升。
于是,猎豹仅仅奔跑1.5公里之后,它的肛温就会达到41摄氏度,而猎豹几乎全身都是皮毛,这就给它的散热带来巨大的障碍,所以在短暂的狂奔之后,无论是否已经追上猎物,猎豹都必须停下来。因此可以说,散热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动物在较长时间里奔跑的上限。
而与此同时,人类却拥有所有哺乳动物都只能羡慕的散热系统:体表无毛且拥有可以大量出汗的发达汗腺,完全就是个高端“水冷式散热系统”。
当然,人类为什么会变得体表无毛是一个很有争议的话题,达尔文当年就愣是想不通其中的原因。其实这里头至少有好几种假说,不过后世主流的假说便是散热系统假说。
回到上面提到的“穷追不舍猎捕法”,这种狩猎办法在高务实穿越那会儿,非洲桑人、澳洲土著、以及美洲保留地的某些印第安人部落仍然在采用。
所以说,人类在耐力上的极限是相当高的。后世很多中国人可能都了解,红朝军队在早期没有机械化的时代,一贯以“铁脚板”著称,有多强呢?后来有人按照他们当年的表现做过计算。
他们一般负重行军为20%,作战状态更高。人均体重按70公斤为例,战斗状态负重20公斤即接近30%。
而对比马,以体格较小的蒙古马为例,体重约260-370公斤。负重30%则为86-111公斤。也就是说,换算下来马负担一个全副武装的人,和人负担全副武装,重量\功率比是大致相同的,两者计算在一个水平线上。而且不管算不算负重,两者对比的条件都是公平的。
那么看看行军强度。红朝野战军部队可连续行动8-10个小时,休息8小时之后再继续行动,不占用特别的吃饭时间(边走边吃),平地日行动距离为60公里,这个速度不需要任何特别修整。
记住,这是负重30公斤的情况(即军中老话“兵不兵,六十斤”),而且是长期行军,不需要任何特别修整。
再对比长距离马匹的行动能力:全球最长的赛马耐力赛,2009蒙古德比1000千米国际耐力赛。当次赛事创下了新的吉尼斯记录,26名国际选手和700匹马参与了此次比赛。
根据新闻记录,赛事每20-40公里设一个兽医工作点,沿途一共设了23个兽医工作点。骑手们的合格标准是要在2周之内完成全部行程。
可以发现,在如此密集的兽医工作点加持下,要求也不过是每天跑71.4公里。
那么对比一下,红朝38军在朝鲜作战时,于清川江战役中创下过一个记录:当时该军113师受命穿插米军南撤的必经之路“三所里”,在短短14个小时内突破敌人数次封锁,还奔袭了74公里并且成功拿下三所里,创下人类步兵战史上的奇迹。
什么叫最强步兵,这就是了。
高务实在闪电湖之战爆发前,故意在闪电湖驻军数日,一来是引诱已经被发现的蒙军分兵前来,二来就是为戚继光南下击败图们、为归化城解围拖延时间。
在定策之时,高务实就计算好了禁卫军的奔袭速度,并且相信戚继光亲自练出来的精锐确实能有这样的实力!
从战报来看,戚继光果然保质保量的完成了任务。这位老帅带领禁卫军用双腿跑出了李如松麾下辽东铁骑的奔袭速度。当然,他也为此放弃了重火力——所有的火炮几乎都被他留在了后方。
高务实现在还不是很清楚戚继光这一仗究竟是怎么打的,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总之目前的战果十分显赫:图们败走,禁卫军斩获蒙军首级四千七百二十三颗,俘敌两千四百九十六名,掳获战马、挽马数千匹。
而禁卫军本身的损失则相当有限,具体为战殁五百六十九人,重伤七十五人,轻伤未统计。两相对比,禁卫军堪称完胜。
这个战绩让高务实也着实有些惭愧,尤其是自身损失这一方面。戚继光延续了他数十年军事生涯中一贯的超低战损,其损失几乎只有蒙军的十分之一。
虽说这样的战损已经比他当年与倭寇作战时高了不少,但考虑到蒙军的特殊性,这样的战场交换比已经完全可以说是震撼性的了。
李如松见高务实解释了戚继光的行军速度问题,也不纠缠,而是将重点与高务实一样放在了禁卫军的战绩上,立刻追问起来。
高务实大大方方地告诉了他禁卫军此番创下的战绩,李如松的脸色立刻就变得沉重起来。一贯善于观察的高务实发现李如松虽然一言未发,但腮部肌肉动了动,明显是在暗暗咬牙。
其实高务实能理解李如松的心情,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的确算是个打击。
原本李如松就一直想要立下灭元之战的头功,为此他拼命狂奔,同时还不计成本的撒钱,只为了获得作战的机会。
今天他终于赶上了闪电湖之战,并且在此战中发挥了近乎逆转战局的作用,这或许可以算是老天爷给他的天道酬勤吧。如今高务实已经将首功许给了他,这当然让他终于能松上一口气,虽然他还是想趁热打铁拿到更多战功,但应该说至少没有原先那样迫切了。
然而就在此时,却传来了戚继光大破图们于归化城外的消息。无论是从对手身份,还是从战果大小而言,无疑戚继光这场仗的胜利都比闪电湖之战看起来更为耀眼,所以对于此时此刻的李如松而言,能有好脸色才怪。
然后李如松就注意到了高务实的脸色——高经略显得十分平静。
李如松颇为不解,暗道:这两场仗合起来看,图们的主力已经遭到严重打击,几乎可以说奠定了伐元之战的基本胜利。作为蒙元经略、此战的主帅,两场仗都少不了他高经台的功劳,甚至只有他这份功劳才一定是朝廷最终定下的真正首功……为何他竟无丝毫动容?
李如松认为伐元之战基本已经取胜,这从某个角度上来看的确不假。比如说,经过这两场仗,察哈尔战死及被俘的总兵力已经超过一万三千,而战死和被俘不同于受伤的士兵还有复原的机会,这前二者属于硬性损失,没了就是真的没了。
一万三千的损失对于明军这样的家底来说,或许问题还不算很大。说句不中听的话,九边任意一镇都能承受得起一万三千的兵力损失,无非就是花点时间补充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对于察哈尔而言,一万三千的硬性损失虽然还不能说打断了脊梁,但至少可以说是元气大伤了。察哈尔蒙军的总兵力也就六万出头,一万三千的损失代表着他们现在的兵力可能降低到了五万不到。
大明此战出兵六十万以上,两仗打完虽然也有一些损失,但由于总兵力实在庞大,几乎可以看成没啥损失,也不知图们此刻是不是欲哭无泪?
六十万对五万,十二倍的差距了,图们应该已经绝望了吧?
某种程度上是,可也不完全是,准确的说是察哈尔正处在一个极其重要的时刻,正在发生一次极其重要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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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伐元(五四)绝地求生
布日哈图在这天夜里就已经知晓了归化城外的惨败,相较于数千兵力的重大损失,其实更让布日哈图揪心的是大汗本人受了伤。
布延黄台吉对他那位大汗父亲感情挺深,得知父汗受伤的消息之后,这位已经年过四旬的蒙古黄台吉连眼泪都差点下来了。
他眼眶发红,眼珠上血丝密布,鼻孔中喘着粗气,猛然转头问布日哈图:“我欲报此大仇,执政可有妙计教我?”
布日哈图慨然长叹,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问道:“敢问黄台吉,你欲向谁复仇?”
布延黄台吉怔了一怔,皱眉道:“自然是戚继光。”
“若只是戚继光,此仇不难报,只看黄台吉是要对他本人复仇,还是对他的家人复仇。若是对他的家人,他有四子在世,只消花些银子招揽北投死士(逃亡蒙古的汉人,如卷一中提到的白莲教徒),送他们南下就有很大的机会可以成功。若是对他本人复仇,可能要多花些银子,但只要能利用好明国内部党争,也是有机会的。”
布日哈图说到这里,不等布延黄台吉质疑,便先反问道:“只是,黄台吉认为戚继光真的便是你的仇人么?”
话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布延黄台吉也反应了过来,闻言眉头深皱,问道:“那么……执政是说,这仇人是高务实?”
“高日新么,他或许算得上,但也未必就是罪魁祸首。”布日哈图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冰冷的森然:“我以为,黄台吉的仇人至少也该是朱家皇帝,甚至不妨把目光再放宽一些——整个明国都是你的仇人。”
布延黄台吉脖子一硬:“不错,执政说得很对,整个明国都是本台吉的仇人!”不过他顿了一顿,又皱眉道:“可这也太宽泛了,我现在到底该怎么报仇?”
布日哈图看着布延黄台吉发红的眼睛,道:“黄台吉,你现在要的究竟是复仇还是只为了出口恶气?”
布延黄台吉有些不悦,问道:“执政此言何意?”
“受了气想要出口恶气,此乃人之常情。然欲主宰天下之事,则需摒弃这些一时激愤,从更长远的角度来决定行止。”
布日哈图吐出一口浊气,道:“今日两战之后,我蒙古已然到了成吉思汗以降最为危险的时刻,眼下与其考虑如何出口恶气,恐怕更要紧的是考虑如何应对当前危局,使我等仍有立足之地,仍有再兴之机。”
他这样一说,布延黄台吉才想起来,当下的局势的确已然危如累卵。自己身后随时可能追来大股骑兵,前方归化城外大汗失利,明军的禁卫军必然严阵以待,甚至也可能在追击大汗。
而与此同时,大汗知道我军位置,多半会向我军靠拢,这就导致我军即便会师,也可能面临左右夹击的不利局面。如果再想得严重一些,今天白天尚未赶到闪电湖战场的麻承恩部会不会也去堵了北面的口子?
要是这样的话,那恐怕过不了多久我蒙古主力便会陷入死地:西边是戚继光,北边是麻承恩,东边是李如松,而南边……那是长城,而且是加修了大量空心敌台的长城。
东南西北,届时恐怕全是死路,如此则蒙古何去何从?金蝉脱壳的办法之前用过一次,那次主要是倚仗周旋的面积够大。当时明军兵力虽众,在各路大军要在方圆两千两的范围内堵死一群骑马的蒙古人,这自然是有机可乘的。
如今却不然,如果麻承恩补位足够快,这次张网的大小最多不过前次的三成左右,想要逃出生天那可就难了。
布延黄台吉果然立刻恢复了理智,眼中的激愤被隐藏起来,点头沉声,道:“执政规谏的是,方才是我鲁莽了。”
布日哈图见他如此,不由甚是欣慰,微笑道:“不敢。既然黄台吉已有警觉,咱们不妨议一议接下来该如何应对吧。”
布延黄台吉摇头婉拒,道:“不瞒执政,我脑子依旧很乱,还是请执政先拿个主意出来吧。”
“我还是坚持之前的观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过,他这话并非关键,只是切入点而已。
说完这句,布日哈图正色道:“自隆庆四年高中玄起复,于内力压心学,于外开海通商,明国日渐富强,已非人力可制。高日新比其伯父高中玄,成名不过垂髫,入仕早于及冠,而所成之事业倍矣,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
今明国拥百万之众,恃枪炮之利,一旦全力来攻,此诚不可与争锋。明帝朱翊钧,少年习政,群贤辅弼,其股肱之臣高日新文胜房杜,武比孙吴,此则更不可图也。
吾察昔年俺答,近日切尽,均有西征之举而皆胜矣。吾窃思西征之事,实昭大义于西垂,彰武威于旧地,然则此中功德,何以俱归臣属而非大汗?又念昔日蒙古之盛,非滥觞于伐金,实肇始于西征者也。
前年吾曾往宁夏及大小松山,得知瓦剌早已数分,和硕特、准噶尔、土尔扈特、杜尔伯特、帖良古惕等部互相征伐,实无共主,岂非正待大汗西往而拥戴之?
至于其南,为我别失八里(又称亦力把里,即东察合台汗国),乃察合台汗后裔之国,亦蒙古也。别失八里多年动荡,几度两分,二十年前由阿不都·哈林统一,乃有一番气运。然月前我曾获悉,阿不都·哈林已死,其弟马黑麻速檀继位未久,人心必不肯服,亦是我蒙古收复旧疆之良机。
吾乃细思,瓦剌诸部虽四分五裂,然我若猛龙过江,难保诸部被迫联合,如此则难以速胜,不利大汗久牧。我观别失八里,可谓立国之基。
此别失八里之地,乃南朝之西域,汉唐丝绸之路所必经也,今亦其然。我若据之,与明争则可断其商道,与明和则可从中获利,此诚进可攻而退可守之势也。
时人言其三山夹两盆,北有阿尔泰,南有昆仑山,而天山横亘于中。天山之南曰塔里木,有千里黄沙为屏,无虑羌藏之患;天山之北即准噶尔,其地可牧亦可耕,实为宝地;天山以东曰吐鲁番,不惟耕牧,更能蚕桑,堪称天授,不取何为?”
布延黄台吉愕然片刻才算回过神来,咋舌问道:“执政是说,我蒙古当弃漠南而就西域,以别失八里为本,进而一统瓦剌?”
“不错。”布日哈图肃然道:“以我蒙古今日之境况,漠南漠北皆难立足,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进占别失八里并一统瓦剌,与明国东西并立,方为出路。”
布延黄台吉虽然仍很震惊,但想了一想,却想到了另一个方面,终于忍不住问道:“这些话……执政是否已和大汗说起过?”
他问得有些迟疑,布日哈图回答得却很坦然,当即便颔首道:“从察罕浩特行金蝉脱壳之计时,我便已经献策于大汗,此乃臣子之本分,请黄台吉体谅。”
“执政言重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不会有何不满——想必若我是大汗,执政也不会瞒我,是么?”布延黄台吉问道。
蒙古人说话没有汉人那么多忌讳,不会因为当爹的还是健在的大汗,他做儿子的便绝不敢提什么“若我是大汗”这种话。恰恰相反,蒙古人在这方面有点后世欧美式的“自信”,当自己有继承权的时候,是不吝表现这种权利的,其他人包括大汗本人,也不会认为这话僭越。
所以布日哈图很自然地回答:“那是自然,若黄台吉已是大汗,我有任何想法自然也会先向黄台吉进谏。”
但他这么一说,布延黄台吉反而沉默了片刻,然后慨然一叹,道:“信使说大汗右胸中了明军火铳一弹,偏偏我军此来匆忙,军中药材不足。随军医师无论如何也不敢取出弹丸,只能匆匆包扎止血,我怕……我怕大汗此时若有不测,必然引得军心动荡啊。”
布日哈图也是担心这一点,所以才把原先瞒着布延黄台吉的核心机密都说了,现在布延黄台吉想必也是因为想明白了这一点,对图们大汗的担忧变得更甚。
“汉人说,吉人自有天相,大汗……会没事的。”布日哈图安慰了一句,但其实自己都毫无信心,干脆话锋一转,道:“不过无论如何,黄台吉都千万不可丧失信心。自大汗命我为黄台吉执掌九斿白纛开始,其实便已是为这般意外做了准备。
如今意外果然不幸发生,我等便更不该纠结于此,而要审视当前局面,及时做出最准确的判断,切不可由此失去勇气,放弃黄金家族的荣耀,甘心做明国中兴的垫脚石。”
“你说的在理,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布延黄台吉问道。
“首先自然是全力回撤,尽早和大汗联系上,确定大汗的伤势究竟如何。”布日哈图回答道,然后又道:“但接下来无论大汗的伤势是轻是重,伤情是好是坏,都必须尽快跳出包围圈,立刻向西进发。”
“如何跳出包围圈?”布延黄台吉问道。
然而布日哈图却摇头道:“现在敌情不明,我也难以判断,这还得等与大汗会合之后才能决定。”
布延黄台吉一想也是,便不再追问,而是思索片刻才问道:“执政方才说别失八里二十年前才得以统一,现在那个谁又死了,这其中有什么故事么?”
布日哈图只好简单地给布延黄台吉说了说别失八里的历史。别失八里就是后世常说的察合台汗国,其为1347年由蒙古都格拉特部贵族拥戴察合台汗后代所建。初以阿克苏为治,不久迁阿力麻里,后又以牙儿坎诸地为统治中心。
秃黑鲁帖木儿汗时建都于阿力麻里,当时国力强盛,统治着包括南北疆统一的东西察合台汗国。
杜格拉特的哈马儿丁杀害耶利亚思和卓篡位,汗国大乱并四分五裂。在播拉挤家族的忽歹达拥戴下黑德尔和卓在别失八里继位,并重新统一汗国,因此中原史称其为“别失八里汗国”,但当时瓦剌人已经进入阿尔泰山南部地区。
1399年黑德尔和卓汗去世,其子沙迷查干汗继位,1408年沙迷查干汗去世,其弟马哈麻汗继位。沙迷查干汗去世后各地诸侯日渐强盛,穆罕默德汗被播拉挤家族架空,别失八里汗国的国力则日渐虚弱。
1408年瓦剌人乘机越过额尔齐斯河南下,短暂占领了国都别失八里以及北疆东部部分地区,但不久之后被穆罕默德汗直属部队驱赶。这也是瓦剌人第一次进入额尔齐斯河以南。
1416年穆罕默德汗去世,汗国陷入汗位争斗内乱,瓦剌人乘机第二次占领国都别失八里地区。
1418年纳黑失只汗遇刺身亡,穆罕默德汗继位,乌外思汗在帖木儿王朝支持下自立为王。1420年穆罕默德汗又去世了,乌外思汗继位并改制成为苏丹,然后迁都至亦力把里,也就成了“亦力把里汗国”。
该时期汗国已经四分五裂,南疆被播拉挤家族占据,东疆吐鲁番汗国自立并在名义归顺大明,瓦剌人则占据北疆东部别失八里地区。
乌外思汗打出对异教徒瓦剌人的S战的旗号,得到广大教派人士的追随。首先通过拉拢南疆各城主挤走了N朝元老播拉挤家族的忽歹达,然后北伐瓦剌人。虽然其征伐多次以失败告终,甚至被俘和被迫和亲瓦剌人,但仍然在1422年统一了吐鲁番,不久又打败了盘踞在别失八里地区的瓦剌人。
1432年乌外思汗在伊克赛湖跟帖木儿王朝战争中被自己人误射去世,他的后人为争夺汗位发生内斗,也先不花汗坐上汗位。玉努斯汗(也称羽奴思汗)率部到帖木儿帝国避难,喀什噶尔地区被帖木儿王朝将领占据。
此时,蓝帐汗国乌兹别克部在阿布里海尔时期强盛征服了白帐汗国等地区,白帐汗国俩汗率部20余万到也先不花汗避难。也先不花汗为了对抗乌兹别克部,采取了结盟哈萨克部的策略。也先不花汗时期,汗国也有短暂强盛,使得南疆各诸侯主动表示忠诚和归顺。
也先不花汗多次进军帖木儿王朝在河中北部地区,1456年玉努斯汗在帖木儿王朝的支持下东征跟也先不花汗分庭抗礼。1462年也先不花汗去世后,玉努斯汗乘机西征占据整个伊犁地区。
汗国内乱导致东察合台汗国内部东西分裂,哈萨克人占据了汗国西北部,笃思忒马黑麻逃到南疆避难,于是玉努斯汗征服吐鲁番并吞了哈密。1472年笃思忒马黑麻之子怯别二世被杀,玉努斯汗统一了整个汗国。南疆则继续分封给马黑麻·海答儿。
1479年,马黑麻·海答儿继子阿巴癿乞儿公开跟自己继父对抗,并准备派兵五万攻打喀什噶尔。马黑麻·海答儿得知后,先发制人派兵三万攻打和田地区的阿巴癿乞儿,不幸被击败。无奈之下他请求玉努斯汗,玉努斯汗亲自帅军六万骑兵,联合马黑麻海达尔的三万骑兵,总共九万骑攻打叶尔羌的阿巴癿乞儿。
联军被击败,玉努斯汗北回伊犁,马哈麻海达尔回到阿克苏,南疆南北由马黑麻·海答儿和阿巴癿乞儿分治。
玉努斯汗于公元1487年病死于塔什干,长子马哈木在塔什干继位。但是他的统治版图仅限于塔什干和塔拉斯等汗国西部地区,而内外伊犁和北疆东疆等地由其兄弟阿黑麻汗统治,南疆也名义上归顺他。
玉努斯汗死后,帖木儿王朝的乌马儿·沙黑·米儿咱和速檀·阿黑麻·米儿咱兄弟(皆为米儿咱·速檀卜撤因之子)便妄图从新汗手中夺回塔什干城。马哈木率军出击,不仅收复乌什图儿城,并且击败了乌马儿·沙黑·米儿咱的进攻。
不甘心失败的速檀·阿黑麻·米儿咱后又复率15万大军征讨塔什干城,马哈木率军迎战。速檀·阿黑麻米儿咱下辖的沙亦乩汗(月即别阿不海儿汗孙子)反叛并降附了马哈木汗,导致速檀·阿黑麻米儿咱彻底失败。
于是,在阿黑麻汗的统治下东察合台汗国强势,1487年和1493年东向攻打哈密,迫使大明撤出哈密。北方则进军瓦剌,从额尔齐斯河北部地区赶出瓦剌人。西方也进军乌兹别克-哈萨克三次并取得胜利。南向也征服阿巴癿乞儿,使其归顺。
然而1503年时,阿黑麻汗进军河中被三方联军所打败甚至被俘,回到阿克苏不久就因病去世,其长子曼苏尔继位。不久,瓦剌人乘机重新占领阿勒泰地区并南下占据了北疆东部部分地区。此后的长达半个多世纪里,吐鲁番汗国和瓦剌争夺北疆,瓦剌人从此正式进入当地并开始割据。
于是汗国由此进入三方割据状态,中间发生的各种战争布日哈图也简略介绍了一番。如此混乱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嘉靖中期,当时西部地区在阿不都·拉失德汗的治理下社会稳定,经济文化都有很大进步。
1559年,阿不都·拉失德汗去世,经过一场残酷的宫廷斗争后,二子阿不都·哈林继承汗位。阿不都·哈林汗在位期间,西部地区军事实力不断稳固发展。
与此相反,由于从政能力平庸,属众不服,沙汗在东部地区的统治地位则日渐衰微。管理各地事务的家族成员不听调遣,各称雄长。1566年他北征瓦剌时死于流矢,沙汗的叔伯弟速檀马速继立为汗。
东部地区的这一变故引起西部阿不都·哈林的不满,速檀马速刚刚上台,阿不都·哈林的弟弟锁非速檀、马黑麻速檀等借口速檀马速的出身问题(非察合台后裔),于1570年出兵攻占吐鲁番地区,俘获速檀马速,而扶立马黑麻速檀为吐鲁番地区的首领。
同年,马黑麻速檀等兄弟以吐鲁番王名义遣使北京朝贡,建立了叶尔羌汗国与大明的联系。这种局面的出现也意味着东察合台汗国东部地区自此也为阿不都·哈林治下的叶尔羌汗国所统一。
这位完成了汗国统一的阿不都·哈林在去年病死,当时布日哈图还没打那边的主意。然而到了今年,察哈尔局势危急,布日哈图思索良久,认为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树挪死,人挪活”,此时的察哈尔只有西迁才能获得一线生机,因此才有了后来的金蝉脱壳与大军西征土默特。
从布日哈图的本意来说,打土默特不过是顺便,他的目标打从放弃察罕浩特开始就一直都是西域。
布延黄台吉听完,这才知道布日哈图早有计划,绝非临时起意,不由得精神一振,因为“一日两败”丢失的信心也找回来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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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伐元(五五)全线进展
随后几天北疆战事发展迅速,几个方向都传来了消息,好的坏的都有,但整体而言以好消息为主。
先说好消息。第一条好消息是从和林传来的,顺义王把汉那吉派出信使向高务实报告,称其所部已经全面掌握和林及周边约五百里方圆所有驻牧部落,计有约三万余户,大概十万左右的人口。
考虑到漠北的外喀尔喀部领地人口本来就低于漠南,以及该部一些重要部落早就被阿巴岱赛音汗转移走,此次清点出来的部落应该算是没有多少遗落。
虽然“方圆五百里”并不足以代表漠北蒙古全面收复,但这依然意味着以和林为中心的漠北核心区域完全被掌控,可见把汉那吉的工作算是干得卓有成效了。
第二个好消息是经略本部的后续兵力在恢复补给之后赶上了大部队,与高务实亲率的前锋骑兵会合,恢复了之前的兵力。同时,押解李松回京的马林部骑兵也赶了过来,并且意外地带来了一道密旨。
这道密旨从字面上来看似乎并没有太值得一提的内容,大抵不过就是皇帝表示前线的战事情况他都已经了解,认为高务实做得很好。对于高务实黜免李松一事,皇帝也表示认可,并且安慰高务实不必为此有什么思想包袱,该怎么做就继续做,万事有他兜底。
不过到了最后,皇帝提了一嘴南方的情况,说西南局势虽经调整,但因为前线吸取了之前的教训,现在执行的是稳扎稳打的思路,各部进军速度都不快,预计今年年底之前恐怕都等不到顺利剿灭杨应龙的消息。
皇帝顺带着又说了一下漕军动乱的事。这事儿看似问题不大,因为动乱的漕军人数毕竟相对有限,但问题是前方的战事进行得比较诡异。
皇帝说,应天、凤阳两地巡抚都表示手头兵力吃紧,调集军力的工作明显慢过预期,而即便是已经调集的兵力那是问题多多,不查还好,一查简直怵目惊心。
两地巡抚都发现,调集的各卫所兵员素质参差不齐,年纪小的居然只有十二岁,而年纪大的竟然已经六十七岁,年龄跨度高达五十五岁,简直令人震惊。而更让人无语的是,无论年幼着还是年老者,毫无疑问都瘦得跟颗豆芽菜一般,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打仗的模样。
除了年龄之外,各卫所的军备更是让人眼前一黑。应天巡抚表示,调集到位的约六千军队之中,有合格武器的不到四千,而四千人中约有三千是带着火器来的,但是……他们不是没有弹丸,就是没有火药。
偶有带着弹丸的,弹丸质量不合格,很多根本不能算圆形,宛如河边随手抓的一把石子,什么形状的都有;偶有带着火药的,火药杂质极多,能不能点燃只怕都难说,就别提让火器正常打响了。
至于火炮,那就更操蛋了,南京兵部仓库里明明有一水的新式京华产火炮,其中二号炮三十六尊,三号炮八十尊,看起来也算是挺强大的力量了。谁知道一问之下才知道,六千人的军队里只有三个人表示会使用这种火炮,以及两人表示……或许会用。
应天巡抚这边如此,凤阳巡抚方面则比应天还惨。其他都差不多,只是库存火炮更少——当然这也无所谓,因为凤阳那边直接没人表示会用新式火炮。
显而易见,皇帝对南军的表现极其不满。知道倭寇平定之后的南军马放南山又有二三十年了,退化肯定是会退化,可是退化到这个程度,也着实让朱翊钧气得只想砍几个脑袋才好——可惜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理论上来说,军事训练问题是南京兵部管的。
南京兵部尚书作为南京三大要员之首,没得说肯定是文官,所以这脑袋可轻易砍不得。再说这些年里,南京兵部尚书换过十来个,总不能都砍了吧?
皇帝提到的这些事,高务实当然也是关心的,尤其是兵部问题。兵部属于实学派的“传统势力范围”,虽然南京兵部和北京兵部有所区别,并非总由实学派人士担任——甚至可以说经常都不是实学派出身的官员担任——但归根结底,军务是实学派主掌的,南京军力拉胯成这样,高务实虽然不是兵部尚书,却也感到脸上无光。
不过话虽如此,高务实更关心的却是皇帝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起这件事。南京漕军暴动的事高务实已经有所安排,大致是两个方向:一是让魏国公去安抚漕军,免去此前漕船损失的赔偿,将这笔账算到倭寇袭扰的头上,让漕军失去暴动的理由和必要;二是以宁波港的吴逊牵头,查清楚那批“倭寇”的来历,做到冤有头债有主。
不过,前者魏国公实在有点不争气,觉得背后连兵都没准备好,实在不敢跑去和已经暴动的漕军见面,所以才有应天、凤阳两巡抚集合兵力这一茬。后者则很难查得那么快,吴逊就算再如何了得,但除非这事本来就是他干的,否则不可能高务实的命令一到,他那边就已经找出了真凶——总得给人一点时间嘛。
高务实认为,朱翊钧并不是一个特别操切的人,他是一贯能给臣下做事留出必要时间的皇帝,因此他在密旨中提到南军这些情况,应该也不是想要催促自己。既然如此,皇帝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整备南军?有这个可能,但也只是可能而已。南军又没有明确的预备任务,皇帝也不至于为此着急才对。整备南军这事儿就算要做,等北方的仗打完了再做难道就不行?
漕军暴动这件事明显可以用政治手段解决,皇帝总不会因此担心南京会丢吧,那也太扯淡了——不是说南京城防强大,而是漕军但凡没疯,就绝不会真的去攻打南京。
所以,皇帝在密旨中提及此事,肯定是有其他意指。高务实隐隐怀疑,莫非皇帝也觉得南方官员抱团已经威胁到了统治,因此这次是在试探自己愿不愿意针对南方来一次整肃?
这事暂时还不好确定,只能说有些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意,高务实决定先不做明确表态,含糊其辞地“答允”一下就是了,具体还是等后续脉络清晰之后再做决定。
不过皇帝比较清楚的说了南军表现,大概对于南军的现况确实不满,高务实决定还是要提醒一下田乐——也就是时任南京兵部尚书,让他先对此提出一些改进办法。反正这样的大事绝非一时就能决断下来,等前前后后的程序走得差不多,自己也该回京了,到时候再插一脚也来得及。
嗯,第二条消息原本是个好消息,加上皇帝这道密旨则难说了。只能说如果皇帝真的是对南方官员抱团心有不满,那或许仍然是好消息吧。
第三条好消息是麻贵传来的。麻贵在和阿巴岱赛音汗在三峡口附近拉锯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找到机会和后者打了一场。这场仗的阵势不算大,看描述应该是麻贵抓到了阿巴岱赛音汗的尾巴打了一场。
此战的战果不算辉煌,歼灭外喀尔喀部蒙军仅约一千余人,但成功将阿巴岱赛音汗赶走。麻贵从对方的逃跑轨迹估算,阿巴岱赛音汗可能会绕道南下,只是这走法并不常见,所以具体线路难以预知。
其实说起来,如果时间回转二十年,歼灭千余蒙军已经是难得的大捷了,属于可以让皇帝告太庙的那种。可惜时过境迁,如今朝廷居然被高务实养刁了胃口,这个数量级的歼敌人数变得不再显眼。
高务实估摸着,朝廷方面收到消息大概也只会嘉奖一番,给麻贵升个虚衔、给个世袭名额之类,了不起再给几十两赏银、赐件袍服也就完事了。
然而阿巴岱赛音汗被赶得只能“不走寻常路”地南下,这事却让高务实有些皱眉。阿巴岱赛音汗就算损失了千把人,手里应该也还是有将近三万骑兵,他要是在南边打劫麻贵部的粮道,只怕也是个不小的威胁。
麻贵部离得太远,高务实担心太细节的指挥反而会限制麻贵的决断,思来想去之后干脆给麻贵下令,让他以自己的判断来决定接下来的军事行动。高务实只提出一个基本要求,就是一切行动以帮助土默特实际控制外喀尔喀部为前提——怎么搞是你的事,本部堂不为遥制。
然后到了第四个消息,这次却是坏消息了,而且坏得颇不一般:图们跑了,跑掉了。
此事说起来还挺复杂的。从时间轴来说,前几天所谓的“蒙军一日两败”其实并不准确,实际上最早发生的是戚继光击败图们,到了次日才有经略本部这边的所谓闪电湖大捷。只是由于戚继光的战报从归化传来需要时间,结果显得蒙军两支兵力仿佛是在同一天吃了败仗一样。
败退的图们放弃包围归化城而往东跑,同样遭遇战败的布延黄台吉和布日哈图则往西跑,两支蒙军很快在沙城附近会合。
倒了八辈子血霉的沙城再次被勒索了一番,但图们也依旧没有选择攻打沙城,在拿到沙城献出的大批物资之后,图们大军立刻撤走,看起来是往北走了。
此时戚继光正在转而东征,李如松也正在西攻,图们实际上处于东西夹击的不利局面。麻承恩部一路紧赶慢赶,也终于差点抵达封锁位置。
然而此时发生了一件事:麻承恩部探马忽然发现,在其以北两百里处发现大批蒙古人。这批蒙古人人数众多,探马说是“数十万众”,而从动向来看,他们是在向西迁徙。
蒙古人,数十万众。这两组词、七个字,让麻承恩立刻意识到此乃察哈尔部失踪已久的大队人马,他们不是蒙军,而是该部民众。
毫无疑问,消灭蒙军固然是大功,但如果直接将察哈尔部的根基一锅端了,那更是天大的奇功!两相比较哪个更重要不必多言。
麻承恩立刻做出决定,先去处理这“数十万众”,而堵死归化北线的任务则可以稍微缓一缓。在麻承恩看来,自己去处理这数十万众并不需要花费多少时间,毕竟这又不是军队,只是寻常牧民和妇孺老幼罢了,大军一到自然手到擒来,时间上应该赶得及。
不过有时候啊,人一倒霉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麻承恩北上去找那数十万众的麻烦,走到半路居然就被对方发现了——此时麻承恩才知道,对方这数十万众虽然要么是牧民,要么是妇孺老幼,可是蒙古人所谓全民皆兵真不是说说而已,尤其是在草原这块地上。
察哈尔这数十万众是有警戒的,哨探虽然都是牧民临时充任,但问题是“牧民”与“蒙军”原本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他们照样能完美胜任探马的活儿。
不过当时麻承恩也没太放在心上,潜行偷袭不成那就强打,反正你们又不可能打得过我。
这个想法看起来没错,对方发现麻承恩之后也根本没想着和他打,而是加快速度向西北方向逃窜。麻承恩紧追不舍,并且逐渐拉近了双方之间的距离——这是因为对方毕竟“举家迁徙”,携带的牛羊和其他物资太多。
此时的麻承恩十分满意,心中已然在盘算追上之后要怎么处置。杀是不可能全杀了的,虽然他们麻家和蒙古人打了几代人了,说是苦大仇深也不为过,但毕竟经台大人有过交待,这些人留着有用,所以顶多只能杀几个跳得欢的以儆效尤,剩下的人都得留着交给经台。
然而还没等麻承恩具体想好怎么把这多人押解给经台报功,忽闻对方不跑了,似乎还集中了其中不少人,看起来是想和他打一场。
麻承恩不惊反喜,这是送人头啊,送大功啊!于是当下命令全军前进,准备击溃敌方。行至离敌方四十里左右,麻承恩下令全军披甲,预备作战。
然而当他再往前走了二十里,已经可以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望见对方也正朝自己而来时,他才发现对方的人数有点多——之前已经逐渐查清对方约有四十万人,现在出现在战场上的只怕就占了一半!
不过,麻承恩的吃惊也只是一瞬间。二十万乌合之众罢了,别说自己麾下精锐足以以一敌二,就算以一当十也没什么奇怪——精兵对游民,割草而已。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没错,两军前锋刚刚交战——如果对方算“军”的话——敌方立刻就被打崩了。虽然蒙古人努力作战,但仍然被一轮排枪打得哭爹喊娘当场溃散。麻承恩见状立刻指挥骑兵出击,准备正式割草。
然而意外发生了,明军骑兵刚刚驶出,另一支骑兵忽然从背后杀来——这支骑兵打着九斿白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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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伐元(五六)混乱一战
没有身临其境的高务实只能通过战报了解当时的战况,总的来说,高务实认为这场仗打得极其混乱。不仅察哈尔部牧民打得很乱,麻承恩部和背袭他们的蒙军打得居然都很乱。
高务实基本可以肯定的是,麻承恩进攻察哈尔牧民时明显没把对手当回事,摆的阵型非常随意,战法也异常简单,基本上就是打算割草。
不过即便如此,由于对方前锋显然没尝过刺刀空心方阵的苦头,选择了硬撼步兵方阵,一个照面就被打崩了。紧接着麻承恩部半具装化骑兵从西路绕袭包抄也很顺利,把察哈尔人迅速分割成几支孤立的集团,眼看着胜利即将到手。
可惜打着九斿白纛的察哈尔蒙军及时赶到,彻底打乱了麻承恩原本就十分简陋的作战意图。蒙军先是以少股兵力欺负后方摆着刺刀空心方阵的步兵集团不敢乱动,以免坏了阵型被反过来割草,紧接着以主力突击已然和步兵集团脱节的明军骑兵。
这里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麻承恩本人没有呆在步兵集团内坐镇指挥全军。这位年轻的总兵异常勇猛,亲自带领骑兵冲出去作战了——好家伙,这是继承了他父亲麻富当年的衣钵啊!要知道,麻富生前就是典型的猛将兄,战场上所向无敌,可惜却在英年死于“卸甲风”。
率领骑兵的主将基本都需要亲自上阵,甚至带兵冲杀,这一点从闪电湖之战时连高务实都必须上阵冲锋就看得出来。
然而问题在于麻承恩万万没料到会遭遇背刺,他发现后方有异之时已经有些迟了。明军骑兵此时将察哈尔牧民分割,但同样意味着他们自己也已经分散成了数支,想要抽身集结是十分困难的。
与此同时,察哈尔牧民同样发现了九斿白纛,顿时士气大振,不再像之前那样乱打一气,而是在蒙军的旗帜指挥下(或许只能说影响下)开始集中抵抗,同时紧紧咬住与自己交手的明军骑兵,不让明军骑兵从容抽身离去。
麻承恩吹响集结号时,明军的其中一支骑兵已经陷入蒙军的围攻。虽然他们看起来并不慌乱,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拉成圆形阵防守,但骑兵本质上就不是善于防守的军队,这局面一看就是迫不得已,用岌岌可危来形容毫不为过——对方可以借着速度冲阵,也可以远距离射箭,而明军此时的火枪早就用过,绝大多数人又根本没有携带弓矢,只能被动挨打。
麻承恩见不是路,也顾不得自己亲领的骑兵人数不够,同时只有一支分队成功脱身和自己会合,带着这仅有的不到两千骑直接发起了反冲锋,意图解救被围的友军。
蒙军方面似乎也没料到麻承恩如此蛮横,围攻部队稍稍混乱了一下。其身后的九斿白纛处旗帜闪动,很快下达了新的命令,蒙军另一支立刻补上,迎面与麻承恩所部狠狠地撞到了一起。
接到新命令的围攻部队也不再远距离射箭,同样发起了猛烈的冲阵。摆着圆形阵的那支明军骑兵苦苦支撑,但显然也架不住对方拥有战马冲阵的惯性优势,很快便陷入阵势混乱、各自为战的不利局面,只能依靠装备方面的防御优势尽量抵挡。
麻承恩部与蒙军的对冲恐怕是此战中最为血腥的一场战斗,身为总兵官的麻承恩整个人杀得全身是血。虽然这其中大多是敌人的鲜血,但他本人仍然身背七创,在杀退敌军之后差点因为短时间内失血过多而晕厥过去。
事后证明麻承恩身上的铠甲救了他至少五条命——五处可能导致的致命伤都被盔甲挡了下来,甚至连他胸前的护心镜都被击碎了。
不过即使凶险万分,但麻承恩这一轮冲阵仍然粉碎了蒙军一举击溃明军骑兵的企图,不仅以劣势兵力将当面之敌强行击退,而且给被围的那支明军骑兵极大的鼓舞。
被围明军受其鼓舞感召,爆发出巨大的“总戎万胜”欢呼声,然后毅然决然地发动了突围,又强行击破包围圈与麻承恩合兵一处。
此时的麻承恩本人刚刚从一阵晕眩中回过神来,依靠着部下欢呼刺激起的海量肾上腺素加持,居然再次清醒而激奋,甚至丝毫没有感觉到伤口的疼痛。他猛然一举马刀,下令身边的骑兵向他集结,然后居然不管不顾地直接朝九斿白纛方向再次发动反突击冲锋。
肾上腺素实在人类的BUG级激素,是当人经历某些巨大刺激时——如异常的兴奋、恐惧、紧张等——分泌出的化学物质。它能让人呼吸加快,瞬间为人体提供大量氧气,同时心跳与血液流动加速,瞳孔放大,为身体活动提供更多能量,使整个人的反应更加快速。
此时的麻承恩就处于这种半超人状态,不仅毫无痛感,而且头脑异常清晰。他知道此刻想要完成全军集结——不对,是全部骑兵集结都已经不可能,只要反应稍微慢一点就会被蒙军骑兵反过来分割歼灭。
他清醒的认识到,要破解此刻的危局只有一个办法:直取敌军九斿白纛。只要九斿白纛出现动摇,无论是退走还是避让,都会严重打击削弱敌军士气,为本军创造集结再战的机会。
蒙军方面的确没有料到麻承恩此刻不仅不退,反而如战神附体一般朝自己杀来。虽然九斿白纛附近有蒙军精锐骑兵六千余人,结果硬是不敌小范围集结之后也不足三千的明军骑兵,生生被杀得向后退却,甚至眼看着有即将崩溃之势。
此时蒙军领军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蒙古汗国执政布日哈图。这位前几日让大明蒙元经略高务实都差点吃瘪的蒙古智将虽然个人武力也并不差,但他毕竟是以智谋见长,此刻见麻承恩状若癫狂,心中也不禁打了个突。
布日哈图虽然明知道此刻退避并非上策,但也知道眼下的蒙军已然难以承受更大的伤亡,因此飞快的权衡之后,下达了绕袭救援牧民的指令。
这道指令说是说先救领民,实际上无非就是避开麻承恩的锋芒。这一来,麻承恩便达到了目的,很快在之前飘扬着九斿白纛的位置上亮出了“大明宣府总兵官麻”的大旗,一时间整个明军士气大振,明军骑兵也纷纷摆脱察哈尔牧民的死命纠缠,开始向麻承恩总兵大旗处集结。
只可惜,肾上腺素这种BUG玩意的维持时效是相当有限的。眼见得明军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麻承恩精神一松,肾上腺素立刻衰退,当下眼前一黑,软软地就要往后倒去。
得亏了他身边的亲兵是当年跟随过他父亲的老部下,虽然不知道什么肾上腺素,但对于这种情况却显然有所了解,见自家少帅仰天要倒,立刻不动声色地靠近将他扶住,并且故意做出为他检查伤势的模样。
这一举动成功瞒住了除麻承恩身边亲卫之外的所有人,无论明军骑兵还是蒙军骑兵都因为离得太远而难以发觉异常。
虽然大家隐约看见麻总戎身边的亲卫扶着他的身子,似乎在询问和检查他的伤势,但又见到他身边这位亲卫神色举止都很正常,也就没人往其他方向多想——带领骑兵的主将在战场上受伤是司空见惯的事,既然没有退却,那想必也无非是点轻伤,总碍不得大事。
此时双方的形式已然出现重大变化。蒙军方面在布日哈图的指挥下已经接应到了自家牧民,现在是牧民在后、军队在前,牧民逐渐后撤退走,军队则依旧对明军虎视眈眈,但看起来似乎并没有要再次主动出击的意思。
明军这边,步兵已然在保持阵容的基础上往战场推进过来,骑兵则已经在麻承恩的总兵大旗周围集结完成,甚至自发的摆出了锥形阵,好像只等麻承恩一声令下他们就要再次发动冲阵一般。
锥形阵是典型的骑兵冲阵阵型之一,明军骑兵刚才被一波偷袭打得十分被动,现在摆出此阵,显然有意欲报仇雪恨之意,因此从布日哈图的角度看来,这支骑兵显然是宣府精锐——极有可能就是当年马芳练出来的那支骑兵,那支能打得极盛时期俺答汗退避三舍的明军王牌,号称“以骑制骑”的马家骑兵。
布日哈图是俺答汗的亲孙儿(他父亲辛爱是俺答汗长子),自小生长在俺答汗战无不胜的光环之下。对于一支在当年明军整体落魄时期都能把俺答汗打得退避三舍的明军精锐,即便是布日哈图这般智将,此刻也有些没来由的发怵。再加上布日哈图此来的目的本就是以救人为主,所以也实在不想和他们多做纠缠。
双方就这么隔空干瞪眼好一会儿。蒙军方面,布日哈图是为了掩护本部牧民撤退,同时不愿意与这支马芳带出来的骑兵精锐硬拼;明军方面,普通骑兵的确是憋着一口恶气想出,但架不住麻总戎迟迟没有下令,只能强行克制着冲动。
这支马芳带出来的明军骑兵煞气很盛,但马芳作为从基层一路杀上左都督巅峰位置的将领显然很重视军令,因此麻承恩的命令不出,大伙儿还真是不敢造次。然而麻承恩这迟迟不下令的反常仍然让他们疑惑不解,很多人不由自主地朝总戎大旗的位置望去。
此时,那位扶着麻承恩的亲兵老家丁也有些额头冒汗,生怕被人看出端倪——自家骑兵看出端倪还不打紧,就怕敌军看出来了,那就真是糟糕之极。
好在麻承恩的身体素质遗传了他老爹的强悍,此刻居然悠悠转醒,只是眼神有点茫然,显然还没回过神来,而且整个人依旧依靠着老家丁的搀扶,明显是之前的激烈战斗和大量失血导致脱力。
但优秀的将领终归不是普通人可比,麻承恩的神志很快恢复,眼中有了神采,飞快地打量了周围一眼,大体局势立刻了然于胸。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坐直了身体,下令道:“传令,步军压上,骑兵随我转移至步军右翼!”
总算是有了命令下来,明军骑兵之前的一丝疑惑顿时烟消云散,虽然对于这道命令多少还是有些不解,但命令就是命令,立刻得到了执行,全军立刻开始缓缓移动。
这道命令非常讲究,也意味着回过神来的麻承恩真正做到了知己知彼。他没有继续维持明军自发形成的强攻击态势,是为了不过分刺激蒙军,以免引起敌军反击——此刻蒙军是有着兵力优势的,而且他们刚刚完成了救出己方牧民的任务,此刻士气也算高昂。
同时,麻承恩充分考虑到了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依旧危险,会不会再次晕厥根本说不准,因此要将骑兵带去步军侧翼,让步兵集团的刺刀空心方阵充当正面来威慑敌军,使其不敢轻易发动进攻。
明军的这个调整也让一直紧盯着他们的布日哈图暗地里大松了一口气。在明军步兵方阵顶上来之后,布日哈图立刻下令缓缓退却,同时故意让全军明目张胆地保持着持弓状态,显然是警告对方:我已经准备好了曼古歹,有本事你来追。
麻承恩现在当然不能追,他甚至在刚才转移骑兵位置的时候都差点晕过去,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才勉强撑住。等到蒙军退走了差不多十里,明军骑兵显然有些不满的意思,甚至有人开始鼓噪——他们刚才一直都是认为己方要“报仇”的,结果居然是眼睁睁看着敌军退走,自然难以接受。
然而麻承恩刚想安抚解释,谁知道蒙军的退走仍然让他心防松懈,眼前一黑,再次昏了过去。这一次与前次不同,那位老家丁没有再故意撑着自家少帅,而是让他躺倒在自己怀里,同时大呼“军医何在”。
此时明军骑兵才知道麻总戎伤势颇重,恐怕不是不想追击,实在是有心无力,这才纷纷熄灭了不满之意,开始转为对麻总戎身体的担忧。
好在现在蒙军已然退得有些远了,也看不清明军方面的详细情况。再加上布日哈图是个目标明确的指挥官,他此来是为了接应大迁徙的部民,即便知道麻承恩昏迷过去,没准也不会动心,只会撤得更快——毕竟他的大计划要求察哈尔蒙军尽可能保持战力不会继续衰弱,实在没必要消耗在继续和明军的战斗中。
此战之中,明军斩获的首级其实不算少,事后清点出三千七百多颗人头,不过其中绝大多数显然都是牧民的,虽然也报了上去,但经略行辕会如何记功却不好说。
同时,麻承恩这次损失却不小,全军当场阵亡五百一十七人,其中骑兵就有四百六十九人,还有一百多人重伤且全部是骑兵,整体来说应该算是反而吃亏的一方。
战后睡了足足一天才醒过来的麻承恩又恼又悔,但却不敢对高经略隐瞒战况,只好一边送去战报,一边亲自写了一封告罪的私函同时送去,然后开始心烦意乱地等待经台的处置,整个人都有些颓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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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纠结了好几天,决定不正面描写戚继光那场大胜了,原因挺简单的……戚继光的历史战绩过于夸张,甚至可以说离奇,属于那种“爽文都不敢这么写”的水平。我怕我直接描写要么显得太假,要么又不够精彩,那就干脆只从侧面来吧。
第276章 伐元(五七)真相浮现
麻承恩的这档子事传到经略行辕,高务实也觉得有些棘手。
按理说,麻承恩接受的直接命令是堵口,确保将察哈尔蒙军主力围住。结果麻承恩本来可以赶到,最后却因故未曾完成,反而遭遇了一场看似平手、实则吃了暗亏的战斗,造成重大战略失利。
从这个角度来讲,麻承恩理当受到严惩。如果碰巧高务实此时想要立威的话,哪怕是“借尔人头一用”,那也是可以的。
然而现实往往不能完全讲道理,要考虑的方方面面有很多,最终得出的结论十有八九都会是折中的。
比如方才说,此刻对麻承恩最严厉的处罚可以是“借尔人头一用”。高务实身为蒙元经略,手持尚方宝剑,如果他愿意,完全可以用圣旨里授予他对“不用命”者的全权处置权直接斩杀、以正军法。
可是,有几个问题必须要搞清楚:麻承恩真的该死吗?他死了谁获益、谁折本?他不死对将来是否有好处?
成年人从来不该是一时激愤就做出决定的,而政治家显然更是如此。就好比冲冠一怒为红颜绝无可能,吴三桂极大概率应该是被大顺军在京师拷掠百官逼饷的做法,以及那封说他老爹吴襄被抓的假情报误导,判断出自己投身大顺绝无好下场,而当时他西有李自成、东有多尔衮,实在没地方跑,所以才最终决定“借兵”——能借就借,不行只好投了。
总之,作为一个军事团体的领袖,他一切考虑的出发点都是利益,也只能是利益。别说陈圆圆在吴三桂心目中的地位到底高不高都很难说,就算退一万步讲,即便很高又如何,高得过在李隆基眼中的杨玉环吗?
同样的道理,高务实此时也不能傻乎乎地因为麻承恩“违令失机”就怒而处置,而是要把上面那几个问题先搞明白。
这三个问题里头,其实最关键是第二个:他死了谁获益、谁折本?
作为麻家军年轻一代里头的佼佼者,麻承恩是和他叔父麻贵一样的总兵级顶级将领,某种程度上而言,也就是麻家军下一代的领袖人物。
麻家将本身是高务实最早收至麾下的将门,既是高党武将的元勋,又是宣大将门的代表。心学派根本没考虑往宣大掺沙子,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因为麻家军、马家军这两大将门坚决站在高务实阵营,宣大三镇根本就针插不进。
哦,其实心学派早前倒也想过往宣大掺沙子,比如几年前把李如松调去做山西总兵其实就是一次尝试。
只不过这个人选挑得不好,李如松打仗是名将之选,搞政治则纯属外行,连着出了几次“跋扈”事件,搞得很多人下不来台。
后来赶上西北之乱,李如松被高务实调去西北打仗立了功。在高务实回京之后,他就被皇帝放在固原混了一段时间陕西总兵[注:陕西三边其实有五个总兵,包括陕西总兵、延绥总兵、宁夏总兵、临洮总兵、甘肃总兵]。再后来李成梁出事,更是干脆直接让李如松回镇辽东了。
之所以会这样发展,一来是李家在辽东势大,李成梁下台得有人能镇得住李家军;二来也是因为以李如松的脾气实在干不好统战工作,到哪都得罪人,让他搞掺沙子这种政治上的技术活,根本就毫无指望。
言归正传,麻家军既然在高党之中如此要紧,高务实怎么可能因为这样一件事就杀了麻家下一代的领袖,这不是典型的“亲者痛仇者快”么?何况麻家将目前虽然人才济济,但麻承恩的身份还真有些特别。
他是麻富之子,而且还是独子。麻富当年是英年早逝,之后作为麻承恩大伯的麻锦和作为三叔的麻贵都对麻承恩格外宠爱。这大伯、三叔俩人甚至不惜拉下脸来,将麻承恩送到马芳门下锻炼,为的就是好好培养他,以免将来自己在九泉之下无颜面对兄弟。
如今麻贵刚刚在三峡口获胜,高务实这边如果转头就严惩麻承恩,那让麻贵怎么想?
怎么,我麻家满门上下自带精兵干粮,二十年来拜在你新郑高氏门下卖力又卖命,现在你因为一场仗没打好,二话不说就把我亲侄儿一刀砍了?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别说杀了麻承恩,就算严惩都极不理智。实在是典型的拿自己开刀还去问别人服不服,跟后世被网民群嘲的三哥没两样,属于脑子进水的顶尖表现。
谁获益?那肯定是心学派获益啊!你高某人自断臂膀,我心学派还不得乐出花来?至于谁折本那就不必说了。
第二重要的是麻承恩不死对将来可有好处?这一点几乎也是肯定的。回顾一下麻承恩的晋升之路就可以发现,他之所以年纪轻轻就做到宣府总兵,最重要的战功都是跟着高务实打出来的,而升任宣府总兵更有高务实从中推动之力。
按照大明官场的习惯,麻承恩脑门上的高字可谓耀眼夺目,他除非想被全天下人戳脊梁骨,否则这辈子都不大可能做出背叛高务实的事来。
关于这一点,参考原历史上袁崇焕被崇祯杀了之后,祖大寿竟敢直接带兵走人就可窥见一斑——当时袁崇焕和祖大寿的关系就和此时高务实与麻家将的关系类似。祖大寿当时很清楚崇祯不会对他如何,但他依然二话不说直接带兵走人,原因就是顺从时代习惯:对皇帝忠不忠是小,对恩堂忠不忠是大。
后世之人对这种思维可能难以理解,其实这种情况是有文化基础的。你看孔子就明确支持“亲亲相隐”,他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意思是家里人犯了罪,你是应该给他隐瞒不报的,因为这是一种最真挚也最基本的人性——孔子可没说要“存天理,灭人欲”。
这种思想逐渐发酵,就形成了很有中国特色的宗法制度,继而又形成了层层效忠的思维。到了大明时代,随着官场上师生关系和军队中的家丁制度等盛行,便发展出了文官“恩相”、“恩堂”大于皇帝,家主之命大于圣旨军令等奇特现象。
总而言之,保麻承恩不死,几乎就意味着今后数十年麻家将基本都会听命于高务实。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麻承恩该不该死?这其实是一个很有弹性的问题,如果要严格的从执行军令的角度来说,那可能是该死的,毕竟他接到的最后一道军令就是去堵口。
然而,这件事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那就是在这道命令之前,高务实很早就有另一道命令,即让各部注意搜寻察哈尔部落究竟流窜到哪儿去了。
这道命令自从下达从未收回,那也就是说麻承恩肩上一直背负着搜寻察哈尔部落的责任。既然如此,他发现察哈尔部落而立刻追过去堵截,本身也是在执行高务实的军令。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因此导致了其他失误、失利,也只能说他对两个任务的取舍选择出现了误判,而不能说是违背军令。
既然如此,那就至少不应该是死罪。同时再考虑到麻承恩战时的表现不仅勇猛无畏,而且也算是明智,那就更能抵消部分不利影响,因此要保他也就有了说辞。
这三个问题想明白,现在高务实就要考虑具体的处理办法了。如果不是要当场治罪,理论上高务实这个经略就不能擅自决定,他的职权只是向朝廷报告情况并提出建议,决断权在于兵部、内阁、皇帝,当然这其中皇帝是最终决断者。
既然高务实要保麻承恩,那就干脆帮人帮到底,想必以麻贵的智慧不会看不懂其中的玄妙。因此,高务实决定自己出面帮麻承恩把战略上失误的锅给背了——毕竟这口锅给麻承恩背着是杀身之祸,但给他高某人背着却没什么大不了。
战场之上永远不缺意外,他高务实此前先有命令要求各部搜寻察哈尔部落迁徙,这是有足够理由要做的事。至于最后事情那样碰巧,这……基本上属于意外,就算心学派想找茬,实学派也有理由推脱。
再加上此刻高务实有归化大捷和闪电湖大捷两场大胜托底,此次伐元之战从总体上而言已经大获全胜,接下去无非是继续追剿图们和阿巴岱赛音汗两部,朝廷方面不太可能揪着一处小失误无限放大。
主意打定,高务实向曹恪交待了一番,让他去给自己代笔草拟疏文,自己则动笔写下亲笔信回复麻承恩。在这封亲笔信里,高务实根本没提如何处置麻承恩,但也同样没提功劳,只是对他英勇作战表示了肯定,同时告诫他好好休养,不要仗着年轻且身体好就不当回事等等。
这封信说起来挺有意思,信中高务实的口吻不仅是关怀,而且是典型的长辈关怀晚辈模式。如果想想他俩的年纪其实差不多,这感觉似乎有些奇怪,但偏偏高务实很早就是和麻贵平辈论交的,用对待晚辈的态度对待麻承恩便又理所当然。
这些事处理完,已经到了深夜。高务实这段时间一直带着骑兵赶路,只在闪电湖驻扎的那两天轻松点,整体来说也算是高强度工作,身心俱疲虽然谈不上,但也确实有些累了,于是便少见的没有接见各部将领,“早早”休息了。
次日,李如松送来军报,说已经与戚继光部禁卫军前锋碰头,一路上没有追到察哈尔蒙军,料想对方早已往北逃窜。他提出继续追击,请高务实批准。
李如松的立功之心一直很强,这一点高务实是早就知道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不过这道军报还是让他觉得没那么简单,他总感觉李如松似乎不太乐意与戚继光碰面。
为什么呢?是既生瑜何生亮吗?似乎也不太对。如果说辽东有人要对戚继光说“既生瑜何生亮”,那也应该是李成梁才对,有他李如松一个晚辈什么事?要知道,当年李成梁还特意把李如松安排去戚继光执掌的蓟镇锻炼,理论上戚继光还是他的老上司呢。
诶?老上司……哦,原来如此。看来李如松的确有那么点心病,只是并非“既生瑜何生亮”,而是已经作为辽东总兵的李如松可能不想在外人面前碰到一个比他地位更高、资历更老、功劳更大的老帅。
哈,这家伙还真是有些傲娇。不过……也罢,那就成全他吧。高务实很快回复李如松,批准他继续追击蒙军,但要求他至少一天两次报告自己所在位置以及面临的情况——不管这情况是好是坏。
另外,这一次与之前不同,高务实已经隐隐感到察哈尔部的动向不太对劲,连整个察哈尔部落都出现在了土默特,看起来似乎是要搞一次大迁徙。
大迁徙对于游牧民族而言不能算很少见,但也并不是说迁就能迁的,一般而言照样需要提前做好一些准备。当然,高务实没有这方面的研究,具体这种准备工作要提前多久开始做,他并不清楚。但无论如何,倘若这次察哈尔真是要迁徙,意味着他们提前一段时间就已经有了计划,并且认真执行了。
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那也就解释了之前自己很纳闷的几点。比如他们二话不说放弃察罕浩特,比如完美施展金蝉脱壳,比如莫名其妙来打归化等等。在“有准备迁徙”这个前提之下,以上这些就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不过,似乎还有一件事解释不通:如果察哈尔一早就打算大迁徙,那外喀尔喀部怎么办?阿巴岱赛音汗是否知道此事?如果知道的话,他为什么还会乐意配合图们?
这是很莫名其妙的,因为图们如果大迁徙并且迁徙的目的地很远,那么他对阿巴岱赛音汗的威慑力实际上就已经消失了,阿巴岱赛音汗没有理由还跟着他的指挥棒转动。
不过想到这里,有件事引起了高务实的注意:把汉那吉传来的消息是已经占据和林且控制了周边的一些零散小部落,这说明阿巴岱赛音汗将他本部也转移走了,但没有将其统治的全部部落打包走。
难道说外喀尔喀部也打算迁徙?可是他又打算去哪里呢?是和察哈尔部一起走吗?如果是一起走,现在察哈尔蒙军眼看就要跑掉了,可是他率领的外喀尔喀部蒙军却还滞留在战争区域,他就不怕自己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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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伐元(五八)戚帅高论
外喀尔喀部主体到底去了哪里,阿巴岱赛音汗是不是担心过自己逃不掉,这些事情高务实本也不得而知。
不过仅仅数日之后,他就得到了一道来自李如松的紧急军报,军报中李如松告知了他一件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的大事:图们汗与阿巴岱赛音汗或于日前在乌珠日山会师,现在可能已经一路狂奔向西而去。
李如松还对此做出了一个推算,表示根据马蹄印深浅、泥土颜色等进行判断之后,他认为自己所部骑兵大概在三日之后能够追上敌方。而且在他发出这条军报的时候,他已经率领所部辽东骑兵奔驰于追赶敌军的路上。
乌珠日山会师么……乌珠日山在哪?
纵然高务实特意对漠南漠北的地形做过一些功课,但也一时没想起这地方究竟在哪。命人拿出堪舆图挂好之后,他仔细找了一会儿,才发现此地位于归化城西北约四百五十里左右。
在此地正南方向约一百二十里,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白云鄂博矿区——当然,现在的白云鄂博还是纯天然的,除了山体和草木之外啥也没有。
不过说来也是奇怪,此时的白云鄂博还不叫这个名字,而叫做“白云博格都”,意为“富饶的神山”。但实际上高务实早几年就悄悄派人去看过……反正派去的人都没看出富饶在哪,但随行的京华矿业找矿队家丁认为,此处可能是个至少不小、甚至很大的铁矿。
不过,这是一句不必和高务实说起的废话,因为他不仅知道此处有大铁矿,更知道山下有着远超铁矿战略价值的巨量稀土矿,因此高务实也根本不打算开发它,以免暴殄天物——毕竟他现在可没本事利用稀土矿。
那就先不管白云鄂博,只说当前战事。从位置上看,图们汗和阿巴岱赛音汗选择在白云鄂博以北的这个乌珠日山会师,看起来倒也有点讲究。
这地方在后世很接近中蒙边界,换言之就是内蒙古与外蒙古的分界线附近,而在如今也差不多是土默特与外喀尔喀部相交的位置。
此时的蒙古人对于各自的领地区划没那么严格,而且由于蒙古人口稀少,双方的核心统治区又离得很远,导致乌珠日山差不多是个两不管的地带,平素几乎可以说是人迹罕至了。
既然原本就没什么人,出征的明军显然也不重视,在这样的情况下,乌珠日山可谓是明军的视野盲区:北线明蒙联军在和林到三峡口一线,离此差不多有一千两百里;南线归化城离此也有三百四十里。
李如松因为追得最急,离此也最近,但从他的战报来看,在图们汗与阿巴岱赛音汗会合之时,李如松离他们也有两日左右的路程。
这有点奇怪,按理说他追击的时间只晚了一夜,不该有这么大的距离差,所以有可能是李如松之前追击的方向出现了一点偏差,或者就是辽东骑兵的速度也出现了下降。
前一种算是战时常态无可厚非,毕竟不是谁都跟霍去病似的,在草原上打仗宛如自带了北斗导航;后一种则让高务实不禁有些担心,李如松部出征数月,几乎一直在高强度行军,现在如果是因为疲惫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速度下降,那可能也意味着他们的战斗力同样出现了衰退。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蒙军单纯一路西逃而不反击则罢,一旦调转马头来个反击……后果殊难逆料啊。
他刚命人在堪舆图上标识各部当前所在位置,准备重新考虑一下李如松部的行止,看看是不是让他先别忙着追了,就听到帐外报告,说戚司令率部赶到,请求参见。
高务实眉头一展,道:“参见什么,戚司令凯旋而来,本部堂当亲自相迎才是。去,把各部将领都请来,与我同去辕门迎接戚司令虎驾。”
过不一会儿,戚继光领着一票禁卫军将领正在辕门外等候经台接见,忽听身旁一员将领惊呼:“大帅,经台亲自出迎了!”
戚继光本来坐在马上,听得此言也不禁吃了一惊。转头望去,果见蒙元经略高务实身着大红纻丝蟒衣,领着一帮顶盔掼甲的将领快步而来。
戚司令连忙翻身下马,转头喝令众将排好班次恭迎经台,他自己则立刻上前两步,作势参拜,口中大声道:“蒙元经略标下禁卫军司令末将戚继光,携本部众将参见经台,经台虎威、万安。”
高务实也快步上前,不等戚继光着实拜倒便伸手将他扶起,大笑道:“戚司令不必多礼,公与禁卫军诸将此番奋勇作战,一举击破图们,解归化之围,固藩篱之心,实有大功于国。
本部堂得悉战报,心甚慰之,必将其中详情报与圣上。圣上神文圣武,功懋懋赏,料想诸公必有一番恩遇,不负血战之功也。”
戚继光面色倒很平静,闻言只是谦逊了几句,他麾下将领们却是一个个红光满面,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高务实拉着戚继光的手,亲热万分地请他与众将入营,边走边问道:“此战功成,戚公名垂千古,料想封侯之事已不在话下……”
“国朝名器,继光岂敢奢望。”戚继光却道:“何况眼下战局尚未彻底敉平,图们等人动向更是诡异难测,末将以为,尚非放松警惕之时。”
高务实颔首道:“戚帅所言有理,本部堂方得了辽帅战报,正欲与戚帅商议对策。”
戚继光听得面色一凝,立刻问道:“辽帅孤军追击是否有些太远,眼下前锋局势如何?还有,末将得闻宣帅负伤,不知伤势是否严重?”
此时正走到帅帐之外,高务实便请众将入账再叙。于是大伙儿一起进了帅帐,在高务实亲兵家丁安排下左右安置,不过即便是安排座位者,此刻也都肃然而立,先等高务实就坐。
高务实走到自己主座,伸手请戚继光就坐——当然戚继光肯定不会先落座,所以高务实说完自己先坐了下来,然后戚继光随后落座,其余众将这才就坐的就坐,该站着的继续站着。
规矩走完,高务实再次恭喜和表扬了禁卫军诸将的功劳,然后才继续之前的谈话,指了指旁边画架上挂好的堪舆图,道:“目前各军位置正如图示,戚帅担心辽帅孤军深入,本部堂亦有同感,方才正想请教戚帅则个……”
“末将岂敢承经台之请教,经台折煞末将了。”戚继光按例谦虚了一句,接着便打量了堪舆图一番,这才道:“末将回顾此番伐元,发现鞑奴行事往往出乎此前预料,可见战前我军对其意图猜测或有偏误。”
这话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有些指责高务实战略判断失误的意思,换了其他将领恐怕没人敢说,甚至就算对于戚继光而言,说这话也并非没有风险。设使高务实是个气量狭小之辈,单凭这句话,就有理由敲打戚继光一番了。
不过,戚继光本就是个不仅会打仗而且会做官的人,他既然敢如此说,自然是因为他很清楚高务实不会因此反感。
事实也正是如此,虽然禁卫军众将都被自家司令一番直截了当的话搞得精神紧张起来,但高经台闻言却不仅未曾动怒,反而连连点头,道:“是啊,此前何曾料到图们竟有如此气魄,连蒙古数百年旧地亦肯弃之。
不过话说回来,以他当前的局面,死守祖宗基业固然勇气可嘉,但转进别处发展确实也更显智慧。有道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番他连施手段,一路西去,说不定反倒能峰回路转,否极泰来。”
戚继光颔首表示认可,同时又道:“经台所言极是,不过此番定策运筹,恐怕多是布日哈图之功。”
高务实笑了笑,道:“布日哈图纵有千般能耐、万种手段,终归也需图们点头才有实施之机会。正如我大明这些年文武相携,开创今日局面,前提也是圣上英明,这才有我辈施为展布之棋盘。”
“经台高见,诚哉斯言。”戚继光立刻拱手向京师方向虚为一礼,道:“圣上神文圣武,内圣外王,至有大明中兴盛世,足可告慰二祖列宗矣……为圣上贺,为天下贺!”
高务实也抬手向京师一礼,道:“为圣上贺,为天下贺!”众将自然不能傻杵着,也都有样学样,照葫芦画瓢来了一遍。
然后高务实便又朝戚继光问起归化之战的细节,戚继光大致陈述了一番,原来此战整体来讲应该分成两个阶段。
第一阶段戚继光只派了兵力不多但战斗力很强的前锋出动,主力隐蔽起来而离战场不远。图们当时的打算可能是先击败禁卫军前锋,然后从容撤走,因此他派出了大概三成左右的兵力意图击退明军,但结果没有成功,于是被迫增兵到总兵力的一半。
第二阶段图们发现战事拖延,于是除了围困归化的兵力之外,剩下兵力全部加入了与禁卫军前锋的战斗,禁卫军逐渐不支,开始出现动摇。而此时戚继光亲率主力杀入战场,图们感到大事不妙,想要抽身迎敌但被拖住,因此最终大败而逃。
幸好此时围城蒙军反应及时,迅速撤围并解救图们,算是堪堪救回图们一命。不过这场仗即使以禁卫军之能,终究还是无法歼灭太能跑的蒙古人,只是收获了更多的首级。
总体上而言,蒙古人自从连续吃了高务实的亏之后,大幅强化速度优势,使他们虽然直接战斗力相较于从前反而有所下降,但却保证了机动性这个蒙古骑兵历来的优势,使得明军无论如何都难以打出歼灭战。
从这个程度上而言,布日哈图力主的蒙古军改作为大明军改的适应性变革,基本上还是达成了目的,只是这也注定了蒙军无法再硬撼明军这一结局。
说完归化之战,戚继光趁势道:“因此来看,鞑奴不欲与我死战恐是早有定策。眼下鞑奴西逃,我军何去何从、如何应对将来变化,还需经台细为谋划。”
高务实沉吟片刻,问道:“当前最为要紧的是确定鞑奴西逃之目的。戚帅,你以为鞑奴西逃究竟只是为了避开我军锋芒,等我军一退便要卷土重来,还是彻底迁徙,完全放弃在漠南漠北与我相争?”
戚继光果断道:“末将以为此次鞑奴意在迁徙——他们已无与我长期敌对之能力,同时也无此种意志。”
“何以见得?”高务实问道。
“先弃守察罕浩特,又迁徙全部领民,这两项举动无论如何看待,都难说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经台明鉴,数十万众举族迁徙绝非儿戏,末将很难相信他们年中远去千里,年底却又巴巴赶回来挨冻——即便蒙古人不太依赖后勤,但并不能说他们大举迁徙也是真的不要后勤。
不说其他,单说这千里来去之间,牛羊都要跑瘦许多。鞑奴迁徙之中,不可能停留耕种,既然没有粮食补给,牛羊就是活命的根本,如此而言,他们即便年底想要东归,也不具备那样的条件。”
“那么,戚帅认为他们将会在何处停下?”高务实又问。
戚继光蹙眉道:“末将对西域形势不算特别了解,推测恐怕不准。”
“无妨,戚帅但请畅言。”
既然高务实都如此说了,戚继光只好直说:“是,经台,末将以为或有两种可能。”
高务实微微挑眉,问道:“哪两种?”
“其一,图们打算先吞并瓦剌诸部。”戚继光指着堪舆图道:“和硕特、准噶尔、土尔扈特等部皆瓦剌也,与鞑奴同种同源,若能战而胜之,以其伪元皇帝或蒙古大汗之名或能稳固统治。而后以此为根基,再征伐其余瓦剌、察合台等诸部,到最后甚至如三百年前一般再次西征也未可知。”
高务实并不惊讶,又问:“其二呢?”
“如此过其一是先难后易,那么其二便是先易后难。”戚继光道:“瓦剌虽然分裂诸部,但整体实力据说还较为强劲,鞑奴若欲行事稳妥,也可能先伐察合台。若我为图们,当考虑快速穿越大小松山以西,直奔沙洲而取之,然后一路沿丝绸之路西进,夺取哈密国,再征叶尔羌。”
“戚帅高论,本部堂也是这般猜测。”高务实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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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伐元(五九)亢龙有悔
高务实说他也是这般猜测,戚继光便忍不住露出笑容,道:“如此看来,经台也以为布日哈图是想做个耶律大石了?”
“哈哈哈哈……”高务实很难得地大笑出声,然后颇为感慨地道:“布日哈图诚为蒙古雄杰,错非敌我天定,我倒很想和他交个朋友,真是可惜了。”
戚继光微笑颔首:“此所谓英雄相惜也。”
“戚帅说他想做耶律大石……”高务实顿了一顿,皱眉道:“那谁是天祚帝?图们看来可不太像呀。”
高务实这里提到的情况是公元1124年,辽国天祚帝不顾耶律大石的劝阻,执意反攻金朝而导致的一系列事件。当时此事一发生,耶律大石就在私下对亲信说:“昏君迟早亡国,我等不可愚忠。”
于是他很快便杀死皇帝的耳目,率两百骑兵趁夜逃走,并自立为王。而在不久之后,天祚帝便兵败被擒。
高务实这样一问之后,戚继光没有立刻正面回答,反而稍稍思索,然后开口道:“经台也觉得布日哈图与耶律大石有些像么?”
呃……说实话,在布日哈图明显表露出要带领察哈尔部迁往西部之前,高务实其实没有把他和耶律大石联系起来对比过。正是因为西迁这个少见的举动,才让高务实想起了耶律大石,继而发现布日哈图和耶律大石还真有几分相似。
耶律大石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八世孙。此人的特点是文武双全,他于1115年考中进士,成为整个辽朝唯一一个契丹进士。因其官拜翰林学士,契丹语称翰林为“林牙”,所以时人们常称其为“大石林牙”。
这就和布日哈图很像了,虽然蒙古此刻早就没了科举,但布日哈图精通汉学早已是世人皆知之事。不仅如此,布日哈图还不是读死书,而是能活学活用,再加上他也擅长领兵,夸一声文武双全,那绝不是谬赞。
不过,他两人的能耐或许相似,但从目前来看,两人的个人经历和在国内的地位还是有些许差别。
先说耶律大石。金朝崛起后,辽军接连战败,很快就丢失了大片土地。1122年,金军连克中京、西京,天祚帝拼命向西逃跑,慌乱之中连玉玺都丢在了桑干河中。天祚帝逃入夹山后,金军无法攻入,只能驻守山外,阻止天祚帝东出。
与此同时,宰相李处温认为天祚帝下落不明,便与耶律大石等人共同拥立耶律淳为帝。耶律淳深知辽朝已日薄西山,推辞不从,有人便将皇袍披在他身上。耶律淳被迫登基后,大封群臣,大石由此升任三军统帅。
不论之前的推辞是真是假,这皇帝既然已经当了,耶律淳为了坐稳皇位,便向宋朝主动提出免除其每年献给辽朝的岁币,又向金朝表示愿意称臣,但是很可惜,宋、金都无情拒绝。不久后,宋徽宗命童贯率军北伐燕云,结果占据绝对优势兵力的宋军却被耶律大石率劣势兵力一举击溃。
到了六月,耶律淳病死,宋徽宗以为有机可乘,再次派兵北伐,结果又被辽军击败。十二月,金军南下燕云,燕云之地的辽人鉴于大势已去,纷纷投降。由于耶律大石不愿投降,便挟持萧太后前往夹山投奔天祚帝。
天祚帝一见到耶律大石,便责问道:“我还活着,你就敢拥立耶律淳为帝?”耶律大石正色回答:“陛下以全国之势,不能拒敌,弃国远遁,使黎民涂炭。即便立十个耶律淳,也都是太祖子孙,岂不胜乞求他人耶!”
天祚帝自知理亏,便不再追究大石的“罪责”,反而只得赐予酒食,复任其为都统,并赦免当初拥立耶律淳为帝的全部人员,以安抚人心。当然,这些都只是临时举措,心胸狭隘的天祚帝没多久就处死了萧太后,并追贬耶律淳为庶人。
1123年四月,金军主力西进,在奉圣州城东遭遇耶律大石所率的辽军,耶律大石兵败被擒。金人用绳索绑着大石,强令他带路,引导金军偷袭天祚帝的大营。毫无防备的天祚帝侥幸逃走,但其子女、妃嫔大多被金军俘虏。
事后,金太祖下诏褒奖了耶律大石,并赐给他妻妾,希望他归顺金国。耶律大石虽被迫为金军带路,但其内心却仍不愿降金。于是他与金人虚与委蛇,暗中却等待时机,在跟随金兵西征的途中,逃入山中,收拢溃兵。
九月,耶律大石带着七千多兵马回到了夹山。此时,金太祖病逝,得到耶律大石和谟葛失支援的天祚帝便想趁机出兵东进。然而耶律大石坚决反对天祚帝的这种冒险行为,劝其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于是就有了此前那一幕。
耶律大石的离去,使天祚帝的实力变得更弱,但天祚帝并未因此醒悟,仍坚持出兵。1125年二月,天祚帝被金军生擒,辽朝灭亡。至此,辽朝的残余力量仅剩耶律大石率领的辽军了。
耶律大石的事迹先说到这儿,因为这就是他西征之前的主要活动轨迹。对比一下布日哈图,显然两人的境遇有较大出入。
同样身为“皇族”的布日哈图至少没有干出过拥立新君这种事,相反他是在自己生父辛爱被受到大明支持的把汉那吉“夺走”了土默特彻辰汗之位以后投奔的图们汗。
两人在这段经历上的差别很大,耶律大石因为拥立耶律淳,显然不可能被天祚帝信任,再加上他再次去投靠天祚帝时还带着不少直属兵马,那就更遭天祚帝提防了。
布日哈图却不同,他是在走投无路之下投奔图们汗的,当时他自己手里的实力在图们汗面前可谓不值一提,因此图们汗可以放心大胆的使用他,不必担心他对自己的统治造成任何威胁。
紧接着,两人的境遇有相似之处,也有不同之处。相似之处是两人都吃了败仗,不同之处是耶律大石战败被俘不说,还当了一把带路党,把天祚帝差点坑死。
然而耶律大石转了一圈之后居然又回去了,而且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是他带回去七千兵马——正因为他是带兵回归,急需力量支援的天祚帝只能继续捏着鼻子认了,根本不提之前被坑的事。
天祚帝急于再次和金军决战这件事很难解释,因为当时那个局面之下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看得出来辽军打不过金军,所谓决战必然是去送人头,可是天祚帝坚持要打。
如果他此时所谓要反击其实不过是希望削弱耶律大石,那么耶律大石直接跑路之后他就实在没必要继续执行了。可是不然,天祚帝依旧坚持出击,终于成功给自己打出了GG——这真是没法解释,高务实也只能说:“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相较于耶律大石的老板天祚帝这个奇葩,布日哈图的老板图们汗简直称得上明君。他对布日哈图足够信任,虽然在得到布日哈图之后,察哈尔依旧连续打出了漠南、辽北两次大败,但图们汗却从未因此觉得失败的罪责在于布日哈图,反而还对其更加倚重。
所以说,固然耶律大石带兵西征是被迫之举,布日哈图策划西征也是被迫之举,但耶律大石是是无人可以辅佐,只能自己上位,布日哈图的老板却是个好老板,两人的情况显然有别。
既然如此,戚继光却偏偏要强化高务实本来并非十分坚定的“布日哈图与耶律大石很像”这个印象,这是为何?
高务实略有不解地提出了这个疑问,然后便见戚继光微微一笑,道:“末将于阵前见着了图们,还射了他一箭……如果当时图们的表现并非作伪,末将以为他恐怕时日无多了。”
“哦?”高务实果然有些意外,愕然道:“军报中只说图们中箭,却不知这一箭居然是戚帅亲自射中的?哈哈,戚帅果然宝刀不老,佩服佩服!”
谁知戚继光却连连摆手:“经台过誉了,这人呐,还真不能不服老。实不相瞒,哪怕是十年前,末将那一箭都能当场要了图们的命,可如今却真是不成了……常言道,老不以筋骨为能,诚哉斯言。”
高务实见戚继光一脸唏嘘,不禁回想起这位老帅数十年前的出道第一战。
当时他也算初出茅庐,手底下的兵完全不经用。两军对阵,结果明军刚看见倭寇就自行崩溃了。戚继光大惊失色,连忙跳到高处,弯弓两箭直接将倭寇两名头目射杀,明军一看自家主将如此了得,回头呼啦啦一顿乱冲,这才挽回了败局。
要不是戚继光有这手神射,恐怕后来就没法说自己“三十年间南北水陆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了。想到这里高务实不禁明悟过来,难怪戚继光会有此感慨,他虽然毕生强调练兵的作用高过将领个人武力,但其实从内心深处来讲,他对自己的武力也是相当自信的。
不过戚继光显然只是感慨了一下,很快又把话题拉扯回去,道:“末将听闻,闪电湖之战是布日哈图指挥了布延黄台吉?”
高务实心中一动,颔首认可,同时若有所思地道:“戚帅的意思是……一旦图们不在,察哈尔便是个臣强君弱之势?”
“不止如此。”戚继光目光一凝:“据末将所知,布延黄台吉此人肚量心胸远不及乃父。”
作为一个专业的阴谋家,高务实顿时笑了起来:“那可太妙了!图们把九斿白纛给了布日哈图代掌,闪电湖之战时,布日哈图身边一直打着九斿白纛呢。这下可好,等图们一死,布延称汗之后恐怕是容不下布日哈图的了。”
戚继光拱手道:“局势虽当如是,但恐怕还需经台为其添一把柴。”
“戚帅放心,此事本部堂自有计较。”高务实说这话倒很自信——嗯,打仗这一块他名头虽大,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深知自己用势胜过用兵。若是一件事能用政治手段搞定,他是肯定不选军事手段的。
“不过……”高务实忽然话锋一转,皱眉道:“此计虽妙,但若布日哈图届时不肯束手就擒,恐怕布延黄台吉并非他的对手,而布日哈图一旦胜了,那可就真成了西辽耶律大石。”
戚继光略微诧异,问道:“经台以为他这‘西辽’将来还有余力来犯大明?”
高务实摇头道:“他虽无实力来犯,我却不能容他立足。戚帅,西域可是丝绸之路要害,更是甘肃汉地屏障,此处若为布日哈图这等雄杰掌握,于我实非善事。”
戚继光还是头一次知道高务实居然对西域也有兴趣,听他这口气,怕不是早就有心要恢复汉唐旧疆了,不禁哑然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道:“经台好大心胸,可惜末将此战之后恐怕再难效力于军前了。”
高务实怔了一怔,下意识问道:“戚帅此言何解?”
戚继光苦笑了一下却未答话,只是轻轻摇头。高务实想到历史上戚继光病逝于万历十六年,还以为他身体有恙,但转念一想又发现不对。
原历史上戚继光病逝是因为张居正死后被清算,他作为张居正信用之将受到牵连,先是被调往广州,后来直接被劾罢,于回乡途中感染肺病,不久病逝。高务实一直怀疑这里头最关键的没准还不是感染肺病,而是当时的戚继光心情压抑,其病逝的原因更多的恐怕在于心病。
而这一世因为他高某人的关系,戚继光作为禁卫军司令,堪称武将第一,不可能有什么心病。同样的,也就不会在贫困潦倒之下回乡而导致中途染病,因此现在身体也一直挺好。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如此说?
戚继光看出了高务实的疑惑,但仍不肯开口。高务实反应过来,朝众将道:“尔等先去休息吧。”
众将本来一个个都竖起耳朵,这下子全泡了汤,但也不敢有任何不满,一个个连忙起身告辞而去。
待众人走后,高务实便目视戚继光,等他解释。戚继光露出苦笑,轻叹一声道:“经台,末将这禁卫军司令任期本就快到了,如今此战之中又立下些许功劳……”
高务实马上明白过来:的确,朝廷恐怕不能再用他了。
戚继光这话前半句只是如实陈述,后半句则明显是在自谦。
事实上,高务实老早在设立禁卫军的时候就对皇帝说过禁卫军司令不能久任,而禁卫军司令又是事实上的武将最高实权职务,所以戚继光卸任之后本就很难安排。再加上他在此次伐元之战中立下头号大功,正面击败察哈尔主力且射伤图们汗本人,一旦战后论功行赏……多半是要封爵了。
武将封爵原本也未必不能带兵,但如果加上前一条,那一定就会有人坚持让戚继光去和李成梁作伴,以勋臣之身留京养老。
最糟糕的是,这件事连高务实都无法插手,因为此战之后高务实自己的境况怕是也比戚继光好不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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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战后波澜(一)院长
高务实以蒙元经略之职作为此次伐元之战的总指挥,在伐元胜利之后必然是要受到封赏的,而且一定是首功,要拿最高的封赏,这都是毫无疑问的。
心学派之前想把他召回却没能达成目的,反而好死不死地折了本,折进去一个蓟辽总督李松,这笔损失人家不得想法子找补回来?当然,以目前的局势,找补可能不太好操作,那么反过来让实学派也损失一些,双方岂不是就扯平了?
实学派立下如此大功,强行让其损失当然不好办,但明升暗降这活儿属于政治人物的基本操作,心学派不可能想不到。要知道,之前心学派可就想过这一手呢!当时还可以说条件不成熟,可如今这条件不是已经成熟了吗?
文官封爵,以酬不世之功!
听起来好像冠冕堂皇,然而这对当事人而言可不一定是好事。当年王守仁之所以毕生无法入阁,问题就出在文官封爵这档子事上。
王守仁为什么不能入阁?说起来全“怪”他平定宁王之乱。福兮祸之所倚,平定藩王之乱,对其他人来说这是泼天功劳,对王守仁来说却是鸡肋。王守仁好好一个文官,本来最好的前途就是入阁,成为一国首辅——再不济也是阁老,而不是当什么伯、什么侯。因为封爵之后的王守仁就属于勋贵,按例不能参与朝政,最多也就是领兵出去打仗。
其实以当时王守仁在平定宁王之乱后的行动,也证明了他不想要爵位:他将朱宸濠毫不犹豫地交给太监张永,自己则连忙溜之大吉,本质上就是唯恐被朱厚照封爵。
当然对于王守仁归隐这件事,有人说他是厌倦朝堂争斗。真的吗?可不见得。其实王守仁一直没放下朝堂,他接下来的动作也证明了这一点。当嘉靖即位时候,王守仁便奉诏进京,而且深受嘉靖赏识。
然而王守仁被嘉靖倚重,却让内阁首辅杨廷和深深忌惮。原因有二,第一是杨廷和与王琼不和,而王琼又与王守仁之父王华交好;第二是杨廷和与嘉靖帝嫌隙严重,嘉靖早就对杨廷和不满,故嘉靖召王守仁进京,在很多人眼里那就是为罢黜杨廷和做准备。
杨廷和自从朱厚照时就任内阁首辅,手段自然是高超的,所以接下来一招就把王守仁钉得死死的。他也不给王守仁使绊子,只是重提当年平叛之事,给王守仁封爵。
王琼见杨廷和这一招狠毒,明白王守仁只要封了爵位,这一辈子仕途基本玩完,就跟杨廷和纠缠,想把请功的事挡回去。而王守仁自己也明白事情不妙,想回家躲一躲。
可惜这都没用,杨廷和一切从快从速,立刻给王守仁加了个新建伯的爵位。原本落个爵位也还算不错,总能传给子孙后代不是?
谁知道这个爵位居然只是个空壳子,不仅没有丹书铁劵,甚至还不给岁禄。而且更狠的是在王守仁死后,连这个爵位也被收了回去。直到公认的老好人隆庆帝登基主政,才把爵位还给王守仁的儿子。
平定藩王叛乱固然是大功,可想想宁王叛乱再如何性质恶劣,毕竟只是一场“月余既定”的内乱,这功劳难道大得过覆灭蒙元?这可是蒙元啊,大明立国至今一以贯之的头号大敌!
而且事情还不仅如此,再想深一点就会发现,高务实不仅仅是搞定了察哈尔,他在二十年前的俺答封贡中就表现活跃,先帝穆庙可是金口玉言肯定过他在那件事里的功劳的。
如果再回顾一下前次西北之乱,当时宁夏局势糜烂,而鄂尔多斯不顾土默特号令,直接出兵支持哱拜,整个西北可谓风云色变,结果呢?结果依旧是他高务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平定。
蒙古左右两翼最大的三股势力,没有一家的平定缺了他高务实的功劳,定他一个“平定蒙元之首功”不为过吧?
那么,王守仁平定个宛如儿戏的宁王之乱都能获封新建伯,他高务实立下如此泼天大功,岂不是封个侯都属于怠慢了?
何况西北之乱以后,高务实就因为“升官换封爵”逃掉过一次封爵,现如今还能再逃一次吗?恐怕有人不答应呀。
戚继光作为武将中少有的官场人精,很快就发现高经台有些走神,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高务实现在的处境其实可能比他还危险,不禁变了脸色:“经台此番凯旋,恐怕有人要利用一二了。”
高务实眼皮一垂,很快又抬头望向戚继光,问道:“戚帅素知书,不知可曾读过《陆逊传》?”他这里所谓的《陆逊传》,其实就是《三国志·吴书·陆逊传》。
戚继光不知他想说什么,只能答道:“末将虽不才,《三国志》岂能不读?《陆逊传》自是读过的。”
高务实便点了点头,然后哂然一笑,道:“权乃召逊,拜偏将军右部督代蒙。逊至陆口,书与羽曰:‘前承观衅而动,以律行师,小举大克,一何巍巍!敌国败绩,利在同盟,闻庆拊节,想遂席卷,共奖王纲。近以不敏,受任来西,延慕光尘,思廪良规。’
又曰:‘于禁等见获,遐迩欣叹,以为将军之勋足以长世,虽昔晋文城濮之师,淮阴拔赵之略,蔑以尚兹。……愿将军广为方计,以全独克。仆书生疏迟,忝所不堪。喜邻威德,乐自倾尽。虽未合策,犹可怀也。倘明注仰,有以察之。’——陆逊此番手段,恐亦有人欲施于我也。”
这番话是他引用陆逊代替吕蒙为都督之后写给关羽的信。这信比较长,没必要逐字逐句解释,简而言之,其实就是吹捧关羽。至于为何吹捧,看看关羽怎么死的就知道了。后世有个词正适合形容此计:捧杀。
戚继光见高务实面带嘲讽之色说到这里,立刻松了口气,欣然道:“经台之功胜关羽十倍而自警百倍,看来倒是末将多虑了。”
但高务实却微微摇头,道:“我心中虽然明白,但此番事却与关、陆有别,我所即将面对的恐怕并非阴谋,而是阳谋。自古阴谋易破而阳谋难解,这件事怕是真有些棘手。”
戚继光见高务实说得郑重,也不禁担心起来,眉头深皱,苦苦思索着道:“此番功劳虽大,但若是以入阁酬功,似乎也还说得过去吧?毕竟经台年未而立,若是能凭此功入阁,在本朝也算是前无古人之恩遇。”
他这个“前无古人”不算很准确,毕竟早期的内阁作为单纯的“皇帝秘书”,入阁要求并不算高。到了后来,内阁几乎等于唐代政事堂时,入阁才被看做拜相,那时候起的阁臣就很难有“少年英才”出现其中了。当然,戚继光的意思高务实明白,也不会去纠正这种没有必要指出的所谓失误。
高务实只是就事论事地道:“倘能如此,自然是最好,但‘陆逊’们岂能坐视?若我所料不差,当图们西遁的消息传回京师,以往恨不得将我骂死的某些人立刻就会改弦易撤,以其生花妙笔肆意夸耀,直将我吹上九霄云外。
届时风潮已起,甚至还能裹挟民意,让皇上即便不想封也找不出拒封的理由来。到那时,我与戚帅恐怕就只好每日去什刹海泛舟垂钓,颐养天年了。”
戚继光哭笑不得。要说他这年纪去颐养天年也还罢了,可高经略年未而立,唯一的儿子都才刚刚能下地走路,这就颐养天年去了?但高经略这话并非没有道理,甚至可以说是必然会出现的局面,这可如何是好!
戚继光愁眉不展,只觉得异常棘手,却不料高务实倒似乎很看得开,甚至还有心情说起他的事。
高务实道:“戚帅,其实你的事情反倒还有一个解决之法,我前几年就曾经考虑过的,现在也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戚继光不由一怔,诧异道:“末将在军中论功,此番恐已是亢龙有悔之爻,如何还能有解决之法?”
高务实微微摇头,道:“若说让戚帅继续将兵,此事我也无解。不过,我却另有一个设想,或能让戚帅不至于英雄无用武之地,甚至对于国朝言之,可能比将兵意义更大。”
本来戚继光听高务实说起他即将面临的封爵隐患之后,对这件事的担忧已经胜过对自己只能“退休”一事,但高务实说有个办法能让他有一个“可能比将兵意义更大”的办法,却又实在忍不住好奇起来。
戚继光将信将疑,问道:“经台计将安出?”
高务实道:“我欲奏于陛下,请建‘大明军事学院’,并举荐戚帅为首任院长。”
“大明军事学院?”戚继光一时有些发愣,迟疑道:“此学院……教行军作战?还有,这院长却是何职,便是山长么?”
古代书院的“院长”其实一直都叫山长,不过高务实虽然知道,但显然他比较喜欢特立独行——大概他觉得这大明军事学院根本不会建在山上,所以就非得改了惯例吧。
高务实笑道:“院长便是山长,不过戚帅也知道我喜欢自命新名,还是院长听来更加直接。至于这军事学院究竟教什么,其实按我的意思,是想交给戚帅自定的。”
这太突然了,戚继光一时有些发懵,他还在想“从文有无数经典可学,从武却该教些什么”,就听见高务实又开口了。
“戚帅,自古习文者早有书院相授,于是文臣百川汇海,万世不竭,历朝历代无数名臣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样成就功业。武臣则不然,往往只有两种来历,或出将门世家,或起行伍之末。
前者多有滥竽充数,后者万中难挑其一,以此二者遴将,我以为实有不足。将来我大明若开军事学院先河,使有志从军者能于此中研习战法,深谙治军,善布器械,何愁朝廷没有名帅良将堪用?”
“另外……”高务实顿了一顿,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毅然道:“文武云泥,实非天下之福,将来有了军事学院,想必多少能为武臣挣得几分尊严。”
戚继光起先听着还好,直到最后这一段听完,忍不住浑身一震。戚继光朝高务实望去,却见他一脸坚毅,不禁油然生起敬意,起身郑重一礼,道:“无论事成事罢,经台能有此念,足可见胸比天海,继光不才,且代天下武人敬谢经台美意。”
高务实起身欲扶,谁知戚继光虽年过六旬,身体却极是强健,硬是将这一礼稳稳当当完成了。高务实不禁苦笑,道:“此为天下长久计,但恐怕也要遭人反对,想要成功推行,其中难保不会受人掣肘,甚至将来也未必不会有所反复……戚帅如此谢我,我却愈发深恐受之有愧。”
戚继光却坚决摇头,道:“经台此疏一旦呈上,天下武人知悉,必人人感经台之恩如同再造,何人会以为经台受之有愧?”
他说着,不等高务实再说其余,又立刻接口道:“不过经台此举若要顺利推行,末将倒有个想法。只是……”
这话却让高务实有些意外,立刻道:“戚帅有话但说无妨。”
戚继光仍然犹豫了一下,这才再次开口,道:“这首任山……院长一职,其实最佳人选并非末将,而正是经台。”
“我?”高务实听得一怔,然后大摇其头:“我是文臣,怎能做这军事学院的院长?再说这院长要教的都是行军作战相关之法,此亦非我所擅长。在如今国朝武臣之中,论名望、论才干、论战绩,无论从何处考虑,戚帅都是当仁不让之选,就莫要再推辞了。”
谁知戚继光这次却不同意,正色道:“正是因为经台乃是文臣,这首任院长才非经台不可。经台,以国朝之风,错非以文臣为首,末将以为这军事学院恐怕永远都建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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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伐元”超大章终结于第五十九小章,这个是故意的。意义嘛……高务实本经为《周易》,而易经第五十九卦为涣。卦曰: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象曰:风行水上,涣。先王以享于帝,立庙。
第277章 战后波澜(二)“像是”
京师入夏,什刹海东边一片的荷花开得正盛,东岸上正是近来终于清净一些的尚书高府。
高府临水的凉亭中坐着两名女子。近水一人梳着未婚少女式的小髻,身着浅水蓝色长袖褙子,目光看着碧波新荷,神情清冷;另一人梳着高髻,头插樱花金步摇,上着浅粉四合如意衫,下穿米色云澜百褶裙,正在聚精会神地沏茶。从其动作之娴熟观之,其茶艺几称大家。
此二人正是刘馨与成田甲斐——梳着小髻的是刘馨,头插金步摇的是成田甲斐。
“刘家姐姐,老爷一日两胜击破蒙军主力,此乃大喜之事呀,你怎么还满脸不高兴的样子?莫非……不是不高兴,只是在心中盘算老爷还有多久才能回京?”
听得身后传来成田甲斐略带揶揄地笑语,刘馨缓缓转过头,看着她轻轻一叹:“我倒也想像你这般开心,只可惜……你我身份不同,你只要他早些回来就好,我却还得想着他回来之后将要面对什么——毕竟不能让他白费了那一年数千两银子的薪金不是?”
成田甲斐哑然失笑,想了想道:“刘家姐姐有京华药业不少的股份吧,我想着你一年怎么说也能分到不少,数千两银子的薪金对刘家姐姐而言,似乎也不算什么大事才对。”
“那是两回事了。”刘馨摇头道:“再说京华药业中的股份其实不算我的,我只是为刘家代持而已。”
“原来如此,不过即便只有数千两薪金,也比小妹的例钱多了许多呢。”成田甲斐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道:“秘书处薪金这么高,真可惜小妹身无长才,要不然也应该想法子挤进来才是。”
刘馨忍不住笑道:“怎么,你这位夫君还不值区区数千两银子么?”
成田甲斐吃了一惊,忙道:“诶,刘家姐姐,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妹可没有这个意思。”
“好啦好啦,知道你家夫君值钱得很。”刘馨白了她一眼,做出一副没好气的样子,道:“但正因为他值钱得很,所以麻烦事也就越多。”
成田甲斐好奇道:“方才刘家姐姐说老爷回来将要面对……什么?”
“什么?自然是各种麻烦。”刘馨一脸烦恼地道:“我就知道他这次伐元是个麻烦差事,打得不好不行,打得太好也不行。
你看吧,前段时间官军始终找不到蒙军主力,在漠南兜兜转转花了差不多两个月,净跟着马蹄子吃灰,结果朝廷里说什么怪话的都有,各种阴阳怪气,甚至拿李广来隐射他……”
“李广?”成田甲斐诧异道:“飞将军李广不是汉时名将么,拿李广做比夫君为何是阴阳怪气?”
“你读的汉书也不算少了,就是深度还差点意思。”刘馨并无恶意地笑了笑,道:“用李广比作你家夫君之所以算是阴阳怪气,这里有两个原因:其一,李广是武将而不是文臣;其二,‘李广难封’很大一个原因是他好几次出征都莫名其妙的迷了路,这与卫、霍相比就实在有些不像话,因此才会‘难封’。”
那倒也是,卫青先不去说,单是霍去病那位宛如自带卫星导航的神将,在草原上一打一个准,居然搞出个六天灭五国的神战绩。这一对比,李广虽然个人能力很强,但从带兵的角度来看自然就不行了。
也正因如此,在高务实两个月没追到图们主力之时说他是李广,那就显然是阴阳怪气的嘲讽了,要不然难道是说他个人武力能和李广相当么?笑死,李广一箭过来就得给他赏个对穿。
成田甲斐听了解释,不悦地道:“这些人也太刻薄了,老爷是帅不是将,凭什么拿他和阵将相比!”
刘馨撇撇嘴,道:“那是之前,昨日闪电湖大捷和归化大捷的消息传来,京师的风向立刻就变了。从今日一早开始,朝廷上下仿佛过年似的,无论哪一派的官员都开始纷纷上疏夸赞他的武功,你这夫君又一下子摇身一变,从李广变成了韩信。”
韩信号称兵仙,这是成田甲斐也知道的,闻言立刻喜笑颜开,连连点头:“这还差不多。”
然而刘馨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这是‘差不多’啊?这问题可大了!”
“啊?为什么?”成田甲斐愕然愣住,迟疑道:“这不是极高的称赞吗?”
“称赞?哼哼……”刘馨无奈摇头,道:“你不要光看表面,这里头门道多着呢。我问你,韩信是文臣还是武将啊?”
“呃,应该是武将吧。”成田甲斐一听她这一问,顿时也意识到有些不对了,为何还是拿武将做比?
“那我再问你,韩信是怎么死的啊?”刘馨问到这一句时,眼中已经忍不住闪过一丝寒芒。
也正是到了这一刻成田甲斐才想起来,这位京华秘书处的秘书长虽然如今做的都是文事,可人家却也是将门虎女,是当初在南疆曾经轻松平定一国之人。相较而言,她的战功可比自己在忍城的战功还要耀眼得多呢。
“韩信,韩信是被吕后杀掉的呢,现在的皇后娘娘……应该不会,不会这样做吧?”成田甲斐结结巴巴地回答。
刘馨只觉哭笑不得。王皇后当然不会杀高务实,她都没那个权力,也没那个胆量,当然最关键的是她没那个动机。
历朝历代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大明后宫不得干政这事干得比以往各朝都更加彻底。除非皇帝没有亲政,太后才算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干政,然而也一样会受到内阁的掣肘,甚至整个朝廷上上下下都是监督者。
在大明的制度和习惯之下,倘若内阁对太后不予配合,那么事实上太后的摄政就将毫无发挥余地,纯属挂名而已。
至于皇后,那就更不必说了,除了开国时朱元璋的马皇后对朝政有些影响力之外,其余的皇后娘娘在政治上基本都属于摆设,即便是朱棣的徐皇后也不例外。
大明的皇后下令杀一部尚书,这大概只可能存在于女频小说。说得难听点,就算这位尚书出现在后宫之中,皇后亲自下令斩杀他,恐怕也没人敢奉命执行,因为这权力在大明只有皇帝拥有,而绝大多数皇帝恐怕都不会这样做——甚至就算真要杀,那也得换个方式。
刘馨无奈道:“我不是说皇后……韩信之死归根结底是在于他的存在威胁了皇权,这样说你明白吗?”
“哦……明白了。”成田甲斐恍然大悟:“这就是功高盖主吧?”
原以为这次肯定没错了,谁知道刘馨依旧摇头,斩钉截铁地道:“不,盖主的永远不是功高,而是势大。”
“不是功高,而是势大?”成田甲斐喃喃自语。
“郭子仪功高么?可一旦他交了兵权在京赋闲,唐朝皇帝也没见得多怕他,更没说非得要杀了他呀!”刘馨一摊手道:“可见功劳再大也不是威胁皇帝的本钱,唯有势大才是真正的威胁——你家夫君现在最大的麻烦也正在此,他不仅是功高,更关键的是势大。
你看,无论个人财力还是朝堂人脉,他现在都是朝廷独一份的了。更何况他多次统制诸边,如今九边将门除了铁岭李氏那一系之外,几乎都拜在他门下。
除此之外,他还是地官(户部尚书),掌握天下财权,真可谓是有兵又有粮。除了没有皇帝手里的那另一半虎符,这天下兵马怕不是有八成都算被他掌握着了,换了你是皇帝,你不担心吗?”
成田甲斐愕然片刻,忽然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问道:“刘家姐姐,老爷真的可以……那样吗?”
刘馨见她态度怪怪的,不禁有些警惕:“哪样?”
“威胁皇权啊!”成田甲斐左右看了看,用力跺了跺脚。
刘馨皱眉道:“问这个做什么,你夫君一门心思精忠报国呢——你不知道他和皇帝是发小么?”
“嗨,这些我都知道,但我问的不是他想如何,而是他能如何。”成田甲斐拉了拉刘馨左臂衣袖,求道:“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嘛,是老爷说让你教我的呀!”
刘馨无奈道:“你对‘威胁’二字如何理解?”
“啊?”成田甲斐怔了一怔,迟疑道:“威胁……还有其他的理解?”
“类似的问题其实我也拐着弯问过他,这样吧,我把他当时回答的大意告诉你,如何?”刘馨说道。
“好呀好呀,姐姐快说,小妹洗耳恭听。”成田甲斐果然来了兴趣。
刘馨便想了想,说道:“首先,在大明朝从来不存在文官威胁皇权的问题,甚至也不存在宦官威胁皇权的问题。你首先要知道,什么叫做威胁?用权势强迫皇帝做事,甚至让皇帝遭受危险,那才算得上威胁。
东汉末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以算威胁,西晋八王之乱可以算威胁,唐朝宦官擅自废立皇帝也可以算威胁。这些时期的皇帝,要么没有决定权,就是个傀儡,要么遭遇了人身危险。比如唐宪宗、唐敬宗都是被宦官杀死的。
而纵观明朝二百余年的,无论文臣也好,宦官也罢,从来没能对皇帝构成过这样的威胁。世庙嘉靖时期的大礼议时期,那么一大帮文臣站出来反对嘉靖,前后持续那么多年,左顺门哭谏事件参与朝臣两百多人,但有什么用呢?嘉靖一不开心,还不是落得个‘一百三十四人被廷杖,十六人被打死’的下场,甚至内阁首辅杨廷和也因此失势。
当然,明朝确实也出过一些有名的大权臣、大阉宦,但他们都只是皇帝的代言人,他们手中的权力都是拜皇帝所赐,皇帝想给就给,想收就收。
大太监刘瑾一度权擅天下,但是武宗一旦要动他,轻轻松松就把刘瑾除掉了。嘉靖时严嵩也曾经权倾朝野,但一旦失宠,世庙轻轻松松就可以让他家破人亡。
我知道你想问为什么明朝文臣无法威胁皇权是吧?因为在制度上早就给你防范好了。洪武十三年,太祖废丞相,权分六部,并且在《皇明祖训》中一再强调不允许后世设置宰相,这是在立法上对文臣的防范。
从此,明朝就进入了没有宰相的时代。到了后来,文臣地位最高的也就是内阁首辅了,但是内阁首辅依然受到各方的制约。司礼监可以制约你的议政权,执行权则归六部尚书所有,言官们可以弹劾你,厂卫可以侦查监督你。
甚至就算是在内阁内部,你也可能面临其他阁老的挑战,而他们也随时可以取代你。更何况,还有文官和武将之间的制衡。
说起来,当今天子亲政之前,高文正公为内阁首辅辅政那会儿,算是文官权力的巅峰了,但前提也得是皇帝及太后默许、司礼监支持,搞得定与厂、卫之间的关系。
综上所述,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在大明的政治土壤之上,原是无法诞生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乃至威胁皇权之权臣的。”
成田甲斐听得有些出神,等刘馨说完了好一会儿,她才忍不住质疑道:“刘家姐姐,你说的这些道理我都听懂了,可是眼下的情况它不同了啊!”
刘馨心中一紧,但面色不变,而只是略微皱眉,问道:“哪不同了?”
“你说的这些文官,他们真的只是文官,所有的力量都只是来自于皇帝,对于勋贵和寻常武将,以及宦官等都没有什么影响力,其自身实力更是几乎没有。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不可能威胁皇帝,可是……老爷不同呀!
你刚才自己也说了,他除了是户部尚书,除了在朝中有许多志同道合的文官同僚之外,还有富可敌国的财力,还有分布天下的武装家丁,还在九边要地各镇将领之中拥有极高威望,甚至还对司礼监与厂卫拥有相当的影响……这不就与此前的权臣大大不同了么?”
刘馨想不到自己的话反倒被成田甲斐利用了,她本来是要强调高务实面临麻烦但自己并无反意,现在成田甲斐却不管高务实的本意如何,只想知道他是否真有这实力,双方简直不在一个频道。
不过,刘馨觉得成田甲斐问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有问题,忍不住问道:“你问这个究竟是为什么?”从她的神色来看,这话中露出严重的质疑。
成田甲斐连忙摆手,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老爷现在的局面就像是在日本要做征夷大将军之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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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战后波澜(三)选择
征夷大将军?这个词让刘馨先是感到一阵错愕,紧接着开始有些不寒而栗。作为京华秘书处秘书长,她敏锐的发现高务实最担心的事似乎正在发生,或者说是快速发展。
倘若要问在现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高务实的人是谁,刘馨敢自信的认为必是自己,即便是黄芷汀也不可能在这一点上与她相比,因为只有自己和高务实拥有同一个时代的灵魂。
高务实在常人眼中表现出许多崇高的品质和神奇的特立独行,那不是因为他天生君子,而只是他的知识体系以及时代眼界远超当下。
他知道原历史中的明帝国将会驶往何处,也基本能认识到这艘巨舰究竟何以搁浅、何以沉没,更知道明帝国的覆灭会让以汉族为核心主体的中华民族迎来多么惨痛的沉沦。在这样的历史大背景下,作为一个曾经的年轻基层干部,他希望避免、希望改变,并愿意为此付出一些代价。
这些代价沉重吗?那要看和谁比。至少以刘馨的了解,高务实认为他付得起这些代价。刘馨记得高务实曾经对她说过,相比于前世历史中那无数为了挽救民族危亡而抛头颅洒热血的先烈们,他如今需要付出的代价虽不至于说微不足道,但也确实不值一提。
先贤如此,后辈当记。
高务实记得,因此他用行动来改变大明。然而在国家制度僵化、官僚思维固化的大明朝,想要改变是极其困难的。
然而,高务实又不认可暴力革命,甚至认为在社会生产力不能达到某个阈值的情况下,即便暴力革命恐怕也不能建成他希望看见的新制度,因此唯一的选项只剩下改革。
改革需要什么?除了客观的社会需求之外,首先需要有人领导,其次需要力量推动,然后需要红利促进,最后还需要可持续的动力续航。
客观社会需求肯定是有的,大明朝方方面面的问题何其多,与李鸿章形容清末是个四处漏风的破房子基本一模一样。所以,社会需求变革这一客观现实已然存在,高务实不必担心自己的做法是要搭空中楼阁。
“有人领导”这一条算是高务实运气好,当他年纪尚幼之时,他的伯父高拱就是个改革派,而且拥有隆庆帝近乎无条件的支持。因此,高务实早年便可以通过影响高拱来强化其原本就希望改革的具体改革思路,这为高务实后来的深化改革打下了相对良好的社会思想基础和客观现实基础。
到了高务实自己逐渐崛起于朝堂并顺利继承三代首辅余荫,这个领导者自然也就被他取而代之。不过,由于高务实的年龄问题,导致他这个领导者其实是有缺陷的,最大的麻烦就在于政坛资历不足,无法真正跻身于公认的朝堂核心决策圈。
成为户部尚书使得高务实半只脚踏入了核心决策圈,而通过“大户部”改革又让他手中的实权进一步强化,但这也带来另一个麻烦:他拥有的实权在他自身职务地位不足时显得过分强大,从而让人把更多的目光聚焦于他个人。
高务实平时尽量低调,几乎不参加这个时代上层文人所爱好的各种讲学、诗会、游园等社会活动,很大一个原因也正是他希望尽量少曝光他本人。
这种做法有利有弊。有利在于曝光少了,外人觉得高务实好歹还算成熟稳重不跳脱;有弊在于这加大了外界对他个人野心的猜测,比如就有人说他一门心思钻营官场,只想早日拜相,重地位胜于重名声云云。
不论如何,改革领导者这一身份高务实还算是坐稳了,只是根基还不算特别牢固,并且始终有人在试图将他拉下马来而已。
那么,力量推动呢?这首先要搞清楚大明最有力量的是谁,或者说是哪些人。
高务实当然知道人民最有力量,可惜在人民尚不具备主人翁意识的当下,人民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力量。哪怕是有,真正掌握他们力量的也不是他们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大明朝的力量掌握在统治阶级手中,而统治阶级又有内部细分,这些细分并非简单的非此即彼,事实上很像是画了几个圆,而几个圆既有各自的部分,也有相交的部分。
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点在大明朝同样适用。文臣武臣各有其基础,文臣的基础是地方士绅,也可以说是全国各地的私人地主。
文臣内部又能继续细分,比如江南一带的地主往往不仅是地主,同时又是商业集团,其中还有不少原本从事海外走私的商业集团;北方地主原本相对“单纯”,但经过实学派一顿操作,现在也逐渐商业化,形成了另一类商业集团。
两个商业集团自然会形成竞争,而北方商业集团原本底子不如南方商业集团,可现在由于有京华这个开挂的存在,反过来压制了南方商业集团,那当然会引起南方商业集团的反抗。
这,其实才是实学派和心学派斗得如此激烈的根源:理念或许可以商榷,利益坚决不能妥协。
文官集团如此,武臣勋贵又何尝不是?武将集团也分两类,一类是勋臣集团,他们靠着祖先余荫而掌握着大量的利益——比如天量的军屯、无数的军户等等;另一类是战功集团,他们凭着自身努力提高官阶,并且掌握了一支理论上只听从于他们本人的核心武力,也就是武装家丁。
前者拥有世袭的地位和经济实力,后者拥有朝廷必须倚仗的武力,合在一起便是武将集团,理论上站在文官集团的对立面。
不过,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们事实上很难真的与文官集团对立,相反还要向文官集团靠拢,选择文官集团中的某一派系作为自己的后台。
之所以会弄成这样,其中的道理在前文中多次说过:代表武将集团利益的五军都督府在土木之变后被彻底阉割。由此,五肢不全的武将集团找不到、也推不出自己的代言人,那自然没法争取自己的利益了,只好各找各妈,纷纷去抱某一派文官的大腿。
但此时有一个很奇怪的问题出现了:皇帝本应该是超脱文武集团的仲裁者,在文武力量不对等时,难道他不应该抑强扶弱么?
这个问题就很复杂了,但一个政权进入稳定期肯定会是文官集团强于武将集团,这是古往今来最常见的趋势,否则就会变成****。
明朝因为太祖皇帝的“不征之国”原则,本质上就是从制度上反对了****,也就是限制了武将集团的上限。这样一来导致的结果就是文官集团的强大不受制约,而武将集团稍微反弹就会遭致猜忌,再叠加一个土木之变的DEBUFF,武将集团的衰落大势已成。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皇帝没有感受到武将集团衰落给其统治带来巨大危险,自然也就不会有动力去给武将集团站台——毕竟在皇帝看来,大明朝的文官体系不足以威胁他,所以文官集团权力扩张总好过武将集团权力扩张。
然而高务实需要力量来支持他的改革,首先拉拢的就是最容易被他拉拢的武将集团。武将集团原本就需要强力文官支持,高务实不仅能提供政治支持,还能带他们发财,那自然一拍即合,但这下子就为将来埋下了隐患。
至于红利,那自然是必须的,任何一个领导者想要顺利掌握名下的势力都有前提:基本前提是你能保护他们的利益,更进一步的则是你能为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
武臣勋贵和掌兵武将能够二十年如一日拜倒在高务实门下,显然不会是因为受到高务实的人格感召,而是高务实既能保护他们的利益,又能为他们带来更大的利益。
勋贵集团加入海贸同盟,不仅在高务实的帮助下甩掉了京营乱摊子,可以丢掉作战责任专心用生产建设兵团赚钱,还能在海贸活动中大赚特赚,自然会全力支持高务实的一切行动——或许只除开造反。
战功武将集团因为高务实的军改,一边获得更多的军饷,一边为自己的军队尤其是家丁换装更强的武备,显然也是获利极大。前者让他们在军中更有号召力(也许还能抽成),后者让他们更有实力获得更多战功,然后提升地位。于是,战功武将集团也乖乖听命于高务实。
李如松明明因为他爹的关系而与高务实不在同一个战壕里,但依然能够执行高务实的军令,归根结底不也是因为高务实能保证他获得新的战功么?
最后,关于持续动力,这一点现在还的确说不准,某种程度上而言最好是高务实能继续掌权,让实学改革形成惯性,当更多人享受到了改革红利,这改革便能滚滚向前。到那个时候,改革就进入了良性循环,有没有高务实本人坐镇就不那么重要了,高务实也就算是完成了历史的使命。
不过这都还是将来的事,现在说倒也没那么要紧。
现在的麻烦在于还没发展到良性循环,而之前的隐患已经开始凸显。成田甲斐提到高务实“现在的局面就像是在日本要做征夷大将军之前的样子”,本身可能只是无心之言,但在刘馨听来就不啻一声惊雷。
连她一个刚从日本来大明没多久的妾侍都能感受到高务实在朝廷的力量如此强大,难道朝中衮衮诸公就感受不到?难道皇帝就感受不到?显然不可能,他们都不是傻子,朝臣和皇帝肯定都能感受到。
既然能感受到这种强大,朝臣和皇帝各自会如何反应?刘馨觉得自己似乎不太能把握住他们的想法。
朝臣总体来说现在分为三派,实学派、心学派以及旧理学派,也就是中立派。实学派肯定是继续支持高务实的,毕竟这是他们利益的代表;心学派肯定是更加反对高务实的,因为高务实作为他们的政敌正变得越来越强大;麻烦在于中立派。
以往中立派之所以中立,主要是因为实学派和心学派都在嘉靖以后兴起,成为掌握朝廷实权的两大派系,而理学本身却出现式微迹象(史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这是明末市民化导致的),因此只能先“苟”着,等那两派鹬蚌相争,才好看看有没有机会渔翁得利。
然而,随着伐元之战基本已经取得胜利,这种两派基本均势的局面就被高务实打破了。倘若一切依照传统按部就班,接下来高务实肯定会获得封赏。这封赏一旦是让高务实入阁,那么之前高务实最大的麻烦——资历不足,难以入阁获得相位的问题就解决了。
换句话说,接下来就是高务实带领实学派压着心学派打了。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当实学派彻底压制了心学派,传统理学中立派难道就能独善其身?当然不可能,他们认为高务实肯定会扩大打击面,连带着他们一起收拾——历朝历代都是这样嘛,要不怎么叫党争!
有了这样的判断,所以刘馨感到紧张。一个派系强大了,是不是就真的能压制其他一切“非我”?与此同时,当今天子从来不是蠢人,他又是否能允许实学派一家独大,彻底失去制衡?
嘉靖敢让严嵩权倾天下,那是因为他知道严嵩的力量根源是他,只要他收权,严嵩就不过是无根漂萍,根本翻不起风浪来。
然而,高务实却不是严嵩,他并不是单纯的文官,他还是“天下第一文帅”——这个称呼在伐元胜利之后将被彻底坐实;他还是大明首富,自身就富可敌国,而且掌握着强大的军工生产;他还拥有遍布全国的武装家丁,尤其聚集在九边一线,理论上都可以对京师形成武力威胁。
这样的局面,可不就是达成了日本武家首领出任征夷大将军的前提条件么?
征夷大将军是什么?是幕府首领,是实际掌握日本政权的人啊!
大明皇帝会愿意当一个日本天皇一样的傀儡吉祥物吗?绝不可能。中国可没有所谓万世一系的神学传统思维,中国历来都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是“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力量至上论实践者!
高务实有没有威胁皇权的主观意识并不重要,因为在中国人看来,只要他力量够了,无非就只差一场“黄袍加身”的陈桥兵变就能改变一切。
好好一场大胜,怎么就搞成这样了呢?刘馨只觉得头大如斗。
怎么办?
劝高务实放弃之前的想法,干脆更进一步?还是劝他主动放权,在之前那次放弃了对厂、卫的直接插手之后,再继续放弃军权,或者说放弃对军权的直接影响?
作为京华的秘书长,刘馨越想越不安,越想越觉得局面棘手,觉得此时的高务实简直是进退两难了。
就在刘馨忧心忡忡时,高陌忽然匆匆来了,脸色异常严肃。
刘馨还没来得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一贯沉稳的高陌却主动开口了:“刘秘书长,方才通政司派人紧急密报:老爷正式上疏,以战事结束为由,请辞蒙元经略。”
不等刘馨说话,高陌眉头深皱,继续道:“并且,老爷在两场大捷之后连归化城都没去,转而立刻就近从独石堡入关,只带了五百家丁回京……老朽算了算时间,老爷如今可能已经到达延平州了,数日之后即可抵京。”
刘馨听得当场愕然,但她心里很清楚,高务实已经做出了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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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战后波澜(四)疏争功过
且将时间回溯到两战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师之时。当时六百里加急的军情喜报传回京师,由于这一类大捷的喜报会沿途吆喝,京师百姓其实比宫里知道得还早。
当消息被各部衙、内阁直至司礼监得知时,京华时报、实学动态等报业都已经开始准备写稿了,而民间更是欢歌笑语,许多人自发地开始庆祝起来。
与民间喜庆不同的是,官员们对此要“矜持”得多,很多人都只是说说场面话,感慨几句宿敌覆灭、大明万胜之类,但其中多数人眉宇之间反而生出许多阴郁来。
正如刘馨所料的是,不仅心学派官员得知大胜细节之后几乎如丧考妣,甚至许多中立派旧理学官员们也都面色沉郁,不像是要欢欣国家中兴,反倒如狂澜既倒而无人可挽一般。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二十年前略施小计降服土默特,一两年前迅雷不及掩耳击败鄂尔多斯,现在更是一战覆灭蒙元,将察哈尔部逼得断臂求生逃亡西域。
由此,高务实的军功已然过甚,而且考虑到他如今年不及而立,长此以往,朝廷上下到底还有谁能制衡于他?
宫中的反应则更进一步加剧了各方担忧——皇帝很快传出口谕:明日辍朝一日,京师官民齐庆!
虽然没有传出关于皇帝打算如何封赏高务实的消息,但既然要庆祝,甚至还要为此辍朝,那显然意味着皇帝认为这是天大的功劳啊!至于还没有提及封赏,那还不好解释么,人家高经略人还土默特呢!
再说图们他们虽然跑了,但现在到底跑到哪儿了还没确定,高经略是否打算继续追杀也还不清楚,这个时候当然还不能着急巴巴地先封赏。
不过对于非实学派官员而言,这倒是个难得的好消息,意味着现在还存在某个窗口期,可以想办法好好利用一番,避免将来局势全然不可挽回。
可能是由于消息实在来得过于突然,前段时间明明都是一直找不到敌人,忽然之间局势大变,一下子就来了个双杀,以至于京师官员们的反应也有些乱糟糟的。
来不及细细商议的各路官员在第二日纷纷上疏,这次“群议”可真是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议论的重点也各不相同。
有些官员直接否认高务实的军功,认为其中水分很大,尤其是这一次:“六十万大军出塞,靡费数百万,其与鞑奴交战者不过十万余而已,且未能尽歼鞑奴,可谓贪功而无能!”
有些官员则比较有偏重,比如有人说高务实此战花费甚巨,谓“国朝积累二十载而一朝耗尽,倘天下有事,朝廷何以应变?”
有人则表示:“值此南方东西皆乱,播州未平而漕变又起,朝廷多处用兵,如双拳却敌四手,但有一二不顺,恐坏全盘矣。今鞑奴既遁,我何餐风饮露而追穷寇?臣闻播州蛮合纵连横,乃有汉人逆贼献策其间,实为朝廷大患,实不如北境休兵而先平南贼。臣意,当速召经臣回京交卸……”
又有人极其耿直,直言高务实权威过盛:“经臣高务实,以伴读而获圣眷,以状元而登鼎甲,及有按一方而复交趾,持一旨而战漠南,抚一地而斩炒花等业。又以其智而成京华,富甲天下;以其能而行债券,助定缅甸……凡此功业,实为显耀。
然其富甲天下而畜私兵,南征北战而威将帅,登科继业而夸党魁,勾连内外而固圣眷……若不予制,臣恐天下人但知有高务实而不知有圣天子也!”
当然也有温和的,表示:“自三代以降,圣人以德懋懋官,功懋懋赏,遂有因德获官,因功获赏之惯例。今蒙元经略户部尚书高务实,治财积宝,战功彪炳,德彰九州,惠及四海,岂有不酬功以爵之理?
蒙元,吾朝宿敌也。今以其覆,上可告慰二祖列宗,下可安定社稷民心。经臣高务实尤专其功,陛下岂吝赐国之赏!臣不揣荒唐,窃思当以国公酬之……”
这一条正如刘馨之前担心的那样,看似吹捧高务实,其实暗藏杀机,欲以酬功而为高务实封爵,却断他仕途。
当然,除了这些或明或暗都是为了打击高务实的奏疏之外,实学派方面也有官员上疏议论此事,只不过……呃,也有些混乱。
实学派官员的议论,大抵从出发点来说倒都是为了高务实好,只是按照夸的程度不同,大体上也分两派。
其中一派是猛夸,将高务实从出身到功绩夸了个遍,然后表示高务实如此德才兼备,不入内阁简直不可理喻。总之,这一派人的目的是为了推高务实入阁,其中甚至有人表示现在皇帝就应该召集大小九卿进行廷推了。
另一派算是有节制的夸,高务实的出身、曾经作为皇帝伴读这些旧事他们没提,而是着重强调了高务实入仕之后的功业。
他们的目的其实也是推高务实入阁,不过这些人可能看得深远一些,或者就是昨晚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他们还特意提出:高务实作为文臣,其立下的文治之功其实胜过武功,因此对高务实的封赏应该有所侧重,不能因为他看起来战功更加显赫就给他弄武臣封爵那一套。
总而言之一句话,在“文臣”这个范畴之内,皇帝陛下您怎么封赏高务实都行,但绝对不能把武臣封爵那一套用上。这其中更有甚者,认为就算要给高务实封爵,那也必须按照李善长的模式来办。
至于什么叫“按李善长的模式来办”,那自然是说按照李善长当年文官封爵的办法来给高务实封爵:李善长可是开国韩国公(一开始是宣国公)。呃,至于韩国公后来为何除爵,那是另一回事了,总之都怪胡惟庸案。
说实话,这提议倒是个“创举”,因为朱元璋封李善长的时候,还并没有说将来只有军功可以封爵这话。
中国的爵位制度出现很早,自周朝开始就出现了公、侯、伯、子、男这五等爵位。汉朝把五等爵位变成了王和侯两种,能够得到这份殊荣的都是皇帝的本家、外戚和有功之臣,后来又把担任丞相一职的人封侯。自汉朝以后,尤其是到了五胡乱华时期,封爵就变得异常混乱,基本上在朝廷内任职的人都可以获得五等爵位。
到了大明朝,形式为之一变。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给功臣以及死难将士的封号也都是五等爵位。可是等到坐稳天下之后,朱元璋又觉得封爵太滥了,似乎显不出尊贵来,于是就把五等爵位变为三等爵位,也就是只有公、侯、伯,并且规定,文官不得封为公侯,最多只能封为伯爵,而且前提是必须立有军功。
从表面上看,是朱元璋苛刻,舍不得爵位赏赐,毕竟一个文臣一般是不会有机会立有军功的。这从一方面来讲,这个政策确实是朱元璋对武将们的偏爱,因为武将只要是有爵位,哪怕官职没有文官大,在朝中受到的尊崇和地位要远远高于文官,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文官势力。
可惜,这个制度在明中后期没有坚持下来。总兵在明朝属于武一品,可是在明末却出现了“总兵帐下无县令,县令亲随有总兵”这样的过于贬低武人的局面。而为了鼓励文官们立功封爵,在明朝的官方学校里,惯例是要开武备课程的,学子们一面学习圣人之言和治国之道,另一方面还要学习兵法和弓马——当然制度是制度,你学不学那是另一回事。这个制度是朱元璋的首创,所以明朝初期文臣们大多都是文武双全的。
然而开国皇帝也并不是神,实际上在原历史上明朝的277年里,文臣封有爵位的一共只有九人,封为公爵的只有一人,其余八人都是伯爵。
唯一的国公便是韩国公李善长。李善长是朱元璋的萧何,在朱元璋起事初期就跟随着他,虽然读书不多,但计谋百出,为大明朝的建立立下了殊勋,因此朱元璋把其奉为自己的萧何。
明朝建立不久,李善长就被封为韩国公,俸禄四千石,立有铁券世袭罔替,并且免本人两死,免其儿子一死。可即使是这样,李善长最终也没能免除一死,因受胡惟庸案牵连,全家七十余人被杀。相对于其他人来说,朱元璋对他还算“够意思”,给了李善长全尸,并且因为李善长儿子是驸马的缘故,免除了李善长的长子一死。
然后八位伯爵里,排在最前面的是诚意伯刘基,也就是刘伯温。
不管是神话还是现实,刘伯温的能力确实抵得上汉朝的张良。虽说之前刘伯温是看不上朱元璋的,但是自从投靠了朱元璋之后,他奇计百出,为朱元璋创立大明朝立下了不朽功勋。洪武三年十一月,朱元璋大封功臣,刘基被封为诚意伯,岁禄240石。就算是刘伯温自己不在乎,岁禄也确实少得可怜,不过也有一说是朱元璋为了保护刘基,怕封赏过厚,会引起其他人的嫉妒,这个就看怎么理解了。
然后是忠勤伯汪广洋。汪广洋在明初的职务是高于刘基的。因为刘基说过,自己是不能够做丞相的,所以汪广洋被封为右丞相。这个人一辈子小心谨慎,不求无功但求无过,在洪武三年被封为忠勤伯,岁禄360石。
接着是忠诚伯茹嫦。无论从朱元璋还是朱棣,对茹嫦这个人的评价都很高,可是其作为却不敢叫人恭维。原因是,他作为一个文臣被封为伯爵的理由并不是立有多少军功,而是劝进。
朱棣攻入南京之后,茹嫦首先劝朱棣即帝位。作为一个老臣,在面临篡位的情况下,不是奋起抗敌,却在作为谈判代表与朱棣谈判时,话都不敢说。可是等到朱棣进了南京,却第一个跳出来劝进。
朱棣当然大喜,一个敌对方的大臣劝其称帝比己方劝其称帝不是更好吗!于是茹嫦以劝进之功被封为忠诚伯,岁禄一千石。并且,朱棣还对其大加称赞:“威仪山立、气宇渊深、品物咸熙,令闻卓著与四方”。这还不算,朱棣还赋诗夸奖他:“古今多出忠良士,罕有茹公立大勋”,简直了。
再然后就到了靖远伯王骥。王骥就是朱元璋那种文武双修的教育体制下培养出来的文官,也是真正意义上靠军功封爵的大明文臣第一人。
明朝正统年间,王骥在征伐麗川宣慰使土司思任发、维摩土司韦郎罗的战役中立有军功,被封为靖远伯,岁禄一千二百石,后来又增加了岁禄三百石。
应该说,王骥能力是很强的,可这个人对利禄很是在意。他最初封的伯爵不是世袭的,结果在他的反复要求下,朝廷觉得他是个老臣,应该给他一个面子,就给了他世袭的资格。
后来明英宗复辟的时候,他也稍微参与了一下,可是在赏赐的时候却没有他,这位老先生又一次上书要赏赐,理由是什么呢?
原来在英宗复辟的时候,他的儿子王祥确实是参与了,可是在混乱中被一些将士们给撞到了,还差点被踩死,没有什么光荣事迹,所以在封赏的时候大家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个人也参与了,也就没有申报。王骥不乐意了,上书自表其功,英宗大概也没料到这位爷如此没脸没皮只要好处,捏着鼻子封了王祥为指挥佥事。
再然后是兴济伯杨善。杨善封为伯爵其实也跟军功没有半点关系,他是英宗“夺门之变”的功臣,在天顺元年正月封为兴济伯,岁禄一千二百石,而且给了他世袭的资格。
与之形同的还有武功伯徐有贞。徐有贞和杨善一样,也是英宗“夺门之变”的功臣,在天顺元年三月封为武功伯。
此后便到了威宁伯王越。相对于王骥是征伐南方土司立下了军功,王越则是征伐北方鞑靼立下了军功。之前说过,明朝在南北用兵因为强弱大不相同,所以南方动辄斩首几万、十几万,而北方呢?斩首几百就是大捷了。
王越因在战争中率军斩首三百五十级,被封为威宁伯,岁禄一千二百石。后来又在战争中斩首一百二十人,增加岁禄四百石,再后来又立了一个小功劳,增加岁禄五十石。
可是王越并不满足,他期望能够得到封侯,可是明朝的制度在那里摆着,文臣是不可能封为公侯的。于是这下倒好,王越发不出不做文官了,自请担任武职,这在当时是相当罕见的。因为他那会儿已经到了明朝中期,武将的地位已经远远不如初期了,可是王越为了封侯也管不了那么多,于是佩“平胡将军”印,担任总兵官,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到了最后也没本府封侯。
最后一位就是新建伯王守仁,这位之前说过两次,就不必再说了。
总之,大明朝文官封爵一共就这九位,只有李善长是真正以文治之能封爵,刘伯温虽然是文臣但献战策,另有三人是劝进或参与复辟有功,剩下的都是武功封爵。
换句话说,实学派方面也看到了高务实有被武功封爵的可能,因此搜肠刮肚想到了比照李善长的方式来争取让高务实“文治封爵”——李善长封爵韩国公之后可是担任左丞相的,那么高务实如果也能依次操办,就不影响他继续辅政了。
想法虽好,但这能如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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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战后波澜(五)三国公之答
朝中为高务实的赏功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尚书高府的留守人员自然也是清楚的。高陌作为高府多年的主管,这些天也一直在和相关官员或明或暗的联络着。品级较低的官员,大多和他直接联系,品级较高的官员则是通过自家的管事来和他交洽,总之都是在讨论这件事,商议应对之法。
相应的,高陌也在不断汇集各派人士的观点、建议,将之写成书信,以飞鸽传书加六百里加急的接力赛方式送达高务实的经略行辕,让高务实能够在千里之外也时刻掌握京师动向。
然而无论如何,高陌毕竟只是管事,能做的也就这些了。高务实究竟会做出什么选择,即便是他,也影响不了多少。
与此同时,刘馨作为秘书长当然也不会如局外人一般看着,虽然因为她作为女子在大明朝这样一个社会很难亲自出面做什么,但她也依然可以通过京华的关系网络与许多人取得联系。
比如说海贸同盟方面,京华秘书长说话的分量就毋庸置疑。虽然最近一段时间海贸同盟的关注点并不在朝中,而是放在了日本方面的一些异动,以及在吕宋群岛被接管之后的贸易扩展方向,但刘馨通过京华的渠道联系上三大国公之后,三位国公爷都立刻做出回应。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成国公朱应桢。虽然刘馨联络的时候根本没有明确说什么,只是问他对两战大捷之后朝廷局势有何判断,但朱应桢的回复很有意思,他说:“近日小病,朝事少闻,然料司徒皆有所预,应桢谨从司徒意矣。”
我近期患了点小病,朝廷里的事没怎么关注,但我觉得这些事情大司徒肯定早有预案应对,所以我朱应桢只要老老实实按照大司徒的意思去办就行了。
嗯,非常好,非常自觉,态度之端正简直令人感动。
接下来收到的回复来自英国公张元功。张元功的回答与朱应桢整体差别不大,只是叙述手法略有区别,他说的是:“海贸同盟素以司徒马首是瞻,此番伐元大业亦有同盟尽心竭力之处,此我辈振奋祖风之幸而仰司徒之力也。元功虽愚鲁不成大器,然料司徒忠贞谋国,实当更担重任,我辈勋臣岂有不为之摇旗者也。”
海贸同盟的盟主一直都是高司徒,而在这次伐元之战中,高司徒又把关内转运业务交给了咱们这些人,让咱们也在此战之中分得一杯羹,实在是我们振兴祖风(祖产)的大好事,当然这也都是靠着高司徒的关照才有。
我张元功虽然又笨又不成器,但这些道理还是懂的,想必像高司徒这样的人此后必然还要继续升官发财,这种好事怎么会少得了我们这些勋臣为他摇旗呐喊,加油助威呢?
呃,张元功这厮倒是很直接,简单的说就是带我发财的人,我当然是大力支持的。
刘馨想了想,也明白张元功为何特意提了这次伐元之战中勋贵们控制的生产建设兵团获得高务实批准的承办关内物资输送这件事。其实这里头很大一个原因在于张家的海运船队规模不及成国公朱家,而在陆上贸易这块,他家的份额则更大一些。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海贸同盟在伐元之战中的主要利益相关方,为此对高务实有些感谢之意也是题中应有之义。用后世的话来说,这叫“做人应有的态度”。
定国公徐文璧的回应相比于两位年轻一代的国公爷就显得矜持不少,徐文璧的回复是:“司徒以不世之才而立不世之功,此诚国朝二百年养士之报也。定国公府闻之欢欣,料皇上亦如是。且今播州之变未平而漕军之乱又起,朝廷仰司徒威名震慑宵小之格局仍旧,以司徒智,当无忧也。”
徐文璧这种老臣果然不同于朱应桢和张元功,他这里就只字未提任何利益问题,一开始只是吹嘘高务实的才能和功业,然后顺便夸了一下大明朝的养士制度,然后用“料皇上亦如是”来作为对近期格局不会大变的判断理由。
紧接着,他或是觉得这样说太笼统,又稍微深入解释了一下,大意思是南方还有播州之乱和漕军骚动没有解决,朝廷不可能把高务实这位“天下第一文帅”束之高阁,所以刘秘书长你尽管放心,你们家高司徒的地位是稳稳当当的,啥事都不会有。谷
徐文璧这番话某种程度上有点耍滑头,因为局势分析什么的刘馨自己难道不会?她联系勋贵又不是问策,无非是问一下他们的态度。或者更直白一点说,就是让他们表态。现在你徐文璧东拉西扯一大堆,但就是不肯表态,你什么意思?
当然,徐文璧也未必有什么别的意思,他作为班首重臣,矜持一点也不能说很过分。况且他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隐含的意思其实是“高务实自己就能搞定”,言下之意则可以理解为“还没到需要本国公出面的时候”。
嗯,那也就是说不是我不帮忙,而是你家高司徒现在并不需要我帮忙。这样一看,徐文璧虽然没明确表态,其实倒也默许了自己至少是站在高务实一边的——只是“主观能动性”不如朱应桢和张元功那么高。
刘馨想想倒也并非不能理解,定国公府虽然地位足够,但他家在“开拓业务”方面一直都不如成国公府和英国公府。
如果把海贸同盟看做一个股份公司,高务实无疑是拥有绝对控股权的大股东,而朱应桢和张元功则是二股东和三股东,徐文璧只能捞个老四。既然如此,那就代表他和高务实的利益绑定不如朱应桢和张元功那么牢不可破,不至于搞出一副惟高务实马首是瞻的模样来。
京师方面大体上就是这么个局面,反对高务实的人里头文官居多,而且比实学派更强大,某种程度上形成了心学派和旧理学派短暂的联手。而在勋贵方面,总体上仍然是明确支持高务实的力量占据主导地位。
九边各镇的将门绝大多数想必也支持高务实,可惜武将们对朝政的影响力微乎其微,支持不支持倒也无关紧要。
按照刘馨的看法,朝廷中现在“挺高派”和“倒高派”力量应该大致平衡,当下最关键的因素恐怕是皇帝的态度。
皇帝如果觉得高务实现在已经慢慢变成了皇权的威胁,那接下来可能就会给出某些让高务实难受的赏赐了——比如武功封爵;相反如果皇帝认为高务实现在依旧是朝廷和他不可或缺的一名大臣,而且其威望、势力也不足以构成对皇权的威胁,那就应该会选择“挺高派”的意见,继续让高务实升官而不是晋爵。
当然,还有极小的概率是让高务实按照李善长的旧例以文治之功获得封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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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白天累成狗,晚上实在肝不动了,先上2K,欠的后续再补。
第277章 战后波澜(六)申王之议
文臣、武将、勋贵三方的态度至此都算是比较清晰了。本来司礼监的态度也挺重要,不过司礼监在这件事上看来选择了保持沉默,目前还不清楚是出于何等原因,总之就是没有态度。
在这一点上,即便高陌想方设法联系上了陈矩,陈矩也没有给个明白话——换句话说就是说了一通场面话,没什么实际意义。
高陌对此其实有些不满,但刘馨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表示无妨,然而她也没说明原因,弄得高陌心里有些七上八下,总觉得心里有些不托底,于是把这些情况一并写在送给高务实的信中。
高务实的回信照例需要两到三天才能送回京师,今天本应该是回信送到的日子,但实际结果却是回信未到而奏疏到了——便是那封请辞蒙元经略的奏疏。
由于高务实不仅是请辞,而且本人居然已经回转关内到了延庆州,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他这次有“挂冠而去”的意味,差别只是他没有“而去”,却是“而回”,主动往京师赶回来。
这无疑是个爆炸性的新闻,以至于得到消息的几大报业都惊呆了,然后默默将之前写好的一些稿件废掉,犹豫着再次动笔应该如何描述。
如今摆在京师各方势力面前的局势都一下子变得复杂起来,高务实忽然放弃战争前线的军权回京,这在大明历史上统兵的文帅之中尚属首次,实在是没人能够迅速以往的根据经验做出合理反应。
摆在大家面前的首先有两个大问题:第一是高务实如此弃军权“挂冠”是否有罪;第二是他回京之后大家应该以什么态度面对。
军权不比其他权力,如果前线还在激战而他弃权而走,那可以看做是临阵脱逃,理论上是要受到惩处的,严重的话丢官去职一撸到底也不是不可能。当然,按照高务实部堂之尊的身份,除非前线惨败、损失巨大,否则脑袋还是有保障的。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高务实是在大胜之后回京,察哈尔蒙军宛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在向西逃窜。李如松部说是说奉命追击,但其实高务实给他的命令是“逐敌至蒙疆外,无须强攻”,因此李如松两次追上,都只是对察哈尔大部落进行袭扰,一旦察哈尔和外喀尔喀部主力回头摆出死战架势,李如松就后撤待变。
那么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蒙元经略麾下想要出现惨败几乎不可能。除非心学派下令给李如松让他惨败,而李如松也脑子抽风真的拿自家精锐去送人头,否则基本不可能出现。
别说面对这样的命令李如松是否会照办,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心学派根本联系不上李如松——他跑得太远了。
根据目前的情报来看,至少四天前他就已经抵达了亦集乃,也就是甘肃甘州北部约六七百里的地方,在后世大概是内蒙古额济纳旗附近。从此处西去到哈密城也不过一千两百里了,如果说进入东察合台汗国的边境则更短,只有八九百里。总而言之就是跑到了后世内蒙古西部地区。
心学派摆明了是联系不上李如松的,人为制造一场大败已经全无可能,现在只能按照伐元之战取得大胜来算。不过也有人不满意,尤其是一些心学派中的年轻官员就提议,不管高务实此番回京有何用意,给他一顶弃军而走的帽子都很合适。
然而,一贯以倒高著称的王锡爵这次却站了出来,明确反对这个提议。王锡爵心里认为这个做法不仅毫无意义,而且极失风度,有一种癞蛤蟆跳到脚背上——不咬人却恶心人的下作,他这种自矜身份之人根本不屑为之。
当然,他心里这样想,却也不好直接说,便借口说高务实有攻灭察哈尔这大功挡着,其他一些小事根本不会被皇上在意,此时以这样的说辞拿出来,除了惹皇上不快之外毫无意义,与其在这种边角料上下功夫,还不如找点真正能威胁高务实的大料。
但高务实能有什么大料呢?以往不是没有试过,如在南疆自成一国这样的试探都有几次了,可皇上根本不以为然,甚至前次还半真半假的放了个风声,拿出了一个“定南都护府”的头衔。
“定南都护府”虽然没有真个建立,但从侧面反应了皇上的心思。皇上没把南疆那些瘴疠之地当回事,就算听说高务实把南疆各国国王当做傀儡也不在意。至于什么蓄养私兵数十万,也不知道皇上是压根不相信这个数据,还是认为那些兵不堪一击,总之从结果来看也都没有引起重视。
心学派在南疆方面本就没有什么靠得住的情报网,以前那些东西多是刘守有当年去查的,刘守有出事之后这些消息都断了来源,现在想整点新鲜活儿也没得整。
于是心学派这边商议来商议去,觉得南疆什么的也不过是边角料,不足以让皇上警惕。要想真正能离间这对君臣发小,还得从大明内部着手。
大明内部,高务实最有机会引起皇上的疑心的点以前不少,后来他主动放弃了对东厂和锦衣卫的直接影响,直接就去掉了其中大半。眼下还有机会让皇上认为是威胁的,恐怕只有两个方面:一是其在边军中的威望和目前正拥有的指挥权,二是他和靖难系勋贵集团的强势同盟。
前者意味着高务实在大明主要军事力量——边军中的影响力,不过要拿这一条说得皇上对高务实心生怀疑却不容易。毕竟大明朝的军事指挥权一直很稳固,高务实只要没有获得授权,没有虎符在手也指挥不动谁。
至于说高务实登高一呼,九边各镇立刻改旗易帜,这种事别说皇帝不会信,就连心学派官员们自己都说不出口。边军要是这样的墙头草,王骥、王越他们当年岂不也有这本事?
此时大明中枢的权威还是毋庸置疑的,大家下意识都认可一点:文臣统兵之权是皇帝授予的,文臣平时也不掌兵,所以这兵权无论多大,只要一道圣旨就能剥夺。
这么说来,边军这张牌看来是不好打了,那就只好从勋贵方面下手。
高务实和勋贵们——尤其是靖难勋贵世家的关系极其密切,这是天下共知的,毕竟偌大的海贸同盟可隐藏不了。
在以往,这种密切也算比较敏感,但由于大明经过两百多年的演化推进,其实已经不太真正被重视了。毕竟,南北二京的勋贵们早就和各路势力都有了交集,官场的也好,民间的也罢,鲜有勋贵们不涉及的。
在官场上,他们和文官集团既有隔阂也有联合,相互之间关系复杂,有不少勋贵喜欢以风雅自居,就多与当时名流交往,基本都被视为美谈而非什么对皇权的威胁——很多文官也以和地位尊崇的勋贵交好而自命不凡,毕竟花花轿子人抬人嘛!
在民间,他们和许多地方豪强、士绅富户结为一体,达成利益联盟。比如扬州盐商的背后基本都站着某位勋贵或者世宦之家,这也算是大家心照不宣之秘。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勋贵们在海贸同盟出现之前早就各自拥有一些白手套了。谷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以前是大家都能从中获利,你半年我八斤,分赃比较均衡,那当然不能随便破坏规矩。但现在局面变了,眼看着再让高务实如此发展下去,恐怕要不了几日就是海贸同盟吃肉而其余人顶多能有口汤喝,甚至目光再看长远一点就会发现,搞不好这口汤都会被端走。
是可忍孰不可忍!这个时候就讲究不得这许多了,必须把高务实文臣勾结勋贵的狼子野心布告天下,为大明朝杀一杀这股歪风邪气,还天下人一个朗朗乾坤!
王锡爵其实也不太认同这种意见,他还是持那个态度:在高务实刚刚立下如此大功之时,而且还主动放弃了掌握在手中的六十万大军,只带着五百人回京的时候强行给他栽赃,实在不像是能有多大作用的样子。
不过现在心学派内部倒高的声音太强了,连王锡爵也不敢连续反对,只好把目光投向申时行,希望申元辅来压一压,不要让一群年轻人瞎搞。
可惜申时行这次却有其他的想法,沉吟片刻之后竟然道:“虽是成败难料,却也不妨一试。”
这下子年轻官员们开心了,老成持重的心学党人则眉头深皱,尤其是王锡爵,半是诧异半是不满地朝申时行望去,他不相信申时行会误会自己方才的示意。
但申时行没有解释,而是继续吩咐大家,让大伙在给高务实下绊子的同时也别忘了之前的计划,因此现在需要分成两派人,一派抨击高务实勾结勋贵,一派捧着高务实让他封爵。
直到其余人等离开申大学士府,王锡爵依旧沉着脸没说话,但也没有起身告辞。
申时行带着三分陪笑之色走到王锡爵身旁坐下,用极其温和地语调劝说道:“元驭兄,你的心思我明白,但眼下时机不妙啊……
此前我等对付高求真的一应措施都不曾取得多少进展,如今他又立下如此大功,对我心学一脉的威胁无以复加,后起之秀们按捺不住也是情理之中。我等也须给他们一个宣泄的口子,否则高求真还没有动手,咱们内部说不定就要出大事了。
至于这勾结勋贵,本也就是个说有就有、说无就无的罪名,皇上若是担心高求真,那这罪名就是实打实的,若是皇上不担心他,那这罪名他看一眼也就放过了,根本不会上心。
既然如此,让他们上疏骂一骂又有什么大不了?眼下朝廷本就是多事之秋,伐元之事虽然结束,漕军暴动估摸着也没有多少后劲余力,但播州之乱却不是那么容易摆平的。在这般时候,皇上想必不会如何关注这些声音……”
他这么一说王锡爵就明白了,在申时行眼里,这种抨击无非一步闲棋,有用固然是好,无用也不碍事,随他们去就是了。
不过王锡爵还是叹息着摇了摇头,道:“青黄不接啊,这样急功近利成得了什么事?高求真眼下正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须得拿出水滴石穿的韧性来和他过招,等他真正露出大破绽才好一击致命,他们却偏偏要在这些事上费力……
元辅,高求真这次以退为进,原本就是要试探,既试探皇上的心意,也试探我等的城府。现在让这群小儿辈一搅和,怕是真要被高求真小瞧了去。”
“小瞧好啊。”申时行看来却浑不在意,微笑道:“元驭兄,若高求真始终如此谨慎,以他的智慧什么时候才能露出‘大破绽’来?我看悬得很,倒不如就这般将计就计,让他逐渐自负起来,将来才好办呢。”
“那也得有‘将来’才行。”王锡爵摇头道:“此子行事往往是环环相扣,一个压不住就是一串压不住,要不了多久,局势说不定还要更糟,届时可怎生是好?”
申时行收敛了一下笑容,沉吟道:“之前咱们寄希望于他此战遭到挫折,于是各项计划便能按部就班的开始执行。然而元驭兄你也看到了,这些才真正是都做了无用功,而且一个压不住就是一串压不住。
眼下我不得不想,既然他自己领兵出征是不大可能会败了,那么我们为何不把目光放得更宽阔一些?他不会输,不代表其他人也不会。如今播州战事也已经交给了实学派,坐镇四川指挥的是宋良佐,统管前线战事的是刘綎,倘若……元驭兄,播州要是再来一场大败,你说对高求真而言算不算也是一大打击?”
王锡爵皱眉道:“若视他为实学党魁,这倒也能算,但能不能算是伤筋动骨却不好说,更遑论致命了。”
“你也说要有耐心嘛。”申时行叹了口气:“以往总想着毕其功于一役,现在看来……难。既然难,也只好从长远上想法子,一点一点磨掉实学派在皇上心目中能战敢为的印象方是正理。”
王锡爵皱眉道:“那封爵一事怎么说?这件事若是能成,恐怕还就真是一劳永逸呢。”
申时行摇了摇头,答道:“可存此心,莫做此望。如今宫里一点口风都没露,我看此事颇不寻常,恐怕皇上还是想要按照他们少年时的约定,用高求真为辅臣。若是皇上铁了心要这样做,在灭元之功的加持下,咱们谁也无法挽回。”
王锡爵长叹一声,喃喃道:“可是张心斋方去,内阁新近已有调整,若要让高求真入阁,谁当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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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战后波澜(七)送尔触北宸
内阁这个地方,除非是“不满编”,其他时候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现在既然坑满,那自然就没法添人。王锡爵现在担忧的就是这件事,而申时行对此的担忧其实比王锡爵更甚。
现在的内阁排位是这样的:中极殿大学士申时行、建极殿大学士许国、文华殿大学士吴兑、武英殿大学士王家屏、文渊阁大学士王锡爵、东阁大学士梁梦龙。
实学派辅臣名义上有三位,但许国和高务实不是一路人,此前好些年都和高务实不对付,因此高务实在内阁能倚仗的辅臣其实就两个。
心学派这边自然是申时行和王锡爵两位,但申时行是首辅,显然有额外的“加成”。而且他们的优势还不止如此,因为从年龄来看他们优势更大:申时行五十八岁,许国六十六岁,吴兑六十六岁,王家屏五十六岁,王锡爵五十九岁,梁梦龙六十六岁。[注:以上皆虚岁。]
换句话说,实学派三阁老整整齐齐全都是六十六岁,离理论上的退休时间只差四年,都属于年纪一大把的老臣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果今后四年什么事情都不发生,那么四年后实学派三位阁老都要退位让贤,而正常来说实学派恐怕也很难一下子顶上来三位新辅臣。既然如此,心学派当然可以想办法趁机搞到一个名额,补上自己人来充实内阁中心学派的队伍。
然而高务实此时如果因为功高难赏,皇帝又不肯把他转成武臣勋贵,那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他破格入阁。可是高务实要入阁,就一定得有人退位让贤,此时皇帝会让谁退下去?很难讲。
一般而言,内阁大学士这种被视为宰辅的重臣是不可能莫名其妙丢官的,甚至极少有皇帝主动将之罢黜的情况发生。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出了什么事,阁臣引咎辞职,再不然就是病退。
引咎辞职在大明官场上很是常见,甚至有很多时候这个“咎”是否真实存在也没那么重要。就好比高务实登科入仕十二年来,就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引咎请辞了,而其中绝大多数时候并不是他真的造成了什么不可挽回的损失,而仅仅只是受人质疑就二话不说上了辞疏。
虽然仅仅只是受人质疑而请辞,但根据大明官场的玩法,皇帝依然可以在这种时候不加挽留、直接接受。亦或者稍微给点面子,先挽留一次,等该辅臣再次请辞便顺势接受——反正请辞一般也不会只有一次,毕竟是装清高嘛,装一次怎么够呢?
比如徐阶当年,就是玩这手玩坏了事,本来他只是做做样子,谁知道在再次请辞之时被隆庆帝“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导致他不得不辞任返乡。
可是问题在于,当前内阁之中谁会在这种时刻跳出来请辞?大家都知道高务实新立大功,这时候请辞纯属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皇帝陛下怕是正愁找不到缺呢。
然而申时行和王锡爵都知道现在有个很大的隐患,那就是李松被罢一事有可能被人拿来做文章。
李松当时封锁边境虽然打着“发现察哈尔细作”的由头,但这条说辞本就没什么说服力。再加上即便真有此事,他封锁边境断了几十万大军的粮饷,那也是毫无疑问的重大“失机”。
正因如此,高务实的处置虽然有点削文官集团的面子,可考虑到高务实本人也是文官,所以事情到后来在内阁争议一番之后也只能认定高务实处置得宜,并无僭越。但如此则有另一个危机出现了:李松下这道命令的背后是否还站着其他人?是否有一只黑手控制着李松的行事?
有这样的怀疑本来就不奇怪,李松好歹也是在辽东干了二十年的老资格边臣,大军在塞外却封闭边关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他用脚指头都应该想象得出来,并且也深知这等罪名不是他顶得住的。他知道后果还敢去做,难道不是有某些位高权重之人在背后暗示撺掇?
当然有了,这件事就是在心学派高层内部商议之后,由申时行拍板的嘛!
所以此事经不得查,一查就可能露馅。比如李松那边是否保留了申时行写给他的信函?如果有,找到这封信,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甚至都不必查,只要有人质疑并上疏,那么按例,被质疑的对象就得上疏请辞并闭门在家了。如此一来,事情就回到了之前所说的——如果皇帝批准了呢?
王锡爵想到此处,忽然明白申时行刚才为何说高务实入阁这件事“若是皇上铁了心要这样做,在灭元之功的加持下,咱们谁也无法挽回。”
可不是无可挽回么?现在的情况就是实学派只要揪着李松这件事不放,申时行就得上疏请辞,甚或连他王锡爵也得照办,然后一切的最终决定权就到了皇上手里。
从申时行的表现来看,他应该是打算退一步海阔天空了,这或许不能说是姑息高务实,只能说是形势所迫,必须要先自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王锡爵冥思苦想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了,长叹一声道:“委实难办啊……看来真的只能寄希望于播州那边了。”
申时行往日的宰相气度现在也弱了不少,苦着脸道:“播州杨应龙虽占地利,但天时人和皆不如刘綎,我看他想要取胜也是难上加难。不过好在咱们也不是非得要他最终能赢,而是只要打出一场大胜即可。”
其实他和王锡爵都不太懂军事,但在战略层面大致分析一下还是能做到的。此时王锡爵便接口道:“杨应龙此前两次大胜,其实已经给实学派在西南的势力以不小的打击,若不是彼时高求真正在塞北作战,皇上不好不给他几分面子,说不定四川早已易帅。”
王锡爵说的“易帅”不是指换掉刘綎,而是说宋良佐,刘綎这样的武将一般不会被轻易换掉,毕竟换了他用谁打仗呢?这也是很多武将就算吃了败仗也能“策励供职”、“戴罪立功”的主要原因。更何况,之前吃败仗的还不是刘綎。
申时行则道:“四川不易帅也好,真要是易了帅,咱们反倒失去了抓手,变得更不好办了。”顿了一顿,又有些忧心忡忡,问道:“刘綎这厮少年时便成名于川贵(平蛮),元驭兄,你说杨应龙单靠地利到底能撑多久,有没有机会取得一些胜利?”
王锡爵当然理解申时行的担忧,刘綎不止是成名于川贵,而且还打了滇缅之战,可见其对在南方山林之中作战得心应手,杨应龙最大的倚仗在他面前恐怕并不十分有用。可万一杨应龙不仅无法取得什么胜利,反而被刘綎三下五除二收拾下来,那对心学派而言可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可是如今看申时行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是希望他想个办法帮杨应龙一把,不说保其必胜吧,至少也是确保杨应龙在某次比较重要的会战中获胜,这就让王锡爵感到棘手了。谷
王锡爵眉头挂着川字,缓缓道:“元辅,且不说咱们在播州或其附近无甚抓手,即便是有,恐怕也不便乱用,否则要是再弄出一场李松案,我二人如何收场?”
申时行忧虑道:“那我等便一直坐视不理,将生死成败全交给老天爷么?元驭兄,咱们算个时间账:高求真得胜归来,主动弃权只带五百人回京,这副姿态之下皇上的赏赐必不可能久悬,因此他入阁这件事只会从速,不会延缓。
宋良佐、刘綎那边因为前两次失败都是因为过于冒进,这一次明显是四面张网但却只有一路主攻,故其进军不会太快,就算一切顺利,其获胜时间也一定是在高求真入阁之后。
那么显而易见,这件事就变成了高求真一入阁,刘綎便随即奉上剿灭杨应龙这样一件大礼。宋良佐、刘綎都是高求真推荐的人,这举荐之功皇上即便不另行封赏,但这场胜利也足以大大提高高求真在阁的威望,今后无人可以撼动。元驭兄,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我自然不希望看到,可是正如元辅方才所言,高求真入阁之势至此已经无人可以阻挡,西南前线刘綎是胜是负也同样不是我等能够干预了。”王锡爵叹息道:“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在战争之事上朝廷只能寄希望于高求真一系人,这才是一切问题的核心。”
这话说得让申时行也不由感到后悔,有些懊丧地道:“看来咱们此前错得厉害啊,总觉得实学派掌握兵部是一件得不偿失之事,因为只要有一次战败就会严重打击高求真的威望和势力,谁知道……”
这话倒是很实诚,申时行他们之前安于和实学派的“分工”,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们都觉得实学派在六部的三大基本盘只有吏部是稳赚不赔,而户部麻烦事多,容易搞出乱子;兵部危险活多,更容易酿成大祸。
这户部、兵部权力虽然不小,但都属于一不小心就会整出大麻烦的衙门,属于出成绩不易,捅娄子常见的烂盘,哪像他们控制的礼部、工部这样稳妥?礼部照常举行科举便是大功一件,工部修个陵也好、翻新三大殿也罢,随随便便都是功劳,而且还有足够的油水可捞。
可是谁知道高务实做了户部尚书之后大收财权,现在礼部办科举的经费也要有户部的审批了,工部干工程更有户部派员全程核算计价,收入可谓锐减。
而与此同时,原先还想等着看户部为了伐元而捉襟见肘、四处补窟窿的狼狈模样,结果高务实愣是以新设的两署十一司大大提高了户部收入,还对以往一些容易上下其手的地方严加管制,可谓既开源又节流,硬是只花了两年就能支撑一场六十万大军的全面北伐,这找谁说理去?
兵部方面更是让人无语问苍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大明各军忽然都变得忠君爱国起来,这些年除了这次在播州方面吃了点亏,其他居然都无一例外地大获全胜,简直见了鬼。而播州这两场小败虽然震惊朝廷,但偏巧都发生在高务实出塞之后,怎么也赖不到他头上去。
如此一来二去,户部、兵部这两个出成绩不容易,出乱子最常见的部,到了高务实实际掌握之后居然屡立大功,生生让全天下都觉得出事不可怕,只要有高日新在就一定有办法。在这样的情况下皇上能怎么想、怎么做?当然是继续倚重他啊。
归根结底,问题还是出在高务实本人解决问题的能力着实太强,什么麻烦到了他手里都能迎刃而解。所以从这个角度一回顾就会发现,以往的斗争思路从根本上就错了,指望高务实犯错还不如从一开始就限制高务实获得解决问题的机会!
可惜啊,这领悟实在来得太迟了些,如今再想限制他却着实太难太难。
不过既然申时行开始从这个角度反思,便也算是打开了另一扇门。他思索片刻,忽然问道:“元驭兄,你说如果高求真入阁,皇上会让他负责哪一部?”
王锡爵何等聪明人,一听这话就知道申时行在打什么主意,但他却摇头道:“我想应该还是户部,不过那又如何呢?高求真即便名义上只是负责户部,可他对吏部、兵部的影响力难道就会自行削弱不成?”
申时行果然语塞,然后有些泄气地道:“难道他现在已经是飞龙在天之势,根本无人可挡了?”
他这话说得丧气,但却意外提醒了王锡爵。王锡爵脑子里猛然灵光一闪,眼前一亮道:“元辅此言大善!”
申时行莫名其妙:“这哪是大善,这是大凶啊!”
“不然!”王锡爵忽然兴奋起来,道:“元辅,飞龙在天之后,可就是亢龙有悔了。”
“呃,啊,你是说……”申时行也一下子明悟起来,同样眼前一亮,目光炯炯地道:“元驭兄的意思是,咱们不仅不阻止他,反而应该适时改变对抗策略,干脆借此机会将他送得更高,最好是‘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王锡爵哈哈笑道:“不错,既然我等已经限制不了他,那就让他再高一些,直到触及九天之上、北宸中天。”
北宸,天帝之居所,帝王之代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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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又码到一半睡着了,冻醒来继续。这章是29号的,今天的还是晚上照旧。
第277章 战后波澜(八)御前会议
随着各方势力都对高务实凯旋归来之事有了研判,京师此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局面立刻得到改善,尤其是这一日上午皇帝召集内阁诸辅臣在文华殿陛见之后,可谓是拨云见日,晴空如洗。
这天一大早,司礼监便派人通知了阁老们去文华殿召开御前会议。巳时一刻,中极殿大学士申时行、建极殿大学士许国、文华殿大学士吴兑、武英殿大学士王家屏、文渊阁大学士王锡爵、东阁大学士梁梦龙一齐来到文华殿陛见,司礼监掌印太监陈矩宣召阁臣觐见。
前不久刚刚喜得千金的朱翊钧的气色极好,甚至提前抵达了殿中,见众阁老进来,他满脸笑容地道:“众先生不必多礼了,各请就坐吧。”
众阁老都是人精,一看皇帝这气色、这神态、这语气,就知道皇后娘娘这次为他诞下公主一事极令其开心,连带着今天虽然是要议论大事,却也笑意盈盈。
皇后娘娘此前已有多年不孕,外界一直怀疑是她初产时伤了元气,今后恐难再孕了,因此还闹出了争国本事件。当时皇帝不答应的理由就是皇后还年轻,今后还有诞下嫡子的机会,若是先封了太子,万一嫡子出生可就太棘手了。
显然当时朝廷上下的主流观点都不同意这个说辞,只有高务实一系坚定地站在皇帝这一边,认死了就得等皇后娘娘的嫡子。后来通过各种手段,勉勉强强才把争国本之事给暂时压了下去,但大伙儿都知道,只要皇后娘娘的嫡子一日不曾出生,这事就根本没完。
然而,这一次皇后诞下公主,却让整个事件发生了重大转折。公主固然不是皇子,在大明朝的实际地位也完全看皇帝对其的态度,但皇后娘娘再次生产才是这件事的关键,这意味着“皇后或难再孕”这个原先大多数朝臣们默认的“事实”已经被推翻。
既然能生下公主,将来生下皇子又有什么奇怪呢?因为这件事,原先参与了王锡爵那次争国本事件的不少人都有些后悔。
虽说太祖皇帝规矩严,大明朝的后宫基本没有任何政治影响力,但若是将来皇后诞下太子,太子又长大了、登基了,想起殿中某人当年差点害自己尚未出生就丢了太子身份,那该是何等心情?
当然,眼下文华殿中的诸位阁老基本上还是不担心这一点的,毕竟他们的年纪都放在这儿,以今上如今精神奕奕的模样来看,估摸着他们也熬不到那一天——想必数十年后的新君即便真是皇后娘娘那至今未出生的嫡子,应该也不至于记恨那么深,拿他们的子孙开刀吧?
不管怎么说,反正现在皇帝很开心是肯定的,只是阁老们不会真的“免礼”,依然躬身为礼参见了陛下,谢恩之后这才分别就坐。
今日文华召对是皇帝主动要求的,因此朱翊钧也得主动开口,而且非常直接:“昨日大司徒的疏文抵京,诸位先生想必都看过了,朕就不多赘述,只是想问问先生们,朝廷应该如何回答?”
这件事还要插叙一句,昨日高务实的辞疏送到内阁之后,内阁没有形成统一意见,所以也没有贴上票拟,而是以“此事该当圣心独裁”为由,将其直接送去司礼监了。皇帝现在这一问有点旧事重提的意思,言下之意就是你们昨天的态度朕不满意,必须给个明话来。
不过,此时已经不是昨日,申时行和王锡爵已经拟定了新的计划,不再打算跟高务实死磕,而是换一种思路,彻底执行捧杀。
申时行是首辅,此时本就该由他最先发言,他也不扭捏,当下便起身微微一躬,道:“陛下,微臣昨日原是反对大司徒请辞蒙元经略的,因为当时臣认为伐元一事虽经两场大捷,图们、阿巴岱赛音二酋西逃,但毕竟尚未结束,大司徒作为经臣怎能过早卸任?”
他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了一下,果然引得朱翊钧反问:“哦?听申先生的意思,您今日却有新的看法了?”
这句话看似问得随意,但若是仔细咂摸,却仿佛有点嘲讽之意。只是朱翊钧早已是个经验丰富的“老皇帝”了,他此刻脸上确实很平静,看不出什么其他意思来。
皇帝经验丰富,申时行那就更不待言,完全是唾面自干的顶尖水准,别说皇帝这话只是隐约有点嘲讽的意思,恐怕就是真个嘲讽了,申元辅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完全一副“微臣耳背”的态度。
“是。”申时行果然一脸正色,严肃地道:“臣拙于军务,昨夜回府之后仔细研究才发现,此时大司徒已然妥善安排好了整个战事,他个人何时回京都不影响胜利的结果。
微臣料想,大司徒应该是担心其离户部日久,恐有不少事务积压,这才不肯耽误一日也要早日回京,故臣现在也同意大司徒请辞蒙元经略。”
申时行这一番态度大转弯,不仅让皇帝大为意外,其余诸位阁老也都错愕不已——当然,除了王锡爵。
吴兑有些纳闷地道:“元辅,你昨日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诶,环洲公,时行方才不是说了么,昨日那是一时未曾想清楚。”申时行转过身,笑吟吟地对吴兑道:“幸而为时不晚,您说是吗?”
吴兑被他这副态度弄得没脾气,心里虽然怀疑,但也只能点头道:“元辅言重了。”
申时行见逼得吴兑闭嘴,又环顾众阁老,问道:“还有哪位阁僚持异议吗?”
众人下意识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笑眯眯的圆脸无比和善,都知道此时持异议纯属没事找抽,自然都肃然沉默。
朱翊钧果然很是满意,尤其是对忽然改弦易辙的申时行申元辅,那更是满意之至,连连冲他点头,然后道:“好,好,好,内阁既然都认为务实此来为凯旋,那如此大功总该有个凯旋式才对……申先生,内阁对此是不是也该安排一下?”
申时行反应很快,立刻回答道:“既是凯旋,按理说的确可以郊迎……”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显然在等什么。
朱翊钧明白他的意思,笑着道:“朕自然是要亲自去的。”谷
这个态度申时行并不意外,坦然道:“那就只有另一个问题了:寻常凯旋都是大军得胜归来,气势恢宏,震慑四方。但如今,高司徒却只带了自家五百家丁回京,这点人马可不好办郊迎呀。”
朱翊钧怔了一怔,心说:倒是忘了这茬,可务实只带家丁回京是有用意的啊,这事却不好办了。
高务实自请辞去蒙元经略而只带五百家丁回京,外界都以为他是故意尽早放弃军权,以证明自己别无二心,是为了像皇上表明态度。
其实不然。高务实判断,朱翊钧并不会因为他正掌握着六十万大军就怀疑他什么,这和朱翊钧历来的思维完全不符。这位万历天子的特点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既然之前敢把六十万大军交给自己,就表示他没有这方面的担心。
本来嘛,大明朝的文官纵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的确没有哪个文官玩造反,皇帝也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一点。为什么?因为制度。
从太祖定下的制度而言,文官本身根本就没有领兵的权力,即便于谦之后兵部实权大大增强,然后逐渐使得文官凌驾于武将之上,并一步步开始获得军权,但有一点必须明确:有明一朝的文官掌兵,至始至终都属于“临时举措”,其合法性严重依赖于皇帝的圣旨。
基本上可以这样理解:大明朝的武将们从制度上而言一直是直属于五军都督府的,而五军都督府理论上只对皇帝负责,故皇帝本人才是大明朝的最高军事统帅。
然而土木之变后,大明朝廷对于皇帝御驾亲征这种行为小心到了极点,刨除完全不管身后名的正德帝,其余皇帝都无法真正直接统辖全国武将,而勋贵们又早已不能打,这就只好让文官们代表皇帝去统管较大范围内的战事。
不止是经略,即便是总督,本质上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得以设置。故高务实这个蒙元经略的权力虽然巨大,统辖的兵力恐怕占了全大明一半以上、九边的三分之二,但只要皇帝一道圣旨下去,这兵权说收也就收了。除非……前线所有将领都跟着高务实造反。
朱翊钧早已通过种种迹象认定高务实并没有造反的意思,也不认为前线将领都疯了——这群人的家眷子女全在关内,甚至大部分就在京师,他们造反图什么啊?东厂和锦衣卫虽然不如开国早期,但也不至于如此大规模的阴谋都发现不了一点蛛丝马迹。
其实高务实这样做的目的不是给皇帝看的,他是给朝臣们看的。更确切的说是为了堵住某些人的臭嘴。
朱翊钧正是因为看懂了高务实的意思,所以申时行这样一说,他才会觉得为难。不过他想了一想,觉得事情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想,只是这办法最好不是自己说出来。
“嗯……申先生言之有理。”朱翊钧点了点头,皱眉环顾众阁臣一眼,问道:“列位先生可有良策教朕?”
吴兑和梁梦龙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了先观望一下。他们两人都觉得今天的气氛不对,尤其是申时行的表现与昨日在内阁时完全南辕北辙,这其中不能排除他和王锡爵又有了什么新的谋划,因此暂时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且看对方如何出招再说。
然而申时行和王锡爵还没“出招”,王家屏忽然开腔道:“此事易耳。”
他忽然跳出来,虽然让朱翊钧有些意外,但还是客客气气道:“请教王先生高见。”
王家屏是隆庆二年的二甲第二名进士出身,选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参与修国史。朱翊钧登基后,王家屏又晋升为修撰,充日讲官,负责给朱翊钧讲论经文和治道,因此朱翊钧称呼他一句“先生”是完全合理的,他要说话朱翊钧也不能不客气请教。
王家屏是个正经的旧理学中立派,他本质上丝毫不想参与实学与心学之间的党争,因此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比较就事论事。当然,由于高务实本身就是个实干派,王家屏平日里站在高务实一边的时候相对要多一点,这也是事实。
所以王家屏要说话,吴兑和梁梦龙是很淡定的,基本不担心他摆明车马唱反调。一旁的许国看起来精神不佳,垂着眼皮甚至有点半梦半醒的模样。但奇怪的是,申时行和王锡爵居然也挺淡然,神色中看不出任何忧色。
不过这些细节王家屏一点都没在意,而是自顾自地对朱翊钧拱了拱手,道:“皇上,高司徒出征之时是带着禁卫军出发的,恰好在此次伐元之战中禁卫军也立了大功,微臣以为当命司徒先不急回京,且好好调配关外兵力布防,将禁卫军早些解放出来,随他一同回京受赏才是。”
朱翊钧沉吟道:“王先生的话是有道理的,只是此战之后的关外究竟如何处分,朝廷还没拿出具体意见。朕料务实之所以不曾明确安排,也正是担心他的处置与朝廷最终定论有异,故而只能暂缓。
甚至,他急于回京,说不定也是希望直接参与到此事的讨论之中——毕竟他思虑蒙元之地已经二十余年之久了,总会有些见解。”
王家屏回答道:“那也不着急,大司徒已经到了延庆州,从他疏中所言来看,他至少不会连夜回京。这样的话,只要朝廷尽快商议出结果,将之示于大司徒,那也是来得及的。而大司徒若是有些不同看法,因延庆州所距有限,也能快速与朝廷交涉,所费时日当不甚久。”
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这样一来现在要讨论的事情重点就变了,从如何面对高务实弃权回京,转成了关外之地如何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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