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伐元(十)毒计
藩王造反?不,王锡爵才不打算真的怂恿此事。且不说如今的藩王们早被朝廷当猪养了百数十年,懂得如何打仗的不说一个没有,但至少有能力闹出造反这规模事态来的,那是真的一个也找不出来。
大明朝廷在各地藩王所属区域都部署有重兵,而藩王本身的所谓军队全都只有数百人的护卫。这些护卫名义上很多是世袭的,但更多的早就不是世袭,而是如层层转包一般随意雇佣而来,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就是游手好闲的无赖,让他们上战场怕不是比让老母猪上树还难。
就凭这群废物,也配造反?当地卫所兵再怎么不堪,搞定他们也不过易如反掌。与其把心思和力量花在这种丝毫没有成功可能的事上,还不如搞点真正的大新闻。
王锡爵挑中的目标,是漕工。
早年大明朝的首都在南京,地处中国经济中心,“四方贡赋,道近而易”,此时朝廷实行海运,将粮草运输到北方,主要是作为军粮使用。
到了成祖迁都北京,伴随着数十万军队与中枢朝廷工作人员以及皇宫服侍人员一并前往。北方粮食开销剧增,朝廷经过几番讨论,最终因为运量过小、海盗倭寇、海上风浪触礁等问题下,放弃海运实行河运。
这一政策虽短时间给北方供应带来了稳固和便利,但从原历史的轨迹来看,也成为中后期大明难以改革的弊政,影响了大明的长远发展,是一个弊大于利的制度。
关于河海运输问题的争论在当时就达到高潮,而停止海运的决策到底是如何做出的?事实上,早在洪武六年,因为海运辽响船失事问题发生,彼时还存在的中书省便奏报请求在北方加紧屯田以减少海运。
到了洪武二十七年,辽东二十一卫粮饷基本自给,于是在洪武三十年停止海运。永乐元年,北京粮储不足,朝廷不得已再开海运,以平江伯陈煊为总兵官督理海运,大船从南京扬帆起航。
起坏头的是永乐元年七月,户部尚书郁新提出了运河输粮法,即利用漕船从淮安入淮河,经黄河至卫河北上入海河,再陆路至北京。不过,由于这个路线需要多次转运,即便好大喜功如朱棣也担心会太过于劳民伤财,于是否决掉了。
当年八月,陈煊由海上输送五十万石粮饷安全到达北京,给了朝廷坚持海运的决心。可海运风险太大这个客观环境的存在,使得一直有人建议重修大运河。
最终,朝廷用工26万人,历时6个月,疏通了济宁至临清385里的会通河,同时根据地势高低,修建水闸38座“以时蓄泄”。
于是永乐十年时,工部尚书宋礼力再次指出海运的弊端,提出调整河海比重。又有平江伯陈煊治理淮河河道成功,可使3000艘漕船同时出动,载粮400万石,畅通无阻。
到了永乐十三年,经负责财政、运输的官员们多次请求,大明朝廷停止海运、改行漕运,大运河真正成为了南北经济大动脉。在此后近两百年里,虽然海运也偶然会重启,但漕运始终还是主流。
这一情况直到高拱当政那段时间,由于彼时黄河不断泛滥,漕运动不动就便堵塞不可行,严重威胁了京师及九边粮食安危,这才不得已重新实施了“河海并行”的策略。这个策略的特点是不废除漕运,但加强海运输送。
本质上来讲,高拱当时是“漕运为主,海运为辅”,至于实际运粮比重,大抵是漕运约占五分之三,海运约占五分之二。
郭朴时期萧规曹随,这个局面大致没有变化;张四维时期基本也没调整,但进一步加强了海运物资的种类,把南方不少实物贡赋也放进了海运。比如江南某地御贡茶叶、丝绸这一类。这样一来,海运的总运输量虽然增加不明显,但运输价值明显大有提升。
到了申时行时期,他面临严重的纠结,因为心学派内部对于这件事出现了地域争议。
南直隶长江以北的地区包括扬州、淮安等地,坚决要求申时行提高漕运比例;长江以南的地区包括南京、杭州乃至于淞沪老家,则强烈要求增加海运规模,尤其要求申时行确保高价值产品走海运而不能走漕运。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争议?其实不难解释,利益罢了。不过此处还是得先说一下大明的漕运体系到底是怎么运行的,这个争议才好说清楚。
漕运体系刚开始被视为军事工程,运送粮饷的人员都是军人,由前海运总督陈煊出任漕运总兵官,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长达三十年。
英宗正统四年(1439年),朝廷以济宁为界,南北各设一名侍郎管理漕运;次年设置由文官担任的漕运总督统筹事宜,其军事管理职能大大降低。漕运总督不设置固定的办公地点,不定期巡视临清、济宁、徐州、扬州等地的漕运行署衙门。
宣德以后武官漕运权被文官取代,实行文武双轨制,但实际上作为拥有超大权力的漕运总督是地位远远高于漕运总兵的。到了万历年间,由于海运兴起,占了五分之二比重,漕运总兵废除,一切事宜均由文官负责。
漕运总督地位极高,原历史上大明朝有99位曾任漕运总督的官员,其中30余位后来都入阁拜相。
由于大明财政体系设计得十分差劲,全国税收绝大多数来自于土地税,而同时农业税率又偏低,所以国家财政收入基本不会超过3000万(实物粮税被等价计算的情况下)。这3000万有1200万被地方政府截留,北方上缴的800万直接供应九边军队,剩下1000万在南方征收后经过漕运输送820万到北京。
漕运方式经历了多次改革,永乐十三年到宣德五年实施的是“支运法”。停止海运后,粮食仅通过运河输送,然而运河的输送量是有限的,于是朝廷就要求各地将上缴的粮饷运到淮安储备起来,然后分批输往北京——你看,淮安为什么要求提高漕运比例,答案的主要部分就在这里。
宣德五年至成化七年实施“兑运法”,此时朝廷好像意识到了百姓长途输运的负担过大,于是推行由军队直接运送漕粮,但是需要百姓自行承担损耗,结果从实际上来说也并没有减轻负担。
成化七年开始直至现在朝廷都施行“改兑法”。此法来自于成化七年漕运总督滕昭的提议,即免除农民的运粮,由军队直接到各县运输,但需要征收额外费。
怎么说呢,这个办法的立意或许是好的,但和古今中外无数法案一样,歪嘴和尚总能把经念得没人可以听懂,完全偏离本意。
打个比方,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扬州府有一则记录,这一年一户百姓需要承担税粮1.73石,额外费1石,但百姓需要用1.2两银子抵消1石的额外费,然而实际上当时当地1石粮食仅值0.7两银子,这中间的差额就成了各级官吏的油水。
扬州为什么也要求申时行提高漕运比例,答案在此已经不言自明。
不过,申时行的麻烦不是本章此刻要说的重点,重点是王锡爵此刻的目标对象:漕工——也叫漕军。
成化七年后的大明,每年征收漕粮的工作由12万漕军来负责,这些漕军来自运河沿岸的124个卫所,漕军在工作上听从漕运总督衙门,但人事关系留在本卫原处。
这个制度一听就知道肯定有很大的问题,事实也是如此,各级漕运官员克扣军饷,奴役士兵情况普遍存在。比方说,如果运输过程中漕船因气候原因或搁浅漏水而导致粮饷的减少,则需要由漕军来承担百分之四十的责任。
漕军为了养活家庭,就通过各种方式赚取收益,结成了一个利益集团,以保障自己的生活。这里的“各种方式”,甚至包括走私贸易——盐也是其中之一,甚至还是主要走私品。
你看吧,事情又绕回了淮扬。淮扬是盐业聚集地,漕军或说“漕工集团”早就和淮扬大小盐商们达成了利益共同体,漕军需要盐商们供货,盐商们也需要漕军“免税分销”。
显然,在这种制度下,所谓漕军很快就失去了战斗力,变成普通的劳动组织,即所谓漕工。说他们毫无战斗力可不是胡乱冤枉,比如正德五年(1510年),山东一伙反贼将停靠在济宁港的1552艘船只洗劫一空,而如此多漕船上的士兵居然毫无作为,任由反贼取走,哪有半点“兵”样?
这事件当然震惊了整个朝廷,山东道监察御史质问漕运衙门:“……但军至数万,总兵、参将统制,把总、指挥分领,未闻何官以勇死伤者!”这充分暴露了所谓漕军作为军队而言已经完全是名存实亡,他们彻底由漕军变成了漕工。
内陆运输本来就有很大的弊端,一是运河河道窄浅,经常面临水源不足的问题,尤其是初春暮秋时节,河道干涸,需要人工引水;二是刚才说过的,黄河经常决口,所携带的泥沙就流入运河中,疏通河道耗费巨大。
因此早在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礼部侍郎邱濬便提议重开海运。彼时,他详细讲明了海运的优势:“海运虽漂溺之患,但海舟每艘可载粮1000余石,相当河舟三倍,省牵卒之劳、驳浅之费、挨次之守。”
邱濬就是《大学衍义补》的作者,高务实当年陪高拱起复来京时就在读这本书,他认为邱濬是大明朝难得的经济学家之一。可惜他说得再有道理,当时朝廷仍然未曾采纳,只是嘉奖了他一番,大意是您老辛苦了,但是事情不太好办,以后再说吧。
到了嘉靖初年,内阁大臣桂萼提出恢复海运,“舟行海洋,不畏深而畏浅,不畏风而忧礁”。此议论一出,很快就遭到了很多官员的反对,尤其是漕运总督衙门直呼祖宗之法不可变。
顺便提一句,桂萼才是真正的“一条鞭法之父”,是他头一个提出此法的。别的不说,夸桂萼是个“有见识的改革派”想必错不了。
再之后就是重开海运了。隆庆六年,由时任漕运总督王宗沐、都御史梁梦龙联名首倡(当然这是在受过暗示之后的动作),内阁高拱、张居正立刻表示支持,户部在商议后同意试行海运,于是万历元年三月,第一批12万石粮饷顺利抵达天津港。
如果事情只到这一步,或者只到张四维往海运加入高价值贡赋,问题都不大,甚至申时行秉政前期犹犹豫豫也没关系。漕运虽然被海运“瓜分”走了五分之三的份额,但也还能勉力维持,加上漕粮运得少了,就有更多的时间和机会去走私,漕工们的生活水平居然还略有提升,那自然是能维持的。
可是,随着高务实位晋户部尚书,这一美好局面很快就面临危险,甚至在不久之后开始陷入“灭顶之灾”的大危机之中。
高务实收拢财权之后新设两署十三司,对民间走私的打压也开始变得严厉起来——这个“民间”其实主要就是针对盐商集团。
盐商集团之所以强大,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钱,而是因为盐商集团本质上是一个“权钱集团”,是官商勾结的利益集团。
在盐商的上游是以南直隶为主的勋贵、文官利益联盟,下游则是如漕工集团这样的分销组织,乃至于还有运河沿线各个地区的地方豪强参与其中。
如此庞大、强大的利益集团,正常来讲当然无人敢动,但高务实显然不在正常范畴。他本身也是官场老手,根本不去管什么官商勾结,上来直接针对走私进行打击,精准出手但绝不轻易牵连。
这样一来,既确保自己的行为绝对合法,又让盐商集团无论上游下游还是他们自己都感受到刻骨的疼痛。盐商集团利益共同体经过一年多近两年的忍耐,早就已经忍不住了,对高务实的怨气直冲霄汉,只欲除之而后快。
除掉高务实,这任务难度至少现在看来肯定过高了,但利用这种愤怒和怨恨搞点大新闻,王锡爵认为还是办得到的。
王锡爵本人就是南直隶出身的高官,他堂堂苏州首富的身家,那可不是家里种田就种得出来的。就算从自家利益来看,这件事也是非办不可,何况现在还能一石二鸟,公私两便。
高务实只是打击走私,官员、勋贵都不好直接出面说不行。地方豪强虽然整体来看影响力不弱,但联合起来发声却很困难,要搞事也不容易,真闹点什么立刻就会被逐个击破。
惟独漕工,作为朝廷的“军队”,一旦十几万人闹了起来,加上他们的家人、家族,那就是百万规模的巨大骚乱,稍有不慎就可能转变成一场暴动,朝廷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那还说什么?动摇高务实在皇帝心目中的能臣地位、以后方不稳逼迫高务实从前线折返并让伐元功亏一篑,以此确保高务实不能统一实学派然后在政治上从此稳压心学派,现在就全看漕工的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云覆月雨”、“Flexbio”、“万恶的笑JJ”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码头交锋
苏州漕运码头锣鼓声震天,旌旗招展。千余名漕军行伍整齐分列两岸。四百余名船夫赤裸上身绑着纤绳,喊着号子一步一步把巨大的漕船拉进水闸。
这苏州漕运码头位于运河与长江连接口处,是有明一代大运河的起点。运河比长江水位高出半丈,两岸用石头砌起河堤,中间修筑水闸每次只供一艘漕船通过。水闸深近两丈,宽七丈,底部由石板撑起一个向上的斜坡。
运河两岸装有巨大的绞盘机,需百余名水手同时操作才能把漕船升起,号称“起若凌空,投若入井”。待长江涨潮至水闸内水位与运河持平时,几百名船夫借着水势,一齐用力将漕船从长江拉入运河。
年不及而立的王士骐站在甲板上,穿过绵绵细雨望着码头上指挥调度的漕军,装货的水手,拉纤的船夫,往来车马络绎不绝,一切热火朝天却井然有序。
河两岸酒楼,食肆,商铺挂着各式招牌沿青石板铺成的街道紧密排列。打伞的行人,挑担的小贩,骑马的官员混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远处成片的田野上,农夫身披蓑衣,赶着水牛在田里耕作,抢在这梅雨时节种下今年第二季水稻。田埂边村落房屋上已经升起了袅袅炊烟,这景象宛如一幅动态山水画。
“真是江南好风景,不愧是人间天堂,天下膏腴之地……”王士骐不禁感叹道。
王士骐出身名门,其父便是文坛泰斗、大名鼎鼎的王世贞。他自己也颇为了得,为万历十年江南乡试解元,十七年登进士,与睢州袁可立、云间董其昌同科。
“船上风浪大,王主事当心别受了风寒。”
王士骐转身过去,见一人皮肤黝黑,身形不高,双腿如千斤坠一般稳稳地扎在甲板上,两鬓露出几根白发,看面容约莫四十多岁。此人左脸从眉角到耳垂有一道长而深的疤痕,显然是早年刀伤所致,让人看了免不得心头一突。
“原来是舒副千户,久仰久仰。”王士骐客气地向舒庆平行作揖礼。这舒庆平是此次漕运十艘黄船的指挥官,一千多名漕军调度安排全凭他一人决断,下面还有百户长、总旗和小旗由其调配。
“王某奉朝廷之命督察此次漕运事宜,初来乍到,当以兄长之礼事之,还请舒兄多多指教。”
王士骐进士出身的文官,舒庆平哪敢和他平礼,见状忙不迭回礼,口中恭恭敬敬地道:“不敢不敢,王主事少年俊杰,异日封侯拜相的前程,岂是我等老朽可比,但有所命,尽管吩咐便是。”
说完,舒庆平引着王士骐进入船舱,船舱中间放着一个黑色茶桌,上等楠木雕成的茶盘精美大气,茶盘留白处刻有一首诗:“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原来是李白的《渡荆门送别》。
“漕船上按制不得饮酒,平日闲下来就和弟兄们喝口茶。”舒庆平弯腰取出一个纸袋说道:“此乃今年苏州府进贡的上等吓煞人香,请王主事品一品。”
“吓煞人香”是碧螺春的旧名,一贯是苏州珍品。透过紫砂壶吐出的腾腾热气,舒庆平打量着眼前这位年轻人,他探过王士骐的底细,听闻出自名门,却不知具体是哪家名门,不过他之前在京城担任户部主事,虽然不清楚是户部哪一省的主事,但无疑是个实权派。
半个月前王士骐突然受命兼理此行漕运,可谓前无铺垫,后无说明,十分怪异。“事出反常必有妖,在这小子面前可得谨慎行事。”舒庆平心想。
“江南无处不飞翠,碧螺春香万里醉。”王士骐品了一口说道:“好茶,沁人心脾!”接着放下茶杯,话锋一转,问道:“舒兄,依我所见,这一艘船过水闸就用了一个时辰,此次漕运共五百多艘船,若要全部进入运河,得花多长时间?”
“回王主事,我们这艘船加上后面九艘称为黄船,专门负责运送皇家贡品和重要货物,比其余运输漕粮船要大一倍,因此通过时间长一些。闸口一天可通过二十艘漕船,一个月左右,所有船只均可启航北上。”
舒庆平拿起茶杯一饮而尽,继续说道:“水闸对漕船通过尤其重要,枯水季节长江水位降低,漕船容易搁浅受损,水闸让河道水位保持稳定。漕船每次升降起落,冲击力很大,极易损坏水闸。
因此,又专设一百多名工匠负责修葺水闸,每次漕运船队启航,他们都要连续一个多月泡在水里,有的工匠下半身都溃烂生蛆了,仍不敢有丝毫懈怠。”
说完舒庆平瞄了王士骐一眼,王士骐似乎也有所触动,轻叹一声:“为朝廷效力,你我皆应如此鞠躬尽瘁。”然后转过身,把目光投向船后货仓,问道:“舒兄,这黄船上都装的什么货物?”
舒庆平顿了顿,答道:“都是各地贡品,分类装货。上层存放江南四府织造的布匹丝绸,南直隶的棉花,杭州龙井,福建铁观音和苏州吓煞人香等茶叶;
中层存放南方各省为太医院提供的药材,还有生漆、明矾、桐油等宫廷染料,湖广的红纸、绿纸和白纸等天家专用纸张;
下层存放景德镇瓷器和两江产的白米。另有朝廷铸造的金花银每一百两包扎成捆,放于内舱由专人保管,每艘黄船限装一万两。
这几年九边战事频仍,南直隶、浙江和江西、福建等五省十二府生产的弓箭、盔甲、刀剑和火药原料硫磺,硝酸也由黄船运往京城。
所有货物在装船后登记造册,沿途每停靠站点均由当地官员核对签字,作为漕船的通行关防。船队到达京城崇文门码头后,由钦差司礼监太监、户部侍郎和督察院督仓御史核验通过,联名签字后才能卸货。”
二十多年的漕运生涯让舒庆平对此早已如数家珍,他认为王士骐应该很满意这个回答。
然而王士骐许久没有做声,他慢慢走向后货仓,这才悠悠说道:“舒兄说得条理清晰,听起来真是天衣无缝啊。”
这句话让舒庆平冷汗下来了,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赶紧跟在王士骐身后,低声说道:“下官句句都是实话,不敢有半点隐瞒,如有不妥之处,还望王主事示下。”
王士骐却没有理他,继续说道:“自太祖以来,朝廷以迁界禁海为国策,运河是由南到北唯一运输通道。从苏州到京城三千余里,沿经八省二十余府,穿长江、淮河、黄河。
朝廷每年花费几百万两银子疏通河道,修整船只,维持漕运畅通。运河是国家命脉所系,漕粮运输就是给朝廷供食!
因此,漕船上每一粒粮食都异常珍贵,而我今日得见,所有船只装粮不过一半,大量船舱空着什么都没装,这如何解释?难道这样就要启航北上吗?”
舒庆平没想到王士骐对漕运如此熟悉,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装粮一半当然是事实,但空出来的部分是为了漕军能夹带私货,这是长久以来的“规矩”,但却不便明说。此时这小年轻把这事直接摆在台面上,到底是何用意?
好在便是此时,有一百户急匆匆跑进来,气喘吁吁说道:“二位老爷,锦……锦衣卫要上船查案。”
舒庆平眉头一皱,转身问道:“漕军与锦衣卫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来做什么?”
百户回道:“事发突然,我们也没收到消息,但此刻他们一行十余人已经快马来到岸边了……”
没等百户说完,舒庆平大步跨出船舱,站在甲板上看到一小队人马身着一色黑衣官服,气势汹汹来到码头。领头的身穿大红曳撒,左肩膀至胸口处用金丝青线秀出一条飞鱼状巨蟒,张牙舞爪,咄咄逼人。腰间配官制绣春刀,刀柄长直,刀身窄、刀背厚、刀刃薄,刀尾微微上翘。
大红纻丝飞鱼曳撒,看这身行头就知是锦衣卫高官,势必得罪不起。舒庆平马上命令水手搭桥靠岸,自己一路小跑下船迎接。
“锦衣卫北镇抚司张翱,奉旨查案!”张翱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威风凛凛。
“下官是漕军副千户舒庆平,不知张大人前来查案是否有舒制军的手令?”舒庆平站在马前,抬头对张翱问道。他口里的“舒制军”乃是漕运总督舒应龙,虽然和他同姓,但两人并非亲属,纯属巧合。
张翱瞄了舒庆平一眼,翻身跃马而下,掏出银制手牌差点杵在舒庆平脸上,上刻着北镇抚司张翱几个字,这是千户以上官员才有的手牌。
张翱不屑地说道:“北镇抚司向来奉密诏办案,连三法司都无权过问,你们舒制军自然也不知道,还望舒千户配合一二。”张翱说完,径直向黄船走去。
舒庆平跟上去半跪在张翱面前,双手抱拳,近乎乞求般说道:“漕军纪律严明,没有舒制军命令,任何外人不能上船,还请张千戎见谅,莫要为难下官。”
这时,码头上几百名漕军围了过来,见此情景没有人敢上前,尽管他们面对的只是十个人而已。
张翱目光一凝,露出几分不耐,但顿了一顿,还是低下头,在舒庆平耳边说道:“陆千戎应该知道,锦衣卫为皇上办差,跟我们过不去就是跟皇上过不去,难不成现在漕军如此胆大妄为,而陆千戎你……乃欲抗旨么?”张翱说完推开舒庆平,就要登船。
“张兄别来无恙啊。”王士骐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甲板上,对着码头上张翱说道。
张翱听到一怔,停住脚步,满脸惊愕望着船上的王士骐,转而露出了笑容:“原来是王公子,公子不是一直在京师户部当差吗,怎么有空回江南游山玩水?”
“我与张兄一样,都是奉朝廷之命前来办差。先不说这些了,张兄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请上船喝杯茶解解渴。”王士骐说完转向对舒庆平说:“请舒千戎带这几位锦衣卫珰头去旁边驿站喝口水,也歇歇脚吧。”
张翱没有做声,对身后锦衣卫使个眼色,一行人便跟着舒庆平进了驿站。张翱疾步跃上甲板,随王士骐进入船舱。
“不知张兄此次前来有何公干?”王士骐一边泡茶一边问道。
“前几日东厂传出消息,说苏州漕船上混进了细作,命锦衣卫前来查清此事。”张翱说道。
“张兄,这应该由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的南镇抚司出面,你们北镇抚司专治诏狱,何时也来管这些闲事了,莫非此事还有皇上的旨意?”王士骐倒茶时看了张翱一眼。
张翱苦笑道:“哎……都是东厂捕风捉影的事,只能密查。我锦衣卫与东厂本本无隶属关系,奈何他们与皇上朝夕相处,说话自然有份量。如今都说锦衣卫是朝廷屠夫、东厂走狗,无论官员还是百姓见了锦衣卫就跟见鬼一样,避之不及,要是无关紧要,在下也不愿大老远跑来惹人嫌。”
张翱停了一下,见四周无人,继续说道:“可是没法子呀,我们也处处受东厂监查,人人自危,东厂的人动动嘴皮子就能将我们置之死地!”
“是啊是啊,东厂着实让人生厌。不过,张兄应该知道漕军历来不受五军都督府和地方行政管辖,只听命于漕运总督一人,军官和士兵为世袭制,一个家族几代人都是漕军,外人很难进去,犹如铁板一块。
此次东厂想插手漕军的事,不知是何缘由,若非皇上明旨,张兄你这个差事可不好办呐。”王士骐说完喝了口茶。
张翱叹了口气,说道:“朝廷上的事在下一介丘八,自然是不懂的,但做臣子的总要把分内差事办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自保而已。”
“张兄说的极是,打如今舒制军乃是申元辅身边的红人,一年前由工部侍郎调任漕运总督兼右副都御使,同时提督山东、河南、北直隶和南直隶各省漕粮兼理海防,是我大明朝除内阁辅臣、六部堂官之外最有实权的人物。张兄若要动漕军,还得小心提防,别被人当枪使,得罪了舒制军,最后反而成替罪羊才是。”
张翱眉头紧锁,想着自己被夹在东厂和漕军中间,着实进退维谷,现在虽已登船,却束手无策。
王士骐摸透了张翱的想法,说道:“张兄既已登船,便已查清苏州漕船并未发现什么细作,回去再把文书写漂亮些,便也有了交代。待在下回到京城之后,也会当面向锦衣卫指挥使汇报此事,张兄可以放心。”
“那就多谢王公子相助了!”张翱喝了口茶,如释重负地说道:“如今国家有事,残元祸患已久,高经略正在征伐。我等身为军人,本应征战沙场,马革裹尸,现在却整天被一帮没卵子的阉竖骑在头上,实在窝囊!”
“张兄心怀家国天下,小弟佩服……嗯,回京复命山长水远,张兄一路保重!”说完,王士骐把张翱送出船外。其余的锦衣卫见状,赶紧从驿站出来集合,寒暄几句之后,张翱翻身上马,带着队伍离开了码头。
舒庆平走过来,长舒一口气说道:“方才多亏了王主事在场,如此短的时间就把锦衣卫打发走了,着实厉害。说起来,如果让他们登船搜查,这事传到制军那儿,卑职和这帮弟兄都脱不了干系……卑职这厢谢过了。”
王士骐淡淡地道:“王某分内之事,舒兄不必言谢。今日之事就此打住,也不必上报,还请舒兄去通知下面的人,切记不要走漏风声!”
“是,是,下官遵命!”
----------
感谢书友“snakedman”、“曹面子”、“好紧张_要发财了”、“单骑照碧心”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倭寇与兵变
漕船已由苏州而至南京。秦淮河畔的江东会馆里,几名艺伎或弹奏或表演着的正是近来流行的《浣纱记》。此时此刻,屋内是清曲小调,屋外是雨声淅沥。
王士骐和舒庆平相视而坐,桌上只有茶,没有酒。
难得上岸休息,理应畅饮几杯除湿解乏,难道这位舒副千户竟不饮酒?一贯以风流雅士自诩的王士骐觉得有些奇怪。
舒庆平平静的面色之下似乎隐藏着什么,他一边向王士骐边斟茶,一边问道:“上百艘漕船几万人停在港口,只有百户以上官员能登岸休息,其余官兵必须守船执夜……王主事可知这是为何?”
“自然是舒兄治军有方,令行禁止,以此确保漕运万无一失。”
“哈哈……王主事,你看这秦淮两岸有多少酒肆青楼,画舫笙歌,穷奢极欲。漕船上漂的漕军也是人,谁不想在这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呢。”舒庆平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哼……人性如此,朝廷一纸法令原是管不住这些的,能管住这些的,是让他们自己明白其中危险。”
舒庆平见王士骐脸上表情凝住了,继续说道:“王主事,有时候眼睛看到的未必是真相,就像这秦淮河畔,在你眼中或是人间天堂,在我眼里却是炼狱阴曹。”
王士骐一脸惊愕的表情,不知道舒庆平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番话。他看着舒庆平脸上刀疤,平白无故之下竟然心生一丝寒意。
舒庆平走过来,仿佛忽然失去了对文官的敬畏,伸手拍了拍王士骐的肩膀,说道:“镇海卫的一名把总,那个叫蔡嘉成的,近来的表现不太对劲,王主事知道么?”
“漫说文武殊途,他区区一名把总,王某又如何知道他有什么不对劲?”王士骐回答道。
“是么?也许是吧。”舒庆平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还有另外一些不对劲的事,王主事想必应该能够知道。”
王士骐下意识深吸一口气,问道:“何事?”
“运河日益拥堵,因此漕船北上,按例分批而行,通常不会挤到一块儿。然据舒某观察,今日南京城中有漕船不下五百艘,漕军至少大小七支,虽不清楚都有多少人,想必至少在一万以上。”
舒庆平静静地看着王士骐,顿了一顿,缓缓问道:“而王主事以堂堂户部主事之尊,竟也屈尊降贵,来督运舒某这支小船队,舒某不得不感到意外,与此同时也着实忍不住想问一声:主事所为何来?”
王士骐微微一笑:“舒千戎这话问得真教人好生诧异。如今高经略正在漠北督战,我朝廷六十万大军征伐在外,京师用粮日紧……在这等情况下,我一户部官员亲自南下督运粮饷等物,又有何奇怪?”
舒庆平摇头道:“按例,京师之储粮,在一年所需之外还会另备四百万石,以至于以往常有霉变之虞,此乃我朝常情。高司徒受任户部以来,更是整肃仓储、清除积弊,又另加了一百万石作为出征储粮之用。
况且此番征战,真正由京师直接供给的军粮仅止禁卫军六七万人,余者皆从九边储量支取,而九边储粮也是这两年额外增加过的。眼下北伐之战至今不过两月,前线甚至传来消息说图们大军隐匿行踪,两军之间尚未直接交战。
如此来看,京师储粮之充裕,还远远谈不上危急,而此番南下督运粮草之官,似乎也不仅仅出自户部……未知王主事对此又作何评论?”
王士骐一时语塞,但仍很快回答:“想是朝廷未雨绸缪,宁可准备得更充裕些,也不愿事到临头再抱佛脚。”
“当道诸公若只是出于这番考虑,那自然是朝廷之福,天下之福。”舒庆平说着,哂然一笑:“但以上这些情况再加上日前在苏州时锦衣卫突然前来,整件事似乎就变得不那么寻常了。”
王士骐摇了摇头:“舒千戎,你我不过区区五六品小官,这些事情又何必太在意?天塌了有高个子的顶着,哪里轮得到我等议论和操心?”
舒庆平沉默了一下,踱了几步,道:“也就是说,真有事。”
“或许有,或许没有,但王某还是那句话,咱们什么也改变不了,何必自寻烦恼,甚至自蹈死地?”王士骐静静地回答。
舒庆平轻哼一声,笑声中似乎带着些许嘲讽,亦或是自嘲:“舒某自然是无足轻重的一介小卒,不过王主事你可不是呀。”
王士骐心中一突,强自镇定道:“正六品主事,在京中一抓一大把,不也是小卒么?”
舒庆平瞥了他一眼,道:“王主事,若我查探无误,你字冏伯,太仓人。曾祖讳倬,成化进士,兵部侍郎;祖讳忬,嘉靖进士,右都御史;父讳世贞,嘉靖进士,刑部尚书,文坛泰斗……
王主事这般身世亦自言小卒,岂非过谦?若果真如此,想来如舒某这般,以及此行漕军弟兄,在王主事眼中大抵已经算不得人了。”
王士骐目中精芒闪过,但马上恢复了神情,淡淡地道:“王某祖上有些微官薄名又如何?想我部堂官高司徒,也与王某年岁相差仿佛,如今却已是部堂之尊、方面经略,此战一旦成功,恐怕回朝便是阁老前程,封侯拜相不过眼前。与之相比,王某若不是一介小卒,又能是什么?
再者说,舒千戎你眼下之忧虑,与王某家世也并无半分干系。况且此次南下督运漕船之事者远非王某一人,足可见是朝廷的手笔。既如此,你我在此忧虑也好,怀疑也罢,到底都是无用,费那心思作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还不如不问、不说、不做。”
舒庆平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外头有人惊呼:“走水啦!走水啦!”
“果然有事!”舒庆平被呼喊声一惊,猛然转头朝外面望去,之间通天火光透过窗户映在他脸上,河岸码头上几百艘漕船被大火连成一条火龙。
但这还不是最让他震惊的,因为马上呼喊的声音变了:“倭寇夜袭!有倭寇!”
舒庆平心里一紧,他转身拿起佩刀,朝王士骐看了一眼。王士骐也站起来,一脸惊慌失措的模样,喃喃道:“怎么还会有倭寇?”
舒庆平冷笑一声,却并不搭理他,提刀一跃从这二楼窗口跳下,向旗舰冲去。他那旗舰之上装着江南数省督抚觐献皇上的贺礼,如果被倭寇抢走,船上所有漕军兄弟都性命不保。
此刻几百艘漕船连同码头岸边已陷入一片火海,把秦淮河映得通红,闪电伴着暴雨并没有让火势减小。无数秦淮画舫乱成一团,纷纷无头苍蝇似的乱窜,更是加重了混乱。
漕船上有的士兵来不及带上武器,更来不及穿上装备,有的士兵甚至喝得伶仃大醉,恍惚之间就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倭寇击伤。不止他这一路漕军一时间猝不及防,数支漕军各个都是溃不成军。
这股倭寇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十人一小队,搭配弓箭手,后背双刀,路线明确,一旦得手立即撤退,绝不恋战,整个行动井然有序。
漕军和倭寇在船上、码头和岸边杀成一团。舒庆平跳上漕船,只觉得眼前寒光闪过,脸上一热,鲜血喷涌而出,左脸被倭寇划了一刀,所幸躲闪及时,没有砍到要害。
他反身一刀,将那名凶悍的倭寇逼退,然后蹂身而上,刷刷刷就是三刀过去。那倭寇许是之前杀得轻松,未料到忽然来了劲敌,一时失察被他斜斜劈开了胸膛,轰然倒地死不瞑目。
舒庆平来不及高兴,此刻旗舰危急,他必须想办法稳定局面。舒庆平一边高呼,用自己的声音稳定漕军军心,一边奋勇挥刀,与来包抄他的两名倭寇周旋。
就在此时,一支发出红色火光的穿云箭呼啸着划破夜空,炸开如同白昼。隆隆战鼓声由远及近从江上传来。
一艘典型的京华制式武装运输舰在前,两艘寻常明军海沧船在后,三艘战船以品字形攻击阵型穿过夜幕,驶向码头。
武装运输舰上的士兵统一内穿褐色短打,外穿无袖罩甲,一百多名士兵手持万历二式火枪列于甲板两侧,前后两排交替向倭寇发动齐射。
明军海沧船上的士兵统一穿着鸳鸯战袍,身背长刀,手中挥舞着飞钩向漕船甩去。待飞钩抓住桅杆后便纵身一跃,如神兵天降,飞入火海与倭寇近身战斗。
同时,另有一百名士兵下船登岸,封锁码头,切断倭寇退路。舒庆平被眼前的场景震惊了,如此战术明确、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军队,他还从未见过。不过当他下意识把目光朝为首那艘武装运输舰的舰桥插旗处望去,却一下子明白过来。
“税警总队!”
两署十一司建立之后,关税署下属特设了一支军队,名为税警总队。这支部队的名称是效仿“税警总团”而来(自行百度),但延续了高务实一贯“取名要小”的风格,毕竟“团”在大明可是一军之称,比如“十二团营”、“十团营”之类。
高务实建立税警总队的目的与三百年后“税警总团”的那位宋老板不同,他不必将税警总队当成自己在政治上的军事资本,税警总队的任务就是简单的缉私,保护征税而已。
不过,与“税警总团”类似的地方也有,那就是税警总队的的兵力来源十分复杂,武器装备又十分精良。
税警总队的兵员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京华武装家丁直接受雇于关税署,以及明军精锐选拔调拨。这支部队分为陆上和水上两个部分,但统一接受关税署的调度,各项支出也是由关税署划拨。
今天出现在秦淮河的税警总队三艘船便是来自于水上部分,其中京华的那艘武装运输舰是从上海县开过来的,明军部分的两艘船则是来自于江阴,属于长江内河部分。
此刻舒庆平并不知道税警总团的兵船为何会出现在此,但他仍然高呼着响应,积极调动漕军们的积极性,争取保住船和货。
然而这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他最终保住的也就自己这艘旗舰,其余船只大多受损,其中约三成受损严重,眼看着是连修复的必要都没有了,上面的货大概也都化为乌有。
另一边税警总团仍与倭寇激战,倭寇虽然勇悍,但却缺少火器,被高大巍峨的武装运输舰压着打。这是大海船,在秦淮河里虽然有些行动不便,但也方便了他们堵口。
倭寇们见打不过,把抢掠来的东西往自己的船上一放,开始夺路而逃,从武装运输舰身边冲过去的时候又被火炮火枪招呼了一顿,还被击沉了一艘,只剩六艘船跑掉。
然而,倭寇终于还是冲了出去,税警总团的三艘船显然非常恼火,尽可能快地完成转向调头,又跟着追了走。
秦淮河上一片混乱,火光冲天,舒庆平怔怔地看着几乎被烧光的数百艘漕船,想着接下来可能面临的惩罚,不由得万念俱灰。
漕运损失,漕军自负四成!
不客气的说,现在他这支漕军——不对,还有同时停泊在此的另外几支漕军,都已经到了当掉底裤都赔不起损失的地步。发配九边甚至杀头抄家,看起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一切都完了!
但舒庆平仍然不肯放弃,回过神来的他连忙指挥着有些木然的漕军将士,命他们尽力抢救漕船和物资。然而就在此刻,他发现周围的情况有些不对,不远处的其他几支漕军正在集结,似乎……是有人在向他们下达命令吗?
恐怕不是,因为他很快听到一些呼喝声,其中间杂了诸如“赔不起的”、“反了算了”、“咱们人多”、“南京城里可不缺钱”之类。
舒庆平心中大叫“要坏”,这恐怕是有人在激起兵变!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2736”、“曹面子”、“阿勒泰的老西”、“KeyNg”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一)黄雀
时已近夏,即便是京师,天气也早已暖和起来。和煦烂漫的春光照在大地上,前几日春雨之后的湿气也渐渐干了。京师城中百花盛开,万紫千红;新枝嫩芽,绿意盎然。路上的行人也仿佛受了这春意感染,一个个都在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但刚刚来到申元辅值房的王阁老却偏偏面沉如水,别说笑意了,他的脸上甚至能刮下几两严霜来。
房中,原本负手而立,背对门口方向的申时行转过身,同样也是一脸严肃,甚至可能该说是严厉,目光之中极其少见的露出三分凌冽。
他就这样打量了王阁老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以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问道:“元驭兄的妙策,便是勾连倭寇,打劫漕船,迫使漕军暴动,进而攻打南京?”
王锡爵清瘦的面颊抖动了两下,强压着心情,低沉地道:“事情出了不小的意外。”
“意外?”申时行哼了一声,盯着王锡爵问道:“勾结倭寇,也算意外?”
王锡爵摇头道:“没有倭寇,那里头拢共只有十余人是真倭,其余都是这些年被高日新的船队打散的海盗,早已投奔了……一些人家。那些真倭也一样,现在算来都是世家家奴。”
“若非倭寇,他们又如何会被税警总队盯上?”申时行看来似乎并不太相信。
“此事尚未查明原因,但据分析,恐怕江南一些沿海世家早已在高日新的监视之下。这些人各乘船只从沿海出发之时可能便已经暴露,而税警总队在崇明县(今长江口的崇明岛,但此时没有形成整体,是由几个沙洲组成)还设有一处棱堡,堡中有观海瞭望塔……他们大概就是被这座塔上的瞭望哨所发觉,继而税警总队派船尾随而至南京。”
“你说的意外,就是这个?”申时行沉默片刻,再次发问。
“不,不止此事。”王锡爵叹了口气,道:“今次之事疑点重重,不止是‘倭寇’船只被人尾随,还有其他好几处疑点。例如我原本要求他们在镇江与扬州之间行动,结果不知怎么回事,漕军船队的集结地点被定在南京。
汝默兄,南京可不是运河一线,那里是运河以东一百多里,要走长江水道过去。而且,南京既然是漕军集结地,就意味着当地漕军的人数远超我的预计。南京地位关键,一旦发生大批漕军暴动,事情何其严重,我岂能不知?
按照我的计划,不过是激起千余漕军在镇江、扬州之间骚动,此时镇江卫、扬州卫南北锁控,西面也有仪真卫阻拦他们进入南京,事态虽然严峻,但决计不会失控。
同时因为此事,则会造成其他地区漕军人心浮动,这样就足以引起朝廷重视,但生乱的那支漕军被控扼在镇、扬之间成不了什么事,则别处漕军也不至于跟着乱起来,于是这便是情势可控。
然而不知为何,江南好些漕军全都集结去了南京,结果这一乱就成了大乱。我总觉得此事过于凑巧,似乎是有人在刻意推波助澜。”
申时行听完不禁沉吟起来。王锡爵这番话他基本上是相信的,因为他知道王锡爵虽然多谋善断,但绝非莽撞之辈。似这般一下子煽动起数以万计的漕军暴动,而且地点还好死不死的挑在南京,这实在不像是王锡爵的手笔,毕竟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不堪设想。
况且,这么做也超出了王锡爵的目标,他又不是要造反,煽动起这么大的动乱来做什么?他不过是想要逼朝廷召回高务实,让此次北伐无功而返,避免高务实风头太劲,压垮一切对手罢了。
做到这一点,只要让朝廷觉得江南财赋重地出现不稳就够了,这其中的关键是影响要大,而不是事态失控。事态失控只会导致更多不可预计的麻烦,王锡爵又不是第一天当官,岂能不知道这样浅显的道理?
这样看来,王锡爵此刻的怀疑就很有道理了,那就是这件事发展成这样,是有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看来王阁老一世英明,这次却不小心做了螳螂,被那在后的黄雀给盯上了。只是,这“黄雀”究竟是谁?
高务实?
申时行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从来没在政争中真正吃过亏的高司徒。按理说,高务实也应该是有动机做这只黄雀的,毕竟他的最大政治对手就是心学派,而心学派当前两大台柱就是自己和王锡爵。
只要这件事能攀扯上王锡爵,把他拉下马来,对高务实而言就是一大胜利,倘若还能带上自己这位首辅,那高务实更是大获全胜。
从此之后,实学派在朝堂一家独大,再也无人可以制约,而高务实不管是能在伐元之战中立下功劳,还是迅速回京并接下平定漕军乱局的任务,前往江南或剿或抚稳定漕军,因此功劳而顶替空缺的一个阁老席位,那都是极有可能的。
不过申时行想了想,觉得这个可能性虽然有,但着实不高。站在高务实的角度来说,他根本没有必要把南下平定漕军骚乱当成大功看待——伐元之功不比平定漕军骚动之功大十倍百倍?放着伐元之功不取,却来捞这点蝇头小利,这绝非高务实的做派。
更何况高务实此刻远在大宁,如何遥制江南这边的琐事?虽然正如王锡爵所言,高务实如果早有防备,他的人部分得知“倭寇”来历是可能的,但却不应该能深入干涉,更别说推波助澜。
总之,高务实插手此事不仅动机不足,能力可能也不太足,黄雀应该不是他。
可如果不是高务实,那还能有谁呢?
许国、沈鲤一派?嗯,他们倒也是希望高务实伐元中断,被召回国内的,不过如果高务实都“能力不足”,他俩恐怕更加不足吧?要知道,这推波助澜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仅要精确了解王锡爵这边的计划,还要有能力做出相应的安排和变动来改变事态走向。
比如说:数支漕军莫名其妙的集中去了南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是奉了谁的命令?
申时行面色依旧不豫,但还是勉强忍住心中不满,将这些想法简单说了说,打算看王锡爵有什么看法。
王锡爵果断道:“并非实学派的人在操弄。首先高日新万全没有动机,他是个做事极有条理的人,二十年来从不盲动,如有所动,必是先有万全之准备,而不会想一出是一出鲁莽行事。而且高日新也不是个不顾后果之人,把骚动变成暴动,把千余人变成万余甚至数万,更不是他的风格。
至于许颍阳、沈龙江二人,他们或许不愿看到高日新再出风头,但无论如何他二人也是高文正之门生,若是做出这等事来,一旦事情有个万一,暴露于天下人之耳目,他二人立刻表示声名尽毁的结局,这不是他们能够承受的。”
申时行有些恼火起来,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总不可能是王对南(王家屏)吧?他有什么立场这么做?”
“自然也不是王对南,他不仅没有立场这样做,更没有能力做出此事。”王锡爵大摇其头,顿了一顿,沉吟道:“元辅,我怀疑……这人恐怕出自我心学内部。”
“你说什么?”申时行很是吃了一惊,整个人都紧张起来,急忙问道:“何以见得?”
王锡爵苦苦思索,眉头早已皱成深深的一个川字:“我尚未想到其动机,但是……让江南漕船临时去南京集结,此事只有一人能够做到。”
申时行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漕运总督……舒应龙?”
舒应龙,嘉靖二十年生,字时见,号中阳,广西全州人。祖父舒文奎,举人;父舒纲,为弘治十四年举人;兄弟应凤、应麟皆举人。
舒应龙本人为嘉靖四十一年进士,初任广东东莞县令,以“发奸摘伏如神”著称。万历初年升广东左布政使,万历十二至十四年任贵州巡抚,十五年底任户部右侍郎,后改任漕运总督至今。
此人原本一直是心学派中的地方大员,地位虽高却谈不上核心,直到做了户部右侍郎,因为算是打入了实学派基本盘中,开始受到申时行重视。
从那时起不久,舒应龙开始成为心学派重臣之一,虽然与申时行、王锡爵不能比,但次一级的大臣里头,他也算是心学派代表人物之一了。
不过,户部既然是实学派的基本盘,那就意味着心学派的人虽然也偶尔能进去,但绝不可能做太久,因此舒应龙在任一年左右便不得不调任。实学派并不太在意他会调去哪里,于是申时行果断把他调到了漕运总督这个位置上。
漕运总督是个权力甚大,但却并非实学派很有兴趣争夺的位置,因此舒应龙做了几年漕运总督也没人挑刺找他麻烦,位置颇为牢固。
舒应龙今年五十有二(虚岁),对于朝廷重臣而言还算年轻派,申时行原本已经打算在一年内调回京师——不过那有个前提,就是六部尚书有出缺。
另外,考虑到实际情况,吏部、户部这“天”、“地”二部有缺也没用,除了礼部、刑部、工部之外,也就兵部还能偶尔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塞个心学派的堂官进去。目前显然是没有缺的,因此申时行也没提过打算提拔他这件事。
申时行想到,王锡爵说舒应龙有能力推波助澜,但却不知道其动机何在,这话不知是真是假。实际上,申时行经过王锡爵这么一提醒,却发现如果此事真是舒应龙故意为之,那他的目的其实并不难猜。
舒应龙的想法很可能是这样的,如果漕军骚动只不过千余人规模,那朝廷恐怕并不会真的把这件事看得有多重要。而他赌的则是:即便漕军发生万余人以上规模的暴动,朝廷也未必会让高务实来平定。
要问道理,其实也简单:杀鸡焉用牛刀?
看看这次伐元之战,高务实手中汇聚了六十万大军,几乎将九边之中能够野战的部队抽调了九成,而皇帝也对他展示了巨大的信任,把这样一支对大明朝至关重要的军队全权交给他调用。
这样一个人,一个号称“天下第一文帅”的人,他会为了区区万把人的骚动亲自跑来南京镇压?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他愿意,皇帝也不会答应。
最强大的武器并不是随随便便就拿出来用的,更多的时候都会被当做一个具体的威慑力量来使用。换句话说,这些“武器”放在那里不用,可能比直接使用更能发挥效用。
高务实无疑具备这种强大的威慑力,所以伐元可以用他,而平定区区万把人的漕军就显然不必了。况且历朝历代的实践表明,当一个名将处处都需要他亲自来应对的时候,大抵这个朝廷也就蹦跶不了几天了。
大明现在明显有中兴迹象,“蹦跶不了几天”什么的完全不靠谱,所以就算一切如推论的那样,皇帝也不会让高务实南下平叛。
高务实不来,谁负责此事?最有可能的就是漕运总督舒应龙直接负责,因为他本就是漕军的主要管理人,对漕军足够熟悉,让他自己搞定总比从中枢空降要强。
分析到这里,申时行认为自己已经明白其中关键了:舒应龙如果真是幕后策划者,那他的用意就是希望为自己争取一个立大功的机会。
所谓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立了大功自然就能升迁,而他已经是漕运总督,在地方上已经升无可升,只能回调中枢。到了那个时候,朝廷无论如何都要空出至少一部尚书的位置来给他让路。
申时行长叹一声,以手扶额,无奈道:“高日新伐元,我心学在朝中本已岌岌可危,元驭兄此举我虽不尽赞同,但也不好阻拦。然则我心学内部居然还有人要借此机会捞功邀赏,真是……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
王锡爵也忍不住叹气,打他历来强硬,此时也比申时行更快调整好心态,道:“兄弟阋墙而外御其辱,舒应龙此举虽然……大是不该,但眼下并非纠缠之机,还是得先将事态稳住方是正理。”舒应龙毕竟是申时行的人,王锡爵并不想把话说得太重。
申时行轻哼一声:“想必他也是这般想的,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
话是这么说,但申时行也知道王锡爵所言不差,只好又道:“也罢,事已至此,总得以大局为重。元驭兄以为眼下该当何如?”
“他既然要挑这个大梁,便先让他去吧。”王锡爵道:“不过,元辅与我还是莫要分散精力,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那就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要把高日新先逼回来再说。”
申时行沉默片刻,沉沉答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了。”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二)御前
对于一个政权而言,最大的麻烦无非两类,一类是外敌入侵,一类是内部腐蚀。高务实二十来年的努力换来了大明的经济、军事实力相较于原历史上的水平大幅提高,对于外敌入侵的担忧明显下降。
然而,由于大明的内部结构问题有祖制上的严格限制,以及高务实本人的年纪限制了他进入名正言顺意义上的朝廷顶层,他对政治体制的改革显然远远落后于他对经济、军事的改革。
这就意味着,大明朝廷内部腐蚀问题迄今为止几乎依旧如故,党争不过是最明显的问题,而在党争之下,还有一些更加深层次的麻烦,即个人利益的无限膨胀甚至能影响整个党派。
正如实学派内部形成了以高务实为首的高党和许国、沈鲤联盟一样,心学派内部的问题也随着舒应龙这次暗中推动的漕军暴动而逐渐浮出水面。
从本质上来讲,心学派本身的内部结构比实学派还要松散一些,他们对于很多具体的事务甚至不如实学派那样看重。
他们重视的是一种学说——即心学的推广与流传,寄希望于通过朝廷高层的思想统一来使朝廷按照心学思维来运行。
如果单从这一层面来看,心学派作为一个“道德实学”的学派,其根本目的是达成“君子之政”,即朝廷上下人人都是君子,按照君子应有的礼义道德来推动社会运行。
这种想法或许是很美好的,但在高务实看来,这就好比是要在社会生产力水平极低的封建时代搞成共产主义一样,理念看起来十分美好,但其实根本不可能做到。
生产关系必须符合生产力水平,这是高务实小学时就听说过的,中学阶段基本上就形成了牢固思维,大学阶段则明晰了其中原理,根本不必在这个理论是否正确方面有任何质疑。
所以高务实不搞心学那套,而是老老实实推行实学,勤勤恳恳推动社会生产力。
心学派显然不认可这些东西,他们依旧按照自身利益与实学派相争。然而在高务实的各种实政实效面前,心学派在朝中的日子算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眼瞅着高务实在伐元之战胜利结束之后要形成强势的入阁冲击,实学、心学两派的政治平衡极有可能因此打破,心学派全面被实学派压倒的可能性倍增,有些人开始脱离申时行、王锡爵两位大佬的控制,开始有了将自身利益凌驾于党派利益之上的举动。
就如舒应龙这次的“黄雀行动”一般,他表面上支持王锡爵引起漕军骚动的计划,却故意“用力过猛”,使漕军骚动变暴动。
王锡爵希望控制规模搞个千余人规模的骚动,引起朝廷警觉,审视对伐元的过度投入,然后通过正规的党争手段,逼迫朝廷压缩高务实手中的资源,如兵力、财力方面。其最终目的是使得高务实无法对残元进行彻底扫荡,把局面拉回到“正规”,继续此前的政治对峙。至于其他事,那都要走一步看一步,等以后再说。
如果一切按王锡爵所想,大明朝廷当然浪费了大量精力、金钱和时间,却没能完成预定战略,但站在心学派的角度却至少稳定了朝中的政治平衡,对他们来说是划算的,风险也是可控的。
至于说朝廷大战略破产,那个虽然很遗憾,但也不必过于在意——高务实这次没搞成不要紧,将来有机会了我们心学君子们自然会去搞定嘛!
然而,正如实学派现在有高务实为首的“激进派”和许国、沈鲤为首的“保守派”一样,原本组织体系比较松散的心学派,也在高务实带来的政治压力下形成了相似的两派。
八面玲珑、遇事隐忍的申时行当然是典型的“保守派”,而相对出手更狠辣、更果断的王锡爵就被下面的官员视为“激进派”。可是,对于下面的一些人而言,王锡爵的“激进”也还不够,还需要有人为他加一把火。
舒应龙此举,当然就是在为王锡爵加火。不止于此,舒应龙本身还要在这其中捞足好处——你王阁老可以是此次行动的发起人,但我舒应龙必须是直接负责人,并且在其中承担更大的责任,为将来的上位打下坚实的政治基础。
所以,舒应龙悄然行动,将事态严重化、扩大化,把千余漕军骚乱变成数万漕军暴动,把危险可控的镇江、扬州漕军骚乱变成南京漕军暴动。
“两京制”下的南京遭到数万暴动的漕军攻打,这其中的政治风险将十倍于王锡爵的计划。这就逼得朝廷必须立刻有所行动,并且在高务实不可能立刻插翅飞抵南京的情况下将平定这场暴动的任务交给他舒应龙这个漕运总督。
这就是内部腐蚀,就是个人利益凌驾于党派利益,乃至凌驾于国家利益。
而这也意味着心学派在实学派的强压之下,同样出现了内部思想的分裂,形成了新的变化。与此同时,申时行、王锡爵作为成熟稳重的老派政客还不得不姑息这种分裂,寄希望于弥缝内部不和,争取先稳定当前局面,日后再作清算或者整肃。
不过,申时行和王锡爵可能还是小看了朱翊钧此时此刻的胆量与气魄。在得到南京被暴动漕军攻打的消息之后,万历天子的第一反应不是惊慌,而只是单纯的震怒。
内阁全体阁老及兵部尚书周咏被第一时间召集到文华殿面圣,朱翊钧只是简单询问了一下暴动缘由,以及目前南京是否被暴动漕军占据,然后就直接询问吴兑、梁梦龙和周咏三位平叛之战该如何打。
这三位不是主管过兵部的就是正在主管兵部的,虽然目前得到的消息不太细致,但至少可以明确一点,南京城还在朝廷手里。
吴兑是以往负责兵部的阁老,在梁梦龙入阁之后,他名义上也还可以过问兵部事务,但实际上主要却在帮高务实的户部说话;梁梦龙直接管兵部之事,但大多是在战略层面,战术层面主要还是得让大司马自己来。
因此,周咏不得不站出来准备回答皇帝的问题。然而这个局面却并非申时行与王锡爵希望看到的,只是王锡爵作为群辅,皇帝问到的事与他的执掌无关,不太方便直接插话打断,于是申元辅不得不站了出来。
申时行作为首辅,当然是对任何事情都有发言权的,因此抢在周咏开口回答“如何打”之前道:“皇上,臣以为此刻不宜先论及如何武力平定,甚至不该贸然将此次事件定义为暴乱。”
这话与朱翊钧的观点是冲突的,但大明的传统力量足够强大,纵然是皇帝也不能不给堂堂首辅说话的机会,只能耐着性子,一脸尊重地颔首道:“申先生有何高论教朕?”
申时行一脸肃然,行礼道:“不敢,臣以为漕军此次出事,归根结底是由于倭寇袭扰,烧毁烧伤了大量漕船,导致漕军以为要自负四成损失而造成的。
故在眼下有两点最为关键:一是倭寇袭扰为何能长驱直入南京,苏松海防到底怎么回事?二是漕军此次损失虽大,但因为着实事发突然,天下无人可以预测,朝廷若能酌情减免漕军自负损失之赔偿,或可将此次骚动消弭于无形,而不必以武力镇压。
皇上,漕军并非狼心狗肺主动图谋造反,轻易镇压只会使亲者痛而仇者快,且南京及周边久无战事,各卫皆无战争准备,贸然一战未必是良机,反而只能使事态加剧,危害甚大,臣请皇上三思。”
朱翊钧稍稍沉默,问道:“那么,这股倭寇到底从何而来,又如何逃过海防监视进入长江内河,乃至于杀到南京城外的?”
这也是兵部的事,周咏还是要出来作答。高务实在京时,这位大司马很少有表现的机会,现在难得有此机会,却偏偏都是坏事,也是够倒霉的。
周咏下意识清了清嗓子,施礼道:“回皇上,关于倭寇进入长江一事,驻扎在崇明县的刘家河游击唐文方已有回禀。
据他所言,当时倭寇贼船七艘由岛南进入长江口,崇明守御千户所与关税署税警总队苏松缉私舰队崇明岸防所同时发现贼踪,崇明守御千户所立刻派船通知本卫(镇海卫,驻苏州府太仓州),而关税署税警总队苏松缉私舰队则立刻派出当时在港的一艘战船(即那艘武装运输舰)尾随追击。
倭寇船小,若是行船于海,原是慢于缉私舰队之战船的,但因为进入长江海风骤减,缉私舰队的大海船反倒比倭寇贼船慢了一些,故追击效果难免不佳。
而镇海卫获知消息之后只能就近从福山巡检司派出两艘小型战船汇合缉私舰队战船一并追击,因此三艘官军战船只能尾随,距离倭寇贼船越来越远。
好在天不佑贼,不久之后之后刮起大风,缉私舰队的大海船速度提高,最后才出现了倭寇袭击秦淮河上漕军不过半个时辰便被追上的官军三艘战船攻击,不得不放弃继续抢掠、烧船等恶行,夺路出逃之情形……”
朱翊钧伸手制止他继续往下说,而是问道:“朕问两件事:其一,崇明县在长江口之中心,大司马说那些倭船由岛南驶入,是否意味着他们来自苏松或者浙江方向?
其二,倭寇行事历来以财帛为目的,朕闻如今上海港繁荣兴盛不亚于南京,倭寇何以舍近求远,不去上海港却去南京?须知南京不仅城防坚固,且当时漕军聚集,足有二三万之多,倭寇人数不及漕军十一,何以如此狗胆包天?”
周咏答道:“臣曾听大司徒介绍,得知倭寇来我大明需趁风势、洋流,故从倭国前来,多半会漂流至浙江一线,此次出现在崇明岛南倒是不足为奇。
我大明海防之坚本不必细说,但江浙沿海已多年不曾再遭遇倭寇侵袭,平时巡海又有固定时间,倭寇但凡有一二内线,必能躲过我巡海舰队。但此中的确有一个疑点,即江浙沿海除了我水师巡海之外,本有无数商船幅轴往来,此次竟无一船发现贼踪并上报,着实有些异常。
至于倭寇为何不曾袭扰上海港而去南京……为何去南京现在并不清楚,但倭寇袭扰上海港却是有道理的。皇上,上海港乃是京华私港,港口岸防力量颇强,有海防一号炮十二尊,二号炮三十余尊。港口内也常年驻泊大量海船,其中京华的载炮武装运输舰就有许多,倭寇船小人少,去袭扰上海成功的几率极低,不仅无利可图,甚至遭到强力打击。
至于南京,此番漕军汇聚,漕船数百,船上载货无数,利益巨大,足以羡煞倭寇,令其垂涎欲滴。而漕军不善作战,数十年前曾多次被倭寇以极小代价掠走大量货物,因此倭寇不怕漕军。
臣以为,眼下的问题不在于倭寇为何敢去南京,而在于倭寇何以知晓南京彼时有大量漕军船只停靠——据臣所知,江南漕船此次汇聚南京,乃是出自漕运总督舒应龙的命令。”
朱翊钧目光一凝:“大司马是在怀疑舒应龙?”他此言一出,申时行与王锡爵都忍不住皱眉,心里盘算怎么应对这样的质疑。
但不料周咏这次的表现非常“公正”,没有承认这一说法,反而道:“皇上误会了,臣的意思是舒应龙身边或是漕军内部有人告密。”
其实并非周咏不怀疑舒应龙,而是他自认说话没有高务实管用,而且也不是言官,不能在没有事实根据之前随意“风闻议事”,因此话不能说死。
对他而言,舒应龙有没有问题关键在于能不能查,只要说他身边可能有倭寇细作,那就能回头去查,这时候顺便查一查舒应龙本人也是不奇怪的。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和书友“影袭年”对高务实的打赏,谢谢!(话说对高务实的打赏是怎么回事?)
感谢书友“klauszx”、“Myzen0915”、“云覆月雨”、“胖带纸”、“流光剑语”、“曹面子”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三)抚与查
果然,周咏这番话让皇帝颇为满意。
朱翊钧也不觉得舒应龙本人会和倭寇有什么勾结,因为这太不合常理了。且不说什么文人士大夫忠君爱国之类,就说舒应龙作为漕运总督,其工作范畴与倭寇八竿子打不着,勾结倭寇对他有何意义?
若说江南沿海某些官员的家庭早年或许参与过一些与倭寇相关的活动,那其实还好理解,毕竟倭寇之乱的实情是什么,高务实早就和他说过,不过现在也不好追究了。而舒应龙是广西全州人,那地方在桂北,紧邻湖广永州(今湖南永州),离海千里,所以他的家庭环境也可以确保他早年就和倭寇毫不相干。
当然,如果非要说他有接触倭寇的机会,那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他早年做过东莞县令,后来还一直做到广东布政使,之后才调任贵州巡抚,然后总督漕运。其在广东的那些年里,他还是有机会与倭寇接触的。
但根据高务实前几年的报告,以往常去两广的倭寇与常去福建的倭寇几乎都是同一拨(但分很多股,互不隶属却有勾连),而那一拨倭寇被京华扫荡过后,最终与京华打了一场闽海海战。
此战倭寇大败,力量基本损失殆尽,剩余一些手上没沾过血且属大明户籍的假倭经过辨别遴选,部分被京华吸收,然后派去了东番(台湾)开荒。
换句话说,即便舒应龙在广东接触过倭寇,他接触的那些人要么已经葬身鱼腹,要么就去享受瘴气了,不可能是此次劫掠漕船的倭寇。
除了这些之外,皇帝更满意的就是周咏这种不攀扯的态度。朱翊钧早前曾与高务实说好,前线打仗的事交给高务实,后方稳定的活他皇帝陛下包了。既然后方稳定都是他的活,那现在漕军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本来就有点糟糕,如果还因此大肆牵连攀扯,只会造成更大的动荡,到时候一旦影响前线作战,他到时候面对高务实怎么说呢?
作为皇帝,他或许不必担心高务实冲他发怒,但人总是要脸面的,自己前脚刚答应得好好的,后脚就出了大麻烦,皇帝陛下不要面子啊?
另外,申时行作为首辅,刚才提出的观点虽然与朱翊钧的心思本不太相符,但现在经过周咏这么一说,忽然又似乎有道理了,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老成谋国之言。
朱翊钧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经验早已足够丰富,对于文官话术十分了解。除了不支持武力解决之外,申时行剩下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想撇开舒应龙的责任,把罪责往海防上引。
海防不归心学派管,那是兵部的责任,同时由于户部现在有了关税署,关税署下属又有税警总队,因此也有责任。归根结底就是海防如果有问题,责任全在实学派,申时行那番话无非就是强调这一点。
但皇帝不在意这些,党争这种事,他作为皇帝早已习以为常。对于皇帝而言,禁绝党争根本不可能,何况他也没有理由非要去禁绝。毕竟对于皇帝而言,臣属有矛盾才好控制,要是臣属完全一心,那反而会很麻烦,甚至搞不好还很危险。
平心而论,高务实主导实学派是皇帝能放心的,但如果朝廷上下全都是实学派,那即便他对高务实再放心,也会感到不安。
党争不是皇帝在意的事,他在意的是申时行这么一说,舒应龙的责任虽然轻了,但同样也就意味着平息此次事件未必需要动武。
一开始朱翊钧很生气,的确是想着要武力平定的,但经申时行和周咏这么一说,他认识到现在的确不是动武的时候。
伐元一战已经把整个九边的力量使用了绝大部分,而南方也不安稳,宋良佐与刘綎正在准备围剿播州杨应龙,这又要动用西南大部分机动兵力。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再开一场大战,而且还是在东南财赋重地开战,即便朝廷积累了十几年,恐怕也支应不了。
至于申时行的建议,即减免暴动漕军要赔偿的那四成损失,朱翊钧现在想想其实也未尝不可。别看烧了上百艘船,其余漕船也各有损失,但漕船不是海船,体积本来就小得多,这批损失远远不足以让朝廷觉得有很大的负担。即便加上船上的贡赋,对于此时的朝廷而言也损失得起。
朝廷在京师周边是一贯有储量的,以往按例都是储备四百万石,高务实这两年另加了一百万石,所以伐元之战开战前京师储备高达五百万石。
这批储量如果是用于征战,那或许不能算绝对充足,因为征战消耗主要是消耗在运输途中,但如果只是保证京师的口粮,这笔存粮就足以称得上万全了。
北京城的居民约十三万四千户,以每户五口人计,此时期的京城总人口约六十八万人,加上生产建设兵团和宫中各种服务人员,目前京城总人口大概在八十余万。
一石约一百二十斤(石为体积,故重量其实不固定),至少可供一人食用两个月,五百万石存粮意味着可供京师食用一年以上。而民众一般都有存粮,勋贵高官和富商之家更多,所以实际上京师储粮即便没有外部输入,也能保证两年不会缺粮。现在继续保证漕运,不过是习惯使然,有备无患罢了。
因此,不过分追究漕军责任,朝廷本身其实不会有太大的压力。不过这事儿……似乎是户部的当管,是不是应该问一下高务实的意见?
朱翊钧想着,便道:“财赋之事为户部当管,大司徒如今人在大宁,且派人去捎个信,问一问他的看法吧。至于漕军暴动……申先生既然为其求情,朕也不是好杀之人,考虑到此次倭寇出现得颇为诡异,漕军应对不佳也算情有可原。
这样吧,如果大司徒同意不追究漕军损失,赔偿追责之事朕就赦免了。另外,诸位爱卿不妨先想一想,派谁去与南京城外的漕军宣读赦免旨意。”
朝廷不可能说去和暴动漕军交涉,只能说去宣读旨意。这事实上就是去谈判,而此时漕军还在暴动之中,去宣读旨意之人还是有一定危险的,因此这活谁去干还是要商议一番。
按道理说,漕军的事情当然应该由漕运总督出面解决,但大明的漕运总督全称是“总督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相当于身兼多职,因此他的驻地在淮安府这个方便总揽全局的要地。
从淮安到南京要走四百多里,且漕运总督在漕军暴动时期过去交涉肯定还得带兵,这显然又要多出一些不必要的花费。同时,这样做还可能让暴动的漕军感受到威胁,容易造成误判,因此按照朱翊钧的想法,既然不打算诉诸于武力,那就最好不要让舒应龙去。
皇帝当即表明了态度,申时行立刻表示赞同,王锡爵紧随其后也表示同意,并且建议宣旨之人可以是南京户部尚书陈蕖。
不过,这个提议立刻遭到周咏质疑。周咏认为,此刻南京城外的漕军毕竟已处于暴动之中,派户部尚书前往未免显得有些软弱,故他建议宣旨人选最好是南京兵部尚书田乐。
他的提议一出,果然吴兑和梁梦龙立刻表态支持。
皇帝深谙其中道理,南京户部尚书陈蕖是湖广西乡人,属于心学派,高务实前年上任之后收权也收了南京户部一些权力,其中未尝没有南京户部尚书不算自己人的原因;南京兵部尚书田乐则是北直隶鄚州人,属于实学派。
说来说去,双方都是希望派自己人前去宣旨——显然,大家都认为这件事是能够和平解决的,因此这份功劳不能便宜了对方。
皇帝不免有些恼火,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道:“朕看他俩都不合适,让魏国公去吧。魏国公乃是南京勋臣之首,他代朕宣旨赦免,更能昭示朝廷诚意。”
这下子双方都不好反对,毕竟皇帝这话也有道理,魏国公的确是南京勋臣之首,是南京守备勋臣。平时代表天子祭祀太祖孝陵的几乎总是他,现在代表皇帝去宣旨赦免暴动漕军,他自然也是最有资格的。
不过这事看似公允,某种程度上来说实学派还是稍稍占了一点便宜。因为魏国公家自从当年高务实干涉了一次袭爵之后,对高务实可谓敬服,即便是在南京这种心学派大本营似的地方,也从来不敢和实学派唱反调。
此前江浙海商集团联合起来与京华作对,魏国公就明确表示不掺和,导致整个南京勋臣集团最终都没怎么插手其间,从而使得京华的压力小了许多——要知道,淮扬盐商集团背后也是有南京勋贵集团支持的,所以南京勋贵集团原本与江南文官集团有某种利益联系,不说是一家,至少也算盟友。
南京勋贵集团面对高务实怂了,直接导致江南文官背后的金主江南商帮少了一大助力,这也是京华面对江南联手排挤还能慢慢扩大在南方影响的一个重要原因。
此刻皇帝挑中魏国公去宣旨,明面上是取了个非利益相关方的中立派,实际上这个中立派是有倾向的。不过好在勋贵毕竟是勋贵,魏国公即便拿到这次功劳,到底也记不到实学派身上去,心学派方面还能容忍。
说完了这档子事,接下来就轮到查明倭寇来历了。朱翊钧对此事非常恼火,先是责令兵部必须切实行动起来,与关税署一同去江浙沿海询问各地船主到底有没有看见倭寇从哪来;然后当着众臣的面表示会让锦衣卫另行调查,看漕军集结于南京之事究竟如何泄露。
申时行与王锡爵都有些心头打鼓,但对于此事,他俩身份虽然贵重,却不好胡乱插手。毕竟刚才申时行的话已经表示海防问题是兵部的问题,而关税署的确拥有巡海之权,配合这项工作理所应当。
至于锦衣卫……他俩能说什么?难道事关重大泄密,锦衣卫还不能调查了?如果这种事锦衣卫都不能调查,那朝廷还要这锦衣卫干什么!
文官集团虽然历来对于锦衣卫都没有好感,但那主要是针对锦衣卫能奉旨抓捕文官,乃至于在诏狱之中对文官进行“残害”。如此次这般针对泄密事件进行调查,而且至少名义上并非调查舒应龙本人,那申时行和王锡爵也就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了。
实学派对此当然是欢迎的,毕竟这件事肯定与实学派无关,甭管最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总坏不到实学派头上来。
不过一想到要海底捞月似的去调查倭寇从何而来,周咏还是觉得压力山大。他做兵部尚书之前一直在北方迁转,对于南方的“业务”实在不太熟悉,只觉得那大海茫茫的,要找出几艘船从哪来,委实难以想象。
御前召对散会之后,周咏便和吴兑、梁梦龙商议求计。梁梦龙笑道:“此事本兵不必太过忧心,吴阁老自会帮衬你的。”
周咏对这话有些莫名其妙,梁梦龙见状便告知他缘由,周咏这才知道吴兑之子在京华任职并主持宁波港,在江浙一带海务方面拥有很大的力量。
周咏大喜过望,连忙向吴兑提前道谢。吴兑笑着拦住他,道:“帮是自然会帮的,这一点本兵不必挂怀,不过正如你所言,此事若果真是倭寇浮海而来直趋南京,那即便犬子尽力调查,也未必一定能查明……”
梁梦龙此刻却微笑着摆手打断道:“环洲公太谨慎了,我料环洲公内心也对这些倭寇的来历有了某些猜测吧?”
吴兑却没笑,面色反而变得沉重起来,叹息道:“不瞒鸣泉兄,我倒希望自己猜错了。”
梁梦龙笑容一僵,也不禁有些感慨,颔首长叹,道:“也是。”
惟独周咏听他们打了半天哑谜却一头雾水,左看看右看看,终于一下福至心灵,惊道:“难不成……有人假扮倭寇?!”
梁梦龙看着他,苦笑道:“算不算假扮,这却不好说。”
----------
感谢书友“曹面子”、“云澜”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持羽静风尘”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四)“好团结”
私信可以飞鸽,公函只走驿路,因此这一日文华召对所谈及的主要事项,高务实都是次日上午才得以获悉。他思索片刻,马上把自己幕府中的幕宾们找来开了个会。
这里的幕府并非日本那个幕府的意思,“幕府”一词,一开始指的是领兵在外作战的高级将领的营帐,借此延伸出了高官门下公署的意思,后世用来代指高官,或者指这些高官门下所聘请的辅佐人员的整体。
“幕府”这个词语最早出现在战国时期,秦汉沿用,并扩大了这个词语的适用范围,不仅高级将领的营帐可以被称为幕府,三公九卿乃至州郡长官的属吏都可以被作为幕府之职。
到了大明之后,幕府又可以指文武高官出征时搭建的营帐或者巡抚地方时的衙署。“幕府”之中的长官,被称为“幕主”,而辅佐“幕主”的人,则有“幕官”和“幕宾”两类人。
“幕官”简而言之就是将官们公署之中的属吏,本身就归属于朝廷正式的官僚系统,这是在宋代以后形成的制度,有明一代基本保留下来了这部分幕职制度。而辅佐“幕主”的另一类人“幕宾”就是此时高务实召集过来的人。
“幕宾”这一词语最早见于晋朝,当时谢安和王坦之一起到桓温那里谈论政事,桓温让自己的智囊郗超帐中躺着听他们的论事,事后好给自己提建议。结果论事之时清风拂过,帷帐被吹开,谢安看见郗超就笑着说了一句:“郗超真可以说是‘入幕之宾’啊。”
“谢安与王坦之尝诣温论事,温令超帐中卧听之。风动帐开,安笑曰: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于是,“幕宾”一词就此传播开来。
幕宾和幕官的不同之处在于,幕官虽然也听命于幕主,但幕官是由朝廷分给的属吏,名列官籍,身份为官;幕宾则是由幕主私人聘请的辅佐人员,身份为客,不食朝廷俸禄,一切待遇均由幕主给支,两者合称就是人们常说的“幕僚”。
大明实行“小政府”制度,地方官员其实很多都忙不过来,因此师爷这个职业大行其道。再加上大明的官制有不少不合理的地方,比如朝廷中枢好歹还有“观政进士”之类的安排,能在实际掌权之前有一个学习工作方法的机会,但地方上的很多如县令之类实权职务却是由新科进士直接上任。这就导致很多此前只会读书的新官们面对实际工作完全抓瞎,若不找几个师爷帮衬,啥工作都开展不了,被当地胥吏拿捏得死死的。
因此,大明官员各有幕府是很寻常的事,尤其是方面大员,极少有不养幕僚者。当然,如此前海瑞没有幕僚是因为清廉到穷困,高拱不养幕僚是因为学生就够用,这些属于例外。
高务实也是有幕府的,不过他的幕府有个别有不同的名字:京华秘书处,秘书处的秘书其实就是他的幕府幕宾。从这个角度而言,刘馨其实就是他的首席幕宾。
不过此次出征,高务实并没有带上刘馨。虽说大明对于女将是有容忍度的,但其实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女将并不存在于所谓“经制之军”中,其所领大抵都是自家私兵。
高务实此战没有用到多少“自家私兵”,自然就不方便带上女将了,女幕僚的话就更不方便,容易授人口实。
他带在军中的幕宾到也不多,一共这么几位:商贸秘书曹恪,军务秘书阮福源,财务秘书高务忠,情报秘书高杞,见习秘书高务正、高务若,一共六人。
这其中,曹恪和阮福源都是高务实的门生,两人一个是曹淦之子,一个是阮潢之子;高务忠是高务实的胞弟,从成年之前就跟随在高国彦身边学习财务;高杞是高务实的堂侄,乃堂兄高务本的次子;高务正、高务若二人则是高务实的庶弟,在京华秘书处没有明确的执掌,因此统称见习秘书。
总的来说,从这个秘书班子的人员年龄就能看出,京华秘书处颇有些“观政进士”的意味,他们的任务更多的在于学习,而并非实际为高务实提供多少参谋。当然,如果能够提供参谋意见那自然更好。
高务实把消息分发给众人看了,曹恪作为“大弟子”首先发言,道:“秘书长之前的猜测果然得到了印证,老师前脚刚走,甫一出塞,某些人就忍不住跳出来搅风搅雨了。先是播州杨应龙,现在则是江南财阀。”
“何以见得是江南财阀?”高务实微微一笑,问道:“不是倭寇么?”
“老师又来调侃学生。此事说是倭寇所为,其实江南之外哪还有多少倭寇?倭寇老家日本都是京华的势力范围,关东、九州两个分舰队早就把以往几家掺和入寇较多的日本‘水军’调教得服服帖帖了,他们哪敢再入寇我大明?
至于京畿、中国、四国等方面的几股水军,现在也被丰臣、毛利几家整合,逐渐走上正轨,也不会冒着得罪海贸同盟的风险来做这种事。倒是琉球方面曾经报告说他们有几个岛被一些逃离日本的海盗给占了,不过这事应该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守忠兄,是吧?”
“守忠”是阮福源的字,他是主要负责海军方面的军务秘书,这件事是他的当管。
“不错,确有此事。”阮福源闻言点了点头,道:“琉球方面是去年秋向南洋舰队禀报此事的,后来南洋舰队责成泉州分舰队去剿灭,不过这事出了点意外。”
曹恪有些惊讶:“什么意外?”
“那支逃出日本的倭寇实力虽然不强,但他们采用的船只并非倭船,而是西洋船形制,用了大软帆。我泉州分舰队当时也只是出动了几艘武装运输舰,恰巧赶上大风天抵达。
这支倭寇本是逃难而出日本的,因此极为谨慎,得以在瞭望塔上提前发现并及时出逃。我舰队追之不及,只把他们所放弃的岛屿拿了回来,交还给了琉球方面。”
“那这些倭寇去哪了?该不会这次袭扰南京的还就真是他们了吧?”曹恪大感意外。
“这倒应该不是。”阮福源摇头道:“这支倭寇一开始据说是往吕宋逃了,但吕宋方面后来回报,说倭寇没有在吕宋逗留,反倒是一路南下,预计应该是去了苏禄或者婆罗。”
那就暂时不用管了,也不好管。曹恪点点头,道:“也就是说,倭寇袭扰南京之说依然不可能是真的。”
他转头对高务实道:“老师,学生以为这事很明显了,一定是江南财阀的人。他们手里是收编了以前一些倭寇的,至于他们自家就更不必说,早年他们搞海贸的时候,谁还不是‘倭寇’呀?”
高务实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问道:“那他们的目的呢?”
曹恪答道:“想来无非是要拖朝廷的后腿,甚至让老师供给不及,无法顺利灭元。”
高务实环顾众人,问道:“你们可有什么补充?”
众人环环相顾,然后高杞道:“小侄以为此事虽极有可能的确是江南财阀所为,但其中尚有一些疑点,需要一一排除。”
“嗯,你说。”高务实点了点头。
高杞道:“心学一派虽然大多与江南财阀一体,但两者之间的利益毕竟还是有所区别。心学一派眼下最为关注之事必是叔父此番伐元,若能拖延伐元胜利之日或是干脆搅黄,对他们而言自是善莫大焉。
然而江南财阀的利益却恐怕与此不同。对于他们而言,叔父伐元成功虽然会声名更盛,但这胜利所带来的主要好处应该是在政治上,即叔父功大难赏,多半会被推举入阁。可是叔父入阁对江南财阀而言并非完全是坏事,反而很可能因为入阁而更没有精力在商业上发动对他们的打压,继而给他们一个喘息之机……”
他说到此处,高务正表达了反对意见,摇头道:“这恐怕不见得吧?大兄即便入阁,多半还是会主管财政。既然主管财政,那么关于江南财权之全面统一,以及商税全面铺开征收等事必然仍是重中之重,江南财阀又哪有喘息之机?我看对他们而言,那是危险更加逼近了才对。”
高杞道:“十一叔,小侄以为六叔如果因伐元之功入阁,首先面临的麻烦应该是心学派的负隅顽抗,一段时间之内恐怕还腾不出手收拾江南财阀,而且……”
其实高杞与高务正同龄,不过辈分在此,礼数不能废,说起话来就得注意语气和态度了。相对的,高务正就可以随意许多,因此直接问道:“而且什么?”
高杞答道:“而且,小侄以为六叔历来宽宏,极少有赶尽杀绝之举,江南财阀虽然自私自利,为了少交些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然而纵观六叔这些年来对勋贵们的包容,小侄斗胆一猜:如果有朝一日江南财阀认栽,六叔并不会将他们一棍子打死,反而很可能会如同对待勋贵们那样,既往之过不咎,而将他们引入正途。”
高务正想了想,道:“江南财阀们敢抱这种心思做事么?”这话言下之意就是,江南财阀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来赌一赌高务实的人品么?
要知道,一旦高务实不打算“既往不咎”,而是非要打压异己,或者干脆就是为了让京华或海贸同盟吞并他们来行事,那到时候江南财阀们没准就要被分食得一干二净了,这谁忍得了?
巨大的利益当前,却把希望寄托在对方的人品上,这恐怕不是江南财阀们敢想的。
高杞也同意这个看法,但他仍然道:“小侄倒不是说江南财阀会敢拿身家性命来豪赌,而是说六叔要的既然不是将江南财阀一棍子打死,那么或许也不会太急于处置此事……”
他说到这里,高务实似乎有了些兴趣,微笑着问:“那你以为我会如何做?”
“六叔的手段,岂是小侄所能揣测。”高杞谦虚了一下,道:“不过小侄觉得,六叔大体上应该会一步步拆分心学派与江南财阀,将他们割裂开来,各自处理。”
“禹服(高杞字)进步颇大,我很欣慰。”高务实笑着夸了高杞一句,但又道:“不过你们扯远了,言归正传吧。”
高务正略有些尴尬,因为高务实所说的“扯远了”,如果要追究,那就是他最先扯远的。
高杞看在眼里,怕这位十一叔下不来台,立刻把话头接过去,道:“是,六叔。小侄方才是打算说,其实眼下江南财阀们与心学派高层之间,说不定就已经心生龃龉了。”
高务实依然是以启迪思维为目的,问道:“何以见得?”
“此番行事便是证明。”高杞道:“小侄在秘书处主管情报,在汇拢各项情报之后,小侄认为倭寇袭扰南京一事不可能是申元辅的手笔,甚至就连王阁老也未必敢做出如此不计后果之事。
这件事背后应该另有其人,小侄以为此事或是漕运总督舒应龙与江南财阀合谋所为。舒应龙这么做的目的,大抵应该是为了给自己创造一个立功的机会,而江南财阀则更狠……他们是为了彻底断绝漕运!”
所有人都是一惊,尤其是对于他最后这一句,几乎人人都没能理解过来。只有高务实目光一凝,深深打量了高杞一眼,沉默片刻,道:“继续说。”
高杞精神一振,知道高务实这话从侧面肯定了他的分析至少有一定的道理,于是立刻道:“舒应龙这样做,是……”
“先不必提舒应龙,说江南财阀好了。”高务实摆手打断道。舒应龙这么做的目的着实好猜得多,高务实不听也知道高杞要说什么,因此直接跳过了。
“呃,是,六叔。”高杞连忙调整了一下思路,继续道:“自从倭寇之患逐渐平定,以及京华所产海船技术提高,如今海运输送粮食北上以及极少出现事故或意外延迟,且海运之运力也明显还有不少富余,故海运单独承揽运粮之责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然而京华方面,乃至于整个海贸同盟,对于运粮这件事的积极性其实都不太高,毕竟出海贸易的收获远比运粮更加划算。然而这笔买卖对于较少受惠于京华舰队规模的江南海商们而言,却依旧是一笔好生意:路途安全,利润也过得去。
如此,若能彻底停掉漕运改走海运,江南海商们能拿到一个极其稳定的入项(收入),同时还不会因此加剧与京华或海贸同盟的竞争,可谓善莫大焉。至于‘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这是朝廷的麻烦,却不是江南财阀们的麻烦,小侄以为他们不会关心。”
高务实笑了起来,道:“你前半段的分析很有道理,不过最后这一句却有些问题。‘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固然不是江南财阀们关心的事,但其实这件事如今已经不是难事了。
我是说,‘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这件事挺好解决,江南财阀们甚至都能猜到我有办法解决,因此他们认为彻底断绝漕运并不会招致我这户部尚书的报复。
至于倭寇袭扰南京可能会导致的另外一个麻烦,也就是朝廷因此过于紧张,下令我班师回朝这事儿,江南财阀与舒应龙之间恐怕又还有其他的故事……呵呵,真是好团结呀。”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2736”、“曹面子”、“孤风流云”、“阿勒泰的老西”、“左右流水”、“污龍第壹鍋2021”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五)加把火
高务实这番话说得可能还有些云山雾罩,他最小的庶弟高务若明显没有听懂,因此忍不住问道:“大兄,小弟愚钝,还请大兄指点明细。”
作为实学宗门之家,兄友弟恭是家风要求,加上高务若年仅十六岁,高务实自然要表现得友善些,因此面色和善地问道:“哪儿不懂?”
“都……不太懂。”高务若倒是老实,规规矩矩道:“大兄说‘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难解决,小弟不懂。大兄说江南财阀与舒应龙之间还有其他故事,小弟也不懂。”
“呵呵,不懂没关系,愚兄为你释疑。”高务实颔首道:“先说‘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吧。首先,‘百万漕工’这个说法就颇有问题,漕军常年维持在十二万之数,虽有轮班,但都出自各卫所。
卫所原本就有土地,虽说如今制度已然大坏,但这些卫所终归还是卫所,卫所之兵即便不去轮班漕军,也能在本卫糊口。当然,也仅止于糊口。他们去做漕军,实际上是多了一项额外收入,但你要知道一件事:他们轮班做漕军时真正的收入并不在于运送漕粮的薪俸,而是私带货物的营收。
也即是说,假使朝廷停掉漕运,他们真正损失的也不过是假借漕运而私带货物之机。那么我们反过来想,如果朝廷停掉漕运,但却允许他们继续私带货物呢?”
高务若完全听懵了,纳闷道:“可朝廷若是连漕运都停了,他们又能以什么名义私带货物?”
“无非是个名义,给他们一个名义不就行了?”高务实笑了笑,道:“比如将漕军改为‘运河调度司’,从此面向普罗大众,接受各项货物承运,而调度司则在其中收取相应费用,这又有何不可?”
高务若思索了一下,迟疑道:“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朝廷在其中便无丝毫所得。若朝廷无所得,何以维持运河疏浚等治理?”
“好问题!”高务实对这位幼弟不吝赞赏地夸了一句,然后解释道:“这里就要进行税率调节了——简单地说就是设点征税。从原则上来说,朝廷首先要将整个运河进行运输量管控,以避免船只拥堵。
这就要求整条运河被分为许多小段,每一段都要按照一定的漕船进入量来进行控制,进入运河的船只都需要提前申报目的地与大致抵达日期,日期可以有一定时间的冗余,以避免途中因故拖延。
与此同时,朝廷在每段运河进行征税,但必须先有一个运河整体税率。如此则每段税率可以按比例划分,这样便可以控制运输总成本,避免税率过高使得来往船只无利可图,进而导致商家放弃运河运输。
这些征收上来的税金,除了养活征税人员与监督征税人员之外,多余部分主要就将作为运河维护之用。甚至将来若是别有盈余,还可以作为河道拓宽等用。
如此一来,朝廷不仅省却了每年数十万乃至上百万两的治河所费,还能逐渐扩大运河,乃至于依靠运河养活更多人、带动更多的商业往来,加强南北经济交往,尤其是运河沿线的经济交往,一举多得,何其美哉!”
高务若恍然大悟,旁边的商务秘书曹恪却有些疑虑,问道:“老师,若运河货运有利可图,那海运怎么办?”
“你是担心漕运抢了海运的生意?你多虑了。”高务实摇头道:“且不说运河只是联通京师到江南,而福建、广东、广西等地根本难以覆盖。即便是京师到江南这一线,运河也没法完全包办——你要知道,运河的运力毕竟有限,河道之上的漕船也远小于海船,因此货物越多则越是适合海运。
何况,运河沿途收税,海运则有海港驻泊费(因为多数是私港),这两笔税、费都是可以按照情况进行调整的。假使运河拥堵而海运不足,则可以提高运河税率;假使海运繁荣而运河窘迫,则可以提高海港泊费。总而言之,我们可以通过这些调整来使河海运输达到某种平衡。”
高务实这么一说,曹恪就明白过来了,欠身示意表示受教。
一旁的高务若见其他人没有疑问,便继续道:“那么大兄方才说江南财阀与舒应龙……”
“这件事虽然是我猜的,不过却也不难理解。”高务实道:“舒应龙与江南财阀虽然达成了某些私底下的协议,但他们双方的利益并不完全相同,所作所为的目的当然也就不同。
舒应龙那边想要的是积攒政治资本。原本漕运总督积攒政治资本无非就是确保漕运安全有序,不过这太慢了。他已经做了好几年漕运总督,迄今为止也没捞到机会进入朝廷中枢,可见心学派上层过于固定,下面的人想要冒头着实困难。
那他希望位晋中枢就需要两个先决条件:一是上头有人让位,二是他能顺势递补。漕军暴动这样大的事情发生,一旦皇上要追究责任,这责任首先在哪?
你们或许以为,漕军出了事,漕运总督自然是第一责任人,是吧?但很可惜,不是。漕军本质上是沿线各地卫所之兵,漕运总督只是安排使用罢了,又不负责训练操演,仗打得好不好与他并无太多干系。
而此次漕军在南京暴动,是由倭寇袭击引起,但倭寇人数远低于漕军,谁也不能说舒应龙这漕运总督用兵有误,给了倭寇可趁之机——两三万人被千余倭寇给袭击成这样,怪他这漕运总督可说不过去。
于是责任在谁呢?自然是在兵部,甚或因为户部有了关税署和税警总队,弄不好也得沾点责任。那么站在舒应龙的角度来看,事情若是到了这一步,申元辅和王阁老肯定会把屎盆子往兵部头上扣,这一点毫无疑问。
周本兵上任不久,这事非要拿他开刀似乎理由不太足,但事情发生了总得有人负责吧?那么心学派如果操弄得法,罪责可能就要梁阁老(梁梦龙)担上,即便操弄得不太成功,说不定兵部或者户部也要献祭一位侍郎——如此一来,心学派也可能抓住机会推一位自己人上马。
此时此刻,若是舒应龙又平定了南京漕军暴动,他是不是就很有机会顶上这个缺,从此由地方大员位晋中枢,成为堂上官了?”
虽说有些地方大员地位很高,实权也大,但大明朝廷的风格是京官见人大三级,三品侍郎往往比二品地方大员地位更高,故舒应龙即便只是回京做侍郎,也比漕运总督更加接近皇帝——接近皇帝就意味着地位提升。
况且,很多时候吏部侍郎直接入阁也是常事(一般只有吏部侍郎会这样),只要他先获得侍郎身份,将来有机会转去做吏部侍郎,便有可能跳过尚书一级直接入阁。
以上这些虽然说起来好像挺复杂,但其实是一环扣一环的,只要真的朝这个方向发展了,那最终结果几乎水到渠成。
高务若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最后问道:“那江南财阀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切断漕运,自己拿下海运输粮这一买卖?”
“这是最直接的目的,但并不完全。”高务实微微摇头,沉吟着道:“我觉得江南财阀……或许在与京华对抗这件事上已经不如过去那般坚定,此举在某种程度上是对我的一种试探。”
“试探大兄?”高务若愕然道:“他们想试探什么?”
高务实道:“从浅层次来讲,自然是试探我能否允许他们在海运上多分一杯羹。而从深层次来讲,则或许是试探我有无将他们吞并之意。”
高务若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旁边曹恪却“啊”了一声,诧异道:“他们居然开始考虑投降了?这不应该啊,他们可是心学派的金主,心学派如今可是掌握着首辅之位的,他们何至于想着投降?”
曹恪到底是跟随高务实时间更久,陪高务实去过广西的首席大弟子,反应的确比较快。不过他这话说得还是有些夸张了,高务实倒没觉得江南财阀这么做就一定是“考虑投降”,人家没准只是考虑和自己签个“互不侵犯条约”呢。
至于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曹恪不理解其中的道理,高务实却觉得很简单。
毕竟是江南财阀嘛,财阀的本质是什么?无非就是资本。资本只在乎利益,任何其他的事物只要和利益相冲突,在资本眼里就都是可以弃如敝履的。礼义廉耻是如此,盟友打手自然也是如此。
《是,大臣》里有两句经典对白:“我想有颗清白的良心。”“你几时有了这种奢侈的想法?”——用在资本身上实称完美。
江南财阀撑着心学派和高务实斗了这么多年,虽然双方好几次差点撕破脸,但最终还是因为申时行与高务实二人都有着典型的政客属性,总算维持住了“斗而不破”的体面。
然而,他们在政治层面斗成什么样其实并非江南财阀真正关心的,江南财阀真正关心的只有他们自己的利益。这么多年下来,京华的实力越来越强,而江南的商税征收最终也还是一点一点被推动起来了。
眼见得心学派斗来斗去依然保护不了自己的利益,作为幕后金主的江南财阀当然只能另寻他途。
既然消灭不了对手,那就试试看能不能谈判呗。别说江南财阀了,就算后世那些整天自诩绅士的资本国家,谁又不是这副德行?
正因如此,舒应龙与江南财阀虽然不知道是如何走到一起去的,不过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虽然联合了,但却各怀鬼胎。
高务实嘲笑心学派的“团结”,便是因为如今申、王与舒应龙及江南财阀三者之间看似一体,实则各有各的小算盘,简直比实学派内部分裂得更厉害。
实学派内部虽然分作两派,但高务实这一派显然实力更强。欠缺的部分主要是高务实本人因为年龄和资历原因而未能入阁,从而造成了政治上的双核心。而只要伐元之战凯旋,高务实便足以取得名义,迫使许国一派接受他的领导。
本质上来说,实学派虽然分成了所谓的“激进派”与“保守派”,但二者政治目标基本上还是一致的,所争夺的无非领导权。只要一方在政治上明确占据优势,另一方就算服软也没什么大不了。
心学派现在反而复杂了,中枢高层与地方大员利益不一致,朝臣与他们身后的金主利益也不一致,看起来只要有人稍微加把火,他们内部闹掰就是一件很值得期许的事。
“加把火”这种事,一向急人所难的高务实自然是当仁不让的。
“皇上把平定漕军南京暴动之事交给了魏国公,此事我是要支持的。”高务实吩咐道:“让京华南直隶方面行动起来,力所能及地为魏国公提供便利。
同时还要让他们想办法放出传言,就说我正在考虑在下一步改革中将漕军改成一个与‘京营生产建设兵团’类似的机构——大致上就是我方才所说漕军自负盈亏,面向商业货运来发展之类。”
曹恪作为商贸秘书,立刻记下了高务实的话。情报秘书高杞更不待言,将高务实的一字一句都默默记在心里。
不过若仅止于此,这把火加得显然不够,高务实还必须有其他举动。
他先朝曹恪吩咐道:“代我草拟一封奏疏,就说京师粮草足够,南京之事并不影响伐元,请皇上不必忧心。”然后顿了一顿,又转头对高杞道:“给刘秘书长通报一下今日的情况,请她安排京华南直隶方面……不,安排宁波的吴逊代表我去和江南财阀商议一桩买卖。
就说除了漕运目前掌握的那些漕粮输送额度都交给他们运营之外,我还打算大幅提高从南疆向日本运粮售卖的额度。这些大米的运输都可以交给他们,我京华愿出运费。”
曹恪和高杞都先应了,然后曹恪才又问道:“老师,对日本大量售卖南疆大米这件事,会不会导致丰臣家囤积粮食作为……”
“无妨,这正是我的目的,照办即可。”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云澜”、“胖带纸”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六)射程之内
散会之时,曹恪磨磨蹭蹭不肯走,高务实看在眼里,知道他肯定是对自己刚才那番话很不理解,希望得到答案。
曹恪的父亲曹淦执掌京华商社已经二十年了,相当于掌管着京华系几乎全部的陆上贸易出口以及国内不少省份之间的流通贸易,甚至手中还代管着京华系数量庞大的武装骑丁,可以看成是京华内部除高氏血亲之外仅次于高陌的核心人物。
而曹恪本人在京华的地位也很特殊,他是高务实第一位门生,前几年也是拿到过举人身份的,虽然会试失利,但举人毕竟也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候选官员,足以证明他的学问水平。
当然,真正厉害的还是“第一门生”这个身份。所谓“领导身边的人要当领导看”,这意味着他只要自己不作死,京华内部极少有人敢不拿他当回事。而他的表现也对得起这个身份,早在高务实还是广西巡按之时,平定泗城岑氏内乱就有他的临战指挥之功。
高务实对他也寄予了厚望,先是培养他读书,后来他明确表达志不在官场之后,又把他放在好几个位置上轮番锻炼。在秘书处成立后,他被安排在地位极其重要的商务秘书一职之上——要知道他这个商务秘书可是陆上海上都要负责的。
或许也正是因为商务秘书的工作涉及很广,高务实方才提到要向日本加大出口大米,曹恪立刻就敏锐的发现这件事很有疑点。哪怕高务实刚才用一句“照办即可”将他的提醒“封驳”了回去,但他依然要留下来问个清楚。
这不是恃宠而骄,而是职责所在。老师交给我如此重要的职责,我焉能糊里糊涂行事?
不过让曹恪有点意外的是,高务实不仅把他留了下来,还把阮福源也留了下来。阮福源似乎也猜到了什么,面色比较淡定,丝毫也没有惊讶的意思。
等众人离去,高务实摆了摆手,招呼他俩坐下,然后朝曹恪道:“有什么疑问,现在可以提出来了。”
曹恪知道老师军务繁忙,说话都是很直接的,因此也不废话,微微欠身,问道:“学生就是对于向日本加大出口南疆大米有些不理解。”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南疆方面报告,随着汉人移民增多,以及归化汉人比例日益升高,光是新开垦出来的田地就高达近百万亩。加上去年还风调雨顺出现了大丰收,大米产量提升明显,以至于报告说原先的仓储体系都很紧张了,提高出口已是势在必行。”
这当然是一个原因,但这一消息曹恪本来就知道,他认为这不应该是主要原因。况且,新增田地百万亩听起来虽然很厉害,但相比之下就知道这个数据很正常,也不夸张。
为什么?大明耕地有八亿多亩啊!南疆虽然在疆域面积上不能和大明相比,但坐拥五条大江大河:红河、湄公河、湄南河、萨尔温江、伊洛瓦底江,其沿线尤其是下游地段几乎都是优质平原,极其适合种植粮食。
以往当地人耕种水平不佳,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不仅未开垦的土地很多,即便已经开垦的土地也没有发挥应有的效能。
在这种条件下,随着汉人的大量涌入,带动粮食产量大幅提升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之所以“仅仅”增加百万亩的耕地面积,那还是因为新涌入的汉人都拥有不同年限的土地免税期。
本质上来说,去年增加的这百万亩耕地,实际上很可能是三年前开辟的,今年刚开始征收粮税罢了。随着时间推移,今后每年的增幅很有可能还会更大。
至于南疆方面的粮食存储问题,其实原先就有考虑到,比如在各大警备军设置地,如金港之类,处处都新建了大型粮仓,而且一直都在保持建设,到现在也没停。
即便去年真的大丰收远超预期,粮食收储有压力,那也不至于大到非向日本出口不可——别的不说,直接卖到大明来难道不行吗?怎么着,还怕大明消费不了?所以曹恪认为,南疆大丰收或许是原因之一,但绝对绝对不会是主要原因。
他用委婉的话把自己的意思表达了一番,高务实便笑了:“看来你的工作还是做得很认真的,我很欣慰。”
曹恪微微欠身,但没有多话。高务实果然自行接过话头,朝阮福源道:“守忠,把日本方面近期的动向简单的说给守心听听。”守心是曹恪的字,高务实为他取的,而守忠自然是阮福源的字,也一样是身为老师的高务实取的。
“是,老师。”阮福源欠身一礼,然后转头对曹恪道:“师兄,近来日本方面颇有些隐秘举动,大致上有三件事比较值得警惕。”
曹恪点了点头,客气地道:“有劳守忠,请讲。”
“不敢,应该的。”阮福源稍稍组织了一下语言,开口道:“第一件事,丰臣秀吉明显提高了他对日本‘水军’的重视程度。这件事又分三个方面,一是他可能与毛利家达成了某种更加紧密的秘密联合。
尤其是在水军方面,两家的水军都被集中去了兵库津,并且当地开始严密封锁,我们的人没法摸进去……不过据我们在丰臣家的内线报告,丰臣、毛利水军在那里已经开始了严格的训练,甚至他们还在改造船只。”
“兵库津在哪?”曹恪皱眉问道,这个名字他还头一次听说。
“哦,那地方也叫花隈城,位置在大坂以西约五十里,不过当地人一般习惯于叫它兵库津。”阮福源解释道。
其实兵库津这个名字虽然不出名,但它后世的名字倒是鼎鼎大名:神户。后世的神户不仅是日本五大港口之一,也是日本钢铁、机械重工业的重要基地,当然还有著名的神户牛肉。至于现在,丰臣秀吉看来是打算将此处作为海军基地,甚或造船基地了。
阮福源又介绍了几句,曹恪点头表示明白,道:“你的意思是我明白了,就是说丰臣秀吉在考虑提升海军战力。”
对此,阮福源表示同意,然后又道:“二是丰臣秀吉加大了对海贸同盟的拉拢,其中可能还伴随着渗透。我们发现,丰臣家的人明显比过去更积极主动地与海贸同盟‘联络感情’,但这里面又更多的是和诸家勋贵的船队进行联络。
我们通过各种渠道对此进行了观察和分析,认为丰臣家很可能在打探海贸同盟船只的武备、编制、作战方式等情况。或许在他们看来,直接伸手到京华比较困难,因此才把目光投向各勋贵家的舰队,以此来推断京华乃至海贸同盟的真实实力。”
曹恪微微眯起眼睛:“想要知己知彼?看来丰臣秀吉倒也不是个莽撞之辈嘛。”
阮福源点了点头,继续道:“三是丰臣家正在想尽一切办法争取获得更多的火炮,同时也在游说京华及各家勋贵,希望我们开放硝石贸易——当然,这些游说都是秘密进行的。据说成田家都收了丰臣家不少好处,向关东舰队方面提出了一个颇有意思的交易提议。”
成田家?曹恪小心地看了老师高务实一眼,见老师面色平静,这才问道:“什么交易?”
阮福源笑了笑,道:“丰臣家愿意把佐渡岛‘租借’给我们,用以换取海贸同盟取消硝石禁令——前提是敞开硝石销售。”
曹恪大为吃惊:“佐渡岛?鹤子银山他都不要了,好大的魄力!”他连忙朝高务实望去,问道:“这个条件……”
高务实哂然一笑:“我当然答应了。不过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佐渡岛上不仅有鹤子银山,还有一座更加了得的相川金银山——金矿、银矿全都有,而且储量极大,只是日本人还不知道罢了。”
好家伙!曹恪先是一呆,继而大笑起来:“丰臣秀吉自诩精明,可这次恐怕也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亏大发了呀!”
那可不是?后世的相川金银山通常称作“佐渡金山”,被发现于公元1601年,但在17世纪初叶,其实相较于黄金而言,此处白银的开采量更多,是仅次于当时世界最大的玻利维亚波托西银矿的一座银山。
据说在鼎盛期,佐渡金山除了每年出产400公斤黄金以外,还出产40吨白银——相当于八十万两。而且这个数量还是以日本当时的生产力开采出来的,换做此时的京华,估摸着总有不少提高才对。
不过,即便相川金银山尚未被日本发现,光是佐渡岛已经发现的鹤子银山就已经有不少的白银产出了,外加现在可能接近枯竭的西三川砂金山(也在佐渡,接近枯竭但还有一些产出),丰臣秀吉居然愿意让出这么大的利益,只为了换取海贸同盟敞开销售硝石,其中的原因简直再明显不过。
曹恪沉吟道:“三个方面指向了同一个目标,丰臣秀吉在准备打仗,而且是准备打一场非常消耗火药的大仗。”
阮福源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曹恪又道:“这三个方面组成了你所说三件值得关注的大事之一,那么剩下两件事是什么?”
阮福源道:“丰臣秀吉之子丰臣鹤松死后不久,他便自称太阁,将关白之位让给了外甥兼养子丰臣秀次。”
曹恪倒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问题,皱眉道:“以他的年纪来说,再想老来得子恐怕不容易了,因此这么做似乎也很正常吧?”
“原本是这样没错,但我们的内线却发现了一件事。”阮福源一字一顿地道:“丰臣秀吉之妾淀夫人又怀孕了。”
曹恪心中一动,“嘶”地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摸了摸下巴,道:“这要是生个女儿也就罢了,万一又是个男孩,那丰臣秀次的地位可就尴尬了……这个丰臣秀次多大年纪?”
“二十五岁(虚岁)。”阮福源回答道,然后还补了一句:“据说秀次此人颇有学问造诣,对和歌、茶道、书法、将棋都深有研究,此前也有一些还算不错的战绩,因此他在丰臣家臣中甚有拥趸。”
这一次曹恪却没有再多做评价了,而是仔细思索了一番,却把话题转开,道:“第三件事呢?”
“第三件事则是,九州一揆被平定后,虽然佐佐成政被丰臣秀吉处死,但九州北部很快被他重新分封,如今总体上已经安定下来。在此之后,丰臣秀吉先是安抚了萨摩岛津家一番,然后却在名护屋开始大修大建,并且建立了规模甚大的一些仓库。这其中,兵甲库、火药库、粮库等,可谓是应有尽有。”
“名护屋?此地在哪?”又是一个不怎么著名的地方,因此曹恪不由得发问。
名护屋不是名古屋,此地在肥前国的松浦郡,也就是九州岛最北端,正对着对马海峡和对岸的朝鲜半岛。此时当地领主是肥前国唐津城主、领九万石的寺泽广高——此人效忠秀吉。
阮福源一说位置,曹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是他却更纳闷了,当下便问高务实道:“老师,这以上三点足以证明丰臣秀吉对朝鲜起了觊觎之心,很可能要渡海发动大战呀。这个时候咱们向他敞开供应硝石、加大出口大米,那不是为他攻打大明属国大开方便之门么?”
“已经控制不了他要攻打朝鲜这件事了,所以只能另想办法。”高务实也没试图掩盖,很是直接地道:“待会儿守忠会给你另一份更加详细的情报,里头还有一件很关键的事情,就是随着日本战乱平息,日本的武士太多这个问题已经到了丰臣秀吉没法解决的地步。”
高务实深吸一口气,道:“这个矛盾丰臣秀吉依靠原有的政治和经济手段已经无法解决,如果不发动一场大战来消耗,到时候那些武士就要起来反了他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转移矛盾,而战争的矛头目前也只能对着朝鲜而去。
他现在一边打造海军,一边尽量拉拢海贸同盟,前者是为了攻打朝鲜而做准备,后者是希望利用海贸同盟与他的利益关系在我大明朝廷为他说话……哼哼,他原先没准还想连大明一起打呢,现在可能是被海贸同盟的海上力量震慑到了,因此降低了期许。”
然而曹恪依旧眉头紧皱,甚至带着劝说的语气道:“可打朝鲜这事儿,朝廷怕是不能容忍吧?若是朝鲜被他打下,那可就和辽东接壤了。日本全国有五十万武士,这对辽东而言威胁也太大了!”
高务实瞥了他一眼,道:“这我自然知道,所以我才要将日本的硝石来源全部控制在手,才要用南疆的低价大米冲垮日本的本土大米产、销体系。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赚钱?哪有这么简单。”
他微微眯起眼睛,道:“日本的硝石被我控制,他在战场上能有多少战斗力就在我的掌握之中;日本的大米产销体系被南疆低价大米冲垮,就会形成依赖。
如此,等到我大明要动他之时,我只需断了他的硝石,他在朝鲜的军队就失去了攻坚能力;我只需断了他的大米补给,日本的五十万武士就要生乱(普通人啥都吃,而武士一般只吃大米)。至于是前线生乱还是后方生乱,对我而言倒是无所谓的……”
“可他不是在名护屋建立了大型仓库么?”曹恪仍然有些担心。
高务实闻言不觉莞尔,施施然道:“可是名护屋是一座滨海之城,在我舰炮射程范围之内。”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军史科工”、“曹面子”、“kla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七)拉网
大会小会都开完了,但高务实还不能休息。没柰何,他也算是个劳累命。尤其是这次伐元,为了能够打出一个一劳永逸的战果,调用了六十万大军拉开声势,结果各种魑魅魍魉都跳了出来。
按理说,目前跳出来的这些魑魅魍魉,如果全部拉到一块儿,其实可能还不够九边这六十万精锐一顿打。可惜世间无此好事,现在各地乱局分成了好几块,大明的底子虽然这二十多年来扎得也算牢固,但如果四处分兵作战而且还要一局齐开……那还是有难度的。
对于伐元本身,高务实并不十分担心。虽说当前的情况也有点出乎意外,但他仍然认为问题不大。
伐元这一战的优势属于硬实力碾压,理论上只要没有遭遇无防备偷袭,任何一路大军都能强打察哈尔-外喀尔喀联军,等拉网式围剿态势达成,残元联军必死无疑。
不过目前出现的意外还是要说一说:随着时间的发展,察罕浩特这个“蒙古大汗”驻地已经被李如松指挥下的萧如薰所部占领。只是,这个占领实际上的意义并不大,因为当萧如薰大军杀到察罕浩特的时候,此处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夯土筑成的低矮城墙还在春风中昭示着原先的地位。
察哈尔一直保持着游牧习俗,包括图们汗在内的所有蒙古人都住帐篷。他们这一撤走,留下的还真就只有那些大明军队根本看不上的土墙,除了节省了一些搭建鹿柴拒马的力气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作用。
之前说过,去察罕浩特的是萧如薰部,而李如松自领的李家军嫡系则是打了个勾拳,往捕鱼儿海去的。此时,李如松对于只占据了一个察罕浩特空城自然是不满的,不过对方不肯交战他也没法,只能捏着鼻子写了一道报捷书送给高务实,至于经略大人怎么上奏,他就懒得多问了。
随着报捷书一同送到大宁经略行辕的,还有李如松下一步进军的计划。这个计划本身也无甚可说,无非就是继续拉网。既然察罕浩特空无一人,那么辽东联军就继续四下搜索敌踪,因为辽东军是从东、南两方包夹而来,因此下一阶段的主要搜索方向是察罕浩特西、北两面。
高务实对这个计划的批复非常快,全面同意了李如松的提议,惟独交待了一句让他不要轻易分兵。因为担心李如松“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加了一句如果实在要分兵,那也必须保证任何分兵之后的任何一路至少能抵抗蒙古人的进攻。
但李如松和高务实的判断不同,他认为图们既然连察罕浩特都能如此轻易放弃,说明他已经心生去意,不打算在这片地方和大明打生打死了。在这种情况下,李如松认为图们的目的应该是回归和林。
从察哈尔回和林,那就是一路往西北跑。李如松这边也有一些其他几路大军的消息,知道大同、土默特、鄂尔多斯三方组成的明蒙联军接受的命令就是“北上外喀尔喀部相机作战”,而这一路大军的主将便是高务实的铁杆嫡系、大同总兵麻贵。
麻贵虽然不是麻家的族长,但因为两个兄长都不在了,因此现在是麻家实际上的话事人。再加上他其实也是麻家军中第一个被高务实收至麾下的名将,是以其在高党将领之中地位很高,麾下所部在朝廷进行“换装升级”的序列中也非常靠前——简单的说就是他麾下军队不仅训练有素,而且装备相当不错,绝对是真正的精锐之师。
他这一路,大同出兵六万,会同土默特四万、鄂尔多斯两万,共计十二万之多。不仅明军是大同镇中最能打的,土默特、鄂尔多斯两部所出也都是精锐。
十二万精锐之师去外喀尔喀“堵路”,图们大军若是未遭拦截而一头撞上,李如松认为图们讨不了好——换句话说,那就代表这灭元大功没他李总戎什么事了。
所以李如松很着急,继续保持兵分两路的态势并缩小包围网。他亲率的李家军嫡系在捕鱼儿海附近转悠了小半个月,始终没有等到图们大军出现,不得不转道东南,配合北上的萧如薰部压缩图们大军可能活动的范围。
另一边麻承恩部已经完成了运动,抵达大宁北线,可以确保大宁如果遇袭,他所部能够及时南下支援——尽管大家都认为这不太可能,毕竟高务实这一路怎么看都是最强的一支,而且还有坚城可以据守,图们又没有什么攻城手段,怎么可能去啃这块硬骨头?
或许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麻承恩在上报军情的时候也小心翼翼地提出,希望他所部能稍微再往东前进一些,配合辽东军方面“拉网”。
当然,或许也是考虑到李如松与他“不是一家”,所以他提出的计划是直接东进,与萧如薰所部会师,如此即形成了他与萧如薰在南,而李如松在北的拉网状,图们大军的活动范围就会变得很小,接下来进行查探就容易多了。
由于李如松只带走本部骑兵精锐,萧如薰所部现在的兵力相当充裕,不过其中的骑兵精锐还是麻承勋部。如果按照麻承恩的计划,那么到时候麻家兄弟手里都有精锐骑兵,两兄弟联手拉网寻找图们大军的成功率将大大提高。
在这样一场战争中,找到图们大军位置本身就是大功一件。何况按照这样的态势,运气好的话甚至可能出现他与萧如薰联手包围图们大军的情况,要是真能把李如松部排除在外,在麻承恩看来自然就更妙了。
不过还有一点麻承恩虽然没说,但高务实一眼就能看出的用意:这样打的话,大宁方面更加不可能遇到“危险”,因为麻承恩、萧如薰两部将彻底遮蔽大宁。
说得搞笑一些,如果麻承恩不是他高务实的嫡系,他都要怀疑麻承恩是要抢自己的战功了。不过麻家军头上顶着老大一个“高”字,因此麻承恩的用意实在不难猜:他生怕高务实本人出现任何危险,故其全部用意也仅此而已罢了。
高务实有没有可能出现危险?换句话说,图们会不会来打大宁?
按理说是不会的,毕竟现在新修的这座大宁城本就是一座要塞式的城池,蒙古人应该没有什么手段可以速取。
不过,有布日哈图在的蒙古大军,还真的未必不敢冒险来赌一把——敢赌一把的原因在于没人知道布日哈图手中到底还有没有火药。
要知道,挖地道到城下埋炸药炸塌城墙这一手,布日哈图可是掌握了的。
当然,理论上就算城墙被炸塌,高务实手里的兵力配备也足以让他能够正面击溃蒙古人,但高务实自己却知道,他手里早就少了近七万大军:禁卫军根本不在大宁!
大宁城头挂的“禁卫军司令戚”字旗帜,实际上是摆空城计,戚继光老早就去了别处——之前高务实在大宁商议军务都是和曹簠谈,原因就在这里。
当然,高务实也并不真的担心大宁被偷袭,毕竟曹簠所部也不差,除了他自己的家丁之外,剩下多半也都是戚继光当年训练过的蓟州兵。这里的力量虽然比不得禁卫军,但在万历二式刺刀款步枪和大量火炮的加持下,再凭借刺刀空心方阵,正面和图们全军大战一场也谈不上处于劣势。
因此,高务实思索之后,也同意了麻承恩的请求,准许他所部东进。这样一来,很快便形成了南起察罕浩特一线,北抵捕鱼儿海的一个南北包围圈,将未曾露面的图们所部压缩在这相距约千里的范围之内。
相距千里也叫包围?呃,远是远了点,但这毕竟是漠北草原,着实也是没办法的事。说实在的,要真是那么容易包围一支游牧骑兵,成祖五伐漠北怎么可能就那点可怜巴巴的实际战果?
另一部也就是最远的一路麻贵部同样发来了战报。说是战报,不如说是汇报一下情况,毕竟他那边现在更没有发生交战的可能性。
麻贵所部的消息是,他已经从归化北上一千四百余里,抵达了撒里怯尔,并分兵一部控制了该地以北不远的一处地形要害,名叫“三关口”的地方。
撒里怯尔又称萨里川,明人则称之为“双泉海”,据说是成吉思汗发迹之地,此地也是从察哈尔去和林的最佳通道必经之地。
此处很久没有汉人来过,当地的牧民居然也很少,因此麻贵很是费了些工夫才找到一些零散牧民,打探了一下当地和周边的地形情况。
根据探明的消息,此处有一座土城,名叫“哈老徒城”,位于哈老徒河西岸。此河发源地有一泉水,当地人叫做“波罗流兀特泉”,哈老徒城就在此泉以北十里。土城与泉水之间又有个旧盐湖,现在差不多干涸了,但也因此盛产池盐——直接拿车装就行的那种。
麻贵甚至有些无奈的表示,大同军不约而同地各自装了不少盐巴,算是发了一笔战争财。反倒是土默特和鄂尔多斯联军对此无所谓,表现得得十分大方淡定——那是当然,他们两家领地内都有不少盐湖,同样是可以直接拿车装的那种,属于是见过世面的了。
食盐有保障是个好现象,不过麻贵也提出了担心,那就是因为千里奔袭,他所部携带的粮食不算特别充足。土默特和鄂尔多斯表现比大同军好了不少,因为他们有大量的随军牛羊,无论是饮奶还是杀了吃肉,都能比大同军坚持得久。
同时麻贵还提到一件事,就是土默特和鄂尔多斯两部都提出,可以派人收拢附近的零散牧民部落,然后让他们为己方提供给养。麻贵说他已经同意两部这样做了,但暂时先只做了一半,即收拢牧民。
之所以还没有逼迫他们为大军提供食物补给,原因是麻贵还不清楚高经略的态度。按照他的想法,如果将来大明要直接统治蒙古,这样强行压榨似乎并不太好,所以他的战报中也请示了高务实到底该怎么处理。
高务实的回答可能会略微出乎麻贵的预计,因为他表示如果大同军食物不足,可以命牧民提供粮食,无论荤素。
这个回答其实也就意味着一件事:高务实并无打算在此战之后由大明直接统治外喀尔喀部领地。
其实也不是他不想这么做,而是他知道暂时做不到。
正如他之前和刘馨讨论过的一样,统治是要付出统治成本的。在从大明通往外喀尔喀的驿路、驿站没有全面建成铺开之前,如果大明要跨过土默特领地直接统治外喀尔喀,那至少需要在外喀尔喀驻扎五万以上的精锐骑兵。
大明的骑兵又不“兼职”牧羊,那是纯耗费,几乎丝毫不产生收益,人的粮食和马匹精饲料都得从国内千里输送,成本简直要上天。同时,这些骑兵还只能驻扎在和林那个关键位置,其他地方都不行,临时驻扎的话也许还能凑合下,但长期驻扎可能就连基本生存都有危险。
因此高务实根本没打算在近期内让外喀尔喀并入大明本土,他的打算是让土默特吞并掉外喀尔喀,大明只通过土默特间接进行统治。反正土默特的汉化已经日益加深,将来成为大明的一部分只是个时间问题。
既然如此,高务实给麻贵的回复就比较简单了:继续把守撒里怯尔要害,等待随时可能到来的图们大军。
高务实这样回答麻贵,显然是没有把围剿图们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辽东军和宣府军之上,麻贵这里其实便是另一道保险。
与此同时,图们与布日哈图当然没有等死的意思,他们也正在按照计划行事。就在高务实的命令各自抵达目的地不久,捕鱼儿海西南两百多里处,一处名叫和兰真沙陀的地方出现了察哈尔-外喀尔喀联军的踪迹。
随即,此地东北部捕鱼儿海附近的李如松部、东南部更远一些麻承恩、萧如薰部闻讯也立刻行动起来。二十来万大军开始朝和兰真沙陀三路猛扑而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云覆月雨”、“曹面子”、“霜之宝瓶”、“胖带纸”、“pml5339”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八)两封信
伐元之战正在进行当中,前线将领的具体指挥高务实历来不深加干涉,所以这时候他可以抽时间审视一下从西南寄来的两封信。
这两封信都来自于四川,一封来自于巡抚宋良佐,一封来自于总兵刘綎。
先说宋良佐这封信。宋抚军在信中一开篇就对高务实表示了诚挚的感谢,首先感谢高务实领导的高党支持他出任四川巡抚,并在朝中说服了陈党——就是陈以勤留给儿子陈于陛的那批人,实力虽然不强,但四川是他们父子的本省,在朝中还是有一定发言权的。
陈于陛在滇缅之战的时候就投靠了高务实,但不属于真正的核心,还保留着一定的自主性。直到后来人世沉浮,陈于陛在高务实的支持下成为吏部尚书,双方才真正捏合到了一块儿。
吏部上下被高党把持了二十年,在这种情况下陈于陛当然是要听高务实招呼的,否则天官宝座根本坐不稳。那么,卖高务实一个面子让宋良佐去做四川巡抚自然不在话下——四川巡抚总不可能比天官还贵重。
更何况在当前形势下,掌握户部和兵部的高党若不出面,或者出工不出力的话,播州之乱会搞成什么样,那可真是鬼才知道。这播州可就在四川腹地之下,随便北上跨过长江就能截断成都与重庆之间的联系,要是闹到那一步,乱子就太大了。
接下来宋良佐就开始自责和道歉了,大致上解释了一下此前进剿失败的原因。他在信中还算老实,承认是自己急于求成,小看了播州的实力,并表示现在已经改过自新,一定稳扎稳打,彻底摆平播州这个乱源,接着将改土归流这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
当然,在这段表述当中也免不得再次感谢高务实。毕竟他宋抚军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还能继续干下去,虽说高务实本人没有站出来为他说话,但皇上肯定是看他高司徒的面子才会捏着鼻子忍下来,继续给他机会证明自己的。
这个道理宋抚军当然明白,不感谢一番那就是政治素养完全不合格了。
然后宋抚军便开始对接下来的作战计划进行详细说明。其实这份说明没什么新意,几乎就是把之前高务实提点他的那些东西反过来照本宣科了一番,真正的意思恐怕只是向高务实表明他宋抚军非常听招呼,大司徒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宋抚军也知道光是这样还是有所不够,因此着重描述了一番自己作为四川巡抚将会如何做好后勤工作,包括协调保证各路大军进剿时的粮草物资充裕,调动四川府库额外对各部——尤其是刘綎所部——发放一笔开拔银等等。
总而言之,宋抚军这一次打算在军事指挥上完全隐身,老老实实安于后勤保障。
这封信绝不是随随便便写就的,宋良佐写出这封信之前是经过充分思考的,尤其是仔细研究了高务实本人此前在历次战争中的表现。
他发现,高务实领兵作战从来只管战略大方向,极少干涉具体指挥;他会充分为麾下将领创造良好的作战条件,但绝不因此要挟或逼迫将领们事事听从他的调遣——当然,他也不怎么具体调遣。
宋抚军就此认定,高司徒的方针就是定下目标、保证后勤、充足放权,实现武将们能够在优势条件下自主指挥作战。
由此,再联系到高司徒已经给他“钦定”了战略,“钦定”了总兵,接下来真正需要他自己操心的事可不就只有保障后勤了吗?
宋抚军一想,以往高司徒战无不胜,最后的功劳也都在他,又没有哪位将领能越过他去承受最大的勋荣,那么现在应该也是一样。只要自己保障好了后勤,不管到时候刘綎有多大功劳,最终那份最大的功劳还是自己这位四川巡抚的。既然如此,何不乐得让刘綎去忙乎?
高务实看了这封信,也算是松了口气。说实话,他真是被某些本来不懂军事但又总觉得自己很懂的文官弄怕了,现在宋良佐能够有这番自知之明显然是最好的结局。尤其是宋良佐在信中还特意交代了一句“已令各军于战时皆受刘总戎调度”,更是让高务实彻底安心。
专业的事就该交给专业的人去办,这一贯是高务实的行事准则,于是他放下宋良佐的信,开始看刘綎的来函。
刘綎的信也是私信,但他和高务实交情匪浅,虽然是武将,说话倒比宋良佐直白很多。
一开头没说正事,反而先提了私事。刘綎说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自家老爹了,希望这场仗打完之后高司徒能帮忙安排一下,让自己有机会去尽尽孝。然后又以此引出刘馨的话题来,用诸如“舍妹叨扰司徒甚久,末将深感不安”的话来试探高务实的态度。
讲真,这个问题让高务实也很无语。从他的角度来说,把刘馨收了根本不是问题,从年龄上来说刘馨正是一个“现代人”眼中的成熟果子,而且无论相貌、才能还是其特殊性,在他看来都是上上之选,他为什么要拒绝?
问题在于刘馨自己没法说服她自己,她虽然也早已融入到大明这个社会,却依旧保持着独立女性的思想,并不愿意“分享”婚姻。
高务实当然也知道,刘家的想法大概有两种: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和高家联姻,哪怕是做妾也无所谓。毕竟,刘家发迹仅仅两代,本质上还算不得“世代将门”,门第并不算高——至少在实学宗门的新郑高氏面前肯定不高。
既然如此,刘馨去做高务实的妾侍又有什么问题呢?这就是门当户对啊。更何况刘馨待在高府已经很长时间了,虽然某种程度上来说也不算抛头露面,但在高务实面前肯定是长期抛头露面了。
在这种前提下,若不嫁给高务实,换了其他人能无视这件事吗?就算有,那也肯定是门第远远不如刘家的那种,或者干脆就是高务实的家丁了。
这就是刘家的第二种想法:要是实在不行,那也只好在刘家麾下将领中找一个出来让刘馨下嫁了。这当然是真正的“下嫁”,这么做实际上也是在为刘馨长期待在高府买单,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无论刘显还是刘綎,心里肯定都不愿意看见。
以往,刘綎也不是没有这样提过,但高务实很少回答,原因是他如果回答,压力就全去了刘馨那边。他并不想给刘馨造成这种压力,因此用自己的身份地位给她背了锅。
刘家父子对此虽然不满意,但无论从哪个方面都开罪不起高务实,而且高务实历来对他们父子都十分照顾,这事便一拖多年,直至如今。
去年刘显的身体开始恶化,刘馨去看望之后还小住了一段时间。但她回京之后也没有和高务实多说什么,高务实自己又有一大堆事要忙,忙着忙着也就忘了。现在被刘綎这么明显地“暗示”,才想起还有这么一茬,不禁有些头疼。
这件事说完,刘綎便提到了正经事。对于剿灭播州杨应龙,刘綎的思路与高务实之前提出的办法不谋而合。
按照刘綎的判断,其余几路大军的作用并非是在战场上给于播州军多大的杀伤,而是堵塞播州通往四面八方的道路。
从本质上来说,这是切断播州与外界的联系,将可能存在的外部援助彻底堵死。只要达到了这个目的,播州就是瓮中之鳖,失败是不可避免的,无非早晚的区别罢了。
刘綎分析,杨应龙或者说他的那位军师孙时泰应该能看出这一点。不过,这一手原本就是阳谋,孙时泰看穿也没用,因为播州的实力摆在那里,他们看穿这一点只能更加体会到绝望的滋味,根本改变不了。
刘綎这么说是有理由的,他表示播州军虽然连续两次取得“反围剿”的胜利,但那是有原因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官军两次围剿都没有真正重视对手,老以为靠一两万人就能击败播州军。
刘綎认为,播州军与官军相比虽然武器装备都比较落后,但播州军本就和广西狼兵类似,其装备虽然便宜却和适合当地作战。
好比当时广西岑黄两家的狼兵,用的“主战武器”不过是竹矛罢了,可就是那竹矛,山林战中却可能比官军的雁翎刀和火枪还好使。
即便是正面对垒安南莫氏、郑氏,这些竹矛兵发起威来甚至比京华的排枪阵还让安南人胆寒——这道理就像历史上俄国人高呼“乌拉”往前冲的时候比大炮洗地更容易让敌军溃败差不多。
播州军与广西狼兵性质类似,也是这种情况,再加上现在杨应龙一番忽悠,让播州兵都有一种保卫家园的想法,近身肉搏战方面肯定更具威胁。
与此同时,其余几路大军之中官军都不占多数,甚至有一些根本就是以其他土司兵马为主,他们的士兵守卫自家时肯定靠得住,甚至拉出去剿灭倭寇之类也没得说,但如果是去打“隔壁”的其他土司,难保不会有唇亡齿寒的心思,恐怕就不是很有动力了。
是以刘綎认为,其余几路大军不要去和播州军打野战,只需慢慢推进,随时建好营寨准备防守就好。这样即便播州军主动来攻,他们也只需要依靠营寨死守,可以大大降低伤亡不说,还能持续给播州军放血。
长此以往……呃,甚至不必长此以往,只需要有这么一两次,播州军肯定不会继续这样打了。毕竟播州人口有限,可经不住这样无意义的消耗。
那么,这几路大军之外,总还得有一支主力去真正击败播州军。刘綎当仁不让地认为自己这一路便是这支主力军——当然,他也知道高务实就是这样安排的。
刘綎表示,播州军目前的兵力应该还没有到达极限,随着朝廷的围剿动了真格,播州军肯定会继续拉人头扩军,最终或许能有“贼军十数万”。不过他认为这并不可怕,因为土民虽然彪悍,有些人从山里抓进军队就是天生的好兵苗子,但……苗子毕竟只是苗子,真正的好兵还是需要训练和实战才能练成的。
刘綎的思路是:不给这些新拉进军队的播州军以训练的时间和实战的机会。
不给他们训练的时间,靠的是官军几路大军迅速完成集结,并立刻形成向心围攻之势,迫使杨应龙在四面受敌之下,因为兵力不足而顾不上训练,只能先把手里的兵力派出去,或是迎敌反击,或是据险死守……总之这些兵力都得赶紧派出去做事,没时间“耽搁”在训练上。
不给他们实战的机会,其实就是其他几路大军不和他们野战。作为一个十三岁就斩将夺旗的猛将,刘綎对于一个人在战场上的成长是有切身体会和详细观察的。他知道新兵一旦在野战中取胜,哪怕只是跟着老兵打顺风仗获胜,其心理优势和技战术水平都会大大提高,等到第二次上战场时,差不多就是一个合格的“老兵”了。
如今播州军有内线作战的地利优势,有“保卫家园”的人和优势,野战之中获胜的几率大涨。但如果其余几路军不给他们野战的机会,每次都让播州军以简陋的武器和器械强行攻坚,播州军想要取得胜利就极其困难了。
这样一来,假设新兵蛋子们首战告负、再战又负,那种“老子天下无敌”的心理建设显然就失败了。从此以后,他们就会陷入自我怀疑,继而怀疑起整个战争的前景,所谓的军心士气自然也就跌落谷底。
至于刘綎自己这一路,他很自信的认为完全没有问题。滇缅之战以前,高务实就给他所部逐渐换装,经过滇缅之战的洗礼,随着后续他负责震慑缅甸,所部实力继续增强。
如今的刘家军不仅人数编制比数年前更多,其配属的火炮、火枪也更加充足。同时,他手里的白刃战核心“降倭夷丁”也鸟枪换炮,换装了采用京华精钢制造的新刀新甲,无论杀伤力还是防御力都大大提升。
当然,追击能力的确下降了,因为装备武器都变重了不少,成了一支名副其实的重装步兵,战斗中的单兵负重将近七十斤。
看到这个数据,高务实倒是笑了,因为当年他前世那位在西北当过兵的老爸就告诉过他,当时红朝子弟兵有句话便是“兵不兵,六十斤”[注:或许只是某一时期的说法。],现在刘綎所部的精锐降倭夷丁倒也有些这气象了。
在这样的装备之下,再加上刘綎对于麾下兵将的战斗力一直比较重视,他对于野战击败播州军主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不过在表达信心的同时,刘綎也提出了一些他的担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KeyNg”、“污龍第壹鍋2021”、“soviet2003”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十九)道阻且长
刘綎主要表达了两点担忧,第一点是军粮的储备和运输问题,第二点是其余各部的军心士气问题。
据刘綎所说,此前宋抚军与他提过四川的储粮问题,当中提到一件事,四川各地方府库的储粮名义上高达一百七十万石,但其中恐怕有较大的虚额,以及占比更大的霉粮、坏粮。
因为朱元璋定下的财政制度比较奇葩,中枢和地方实际上是各搞各的,以至于四川地方府库的储粮究竟有多少,连高务实这个户部尚书都不是很清楚。
户部这边只有一个大概数据,还是从黄册和鱼鳞图册上的一些数据反推而得到的,究竟几分能当真,那可真是神仙都不敢打包票。
至于为什么能用黄册倒推存粮,这个就很复杂了,先得说明这黄册和鱼鳞图册都记载一些什么东西。
元明之交,各种元朝的户籍、地籍等资料要么遗失,要么因为战乱损失等原因早已对不上号。为了有效管理户口,掌握劳动力,保证大明朝廷赋役的征收,朱元璋在全国范围内进行了人口的普查,并在普查的基础上编制了全国户口的总清册——黄册。
洪武十四年,朱元璋命令全国各府县编制黄册,方法是以110户为里,每里之中推选丁粮多的地主十人为里长,其余一百户分别编为十甲。十甲编定次序,轮流应役。
甲中男子年满16岁的即为成丁,成丁就必须服役,至60岁才能免役。每年有一值年里长和一值年甲,由值年里长和值年甲的甲首带领一甲的成丁男子来供应政府的差使。十年之内,各甲都轮一次,为一周期。
这样,每甲在十年之内只须服役一年,其余九年均休息。应役之年叫“现年”,不应役的年份叫做“排年”。里是乡村的编制,城镇中的则编为坊,近城的编为厢。
一里中的110户,按丁粮的多少为序编为一册,册中注明各户的姓名、籍贯、丁口、年龄、田地产业等。其中,里中有孤寡之人不能应役,就附在110户之后,名为畸零。
黄册一式两份,一份留本里存底,一份上缴至州县。州县汇总各里之册,制成本州县总册,也是一式两份,一份留于本州县,一份上缴到府。
如此各级政府依法炮制,府缴至布政司,各布政司最终汇缴到朝廷里的户部,因为布政司呈报给户部的册必须用黄纸做封面,故而称之为“黄册”。
记录全国总人口的黄册集中到京师后,就收藏于后湖(即南京玄武湖)黄册库中。朱元璋在湖中心的几个小岛上建有几个专门的档案室,用来储藏黄册及其他重要的档案文件。这位太祖爷大概认为这里四面环水,可以避免火灾,而且这些湖心小岛与外界联系少,档案的保管不易受外面的干扰,是个收藏档案文件的好地方。
即使是后来成祖迁都北京之后,黄册库还是保留在了后湖,大明二百多年中历次登记的黄册都送到这里来保管。
黄册即是大明朝廷征派赋役的重要依据,有了它,大明朝廷便明悉了全国的人口总数,掌握了土地的占有情况,凭借黄册便可向黄册名册中的百姓强征劳役、摊派赋税。而为了防止由于人口、地权的变化所引起的赋役负担变化,朱元璋还规定每十年就调查一次户口,并重新更制一次黄册,叫做“大造”。
至于鱼鳞图册,则是一种与黄册制度有直接关系的册籍。
为了确切掌握土地占有状况,洪武二十年,朱元璋派国子监的学生到全国各地丈量土地,以交赋粮一万石的区域为一区,把这一区里的所有耕地编为一册。在册中画上各田地的方圆形状,编上号码,写明四至、面积和田主姓名,并注明土地的性质、等级。
于是,当翻开这些册籍,只见土地图形重重叠叠状如鱼鳞,所以就叫做鱼鳞图册。鱼鳞图册即是全国土地的总清册。
黄册以明朝的户口为主,鱼鳞图册以土地为纲,两册互相印证,互为补充。这两册起着一经一纬的作用,如同一张经纬编织成的一张大网,把老百姓的人口和土地全部网罗其中。
所以简单的说,黄册以户口为主,鱼鳞图册以土地为纲,两册互相印证,也互为补充。这两册起着一经一纬的作用,如同一张经纬编织成的一张大网,把大明的人口和土地全部网罗其中。
按理说既然如此,高务实或者说户部按照黄册和鱼鳞图册,就完全可以得到各省相对准确的储粮才对。毕竟,在农业科技没有什么明显跃升的时代,排除遭遇大灾之年,粮食产量基本上是比较稳定的。
与此同时,朝廷收取粮税的额度也比较稳定,那么地方上能留存的部分当然也可以推算。再加上粮食不是金银,它是有存放期限的,这也可以计算,因此总的来说,地方上的存粮在户部这边至少应该有一个虽然宽泛但大致上能够肯定的数据。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明朝初期,这两册制度在朱元璋严格调查的基础上制定下来,也确实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地方上主管册务的官吏就开始贪污舞弊,豪强地主也隐瞒户口及土地。
比如洪武二十四年,黄册上登记的全国土地总面积为8804623顷,而到了孝宗时期的弘治十五年,黄册上的土地总面积居然就只剩下了4292310顷。全国土地(耕地)面积在短短百年间居然能缩水一半还多,荒不荒谬?这是遭遇了大范围核打击吗?
而人口的隐漏程度也和土地一样严重,洪武二十六年时,全国丁口(成年男性)已经达到6054万之多,而大明安享太平百年之后的弘治四年,黄册上登记的丁口反而减少至5328万。怎么着,难道封建时代的大明已经发达到能够产生人口陷阱的程度了?
显然不可能,经过百年的和平岁月,而且还增加了一些边远地区的黄册,总人口数不增反减,可想而知的是黄册上人口的脱漏之多。
所以在原历史上到了明朝后期,黄册干脆完全丧失了作用,几近为废纸。地方上的官吏为图省事,往往把旧本上的人口姓名和地产照抄照搬,十年复十年,有些地方编制的黄册和数十年前一模一样。
于是黄册中的百岁老人竟然大批出现。因此到了明朝末年,有人以“人多百岁之老,产竟世守之业”来讽刺黄册的荒诞无稽。
更有甚者,有的官员还事先预制黄册,到“大造”之年往上一交就算完成任务。结果到了鞑清初年,竟然发现有的地方已经预制好崇祯二十四年的黄册——明朝可是亡于崇祯十七年啊!
不过,原历史上张居正清丈田亩主要是功利性的,鱼鳞图册上增加了一些原先漏计的土地便算了事,也没和黄册挂钩。而这一世的实学派清丈田亩,到底比张居正干得稍微深入一些,除了找出一些瞒报的田地,也整理了一些过于夸张的黄册。
然而正如之前说过的,实学派清丈田亩发现问题最大的两个省,是湖广和山东,因此黄册的校正也以这两省为主。[注:湖广、山东的瞒报有很大原因是军屯瞒报,其中湖广还是大明最重要的商品粮产区,洞庭湖平原带取代了已经经济作物化的长三角平原带。]
这样一来,高务实手里能比较准确掌握的地方储粮里头也没有四川,再加上他此前清查仓储也只是清查户部仓储,还未深入涉及地方,于是他对四川的存粮照样两眼一抹黑。现在见刘綎信中这样一说,顿时心中一咯噔,暗道大事不妙。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古代战争不可动摇的基本原则。高务实为了伐元,在京师一线提前两三年就积极存粮,但却忘了平定播州之乱也得提前存粮这么大一件事。他给刘綎着重加强了军备,却忘了给平叛大军提前存储粮草,此刻不禁万分懊悔。
不过,他出现这样的低级失误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湖广作为大明粮食主产区就在播州“隔壁”。
而四川本省其实也是产粮大省,之所以没成为粮税和商品粮大省有两个原因,一是蜀王家的地太多,征不到税也流不进市场;二是三峡太难走,没法轻松行船,因此运输太难,即便有粮食也很难出省。
[注:此时三峡难走的情况前文有述,大概是在高务实赴任广西途中提到的,可能是和刘馨分别时顺便提到,我懒得回头查具体章节了。]
现在这样一看,四川的粮食存量可能有大问题,一百七十万石搞不好要打个对折。虽说八十五万石也不少,但这得看粮食怎么用。如果大军堆在成都,那肯定够吃,然而这不是现实。
播州那个地方运输显然不方便,不方便就意味着一大半粮食实际上会被消耗在运输中,落到前线手里的粮食可能只剩三成,这就很有可能不够吃了。
当然,这一次出兵的二十几万大军并非都吃四川的军粮,贵州也得出一部分,从兵力来说大概要出三分之一或者四分之一左右。可是贵州的粮食产量远低于四川,平时的储粮只能比四川更紧张,从贵州出兵的部分多半还需要四川接济粮食才行。
这下事情大条了。按照刘綎的估算,从现在四川的储粮来看,此次大军围剿播州如果没有外援的粮草,那么军事行动的总时间不能超过三个月。这三个月还是包括进军、平定、撤回三个阶段在内的,也就是说三个月之后,几路大军不仅要平定播州之乱,还得完全退回始发地。
即便以刘綎的自负,他也只能表示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高务实完全同意他的观点,除非这根本不是战争,只是一次轻装上阵的武装游行。
难怪历史上的播州之乱前前后后打了四年,原先高务实以为那主要是因为大明当时主要在和日本打朝鲜战争,对播州有些顾不上。现在看来显然还有其他原因,比如后勤跟不上,没法以快打快。
有这样一个大麻烦摆在面前,高务实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草草看了一眼刘綎的第二个担心,觉得军心士气方面相较于军粮隐患反倒不值一提。
刘綎主要是认为此次出兵官军只占约三分之一,其他都是土司兵马,而这许多家土司对于征讨杨应龙到底是个什么心态,实在是很难讲。
杨应龙造反这件事,说起来和朝廷有志于改土归流关系很大,而且现在从朝廷的态度来看,平定播州之后是肯定要改土归流的。这些跟着朝廷出兵的土司就算再怎么忠心,他们也一样是土司啊,他们会怎么看这事?
唇亡齿寒之下,他们会不会出工不出力,甚至个别的一些人会不会私下和杨应龙勾勾搭搭?这都是很大的隐患。
高务实之所以觉得这事问题不大,主要还是从原历史上的发展进程来判断的。毕竟当时各家土司并没有出现什么出吃里扒外的事,如石砫宣慰司的马家甚至鞍前马后兢兢业业,打得比很多官军还积极。
高务实估计,除了“忠心”这个很难说的原因之外,可能土司们还是有一些“幸存者偏差”,觉得反正造反肯定死路一条,不如老老实实不给朝廷有借口针对自己才更稳妥。
这种想法或许有些鸵鸟,但也很现实,毕竟从朝廷这些年的表现来看,连蒙古人都被吊打了,他们哪扛得住?也只能得过且过,能拖一天是一天吧。
其实高务实不清楚,这些土司现在比他想象中更老实,其中甚至还有高务实在南疆的那些“功劳”。广西岑黄两家土司虽然离开广西故土,但在南疆的日子过得相当滋润,手底下的“土民”膨胀了两三倍,直属的狼兵规模都扩大了不少。
在川贵土司们看来,随着高务实与黄芷汀的联姻,如果朝廷愿意的话,岑黄两家土司的兵马也是可以北调回来镇压他们的。这两家土司同样是“山地战专精”,一旦北调配合朝廷大军征剿,任是哪家土司,甚至土司们联合起来也只有死路一条。
与其作死,不如装死,这是没法子的事。
因此高务实还是把目光转回粮草问题,找来堪舆图仔细查看并思索解决之道。
他发现围绕播州附近,在四川、贵州军粮都极可能不足的情况下,能够支援粮草的省份基本上还是只有湖广。但湖广的粮食虽然肯定够,可运输却被三峡给卡住了。
大名鼎鼎的三峡,是瞿塘峡、巫峡和西陵峡三段峡谷的总称,以后世的行政区划是西起重庆奉节县的白帝城,东迄湖北宜昌市的南津关,跨重庆奉节县、重庆巫山县、湖北巴东县、湖北秭归县、湖北宜昌市,长193公里。
而以当前的区划,倒是和重庆没什么关系,而是全境都在湖广,西起夔州府,东至夷陵州,距离自然是不变的,将近四百里。
这一路其实有驿路,而且正是水驿。如果反过来从东到西看,那就是始发于夷陵州的凤楼水驿,一路经过黄牛水驿、建平水驿、巴山水驿而达夔州府的永宁水驿。
然而水驿只是水驿,这一路主要只做传讯之用,尤其是顺流而下的传讯,的确可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可若是要运输粮食逆流而上……这一会儿激流一会儿浅滩的三峡可就是天堑了,这可不能指望风帆,问过纤夫们的感受吗?
即便京华有强大的内河航运体系,但其长江航道的东半部分历来也止步于三峡,西半部分则只负责以重庆为中心,西起嘉定(后世乐山),东至夔州。所以,哪怕高务实让京华去帮帮忙,也只能把粮食运抵夷陵,而夷陵离重庆还是挺远的,有足足一千多里。
这可真是愁死高司徒了,他觉得自己穿越二十年,总不能一个播州之役还跟历史上一样,一打就打上四年吧?穿越者的面子往哪放!
可是穿越者也变不出火轮船,更不可能不把纤夫当人看,靠着累死十万纤夫强行干成这件事啊。
水路走不通,陆路全是山,难怪自湖广西部开始就全是一堆的土司了。这还真不是朝廷不想早些改土归流,实在是地理因素占了主导,朝廷即便有力也施展不出……何况此前也谈不上多有力。
眼瞅着这三峡水路在当前科技水平下实在无法可想,高务实也只能一改依靠水路的习惯思维,把目光重新转回陆路。
现在的问题是从湖广入川的通道被大巴山脉和武陵山脉给拦住了,两条山脉之间的水路通道就是三峡,一旦不走三峡,就必须挑一道山脉翻过去。
如果非要翻山越岭,那走北面的大巴山明显是在绕远路,这显然不必考虑了,只能翻南边的武陵山脉。
武陵山脉这边……咦,全是土司辖区?高务实看得一怔,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
----------
感谢书友“曹面子”、“单骑照碧心”、“胖带纸”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二十)兵锋所指
大明朝廷之中,对于如何与土司合作并使土司们发挥出最高效能,高务实若称第二,肯定没人敢自称第一。昔日在广西时他便利用土司之力办成许多大事,因此如今对武陵山脉地区一番审视,他也把目光投向了当地众多的土司之家。
众所周知,各地土司几乎都是统治一些大军难以深入的山区,像黄芷汀她家当年那样拥有山间河谷平原的土司都很少见,这便造就了各地土司兵几乎全都精通山地作战的情况。
然而,土司兵马善于翻山越岭,土司治下的土民难道就不善于翻山越岭了吗?显然也是善于的,而这一点正是高务实认为可以借重之处。
高务实立刻回信刘綎,并同时致函四川、贵州、偏沅三位巡抚,向他们“建议”了一些可以施展的手段。[注:明朝湖南湖北总称湖广,但除了湖广巡抚之外,湖北西部设有郧阳巡抚,湖南西部设有偏沅巡抚。原因是此时郧阳乱子多、湘西土司多,以至于不得不专设巡抚镇之。]
高务实的建议其实非常简单,不过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出资雇沿途土民运送军粮。不过这么简单的办法为什么高务实还得交待?答案可能有些令人瞠目结舌:大明朝廷是历来都不直接统治土司辖区的,因此过去两百年里几乎从来没有给土司治下的土民们直接下达过任何命令。
当然,这个传统现在倒也不能随便坏,所以高务实的建议是让沿途各地土司们“承包”这些军粮的输送,三位巡抚只要和土司们商议好,送多少粮食可以拿多少钱就行了——当然,完不成承包任务的赔偿还是要提前说好。
按照高务实的说法,由于土司众多,沿途可能需要经过好几个土司辖区,所以经过每一段土司辖区需要消耗多少粮食就得提前计算出来,并且让土司们能够接受。
朝廷方面只需要保证最后送到前线物资储备点的量是够的就行了,也就是把途中消耗提前分段计算。而土司们只要接下任务并且最终按时按量完成,朝廷就确保一次性支付银两,概不赊欠。
至于土司们如何组织土民,给土民多少报酬之类,朝廷是一概不问的——但是朝廷必须派人随行,并在随行过程中向土民们宣传明白:朝廷为此是给足了大伙银子的。
为什么高务实想出这样一个主意?原因除了土民们有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本事之外,关键就在于价格差。
早前在广西时高务实就知道,土兵们的待遇相当差,尤其是在“薪酬”这方面。他们平时几乎很难拿到几枚铜钱,银子那就更别提了。给他们发银子就好比后世的普通打工人发现这个月老板给发的工资居然是几颗大钻石,第一反应多半是“草,我TM眼花了?”
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土司辖区大多比较闭塞,经济也较为落后,因此当时广西土司们手里也许有兵有粮有物资,但都有个尴尬就是没钱。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他们碰上高务实这个习惯于银子开路的巡按,基本上都没有多少抵抗力。何况高务实还不只是舍得给钱,更舍得带他们赚钱。
同样的处境,同样的道理。武陵山这一带的土司当然也和当时的广西土司一样,平时虽然都是土皇帝,可惜手里没银子,想买点奢侈品都不好办。如今朝廷给出这样的条件,那还不抓住机会赶紧赚银子?
而对于他们这些土司来说,使唤土民的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军粮运送承包制”相当于天上掉银子,能不喜出望外?
高务实之所以最后还交待必须派人随行,并宣传朝廷是为此给了赏银的,就是怕这些土司完全不把土民当人使,最后土民们还被他们蒙蔽说“都是朝廷的命令”,那这黑锅就背得太冤枉了。
只要朝廷派了人,把宣传工作做好,那么一来土司们应该不敢过分压榨土民,二来即便他们仍然压榨,也只能反过来给将来朝廷改土归流创造基础。
忙完了这些事,高务实也忍不住有些想要吐槽。自己明明还只是个户部尚书,但忙碌程度怕是早就超过了内阁首辅,不管哪里出事都少不得自己一份。这么看来,皇帝给他72石大米俸禄真是捡了大便宜(按他的最高官职太子太师算)。
人有时候真是不能随便乱立flag,在他吐槽自己太忙的次日,更加直接的麻烦便上门了。
捕鱼儿海附近的李如松部以及东南方更远一些麻承恩部、萧如薰部,三路大军二十来万朝和兰真沙陀猛扑而去,结果三方直到会师都没碰上蒙古人的主力,只在最后发现有一支约五千人的蒙军从三路大军的间隙处往东逃逸而走。
这个消息一传来,高务实就暗道不妙,一边派人去找曹簠前来,一边自己先打开堪舆图沉思。
曹簠其实不必高务实派人找,他是大宁城中第二个得知此消息的人,拿到消息就知道有问题,因此派出去找他的人在经略行辕门口便碰上了匆匆赶来的曹总戎。
“恩堂,事情恐怕有些不妙。”曹簠一进来,匆匆行了个礼便主动走到高务实身边靠后一点的位置,微微躬身道:“和兰真沙陀的位置已在大宁以北近千里之遥,如今三总戎包抄之下居然还扑了个空,那图们到底去哪了?”
高务实沉声问道:“你有何判断?”
“末将以为两种可能性最大。”曹簠也抬头看着挂在墙上的大幅漠北堪舆图,道:“其一,图们自忖与我大军主力交战没有胜算,干脆趁着如今已然入夏,极北之地也不甚冷,因此往西北方向遁入不里牙惕。”
不里牙惕并非地名,实际上更像是部落名或者族群名,在后世一般称为布里亚特,一些著名的战略游戏中也多以布里亚特称呼。
布里亚特民族从种族上是厄鲁特蒙古人的近支,此时也一般被视为蒙古人的一部分。其祖先原游牧于外贝加尔地区,后来向北发展到叶尼塞河与勒拿河之间地区,与当地居民混合而形成布里亚特人。
此时曹簠所说的“不里牙惕”倒更多的是指代布里亚特人所居住的那片地区,即贝加尔湖沿岸的大片区域,也就是苏武牧羊的“北海”地区。
高务实沉吟着微微摇头,道:“北海虽能活人,却养不活察哈尔六万铁骑。更何况他们全部落或有四十万口,若去不里牙惕,我朝廷大军即便止步当前,拖到入秋他们就受不了了。万一要是拖到入冬,只怕察哈尔人会落得个十不存一的下场。
曹总戎,若你是图们,能做出这样的决断吗?至少若换做是我,绝不会如此自蹈死地,与其坐等入冬冻毙,还不如拼死一搏,也算不负先祖成吉思汗之威名。”
高务实这话说得很直白,道理也很简单。那不里牙惕远在和林以北七八百里,夏天时还能说是凉爽,入秋开始就冷得出奇。等到了冬天,那地方根本就不像是个能住人的地儿,真正是呵气成冰,冻得流了鼻涕都不敢擤,因为可能把鼻子捏掉。
图们这次从察罕浩特出逃可并非只带了六万铁骑,他还带着察哈尔全部,虽然大明方面一直没搞明白察哈尔整个部落到底有多少人口,但大抵应该在四十万众。
四十万人,虽然人人都有马可乘,但他们拥有大量牛羊,这转移起来也不是真就特别简单的事,更不可能全跑去北海那种苦寒之地等死,所以高务实不认为图们会这样做。
曹簠做这个猜想,主要是判断图们或许认为大明官军不可能在漠北草原晃荡大半年还不撤回,因此他可以先在北海附近拖延时间,等官军南撤再卷土重来——其实对于蒙古人而言,这一手早已不是一次两次玩过了,再玩一次按说也很正常。
他把自己的想法解释了一下,得到的却只是高务实再次摇头。高务实道:“图们或许一开始会这样想,但布日哈图不会。布日哈图早就知道朝廷为此战准备多年,所备物资粮草足称充裕,就算在漠北过个冬,那也未必不可能。既然如此,他怎会同意图们做这样的打算?”
曹簠一想也是,布日哈图早在数年前就在京师安排了细作,这件事连曹簠都有所耳闻,据说锦衣卫还曾经抓到过三、四人,但也一直认为没有抓完。
换句话说,布日哈图对大明的情况是非常了解的。呃,说起来那些细作甚至都不必很专业,因为大明朝廷就有公开的邸报、塘报,乃至于民间现在也有了《京华时报》、《海贸周刊》、《实学动态》等报业,很多消息都是公开的,只要你肯收集和总结,大部分情况都能推测个八九不离十。
既然高务实认为图们的主力不会往北海逃窜,那曹簠便只好说出第二个推测,他说道:“倘若不往西北而去不里牙惕,那么图们就很可能会杀一个回马枪……”
高务实比他更早得知消息,心里对此也早已有所预计,但此时却只是平静地问道:“如果有回马枪,你以为这一枪会刺向何处?”
曹簠略有些诧异,直言不讳地道:“自然是刺向大宁。”
“大宁么……这个可能性的确不能完全排除,但本部堂却认为,布日哈图不会来攻大宁坚城。”高务实转身离开堪舆图前,走到主座边端起茶杯,轻轻转了转杯盖,停住手淡淡地道:“他和我是交过手的。别的不好说,但他至少应该清楚我是个谨慎之人,不会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他说到此处,目光一凝,沉沉地道:“本部堂对图们的去向也有两个推测,但却不是不里牙惕或者大宁。”
曹簠虽然对自己的判断被高务实否决有些失望,但同时他对高务实又的确是心服口服,因此恭恭敬敬地道:“末将惭愧,还请司徒示下。”
高务实坐了下来,又摆摆手示意曹簠也坐下,这才道:“我料曹总戎与诸将一样,都对戚司令的去向很有兴趣……事到如今也不必再保密了:戚司令带禁卫军去了和林。”
曹簠讶然道:“还真是去了和林?”
高务实笑道:“看来曹总戎也猜到了。”
“猜是猜过,但其实并不肯定,毕竟这……着实有些远,而且颇为危险啊。”曹簠不知道是不是有些紧张,搓了搓手道:“和林不仅是外喀尔喀部汗庭驻地,而且对于蒙古人而言有着特殊意义,当地牧民人丁虽然不及土默特、察哈尔甚至鄂尔多斯,但却历来以剽悍著称。如果阿巴岱赛音汗孤注一掷,没准也能拉出四万甚至五万骑兵,这股力量不容小觑。”
高务实微微一笑,道:“那如果图们也能赶去和林呢?”
曹簠愕然道:“这……不可能吧?从察哈尔通往和林虽然说是说一路草原,但其实说来蒙古草原本就是高原地形,自古以来就有习惯走法。在这条路上,大同麻总戎不是已经抢先占据了要害撒里怯尔和三关口吗?
图们所部只有六万左右,仅为麻总戎所部半数,再加上麻总戎提前占据要害进行防守,图们更不可能冲破封锁抵达和林了。”
“麻贵那一路是明棋,我料布日哈图要么能够猜到,要么能够查探到。”高务实微微眯起眼,道:“所以本部堂才再布置了戚司令这一路暗棋,让他领着禁卫军在和林周边某处潜伏,等待自以为过了华容道的图们与布日哈图二人自投罗网。”
曹簠先是惊讶,继而拜服:“恩堂庙谟高远,神机妙算,末将望尘莫及。”
谁料高务实却连连摆手,道:“你先别夸得太早了……现在看来,布日哈图至少有一半的概率并未中计。”
“啊,这又从何说起?”曹簠听得愣住了。
“就从他这一手金蝉脱壳说起。”高务实右手五指有节奏的敲着扶手,沉声道:“你判断他可能要杀个回马枪,本部堂也以为极有可能,只不过他的目的地不太可能是坚城大宁,而是自大宁以北、麻承恩部以南的这个大缝隙向西穿行,兵锋所指乃是土默特王庭——归化!”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阿勒泰的老西”、“持羽静风尘”、“曹面子”、“十点半的地铁”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廿一)图们托孤
小冰河期的夏日漠北草原并不炎热,甚至很像是已经入了秋的中原,气候宜人。
这一日碧空如洗,极目天舒,本是绝佳的风景。奈何草原的东面忽然起了扬尘,伴随着低沉如阴雷一般的轰隆声,一支庞大的骑兵从天地之间呼啸而来。
领头之人正是“全蒙古的大汗”——扎萨克图图们汗。老汗已经年近花甲,这在蒙古人里已经算是高寿。他的须发早已半白带灰,脸颊也有些内陷,厚重发黑的眼袋更说明他近来十分劳累,唯有冷厉的双眸一如既往。
这支人数众多的骑兵奔至一处长长地缓坡,图们大汗一勒马缰,止步不前。数万铁骑根本无需号令,宛如一人般随即停了下来,等待大汗的命令。
但大汗并无命令,只是眯着眼睛往前打量了片刻,才用沙哑的嗓子问道:“布日哈图,前面不远便要到沙城了吧?”
布日哈图正值壮年,虽然一路风尘,却显得淡定如常,稍微拉了拉马缰,点头道:“大汗好记性,前方约二十里应该便是沙城了。”
图们微微颔首,但面色却变得更加阴沉起来,片刻之后忽然轻叹一声:“昔年我君臣二人领数万大军,便是在这沙城之下受挫顿兵,当时……城中坐镇之人便是高日新。”
布日哈图点了点头,却未做声。图们则接着道:“有时候本汗忍不住会想,如果当时我们拼得伤筋动骨也要强攻拿下沙城,将高日新斩杀在此,如今还会有这许多事么?”
布日哈图沉默片刻,缓缓道:“前事已矣,大汗更需考虑当下与将来。”
“呵,是呀,总是要先考虑当下和将来的。”图们仿佛自嘲一般笑了笑,又叹息一声:“其实本汗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在想当年就算我们要强攻,其实也拿不下沙城,是么?我想是的,毕竟你前几日还坚持说‘高日新所驻之城必难破之’……当年的沙城,想来也是一样的吧。”
布日哈图这次却回答得很快,立刻道:“明廷吹嘘高日新乃是天下第一文帅,自出仕以来,百战百胜未尝一败。但此人并非真的用兵如神,以臣观之,高日新政才远胜兵才,其所以未尝一败,有三大原因。
其一,此人善于战前布局,即汉人兵书所言:‘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地生度,度生量,量生数,数生称,称生胜。故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胜者之战人也,若决积水于千仞之溪者,形也。’高日新便深得其中精髓。”
图们皱眉道:“这些话什么意思?”
大汗显然是没有仔细读过兵法的,因此布日哈图给他简单解释了一番。告诉他汉人兵法说获胜的基本原则有五条:一是土地面积的“度”,二是物产资源的“量”,三是兵员众寡的“数”,四是兵力对比的“称”,五是胜负优劣的“胜”。
敌我所处地域的不同,产生双方土地面积大小不同的“度”;敌我土地面积大小的“度”的不同,产生双方物产资源多少不同的“量”;敌我物产资源多少的“量”的不同,产生双方兵员多寡不同的“数”;敌我兵员多寡的“数”的不同,产生双方兵力对比不同的“称”;敌我兵力对比“称”的不同,最终决定战争胜负的结果。
因此,胜利的军队较之于失败的军队,有如以“镒”称“铢”那样占有绝对的优势;而失败的军队较之于胜利的军队,就像用“铢”称“镒”那样处于绝对的劣势。实力强大的胜利者统帅部队作战,就像在万丈悬崖决开山涧的积水一样,这就是军事实力的“形”。
“就是你此前经常和本汗说的‘国力’了。”图们听完沉沉点头,道:“明廷国力强大,但以往总不能用好,后来有了高家伯侄,这股力量渐渐便能聚拢起来且如臂使指,我蒙古勇士虽然善战,可一旦沦落到只能和明人拼消耗,便迟早只能一败……你接着说吧。”
“其二,高日新此人虽未必机巧百变,但其胜在用兵谨慎。此即兵法云:‘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善用兵者,修道而保法,故能为胜败之政。’故其虽非天生将才,却总能慢慢形成胜势,直至不可逆转。”
“这段本汗倒是听得懂。”图们点头道:“是说善于作战的人,总是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不放过击败敌人的机会。所以,胜利的军队先有胜利的把握,而后才寻求与敌交战;失败的军队往往是先冒险与敌交战,而后企求侥幸取胜。
也就是说,善于指挥战争的人,必须掌握‘自保而全胜’的道理和法门,这样才能够掌握胜败的主动权。”
“大汗英明,正是如此。”布日哈图颔首道:“高日新领兵,总是先求不败,然后求胜。当年沙城之战,他守我攻,他有坚城可倚靠,有大炮可伤我。我部骑兵,若论来去纵横,固然在他之上,但耗在城下却难有寸进,早晚必走,他何虑哉?
大汗当日也正是明白其中道理,因此在试探过后,见其不露破绽便撤军而走,此正道也。即便再历一次,臣想大汗也必是如此抉择。既如此,又谈何‘拼得伤筋动骨也要强攻拿下沙城’之说?”
“不过一时感慨罢了。”图们兴味索然地摆摆手,道:“不说当年了,你说说他第三个百战百胜的要点。”
“这第三点,便是其深知‘气胜’之理。”布日哈图知道图们必然不懂,不待他开口询问,自顾自解释道:“兵法云:‘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
图们想了想,道:“意思是说对于敌人的军队,应该想办法挫伤其锐气,使其丧失士气,而对于敌方的将帅,可以动摇他的决心而使其丧失斗志。所以,敌人早朝初至,其气必盛;陈兵至中午,则人力困倦而气亦怠惰;待至日暮,人心思归,其气益衰。
因此善于用兵的人,要避开敌人初来时的锐气,等待敌人士气懈怠衰竭时再去打它,这是通过削弱敌军士气而获胜的办法。用自己的严整对付敌人的混乱,用自己的镇静对付敌人的喧嚣,这是通过利用敌军心理躁动而获胜的办法。
而在离自己较近的战场上等待远道而来的敌人,在自己部队得到充分休息的状态下等待疲惫不堪的敌人,在自己部队吃饱肚子的情况下等待饥肠辘辘的敌人,则是通过消耗敌军力气而获胜的办法。”
“不错,大汗此言便是正解。”布日哈图欣然道:“对于一支军队而言,士气非常重要,因此一定要注意打击敌人的士气,动摇将领的决心。趁敌人士气消沉,将帅沮丧毫无斗志的时候去攻击它,才会减少自身伤亡,用最小的代价获取战争的胜利。
汉人有句话叫做‘打蛇打七寸’,意味着做事要有重点,这样才会事半功倍。‘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和‘避实就虚’的作战原则一样,都是说明在敌我力量相当时,可以作暂时的让步,以保持我军的锐气,使敌人疲劳沮丧,减杀其优势。待到时机成熟时,再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
图们想了想,道:“当初辽南之战,高日新先让本汗和炒花一路急进,等到河边再慢慢狙击阻拦,然后趁我军疲惫又急于过河,这才发动决战,一举将炒花大军击溃,甚至俘虏了其本人,就是这个道理吧?”
“然。”布日哈图点头道。
谁料图们却苦笑起来,摇头道:“本汗原想说,若早知道这些道理便好了。可是转念一想,道理归道理,真到了战场上,能让领兵者分心的事太多了,到最后还能坚持初心本意者何其少……就算再来一次辽南大战,本汗和炒花也都读过这些兵书,但恐怕炒花仍然必死。”
布日哈图点头道:“的确有此可能,因为以上三点加在一起再审视高日新,就会发现他能胜我们的一处关键——知我所求,故能示我所想。如此,想不上他的当,着实极难。”
图们忽然眉头大皱,有些不安地道:“那你说,这一次咱们当着二十多万明军的面来一手金蝉脱壳,然后千里奔袭归化……该不会也是高日新故意露出的破绽吧?”
“这次应该不会。”布日哈图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思索着道:“高日新此战与以往有别,那就是他这次作战的目标定得太大,不仅要击败我们,而且想要全歼,欲图一举覆灭我蒙古汗庭。甚至,他还需要以此来震慑国内一些反对他或者说反对实学改革之人。
这个目标太大了,使得很多原本可以采用的办法都不能采用,只能四面张网,想把咱们围起来。虽然乍一看他手里有数十万兵力,要重重包围也未尝不可,但那只是表象。
实际上正因为兵力太多,若大肆集中一处则难以补给,因此臣战前预计,他能用在察罕浩特周边五百里的兵力最多不能超过三十万,否则军粮不济,反倒给了我们机会。
在这般情况下,他想在这大草原上围剿,便只能放权于前线将领,让他们自行寻觅战机。然而高日新以往能做到不受引诱,坚决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步步部署作战,他麾下其他将领却做不到这一点。
李如松并非是他高日新门下之将,甚至还是此战唯一与高日新不在同一派系的将领,所以此战之中他承受的压力是最大的。在这般情况下,李如松一定会积极求战,即便不能克竟全功,也一定想要拿下首战获胜之功。
于是臣预计,李如松在料到我军不会与其在察罕浩特决战之后,必然算到我军要北上避其锋芒,因此他会以萧如薰为明直奔察罕浩特,自己本部在暗北上堵截。臣料定,以李如松之跋扈喜功,必想再现蓝玉捕鱼儿海之胜,其军必轻装狂奔至捕鱼儿海坐等我军迎头撞上。
我军此次迁徙除了大军之外还带着三十余万人,势必不能与李如松比奔袭之迅速,故臣才请大汗说动阿巴岱赛音汗以精锐前往,故布疑阵,佯装中计。而我军本部则派精锐哨探监视围堵而来的麻承恩部,见其加速前进便知阿巴岱赛音汗已然得计,于是全军趁机西进……
到如今,阿巴岱赛音汗那边应该已被识破,不过他久居和林,更适宜在北地活动,一定能摆脱追兵来与我等汇合于西垂,大汗不必为他担忧。而反观高日新,他此刻或以为我军要北上和林会合外喀尔喀部,集中兵力与其决战;或以为我军逃出包围圈之后,要趁机去取他所在之大宁,一举扭转乾坤……”
图们闭上眼睛,接口道:“但他没料到本汗此番决心之大,竟要抛却故土,向西征伐。而且本汗在向西之中途,还要去土默特打个草谷,为你一报昔日之仇。”
布日哈图在马背上深深躬身,道:“大汗之恩,臣三生难报。”
图们一摆手:“你与本汗都是黄金家族出身,乃是血脉相连之人,说这些作甚?再说,去归化城一战既是为你与尔父报仇,也未尝不是为本汗自己出一口恶气,那就更不必说什么恩不恩的了。不过土默特主力虽出,钟金哈屯手中的力量也不容轻视,这一战仍然可能是一场苦战……”
他忽然转头,朝背后一位略显瘦弱的中年蒙古贵族一招手,那人赶忙微夹马腹上前听他吩咐。只见图们轻叹一声,对布日哈图道:“布日哈图,我等此去万里,本汗近来身体已经有些不支,或许西行之日不远矣。布延虽然不成器,这些年来也算尽力,本汗……我今日就把他托付给你了,望你能好好辅佐。”
布日哈图吃了一惊,正要说些劝解之语,谁知道图们坚定地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开口。然后图们又对自己这位长子布延台吉道:“布延,你听着,等你将来继位,布日哈图就为你执掌白纛,明白吗?”
此言一出,不仅布延台吉吃了一惊,连布日哈图本人也是大惊失色,连忙抢先道:“大汗不可!”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klauszx”的月票支持,谢谢!
第276章 伐元(廿二)今周公
不过就是“执掌白纛”四字,何以布日哈图反应如此强烈,立刻出言阻止?因为图们口中的“白纛”在蒙古是一种非常特殊的象征物。
白纛又称“九斿白纛”,这个“斿”字有两个读音和解释,一是同“游”,二是同“旒”。很显然,此处的用意就是后者。
何为“旒”?旒就是旌旗上的飘带,或者帝王冠冕上的玉串,都是权力的象征。军权,或者王权。
九斿白纛正是蒙古权力的象征,最初由成吉思汗所创立,此后一直沿袭。在蒙古人铁骑横扫数万里天下之后,散落各地的各部酋长均有各自的苏勒定(军旗上的铁矛头,也是一种象征意义的东西),但能使用九斿白纛的就屈指可数了。
成吉思汗蒙古帝国的徽旗便是“九斿白纛”,而所谓九斿白纛,也称九足白徽或者九足白旗,蒙古人俗称其为“查干苏力德”。
查干又译察汗,是白色的意思;苏力德又译苏勒德,是大竿的意思。查干苏勒德在被引入汉地之后便有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名字:“九斿白旗”。明兴元衰之后,此物成了“察哈尔部查干苏勒德”,专由察哈尔万户供奉,以示正统。
查干苏勒德的缨子用银白色公马鬃制做,干为松木,因而称查干(白)苏勒德,为三叉神矛的主苏勒德和八柄陪苏勒德组成。
主苏勒德的顶端为一尺长镀金三叉铁矛,三叉象征着火焰。三叉矛头下端为“查尔”(圆盘),圆盘沿边固定银白公马鬃制成的缨子。主苏勒德的柄也叫“希利彼”,用松木制成,希利彼五寸粗、十三尺长,插入中间有孔的花岗岩底座。
离主苏勒德一丈五距离的地方,四面、四角上竖起八柄陪苏勒德,并用马鬃搓成的“呼和纳楚格”(绳子)与主苏勒德相连接,用以加固主苏勒德。陪苏勒德的希利彼为九尺长,矛头与主苏勒德一样。
据传,成吉思汗于丙寅年“在斡难河源头,建九脚白旄纛做皇帝”[注:出自《蒙古秘史》]。而《元史太祖本纪》中也有记载:“元年丙寅(1206年),帝大会诸王群臣,建九斿白旗,即皇帝位于斡难河之源。”这是蒙古人首次对九斿白纛的记载。
从此时起,蒙古人在和平时期、庆祝时刻都立九斿白纛,将其视为民族和国家兴旺的象征。
不过也另有一种说法称,公元1189年,成吉思汗在他的诞生地肯特山南麓克鲁伦河源头一个叫呼和淖尔的地方被众贵族推举为汗。参加此次推举的主要有3位德高望重的贵族:浩特拉汗之第二子阿拉坦、斡惕赤斤、也速盖巴特尔之哥捏坤台吉之子忽察尔别乞、把尔坛巴特尔之哥斡勒、巴尔哈格之侄彻辰别乞等。
他们给铁木真授予“汗”的称号,并且树起其尊父也速盖巴特尔的九足白旗。这一年铁木真年仅28岁。后来成吉思汗建立大蒙古国后,这个九足白旗就演变成了大蒙古国的国旗九斿白纛。
无论哪种记载、哪种传说才是真实历史,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九斿白纛代表的是成吉思汗传下的蒙古正统,是全蒙古权力与地位的最高象征。
那么,图们说等布延台吉继位,“布日哈图就为你执掌白纛”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和刘备白帝托孤一样,表示如果布延台吉不成器,布日哈图就干脆自己取而代之么?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两者之间还是有些区别的。图们此刻所说的“为你执掌白纛”,虽然的确是赋予了布日哈图将来可以代表大汗立起九斿白纛的权力,但这句话在蒙古人的语境中,更多的其实是封官——预封布日哈图为太师。
怎么又扯到“太师”了呢?这首先要从蒙古的“太师”这个官职来历说起。
蒙古历史上第一位太师,就是成吉思汗的铁杆亲信木华黎。在成吉思汗西征的时候,木华黎手持只有成吉思汗才配拥有的“白纛”负责“太行以南”的行政事务,留守的上万蒙古军、汉人和契丹军阀都受其节制。
后来经过进一步的发展,太师进而负责岭北行省(漠北)的行政管理。岭北行省不设州县,各个部落和千户等都受太师的管辖,哪怕是科尔沁等黄金家族后裔直接管理的部落也都得听命于太师,所以“太师”在蒙古的行政体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掌握相当大的权力。
再后来元朝退出中原,漠北成了残元唯一的地盘,那么太师这个职位也就水涨船高,名正言顺的成为整合漠北所有部落的实权派,同时也是非黄金家族的蒙古贵族可以取得的最高官职。
后来洪武年间的捕鱼尔海之战,蒙元损失十万人左右,元主脱古思帖木儿和其子天保奴被杀,明军俘获其次子地保奴等共计一百二十余人、官署三千、军士七万余人,蒙元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这次失败使黄金家族之忽必烈家族的大元政权丧失了在蒙古人中至高无上的中央汗国的地位,大多数蒙古部落宣布脱离它而独立。而后来几位大汗,虽然依旧出自黄金家族,但其实都是地方实权派拥立,他们既不显赫也不重要,不可能和前期的统治者那样拥有至高无上的威望和号召力。
而同时,太师作为蒙古政权遗留下来的一个非黄金家族的最高职位,就成为实权派人物梦寐以求的职位。有了它,实权派非黄金家族出身的贵族就可以控制蒙古国的大汗——甚至废立大汗,所以在眼下的蒙古,太师实际就是草原上的无冕之王。
这个情况有点类似于丰臣秀吉因为出身关系做不了武家最高官职“征夷大将军”,便只好屈就“关白”类似。
然而此时图们提前封官布日哈图为“蒙古太师”却有一个大问题,问题就在于布日哈图不是“非黄金家族出身”,他是正儿八经的黄金家族血脉——他老爹辛爱可是俺答汗的长子“黄台吉”啊!
蒙古人的传统艺能是“大汗,黄金家族中兵强马壮者为之”,所以当把汉那吉在高务实的支持下战胜辛爱成为土默特的彻辰汗之后,辛爱的汗位丢了就是丢了,连土默特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然而汗位归汗位,血统归血统,辛爱丢了汗位又不影响他是黄金家族的血统,自然也不影响布日哈图的血统。布日哈图依然是黄金家族的台吉身份,理论上他现在也是可以被尊称一声“布日哈图洪台吉”的。
既是台吉,又做太师,那将来的大蒙古国到底谁说了算啊?布日哈图之所以急急忙忙出言阻止,原因便在于此。
然而此时的图们却并非一时兴起,他一脸严肃地朝布日哈图伸手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不容置疑地道:“这些年你劝我读些汉人的书,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时局如此,百战百胜怕是难了,不过那些汉书有时候也还是能说些道理出来的,本汗就听说了一个故事,很是感慨……你知道是什么故事么?”
布日哈图心下着急,但大汗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他作为臣下又不能不听大汗说完,只能强忍着不安道:“臣下不知。”
“你肯定是听过这个故事的,但布延多半没听过。布延,你走近一些。你小时候阿布(父亲)一直很忙,也没怎么和你相处,教导也少。如今你不小了,阿布也老了,最后给你讲个故事吧,你要好好听着,用心记着。”
布延台吉都已经是中年人了,甚至比布日哈图的年纪还大一点,但此刻却丝毫不敢有半分不敬,老老实实踢马上前两步,与乃父并辔。
图们点点头,眼睛望向沙城的方向,幽幽地道:“米尼忽(儿子,有昵称意味),南朝有个武王灭商的故事,这你应该有听说过吧?”
布延台吉在马上躬了躬身,答道:“是的,阿布。”
“好,那我就可以少费很多口舌了。”图们含笑道:“周武王灭商后还有许多事需要扫尾,因此劳心劳力,无论原先多么强健,也终究还是熬不过没日没夜的工作,于是在建立周朝的第二年,他就病倒了。
都说得天下易,守天下难,周武王这一病倒,倒是给了那些商朝的遗族一个躁动的机会,这个新建立起来周朝便开始动荡不安。
周武王是十分心系天下的明君,他不忍心自己治下的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之中,于是找到了文韬武略的周公旦,想要把天下托付给他。
周公旦是一个什么人呢?他是武王的弟弟,汉人说他是个‘君子’。君子嘛,都讲究道德仁义,他说什么也不同意武王的意见,并且还整天为武王祈祷,希望兄长的病能够降临在自己身上,希望自己能够代替武王承受这一切,然而还是天不遂人愿,武王在不久之后仍然去世了。
当时武王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成王还很小,只有十三岁,乳臭未干。周公旦怕成王处理不了政务,让别有居心者生事,更不忍心看到百姓生灵涂炭,于是就摄政理事。这期间,有许多眼红的人想要挑拨离间,比如管叔、蔡叔和霍叔等,散布流言说‘周公将不利于孺子(成王)’,使得成王对周公有所怀疑。
此时才不过攻灭殷都的第三年,武庚发起叛周之战,并联合徐夷、奄、蒲姑等东方旧属国发动大规模叛乱。面对这样严重的局势,周公旦耐心说服召公奭和诸大臣,作《君奭》,及时解决了周朝内部因王位继承造成的矛盾,然后亲率大军东征。
经过三年苦战,周公旦终于削平了武庚叛乱,杀武庚,黜三叔,同时攻灭了东夷诸部。其实也是经过这次战争,周人才最后完成了灭商的事业。
周公东征胜利之后,为了镇压商遗民和控制整个东方地区,决定在洛水北面的瀍河涧水附近营建洛邑。营建工作自周公摄政五年开始,至七年完工。新建的洛邑包括王城和成周两部分,成周在东而王城在西,中隔瀍水。
洛邑建成后,周公将‘殷顽民’(即大小奴隶主)迁往成周,并派八师(一师2500人)军队镇慑。与此同时,周公还政于成王,自己留守洛邑。而后,他写了《无逸》,告诫成王不要贪图安逸,由逸而失国。
周公还政三年之后,在沣京养老,不久病死。成王以周公有勋功于周国,赠鲁公,以天子礼祀之,葬周公于毕。东汉末年时,曹操有诗言:‘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此乃至正之评。”
布日哈图其实刚听图们开口就知道大汗为何明知道自己是黄金家族血脉还要封自己做太师、赐九斿白纛了……大汗是希望自己能做布延的“周公”啊。
让人做儿子的“周公”?要说信重,这天下之间恐怕再没有比这更甚的信重了。布日哈图也忍不住有些恍惚,一时竟忘了说话。
另一边,布延台吉却有些犹豫,有些挣扎。
阿布拿布日哈图当周公旦看?好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布日哈图在当下的蒙古的确有些像周公旦,才干卓绝而谨慎自持。
自他来察哈尔已有数年,却从来没提过自己是黄金家族的台吉,要求大汗按例给他分领一部。到现在,他也只有自己当初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人马作为亲卫,根本不曾试图按照台吉或者执政的身份扩大直领。从这点来看,他应该算是一个没有权力欲的人。
但这不代表他没有理想,或者说没有志向。他认认真真把自己实际上的“军师”工作做到了极点。
在察哈尔万户之中,即便是最苛刻难处的人都不得不承认,布日哈图真的是一心为国,毫不利己。此前他绕行数千里,去西垂边地来回奔波挑起明廷内乱,就是最有力的例证之一。
然而,周成王继位之时年仅十三岁,大汗也说他“乳臭未干”,所以周公旦摄政辅佐他到二十岁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布延台吉多大年纪了?我都中年人了啊,还要让布日哈图这个比我更小几岁的“今周公”来辅佐我七年吗?
三人都不言不语,场面一时有些凝固,正如三人此时的面色一样。
随着时间流逝,布日哈图的脸色越来越轻松,而图们大汗的脸色却逐渐阴沉。
正当他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准备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反复权衡利弊的布延台吉突然抬起头来,朝布日哈图深深一礼,诚恳地道:“以黄金家族的尊贵血脉起誓:若真到了那一日,请布日哈图执政为我执掌白纛。”
布日哈图轻轻一叹,面色居然还有些苦涩,但还是扶住了布延台吉,轻声道:“以黄金家族的尊贵血脉起誓:若真有那一天,我待台吉必如今日对大汗一般忠心。”
二人紧紧把臂,互证誓言。图们这才露出笑容,道:“这便是了,蒙古到了今日,再不万众一心就真没有将来可期了。”
布延台吉和布日哈图都朝大汗施礼,图们大汗却似乎忽然想起什么事来,朝布延台吉问道:“你孙儿是不是刚刚出世,可取了名字?”
原来布延台吉虽然只是人到中年,但蒙古人此时成亲甚至比中原汉人还早,所以他前些天已经刚刚当了爷爷。
“是的阿布,刚刚出生不久,还没取名字呢。”布延台吉心中一动,道:“请阿布……请大汗赐名。”
图们大汗却摆了摆手,笑道:“还是让布日哈图来为他取名吧——你不要推辞。”后半句显然是对布日哈图说的。
“这……那臣下就僭越了。”他想了想,道:“就为小台吉取名林丹吧。”
----------
感谢书友“曹面子”的打赏支持,谢谢!
感谢书友“曹面子”、“胖带纸”、“阿勒泰的老西”、“军史科工”的月票支持,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