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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云无风     大明元辅txt下载     大明元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46章 帝心

    万历十八年的春节依然寒冷,以至于皇宫之中早早开启了地龙。从乾清宫到东西两院后宫,依靠着京华源源不断的煤矿供应,现在倒是无虑冬日之寒。如此种种,每年大概也就多个三四万两的花费,靠着辽南盐场的分红,皇帝对此并不在意。

    如今春节已过,宫中的皇帝陛下从一连串的仪式性活动中解放出来,此刻正在乾清宫休息,不过他的情绪看来并不算多好,面色之中甚至还有些许阴霾。

    从一位宫女手里的堆漆泥金盘中接过来一杯清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朱翊钧用嘴唇轻轻地咂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一只天青与绛红双色交错的禹瓷暗龙杯,欣赏着自古被称为“钧瓷无双”(禹瓷即高家的钧瓷,避朱翊钧的钧字)的精美艺术。

    今日在皇帝身边伺候的大珰是张诚,他完全明白皇帝的心思,但是他不打算先开口,而是准备等皇帝自己先提起来那一个极其重大的问题,免得日后皇帝的心思一变,自己会吃罪不起。

    站在旁边侍候的几个宫女和太监都没有一点声音,偷偷地打量着皇爷的面部表情,甚至是他端详茶杯时的细微动作与神情。他们也在猜测皇上会向张诚问及什么机密大事,这些大事并不是他们敢听的,他们也根本就不想知道,可是他们没看见皇上的任何指示,又不敢主动地回避出去。

    这些宫女和太监们平日不需要等待皇爷开口,自然会根据他的眉毛川良梢、嘴唇或胡子等任何部位、任何轻微动作行事,完全能够合乎皇爷的心意。

    当皇帝的眼睛刚刚离开茶杯的时候,一位宫女立刻走前一步,用双手捧着一个堆漆泥金盘子把茶杯接过来,小心地走了出去。其余的宫女和太监们宛如得了指示,极其默契地一起行动起来,个个蹑着手脚却偏偏井然有序,先后退了出去。

    很快,朱翊钧便站起来,在西暖阁里来回踱了片刻,然后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朕听说今年户部忙得很吧?”

    “是,万事逃不过皇爷法眼。”张诚小心翼翼地道:“今年户部的事比往年多了不啻一倍,要是换做以往,地官大人就算急得撂挑子也不算稀奇……不过高司徒何等人也,即便是诸事斑杂,到了他手上也是井井有条的,皇爷大可不必担心。”

    “唔,务实的才干自然是不必多说的。”朱翊钧说着,微微一顿,似乎不经意地道:“不仅这些事难不倒他,甚至还有时间去做一些其他的事。”

    张诚也似乎很不经意,飞快地接了一句:“皇爷是说吕宋的事?”

    朱翊钧站到窗边,看着窗外的飞雪,用一种难以捉摸其心思的语调道:“朕记得早些年的时候就总有人和朕说,说现在的勋贵们早就不会打仗了,只能靠着祖上的恩荫袭爵,为天家操持代祭等务。

    朱应桢和张元功他们也常说有愧祖先英名,是以前几年京营两分之时,他们都愿意放弃禁卫军中的差遣,而只管着生产建设兵团那档子事。

    可朕万万没想到,就是这群人的家丁,一旦得了务实的指挥——甚至还不是直接指挥,就能出兵万里汪洋之外,扬威于异域番邦之境……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张诚心中一动,但仍不敢放肆,只是继续小心翼翼地道:“想是那番邦异域之兵实在不成器,远远比不得蒙古人吧?”

    “嗯,这话大概也有些道理。”朱翊钧淡淡地道:“不过朕好奇的是,那吕宋一国既然是被红夷占了,而红夷数十年前之时便有那般巨炮,可见非比寻常之蛮夷,终究是有些伎俩的。

    可是,务实不过是派人带着勋贵们的一群家丁南下,居然便摧枯拉朽地将红夷击败……这可就奇了怪了。朕想着,早些年广东水师形容红夷之时,说的可不是红夷不堪一击,而是说他们拥坚船、携巨炮,纵横南洋少有敌手呀。你说……这是不是广东水师又在蒙蔽圣聪啊?”

    “这个……奴婢只知道伺候皇爷,这些事情哪里知道得清楚。皇爷若是有疑问,何不召高司徒进宫,一问便清楚了不是?”张诚低着头答道。

    朱翊钧摇了摇头,道:“朕倒是想召他来问一问,不过黄芷汀不是回京了么?他夫妇二人平日相隔万里,好不容易聚一聚,朕现在召他来问话,未免有失体谅了,非是为君之道。”

    “那……要不遣中使去高司徒府上了解一下?”

    “这有什么区别?”朱翊钧背对着张诚,随意摆了摆手:“以朕对务实的了解,只要朕派人过去问起这件事,他一定会立刻进宫陛见。如今这么大雪,他一路吹着北风过来,朕见了不得愧疚?”

    张诚听得心中一惊,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但话一出口,却是全无心机的模样:“皇爷说笑了,常言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高司徒家族数代沐浴圣恩,其本人更是朝臣楷模,皇爷凡有所命,司徒无不克从,自庚辰以金榜魁首入仕,至今已近十载。十载以来,高司徒两任外官,皆是蛮荒偏僻之地,何曾听闻他有半句怨言?

    虽则朝中对他外任之时某些做法略有争议,但以奴婢之耳闻目睹,无论哪位大人都得承认,高司徒其按广西,则南疆定;其任辽东,则女真宁;其使丰州,则西虏从;其出河套,则关陇平……如此丰功伟业之下,即便真有些许出格之行,依奴婢之浅见,料想高司徒亦当自有缘由,恐是不得不为之尔。”

    “咦?”朱翊钧有些诧异地转过身来,盯着张诚打量了几眼,点头道:“你倒是长进了不少,难得难得。”

    张诚连忙道:“奴婢不敢当皇爷称赞,莫说奴婢只知道伺候皇爷,即便真是有所进益,也必是因为在皇爷身边耳濡目染之故。”

    “呵呵。”朱翊钧笑了笑,没注意到此前张诚话里其实已经给高务实下了眼药,只是随意地道:“务实这个人什么都好,只是他今年收拢财权之举,实在有些……嗯,有些动作太大了。朕知道他才具无双,可眼下外廷很多人都在等着看他手忙脚乱,他偏偏又不以为然,认为这些事难不倒他……

    唉,其实朕也知道,他这个人看似平和,对谁都温文尔雅,实际上却颇有一股敢为天下先的傲骨,这和当年高先生并无不同。无非高先生之傲于言谈举止之中毫不遮掩,而务实之傲却只隐于行动之中。

    但这也是朕最担心的事,以高先生之为人,与其为敌者自亦多以当面交锋为手段,然则若有以务实为敌者,恐怕更多的只好在背地里下手。

    若是在往日,因着务实诸般功勋,这手大概是不大好下的,但去年务实收拢财权之举着实太狠。朕听说,如今连各部衙自行购买笔墨纸砚的那点银子,都得分毫入账,交给户部审核。若是有些东西买得贵了,还会被一群八九品的小官逐个查验,甚至勒令退还,或自行出资补足……

    朕固然知道务实这么做是为了朕、为了朝廷,然则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此诚至理之言也。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

    如今务实之举,实乃求全于百官。笔笔入账,事事监督,朕恐他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就是昔日‘满朝倒拱’之局面。”

    “皇爷所言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奴婢料想,以高司徒之才岂能有什么闪失?”

    张诚笑着,低头躬身道:“如今南北西东各处蛮夷番邦,无不畏高司徒如虎,闻司徒之名而北面叩首,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朝廷府库亦因高司徒之才而丰沛,今年岁入之高,听闻或将逾千万之巨。如此巨资握于司徒之手,朝中各部衙却又如皇爷所言,连笔墨纸砚之购亦在司徒控制之下,谁敢对司徒不利?

    方才皇爷问,为何勋贵们在高司徒调遣之下,连一群家丁都能横扫红夷,数月之间抵定吕宋……奴婢想着,或许正是因为不敢触怒司徒虎威吧?毕竟,那生产建设兵团亦是司徒所立,如今之获利也少不得与京华合作,倘若恶了高司徒,这偌大一笔钱却该上哪找去?”

    朱翊钧听完此言,半晌不曾开口,良久之后才摆了摆手,道:“你且下去吧,朕要看会儿书。”

    张诚老老实实应了一声,规规矩矩退了出去。

    朱翊钧再次走到窗边,沉默半晌,又走到御榻前,靠着床沿坐下小半边屁股,仿佛那御榻之上还有个人躺着似的,而他则仿佛在小心翼翼地伺候着那人。

    “父皇,您当年教我,说‘天下臣工俱有私心,没有谁会完完全全与皇帝一心,因为归根结底,这天下是皇帝的,又不是他的。’

    我不明白,问您那该怎么办,您便说‘选人而用’,您说‘天下人求官,无非求权,而求权又无非两种原因:或是求名,或是求财,当然也有甚者,二者皆求。’

    您问我,若我做了皇帝,打算如何选。我说,自然选求名的那一种。但您说不对,说‘哪一种都要用,只看你怎么用罢了。’

    后来您又说,‘皇帝用人,其实只有两件事需要考量:他们要的东西,皇帝给不给得起,以及愿不愿意给。’

    然后您和我慢慢说到‘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如今莫说三年,便是七年也已经过了。按理说,儿子早已看得清楚,务实是真正的王佐之才,对儿子也足够忠心。

    正如张诚所言,他无论任官何处,处境如何,从来不曾有半句怨言,把儿子交待的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甚至还总能做得更多……这样的人才能为儿子效力,不仅是儿子的幸事,也是大明的幸事。

    可是,您却没有告诉过儿子,如果才能高到他这般地步,势力大到环大明各番邦俱望而俯首之时,儿子应该持何态度。

    您当年赋予高先生的权柄极重,以首辅之身兼掌铨务,天下政事几乎决于其一人,我向您问之,您却说那不打紧。您说,‘在大明,不论一个文官的权力有多大,你只要不放松两点,就至少不必担心这个人成为王莽。’

    您说的这两点,儿子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厂卫与京营。

    可是,如今厂卫之中,东厂陈矩与务实相交十余载,敬务实如师;锦衣之中,南北两镇抚,一为其表兄,一为其堂兄。即便从未听闻务实插手厂卫之事,然此局面,似也难言妥帖。

    京营原是勋贵所掌,勋贵与我天家休戚与共,列祖列宗都是放心的。但如今京营二分,禁卫军司令戚继光投于务实门下多年,对务实言听计从犹如门生之拜恩师;

    建设兵团仍掌军籍军户之调遣,军屯田地之所出,但却因与京华合作极多,若要反对务实,势必投鼠忌器。更别说海贸同盟成立之后,勋贵们都在跟着务实营商,此事虽为朝廷带来巨大收益,却也使得勋贵们更不敢与务实有何异见……”

    朱翊钧弯下腰来,以肘支膝,以手扶额,自言自语道:“务实并无铨权,但三代首辅余荫,尽在他一人之身;务实并非辅臣,但内阁理政决事,哪一件敢与他之心意相悖?

    您说,如今这厂卫,到底还能算是儿子的厂卫么?这京营,到底还能算是儿子的京营么?若是您处于儿子这般境况,您会如何做呢?”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绕着御榻踱步,转了好几圈,又道:“儿子还是觉得,务实对儿子并无恶意,只是事到如今……您说他这般权势,会不会是已经到了‘飞龙在天’之象?若是继续视而不见,接下去是不是便要‘亢龙有悔’了?

    若以您之大智慧,面临此番局面,会从何处着手才能既不使局面失控,又不使务实误会儿子的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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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谁之势

    新年刚过,京师百官甫一复班,宫中便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黄孟宇急病不能视事。皇帝怜其数十年兢兢业业之功,赐其京中宅邸一所,金五十两,银二百两,以司礼监掌印身份将息荣养,病愈之后再行复职。

    与此同时,皇帝以陈矩权掌司礼监印,以张诚提督东厂。诏下,传诸内阁部院,顿时惊起各种流言。

    众所周知,黄孟宇成为司礼监大珰,名义上是以昔日陈皇后、后来的陈皇太后亲近之人身份而得此重任的,一直以来也都挂着这样的名头。

    当是时,李太后也有亲近之人在内廷,那便是冯保。可惜冯保陨落得太快,因此皇帝换上了他自己的伴当陈矩替补而上。

    不过李太后很快有了新的内廷代言人,即张鲸。然而张鲸得意的时间也不长,不久之后同样发配南京孝陵卫,算是和冯保做了伴。

    此时此刻,司礼监两大巨头便稳稳当当落在了黄孟宇与陈矩手中,这一来就是十好几年,甚至已经快二十年了。

    按理说,黄孟宇此时的年纪的确已经不小,要说身体会出什么问题,那倒也能不算稀奇事。只是,此前黄孟宇除了看起来略有些驼背之外,实在没听说有什么大毛病,怎么会忽然之间就得了急病,甚至恍如一病不起似的,直接就被“赐金放还”了呢?

    虽说皇帝表现得相当恋旧,不仅没有罢免他的职务,甚至还赐了宅邸金银,让他“带职休养”,并明确说“病愈之后再行复职”,可是……这是真的吗?

    司礼监掌印这个职务在内廷的地位,一直相当于外廷的内阁首辅,而且还有内阁首辅所不能真正类比的特殊性,即它通常不会因为一些稀奇古怪的原因而换人——如首辅可能因为丁忧去职再起复,也可能因为政争而去职,后来局势反转又再度执柄。

    司礼监掌印太监可一般不会受到这种影响,能影响他的通常只有一件事,即皇帝的圣眷。

    圣眷在身,掌印之位就稳如磐石,绝难动摇;圣眷不再,掌印之位就一如无根漂萍,一碰及倒。一般而言,到了司礼监掌印这个地位,要下台的话,要么是病死,要么是被人整倒,很少会因为什么身体原因而去职。

    然而,黄孟宇这次的情况却显得格外独特,他算起来应该是“下台”了,但他偏偏没有去职;他丢失了权柄,但看起来又似乎没有丢掉圣眷。

    这是怎么回事?

    京中各部院内,小圈子之间议论纷纷。

    有一说,认为黄孟宇可能是的确得了急病,导致不能视事,但司礼监何等重要,自然不能缺了主事之人,故皇帝不得不如此行事。

    有一说,认为黄孟宇本人可能没什么事,但陈皇太后多年不问政事,在后宫的影响力已经完全衰退,所以皇帝也不必再给面子,而是要把自己当年的伴当推上掌印之位,以展示天下尽在我手。

    有一说,认为可能是陈矩做了十几年东厂提督之后,已经不能再容忍有人还在自己头上,哪怕是这位他多年的搭档,也只能被迫让路。

    不过,这些说法都没有另一则猜测来得令人心跳加速:黄孟宇乃是高务实当年施展手段,从大同镇守太监调回京师,又神奇地推上了司礼监掌印之位的,故黄孟宇的“荣休”实际上代表着高务实圣眷的消退。

    这则流言带来的震动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许多人都开始在圈子内部议论应对之策。心学派们虽然谈不上弹冠相庆,但也开始悄悄讨论如何利用这一趋势扳回局面,实学派们则纷纷派人暗中联络高务实,问及事情的内幕究竟如何。

    甚至就连许多中立派官员,也都不得不商量一下,如果朝中局势真的出现重大变化,他们应该如何面对,持什么样的立场和态度。

    具体到实学派内部,不惟张学颜、吴兑连忙派人来询问详情,就连许国、沈鲤二位,也在几个时辰之后派来了人,希望搞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了这个时候,似乎所有的实学派官员才不分保守与激进,全都认识到了高务实的重要性——只不过是高务实推上去的一位司礼监掌印之去留,就让他们紧张至斯。

    仿佛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才知道高务实的地位不能动摇,一旦他的地位发生动摇,则整个实学派都会出现动摇。

    地动山摇的那种动摇。

    然而此时的高务实也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仅黄孟宇本人在事前事后都没有传来任何信息,一贯消息灵通、联络高务实也最为迅速的陈矩同样没有传来任何信息。

    仿佛就在过年的这几天时间里,高务实与内廷之间陡然被隔绝了开来。

    而新任东厂提督张诚则立刻走马上任,先在内东厂接见了东厂内的各位大珰,之后马不停蹄的去了外东厂,召锦衣卫南北镇抚司王之桢、高务本参见。

    在接见之时,张诚虽然只是强调了一番锦衣卫的一些纪律,却若有似无地指桑骂槐,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有一个,即锦衣卫“十数年来敷衍差事,毫无建树”。

    王之桢与高务本心里有火,如今天下安定,锦衣卫能有什么建树啊?难道孛拜造反那事也要怪锦衣卫不曾事先侦知?

    孛拜那会儿,之前锦衣卫又不是没有提醒过关于他张扬跋扈的问题,但当时起兵这事却是很突然的一次事变。

    在那之前很多孛拜的下属都不曾得到任何指示,而是到了军饷矛盾爆发之时,那股子怨气才突然被孛拜利用并且立刻造反举兵。锦衣卫又不是神仙,明明是地方大员的责任,也能怪到锦衣卫头上吗?

    况且如今是文臣强势之时,锦衣卫就算想搞点大新闻,可上头有东厂压着,再上头还有皇上压着,你要怎么搞啊,我锦衣卫就不要命了?

    要知道,就算当年陆炳权势熏天之时,他也很少对文官下死手,而是利用他和嘉靖“一奶同胞(陆炳之母是嘉靖奶娘)”的优势,尽可能的维护落到锦衣卫手中的文官们。

    陆炳那样的滔天权势都不肯随意和文官们过招,现在的锦衣卫难道就有这胆量?

    不过,如今局面扑朔迷离,王之桢与高务本也知道张诚与高务实之间没什么关系,只好都忍了下来,任张诚怎么说,都先看似恭顺地答应了。

    等到傍晚时分,高务实回到府中。王之桢与高务本的消息送达,他的面色忍不住有些阴霾。缓缓地起身,他站到日新楼面对后宫方向的窗边,双手撑着窗沿,身体微微前倾,在夜色中远眺宫中殿宇的琉璃瓦顶,维持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黄芷汀原本坐在一边,此时也起身走了过去,给高务实披上一件狐嗉大氅,试探着问道:“老爷,会不会是妾身此次回京却不曾陛见述职惹的祸?”

    高务实摇了摇头,以一种极其平静的语气道:“安南只是名义上的内属,此事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谁规定过安南都统使司有责任向皇帝述职了?既无成例,也无新规,况且你还只是副使。”

    “是吗?”黄芷汀忧心忡忡地回了一句。

    高务实略略转头,轻轻一笑,安慰道:“你不必多虑,皇上怎么可能会以罢职司礼监掌印来向你表达不满?你和司礼监掌印之间能有任何关联吗?这个举动……除非黄孟宇是真的忽然病得不轻,否则就显然是做给我看的。”

    谁知道这么一说之后,黄芷汀的面色更加忧虑了,有些紧张地道:“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连征伐察哈尔之事都已经内定由你领兵了,怎么突然之间就来了这么一手?

    老爷,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你看眼下这局势……你要不要干脆去南疆算了?”

    高务实摆了摆手,安慰般地给了她一个笑容,道:“想到哪去了,难道你觉得这是皇上要对我动手的征兆?”

    “难道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高务实淡然摇头,然后又补充道:“我做了十几年的伴读,皇上在很多方面都受我的影响,我也有此自信,敢说对他了解甚深。

    他若真要对我断然动手,就绝不会做出这些打草惊蛇的举动——你回想一下,冯保也好、张鲸也罢,我动他们的时候难道会先让他们察觉到危险?自然不可能。这种事与饿虎捕食一般,讲究不动则已,动则必杀。”

    老虎的习性,作为十万大山中的土皇帝,黄芷汀当然再清楚不过了。

    别看老虎是山林之王,按理说谁也不怵,想吃谁就可以捕谁,但其实老虎猎食通常都是潜伏靠近,到了非常接近的时候才会突然暴起、一击必杀地解决猎物。

    这是因为老虎乃是独居动物,一旦受伤就会影响猎捕、影响生存,故而其总是选择最快速且最安全的猎捕手段,绝不会傻兮兮地非要证明自己的王者之气,与猎物来个殊死搏斗。

    黄芷汀深知老虎习性,故也一下子听懂了高务实的潜台词:高务实现在的实力非常强,势力也极其庞大,如果皇帝真要动他,似这般手段则只会引来各方联手保他,甚至他自己也可能铤而走险,导致出现极大的动荡。

    “那么皇上此举的意思,可以看做是某种警告……或者提醒么?”黄芷汀问道。

    高务实这次却没有立刻作答,转头看了一眼皇宫方向,沉吟着道:“或许皇上是在示意我放弃一些……颇为敏感的权力或影响。”

    “内廷吗?”黄芷汀皱眉道:“可是内廷的局面已经十几二十年不曾有太多变化了,为何皇上此前毫无表示,这次却突然做出如此大的举动,而且不曾和老爷你事先提及?”

    “问得好,这也正是我今天最大的疑问。”高务实皱眉道:“我左思右想,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近期做了什么事情刺激到了皇上。”

    “近期?近期你在朝中忙着财务……莫非是收拢财权的动作太大,皇上觉得天下之财全在你手有些不妥?”

    “这本也是我最大的怀疑,但我前后推敲许久,却觉得不太像,即便有这个因素,恐怕也不是最主要的。”高务实沉沉地道:“皇上自小便知道我重视理财,也善于理财,并且清楚我一贯认为理财乃是天下之大政。

    非是我自命不凡,但我料想在理财一事之上,皇上心里不会认为还有谁比我更合适,而如今正是理财要紧之时,他不太可能会在此时嫌我财权太重。因为我财权再重,于他而言也只有好处。”

    “若非财权,那就是朝中影响了?”黄芷汀思索着道:“偌大的实学派,现在老爷虽非党魁而胜于党魁,但老爷现在甚至不是辅臣,如此……皇上担心老爷势力太大,将来一旦做了辅臣,恐怕有一手遮天之虞,这似乎也说得过去?”

    “哈,这也叫说得过去?”高务实连连摇头:“昔日严分宜可算势大?昔日徐华亭可算势大?世庙说罢严分宜,严分宜权倾天下又如何,立刻就得走人;穆庙性子温和,但让徐华亭回乡养老,徐华亭难道就能赖着不走?

    他二人是如此,我难道就有不同?我在朝中势大,那是因为众人皆知我圣眷无双,这势大不是我的,是皇上的……”

    黄芷汀正听着,忽然发现高务实说着说着没了声音,不禁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却见他面现思索之色,忍不住道:“老爷?”

    高务实背着手,踱了几步突然站定,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黄芷汀连忙问道:“如何?”

    “我之势,并非只是仗着皇上的势。”

    高务实眉头深皱,缓缓道:“或许,我若只是倚仗圣眷,盛气凌人一些并不打紧,揽权自专也不打紧,但我如今之势,已经有很多都是我自己的势……皇上恐怕是在担心失控。”

    窗户纸被戳破,黄芷汀这下子立刻反应了过来,连忙问道:“那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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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申府密议

    申大学士府,前厅书房之中,申时行与王锡爵分宾主而坐。

    他们不是刚刚相见,此前早有一帮子在京的心学派重要人物以及两人的门生弟子与两位阁老在花厅进行“品茶会”,这会儿刚散场不久。

    品茶会当然不是真为了品茶,不过无论什么会,有一个道理是相通的:人多的会议不重要,重要的会议人不多。

    于是到了现在,“会议”的地点就从花厅换到了书房,与会人员也大幅缩减到只剩两人,差不多算是书记碰头会了。不过,他们二位却没有立刻进入正题,反而说了几句闲话,不知道在打什么哑谜。

    直到半柱香烧尽,王锡爵才略微皱起眉头,略有不悦地道:“张厂督何其慢也。”

    “今时不同往日。”申时行摆了摆手,道:“京营二分之后,御马监之权大衰,他那时掌御马监,看似权倾一时,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如今却不然,黄孟宇荣养,陈矩掌印,而他却得了东厂……东厂乃是要害之处,历来提督东厂者最易弄权。”

    王锡爵沉吟道:“若以此事而言,陈矩倒是名副其实,还算规矩,现在反倒是这位张厂督……”

    申时行微微一笑:“无妨,他要弄权尽管让他先弄,他弄权的最大对手又非我等,乃是高日新。”

    王锡爵轻哼一声,撇嘴道:“却不知高日新如今在想些什么?”

    说话间,管家忽然来报,道说宫中贵人已至。申时行与王锡爵对视一眼,道:“有请。”

    然后两人非常默契地同时站起身来,眼见得对方也是如此,不禁相视一笑,只是笑容中显然都有些神妙。

    很快张诚便来了,不过他此刻却没有换上便服,而是穿着一身大红纻丝蟒衣,整个人神采奕奕。他见申元辅、王阁老都已经起身相迎,不禁得意,拱手笑道:“劳二公久候,是咱家的不是。不过这次却是怪不得咱家,乃是因为正要出宫之前忽然被皇爷唤去……呵呵。”

    申时行心中一动,微微拱手还礼,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厂督乃陛下心腹,这般时刻也须臾不可稍离,着实让人钦羡……却不知皇上这夜里还有什么要事非得与厂督分说?”

    “倒也不是什么要事。”张诚笑道:“皇上把咱家找过去,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可知汉光武帝刘秀?”

    申时行与王锡爵同时心中一动,对视一眼,齐声问道:“厂督如何说?”

    张诚大笑道:“咱家也是进士教出来的(指内书堂),焉能不知光武帝?自然说知道了。”

    申时行点点头,笑道:“那么皇上接着说了什么?”

    张诚这次就没之前那么面色自然了,轻咳一声,道:“皇爷问:你可知光武帝为何不杀功臣,却杀了三位宰相?”

    申时行与王锡爵心中一凛,再次对视,然后王锡爵主动问道:“厂督如何作答?”

    张诚苦笑道:“实不相瞒,皇爷这个问题咱家还真不知道,所以咱家只好打了个幌子,说‘奴婢只是奴婢,焉知帝王心思,皇爷这一问却着实难着奴婢了。’”

    申时行和王锡爵同时心中暗骂:好一个滑手泥鳅!

    不过暗骂归暗骂,他俩位也不得不承认张诚这个回答非常聪明,只是这样一来,他俩就只好自行判断皇帝突然问这个问题的原因了。

    申时行笑着请张诚落座,然后假作自言自语地模样,道:“皇上忽然问起这样一个问题,究竟是何用意呢?”

    张诚皱眉道:“咱家也正想像二位相公请教。”他这里的“相公”是宰相的尊称,因为申时行是首辅,一般不好只说“阁老”,而王锡爵只是末辅,因此如果说“二位阁老”显然对申时行不公,而“二位首辅”自然更不可能,便只好说成“二位相公”了。

    王锡爵道:“厂督可知皇上所谓光武帝杀三宰相乃是何事?”

    张诚读书其实不太认真,王锡爵这一问有些揭人伤疤的意思,但他此刻毕竟不好表现出来,只能瓮声瓮气地道:“咱家一时记不太清了。”

    王锡爵早知如此,微微一笑,道:“东汉建武十五年正月,光武帝刘秀免去大司徒韩歆的职务。东汉时丞相改称为大司徒,但韩歆虽然是文官,其实却是有军功在身的,被封为扶阳侯。然则在他被免职回乡的路上,却接到了皇帝的诏书,与其子一道被迫自杀。

    至于他为何会被赐死,据说乃是因为一次朝会的时候,光武帝读隗嚣、公孙述的书信,韩歆忽然说:‘亡国之君皆有才,桀、纣亦有才’,刘秀大怒,‘以为激发’。后来韩歆‘又证岁将饥凶,指天画地,言甚刚切’,终被光武帝免官。然而即便如此,光武帝仍觉得无法释怀,于是又派人追上他,将其赐死。”

    张诚皱眉道:“那皇爷提及此事是何道理?”

    王锡爵却不答,反而道:“厂督不妨先听听后面二位的死因。”

    “行行行,王阁老请讲。”

    王锡爵也不客气,继续道:“韩歆死后,大儒欧阳歙被封为大司徒。欧阳歙是当时儒门宗师,世代家传《尚书》,弟子徒孙遍布天下。然而好景不长,欧阳歙很快也被查出问题,‘坐在汝南臧罪千余万发觉下狱’,原来欧阳歙在汝南太守任上,度田不实,还收取脏钱达千余万。

    欧阳歙下狱期间,皇宫门前可太热闹了,每日都有数千人聚集,向皇帝请求释放欧阳老师。其中有人甚至主动提出自己愿意替欧阳老师去死,这些学生每日在宫门前苦苦哀求,但最终光武帝依然不曾法外开恩,欧阳歙还是死在狱中。而与此同时,河南尹张及诸郡守十余人皆坐度田不实,同样下狱而死。”

    张诚皱起眉头,看了申时行一眼,见申时行面色平淡,知道王锡爵说的都是实情,不禁有些不自然地挪了挪屁股,道:“那么,第三位呢?”

    “欧阳歙死后,关内侯戴涉被封为大司徒。戴涉比他的两位前任好了一些,因为他当了将近三年的丞相,而前面两位,韩歆不到两年,欧阳歙将近十个月而已。然而三年过后,戴涉也终于不免,史载‘大司徒戴涉坐所举人盗金下狱’,也就是说戴涉因为所举荐的人偷盗金钱,牵连到了自己,以至于最后他也死于狱中。”

    张诚愕然道:“这厮……哦,这位大司徒也未免死得太憋屈了些吧?他举荐的人偷东西,他固然是有些责任,可再怎么说,堂堂一位宰相,这点破事就要了命了,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申时行这时开了口,道:“皇上可不只是问了这半句,还有另一半呢!”

    王锡爵笑道:“光武帝不杀功臣,乃是因为他登基称帝之时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春秋鼎盛之时,因此不必担心老臣坐大。再加上他的太子刘庄既聪颖也年长,故又不必担心储嗣将来无力控制朝政。”

    他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没有再往下说。申时行当然知道他闭口不谈的原因,甚至张诚愣了一愣之后也反应过来了。

    因为太祖朱元璋。

    说起来,朱元璋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有个性和特点的人物。他既有海纳百川的胸襟肚量,能把天下英豪收为己用,颇有明君气象。但另一方面,他又显得凶狠暴戾,开国之后,曾经跟随他鞍前马后效力疆场的功臣宿将,几乎被他屠戮一空。

    事实上,中国古代的皇帝之中,有很多人有过屠戮功臣的经历,但像明朝这样规模之大、涉及人数之多、持续时间之长,确实非常罕见。

    洪武八年三月,以朱元璋下旨赐死德庆侯廖永忠为肇始,一直持续到他去世,明朝第一批开国宿将几乎在一轮又一轮的大清洗中屠戮殆尽。

    人们印象中凡是能叫得上名字的明朝开国大将,除了早死的徐达、常遇春、邓愈等人少数几个,其他绝大部分都身败名裂,甚至对于徐达之死,都有不少野史传说认为他是因为朱元璋赐食而导致病体加重而暴亡。

    总之,到明朝第二个皇帝建文帝登基时,明朝第一批开国功臣的六公二十八侯,幸存者只有郭英、耿炳文等寥寥数人。

    朱元璋到底为什么要对功臣们下此毒手?多年以来一直流传一个说法,认为是朱元璋小肚鸡肠,满腹猜忌,生怕手握兵权的功臣大将们起兵造反,篡夺皇权。其实这种说法完全是受了戏曲评书等民间文学的影响,与史实并不符合。

    实际上在大明开国之初,就对军队管理体系进行了大刀阔斧的革新,设立五军都督府制度,彼此相互节制互不统属,兵部拥有调兵权而无统兵权,五军都督府调有统兵权而无调兵权,全国兵权都控制在皇帝一人之手。

    也就是说,没有朱元璋的兵符与圣旨,任何一个武将或者五军都督府、兵部,都别想调动一兵一卒,所谓起兵造反纯属痴人说梦,因此这种说法根本站不住脚。

    另外一种比较多的论调,则是说朱元璋因为对肃贪格外严格,因此大多数功臣都因为犯了他忌讳而不得不死。

    这个说法看起来似乎客观不少,也不是野史传说。其中有一件事是这样的:洪武二十一年六月之时,六十岁的朱元璋对全国各地武将下达过一部诏令合集《武臣大诰》。

    这部《武臣大诰》非常奇特,完全不是像朝廷公文一样文绉绉的,而是通篇都是没有经过任何润色的口语大白话,非常明白浅显,通俗易懂。

    这是因为朱元璋担心武将们文化水平低,看不懂翰林院写就的圣意,起不到宣传警示作用,故此他才会别出心裁,“我这般直直地说着,大的小的都要知道,贤的愚的都要省得”。

    那么他到底说了什么呢?朱元璋在这部《武臣大诰》中,详细列举了各地武将三十二人的违法犯罪之举。

    其中既有常遇春之子、郑国公常茂那样的高级将领,也有地方卫所的百户、千户等基层军官,犯罪行为既有干扰地方政务等大局问题,也有苛待、残害军卒等细节,还有贪墨军饷军粮等经济问题,还有抢占民女等作风问题,无所不包。

    从这里的确可以看出,大明开国初期,功臣武将们倚仗权势为非作歹、践踏国家法纪的情况已经非常普遍和严重,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比如永嘉侯朱亮祖接受地方豪绅的重贿,光天化日冲入番禺县大牢放走人犯,鞭打知县;常遇春之子常茂,“贪财杀降”,醉酒后杀伤前来归降的北元武将,几乎激起大变引发战争……

    其他各种不法行为,如“肆贪害民”、“冒支官银”、“私役军卒”、“强暴军卒眷属”等等,更是已经到了触目惊心、危及统治的地步,也使得军队战斗力严重下降,将士离心,民怨沸腾。

    所以朱元璋在这部《武臣大诰》的前言中就说:“我每日早朝晚朝,说了无限的劝诫言语”,“我这般年纪大了,说得口干了,气不相接,也说他不醒”——还真是,因为武臣军官们依旧利欲熏心,置若罔闻。

    于是朱元璋又说:“我许大年纪,见了多,摆布发落了多,自小受了苦多,军马中我曾做军来,与军同受苦来,这等艰难备细知道”。

    这话当然不假,他出身贫苦农民,从最下层的普通红巾军小兵一步步奋斗成皇帝,底层军民的痛苦辛酸生活,他自然感同身受。故此,他才会再三劝诫功臣大将们体恤民情,爱护士卒,遵规守纪。苦口婆心之态,几乎令人落泪。可惜他的一番苦心并未能唤醒这些执迷不悟的功臣武将们。

    于是后世便有不少学者认为,朱元璋是迫不得已才会凶相毕露,大开杀戒。

    但是,这恐怕并非事实,至少并非他杀戮功臣的核心原因。

    朱元璋在赐死开国功臣李善长时,一贯以仁厚著称、深得朝野之心的太子朱标曾向朱元璋谏言道:皇父诛杀的人太多太滥了,恐怕有伤和气。

    不客气的说,在当时的大明朝,除了朱标,绝对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和朱元璋说话。

    但朱元璋对他的这位长子极其喜欢,而且寄予了最深的厚望,所以他没有怪罪朱标。但是到了第二天,朱元璋就把朱标叫到跟前,将一根长满尖刺的荆杖扔在地上,要朱标捡起来。

    太子又不是傻子,当然面露难色,苦苦思索父亲的用意。

    这时朱元璋开口了,道:“我让你拿棘杖,可是棘杖上有刺,你怕伤了手。可若是把棘刺除去,你就可以不必担忧了。我这么说,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苦心吗?我现在诛戮功臣,是在替你消除隐患。”

    谁知道朱元璋待机时间太长,朱标竟然病死在他之前。一贯坚持规矩大过天的朱元璋,立刻便立朱标之子朱允炆为皇太孙。但年幼的朱允炆从未实习过政务,不像太子那样早已有了丰富的治国经验,与文武臣僚的感情也十分深厚。

    朱元璋唯恐孙子太年轻,威望和经验都不足以驾驭天下,万一有变故,大明朝就有可能落入他人之手。于是他再次大开杀戒,把一切可能危及朱家王朝的潜在势力通通铲除。

    事关太祖,岂能轻易置喙?所以王锡爵闭口不谈,所以申时行恍如未闻,张诚想明白之后也立刻轻咳一声,把话题转移到“正题”上。

    张诚道:“皇爷春秋鼎盛,这句话怕只是随口一提,或者只是与前半句正巧相连,并无其余用意吧?”

    王锡爵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今日大明,可有储君耶?”

    张诚陡然一惊,打量了王锡爵一眼,吞了口吐沫,问道:“那王阁老以为?”

    “我为臣子,岂敢猜度君上心思。”王锡爵虽然这样说着,但是端起茶杯浅饮一口之后却又道:“对了,皇三子尚不足四岁吧?”

    申时行沉吟道:“我今年五十有六,想是辅佐不到将来的太子殿下的。”

    王锡爵笑了笑,也道:“说来惭愧,我比元辅还要痴长一岁。”

    张诚一时没反应过来,纳闷道:“二位相公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申时行微笑道:“以年岁来看,若说今日朝中之重臣,异日或可辅佐储君者,恐怕唯有高日新一人。”

    张诚总算明白过来了,恍然道:“哦,咱家知道了!将来储君倘若年幼,能做顾命的便只有高日新,是故……若有人能危及储君,那便也只有高日新了!”

    申时行与王锡爵对视一眼,却又沉吟着道:“不过,皇上提及‘杀三相’,这个问题却有些……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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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申府密议(补)真真假假

    申时行说皇帝提及“杀三相”有些模糊,但王锡爵却似乎不这么看,摇头道:“元辅莫要藏拙,此事哪里模糊了?”

    申时行笑而不语。张诚却云山雾罩不知道这二位相公在打什么机锋,闷闷地道:“王阁老,还是请你来为咱家开释一番如何?”

    “不敢当。”王锡爵盖好茶盏,轻轻放下,正色道:“此三相之死,韩歆是因为诤言太直,欧阳歙是因为持身不正,戴涉则是因为所举非宜。以上三事,或许皇上认为眼下朝中亦有人干犯……”

    王锡爵虽然没有指明是谁,但张诚显然早已心中有了预定人选,但这似乎有些不对,因此他诧异道:“可是这三条罪名,高日新似乎都没沾上吧?”

    王锡爵微微挑眉:“是么?”

    “不是吗?”张诚有些纳闷,道:“诤言太直,这一条肯定不关高日新的事,他虽然有时候会提一些意见,但他这个人说话还是很聪明的。至少据咱家所知,他每次都能挑在最好的时机,以最不容易触怒皇爷的说法来陈述他的想法。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提出的意见几乎都被皇爷首肯了。”

    王锡爵微微笑了笑,道:“首肯,就一定意味着皇上心里毫无芥蒂吗?”

    这话让张诚猛然心中一动,思索着道:“哦,咱家似乎有些明白王阁老的意思了……有些事,高日新既然提了,而且从道理上来讲的确无懈可击,因此皇爷就算不是很满意,却也无法拒绝。

    譬如说,前几年高日新劝皇爷把许多皇庄退还给佃农,这事儿皇爷当时的确答应了,也一直不曾对此表达什么怨愤,但后来西北之乱时,咱家就听到皇爷曾有一次提到说‘奈何内帑空虚’……王阁老果然法眼如炬。”

    王锡爵呵呵一笑,又道:“厂督想来也以为高日新持身至正?”

    张诚沉吟道:“这个嘛,从缴税的角度来看,高日新持身似乎还是挺正的?”

    “他或许不曾在缴税上动什么脑筋,但京华以二十来年的时间发展至斯,厂督就不觉得抬不对劲了么?”

    王锡爵撇撇嘴:“先帝穆庙时,他因献上香皂而独获此物销行天下之权,迅速积累大量钱财;此后他联络戚继光,在永平买下大量军田,并倚仗高新郑之势使开平卫另迁别处,之后开平卫原址及附近便发现了巨大的煤田煤山;再往后不久,他代太子巡视大同,回来之后便涉足火器制造,而朝廷则又很快推出军工私营,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厂督怎么会认为他持身甚正?”

    “有道理啊!”张诚睁大眼睛,道:“这不是以权谋私是什么?了不起也只是他的手段颇为高明罢了。那依王阁老之见,皇爷现在是想明白了这些,所以对高日新不满起来?”

    王锡爵笑而不语,申时行却在此时把话茬接了过去,道:“说到举荐,高日新原先倒并不怎么推举同僚、属官,即便有也是通过吏部。昔日高新郑是他伯父,就不必多说了,后来的郭安阳是他老师,张蒲州是他舅父,这都是他能轻易影响之人。

    而张蒲州丁忧之后,杨无棣(杨巍,山东无棣县人)偏偏是个没主见的,深恐得罪了临走前举荐他的张蒲州,连带着也不敢对高日新说个不字。

    如此一来,吏部依然是挂羊头卖狗肉,看似是杨无棣在做着天官,殊不知真正做主的从来都是高日新。也正是因为吏部跟着高日新走,是以即便许颍阳(许国)与沈龙江(沈鲤)联起手来,在他们实学派内部也占不到高日新半点上风。

    不过那是此前,今年……哦,现在该说去年了。去年高日新平定西北之乱,彻底奠定了他‘天下第一文帅’的名头,回京之后以不及而立之年出任地官。

    此时的他,恐怕已然得意忘形,上任没多久便要收天下财权……呵呵,找的机会倒是十分巧妙,趁着皇上急于积累战备物资的时机来做这件事,确实是事半功倍。

    只可惜他这财权虽然收得痛快,但皇上原是英主,事后岂能不觉出味来,嗅到一丝危险气息?铨事在其,兵威在其,财权亦在其……那么,何权在皇上耶?

    更何况他为了彻底掌握财权,户部新设之两署十三司从上到下无论官、吏,皆是其一手提拔,外人就算去接任,恐怕也只是虚有其名,依然要听他摆弄。这般局面,难道皇上就不忧心?就不该忧心?”

    张诚猛然一拍大腿,道:“绝了!二位相公真是好法眼,竟然看得如许透彻,咱家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甚至激动得站了起来,快速踱着步子转了两圈,兴奋地道:“那照二位相公的意思,这一次高日新是非死不可了,黄孟宇也绝无机会再回内廷,是么?是吧?”

    谁知道他此言一出,王锡爵却毫不犹豫地给他泼了一盆冷水,道:“黄孟宇是否能回内廷的确难说,但若说高日新非死不可,那恐怕还早着呢。”

    张诚愕然道:“揽权如此,不是犯了大忌么,怎么还早着?”

    申时行笑着道:“此时我等此前不是有过分析么,高日新能有今日局面,在于他办事之能力的确了得,有许多事一旦离了他,皇上就会觉得很为难。由此可见,只要还有大事要事不曾完成,皇上就会对他保持最大限度的容忍。

    依厂督之见,当今天下的大事要事都已经办完了么?恐怕不然吧!不说别的,就说那图们汗,可还顶着大元皇帝的名号在察罕浩特招摇呢。厂督觉着以皇上如今心气之高,这是能容忍之事吗?”

    “这……”张诚眉头大皱,苦恼道:“此事是皇爷心中的一根刺,怕是不可能容忍得了。”

    王锡爵插话道:“我虽一直不满高日新之激进,对他在国本一事中所持立场也颇不满意,不过有一说一,此子统军之能在如今朝廷之中的确首屈一指,绝难替代。

    我料皇上亦做此想,故而至少在察哈尔决胜、残元覆灭之前,皇上必不可能对高日新下杀手。此番黄孟宇之事,恐怕只是皇上对高日新的提醒,若是高日新尚未张狂到影响了他的头脑,我料他必有一番放权之举,以此向皇上表明心迹。”

    张诚皱起眉头,沉吟道:“放权么……他能放什么权呢?”

    王锡爵道:“这正是眼下最要紧、最须关切之事。”

    “不错。”申时行也点头道:“高日新如今虽非辅臣,但即便我这个做首辅的,许多事也不得不考虑他的想法,此诚荒谬之极。皇上既已了然万事,高日新便不得不放权以证清白,而他会选择放什么权,就成了皇上心中如何评判他的关键。”

    张诚问道:“那么依元辅之见,高日新最可能如何做?”

    “此事却要分开来看,要看高日新如今最大的追求是什么。”申时行缓缓道:“他若只是追求入阁为相,则首先要放弃对内廷与厂卫之影响,安心于外廷朝堂;

    他若是不仅追求外廷之地位,而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者,则可能会保持对内廷甚至厂卫之影响,却放弃一切与军务相关之权力及影响;

    若是他既不肯放弃军中影响,又要保留对内廷的影响,那么除非他接受封爵、辞去官职事职,否则皇上必不能答应。

    总而言之,外廷、内廷、军中,此三者之权绝不可能同时掌握在一人之手。漫说掌握,甚至不能由一人同时在此三处保持绝大影响。”

    “诚哉斯言。”张诚听得连连点头,又朝王锡爵问道:“王阁老可有补充?”

    王锡爵略一沉吟,道:“以余浅见,军务之事高日新眼下恐怕放无可放。正如此前所说,察哈尔之战皇上早已瞩目此子统军,其余文臣之中尚能称得上知兵的,张心斋(张学颜)年岁已老,郑范溪(郑洛)镇西难调。

    况且此二人之战绩也远比不得高日新,又还同是实学一党,若用他们二人,那还不如就用高日新呢!高日新心中也必深悉此中缘故,若他非要撇清与军中的关系,只怕皇上反而不喜。

    而财权之事原是皇上一力圣裁交给高日新的,倘若在他上任不及一年,又未曾闹出什么大案的情况下让他辞了财务,必然会影响到察哈尔之战。是故,余意以为高日新只会在内廷厂卫或外廷铨务之上让权,而不会在军务和财务上作何举动,以免反而令皇上不悦。”

    张诚心中大定,笑道:“倘若如此,高日新此番也已是飞鹰折翅、猛虎落牙,往日威势不再矣,诚然我辈大喜之事。”

    他这个“我辈”说得申时行与王锡爵甚是不喜。申时行总算是涵养工夫了得,没有当场作态,王锡爵却脸色一沉,道:“未知厂督喜从何来?”

    张诚笑容一敛,看着王锡爵的双眼,问道:“怎么,王阁老觉得这还不算好事么?”

    申时行连忙给王锡爵使了个眼色,王锡爵深吸一口气,强压了心中不满,淡淡地道:“厂督以为,高日新这么做就算是‘飞鹰折翅、猛虎落牙’?我却以为这欢喜恐怕来得早了些,即便他一不做二不休,一下子全然放弃吏部、放弃内廷、放弃厂卫,厂督就觉得伤了他的根本了么?”

    “这还不算伤筋动骨?”张诚其实早已领教过王锡爵的臭脾气,刚才变了脸色那是不得不如此,毕竟自己已然是东厂提督,总不能被白白吃人家冷脸。但既然王锡爵面色稍缓,他也只好就坡下驴,毕竟现在可不是和心学派翻脸之时,所以他问这句话时脸色早已如常。

    “自然不算。”王锡爵果断摇了摇头,道:“高日新的根基,是六首状元给他的名望,是三任首辅给他的人脉,是安南定北镇东平西给他的威信,是硕硕京华给他的财力……更是十年伴读给他的圣眷。

    如今他势力太大,皇上有所担忧不足为奇,但恐怕只要他明悉进退,果断放权,皇上不仅不会继续怀疑他,甚至还会产生某种补偿之意,从别处给他一些好处,以安其心。”

    “这……怎会如此?”张诚又有些着急起来,挠了挠头,苦恼地道:“这却如何是好?若是他放弃一些权力,却更得皇爷欢心,那咱们岂不是反而危险了?”

    他望向申时行,可惜申时行沉吟着不肯表态,他只好又朝脾气虽坏但总算更加健谈的王锡爵望去。

    王锡爵果然没让他失望,断然道:“无妨,他有他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这天下之权犹如缸中之米,他多拿一斗,我便少得一斗;他少拿一斗,我便多得一斗。

    如今他既然迫不得已必须放权,我只管将其拿来便是。至于将来么……哼,权在我手则势在我方,他再想拿回去,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是,王阁老方才不是说皇爷或许还会给他一些补偿么?”

    “这话是我说的,但厂督却莫要误会。”王锡爵摇头道:“且不说皇上是不是一定会给他什么补偿,但即便真要给,也几乎不可能是在高日新放权之时立刻便给……厂督不觉得这样做太刻意、太突兀了么,甚至还会显得好像是皇上怕了他似的。”

    “哦……没错没错,是这个道理。”张诚这下子又听得高兴起来,再次精神抖擞地道:“那既然如此,是不是说只要高日新开始放权,咱们就立刻跟进,把这些他放弃的权力丝毫不漏地接手过来?”

    王锡爵颔首道:“不错,厂督大可以放手施为,皇上那边绝不会反对。”

    张诚大喜过望,又朝申时行望去。申时行轻轻一笑,点头道:“然。”

    “既然如此,咱家这就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接手……二位相公,今日多承指点,日后必有厚报。”

    申时行与王锡爵同时微微拱手:“不敢当。”

    不过,张诚才刚走,申时行便立刻收起了笑容,皱起眉头朝王锡爵问道:“元驭兄,何以这般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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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上)

    “诓他?”王锡爵呵呵一笑,摆手道:“元辅可莫要随意给我扣帽子呀,我哪里是诓他了?现在这会儿,他去接手高日新必定会放出来的厂卫之权,皇上只会赞他体谅圣意,对他格外高看一眼,又不会怪责他什么,我这怎么就是诓他了呢?”

    申时行佯瞪了他一眼,道:“都这般时候了,元驭兄还在说笑!高日新此番又不会倒,他要做的无非是以退为进。以他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只要他做出这般举动,我料皇上不仅会疑心尽去,将来对高日新的宠信还会更上一层楼。

    虽说此情此景之下,我等若是手段高明一些,抓住这段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时机,的确可以从中得点好处,但似元驭兄‘指点’张诚这厮的说法,什么‘大可以放手施为’,那不是教他找死么?无非是晚死一点,不至于当场暴毙罢了。”

    王锡爵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眉头微微一挑:“那又如何呢?这些阉竖啊,都是些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鼠目寸光之辈……元辅你方才没看见他那般模样么?”

    他说到此处,傲然一笑:“天下之事,自有我辈君子操持才得长久,这些个阉竖,他们只会坏事罢了。不客气的说,高日新虽然激进,虽然有时候立场太过滑头,但他好歹是个能办事的,纵有一些私心,也还在情理之中。

    可是,如张诚这般阉竖,他们心中毫无半点公义,一门心思都只是为了私利,若真让他掌了内廷大权,让皇上对他信任有加,将来必定成为我辈朝中君子之大敌——这阉竖之祸,那可比什么党争都更糟糕。”

    王锡爵这么一说,申时行就明白他的想法了。诚然,高务实如今权势太盛,气势也太高,是心学派当前之大敌,可是即便退一万步说,实学派总还是文官派系,在同为文官的王锡爵眼中,再糟糕也总比阉党强。

    前者好歹还是内部矛盾,后者却几乎就上升到阶级矛盾的地步了——什么是阉党啊?大明朝的阉党实际上便是皇党啊!

    皇权和代表文官的相权争了这么多年,近些年才渐渐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尤其是高拱、郭朴辅政当今天子的少年时期那段时间,相权才真正有些相权的意思。

    但以申时行、王锡爵之智,当然知道这种相权并不稳定,它实际上是依靠天子年少才取得的,而并非是相权本身到达了那般程度。

    大明朝的内阁辅臣号称阁老、相公,可那哪里称得上一个“相”字!

    从政治权力而言,宰相制度下的宰相地位何等崇高,汉唐之宰相,甚至连皇帝也要敬他三分。宋代以前的宰相面君议事,皇帝还必须要赐座给他,此所谓“宰相坐而论道”是也。

    赵匡胤与弟弟赵匡义两帝采取了措施削弱相权,先是把“坐而论道”的“座”给撤了,到了大明开国朱元璋登基后,更是借着胡惟庸一案对相权予以不遗余力地压制。

    在胡惟庸一案爆发之前,明初宰相府不仅是朝廷的一级正式官署,而且具有许多法定的政治权力,它直接管辖朝廷负责行政的六部,向他们发号施令;而六部有什么事也直接向宰相汇报和请示,甚至有些事情连皇帝也不一定知道。

    可是正因如此,在朱元璋看来,这种相权是对君权的一种侵夺,完全不能容忍,故在胡惟庸案之后的洪武十三年便废除了宰相一职及其所属衙门。

    而与宰相的权势相比,阁臣简直不敢望其项背。宰相制下的宰相拥有决策权、议政权和行政权。而自永乐时,皇帝早已把原来宰相拥有的决策权牢牢攥在手里,行政执行权则交给六部,而议政权则分给了内阁。

    内阁参与朝议或讨论国家大事,不过是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朝廷的决策,因此说来,它从法律意义上无非是皇帝的顶级幕僚团和一个参议机构罢了。

    内阁不仅政治权力严重不如宰相,从行政级别来看也差了十万八千里。过去的宰相往往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多数是正一品,偶尔例外也是从一品,乃是正儿八经的顶级官员。

    而阁臣的行政级别压根儿上不了台面,如朱棣统治初期任命的七位阁臣,品秩最高的是大才子解缙,入阁前他是六品,入阁后升了点,但也不过五品。换句话说如果外放地方,大致不过相当于一个知府的行政级别。

    这七人中位居末位的是胡俨,入阁前仅仅从七品,连一个县太爷都不如。他们直接为皇帝办事,介于皇帝与六部尚书之间,而他们的行政级别反而不如六部长官——这当然毫无疑问,尚书与侍郎一般是正二品、从二品,至少也是正三品。

    对此,《明史》里的评价相当到位:“虽居内阁,官必以尚书为尊”。所以到了后来,因为阁臣的实际地位已经大大提升,于是为了提高阁臣的品秩而又不破坏传统,皇帝只好让阁臣做兼职。

    最常见的做法是先任命某个将要入阁的大臣为礼部尚书或侍郎,亦或者吏部侍郎,再冠以“某殿某阁大学士”的名头,这样一来阁臣的行政级别就大大提高了。

    然而必须要说明的是,这不过是一项很具中国特色的变通之法,并不是什么固定规制,顶多算是“潜规则”,而直到明朝灭亡,内阁阁臣的行政级别都极其不稳定。更何况一旦不看那变通之法,则“某殿某阁大学士”本身始终都是品级很低的。

    但是除此之外,宰相和阁臣还有一条更关键的差别,那就是从其配套的行政官署来看,宰相往往有自己的正式办公场所与发号施令的机构:宰相府或丞相府。

    在过去,比如唐代,文散官的最高官阶叫做“开府仪同三司”,这一条绝大多数情况下就是专给宰相的加衔。而这,也正是明代阁臣远不及前代的一点——没有“开府”并且“仪同三司”的权力和地位。

    什么叫开府?就是这个人有自己专门的官衙作为办公地点,而仪同三司则是明确规定他开的官衙,地位等同于三司。

    何为三司?三公三师就是所谓“三司”。太尉、司徒、司空曰三公;太师、太傅、太保曰三师。

    所以“开府仪同三司”意味着此人的地位就是“三司”这个级别,而大明没有这个说法,因此三公三师也好,还包括三孤三少等,全部成了皇帝可以另外赐予的加衔——朕没有赐予,那你们就慢慢混,慢慢升吧,别指望朕一次给你们“仪同三司”。

    宰相开府不仅是“仪同三司”的地位很重要,更要紧的是相府里有许多属僚——左丞、右丞和参知政事等。而内阁阁臣就没这个待遇,一般他们在某殿或某阁办公,手下只有几个管理卷宗、抄抄写写的文书,相比宰相而言,那是寒酸到了极点。

    更何况宰相开府还有一个更大的直接权力,上面已经提到过一些:开府的宰相直接握有行政权,在某些朝代如秦、汉、魏晋等时期,甚至可以自行任免朝中绝大多数官员。

    这是因为宰相本身只对皇帝负责,而百官反倒并不需要直接对皇帝负责,却是对宰相负责的。

    后世很多人不明白为何偏偏大明朝的文官们和皇权冲突那么大、那么激烈、那么不可调和,其实原因就在于此。

    正所谓有压迫就有反抗,皇权把相权压制得太狠,所以大明朝的文官们对于恢复宰相的真正权力就越发念兹在兹,文官集团长期为此坚持不懈,矛盾当然就产生了,也根本不可避免。

    心学派的官员当然也是文官,而且他们比实学派官员更加重视这种有些“复古”的传统。因此,在王锡爵的眼中实学派固然是大敌,但好歹在大范畴内还属于战友,而作为皇权衍申的阉党,在他眼里才是真正的生死大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那一种,根本不可调和,也没有任何调和的理由。

    之所以现在心学派和张诚这种阉竖居然搅和在一起,在王锡爵眼里不过是典型的“经权有变”罢了——我只是迫不得已才和你等阉竖合作一下,不代表你在我眼里能算个什么玩意。

    他刚才一听张诚那个“我辈”就勃然作色,要不是申时行连忙打眼色给他,差点就要当场发作,也正是因此。

    我堂堂文人君子,会跟你一个阉竖是“我辈”?你这残缺不全、畜生一样的东西,也配和我这满腹经纶的文人士大夫相提并论?

    这就是王锡爵的思想,同样也是申时行的心底所想,无非王锡爵脾气更刚直,而申时行更阴柔罢了,本质上并无区别。

    因此王锡爵如此一说,申时行便只好叹息一声,道:“阉竖自是不足与谋,只是眼下实学势大,我辈一时之间也只好含垢忍辱、相忍为国了。可元驭兄这样一说,万一高日新尚未真正‘飞鹰折翅、猛虎落牙’,而张诚却反而倒在了他前头,那岂不是坏了大事?”

    “元辅此说自然是老成谋国之言,锡爵自然深知。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等才尤其需要牢牢抓住此次机会,趁高日新被迫放权之机悄然掌握大势,把之前的颓势扳回来,否则下头的晚辈弟子们继续颓唐下去,将来再想挽回就更加难上加难了。

    锡爵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故意让张诚这阉竖在前头冲锋陷阵,而我等只要隐于其身后,悄悄拿回这些权力便好。倘若高日新被张诚闹得心头火起,待时局平稳之后,先把矛头对准张诚,那就更是我辈求之不得的大喜事了。”

    他的意思申时行其实早已明白过来,无非就是把张诚当炮灰,去吸引高务实的仇恨和火力。高务实当前一时半会儿肯定不便还击,正是心学派悄悄“扳回大势”的好机会。

    而等到他能还击之时,一旦把炮口对准张诚,张诚肯定也不会傻傻的坐以待毙,就算最终斗不过高务实——这在申时行眼中几乎是肯定的——但怎么说也还能挣扎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同样也是心学派可以利用的机会。

    虽说王锡爵这样做,按照一般的是非观来讲的确有些不折手段了,但申时行毕竟也觉得“阉竖不足与谋”,张诚与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同道中人,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含垢忍辱、相忍为国嘛,这又不是贬义词。

    他轻轻叹息一声,却沉沉点头,道:“也是难为元驭兄了……就这样吧。”

    王锡爵知道他会同意,闻言并不意外,只是颔首道:“张诚这厮再如何冲锋陷阵,眼下也顶多只能顾得到厂卫那一块儿,对于铨务,以他如今之地位和权势,必定还插不上手。此正我辈之机会,元辅对此可有什么成案?”

    申时行不是高拱,不以善断著称,但他一贯善于倾听意见,因此王锡爵这样一说,他很自然地便答道:“正要请教元驭兄高见。”

    “嗯……”王锡爵沉吟片刻,缓缓道:“愚意以为,眼下最关键的是高日新放权吏部到底会如何去放。他本人并非天官,杨无棣作为傀儡虽然畏其权势威望,但毕竟不是正经的实学派官员,更不是高、郭二公之门生弟子,并不一定连退位去职这样的事也完全听高日新摆布。”

    申时行问道:“元驭兄的意思是说,若高日新强命杨无棣自请去职,则杨无棣不仅可能抗命,甚至可能和高日新发生冲突?”

    “抗命倒有可能,但若说冲突则恐怕还不至于。”王锡爵皱眉道:“我看杨无棣应该没这么大的胆量……虽然昔日高、郭二公的不少门生已经重任一方,但也还有不少仍旧在都察院中,甚至高日新的同年也有一些正在都察院任职御史者。

    杨无棣自掌铨以来,因为事事皆依高日新所决,已然素望大损。倘若为辞官一事又和高日新产生冲突,则必为实学派言官攻讧,说他恋栈权位,更失颜面。是以愚意以为,他或许会在推荐继任之事上恶心高日新一番。”

    申时行心中一动,问道:“元驭兄是说,他或许会推荐我心学门人继任天官?”

    王锡爵沉吟道:“这种可能不好排除,但归根结底,还是要看高日新的处置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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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中)

    高务实的处置手段,申时行与王锡爵次日便如愿以偿的看到了。

    先是锦衣卫南镇抚使高务本清晨上疏,言其得闻其父高才年老体弱,已行走不便。因家中仅有数仆,难以照料妥帖,作为独子的他却为官在外,甚是不孝。故请辞本兼各职,回乡照顾老父。

    不仅如此,高务本还不待朝廷批准,便将镇抚司大印交于副使骆思恭,自己挂冠而去。

    同时,北镇抚使王之桢上疏,为西北之乱前锦衣卫虽有发现孛拜不轨之兆但未曾坚请彻查而自请罚过。同时他还说,自己每每念及西北之祸波及甚广、后果严重,一直自责不已,现在已经心力憔悴,病势如山,故又自请去职。

    这两件事固然是大事,毕竟是南北镇抚司一个直接挂冠,一个上疏请辞,整个锦衣卫的两大实际执行机构主要领导同时离岗,影响当然是京师抖三抖的级别。

    不过,这两个消息如果和吏部尚书杨巍自请去职相比,那就是毛毛雨了。

    太子太傅、吏部尚书杨巍再一次以衰病乞骸骨——之所以说“再一次”,是因为他上任之后几乎每过半年都会以此原因请辞一回,原因在于杨巍的年纪确实大,今年他已经是七十五岁(虚岁)的老人家了,早已过了理论上的退休年龄。

    不过既然他每半年会请辞一次,按理说现在请辞也不必在意,反正按照习俗,皇帝肯定是“温言慰勉不允”的。

    但这一次情况不同,他大早上便上疏请辞,内廷司礼监的反应也很快,上午就下达了谕旨——没错,就是温言慰勉,不允辞。

    然而仅仅不到一个时辰,杨巍的第二道请辞疏又上去了,坚称自己眼花耳背,心思茫茫,已无法继续为朝廷效命,坚持请辞。

    大概在中午左右,司礼监第二次传达圣谕,这次变成了恳切慰勉,仍不准辞。

    下午,杨巍的第三道请辞疏继续送进司礼监,称自己已经到了“米面难进,粥覆满须”的地步,如果继续觍居其位,实乃有负世庙题选(他是嘉靖朝进士)、穆庙拔擢、今上重任之期许荣宠。

    同时他又提到,郭安阳公此前坚请七十返乡,正是他的楷模,若非前首辅张蒲州丁忧时再三推举,言彼时朝中实无天官良选,他也不会以高龄接受起复。如今国家安泰,陛下威加四海,朝廷众正盈朝,岂无天官之选?故自己也算不负凤磐公所托,是该急流勇退之时了。

    一日连上三疏请辞,一般来说可以看做是去意已决。通常情况下,皇帝到了这个时候怎么也该同意了。

    不过皇帝却没这么“规矩”,而是派出新出炉的“权掌司礼监印”——即司礼监代理掌印太监陈矩,与同样新鲜出炉的东厂提督张诚二人,带着三名太医去往杨巍府上探视。

    结果嘛,杨巍毕竟只说自己是“衰病”,而他所谓的症状“米面难进,粥覆满须”又不是病态,只是老态——老态是可以装的嘛,何况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这老态虽然不是全然真实,但也只要稍稍夸大,太医也不可能强说您老人家壮实得很,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因此到了宫城都快关门的时候,皇帝终于下达了旨意,在一连串回顾功劳式的夸奖之后,决定:准太子太傅、吏部尚书杨巍辞任调养,诏赐乘传,给廪隶如故事,并赐大红纻丝蟒衣一袭,各类名贵药材一批,荫一子国子监读书。

    这个准辞显然是高规格的,因为一般准许辞任,“诏赐乘传,给廪隶如故事”就很不错了,意思是国家出动公务用车送你回家,并且保证你的待遇不变——退休工资跟上班工资没区别。

    然而这里皇帝却在杨巍并无明显殊功的情况下赐了蟒衣,要知道文官级别上去之后混个大红纻丝飞鱼服还算容易,但蟒衣就不容易了,因为按照一般的习俗而言,这蟒衣大多是赐给有大军功的文武官员的。

    大明重视军功嘛,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武臣穿蟒衣的反而比文臣多,文臣穿蟒衣那不仅是极大的恩赏,也几乎等同于在自己身上挂满了战功勋章。

    例如高务实,他就是因为数次大军功而获赐蟒衣,甚至现在早就穿了坐蟒衣——臣制中蟒衣里的最高档次。

    杨巍早年倒是有过军功的,因为他很早以前就做过宣府那边的兵备道(分守口北道兵备副使),后来又做过宣府巡抚、陕西巡抚、山西巡抚——正是此时跟张四维搭上线,而且在俺答封贡之事中还立了功,确保了边境安定。

    不过这些功劳都是守土之功,并没有太多大明最认可的首级作为支撑,何况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该赏的早已赏过,所以现在这件蟒衣赏得就比较突兀。

    至于什么名贵药材,什么荫一子国子监读书之类,在蟒衣面前反倒不值一提了。

    于是到了次日,杨巍又上疏请辞蟒衣和恩荫——药材倒是收了,因为皇帝赐物实际上都是面子大过里子。说是说一批,但比如人参的话,可能就一根,其他也都差不多,加起来拢共也没几个钱。

    不过这一次,皇帝就很坚决了,不允辞。杨巍再辞,皇帝继续不允辞,杨巍只好拜领。然后他一天都没等,当天下午就直截了当打了包袱,坐着“公务用车”回山东了。

    高务本、王之桢和杨巍的辞任为何都这么快就发生,这个先不着急说,因为高务实做的还不止这些。

    又次日,已经上疏请辞但还没有得到批复的王之桢再次上疏,在继续请辞的同时,他又题奏道:锦衣卫指挥使缺任已经有些时候了,此前西北之战时锦衣卫明明发现过一些蛛丝马迹,但最终没能坚持要求彻查,这其中也有锦衣卫指挥使空缺的原因。

    故此,他请皇帝尽快考虑锦衣卫指挥使人选,并举荐中军都督带俸、武清伯李文全任锦衣卫指挥使,并以“臣深知陛下孝顺圣母”为由,建议皇帝擢封武清伯李文全为武清侯“如故事”。

    这道奏疏上去就有点威力了,一时惊得不少言官闻风而动,纷纷交章上疏,弹劾并痛斥王之桢无视祖制,媚上求恩。

    王之桢这一波挨骂遭劾是怎么回事呢?其实问题主要倒不是出在他推荐武清伯李文全任锦衣卫指挥使之上。

    这是因为李文全的身份。李文全何许人也?他是前武清侯李伟的长子,而李伟是皇帝生母慈圣太后李太后的父亲。也就是说,李文全是皇帝的大舅。

    锦衣卫指挥使不比朝廷中的其他官职,其任职特点和要求只有一个:皇帝信任。

    大明朝虽然一直以来有打压外戚的习惯,说起来如锦衣卫这样的特殊机构是不太应该用外戚执掌的。然而之前已经说过,锦衣卫现在文臣子弟恩荫入卫极多,文官化的倾向很强,已经越来越不像是一个能够威慑文官的暴力机关,从皇帝的内心而言,这种局面并不正常,也不应该。

    然而现实情况却是文官获得武勋的时候越来越多,可只要他还不足以封爵,按照惯例而言又只好不断地把他的子弟恩荫进锦衣卫,所以这一趋势又没法改变。

    于是乎,皇帝只好不断地任用亲信掌握锦衣卫的顶层,而把文官入卫的子弟放在闲差上,或者干脆就是“带俸”——只拿钱,不上班。

    在这样的大趋势下,外戚进入锦衣卫作为一种平衡手段,也就不奇怪了。而文官们绝大多数情况下也会对此抱持默契,不会强烈反对——毕竟那是锦衣卫啊,特殊性是摆在那儿的。

    既然李文全身份特殊,去做锦衣卫指挥使也不算什么过分的安排,为何王之桢还是被喷了呢?原因在他建议皇帝加升李文全为武清侯。

    李伟当年就是武清侯,李文全作为长子,袭爵的时候被降了一等,这是按照外戚袭爵的规矩来的,但当时这件事有个插曲。五年前李伟病死,本来李伟的遗孀王氏题请皇帝让李文全直接袭封侯爵,圣母慈圣太后当然是很乐意的,然而外廷不答应。

    皇帝当时本来坚持要特事特办,为了表达自己对慈圣太后的孝心,非要让李文全袭侯爵,于是外廷群起纷纷,而关键时刻高务实也上了一疏,认为皇帝虽然孝心可嘉,但朝廷自有规制,不能因为李文全是至亲而“挠成法,启幸门”。

    不过高务实和武清侯家早有暗中的分红协议,算起来一直都是有利益纽带的,所以对李文全的爵位一事高务实并未说死,而是在最后加了一段话,大意是李文全要升爵也不是不行,但总得立下功劳。

    皇帝当时看完怎么想的,这没人知道,反正高务实的疏文上去之后不久,他就接受了提议,并且亲自去慈圣太后那边“请罪”。

    这件事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年时间,但李文全并未立功——这是当然,他除了侯爵之外,正式的职务是“中军都督带俸”。

    注意,这个职务全称如果用后世的表述方式来表述,那应该是“中军都督府左都督”然后打个括号,括号里写两个字:带俸。

    什么意思呢?就是挂名中军都督左都督,但是不仅不管事,甚至不去中军都督府点卯上班——你就顶着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这样一个极其尊贵的身份,拿着这个身份该得的高俸禄便是,具体负责的事务跟你没关系。

    这种情况下,他李文全就算真有本事,那也没地方施展不是?

    但高务实当时这样建议本身就是耍花枪:他留了个口子说李文全立了功就可以提爵,于是慈圣太后那边虽然不会完全满意,但至少会觉得“未来可期”,眼下只是外廷吵得太凶,咱们先来个权宜之计罢了。

    而外廷当然也知道这个“带俸”是不管事的,所以高务实所谓的李文全将来立功可以提爵云云,纯属是个忽悠太后的勾当,外廷的衮衮诸公根本不当回事。

    果然,后来李文全根本捞不到什么功劳,于是太后暗示皇帝,李文全不是也经常代替皇帝去祭拜历代先帝么?这也是功劳啊。

    皇帝看起来很老实,立刻照办了——然后就被外廷顶了回去:代祭的人那么多,一大群勋贵谁还没有代祭过,怎么他李文全就代祭出个花来了,配得上提爵?

    皇帝依旧很老实,从善如流去回禀太后,于是太后也傻了眼,这件事便如此拖了下来,直至如今。

    可是现在王之桢偏偏提起了这茬,甚至他还根本不提立功之事,就拿一个“孝道”来当做理由,这能不是捅马蜂窝么?

    然而王之桢和高务实的关系只有瞎子聋子才不知道,他突然这么做,肯定有高务实的指示在里头,因此不少弹劾同时也把矛头指向了高务实。

    理由当然五花八门,但显然都没好话。高务实则立刻行动起来,很果断地又给自己关了禁闭,马上闭门谢客不出,同时上疏自辩,说了一堆毫无营养的废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高务实的举动引起了一些怀疑,举荐外戚——哪怕是指使枪手出头举荐外戚,那都绝不好听,以他平素爱护羽毛的做派而言,此举显然太过反常了。

    然而那些上疏弹劾高务实的人却不知道,当天夜里王锡爵再访申大学士府时,气得大骂高务实无耻,不仅让张诚这个本该打头阵的炮灰“拔剑四顾心茫然”,而且还让心学派处于一个极其尴尬的境地。

    张诚原本要拿下整个厂卫,结果高务实拱手把锦衣卫直接打包送给李文全这个皇帝的大舅,以李文全身份之特殊,显然不会把张诚当回事,所以张诚只能傻眼——至少在李太后离世之前,他不可能拿李文全有任何办法。

    然而李文全作为李伟的继承人,跟高务实私下的利益纽带十分牢固,虽然他对皇帝的忠诚应该是靠得住的,可是高务实又不会让他造皇帝的反,他有什么理由放弃大把的银子去和高务实过不去?

    如此一来,锦衣卫实际上还是在受高务实的影响,而皇帝却完全可以放下心来。

    心学派为何要尴尬呢?因为本来高务实吃瘪的同时,正是心学派邀宠揽权的好机会,他们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高务实突然推了李文全一手,心学派难道要和那些中立派的官员一样,站在“大义”的立场去弹劾高务实吗?

    此时弹劾高务实,那就是反对李文全提爵;反对李文全提爵,那就是不给皇帝面子。

    你都不给皇帝面子了,那还邀个什么宠?所以趁势揽权也就成做梦了。

    但如果不骂,心学派又是个“道德实学”的流派,他们的立足根基是道德,可不是实学派的“事功”,这种时候你都不站出来“秉持道义”,你还好意思说自己代表道德?

    王锡爵气就气在这儿,他知道高务实这是反将了一军:我虽然要面子,但归根结底我更重视实际;你虽然想揽权,但我知道你归根结底还是更要面子。所以……请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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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下)

    申大学士府中,王锡爵气得打转,甚至连平时的宰相气度都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时不时咬牙切齿的痛斥几句。

    申时行本人也是面沉如水,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若非天生的好脾气打底,这会儿估计也得开骂。

    下人们老早就知道气氛不对,一个个早就趁机溜得远远的,生怕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事,如今整个书房周边空无一人,只剩两位相公各自生气。

    王锡爵转了好一会儿,忍不住道:“不行,此事绝不能就这般算了。高日新尚未入阁便不惜羽毛也要与我等为难,我等绝不能任由他这般放肆!”

    申时行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摇头道:“道理好说,事却难办啊!眼下面对这样一个两难的局面,左一步是悬崖,右一步是峭壁,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如之奈何?”

    “我方才仔细推敲了一番,觉得此事尚有疑点。”王锡爵陡然站定,目光灼灼地道:“元辅你想,高务本是他的叔伯兄弟,听他的指示挂冠而去,这可以理解;王之桢跟他的关系就远了不少,所以他只是请辞,并未挂冠,眼下依旧还在等皇上的答复,这意味着他的请辞并不能说十分坚定……这也合理。

    可是,杨无棣为什么如此老实,堂堂天官说辞就辞?他在朝中这几年,虽然因为事事听高日新的招呼,自己全无主见,因此素望大减,可是至少他也没吃到多少弹劾。既然这天官的位置还是坐得挺稳的,凭什么高日新一下子就能说服他走人?这里头难道就没有什么猫腻吗?”

    申时行略微沉吟,问道:“即便是有猫腻,我等眼下又能如何?”

    王锡爵一怔:“何谓‘又能如何’?堂堂天官,因私下与高日新之间的猫腻说辞便辞,这本身就是忌讳啊,是视朝廷法度于无物,是将天下铨务私相授受啊!”

    “哪有‘授受’了呢?”申时行把手一摊:“高日新说他要做这个天官了吗?或者他推举自己的私人去做这个天官了吗?都没有。

    他根本没有对空缺出来的天官一职发表任何看法,甚至还好巧不巧地因为受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弹劾而闭门谢客。这一手玩得妙啊,他闭门谢客之后,朝廷这段时间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可以一推二五六,全然当做不知。”

    “三岁小孩才会信他闭门谢客!”王锡爵恨恨地道:“他京华有个什么内务部,外界传言此部比昔年厂卫横行之时还要了得,虽然没有诏狱这些,但打探消息、传递舌头什么的,怕是比昔年之厂卫还要拿手……他闭门开门有什么区别?”

    “有区别啊,区别就是他只要这么做了,我等便只能当他真就闭门谢客了。”申时行苦着脸道:“内务部什么的,就算外界传言再如何汹汹,那也没法拿到台面上说事。他现在完全是按着规矩在做,我等即便要反击,也只能按着规矩来。”

    王锡爵用力哼了一声,一屁股坐下来,瞪着眼睛道:“他现在这么做,就是宁可自己折本,也不肯让别人赚上一星半点儿,这口气我可咽不下去。依我之见,杨无棣这次请辞之内幕,无论如何也要查一查。”

    “查一查我倒是不反对,问题在于如何去查,以及查完之后又能如何。”申时行稍稍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向王锡爵微倾的姿势,道:“元驭兄,你也是知道的,如今按照我朝之惯例,似杨无棣这样的大员,除非是犯了谋反、欺君之类的大罪,否则几乎都不过是一个辞官便能了结的。

    现如今他已经辞任,即便之前有什么差池、有什么问题,现在也都一了百了,是不该也不能追究的了。如果我们现在执意追究,只恐不仅无人应和,反被群起而攻之呀。”

    王锡爵一时语塞。这个道理他当然是懂的,正如申时行所言,文官大员出了事一般不会怎样,除非造反谋逆什么的,否则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辞官更是如免死金牌一般,只要当事人请辞,什么首尾都不必管,顶多拍拍屁股回家也就是了。

    级别低一些的文官倒可能被稍微处理得重一些,如那些御史言官们,降级罢官什么的并不少见,更有甚者可能流徙三千里,但这通常而言就是最重的处罚了。

    只有极个别人在极个别时期里,被皇帝廷杖至死或者打入诏狱等死。如嘉靖时期这种事就多一些,隆庆时期完全没有,当今万历天子亲政之后打死的暂时没有,入狱的倒有几个——还就是因为喷高务实入狱的。

    相比起开国时期勋贵武臣们根本不拿文官当人看,如今文官们这样的特殊待遇也算是来之不易了,故而整个文官集团大群体对此都非常珍惜,同时也坚定维护。

    在这般情况之下,如果堂堂天官乞骸骨去职之后还被追究这个追究那个,甚至还是被同为文官之人追究,那无疑会造成满朝哗然。哪怕要追究的人是某位阁老,也一样不会被文官们原谅。

    这是整个文官集团的福利,你作为集团的一员如此不珍惜、不维护,甚至还主动破坏,你的立场在哪?

    这性质和“自绝于人民”就没什么区别了!

    所以申时行这样一说,即便是王锡爵也只能沉默以对。但他又不甘心沉默,想了想,又道:“不对,我等查明此事之后,又不一定非要把矛头对准杨无棣,为什么一定会被群起而攻之?”

    他目光闪动,用手指点了点太师椅的扶手,很确定地道:“以我对高日新之了解,此次之事定是他以钱财收买杨无棣,让杨无棣甘心舍去天官一职。既然如此,只要查明了事实真相,便可以说是高日新暗自操弄铨务,将所有罪责往高日新头上推去就是了。

    至于杨无棣,我等甚至还可以暗示上疏弹劾之人,帮他求情说些好话……唔,就说高日新势大,他也是明知无法阻止,只好听之任之便是了。如此一来,即便杨无棣多少也有些责任,但已然不足追究,我等也就摆脱了不利后果。”

    这个设想倒是明显合理多了,申时行也不禁有些意动,不再表示反对,只是问道:“可这件事如何查证呢?如此要事,经手之人不说没有,即便有也一定极少,并且一定是高日新之心腹。我等漫说连这个人是谁都不知道,哪怕知道,恐怕也难以从其口中得知什么线索、内幕。”

    王锡爵却笑了笑,道:“京华既有内务部,咱们要从高日新这边找线索,那自然是难上加难的。不过,就算不能顺藤摸瓜,可我等难道便不能顺瓜摸藤吗?”

    “顺瓜摸藤?”申时行稍稍一怔,马上反应过来,思索着问道:“元驭兄是说,从杨无棣那边打探消息?”

    申元辅皱起眉头来,迟疑道:“这怕是也不容易吧?杨无棣可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雏儿,他是丁未金榜出身(即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比你我还早了足足五科,乃是张江陵当日之同年,资历极老不说,还历任外官大半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我等要从他口中得知消息,这只怕……”

    “为何一定是要从他‘口’中呢?”王锡爵把手一摊:“按着高日新的习惯,他要么直接给钱,要么给某些生意的分红,无论怎么给,都必然让杨家的财富陡然大增。

    杨无棣家中的情况我倒是有些了解,不贫不富罢了。其家有田产四五千亩,在当地还算排得上号。不过却也仅止于此,在商业上却并无太多涉足,只不过是在府城、县城有三五处铺面罢了。”

    “那便如何?”申时行一时没理解王锡爵的意思。

    王锡爵作为苏州首富,大概率也是南方首富,对于这些事可就比申时行在行多了,当下便笑道:“豪富之家纵得万金,家中上下与往昔难有差别;寻常之家偶获横财,却恐阖家老幼陡然骄妄。”

    申时行恍然大悟:“哦,元驭兄是说,如果杨无棣真的因此收受了高日新大笔钱财,家中上下必然因暴富而生骄妄……至少也应该会广置田宅才是。”

    王锡爵刚点了点头,谁知申时行又皱眉道:“可如果高日新给的是某些买卖的干股呢?这样一来却未必让杨无棣马上拿到多少现银,元驭兄所预计的情况也就未必能出现了呀。”

    “这个嘛……”王锡爵皱了皱眉,也觉得有些棘手。

    申时行却又道:“不仅如此,我还有一个担忧:杨无棣老于官场,本身也不以求财闻名,即便未将高日新输款之事见告族人。

    而他本人虽然以诗文著称,其子孙数人却都拙于书卷,不过庸碌之辈而已。若他将这笔银钱亦或分红隐而不言,待其老病将死之时才和盘托出,我等总不能也一直等下去吧?”

    这本来的确是个很大的麻烦,谁知道他话里却有一事提醒了王锡爵,后者目中精芒大放,猛然道:“得亏了元辅提醒,我方才说不定还想岔了!”

    申时行愕然道:“元驭兄此言何解?”

    王锡爵立刻答道:“方才元辅提到,杨无棣子孙诸人皆尽庸碌……元辅,我等设身处地站在杨无棣的立场去想一想:若是我年已七十有五,偏偏子孙不肖,个个庸庸碌碌,我为父祖该当如何?”

    王锡爵这一问却有问题,忘了考虑申时行和他的出身有别。他王锡爵家中乃是巨富,考虑子孙的事情很正常,一般是尽量支持子孙读书做官——反正家里良田阡陌、产业无数,就算出了一二败家子,恐怕都难得败干净。

    而申时行却与他完全不同,他的身世至今都没有“官方”说法,申时行本人也讳莫如深,从来不肯多谈,以至于如今外界流传的说法都有两种。

    民间的说法是,申家在苏州当地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申时行的父亲跟他夫人感情不好,有一次陪着夫人去一个尼姑庵进香,岂料居然与庵里的一个美貌尼姑一见钟情,后来俩人有了私情,就生了申时行。

    尼姑生产后想把孩子送回申家认祖归宗,但申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即便是因为家族名声,也不可能承认这个私生子。无奈之下,尼姑就把孩子遗弃在了苏州街头,并把孩子的出生时间及身世情况写了血书,放在襁褓之中。

    孩子的哭声被好心人发现,于是就报了官。时任苏州知府徐尚珍闻报,大感震惊,决议亲审此案。然而老话说得好,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年代又没有DNA检测,申家坚持不承认,光凭一纸血书明显证据不足。

    没奈何,徐知府思来想去觉得最可怜的还是这个孩子,于是就把孩子收为养子,起名为徐时行。后来徐时行高中状元,名分之高,整个申家的人绑在一块儿也没他“值钱”,这才得以认祖归宗,改回了申姓。

    多说一句:申时行认祖归宗一事,以当时的伦理道德观而言,还真不算什么忘恩负义,因为认祖归宗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事。同理,被扫地出门、不得葬入祖坟、不得供灵牌于祖祠,那也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相当于“你这没爹没娘的畜生东西,天厌之,天弃之!”

    而且据说那位老徐知府本身也极有胸襟涵养,非常支持申时行认祖归宗,因此这件事当时甚至是苏州的一桩佳话,人人传颂。

    除此之外,第二种说法则是出自申时行家谱之中,说是他的爷爷过继给了其舅舅,改为姓徐,跟了舅舅姓,所以申的爷爷、父亲都姓徐,时行自然也姓徐了。

    但是出于同样的道理,申时行考得状元,身份地位就完全不同了,按照当时的习俗,认祖归宗也是正理。

    但是不管哪一个说法才是真的,总之申时行幼年肯定过得不算很如意。后一种不必说了,即便是前一种,徐知府家里又不是没有亲儿子,即便徐知府胸襟博大,对他多有关照,可家中族中的其他人难道也能如此?故而他一个养子肯定过得战战兢兢。

    家世不同,想法必然有异,所以申时行听了这句话,只是稍稍一怔,随口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作马牛。他们若是不成器,我考虑再多也无用处。”

    王锡爵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回答,免不得愣了一愣,但马上苦笑道:“似元辅这般豁达者,天下又有几人?况令郎翰林出身,自然不必担忧了。”[注:指申时行长子申用懋,万历十一年进士二甲第二十一名,选庶吉士入翰林院。]

    说到这事,申时行才想起王锡爵心里的一根刺。王锡爵的嫡子只有一人,名叫王衡,才华横溢,时文也写得极好,万历十六年时斩获顺天乡试第一。

    然而那次考试之后,他莫名其妙的被攻讧,非说他那成绩是因为王锡爵乃是朝廷重臣之故,气得脾气刚直又极好名声的王锡爵一边上疏,指天誓地般强硬辩驳,一边则勒令儿子放弃继续参加会试的机会,继续闭门读书。

    说起来,王衡的遭遇倒和高务实当年有些相似,只不过高务实当时更加主动一些,为了避嫌而不肯会试。

    原历史上,王衡直到老父致仕,才于万历二十九年参加会试。结果证明他是真的有才,考了个第二名榜眼,结果王家“一门三进士,父子双榜眼”——王锡爵的弟弟王鼎爵也是进士学霸,并且同样考得也很好:会试第五,殿试第九。

    因此,眼下正是王衡闷在家中不能考试的时期,心情自然不好,连带着王锡爵一想到这茬也很生气。

    申时行忙安慰道:“辰玉(王衡字)之才不逊你我,何愁异日不能问鼎金榜,至于眼下……元驭兄就当是在磨练他的心性好了,也未必就是坏事。”

    王锡爵轻叹一声,摆了摆手,道:“不提这事了,我且接着说:似这等人家,子孙固然庸碌,却无太大过失,我若为父祖,多半要为其找个靠山。即便不能得入宦海,至少也会想着保全家业,因此……”

    “哦!”申时行恍然大悟,目光一亮:“元驭兄的意思是说,高日新会收杨无棣之儿孙于门下,无论是读书也好,从商也罢,都会从此关照着?”

    王锡爵捋须笑道:“正是。”

    申时行想了想,皱眉道:“眼下海丰知县为何人?”

    海丰就是无棣,明史载:洪武初州县俱废,洪武六年六月,置海丰县(另旧县志载:明建文四年九月初四无棣改海丰),以县境有海丰乡,西北有海丰场取名,初属滨州,后属乐安州。

    宣德元年乐安州改武定州,随属之。由于此地在大明时期名字改来改去,再加上自古就叫无棣,是以当地人也好,外地人也罢,反倒更习惯于以无棣称之。

    不过申时行才一开口,王锡爵立刻摆手:“让当地知县去查肯定不行,且不说这北地知县以北榜士子居多,即便南榜士子来了北地,如今也有不少受实学影响者,已然不可尽信了。”

    他稍稍一顿,微微眯起眼睛,捻须道:“何不让东厂来做此事呢?咱们张大厂督如今可正是一肚子气没地方出啊。”

    申时行闻言大笑:“善,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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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章 知止

    就在申大学士府中二位相公商议应对高务实的同时,尚书高府之中的气氛也颇不寻常。

    说不寻常,在于府中气氛两极分化。

    坐落于核心区域的日新楼一如往日般平和之极,甚至时不时传来高渊稚嫩的嬉笑和哭闹之声,以及高务实的哈哈大笑。

    而除了日新楼以外的部分,则是明哨暗桩密布,整个尚书高府之中如今光是武装家丁就高达三百九十四人,这还不算内务部安排的暗哨。

    前院花厅被黄芷汀三下五除二改造成了一个近乎前敌指挥所的存在,京师乃至整个河北平原的军事布防图都直接了当的挂在花厅墙上,而原先那里挂着的名家墨宝、妙笔丹青却早已被转移去了日新楼里存放。

    不仅是布防图,各地镇守将领的家世出身、所属派系、能力评估、个人性格乃至其与高务实的历史交往等等,黄芷汀都通通整理了一番,然后据此将各地守军按照不同的危险级别做了不同颜色的标示。

    与此同时,京华在这一范围内的武装力量、准武装力量同样被标示出来。另外,环渤海、黄海范围内北洋舰队剩余驻泊编队也被整合进了这幅地图。

    短短数日时间,黄芷汀在高陌手中内务部的配合下,已经制定出了一个她认为最为合理、十拿九稳的逃脱计划——当然,这个计划中要逃脱的主角不是她,而是她的夫君高务实。

    这项计划并非只有一条路、一个选择。事实上,黄芷汀分别预估了多种危险,制定了高达七种为应对可能出现的变化而进行调整的分支计划,光是最终逃脱出海的登船之地,都有天津、开平、莱州三处。

    这间花厅本身也被列为禁地,高陌已经派出内务部最为精锐的小队之一对其进行看守,并授权在危机时刻以火油灌浇,迅速引火烧毁,确保万无一失,绝不可能泄密。

    此刻天色已晚,黄芷汀怀揣着一幅炭笔所画、缩小了很多倍的地图出了花厅,回日新楼找到高务实。

    她进门之时,高务实正在窗边赏雪,身旁不远的茶案上放着的……似乎是一小碗药汤,正散发着浓郁的苦香味。

    看见药汤,黄芷汀明显十分意外,甚至忘了正事,有些紧张地问道:“老爷病了?晚饭的时候不都还好好的吗?”

    高务实转头一笑,道:“你把这个当成药汁了?哈哈哈,这不是药,是一种饮品,南洋舰队年前从阿拉伯人手里弄到的,看来还没来得及给你送一份。”

    黄芷汀担心高务实只是安慰她,将信将疑地走过去看了一眼,皱眉道:“虽然是有些香味,但妾身光是闻都能闻出苦味来,这是饮品?是和茶一样的东西?”

    “嗯,这东西叫咖啡,是……昆仑奴那边的产物。也就是我画的那幅地图中,东部非洲的一种植物果实,经过烘干研磨等手段制成的饮品。”

    “苦的?”黄芷汀问道。

    “本来是苦的,可茶也是苦的呀,而且咖啡是可以放糖喝的,这和品茶倒有区别。”高务实笑了笑:“不过你知道我很少吃糖,我这杯里没有糖,你要是想试试,得让她们另外给你准备一杯。”

    黄芷汀摇了摇头:“不用了,妾身现在可不敢这么悠闲。”

    高务实显得有些无奈,道:“还在准备那个出逃方案?我都说了,我现在安全得很,皇上对我绝不会有半点杀意。他只是在理智和情感的矛盾中挣扎不出来,所以纠结到了最后,便想要试探一下,看看我到底会是怎样的反应罢了。

    在这种情况下,我只需要一言不发地把一些常人看来比较危险的权力和影响拱手让渡出去,皇上对我不仅不会有什么不满,甚至还会在事后暗暗后悔,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没有明君气度的蠢事,继而对我产生内疚心理。”

    黄芷汀道:“内疚又如何,这些权力一旦让渡出去,老爷的影响力总会有所衰减,而他难道还能把这些权力又回头再交给老爷?”

    “他就算再交还给我,我也不会接的。”高务实端起那杯咖啡喝了一小口,笑道:“有时候啊,让人家欠你的,比让人家马上还给你要聪明得多,也有利得多。当然,前提是这笔账不至于太大,因为账太大的话,就容易促使欠债者铤而走险——债主死了,债务当然就一笔勾销了。”

    “老爷能够肯定你对于这笔‘债务’的大小判断和皇帝对于这笔‘债务’的大小判断一定是一致的吗?”黄芷汀叹了口气:“如果老爷觉得这事不大,但皇上却觉得这事他心里的一根刺,那怎么办?”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会想方设法在其他地方补偿我。”高务实依旧微笑着:“只不过,这可能要等一段时间。”

    “或许老爷是对的,但妾身不能如此坐视。”黄芷汀道:“多一手准备总不是坏事,哪怕现在不用,将来老爷地位再尊一些、名望再高一些,这样的危机说不定还会再次出现……有备无患。”

    “既然担心的是将来,那么现在的动作又何必如此之大呢?”

    高务实温和地道:“大学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我此番放权,也可以看做是‘止’。既已知止,便需定而静之,静之则自安。”

    黄芷汀道:“安之以后,老爷有所得,于是反手一击?”

    高务实听完却没有洋洋得意的意思,反而沉吟了一下,才略微苦笑着道:“芷汀,你所谓的反手一击,想必是指我推动李文全晋爵一事吧?”

    黄芷汀只是眨了眨眼,并未开口,但意思显然是承认了。

    高务实见状,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其实我若不曾扛着实学大旗,这所谓的反击我是万万不会做出来的。

    正如我方才所言,此刻我最佳的选择就是立刻主动放权,并且绝不做其他任何动作,也不说任何多余的话。我越是表现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皇上对我的内疚便会越深、越重,将来会给我的补偿也就越多、越尊。

    我现在所做出的任何反击——哪怕我已经尽力取巧,推了国舅公出去——也改变不了皇上心目中一个印象,即我本身对这件事并非无条件服从的。换句话说,他会认为我的忠诚是有保留的,在某些时候,我依然可能违背他的意愿。”

    “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黄芷汀皱眉道:“就算我们土司治下的土民,那土司若是过于无道,他们也是会反抗的呀。”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作为人君而言,明理是一回事,怎么想却是另一回事。”高务实道:“今上与先帝穆庙其实并非同一类人,穆庙……若论学问本事,其实远不如今上。然则穆庙却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便是他不仅知人善任,而且自身绝不揽权,他愿意把自己的确并不擅长的事情交给他认为合适的人去全权操办。

    我幼年时便是这对皇帝父子的近侍之臣,对他们二位的了解恐怕天下少有可及。今上在很多方面都向穆庙学习,以其皇父为楷模榜样,但他的学问远比穆庙扎实得多,相对而言也就更有主见。因此,他不仅更愿意,也的确更倾向于坚持贯彻他自己的意志。

    他虽然也显得愿意纳谏,至少对于我的谏言,他几乎无有不从。但是,芷汀你要了解,他的这种采纳,与穆庙当年采纳我三伯文正公谏言,两者性质决然不同。

    穆庙采纳我三伯的谏言,那是穆庙打心眼里认为我三伯所言无论何事,都必然是最最正确、最最完美的,因此他的采纳是真正的欣然采纳;而今上采纳我的谏言,一来需要我阐明道理,二来需要我证明实效。

    三来嘛……他还有一种心态,即因为我是他相对而言最为信任的臣子,他与我君臣之间的亲密关系又是满朝共知,故而他下意识里认为,如果拒绝我的谏言,就会被满朝文武甚至全天下人认为刻薄寡恩,会有损圣君之名。

    在这样的心态之下,只要我的谏言没有严重违背他的意愿、意志,他便不好反对。不仅不好反对,甚至还要大张旗鼓的宣扬,宣扬他毫不犹豫地接受我的谏言。”

    黄芷汀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这里头有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做给满朝文武,甚至是做给全天下人看的,目的就是展现他虚心纳谏、顾念旧臣,不仅是个明君,而且还是仁君!”

    “所以你现在明白我为何不愿意反击了么?”高务实叹了口气,道:“似今上这般君王,从小便有我陪他观政,很多重要的事情我老早就引导他分析了解过无数次,所以朝廷这些政务他几乎都很了解。

    一些决策做出了之后会如何,他心里也很清楚,至于朝廷里这些勾心斗角的破事,他更是洞若观火。这样的人,这样的君王,你想他怎么可能如穆庙那般,完全信任某一个人?

    即便他心里的确是信任的,也一定会按照自己的理解来对照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来分析这个人是否完全忠诚于他。这种做法,不类穆庙,反近世庙,是一种……怎么说呢,算是聪明人不可避免的多虑多疑吧。”

    “那老爷你……”黄芷汀听他说皇帝多虑多疑,不禁心中一突,忧色又浮现于面上。

    “我怎样?我仍然很安全。”高务实摇了摇头:“正因为他聪明,甚至特别聪明,所以他多虑归多虑,多疑归多疑,但也一定能看出我对他的地位并无威胁,对他的皇权也无觊觎。

    他现在的试探,本来就是因为对此有所不解才做出来的,我只要果断放权,他便会立刻明白过来,并肯定自己的看法。他会认为我的理想就是做一位能受千古称颂的一代名相,而为了这个理想,我可以放弃任何看起来极其显赫的威名。”

    黄芷汀此时打了个岔,问道:“老爷且慢,你说今上‘对此有所不解’,这个不解具体是指什么?”

    高务实道:“他的不解,归根结底是不解我怎么会对皇权无动于衷,也就是我为什么会对当皇帝毫无兴趣。毕竟那是至高无上的大权,是口含天宪,是言出法随。”

    黄芷汀仔细观察着高务实,尽量平静地问道:“那老爷真的毫无兴趣吗?”

    “你若问的大明的皇帝,我当然毫无兴趣。”高务实平素的察言观色之能似乎一时全失,淡淡地道:“大明是建立在驱除鞑虏这天下大义之上的,其得国之正历代无有甚者,正统早已深入人心。

    何况当今天子并无失德之举,各地百姓也不曾觉得朱家皇帝德不配位。如此情况之下,无论任何人觊觎皇位,都是痴心妄想,都是以一己之私而视万民于无物,也不会得到谁的响应。

    而且……我举个例子吧,隋朝为何二世而亡?固然有杨广滥用民力之原因,但其父文帝杨坚得国不正也是根由之一。天下万民民心不附,关陇门阀也不服气……原本不过与我们一样,凭什么一跃成了我等的君上?如此情况下,又数征高丽而大败,皇帝权威丧尽,天下如何不反?

    而大明却与那时完全不同,穆庙时封贡俺答,北境渐宁,国库渐实;今上之后,先有高郭二公积攒实力,十年生聚,而后南北东西各有大胜,今上君威早已巩固。

    此时此刻,民心稳固,军威极盛,错非因为这些大胜几乎都是我打出来的,皇上本不必有任何担心。”

    “那现在呢?”黄芷汀问道。

    “现在么……皇上会表现得一如既往的相信我,甚至更加眷顾。”高务实平静地道:“不过现在的这种相信,与数年前的相信已经不一样了。”

    “这次的整个危机都过去了?”黄芷汀又问。

    “哪有什么危机?”高务实笑了笑:“你总担心皇上对我不利,这可能是你在南疆呆得太久,又一直在提防那些国王的后遗症。

    我这里真正的危机根本不在皇上,而是必然有人会趁我放权之机,一边挖我实学派的墙角,一边想方设法打击我的威信。纵然不能将我一朝打垮,至少也要让我和许、沈二位的实力拉近一些,到时候实学内斗,他们就好坐收渔人之利了。”

    “老爷如此老神在在,莫非已经有了安排?”

    高务实撇撇嘴,道:“倒也谈不上老神在在,不过大抵能猜到一些他们可能会发力的方向,所以……我打算中计,让他们开心开心。”

    “啊?老爷说什么?”

    “我说,我一个后生晚辈,吃点亏让他们开心开心,这是尊老敬长,是美德啊!”高务实笑道:“何况我若现在不吃亏,将来吃起亏来,那可就不划算了。”

    黄芷汀以手扶额,一副我很头痛的样子,道:“老爷不肯说就算了,但是妾身做出的这些武装家丁安排,老爷可不准搁置。”

    “好好好,都依你,都依你。”高务实笑着道,然后晃了晃手里已经快喝完的咖啡,道:“这东西南疆和云南都可以种,你有没有兴趣?”

    “谢了,老爷您还是自个儿享受吧。”黄芷汀此刻显然没有兴趣想这些。

    高务实笑道:“这东西可是能够卖给红夷换银子的呢……不过算了,反正现在也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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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惊

    交谈了一会儿,黄芷汀也趁机展开地图,把自己的布置概括了一番说给高务实听,并且问高务实对这些计划有没有什么异议,或者更好的改动。

    高务实却显得不是特别上心——至少在黄芷汀看来,自己这位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夫君肯定有能力提出一些更加完善的修改建议,但他却只是听了听,便点头首肯,照单全收。

    这让黄芷汀有些不开心,赌气般地撅起嘴来,只是又不吵不闹,一言不发。

    高务实笑了笑:“这份方案本来就足够好了,我纵然要改,无非也只是些细枝末节,而这些细枝末节原本没有多大意义……”

    “怎么会没有多大意义?老爷过去教过我的,‘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计划难道不是制定得越详细、越严谨才越好?”黄芷汀显然对丈夫的说法并不同意。

    高务实却微笑着摇头,道:“计划固然重要,但你要知道,我当时说的是军事作战,并且是指即将开战之前所作的那种计划。你这里却不同,我眼下没有危险,将来……即便如你所言会有危险,可这个危险产生的时间也是不确定的,或许三年五载,或许十年八年也没准。

    哪怕就按三年计算吧。三年的时间啊,你眼下计划当中这些分任各地的将领恐怕早已调任,他们会去哪里我们不知道,谁会调任来这些位置我们也不知道,如此一来,计划当中对于各地守军危险程度的判断,你认为能称得上严谨、准确么?”

    黄芷汀先是愕然,继而一脸失望地道:“那妾身这几天都白忙活了?”

    高务实看得有些心疼,其实他心里也挺感动的,因此立刻道:“怎么会呢?这份计划整体上都是可行的,只不过因为时间的不确定性,所以后续还需要按照具体的变化来不断进行修正和调整。

    依我看,这是一份长期计划,我们目前只能当做是一份……嗯,纲领性的计划,设定好大概的思路即可,更加具体的一些个别部署眼下不必太当真。总之,只要时刻关注图中各处守将的变化、兵力的变化,让京华的武装家丁们进行相应的调整,这就算是有备无患了。”

    黄芷汀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勉强承认了下来。不过她很快又有些疑惑,看了看似乎还不打算休息的高务实,问道:“老爷难得在府上休息,却到了此刻还在书房,难道是还有什么要事?”

    “嗯,我在等人。”高务实微微一笑,道:“如果我没料错的话,这几天过去,我的一些布置又已经大半浮出水面,应该有人着急了才对。”

    他这话说得云山雾罩,黄芷汀完全没懂,一脸疑惑地问道:“谁会着急?谁……会来见老爷?”

    “郑皇贵妃会着急,所以郑国泰应该会来见我。”高务实耸了耸肩,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道:“希望这厮不会因为自己不成器而误了他姐姐的大事。”

    黄芷汀诧异地跟过去两步,俏生生站在他面前,问道:“老爷放权这件事,怎么会扯到郑家姐弟身上去?”

    “朝廷这些事、这些人,都是紧密相关的。何况郑皇贵妃是皇上最宠信的后妃,我高务实则是皇上最信任的大臣,我这里出现如此大的变局,郑皇贵妃焉能不关注?”

    黄芷汀蹙眉想了想,却发现了漏洞,问道:“可老爷方才说的是郑皇贵妃会着急,着急和关注可不是一回事呀。”

    高务实哈哈一笑,半带调侃般地笑着点头道:“不意当年那位我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小姑娘,如今还真不是吴下阿蒙了,对细节的把控也进步了一大截呀。”

    黄芷汀没料到他忽然打趣起自己来,不由娇嗔道:“那可不,要不是当年那么笨,怎么会被张公子骗得团团转,把自己卖了还帮张公子数银子?”

    所谓“张公子”自然是指当时高务实化名“张不虚”的那次,那段时间正是他们二人感情筑基的时期。从事后诸葛亮的角度来说,当时高务实的确隐瞒了很多东西,尤其是他自己的身份,而黄芷汀则几乎全盘相信,最后还“派他”去帮忙联系“高按台”。

    因此如今回过头来,高务实这调侃倒也并非无的放矢。而黄芷汀虽然口中这般回答,却并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意思,她见高务实只是笑着,便主动走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认认真真地盯着他看。

    高务实对她这个举动有些意外,微微挑眉,问道:“为何这样盯着我看?”

    “妾身想看得更仔细一些,也记得更仔细一些。”她的目光有些痴痴地,喃喃道:“到了南疆,就很久都看不见了,只能想着、想着、想着,不记清楚可不行。”

    高务实的笑容渐渐消失,眉间慢慢浮现出川字模样,轻叹道:“早说了你不必非要去南疆,至少也不必一去那么久。你是知道的,京华的体系不同于别家,除非整个南疆的局面全面失控,否则一城、一地,甚至一国,都不可能反得起来。”

    “妾身知道呀,但南疆还是有许多事情需要有人能够站在超过一国的高度来协调和规划。”

    黄芷汀咬了咬樱唇,偏着头道:“南疆有三十万大军,比京华在大明国内的实力还强。可是这些力量分散在各个王国,六大警备军之间又互不隶属,如果没有一个能在某种程度上代表老爷的人在南疆坐镇……

    假设——妾身是说假设——如果某国某地出现了大乱子,该国警备军在剿灭过程中又出现了意外的失误,造成局面一时失控。此时若妾身在南疆,则可以凭借老爷赐予的印信调动邻国的警备军协助镇压,甚至亲自领兵出战。

    但若是妾身不在,那么当地局势便要过至少一个月左右才能传来京师,即便老爷立刻下达指示,南疆当地收到命令也要再等一个月。老爷是天下第一文帅,自然知道这长达两个月的时间过去,当地局势可能会糜烂到什么程度,这是谁也不敢打包票的。”

    黄芷汀说的情况高务实当然知道,这些理由也正是她不得不去南疆的原因,只是对于这种结果他始终不满意,觉得有愧于她。

    除了黄芷汀之外,没有人能代表高务实,这是眼下京华“南疆体系”最大的麻烦和症结所在。不过,其实在某个程度上来讲,也未必真的没有人能代表高务实了……

    “芷汀,我之前曾经有过一个想法。虽然一般而言,‘子代父’是最为常见的,但其实反过来,‘父代子’也未尝不可。”

    黄芷汀显然一愣,迟疑道:“姑舅年事已高,万里迢迢去定南坐镇,似乎……”

    “姑舅”可不是指姑姑、舅舅,而是古人对公婆的称呼,《尔雅·释亲》中说:“妇称夫之父曰舅,称夫之母曰姑。姑舅在,则曰君舅、君姑;没,则曰先舅、先姑。”

    杜甫在《牵牛织女》诗有“虽无姑舅事,敢昧织作功”之说。元朝的《琵琶记·五娘寻夫上路》里也有“纵认不得是蔡伯喈当初爹娘,须认得是赵五娘近日来的姑舅”的文字。

    实际上黄芷汀还有些话不好明说,比如高揀虽然肯定有资格代表自己的儿子,但高揀是纯粹的文官,根本没有带兵的经历,也不见得有带兵的才能——至少这是没有任何表现可以证明的。

    他不比其大兄高捷曾经提督操江,在南京周边跟倭寇干过仗;也不比二兄高掇一开始就是武举出身,官封武略将军;甚至都不比五兄高才,考中举人之后便一边在锦衣卫挂职,一边去五军都督府做事,最后做到前军都督府经历。

    高揀当时因为高拱在朝,两河典试之时,主考官多为高拱门生,未免兄长遭到攻讧而推辞明经受选,出仕原本就很晚。后来他先任凤阳府通判,获理本府印务兼摄寿州知州事。革除苛捐杂税,舒缓民困;有逼良为娼者,严加惩治。及任寿州,痛革贪腐陋习,清正士风,正阳之民倚为父母。

    但无论怎么说,他都没有正经的管过军务,别说指挥出战了,便是“运筹帷幄”都没有过。而南疆方面之所以需要黄芷汀在,最关键的原因就是军务上的。所以这样一看,高揀去南疆虽然身份足够,但倘若真出了什么事,他能不能起到作用就很难讲了。

    不过黄芷汀“说”出来的这个理由也算是够了,高务实也苦笑着回答:“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说这只是我之前曾经有过的想法。另外……不瞒你说,我虽然猜到你或者其他人,可能都会担心父亲恐怕未必长于军务,但其实我更担心倒不是这一点。”

    黄芷汀有些意外,下意识道:“哦?”

    “我比较担心的是,若真是父亲在南疆,有些事情到底是我说了算,还是父亲说了算?”高务实苦笑道:“这话有些不孝,但很现实。”

    黄芷汀倒是非常能够理解,点头道:“妾身深有体会。”

    高务实微微一怔,然后马上明白过来——黄芷汀家中很有一段时间也有这个麻烦,当初她父亲颓废得万事撒手,弟弟既年幼也不懂事,结果只能由她来操持府事。

    后来她随高务实南下平定安南,到了高务实开始分配战利品的时候,黄氏土司集团内部也是有不少自己的想法的,于是当时便出现了一些“我们黄家到底谁说了算”的问题,好在高务实足够强势,一切声音都被他压制了下去。

    这也正是“古人”的麻烦之一,对于孝道实在太过于拔高了一些,所以哪怕当爹的没什么本事和成就,做儿子的也不敢轻易反对他的意见。

    正如历史上张居正的老父在家乡胡作非为,权势地位已经到了“吾非相,乃摄也”的张居正收到同僚提醒,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表示自己这个当儿子的,拿当爹的那位实在没什么好法子。

    高务实见黄芷汀如此,也只好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个时候,我倒希望潭儿早些长大了。”

    黄芷汀听得好笑,问道:“怎么,平时老爷就不希望他早些长大么?”

    “他长大,咱们就老啦。”高务实呵呵笑道:“可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老爷尽说笑,十几年时间很快的,老爷十几年后肯定已经做了阁老,而且正是春秋鼎盛之时,怎么就说老了呢。”

    高务实这才想起来,这个时代的“十几岁”已经算大人了,和他潜意识里成熟的成年人很有些区别,只好随意笑了笑。

    黄芷汀还要说什么,忽然响起极有节奏的敲门声,随即高陌的声音传了进来:“老爷,郑国舅来访。”

    高务实与黄芷汀对视一眼,黄芷汀起身道:“妾身先行回避。”高务实点了点头,黄芷汀便走进书房里间的休息室,高务实则命高陌请郑国泰进来。

    这一次郑国泰来见他,倒比上一次镇定多了,不再是前次那般畏首畏尾的模样。高务实估计,可能是因为他所畏惧的顶头上司王之桢提交了“辞呈”之故。

    “国泰见过大司徒,漏夜造访,打搅之处还望大司徒海涵。”许是在锦衣卫“锻炼”了一段时间,郑国泰的进步看起来还挺明显。

    但高务实却仿佛反倒比前一次两人相见之时架子大了点,没有起身相迎,反而只是稍稍一摆手,淡淡地道:“本部堂因劾闭门,国舅可知为何你能进得我府中?”

    这一问可能有些出乎郑国泰的意料之外,闻言稍稍一怔,迟疑着道:“国泰愚钝,还请大司徒明示。”

    “自然是因为我在等你。”高务实轻轻一笑,道:“风寒雪大,国舅来得也不轻巧,坐下说话吧。”

    郑国泰听了他这语气,更是满腹怀疑,因为这话并不客气——高务实连“请坐”都没说,只说“坐下说话吧”。这是对一位国舅说话的语气吗?这几乎是“赐座”啊,是明显的上对下、尊对卑的语气。

    郑国泰虽然还是有些怕高务实[注:原因参见本卷第155章郑国泰],但今时不同往日,高务实正被迫放权,锦衣卫方面正是他放权的衙门,不仅高务本这个南镇抚使已经挂冠归田,郑国泰的直属上司王之桢也已经提出请辞,只等皇帝朱批同意了。

    此消彼长,心学派肯定是会动起来的,这一点连郑国泰都猜得到,所以……为什么反而高务实还脾气见长?难道是因为心情不好?

    郑国泰一时不太明白,虽然坐了下来,却问道:“大司徒知道国泰要来?”

    “当然知道。”高务实依旧语气淡淡,瞥了他一眼,带着一丝丝怜悯,叹息道:“郑家就要大祸临头了,一旦过了明日可就没人救得了你们……你怎敢不来?”

    “郑家大祸临头?”郑国泰果然大吃一惊,人都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两只眼睛睁得老大:“大司徒此言怎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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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借力打力(上)

    郑国泰的吃惊完全在高务实的预料之中,因为高务实很清楚郑家姐弟在原历史中的表现,对于他们姐弟的政治水平,高务实大概只能给两个字的评价:呵呵。

    郑皇贵妃最大的本事所在,就是保持自己在皇帝面前数十年荣宠不衰。这固然是一项很厉害的能力,可惜她的全部能力仅止于此,另一项与此同等重要的能力她却连皮毛都没挨着,那就是:如何以最大效能来利用这样的荣宠。

    中华数千年,历史上受宠的后宫嫔妃不知凡几,但真正会利用这种优势的人却不多。恃宠而骄本是其中最蠢的一种,偏偏很多受宠的后宫嫔妃还就只会这个。

    纵观中国历朝历代,后宫一直都是一个争权夺利、你死我活的竞技场。在这个竞技场中,除了理论上超然物外的皇帝之外,一般只存在三种人:

    第一种是有野心又有头脑的能人,比如武则天;第二种是无野心无头脑,安分守己的平常人,这类人一般不会史书留名,即便有也只是其身份地位所带来的记载;第三种是有野心但没头脑的笨蛋。在高务实眼里,郑皇贵妃基本上就属于这种。

    原历史上的万历朝有不少大事件在后世备受瞩目,其中极其有名的政治事件之一就是国本之争。文官集团多数大臣支持出身低微的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而万历宠爱郑皇贵妃的儿子——皇三子朱常洵,废长立幼的心思很明显。双方在这件事上耗了至少十五年,最终以朱常洛被立为太子、文官集团的胜利而告终。

    十五年是什么概念?在这个时代,十五年相当于一代人成年了啊!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郑皇贵妃母子一直深受朱翊钧宠爱,其废长立幼的心意已经那么坚定,郑皇贵妃居然没能把握住机会,将自己的儿子扶上皇太子之位,怎么看都让人对她的能力表示严重怀疑。

    当时的大臣一拨又一拨争先恐后地冒着被杖责、罢官甚至下狱问罪的危险为朱常洛争取,但却很神奇地根本没人帮郑贵妃母子说话。

    固然,相比其他朝代,大明官员的气节在某些时候的确更令人佩服,很多官员为了道德礼义等原则性问题都敢和皇帝对着干。

    然而,政治就是政治,它从根子上讲究的就不是道德礼义,而是利益,也只有利益。

    大明官场之中固然有高德大义的君子,但更多的永远是唯利是图、不择手段、投机倒把的小人。而事实上朝廷大臣也远不是铁桶一块,虽然与当下的实学、心学之争有别,但当时齐、楚、浙三党党同伐异,激烈程度可未必逊色于当下。

    若以高务实的角度来看,这其中有一个最简单的处理办法,即郑皇贵妃只需要以母子受宠的优势为基础,利用三党的矛盾,拉拢其中一党,分化消灭另外两党,逐步培养壮大自己在朝中的势力,何愁大事不成?

    退一步来说,即使郑贵妃选定培养的势力本身不强大,但在大明的独特体制下,只要其尚在朝中存在,依旧能成大事。

    举个例子,世宗朱厚璁刚从兴献王世子被迎立为皇帝时,完全孤家寡人一个,但是他利用张璁、桂萼这两个中下层官员在朝中冲锋陷阵,就硬是彻底击败了以杨廷和、杨慎父子所领导的庞大文官集团,取得了“大礼议”事件的最终胜利。

    这说明什么?说明对于皇权而言,只要朝中有人帮腔,成事根本不难,即便帮腔的人势小力弱也无所谓,因为官帽子这玩意归根结底是皇帝说了算,他想给你个大的,你就能拿个大的。

    然而遗憾的是,不知道郑皇贵妃是不明白这一点,还是明白了但做不到,反正那些平日里为了个人利益或是小集团利益斗得死去活来的各路党派,在立皇太子这个问题上居然齐心协力地和郑贵妃对着干,并且不惜押上寒窗苦读十几二十年才得到的顶上乌纱,甚至宝贵的生命。

    如果说当时的大臣都是真心实意奉“立长不立幼”为圭臬,并为了维护这一原则不惜牺牲一切,那绝对是骗人的鬼话。政治斗争的目的要么是维护个人利益,要么是维护集团利益——除非人人都是穿越客,如高务实一般站在历史高度去归化自己的行动。甚至就连高务实,他也还同时考虑自己的利益呢。

    因此,出现这种局面唯一的理由,有且只有一个:大臣们根本看不到朱常洵入继大统对自己的好处。换句话说,就是郑皇贵妃母子不值得大臣们为之尽力。

    郑皇贵妃入宫受宠这么多年,在外廷的审视之下居然糟糕到这份上,也算是个人才了。

    至于郑国泰,这位老兄在原历史上的表现就是……老实巴交。

    什么叫老实巴交?就是皇帝要他配合演戏,他就老老实实配合皇帝演戏;大臣们邀他一齐上疏请皇帝早立太子,他又老老实实跟着大臣们上疏。

    啊这……您到底站哪边啊?

    当然,他的这种态度倒也未必一定是“老实”,或许只是单纯的人傻,好忽悠罢了。

    此时此刻,郑国泰也正完美展现着他好忽悠的这一特性,被高务实这样一诈,立刻大惊失色、坐立不安起来。

    他问高务实“此言怎讲”,高务实非但不答,反而轻轻摇头,哂然一笑,端起最后一点咖啡一饮而尽,抿着嘴似在品味。

    郑国泰先前进来的时候看似已经有了些举止气度,但那其实不过是以为高务实目前正处于麻烦当中而生出的优势心态,此刻却马上现了原形。他见高务实不答,连忙又乞求着追问道:“大司徒,看在……看在皇上的份上……”

    高务实忽然打断他的话道:“国舅,你此来原是打算和本部堂说些什么?”

    “呃……原本,原本是打算和大司徒说,说……那个联,联手。”

    “哈哈哈哈,联手?”高务实明知故问道:“国舅是看上了什么买卖?这事好说,而且倒也未必需要找本部堂来讲,京华已经有了秘书处……”

    “不是,不是,大司徒您误会了。”郑国泰忙道:“不是联手做买卖……吓,做买卖那能叫联手么?您要是肯拉扯郑家一把,随便什么买卖我郑家都肯入股啊!不过国泰今日前来叨扰,本意是指朝廷近几日……您也知道的,家姐在皇上面前还是能说得上几句话……”

    高务实这才“一脸恍然”,道:“哦,你是说锦衣卫南北镇抚使挂冠的挂冠、请辞的请辞,以及吏部尚书出缺这些事么?不瞒你说,这些事与本部堂关系不大,本部堂如今一门心思都在中枢财政,哪有闲工夫去过问那些呀。”

    郑国泰显然不信,但他不好直接质疑,只好道:“可是,您不是还举荐了李文全为锦衣卫指挥使么?”

    “国舅,你是从哪听来的小道消息?举荐李文全的是王之桢啊,他和本部堂虽然也算是亲戚,可他是锦衣卫北镇抚使,疏言所论也是锦衣卫的事情,而本部堂身为六部堂官之一,怎会越权干预卫务?”高务实说这话的时候一脸诧异,若非这话实在太不可信,郑国泰光看他这模样几乎就要信了。

    不管信不信,眼下高务实一推二五六,完全不承认,郑国泰就不好接茬了。他想了想,这才道:“这个,大司徒虽然无意干预,但眼下外廷对此毕竟已经议论纷纷,您此番闭门不出,据国泰了解也是因为此事,可见还是受了些影响的。”

    “不错。”高务实这次倒是坦然承认,然而他却马上接着道:“但以皇上之英明,必然能轻易洞悉此中内情,不受奸人挑唆而使臣下蒙冤。当然,皇贵妃及国舅之好意,本部堂心领了。”

    高务实如此回答,郑国泰就彻底陷入尴尬了。

    他来面见高务实之前,郑皇贵妃派了亲信与他联系,为他分析了一番当前的局势。简单的说,郑皇贵妃认为现在这段时间是高务实极其难得的政治低谷,如果高务实死抱着各项权力、影响不放手,后续皇帝会出什么招,没有人知道。但高务实的圣眷即便不说彻底完蛋,至少也会大受影响。当时郑皇贵妃按兵不动,也正是因为在那种情况下,只有高务实自己的做法才是关键的,其他人不管是想帮忙还是想落井下石,其实都没有太多的意义。

    等到高务实果然做出了放权的反应,并且还把李文全推出来之后,郑皇贵妃便判断高务实这次不会再有事了。不过,她认为高务实本人可能还不会如此肯定——毕竟王之桢的辞疏还没获得皇帝批复,高务实闭门之后针对他的弹劾也没有减轻,反而依旧持续不断,甚至皇帝这次也还只是发了一道圣旨温言勉慰,劝他出而视事。

    皇帝的这个反应,如果是对一般大臣,那倒也谈不上什么有问题。因为多数情况下皇帝会等外廷争得差不多了,自己也通过看这些争议了解到了实情,然后才做出决断:或是下旨申饬弹劾者污蔑重臣,或是采纳弹劾,准许被劾大臣请辞。

    但是对于高务实而言,这种“寻常待遇”他还是头一次享受,以往他被弹劾,皇帝都是第一时间下旨严饬“中伤大臣”者,甚至直接贬官外放,直至下狱论究。

    这一次,高务实没有享受这样的超规格优待,按照郑皇贵妃理解,高务实应该会很忐忑不安才对。因此郑皇贵妃决定“雪中送炭”,派亲弟弟郑国泰前来与高务实接洽“联手”。

    郑皇贵妃的打算是,她负责在皇帝面前吹枕边风,让皇帝早些处理那些烦人的言官,力保高务实;

    高务实则负责反戈一击,奋起打击王锡爵等人——之所以在郑皇贵妃眼里首要打击对象是王锡爵,那是因为王锡爵才是提出“早正国本”的主谋,相比之下申时行反倒只是跟着“起哄”。

    另外,这次高务实被弹劾,郑皇贵妃也做了点功课,发现那些弹劾他的人多半也和王锡爵有些关系,故而她认为高务实对于她的建议也会很乐意照办。

    然而郑国泰到了高务实面前才发现,阿姐和他的判断完全失误了,高务实不仅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处境,甚至还认为郑家大祸临头。

    几句话下来,郑国泰便完全进退失据:继续以原计划争取和高务实“联手”看来根本没戏,但如果没有这个前提条件,求高务实指点郑家为何大祸临头,却似乎又拿不出什么回报来交换。

    好在高务实非常“善解人意”,见郑国泰僵立当场,微微一笑道:“国舅,眼下外廷某些人发动言官攻讧本部堂,其实是转移视线,希望以此事为幌子,达成不可告人的阴谋——国舅不妨猜猜,这阴谋是什么?”

    “国泰愚钝,还请大司徒指点则个。”郑国泰倒是很有自知之明,立刻回答道。

    高务实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道:“眼下朝中关于国本一事……”

    一听见“国本”二字,郑国泰整个人都立刻坐直了,紧张之情溢于言表。

    高务实就当没看见似的,继续道:“……其实只有两派。一派坚持立长,即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具体是哪些人想必国舅十分清楚,不必本部堂多言。

    另一派则以本部堂为首,认为皇上春秋正盛,皇太子的选立不必过于着急,一则皇后还年轻,并非没有机会诞下嫡子,且皇长子体弱,将来若不幸有个万一……总之都会很难办。

    这两派原是势均力敌的,又因为丁亥京察之故,因此这‘早正国本’的浪潮此前被遮掩了下去。如今本部堂闭门不出,外头却因为一些与本部堂并无多少瓜葛的闲事不断攻讧,以国舅之智,难道还看不出来他们意欲何为么?”

    “国舅之智”虽然几乎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玩意儿,但高务实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郑国泰就算是个二傻子,也能听出麻烦在哪了。

    他惊得霍然起身,浑身汗毛倒竖,连声音都有些走形:“他们是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先借这些闲事逼得大司徒不能出面,然后再提‘早正国本’!”

    国舅爷说完这番话,忽然又有些两腿发软,瘫坐回了椅子上,喃喃道:“完了完了,大司徒若不能出而视事,谁能挡得住王锡……王阁老?”

    高务实原以为到了这个程度,他应该会说“我这就回去禀报阿姐,让阿姐立刻劝皇上下旨请大司徒出而视事”,谁知道他居然是这副反应,还真是烂泥巴扶不上壁。

    可惜高务实却没法主动要求,只好换了方式,道:“现在国舅已经知道问题所在了,事不宜迟,还是早些禀告皇贵妃……兴许皇贵妃能有什么妙计也不一定。”

    “啊,对,对,得早些告诉阿姐才是。”郑国泰连忙起身,不过这次他总算还记得朝高务实深深一礼,道:“真是多谢大司徒指点了,国泰……代阿姐与常洵谢过大司徒,告辞。”

    高务实这次倒是起身回了个礼,颔首道:“国舅慢走……高陌,代我送一送国舅爷。”说罢自己将郑国泰送到房门口。

    郑国泰受宠若惊,连声道:“不敢劳动大司徒,大司徒留步,大司徒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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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借力打力(中)

    尚书高府门口停着一辆颇为漂亮的马车,看款式正是近些年来风靡两京等地的“京华云车”。此种马车因为京华的改良避震设备之故,虽然没有橡胶轮胎,却也比过去的马车强了不知凡几,因此在市面上得到了“云车”之美名,意味坐在车里的感觉简直“如坐云端”。

    不过,京华马车这几年的风靡盛行,按照高务实的理解而言,其实并非它真的有多好,而是在舒适性还算过得去的基础上,有几样严重的“缺陷”,反而使它风靡两京了。

    缺陷还能导致风靡?没错,有时候真是这样,因为这些“京华云车”的缺陷几乎都指向同一点:贵。

    标准款售价两千两库平银,无雕花、无贵金属装饰,无车辕铭文;

    风雅款售价五千两库平银,有梅兰竹菊雕花可选定制,车窗白银包覆装饰,车辕可选家族堂号(如李氏的“陇西堂”之类)铭文,也可不选,而字体则不可选,统一为宋体;

    栋梁款售价八千两库平银,有槐杏松柏雕花可选定制,车窗黄金包覆装饰,车辕可选家族堂号、家徽、祖训等数类铭文,字体亦可选,有大篆、小篆、隶书、宋体四种;

    “顶配”的国士款售价更是直接爆炸,高达两万两库平银。可选雕花共计四十九种,车窗黄金包覆装饰不说,金饰片上还可以描花,车辕铭文当然也全面覆盖前三款,并且字体增加一款台阁体,台阁体字迹由六首状元高务实亲笔提就(实为从高务实真迹中临摹拓出)……总而言之一句话,逼格管够。

    除了售价贵得离谱之外,这些马车的使用费用也十分惊人,因为按照京华的“建议”,最多每三个月便需要去京华的马车行换车轮,而车轮的更换是用户自费的。根据不同款级,四个车轮换下来花费在三十两到八十两不等。

    另外还有“云车”的核心技术产品——减震系统的更换,从螺旋铁丝弹簧到铁片弹簧等部件,基本上也要一年一换,一套换下来没有三五百两库平银是打不住的。

    简而言之,你若只是寻常的“家财万贯”,用此马车肯定是承受不起的,只有家底极其殷实,至少也有大十几万两银子打底的家族,才能如此败家。

    尤其是那顶配的“国士”款,听说南北两京的几十位勋贵都还没能人手一辆,反倒是各地藩王老实不客气地下了好些单。

    如周王、蜀王等个别豪富王爷甚至一次下几单,然后再花一笔钱让京华给他们送去(这马车只在两京售卖),包括后续需要更换的部件,也同样是额外花钱让京华定期配送。

    郑皇贵妃在后宫中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太后不算在内的话),因此郑国泰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当然也得搞辆京华云车衬托衬托身份。不过郑家崛起得晚了点,没赶上早些年高务实到处送干股拉人上贼船的阶段,因此算不得真正的大富,他只搞了辆标准款。

    此刻他出得尚书高府,急不可耐地上了自己的马车。这车卖得贵是贵,但空间倒也的确不小,若是身材比较苗条的话,里头能开一桌叶子牌。

    郑国泰一钻进大轿中,便直接一屁股往右窗边坐下,冲着自己对面一名面白无须之人道:“庞公,这次可多亏了你谨慎啊,要不是你与我同来,今日这大事不能及时让皇贵妃娘娘知晓,等到明日说不定就晚了。”

    “怎么?高司徒不同意?”车里那人反问道。

    “没有什么同不同意。”郑国泰连连摆手,道:“事情是这样的……”说着便把方才的情况和与高务实的对话转述给了“庞公”知道。

    “庞公”其实名叫庞保(不是冯保……),是如今内廷之中翊坤宫出身的两位大珰之一,另一人叫做刘成,今天没有来。

    庞保、刘成这两人都是翊坤宫出身的宦官,原先地位不高,只是两个小小奉御。但是,也正因为地位低,过去根本巴结不上黄孟宇、陈矩两位大珰,甚至也巴结不上张诚等人。

    然而因祸得福,在郑皇贵妃还只是德妃的时候便得了她的信任。后来就不必多说,自然是随着郑皇贵妃地位的提升而水涨船高。至今这二人已经分掌御用、司设二监,乃是内廷冉冉升起的两颗新星。

    庞保正是如今内廷的御用监掌印太监,并且还身兼皇三子朱常洵的“大伴”。按照大明朝廷——不对,应该说是内廷——的习惯,如果将来朱常洵能做皇太子,某一日成为皇帝,那么庞保的地位大概就是原历史上冯保的地位那样了。

    郑皇贵妃原本就信任他,在皇帝让他成为朱常洵的“大伴”之后,郑皇贵妃对他更是格外倚重,将争取让朱常洵成为太子的一系列事务都交给他负责打理——毕竟他是大伴,朱常洵如果能成为太子,他绝对是最重要的直接受益人之一,忠诚问题根本不必有半点怀疑。

    此刻庞保听了郑国泰的话,也有些面色微变,但他却不像郑国泰那样大惊失色,反倒苦苦思索起来,直到马车驶出一会儿,他仍然不曾开口。

    郑国泰却是急了,道:“庞公,你倒是说句话啊,莫非你觉得高司徒这话只是吓唬咱们的?”

    可能是郑国泰的身份发挥了作用,庞保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了,道:“不瞒国舅爷,咱家还不能确定高司徒这话是否是危言耸听。”

    郑国泰把眼睛瞪大,正要说话,谁知道庞保又接着道:“不过事关重大,对于我等而言,对此事的态度也只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嗨,那还不是一样!”郑国泰急得两手直搓,道:“眼下宫门早已关了,我是进不去的,只能劳烦庞公跑一趟了。还请庞公尽快禀告皇贵妃娘娘,请娘娘早做定夺。”

    庞保颔首应了一声:“此乃咱家分内之事,咱家自然义不容辞。”

    郑国泰这才松了口气,腰背一松,靠在靠背之上,道:“说来也是晦气,原以为此番来高府能和高司徒结成联盟,从此我那外甥就算是有了外廷的强力支援,这……一事也就差不多算是妥了。

    谁知道,王锡爵那厮如此阴魂不散,眼看着如今高司徒有了点小麻烦,他就想趁机把那早正国本的破事翻个篇儿,真是不知好歹!我就纳了闷了,他如此捧着朱常洛,这小子长大之后就一定能记他一份功?王恭妃在后宫算什么,她在皇上心目中一点地位都没有,将来处境只怕更加堪忧,也不知道能熬多久……”

    “国舅慎言。”庞保提醒道:“戚臣议论后宫,乃是本朝大忌。”

    “也就是对你说说罢了。”郑国泰虽然这么回了一句,但还是主动把话头掐掉,叹了口气,道:“之前你们不是说,王锡爵他们这么做,正是因为这些缘故,所以他们认为将来若是朱常洛继承大统,才更便于控……呃,影响么?

    可是,我事后左思右想,如今皇上春秋鼎盛,他们等的那个时间怕是还早着呢!王锡爵自己多半是看不到的,那他在这里上蹿下跳个什么劲?”

    “即便不是他,也可能是他的子弟,他的门生,他的故吏。”庞保微微一笑:“总之有了这么一层,将来若真是皇长子得位,他们王家总还是会有些好处的。更何况他若有此大功,也算是为心学派立下殊勋,心学派的后来人岂能不记他们王家的好?

    咱家记得,王阁老之子王衡乃是某年乡试解元,若此榜单不曾有其他内幕,这等文才之下,将来不怕没个进士出身。他父亲若有这般从龙定鼎之功,您说王衡日后的前途是不是就不可限量了?”

    “娘的,这些文官就是他妈想得远,几十年后的好处都不肯放过。”郑国泰恨恨骂了一声。

    “说到这里,咱家倒是想起来了,您此番前来的另一件大事可有向高司徒提起?高司徒如何回答?”庞保又问道。

    谁知道郑国泰面色一僵,气得一拍大腿:“去他娘的,我刚才听说国本之事有变,竟然把锦衣卫这茬给忘了。”

    庞保嘴角一抽,实在忍不住抱怨道:“您呐,您呐,这么大一件事您怎么就忘了呢?如今高司徒放权,既然让王之桢推举了李文全,李文全上位固然是没得更改了,可他毕竟是去做锦衣卫指挥使,将来若是不出差错,大概也就是往都督上去罢了。

    可是指挥使虽然有了人,那北镇抚使却是极有可能换人呀!王之桢的事,虽然皇爷觉得他办事能力不错,还有些想留下他来,但大势已然到了这一步,皇爷纠结也没用,迟早还是会同意他辞任的。

    然后呢?然后王之桢辞任,您的顶头上司没了,这就是最好的机会呀!如果您能够坐上北镇抚司的头把交椅,掌管缇骑、诏狱,将来外廷某些人还敢如眼下这般放肆么?”

    “那怎么办,我是真的一下子给吓得忘记了。”郑国泰睁大眼睛道:“要不……你先回宫禀报皇贵妃娘娘,我再杀个回马枪,找高司徒寻求支持?”

    庞保实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无奈道:“现在回去?且不说高司徒会如何看您,就说眼下局势反转,高司徒根本不曾有求于我等,反而是我们要急着想法子让高司徒早些出而视事、压制王阁老,您说高司徒凭什么要给咱们这样大一个面子?

    再说了,高司徒虽然反对王阁老,不肯让皇长子成为太子,可他也从未说过要支持皇三子呀。他有什么道理要让您来做这个北镇抚使?您做了这个北镇抚使,是能威胁王阁老和心学派的人了,可难道不是也同样能威胁他高司徒和实学派的人?”

    “那不能,庞公你可别乱说,区区一个北镇抚使能威胁他高司徒?”郑国泰大摇其头,道:“高司徒在皇上面前的地位我阿姐还不知道么?连阿姐都……都未必能动摇,我别说是做个北镇抚使,就算做了锦衣卫指挥使,甚至锦衣卫左都督,乃至大都督,那也动摇不了他啊。庞公你可别忘了,刘守有当年是怎么出事的!”

    庞保皱了皱眉,也不知道是被他说服了,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沉沉点头道:“国舅说得也是,高司徒如今在皇爷心目中的地位,的确不是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就能动摇的。尤其是此番他果断放权,依我看皇爷对他的信任恐怕还要更上一层楼。”

    郑国泰叹了口气:“问题就出在这儿了,眼下王锡爵是咱们的敌人,可高司徒这边却也未必能算得上朋友。他始终还是坚持等待皇后嫡子的,方才还对我直言不讳地说起过……诶,你说他这脑子里又是怎么打算的?

    王锡爵他们认为朱常洛生母不得势,日后便于控……影响,可皇后若是诞下嫡子,这难道高司徒就有办法影响了?”

    “这个嘛……倒是难说。”庞保思索着道:“你可记得高司徒是如何深得皇爷信任的?”

    “此事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自然是因为做了皇上十多年伴读才如此圣眷超隆的啊。”郑国泰立刻回答道。

    “不然……哦,咱家是说,不止如此。”庞保道:“除了他这些年立下的数次大功之外,还有一点绝对不可忽视,那就是昔日高文正公乃是皇爷做太子时出阁读书的文师(指高拱当时与武臣勋贵朱希忠同任太子朱翊钧的“知经筵事”),也就是说,皇爷的第一位‘帝师’其实便是高文正。

    那么国舅您想,以当前朝廷的局面,包括天下文臣在皇爷心目中的地位,一旦将来储位定了下来,谁会是这位小爷的文师?”

    “哦……我明白了。这文师看来只有高司徒的机会最大,其余人等恐怕都得靠边站。”

    郑国泰眼珠转了转,忽然又一下子睁大了,道:“哎呀,我说他怎么如此老神在在,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敢情他早就知道了这一点——甭管是谁最后做了太子,对他而言都大差不差,反正第一任‘帝师’肯定是他没跑!”

    “国舅爷法眼如炬,咱家也是这么看的。”庞保随意吹捧了一句。

    郑国泰倒也不是很在意他这话,只是苦苦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以庞公之见,咱们眼下该当如何?”

    “咱家只是奴婢,哪敢有什么见解。”庞保眼皮一垂,平静地道:“不过皇贵妃娘娘不是早就说过了吗?除非高司徒改弦易张,开始明确支持皇长子,否则咱们都绝不能与高司徒唱反调。

    至于今日之事,想必皇贵妃娘娘得知之后,应该会如国舅爷所思,立刻想法子说动皇爷,连下数旨请高司徒出而视事吧。”

    “那王锡爵那边?”郑国泰有些担心,道:“高司徒就算立刻出而视事,毕竟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对他还是有影响的,万一他不肯太出力,或者力不能支……”

    庞保眸中精芒一闪,道:“想必皇贵妃娘娘定会全力以赴,不让王锡爵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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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借力打力(下)

    当晚庞保如何联系郑皇贵妃,郑皇贵妃又是如何反应,这些暂且不必细说。却说次日一早,朝廷果然发生了大事。

    一位高务实连名字都似乎不曾听过的监察御史上疏,论劾文华殿大学士张学颜私交黄孟宇,而且还挖出十多年前的好些老材料来翻旧账。

    比如万历三年的一则“旧账”是这样的:“壬戌……辽东巡抚张学颜等报称达贼二十余万谋犯辽东,前哨已到大凌,请兵请粮,急于星火,至于上廑圣虑。”

    这件事当时的确引起了朝廷震惊,因为张学颜当时所说的“达贼”是指察哈尔,察哈尔大军“二十余万谋犯辽东”这样的消息自然极其令人震怖,所以那时年纪尚小的朱翊钧都被吓着了,亲自召见一干重臣。

    好在当时实际当政的是高拱,高拱当然很清楚察哈尔的实力,知道所谓“二十余万”云云肯定不是实数。实际上蒙古人口一直不多,四分五裂之后更不必提,察哈尔若真是“二十余万谋犯辽东”,除非是把襁褓中的咿呀婴孩、病榻上的将死老人都算上,否则绝不可能凑足这个数。

    然后当着小皇帝的面,高拱一通安排做下来,包括立刻联系蓟辽前线的戚继光等,把整个防线巩固了一遍不说,还重点探查了一番土默特、鄂尔多斯等部的动向。结果认为察哈尔那边的举动只是佯动,很可能是因为大明将土默特封王而对察哈尔不闻不问之故。

    果然,事实证明那次的真相差不多便是如此,察哈尔最终出兵约五万骑,做出进攻锦州的假象,目的就是为了逼大明封王(注:封王不是关键,关键是封贡之后可以通商)。

    结果这次事情的确让“谎报军情”的张学颜吃了挂落,“兵科都给事中蔡汝贤以辽镇近报虏情虚张不实,参论侍郎张学颜。奉旨,令学颜策励供职。”

    这次把此事提了出来,则是该御史认为当时的处置太轻:闹得京师沸腾,结果什么实际惩罚都没有,直接就一个“策励供职”完事?他认为非常不当。

    又如万历八年时,“提问守备沈栋推升游击。故事:缘事官俱咨吏、兵二部,停升栋,以占种教场奉旨提问,户部尚书张学颜失咨,兵部故得冒推,为科臣郝维乔所纠。学颜自陈待罪。上特宥之。”

    这次事情属于“举荐失察”,张学颜是在改任户部之前举荐的“守备沈栋”,举荐推升的官职是游击将军。结果在“任前公示”期间,都察院发现此人“占种教场”——就是把原来作为军队训练场地的土地拿来种地了——于是奉旨提问张学颜,结果张学颜“自陈待罪”,说明罪证确凿。然而最终的结果居然又是屁事没有:“上特宥之”。

    该御史认为这个处置也不对,他认为举荐失察是有朝廷制度的,张学颜在转任户部之前历任辽东巡抚、蓟辽总督、戎政侍郎,这绝不能以不了解情况来推脱。故该御史认为,张学颜之失要么是玩忽职守,要么就是还有幕后隐情——这当然是暗指张学颜受贿。

    如果说着两件事翻旧账翻得有些过分,而且事情本身也谈不上很大,至少不可能因此达成打倒一位大学士的程度,看起来有些小题大做的话,那么接下来一条就比较值得玩味了。

    该御史翻出来的第三条旧账,乃是“甲字库太监王效等奏称岁额银朱等料缺乏”。

    而时任户部尚书张学颜立刻覆疏,其略曰:“库中物料岁派俱有定额,徵角□羊多不依期第,费少则用自饶;费多则用必竭。

    恭睹先帝遗诏,凡内府钱粮加意节省,往往裁之额内。我皇上登极一诏,亦将不急不经之费尽行停免。数年以来,各项浮费有昔减而今复旧者,有前少而后反多者,又有昔本无而今乃加增者。

    臣等题催参究之疏,月无停牍,抚按奏报,起角□羊之文,岁无虚日。屯入各库,视之甚轻,耗之甚易,而不知民商供应之甚难也。伏乞皇上敕各监局,将器用应创作者量为停罢,应更新者悉从省约,稽查物料勿以虚冒而成匮乏,敦崇俭朴,勿以奇淫而恣观美。”

    这件事是的结果是:“疏入,上留览之。”——意思是皇帝看了,但没有下文,也没有回应。

    这件事乍一看似乎比前两件事还要无关紧要,但是作为枪手,哦不对,是作为监察御史,就得有一种在鸡蛋里挑出骨头来的本事。

    比如这位御史就发现了华点:甲字库太监王效等人发现岁额银朱等料缺乏,然后张学颜回答了什么呢?他实际上没有正经回应为什么会缺乏,而是笔锋一转,扯到了朝廷——尤其是皇帝的用度应该节俭上去。

    这种情况下,皇帝不回应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该御史认为这件事大有问题:缺的东西到底是怎么缺的?各缺了多少?为什么时任户部尚书的张学颜不正面回答?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然后该御史借题发挥,忽然举例现任户部尚书高务实。他表示自高司徒上任以来,一直狠抓仓储问题,其上任不到一年,已经抓了一大批库管官、吏,而自此则从未出现过“库中物料缺乏”之事。

    由此可见,张学颜当时的做法至少也是敷衍塞责,甚至可能是故意知情不报,乃至于本身就和问题有所关联。

    该御史最后提到,君上治国不能以臣工地位尊卑而影响处置公道,他所例举的张学颜失误、失察等事也只是其中一部分,望皇上明鉴洞悉,罢黜张学颜。

    以七品御史弹劾阁臣,这在大明朝不算罕见,不过皇帝的反应也很常见。“疏入,上怒,诏斥该员妄议辅臣,乃至蔑渎三任元辅,着贬三级外任。”

    当然,与此同时,张学颜也立刻上疏自辩并求退,同时主动闭门不出。

    这里出现了两个大问题:其一,皇帝的反应虽然如往常一般,是积极维护辅臣的姿态,但是皇帝维护辅臣的同时却提到了一件事:“……乃至蔑渎三任元辅”,这话从何说起?又代表什么意思?

    “蔑渎三任元辅”,是因为以上三件事各发生在高拱、郭朴、张四维为内阁首辅的期间。如果说该御史言之有理,那么就意味着高拱、郭朴当时都是在包庇张学颜,而张四维虽然没有在第三件事里露面,但他作为首辅对此毫无反应,似乎也算是纵容张学颜的所作所为。

    所以这件事的根本就是:该御史本来没有明说以上关于包庇、纵容等事,但皇帝非常敏感地发现了这个问题,并且立刻严厉申饬。

    从这个角度来看,证明皇帝对“三任元辅”非常满意,容不得任何质疑他们三位的言论出现。

    但是这里有一个疑问:通常而言,像这样的暗示,只要臣下没有明言,皇帝一般会直接装傻,因为装傻更方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何况,这些事发生都有些年头了,按照大明朝的实际情况,现在要回头去调查,那几乎根本不可能查出什么玩意来。

    站在皇帝的角度而言,他如果想要这件事消弭于无形,最简单的办法是直接不回复——就当是个屁,放了了事。

    然而他回复了,而且是“上怒”,并且做出了贬官外任的决定,这就有些奇怪。

    第二个问题是,高务实如今还在闭门不出,而张学颜又吃了一波莫名其妙的弹劾,这弹劾所说的事情归根结底都不能算大事,但却偏偏够让他上疏自辩、闭门不出。

    张学颜、吴兑二位阁老一直以来都是高务实在内阁中的两大最强臂助,而正好在高务实本人闭门不出的时期,张学颜也被迫闭门不出了,这意味着此时的内阁之中,只有吴兑还能发挥作用。

    但吴兑一个人肯定是独木难支的,这一点看看当前内阁的排名情况就知道:中极殿大学士申时行、建极殿大学士许国、文华殿大学士张学颜、武英殿大学士吴兑、文渊阁大学士王家屏、东阁大学士王锡爵。

    原本从“理论上”来讲,六位大臣组成的内阁,其中许国、张学颜、吴兑三人都是实学派;王家屏基本属于中立派,只是相对来说他在不少事情上偏向于支持实学派;排名一头一尾的申时行、王锡爵则是心学派。

    这种格局看起来实学派明显占优,但其实不然:首先申时行是首辅,首辅的权威虽然和首辅个人的威望、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等都有关系,但不管怎么说,除非出现了当年高拱起复回京之后,内阁出现“李春芳-高拱”这一首、次二辅地位严重颠倒的情况,否则首辅的权威是不可动摇的。

    其次,作为次辅的许国虽然是实学派出身,但他和高务实现在已经算是各走各的了,能够不反对高务实,那可能都是因为高拱是他的恩相,他不太方便直接和高务实对着干。实际上高务实提出的很多事,他都没有正面支持,大多是不表态,其态度只能说还没有强烈反对罢了。

    所以内阁中的实情,其实是许国中立,申时行、王锡爵一派,张学颜、吴兑两人需要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王家屏的态度,争取王家屏支持他们,才能勉强与申、王二人抗衡。

    然而眼下张学颜忽然被迫闭门不出,实学派——或者说实学高务实一派,在内阁中能有表决权的便只剩下吴兑一人。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吴兑能够影响王家屏,让王家屏支持他,也已经处于劣势——表决票数一样的话,申时行作为首辅就可以一言而决。

    不过,即便到了这种情况下,高务实依旧不慌不忙。哪怕吴兑悄悄派人来见他,他也劝吴兑不必担心。

    并非高务实不知道申时行、王锡爵此举的意思,他知道申、王二位相公的确是冲着张学颜来的——如今锦衣卫方面因为他的“反击”而使得张诚还没张口就先吃了一瘪,而放权之后的他随时都可能因为皇帝的劝说出而视事。

    在这种情况下,申时行和王锡爵肯定担心夜长梦多,如果不趁机在重要位置上扳回一局,那么这次意外的出现的机会就被他们完全错过了。

    申时行或许能够隐忍,但高务实知道,以王锡爵的脾气,在他自认为被高务实摆了一道之后,肯定会力主扳回一城。虽然高务实也没料到他们会拿张学颜开刀,不过站在他们的角度而言,如果能拿下张学颜,倒的确是当前能够得到的最大收获。

    也许王锡爵的脾气比他之前预估的还要坏,或者就是被激怒之后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总之是越来越激进了,所以才会这样直接一把梭哈。

    但高务实并不十分担心,一来申时行、王锡爵这个动作必定会让昨天受到自己战略忽悠的郑皇贵妃方面更加紧张、更加积极主动地“反击”。

    二来张学颜已经多次向高务实说明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太好,年纪也大了,很郑重其事地要高务实考虑他的后继者。

    也就是说,张学颜其实已经做好了致仕的准备——当然,高务实不会让他如此不光彩的致仕,就算致仕也只能是在没有被弹劾的情况下主动请辞。但不管怎么说,高务实对此是有准备的。

    事情果然不出高务实所料,后宫之中早有人行动起来:庞保和刘成二人很快查出了上午上疏的那位御史身份。此人名叫胡克俭,字共之,光山人,为万历十四年进士,由庶吉士改御史。

    此人比较有意思,他是光山县人,也就是河南人。此时的河南官员十个里头可能有九个是实学派,此人平时的表现看起来也比较偏向于实学。但偏巧他又是个“愤青”,眼里完全揉不得沙子,而且听风就是雨。

    于是,他就“听风”了。据说是前几天,他在都察院当值之时,和同僚聊起众阁臣过往,从同僚口中听到了一些“风闻”——就是关于张学颜的。结果这位老兄雷厉风行,立刻查证了一番,认为大有所获,立刻上疏抨击。

    这下子就好玩了,看起来仿佛是实学派内讧。很显然,这位老兄和历朝历代各种有利用价值的愤青一样,都是被人当了枪使。

    不过,郑皇贵妃可不管他被人当了什么使,她已经认定王锡爵这么做的原因:肯定是为了打压坚持“等待皇后嫡子”的实学派,然后趁高务实、张学颜都闭门不出的机会再次闹起“早正国本”事件。

    因此,郑皇贵妃中午的时候忽然在翊坤宫“跌倒”,消息立刻传到乾清宫,急得不知具体情况如何的朱翊钧连午膳都没用完,就急急忙忙起驾去了后宫探视,在路上还把前来报信的刘成痛骂了一顿,骂他没有照看好皇贵妃娘娘。

    事已至此,整个局势的改变就要看皇贵妃娘娘的表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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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3章 人生如戏

    翊坤宫中,郑皇贵妃的寝殿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那是药香与檀香混合之后形成的。

    床榻上斜斜地躺着一身冬装的郑皇贵妃,她的左脚露在外面,脚上包裹着细密的白纱布,连未曾被包裹之处看起来也有些浮肿。

    “尔等到底是怎么做事的?若非尔等侍候疏忽,皇贵妃在自己宫中怎会跌倒!”朱翊钧目光不善地扫视面前跪地不起的一干宦官宫女,那怒目而视的模样看起来已经恨不得下令全拖出去杖毙才好。

    没有人敢回答,一个个都只能跪着不动,唯一能做的就是深深俯首。

    “刘成!”既然没人回答,皇帝干脆直接点名:“今儿个是你在翊坤宫伺候,你来说,当时到底怎么回事!”

    “回皇爷,奴婢当时的确在场。”刘成看起来也战战兢兢,小意着道:“娘娘原本只是想在院子里走走,奴婢等人本欲近从,但娘娘吩咐说想静一会儿,因此奴婢等人只好离得略远一点,谁知道娘娘下台阶之时——”

    “皇上不必怪罪他们了,是妾身自己一时恍惚,下台阶之时踏空了一脚,与他们无关的。”

    郑皇贵妃打断了刘成的话,朝皇帝柔柔地道:“左右也没出什么大事……倒是刘成,侍候皇上和妾身也有这么些年了,竟然如此不知轻重,为了这么点小事去叨扰皇上进膳午休,真是该打。”

    刘成连忙接过话头,用力在地上磕头道:“是,皇贵妃娘娘教训得是,是奴婢冒失了。奴婢……当时也是吓着了,一时六神无主,竟然叨扰了皇爷清净。奴婢该打,该打,请皇爷降罪!”

    朱翊钧没理刘成,只是朝郑皇贵妃问道:“一时恍惚踏空了一脚?你呀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看看,都肿这么老高了,疼不疼?”

    郑皇贵妃抿嘴一笑,轻轻摇头,道:“妾身幼时调皮,有一年夏天想抓知了,还曾爬过树,从树上摔下来呢。当时可没有人像皇上这样关心妾身,甚至还不敢让爹娘知晓,疼也只能装作不疼。如今有皇上关心,就算脚上真有点疼,心里也是不疼的。”

    皇帝正要回话,却听见刘成还在那里“咚咚咚”磕着头,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道:“好了,既然皇贵妃跌倒不是你的过失,朕就不追究了,你起来吧——你们也起来,除了庞保之外,其余人都去外面候着。”

    刘成赶紧爬了起来,朱翊钧瞥了一眼,见他额头磕得红了一片,又道:“自己一会儿去上点药。”

    “是,奴婢谢皇爷恩典。”刘成说归说,人却立刻退到一边,垂手而立。

    除了庞保站起来之后与刘成并排退到一边,其余人都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皇帝自己顺手扯过一把椅子,坐到郑皇贵妃身边,一边低头打量她的脚伤,一边说道:“你还有过抓知了的往事?想当初朕小时候也曾有过这个想法。只可惜呀,朕身边没人敢让朕爬树,就算是务实,也只答应由他爬上树,抓了知了下来拿给朕看。”

    “呀?”郑皇贵妃一脸惊讶,问道:“皇上和高司徒当年还做过这种事?嘻嘻,高司徒那样的文人也会爬树吗?”

    “那你可就小看他了,他打小身体就很好,个头也高,爬树不过小菜一碟。”朱翊钧抬起头来,似乎缅怀了一下什么,感慨道:“朕当时和他做了好些出格的事,不仅是爬树抓知了,还有北海泛舟、军械局打靶等等。要是按照外廷大臣们的说法,这些事情都危险得很,朕都是不能去的。”

    郑皇贵妃仿佛好奇宝宝一般,问道:“那最后怎么去的呢,不会也是偷偷去的吧?”

    “那哪行啊,北海泛舟和军械局打靶的那时候,朕已经是皇帝了,但又还没有正式亲政,那种时候哪有那么容易隐瞒行踪?”朱翊钧大摇其头,叹道:“都是朕提出想法,然后务实去和两宫太后以及高先生交涉,想方设法说服他们,然后才得以成行的。”

    “这……也能说服得了吗?”郑皇贵妃大为惊讶:“妾身听说穆庙隆庆年间,先帝想去裕邸缅怀追思往昔,都被外廷给顶了回来,弄得先帝耿耿于怀许久呢。”

    朱翊钧感慨道:“是啊,外廷有些人,很多时候都是这么烦人。不过务实那个人你也知道,一贯口才了得,差不多只要他肯答应下来的事,都能成功说服太后和高先生,朕当时真是多亏了他,才能圆了不少梦想呢……不过回头想想,他倒是为此操了不少心。”

    郑皇贵妃问道:“既然高司徒能说服太后和高先生,为何又说他操了不少心?”

    “这你就不懂了,他能说服是一回事,但因为是朕亲临,前前后后就需要许多准备,以防万一。”

    朱翊钧似乎兴头上来了,笑了笑道:“就说北海泛舟吧。朕当时其实是想着就朕和务实两个人去,在北海里划船。船上再备一壶后劲小些的好酒和几盘小菜,然后准备好笔墨纸砚,两个人趁着夜色,喝着小酒写着诗……”

    “还是在晚上?”郑皇贵妃果然不是寻常嫔妃可比,竟能随时打断皇帝的话头。

    朱翊钧哈哈一笑:“对,朕原计划是趁着月色泛舟的,这样比较有意思。”顿了顿,又叹息道:“可惜最终没能如此成行,务实在两宫太后和高先生处来回奔波了好几日,最终谈下来的条件是白天去,而且安排了一大帮子水性最好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前来护驾。

    当时不仅湖边上围了一圈人,还有陪船十几条。务实甚至提前派人赶制了一套叫做‘不沉衣’的东西,放在朕和他乘坐的那条船上以防万一。”

    郑皇贵妃睁大眼睛问道:“不沉衣?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那是一件什么宝贝?”

    “哈哈,宝贝?”朱翊钧大笑,道:“朕之前听他说的时候也以为是件宝贝,结果拿到手一看才知道,嚯,其实就是把衣服做得跟皮筏子似的。

    他那‘不沉衣’就是用丝绸套着……不知道用什么制成的密封气囊,这些气囊不大,但很密集,一排排并列着,整体做成罩甲形式。穿着那衣服,哪怕不识水性之人也能浮在水上了。他为了证明这东西能确保朕的安全,还派人穿着它演示给两宫和高先生看过。”

    “好神奇啊,那两宫太后和高先生怎么说?”郑皇贵妃看起来颇为开心,似乎脚上也不疼了。

    朱翊钧很满意自己能让爱妃转移注意力,非常配合地道:“两宫还好,不仅放了心,仁圣太后还夸务实想得周到。不过高先生就没那么好说话了,虽然勉强同意了下来,但却责备务实,说他不务正业,纵情外物,然后勒令他回去抄写朱子《中庸章句》十遍。”

    郑皇贵妃听得乐了,掩口直笑,双眼都成了一对月牙儿,边笑边道:“呀,原来高司徒代君受过乃是从小就习惯了呀!”

    朱翊钧本来呵呵笑着,听到这一句,突然有些面色发僵,笑容渐渐敛去。

    郑皇贵妃平时很能根据皇帝的神情变化来变化自己的态度,今日却不知为何慢了一拍,似乎稍稍迟了一些才发觉皇帝面色变化,试探着问道:“皇上怎么了,是臣妾说错话惹皇上不开心了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双手一撑扶手站了起来,沉默着踱起步来。郑皇贵妃朝庞保、刘成看了一眼,两人微不可查的轻轻点头,然后继续低着头不去看皇帝和皇贵妃,目光保持在眼角余光正好能看见皇帝双脚的状态。

    朱翊钧踱步一会儿,忽然道:“庞保,你昨晚去哪儿了?”

    皇帝这话问得声音并不大,但在庞保耳朵里却宛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得他差点下意识跪下去磕头。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下意识朝郑皇贵妃望了一眼。

    出乎意料的,郑皇贵妃却很镇定,先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冲庞保点了点头。

    庞保立刻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道:“回禀皇爷,奴婢昨晚去了高司徒府上。”

    “去做什么?”朱翊钧问道。

    庞保深深俯首,道:“去……求救。”

    “求救?”朱翊钧微微抬起下巴,淡淡地道:“在外人眼里,他现在不说自身难保,至少也是自顾不暇吧,你此时去找他求救,求的什么救,又是谁需要求救啊?”

    “奴婢,奴婢是……”庞保支支吾吾起来。

    郑皇贵妃却忽然开口,道:“皇上别问了,他是代妾身去给常洵求救的。”

    朱翊钧没有转身,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们两个下去吧。”

    “你们两个”当然是指庞保和刘成,所以两人应了一声,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皇帝和皇贵妃二人。

    朱翊钧依然没有开口,而郑皇贵妃偏偏也不开口,气氛一时之间变得格外静谧诡异。

    不知道过了多久,兴许是经常“足疾”的皇帝站累了,他叹了口气,坐回之前自己搬到郑皇贵妃塌前的椅子上,看着眼前的女子,缓缓问道:“常洵有什么危难,需要你派人去找务实求救?”

    郑皇贵妃也叹了口气,苦笑着对皇帝道:“内廷外廷都在皇上掌控之中,任何人一举一动皆不能逃皇上法眼,皇上真不知道常洵的危难么?”

    皇帝却没有回答这句话,反而问道:“朕想知道你是如何求救的,更想知道务实是如何回答的。”

    郑皇贵妃看了皇帝一眼,问道:“皇上还记得上次您让妾身用‘尚父’试探高司徒的事么?”[注:见本卷第155章郑国泰、第156章国舅爷三跪求计]

    朱翊钧沉默片刻,道:“记得,那便如何?”

    原来上一次刘馨的分析真是对的,郑国泰以郑皇贵妃的名义许诺,只要高务实支持朱常洵成为皇太子,日后一旦朱常洵继承大统,便会以“尚父”称呼高务实一事,居然真是朱翊钧的主意。

    “高司徒当时的回答,还不足以让皇上满意么?”郑皇贵妃问道。

    “满意。”朱翊钧答道:“但此次与前次不同,朕要知道的是另外的事。”

    “那么,皇上现在是否已经知道答案,又是否满意了?”

    朱翊钧微微皱眉,点头道:“大致是满意的。”

    “听说,今日上午张阁老又遭了弹劾,也与高司徒一样闭门不出了?”

    “是,那便如何?”朱翊钧眉头微微一挑,问道:“你就开始担心王先生会趁机再提正国本一事,而由于常洵在朝中并无支持者,所以朕便只能依着王先生他们的意思,立常洛为太子?”

    “皇上自然可以不听,但如此一来,皇上定然会被无数疏文烦恼。那些人一言一句都是引经据典,即便是皇上,也不好将他们全都一撸到底吧?”

    郑皇贵妃叹了口气,柔声道:“高司徒虽然也不支持常洵,但从国泰的回禀来看,他至少把皇上的心意看得很重,认为在当前情形下不能立常洛为太子,否则国家难以真正安定。

    皇上,妾身虽然不懂国家大事,也不敢胡乱干预,但高司徒这样的臣子,总比……某些根本不在意皇上所思所想的人要强上百倍,不是么?”

    朱翊钧没有回答,但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面部线条也没有之前那般绷紧。

    郑皇贵妃知道这番话起了效果,趁热打铁地道:“妾身没什么见识,只是不想皇上陷入麻烦之中,如果高司徒能够早些出而视事,想必王阁老他们总要小心一些,而且即便有什么招式,也只好冲着高司徒去,而高司徒……从之前的情况来看,是不怕他们的,如此两全其美难道不好么?”

    “你确实不懂。”朱翊钧叹了口气,道:“朕不着急让务实出而视事,是想看看一些人胃口到底有多大……呵,一个吏部尚书还不满足,还要一个阁老位置,有些人真是恨不得一脚踩死务实才能满意呢。”

    皇帝这个回答显然超出了郑皇贵妃的预计,实际上也完全超出了她的政治理解能力,因此她纳闷道:“皇上这话又是从何所起?”

    朱翊钧却摆了摆手,兴致索然地道:“对于务实这个人,朕已经很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了,朕给的起。不过,朕也告诉了他,有些什么是他不该去碰的,想必以他的聪明,这些事情早已想明白了。

    倒是你呀,唉……你还是少和务实谈这些‘买卖’吧,他做买卖的能耐难道你都不知道么?眼下他是给朕颜面,没有对你生出什么歹意,只是借你之力一用。

    若他哪天不高兴了,真有了什么不好的意图,虽然未必会冲你来,但却很可能会杀鸡儆猴,漫说庞保、刘成等辈,便是国泰……只怕朕都难得保下来。”

    郑皇贵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道:“皇上这话,妾身实在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什么呀?”朱翊钧苦笑道:“想不明白他好端端的怎么会对你、对常洵生出歹意?还是想不明白为何他要杀鸡儆猴之时,可能连朕都保不住你养的鸡?”

    郑皇贵妃无言以对,这两个“想不明白”她是真的都有。

    朱翊钧看了她一眼,摇头道:“你既然知道他不是支持常洵的,就该知道一旦……一旦皇后真有了嫡子,他一定会选择支持他,届时他和你与常洵母子之间的关系就变了。

    至于杀鸡儆猴什么的,你看务实这些年,无论官场还是战场,只要出手,哪有一次失误过?他不出手则已,出手必是雷霆,堂堂正正无懈可击。而朕呢,既未必能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手,也不可能毫无缘由地将他弃而不用。故而,一旦到了那个时候,顶多只能给他要杀的鸡保住一条小命——司香孝陵的张鲸,孝陵卫种菜的冯保,那都是前车之鉴。”

    郑皇贵妃紧张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坐直身子,道:“那妾身以后再不和高司徒联系了可好?”

    “不好。”朱翊钧大摇其头,道:“朕只是让你不要和他谈买卖,因为这世上没有人和他谈买卖能占到上风的。你只需要示好、示信、示恩于他即可,万万不可向他提出什么要求——任何要求都不要提。”

    “这是为何?”郑皇贵妃心中暗暗不悦,心道:那我不是亏到姥姥家去了?

    “因为他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对待聪明人要有聪明的办法。”朱翊钧抓过郑皇贵妃的右手,轻轻拍了拍,道:“相信朕,务实唯一的弱点,就是他有情有义。”

    “那好吧,妾身都听皇上的。”郑皇贵妃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但又有些好奇地问道:“可是皇上既然这么说,为何这次却要逼得他连吏部都放了?”

    “天官现在换成心学派的人了吗,没有吧?”朱翊钧笑了笑,摆手道:“申先生昨日便上疏说吏部天官事关天下安稳,让朕早些召集廷推,朕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郑皇贵妃这才恍然大悟:“皇上是故意拖着,等……某些人跳出来?”

    “本来是,不过现在被你这么一闹,朕要是还继续等下去,务实只怕就要怀疑朕的心意了,所以这网呀,也只好提前收了。”

    郑皇贵妃面色一红,低头认错般地嘟囔道:“皇上又不先和妾身说,妾身哪里知道皇上有这许多布局……”

    朱翊钧瞥了郑皇贵妃一眼,忽然笑起来,宠溺地道:“不知道也是好事。虽然务实知道朕在演戏,朕也知道他在演戏,但好在,我和他君臣二人相识相知近二十载,都知道对方并无恶意,这次不过是互相表明一下底线罢了。

    至于你呀,呵呵,你闹这么一下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在有些人看来,这次事情就变得很真实了……这道有点意思,朕也很期待接下去的戏到底会是如何一番情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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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言出法随(上)

    皇帝中午至翊坤宫,前后不足一个时辰,下午回到乾清宫之后便让司礼监拟旨,传给高务实,一番温言勉慰,命他出而视事。

    高务实自然是一如既往地婉拒了,于是第二道圣旨随后又至,高务实则继续婉拒。

    到了第三道圣旨下来之时,便依照以前的规矩,是由司礼监权掌印太监陈矩与东厂提督张诚二人联袂而来,这一次下的不是寻常的圣旨诏书,而是制诰,亦称诰命、诰封。

    明制,一至五品官及其妻之册封,授之诰命;六至九品官员及其妻之册封,授之敕命。

    此封诰命信息量很大,皇帝直接无视了高务实尚在闭门不出的事实,直接下了血本,共有如下几条。

    其一,将高务实的文散官官阶由资善大夫升为资政大夫。

    大明的散官制度与唐宋时不同,表现为按官授阶,因此散官的地位与作用有些下降。其与官品相配,明散官也分为九品十八级,从九品至正五品及正、从一品每级又有初授、升授两等,从四品至正二品则有初授、升授、加授三等。

    散官的授予办法是,初授或升授某品官,司时赐予初授散官;初考称职时,赐升授散官;再考功绩显著者,赐加授散官。倘若是考核平常者,则不赐升授或加授散官。

    除给散官外,文官一品至五品,武官一品至六品,经再考,可参照散宫同时授予勋级。因此,散官与勋级既是附加性官衔,又可视为考核制度的补充,但与实职和俸禄并无关系。

    高务实是去年才履新的户部尚书,任职迄今不及一年,正常来讲肯定不到升授文散官官阶之时,因此这是典型的破格。

    其二,将高务实的勋阶由治政上卿升至柱国。

    勋阶,这个刚才上面已经说了,本身不算什么大事,但一般也不会滥给,因此如果提前赐给,则是不小的荣誉。

    治政上卿乃是正二品的勋阶,高务实现在就位居这一档,但柱国却是从一品的勋阶,在整个勋阶体系内仅次于上柱国(注:不同时期称呼不同,有时也把上柱国分为“左柱国”、“右柱国”,意义基本一样)。

    能获得治政上卿勋阶的官员是有严格限制的,一共只有如下人等: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袭封衍圣公、真人。

    而柱国的标准显然就要再提一档,为少师、少傅、少保、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虽然高务实之前就已经是太子太师了,但当时考虑到高务实的年龄、资历,因此把勋阶压后了一些,这一次皇帝算是给他补齐了。

    其三,或许是为了配合前两条加恩,皇帝在制诰之中又将黄芷汀从三品淑人直接升授为一品夫人。这个升授很显然是直接跳过了高务实当前的实际官职户部尚书,而按照太子太师来算,也是典型的加恩升授。

    其四,如果说上述三条都是名头大于实际,那么这一条就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且无比震撼了:

    于暹罗国定南城设定南都护府,定制正一品衙门,其所司为掌统诸蕃,抚慰征讨,叙功罚过,翼卫中国。

    太子太师高务实遥领正一品定南都护;一品夫人黄芷汀卸任安南都统使司副都统使,升任从一品定南副都护,权知都护事。定南都护府衙门属官品级以正副都护等而下之,各官品衔、任职等事由都护府一年内拟定,报朕核准。

    定南都护府管辖安南、暹罗、勃固、缅甸、南掌、柬埔寨等“云、桂之南各边地”。都护府辖区准许设定通商关市,准许开设官、私各港,一应陆海关税由户部及都护府一年内协商拟定,报朕核准。

    定南都护府兵制以其“非同中原”之故,准许都护府自定,然其兵种、员额、器械等事需报兵部知晓,定制三年一报,“朕与兵部不予遥制”。

    都护府所属军伍,军饷军械等需皆由都护府自行筹措。各军须遵从朝廷征调,朝廷若有征调,以南兵调用之制,计其粮饷、功赏、抚恤之给,而余者不论矣。

    ……

    林林总总,事关定南都护府的篇幅占了这道诰命的绝大部分,别说前来传旨的陈矩和张诚惊得宣诏的声音都变了调,就连高务实自己都听呆了。

    什么情况?皇帝这是正式承认京华对南疆的实际统治了吗?这不可能啊,这么大的事,内阁难道没有反对?

    念完诰命的陈矩催高务实接旨催了三次,高务实才满心怀疑地接到手上看了看。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更加怀疑了:这道诰命说是说诰命,但落款处只有皇帝之宝,却没有内阁附署。

    所谓“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同样的道理,在此时的大明朝,没有内阁的附署,又何以称之为“诰”?

    换句话说,这道诰命看起来震撼,但从当下的制度上来讲,它其实并不具备法律效力。

    高务实于是立刻将诰命奉还,对陈矩道:“皇上亲之信之于臣,臣感念不尽,然制诰之命需内阁附署,此诰既无阁署,此臣不可遵领圣意之其一。

    定南之设都护府,事关重大,及达天下。臣未闻皇上与诸臣商议,恐难服众,此臣不可遵领圣意之其二。

    即便须设此衙此官,然定南都护职责重大,其职何当遥领?臣蒙皇上信重,乃为中枢之臣,更掌天下财务,原已德薄才浅,分身乏术,又如何能遥管天南之务?是故,臣德不配位、才不当职,此臣不可遵领圣意之其三。

    请二公以此三不可转述皇上,传下情于天听。更望皇上慎之重之,切切收回成命,则臣不甚感念之极。”

    张诚肯定是非常乐意按高务实所言去做的,但陈矩却颇有些为难,踌躇道:“大司徒曾主笔《会典》,当知旨诏可拒,而诰命不可拒……”

    “此事本部堂自然知晓,然此诰未经内阁,尚不足称诰。”高务实坚决道:“本部堂不敢领旨,请陈公送还。”

    “那……好吧。”陈矩叹了口气,又道:“不过,兹事体大,可否劳请大司徒以手本答复,以示郑重?”

    高务实沉声道:“好,请二公稍候,本部堂立刻拟疏。”

    陈矩、张诚自然只能答应。高务实也不去书房,直接吩咐下人抬来书案,备齐笔墨纸砚,当场写就一道辞疏,拒领诰命。

    两位大珰得了手本,丝毫不敢耽搁,立刻辞别高务实而去。

    皇帝发诰命是不能仅仅通知当事官员本人的,内阁、六部、都察院等此时也都收到了消息,当场就惊掉不知多少个下巴。

    内阁的反应最大,王锡爵在值房的议事堂内激动奋言:“国朝二百年未曾设一都护,今皇上不仅一反规制而欲设之,且事前未曾有只字片语告知内阁,如此内阁,要来何用!”

    申时行环顾众阁臣,许国、吴兑皆默然不语。再看王家屏,却见王家屏缓缓起身,平静地道:“荆石公(王锡爵号荆石)此言正合我意,皇上定议天下之事既无须内阁参理,内阁何须再存!此番之计,惟一去而已。”

    稍稍一顿,他朝其余四位阁老拱手道:“家屏先去拟就辞疏,诸公见谅了,告辞。”

    王家屏的脾气果然刚直,他甚至不是如王锡爵那种讲究面子的刚直,而是只要触及他的原则,就必然直来直去的那种刚直,以至于一旦觉得皇帝此举不尊重内阁,他便直接了当去写辞疏。

    不过他这么来一下,就把王锡爵也架在火上了。虽然王锡爵本不认为事情严重到了这个地步,但他是头一个开口的,既然“附议”的那位都去写辞疏了,他有什么理由不写?

    因此,他也只好拱了拱手,道:“对南公(王家屏号对南)孤直臣范,锡爵不胜钦佩,惟效之矣。诸公,告辞。”

    这二位先后离去,申时行站起身来,道:“时行忝居内阁多年,未曾办得什么大事,一直惭愧无地。今皇上若有不满,其罪乃在时行一人,对南、荆石二公未必当辞,而时行固当辞矣。今后内阁诸事,便拜托颍阳、环洲及心斋公等了。”

    申时行这话看似只代表他自己,但其实是站在整个内阁的立场所言,许国也只好共同进退,起身道:“此天下事,内阁事,非独元辅一人也。若辞,请准国从。”

    事情到了这一步,吴兑不可能独善其身,也起身道:“内阁一体,兑岂能独外?愿附诸公骥尾。”

    申时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沉沉点头,径直去了。

    他一走,议事堂里便只剩许国、吴兑二人,吴兑本也要走,不意被许国叫住。

    许次辅面色沉肃,问道:“环洲师兄,皇上今日之举,你可曾有过耳闻?”

    他这一声“师兄”很有说道,吴兑和他都是高拱门下弟子,差别在于吴兑与他不同科,是嘉靖三十八年进士。那时候的高拱地位还不算太高,只是那一科的同考官而已,因此所取之士也少,门生之中成器的就更少。

    而许国本人则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比吴兑晚了两科。那一科是由高拱做主考官,故所取门生也最多,几乎可以称得上大爆发。许国在这一科本来不算最为突出,但他官运极佳,反而超越各位同年,早早就进了内阁,资历因此提升。

    但大明有大明的习惯,在某位恩相的门下,内部交往之时往往不光看官职高低,还看进士资历,所以许国称呼吴兑“师兄”是没问题的。

    有问题的地方在哪呢?在于“官职高低”有个例外,即入了内阁之后,也可以光看内阁之中的资历。

    许国比吴兑晚两科,得进士差了六年,但却只比吴兑小两岁,因此自两人都在阁后,他便未曾再以师兄称呼。今日重新把“师兄”翻出来叫,显然是表明他现在不是以内阁次辅的身份和吴兑说话,而是以实学派一员、高拱门生的身份请问师兄。

    吴兑知道他的意思,也知道许国在怀疑什么,但此事连高务实这个当事人都是今天才知道,他又从何而知?因此吴兑摇了摇头,很正式地回答:“此事我全不知情,甚至直到如今都觉得不可思议。”

    许国看起来倒也不像很怀疑的样子,只是皱了皱眉,似乎陷入了思考。

    吴兑见状,又补充了一句,道:“若依我之见,恐怕日新事前也不知此情。”

    许国叹了一声,苦笑道:“不瞒师兄,小弟亦作此想,只是小弟愚钝,实在不知皇上此举之用意……莫非真要将内阁从上到下全换一遍么?”

    “岂会如此?”吴兑摇了摇头,道:“须知此事之由头根本不足挂齿,那南北镇抚使挂冠也好、请辞也罢,接锦衣卫内务,与我内阁何干?至于无棣去位,日新、心斋先后闭门,亦不过皇上宣诏可解之困,何足道哉!

    我料皇上此举,诰设定南都护府必然是假,而为日新张目则或为真。至于事涉内阁……或是皇上无意之犯,或是为了警告某些人等。总之,都应该不会是真冲着内阁而来。”

    许国沉默片刻,苦笑道:“无论皇上意在何处,事到如今都已不容我等退步,惟上疏请辞而已。”

    吴兑对此倒很看得开,挥袖道:“请辞便请辞。早年间我曾有一次与日新闲聊,他曾提及一句:日升月落,不缺某人。今日亦如此理,内阁如何非我所能置喙,皇上留也罢,撤也罢,更迭也罢,终归是看皇上圣裁。我所能为者,无非表明决心而已。”

    许国这次倒微笑起来,颔首道:“师兄此言大善,国亦作此想。”

    此时虽然天色已晚,但宫门尚未关闭,几位阁老都是翰墨国手,各自飞快写好辞疏,纷纷亲自前往乾清宫前扣阙送阅。

    面对急得满头大汗的陈矩,朱翊钧坐在西暖阁书房御案前,头也不抬地问道:“除了张学颜之外,内阁诸位先生都到了?”

    “是,皇爷,都到了。”陈矩咽了口吐沫,声音干巴巴地问道:“皇,皇爷,现在如何是好?”

    朱翊钧终于抬起头来,瞥了陈矩一眼,平静地道:“什么如何是好?如今天色已晚,朕已经乏了,且宫门将闭。

    朕想着诸位先生都是明理之人,应该不会视二祖列宗之制如无物吧……既如此,那就请先生们明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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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言出法随(中)

    先生们果然守礼,因为不能留在宫中,在皇帝以此为借口拒绝参见之后便一同出了宫。次日原本并无大朝,但先生们仍然一大早便来到宫中,继续于乾清宫扣阙请辞。

    然而张诚却一脸赔笑地过去告知他们,说皇上已经按例去慈庆宫、慈宁宫问安,恐怕还需要一些时候才能回到乾清宫,请诸位先生稍事休息。说罢,又传了皇帝口谕,给先生们送来五把凳子,请他们落座,还非常贴心地送来了点心和汤品,甚至还准备了热茶。

    这个举动让五位辅臣认识到,此时的皇帝真的不再是十多年前那个一切惟高先生之命是从的少年天子,而是一个数次战胜外敌番邦的中兴之主,是一个智慧和手段都达到了相当程度的“长君”。

    但这反而更加引发阁臣们的担心,因为按照眼下的情况,一旦两年后大明真的能一举击败察哈尔,这位皇帝必将被称为当今圣主,威加海内、一言九鼎。

    可是正因如此,皇帝对于内阁的无视,在这种情况下就更加让人忧心忡忡。尤其是申时行、王锡爵二人,他们的担忧几乎已经称得上无以复加。

    诚然,如今的大明颇有中兴气象,战争方面连战连捷,中枢财权日益坚实,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与那个人脱不了干系。

    高务实,这位大明朝廷唯一官方认可的六首状元,士林称颂的“天下文胆”,最年轻的部堂重臣,打遍南北西东无敌手的“第一文帅”,皇帝陛下心目中最具才华的能臣……以此次放权事件为契机,反而再一次强化了他的圣眷。

    他对锦衣卫的影响或许会有衰退,对内廷的把控或许也有弱化,可是自此之后,皇帝对他的信任反而变得更加坚定。

    这,不值得忧心吗?

    皇帝是天下万民的皇帝,是朝廷百官的皇帝,不止是某一个人的皇帝。如果皇帝将他的全部信任都放在某一个人身上,一旦这个人出现失误,亦或者起了他心,谁来纠正,谁来制止?谁来挽回?

    然而麻烦在于,高务实是文臣,他不是武将,更不是宦官。

    在大明朝廷里,官员们可以直白不隐地怀疑武将势大,可以肆无忌惮地抨击宦官专权,哪怕因为这两个原因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甚至颇为出格的举动,也都是可以被谅解、被淡化,乃至于反过来被吹捧的。

    可是对于一位文臣,这些做法都不适用,甚至应该说是不可以使用。文臣的忠心可以在私德问题上被质疑,绝不能在大义方面被质疑,否则就会被视为对整个文官集团的威胁,因为一旦文臣也可能背叛朝廷、意图不轨,那么文官集团赖以打压武将、打压宦官的正义性、合法性就被大大的动摇了。

    这种质疑,将是对整个文官集团的背叛。

    所以这一次扣阙陛见,阁臣们的态度都很一致,没有人打算质疑高务实的忠诚,即便是申时行、王锡爵二位,也只是欲以皇帝不信任内阁来作为请辞施压的理由。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类似的道理,居然在大明内阁的各位阁臣身上展现了出来。想要继续维护文臣凌驾武将与宦官的地位,达成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的理想,这种不可置疑文臣忠心就是“必承其重”的重。

    对于是否接受皇帝陛下关爱辅臣的好意,诸位阁臣的态度非常一致。他们看也不看一眼,一个个如木桩一般站着,任凭寒风凛冽、飞雪扑面而纹丝不动。

    张诚不厌其烦地劝说着诸位相公,甚至收起了刚刚履新东厂提督的傲气,劝了这个劝那个,表现得真是相当敬业了。

    阁臣们不为所动,一开始还和张诚随意客套两句,到了后来甚至懒得开腔,极其一致的保持着令人揪心的沉默。

    此时的朱翊钧其实已经从慈庆宫到了慈宁宫——两宫虽然号称并尊,但慈圣太后毕竟原是先帝皇后,因此朱翊钧多年来向两宫请安的顺序都是先去慈圣太后的慈庆宫,再去慈圣太后的慈宁宫,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请安无甚可提,但请安之后,慈圣太后今日却把皇帝叫住了。先是命人给皇帝赐座,然后问道:“朝廷这几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哀家听说昨夜几位先生去乾清宫扣阙了?”

    “哦,不是昨夜,是傍晚时分。”朱翊钧向母后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母后不必操心。”

    慈圣太后皱眉问道:“皇帝确定吗?哀家要是没记错的话,内阁全体扣阙这种事,自你继承大统以来似乎还是首次?”

    朱翊钧微微扬眉,道:“是首次又如何,天下事都会有个‘首次’的。”

    “皇帝有此信心,哀家也就放心了。”慈圣太后点了点头,但偏偏又道:“你说的这个首次,是不是还包括设立那个定南都护府?”

    朱翊钧看了母后一眼,忽然笑道:“母后对国事如此关心,儿子深感惭愧。”

    慈圣太后微微蹙眉,看着朱翊钧道:“非是哀家不顾祖宗法度过问国事,但设立都护府这样的大事,二祖列宗并不曾为之……”

    “母后,朕自然遵从祖宗遗愿,但天下之事恒变,而祖宗旧制未必能以不变而应万变,此事朝廷以有公议,亦成共识。设立定南都护府一事亦同此理,乃是时局更易之下的顺势而为。”

    慈圣太后听他把自称从“儿子”换做了“朕”,知道他是为了表明现在的回答乃是以皇帝身份来回答的,因此也不得不谨慎一些——毕竟大明朝后宫不得干政的传统惯性极其巨大。

    即便她曾经“摄政”十年,但她心里很清楚:首先,她并非独自“摄政”,与她一道的还有仁圣太后;其次,她们的“摄政”更多是名义上的,实际主政之人先是高拱,高拱去世之后则是郭朴。

    因此,与其说是她们两位“圣母”是摄政了十年,不如说只是监护了十年。摄政与监护,这其中是有很大差别的,其最大的差别就在于,前者拥有皇权的绝对“代理权”,而后者却只是享有皇权中具备象征意义的一部分,另一部分真正的实权从来不曾由她们二位圣母掌握。

    这意味着,她们本身依旧不曾获得多少政治能力上的锻炼,尤其是她本人,数次略微加深了一下对政治的干涉,居然都导致了意外。特别是在用人、信人方面,她的数次失误严重影响了她的权威性和神圣性,导致如今面对皇帝儿子时也很难再有过去那样的威信,能劈头盖脸对皇帝一顿教训,更别提勒令皇帝下诏罪己了。

    亲政这些年来,皇帝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唯一一次失误大概就是弄出了西北之乱。可是,西北之乱爆发后,依然是由皇帝决定,派出高务实领兵镇压。而高务实则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有足够的能力以最快的速度敉平战乱,完全不辱使命。

    这,反过来也是皇帝的功绩,是用人得宜之功。

    如此来看,皇帝亲政以来的表现即便不说十全十美,至少十全九美是无人可以质疑的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慈圣太后要就昨天傍晚的内阁扣阙事件及其前因“定南都护府”事件质疑皇帝,显然需要更加谨慎。

    慈圣太后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哀家记得,当年皇帝和小高卿家经常论史,不知你二人可曾议论过《霍光传》?”

    朱翊钧微微一笑:“大司徒与朕同龄,何以便一定会有成为霍光的一日?况且,即便将来真有那一天,母后岂不知霍光虽然揽权,但其仍然忠于汉室。

    霍光身居高位几十载,身侍武帝、昭帝、宣帝,甚至废黜过一任皇帝,家族势力遍布朝廷,然而能做到这一点却没有异心者,莫说寻常人,就算是历代贤臣,又能有几个?当时汉室国家长治久安,其中莫非没有霍光之大功?

    废黜皇帝,这种事绝非儿戏,但霍光废帝,原因是皇帝骄奢淫逸,而不是为了他一己私欲,也显然不是为了明哲保身,朕以为他既有如此天下为公之态度,就不能仅仅将其以‘权臣’而定论。

    朕记得,大司徒并不推崇汉武帝,不过朕倒觉得汉武帝在任用霍光一事上倒真是眼光独到。托孤霍光,汉室国祚没有因汉武帝的穷兵黩武而葬送,有亡秦之失而无亡秦之祸,虽然和汉武帝晚年幡然醒悟有关,可是休养生息、使国家重新安定下来,难道霍光就没有功劳吗?

    另外,霍光的不学无术,汉书早有定论,但是霍光的功绩,不能因为他个人的错误而掩盖,朕以为其功可比周公,阿衡。

    至于大司徒……呵呵,朕想着,当今天下敢说他不学无术者,怕是一个也找不出来吧?而其忠心如何,这些年朕也看得明白了。

    昔日先帝曾多次教导于朕,说‘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如今朕辩大司徒之才岂止七年?而试探其忠诚、品行之举,朕又何止做过一次?

    每一次他都证明了他的忠诚,他的品行,他的才干……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朕闻‘德懋懋官,功懋懋赏’,既有忠臣能臣如此,朕何吝区区都护之封!漫说定南都护,倘若将来他果为朕克复漠北,封狼居胥,朕何吝封侯赐国之赏!”

    慈圣太后沉吟道:“皇帝既有判断,哀家不便多说,只是那封侯之赏还好说,赐国却是从何说起?”

    朱翊钧笑道:“这只是一说,局势如何还需届时再论。不过,所谓赐国,国公也是赐国啊,母后以为朕此言何意?”

    谁知道这次慈圣太后却摇了摇头,道:“哀家虽然不明政务,但眼下南边的情况还是听说过一些的,皇帝把定南都护府辖区划得那么大,也是因为京华在南疆的势力已经到了那般地步。

    既如此,他若将来有朝一日受皇帝赐国之赏,必然不是国公们那样的赐国,只有名号而无封地,皇帝又何必与哀家打这太极推手。”

    朱翊钧微微一笑,却没有仔细解释,更不曾反驳了。

    慈圣太后又叹了口气,道:“哀家还记得,此前刘守有说京华在南疆有十几万,甚至二十万兵,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皇帝略微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道:“昔日安南,莫郑两家南北二分,各自拥兵十余万之多;缅甸北侵云南时,更有约三十万众。”

    “那可不同。”慈圣太后大摇其头,道:“打仗的事哀家自然是不懂的,但小高卿家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名头,哀家就算是在慈宁宫里也已经听过无数回了,简直如雷贯耳。

    似他这般名帅,若有二十万大军在手,万一……哀家是说万一,万一他将来起了异心,云、桂之地能挡得住他么?亦或者,大江以南能挡得住他么?”

    朱翊钧叹了口气,摇头道:“母后的假设,朕不觉得会成为现实。诚然,母后的担忧很有道理,朕若真站在这般假设上来看,也以为云、桂之地很难挡得住他。可是对于有功之臣,朕不认为非要以欲加之罪而陷之。

    其实母后之担忧,朕并非没有想过,不仅想过,甚至想过无数遍。朕以为,只要朕与大司徒这份君臣情谊始终维持着,双方‘君君臣臣’,至少在朕与他尚在之时,这些事情不会发生。”

    “在那之后呢?”慈圣太后问道:“皇帝,你与他是同窗,情谊匪浅,你自认足够了解他。可是如今我大明连国本都不曾定下,他也还只有一个襁褓中的长子,你们将来的后辈们也能有你们之间这般互相了解么?”

    朱翊钧怔了一怔,思索起来,片刻之后忽然笑道:“母后提醒得极是,朕知道了。”

    慈圣太后打量了自信满满的皇帝一眼,轻叹道:“哀家能想到的,能提醒你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总之你是皇帝,任何事情都不妨思虑得更周全一些。”

    “是,谢母后教诲。”朱翊钧起身行礼,正式答谢。

    慈圣太后对他这个态度总算满意了不少,颔首问道:“那么眼下内阁扣阙一事,你打算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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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今天是党的生日,也是我的生日,真的不开玩笑,身份证可以证明的那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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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出名门,既有首辅伯父,又陪太子读书,朝野戏言小阁老;领袖金榜,上承隆庆遗风,下开万历盛世,天下称颂大元辅。县委秘书出身的小小镇长穿越成隆庆第一重臣高拱的侄儿。【承诺的100万字免费章节已完成。】大明元辅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元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元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