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中)
培养费英东对高司徒有什么好处吗?当然没有,有好处的是叶赫。
叶赫现在的特点,包括原历史上再过三十年后的特点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空有经济实力,却无一个拿得出手的名将,于是就被名将辈出的建州吊打了。当然,作为“猛安谋克加强版”的八旗制度,也算是叶赫被建州吊打的另一方面原因。
关于八旗制度,高务实暂时还没决定要不要让叶赫也搞一搞。其实这个制度并不难搞,尤其是对于女真人的社会组织而言,整个八旗制度出来相当简单。
为什么?因为八旗制度本来就是一种社会组织形式,只不过里面既包括了军队,也包括了普通百姓而已。
八旗中的基本单位叫牛录,每个牛录300人,每牛录设长官一人,叫做“牛录额真”(汉语译为佐领);副长官二人,叫岱子;办事员四人,叫章京;噶珊(汉语译为村庄、部落)管理员四人,叫拨什库。
这里的“牛录”是个军政合一的机构,牛录额真平时负责管理本牛录的生产、生活事务,战时组织出征作战。牛录内的成年男丁都是“无事耕猎,有事征调”。
牛录的上级单位叫甲喇,每五个牛录组成一个甲喇,每个甲喇1500人,长官叫“甲喇额真”(汉语译为参领);又由五个甲喇组成一个固山,每个固山7500人,长官叫“固山额真”(汉语译为都统)。
固山是满洲户口和军事编制的最大单位,每个固山有特定颜色的旗帜,所以固山在汉语中便译为“旗”的意思。
原历史上万历四十三年的时候,满洲共有正黄、镶黄、正白、镶白、正红、镶红、正蓝、镶蓝,共八种旗帜,因此被称为“八旗满洲”。
后来随着鞑清势力不断扩大,并吸纳了大量蒙古人和汉人的加入,因此又先后于崇祯八年和崇祯十五年建立了“八旗蒙古”和“八旗汉军”。凡是在八旗中的人员,无论满人、蒙古人还是汉人,都称旗人。
原历史上的万历四十七年,大明出动11万大军(确数),试图彻底铲除努尔哈赤所建立的后金政权。当时努尔哈赤手下约有6万余人的军队,双方在兵力对比上还是比较悬殊的。可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场被称为萨尔浒之战的战役却是以大明军队完败而告终。
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结果,除了至今仍存在强烈批评的明军指挥问题之外,最关键的原因还是八旗军战斗力在当时的确很强。
有一种说法是“八旗军成员平时皆民,战时皆兵,因此具有很强的战斗力”。这个解释其实不仅非常马虎,而且完全不靠谱,甚至称得上混账。
全民皆兵确实会拥有很强的战斗力,但前提是要看对手是谁。如果对手是普通百姓,那自然可以轻松吊打。但萨尔浒之战中八旗军的对手全是明朝的军人,这些人里头还有大量的家丁部队。按照道理来说,大家都是专业人士,谁能比谁强太多呢?
因此,全民皆兵虽然确实可以提升八旗军的战斗力,但这并非是他们能打败明军的主要原因。八旗军战斗力强悍的关键一点,其实是在于它基层组织方面的优势,也就是上文中提到过的牛录。
当时的牛录都是以血亲、家族、村寨为纽带组成的团体,每个牛录中的人都和周围的人存在血亲、家族关系。因此牛录作为基层战斗单位,其凝聚力之强是可想而知的。而且由于大家存在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因此在战场上往往就会更加拼命,不会出现那种“你行你先上”的情况。
此外,在后勤方面,每个牛录都需负责自己牛录的物资。由于同个牛录中大家都是亲朋好友,自然会不遗余力给前线作战的亲人们提供最好的物资保障。这样一来就形成了前线和后方非常紧密的联系,从而大幅提高战争效率。
这种士兵连带关系是不是有点眼熟?没错,曾经号称“无湘不成军”的曾国藩湘军,就是一种极其类似八旗制度的军队。当时湘军军中全是同乡甚至血亲,你杀他一人,他全军同仇敌忾跟你拼命,这战斗力自然就强了。
反观当时大明这边,虽然军队人数众多,但组织效率低下,军备废弛,士兵纪律松散。再加上原本作为辽东军核心的李家军早已在朝鲜被打残,刘綎所部又没等到自己想用的四川兵等各种意外,这样的部队打流寇尚且可以应付,但要遇到真正强劲的对手,则往往是一触即溃。
不过八旗制度本身也不能说就真的特别优秀,鞑清定鼎中原后,因为疆域和人口都急剧扩大,八旗这种精练但又颇为原始的组织形式,显然无法适应统治如此庞大的一个帝国。
再加上八旗军在入关之后开始追求安逸和物质享受,战斗力马上出现肉眼可见的急速下降。因此到了平定三藩之乱时,八旗军就已经颓势尽显,基本难堪一用。而到了鞑清中后期,原本被誉为虎狼之师的八旗军更是彻底堕落成国家和社会的寄生虫,完全不堪一用了。
所以这种制度,用于一时一隅或称可行,用于大明这样的全国性帝国则药不对症。当然,叶赫方面倒是可以用的,毕竟他们也只是“一隅”。
只不过,高务实觉得此时此刻尚不是让叶赫改行八旗制度的最好时机。
放眼满洲而言,叶赫现在依旧占据经济优势,倘若高务实反倒提前让叶赫先搞出了八旗,会不会导致叶赫回头把建州给灭了的局面?
高务实的立场又不是“非杀了努尔哈赤不可”,他的立场是保持女真内部的平衡,不要动不动就生乱,你打我、我打你,最后总害得大明亲自下场兜底。这种局面浪费大明的国力不说,还影响大明先解决察哈尔问题的预定国策。
所以他最近一直都在做的事情,就是一边确保叶赫的经济优势,一边确保努尔哈赤的精兵优势,而大明在其中给叶赫作为安全保障,又同时限制建州的经济腾飞。
保持让他们双方各有雄长,又同时都有需要依赖大明的地方,这才是靠谱的平衡之道。
至于这次让费英东回去“锻炼”一下,则是为叶赫加个保险栓,以防万一大明手头有事顾不过来——说的就是察哈尔和日本——叶赫不至于被努尔哈赤铤而走险给一波灭了。
原历史上的努尔哈赤的确没有趁着壬辰倭乱把叶赫给灭了,而是趁机把叶赫之外的女真尽可能统一及消化吸收,但当时的情况和如今的情况是有区别的。
高务实现在对努尔哈赤的限制力度明显比原历史上要大,鬼知道努尔哈赤会不会狗急跳墙,见大明在朝鲜和二十万日军打生打死腾不出手,于是干脆先收拾了叶赫再说?
亦或者在大明发动对察哈尔的灭国之战时,他集中兵力一举覆亡了叶赫呢?
万一他要是真这么干了,大明上哪再找一个女真强酋来扶植,让他们去和努尔哈赤互相牵制?总不能打完察哈尔打日本,打完日本又继续打努尔哈赤吧?
就算现在的大明比原历史上肯定要强一些,但这么密集的大规模战争打下来,恐怕也非得给大明打出内伤来不可。
因此,培养费英东,并让叶赫两位贝勒认识到费英东的能力,将来能对他委以重任,这就是防止努尔哈赤狗急跳墙的一手提前准备。
按照原历史上费英东的表现来看,最起码,确保叶赫不会一战亡国应该是能够办到的。
当然这些话高务实不会和索尔果明言,甚至也不会直接告诉费英东,让只是暗示费英东在这次战争中好好表现,争取将来在叶赫成为一代名将。
年轻的费英东当然很感激高司徒的栽培,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打出威风,绝不给苏完、叶赫以及高司徒丢脸。
不过等他们一走出白玉楼主楼,索尔果就悄悄对儿子道:“费英东,你知道高司徒为何栽培你了吗?”
费英东一愣,诧异道:“高司徒慧眼识珠,一眼看出儿子不是凡物……”
“你这个杀才!”索尔果猛瞪了他一眼:“你以为打仗就是靠你拼死砍杀一番那么简单?高司徒何等人也,天底下愿意为他效力的人能从京师排到苏完,他缺你一个不怕死的蠢蛋?”
费英东被自家老子骂得有点发愣,但想想又觉得这话好像的确很有道理。
也是啊,高司徒何等人也,要找些不怕死的部下还不容易么?为啥就轮到我被他栽培了呢?
索尔果见费英东被骂之后若有所思,这才打算点拨一下儿子,免得这小子不知好歹,于是问道:“你想想,高司徒纳了孟古格格之后,和叶赫二位贝勒是什么关系了?”
费英东一愣:“郎舅关系呗,这我还能不知道?”
索尔果懒得理他的迟钝,又问道:“他本身是什么人?”
“呃?高司徒……本身是大明户部尚书啊。”
“户部尚书只是他当前的官职。”索尔果严肃地道:“他是大明皇帝陛下最为信重的大臣,是将来一定会做阁老甚至元辅的人!明白吗?”
“哦。”费英东应了一声,想了想,点头道:“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
索尔果便又道:“那么你再想想,大明对叶赫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我是指……大明真的希望叶赫永远作为满洲第一强酋存在吗?”
费英东眉头大皱:“阿玛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字面意思。”索尔果微微眯起眼睛,沉吟道:“我最近在京师可不是光闲着,我去茶楼听了好些人的闲聊,发现大明现在对‘化外之地’的看法已经与过去不同了。”
“是么?”费英东来了兴趣,道:“还请阿玛指点。”
索尔果这才有些满意,点了点头,指着一处避风的亭子道:“咱们去亭子里说。”
父子二人于是去了一处看起来很西式的汉白玉亭子里,他们两人是辽东女真人,也不畏寒,就在亭子里坐下聊了起来。
索尔果道:“以前大明对‘化外之地’是没什么兴趣的,开原以北、抚顺以东这些地方在明人眼里都太冷了,所以大明除了开国早期曾经短期进驻之外,很快便缩了回去,这你是知道的吧?”
费英东点头道:“这个自然知道,咱们能有安生之地,说起来也是因为大明没兴趣。”
“不错,但这种情况恐怕要出现变化了。”索尔果皱着眉头说道。
费英东吃了一惊:“阿玛怎么知道?”
“新式棉衣、煤火炕、耐寒稻。”索尔果认真地道:“这三样东西都和京华有关,也就是和高司徒有关,你注意过没有?”
费英东茫然摇头:“我没听说过。”
“小儿辈观事不密。”索尔果轻哼一声,道:“高司徒的京华有很多煤矿,这你知道吧?”
费英东点了点头,这个谁都知道好吧,京师的蜂窝煤都是京华搞出来的,虽然这生意好像京华已经不直接参与,而是交给了英国公府,但京师百姓都记得这玩意是高司徒早年弄出来的。
“京华很喜欢用煤,特别特别喜欢,乃至于高司徒到了辽东,给辽东抚院还新修了烧煤的地龙。”索尔果这次没打顿,继续道:“后来京华又开始推广烧煤的火炕,由于那煤比柴火经烧得多,又比木炭便宜得多,现在辽阳、沈阳、开原等地都已经流传很广了,寻常百姓家里都开始使用烧煤的火炕……我的意思是说,明人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畏惧居住在寒冷的辽东。”
这下子费英东顿时警觉起来,立刻问道:“那么新式棉衣是?”
“好,你小子还算有点脑子。”索尔果道:“新式棉衣是京华去年推出的一种……他们叫做产品。这玩意和以前的棉布棉衣不同,它外面是京华用那个什么机造出来的新式棉布,里面则是分布得很均衡的棉絮,比过去老法制成的棉布耐寒很多。
而此外还有一种更好的,据说是在最外面用上一层柞丝……柞丝既不像蚕丝那么金贵,又很细密可以防风,而且还特别耐磨。如此制成衣物就更加耐寒,而价格也不至于高不可攀,现在辽东很多寻常人家都以过年时换上一套柞丝新棉衣为荣了。”
费英东脸色严峻起来,皱眉道:“也就是说,辽东的明人现在是居不畏寒,行亦不畏寒。”
索尔果点头道:“就剩下粮食这一块是个麻烦了,对吗?哼,你要是这么想,那就小看了高司徒。”
他微微一顿,问道:“玉米,这东西你见过吧?人吃马嚼都合适,而且也不怎么怕冷,前两年才被高司徒通过京华推广,这才过去多久,就快要把黄豆给取代了。
不过京华可还不止干了这个,他们还在辽东试种了水稻……这他娘的可真是奇了怪了,水稻不是大明南方才种的吗?结果你猜怎么着,这玩意在辽东也能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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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下)
京华在辽东试种水稻是确有其事的。这事不是京华下属各级想出来的法子,而是来自于高务实自己的主张,当时他提出这个试验的时候,京华内部都惊呆了。
众所周知,水稻在传统上是典型的南方农作物,而北方人历来以玉米、小麦为主要农作物。辽东或者说中国东北地区的黑土地,在相回当长的时间里是不种水稻的,正如抗日战争时期东北沦陷后的那首悲愤的歌曲《松花江上》所唱到的那样:“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但现代人都很清楚东北大米是很出名的,可见东北肯定能种水稻。那么东北水稻的种植历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首先要说明一个情况:通常而言的“中国水稻”和“东北水稻”其实是两个概念。
世界水稻起源于中国,但那是在长江流域。早在七千年前,长江下游的原始居民已经完全掌握了水稻的种植技术,并把稻米作为主要食粮。最早的水稻种植仅限于杭州湾和长江三角洲近海一侧。
水稻在中国推广种植后,很快传到了东亚近邻国家。大约在三千多年前的殷周之交,水稻由舟山群岛北传到朝鲜、日本,南传越南。汉代,中国水稻传到菲律宾。公元五世纪,水稻经伊朗传到西亚,然后经非洲传到欧洲。新大陆被发现后,再由非洲传到美洲以至全世界。
后世有东北地区的学者对水稻何时开始在东北进行种植进行了考证,认为大概是在鸦片战争后,清政府为了增加收入,默许属国朝鲜农民来东北种植水稻开始。
不过,从最早有记录的1845年开始,朝鲜农民在东北种植水稻其实一直不太成功。最开始他们在鸭绿江上游浑江两岸(后世桓龙湖主干水系)种植,但是并不成功。
朝鲜人倒是对水稻很执着,一直坚持,于是又沿着浑江,一路种到桓仁、通化一带,可惜也不成功。直到1875年,辽宁省桓仁县的一位金姓朝鲜移民在一个叫上古城(后世桓仁古城镇)的地方才试种成功了。
然而,这种子是他从朝鲜带过来的,这种朝鲜粳稻在东北气候寒冷、无霜期短的条件下,虽然生长起来了,可是产量却极低,亩产不足150公斤——注意此时的世界各地水稻平均亩产已经大幅提高,不能用当前大明万历时期的亩产数据来对比。
东北水稻的发展,客观点讲其实要感谢日本人。朝鲜移民在试种水稻之初,稻种都是从朝鲜老家带过来的,这种朝鲜粳稻在东北适应性表现并不好。直到20世纪初,朝鲜移民申友景带来了日本北海道的“赤毛”稻种,东北水稻的种植历史才能算是真正开始,因为北海道气候与东北近似,该稻种能够适应东北的气候环境。
但是这一次也只是试种成功,大规模的水稻种植是在日俄战争之后。当时清政府为了驱除俄国势力,邀请日本来打俄国。日本胜利以后,原由沙俄修建的中东铁路长春至旅顺段被转让给日本,也就是南满铁路。
这时,日本的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带来了资金、农场和稻种,后来从伪满洲国政府手中租来土地,开始逐步推进东北农田水利设施和水稻品种改良,东北的水稻才慢慢推广起来。不过当时跟着日本人种植水稻的中国人并不多,日本人甚至把在东北吃大米的中国人列为“经济犯”。
再往后就是抗战胜利乃至于内战胜利之后的事了,当地民众发现水稻的确可以种植并且效益甚佳,开始自发种植。而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之后,东北农民生产积极性更是空前高涨,水稻的推广这才全面铺开,最终形成了后世东北的水稻生产形势。
这些事高务实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前世在基层的时候作为“年轻干部”,曾在东北大米形成品牌、全国热销之际,由市里组织,派往黑龙江某地考察学习兄弟地区“名优农产品种植与品牌推广”经验。上述这些事情,他都是听当地的技术员解说的。
此前他任辽抚的时候就曾经纳闷,辽东地区基本就是后世的辽宁,农业方面并不差啊,怎么包括京华在内的各种报告都和他说辽宁农业不行呢?后来他才发现,此时的辽东没有水稻!
于是他才想起了这茬,又趁着北洋海贸同盟与日本有大量贸易往来的优势,开始派人寻找北海道的“赤毛”稻种。
谁知道此时的北海道还不能算是属于日本,有一个只占据其南部的日本大名家族蛎崎家族的第四代家主蛎崎季广在北海道拥有一定势力,不久之前被丰臣秀吉认可为“虾夷奉行”,理论上是“虾夷地”的统治大名。
京华方面于是要求蛎崎季广为其寻找赤毛稻种——之所以是“要求”,因为蛎崎季广的那点实力在北洋海贸同盟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前往虾夷的那支舰队哪怕只是水兵上岸,都能轻松踏平对方。
所以蛎崎季广火急火燎地开始了找稻工作。
“赤毛”这个名字是高务实说的,当地搞不好根本就还没有形成,因此蛎崎季广只能按照该稻种的特点开始找,前后居然找到了七种类似稻种。京华方面也不敢怠慢,本着“宁杀错,莫放过”的心态,把七种种子通通搞了一批,运回辽东开始试种。
这批种子还都试种成功了,不过产量和口味有高有低、有好有坏,高务实最终挑了两种在辽东开始第二期试种。
由于京华一贯不爱买田,其在辽东的田地都是买矿的时候“附赠”的,所以试种点分布很乱,星星点点到处都有。不过这也带来一个好处,那就是各种情况都能碰到,也算是符合“试种广泛”的要求。
最后得出来的结论还是可喜的:辽东各地平原地区都很适合种植,产量甚至赶超内地大多数“良田”——这一点高务实并不奇怪,因为东北平原土地的肥沃程度肯定超过内地耕作数千年的熟地。
不过得到消息的高务实不仅没有立刻在辽东推广水稻种植,甚至把京华内部要求推广的呼声都压下去了。
不是不打算搞,是不打算现在搞。中国人历来的习惯是明摆着的,当边疆之外的某地不适合农业,那就是“化外之地”、“蛮夷之地”,完全提不起兴趣;当这块地被发现很适合农业,那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了。
东北只能是中国的东北,这一点高务实当然完全认可,不过现在却不是激得全国目标都转向辽东乃至于整个东北的好时机。
察哈尔之战、壬辰倭乱两大即将面临的大战没解决,怎么搞定女真拿下整个东北?要知道,既然东北可以大规模种植水稻,那么这一次的拿下就必定不是“奴儿干都司”的那种拿下,而是当做辽东甚至内地一般无二的拿下,是作为国家核心统治区的拿下!
如果现在就把东北能够种植水稻且亩产超过小麦的消息放出去,别说朝廷和大明国内的民众了,就算女真人也一定会紧张起来,平白无故给将来的布局形成干扰。
为了千年大计,耽误几年算什么?这笔账高务实还算得明白。大明既然要拿下东北,那就得安安稳稳地吃进肚子里,不能刚一下咽就把自己给噎死了。
高务实没料到的是,居然真有人——甚至是女真人,一眼看出了他对东北的野心。
索尔果这个人,在史书中的记载很少,哪怕是鞑清编的史书,也多数一笔带过。最常见的记载就是说万历十六年时费英东“随其父索尔果奔太祖”,索尔果反倒成了儿子费英东的陪衬。
然而,历史上的万历十六年时,叶赫的各项实力看起来都还对建州形成碾压态势,努尔哈赤虽然打赢了不少小仗,但恐怕也还看不出什么王霸之气来。
索尔果竟然会在这个时期舍近求远跑去跟努尔哈赤混,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此人拥有精准的战略眼光,对时局进行了精准的预判。
但在这一世,索尔果没有投奔努尔哈赤,而现在他又判断高务实对辽东以外的“满洲”之地产生了兴趣,并指点自己的儿子费英东。
他掰着手指头对费英东道:“有了大量的煤,就可以让明人用上煤火炕,这样明人就解决了住的问题。而且我听说那些煤灰攒起来,还能送去京华的回收点卖点小钱(京华回收用作混凝土)。
有了新式棉衣,冬天出门也不怕冷了。明人勤劳,只要解决这件事,很多人冬天也能出门做些事谋生,而今年明军敢于冬天用兵,也说明了这衣服的确管用。
玉米和那种能在辽东种植的水稻就更关键了。有了玉米,辽东今年的战马保膘比往年做的都要好,耕牛和羊只冻死的也很少,骡子和驴子甚至还有剩余可以售卖。你想想,辽东骑兵如果再多一些,别说咱们女真无人能敌,就算蒙古那位图们大汗,他还能撑多久?
水稻这东西原本我也不熟,近来打探了一下,才知道那玩意比小麦和豆子的产量都要高。费英东,你可知道吃的东西多了就代表什么吗?”
费英东道:“代表不会饿肚子,还有作战的底气。”
索尔果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没说错,但也没说到点子上。吃的东西一旦有多,人就敢生更多的孩子了。也就是说,辽东的汉人将来很可能会越来越多。辽东汉人一多,辽东的实力就越强,而且汉人一多就需要更多的田地……这样下去,他们迟早会对满洲动心,彼时满洲谁能抵抗?若汉人自己占了满洲,我女真人又该何去何从?”
费英东面色变得沉肃下来,眉头深皱:“阿玛的意思是说,高司徒从一开始就没对咱们安好心?”
“我不知道高司徒打算如何安置女真人。”索尔果摇了摇头:“我只是苏完贝勒,不是满洲国主,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至于你说高司徒是不是没安好心,对整个女真而言或许是的,对叶赫、建州、哈达等国而言,也或许是的,但对我苏完而言……未必。”
费英东眉头大皱:“阿玛这话又是何意,我苏完难道便不是女真人了?”
索尔果面色不变,淡淡地道:“是女真人又如何,难道不是汉人就不能做明人了?开原的麻承勋还是回人呢,女真人便做不得大明百姓、大明臣子吗?”
“啊?可女真与汉人向来不是一路……”
索尔果打断道:“咱们剃个汉人的发式,穿上汉人的衣服,再说一口汉话,住进汉人的城里……哪里瞧着不是汉人了?”
费英东大惊失色:“那咱们不是连祖宗都不要了?”
索尔果稍稍沉默,摇头道:“祖宗希望你好好活下去,而不是为了他们去死,如果人都死完了,那祖宗的血脉才是真的断了。”
费英东瞪大眼睛,但却没有再次发问,好半晌之后才仿佛泄了气一样,整个人都有些脱力的样子,背靠在亭柱上吭哧吭哧直喘气。
索尔果却依旧是之前那副模样,看了费英东一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反抗,但想到高司徒的手段,又觉得根本无力反抗,所以才会如此,是么?”
费英东没说话,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索尔果点了点头:“不必瞒你,阿玛一开始想明白的时候,也是如你这般,甚至比你更加不堪,我出了一身冷汗,浑身跟打摆子一样,哆嗦了好一会儿。”
费英东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的阿玛,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他的阿玛论勇悍其实一般,打仗似乎也谈不上很厉害,惟独一点是他特别钦佩的:阿玛在任何时候都很镇定,似乎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吃惊,更别说害怕。
索尔果看着儿子的模样,叹了口气,道:“高司徒的计划天衣无缝,很多看似不经意的闲棋串联在一起,就变成了排山倒海的滔天巨浪,谁站在它面前都只能被冲垮。大明有他在,绝非女真所能相抗。
前两年建州努尔哈赤横空出世,锐气过人,我曾经认真观察过;清佳砮、杨吉砮二位贝勒死后,他们的继承者纳林布禄和布寨我也观察过。
此三人都不是高司徒的对手,前者努尔哈赤锐则锐矣,却看不出高司徒的暗棋,始终在棋盘里蹦跶却不自知;后二者守成都难说有余,开拓则更不必想,惟独干了一件聪明事,就是把孟古格格嫁给高司徒……将来叶赫纳拉一门的性命,或许这就算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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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看了下今天刚出的上个月稿费,起点现在已经没有全勤奖了,我大致上算是进入了奉献期。赚个烟钱电费键盘钱不亏本,差不多就是我的理想。不过,书还是会继续写完,一天一章还撑得起,这一点不用担心。
第190章 四面合围
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今日的心情便如天气一般,大雪初晴,整个人暖洋洋的,见谁都露出几分笑容。
也难怪他高兴,毕竟前次申时行与王锡爵交待的事情被他办妥了,方才从文华殿散会出来的申元辅和王阁老都夸了他几句,表示心学派一方会认真考虑皇三子承袭储嗣的可能性。当然,一个大派系要在这般大事上整体改变立场肯定需要时间,所以目前还不能宣扬。
什么事让申元辅、王阁老忽然夸奖了张诚呢?
是这么回事:在户部确定能拿出银子来之后,皇上都放风给内阁,表示对努尔哈赤要进行一次敲打,虽然未必要犁庭扫穴,但一定要让努尔哈赤知道大明天威不可违逆,但凡有任何举动都必须征得大明的同意。
因此,内阁与兵部现在应该商议一番,议定此次出兵的规模、领兵的人选等项,然后报与他宸断。
可能是事发突然,实学派方面的诸位阁老以及兵部尚书梁梦龙似乎都不知道高务实曾向皇帝提议由李成梁领兵,因此在内阁讨论之时,双方的观点出现了冲突。
实学派方面坚持认为辽河以东事务既然由副总兵曹簠分管,而曹簠在此前辽北之战中也新立殊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那么对付一个区区建州左卫自然不在话下。此次领兵人选除了曹簠,不做第二人想。
心学派方面不同意这个看法,认为辽河以东虽为副总兵分管,但那又不代表总兵不能管辽东以东的军务了。昔日李成梁两破古勒寨时都是总兵身份,你们那会儿怎么没说这事和李成梁无关?
于是实学派方面又说,当时的情形之所以与当前不同,是因为那时候大明还没有将与察哈尔的决战摆上日程,李成梁的行动自然有很大的自主性。而现在,大明的国策已经很明确了,一切为察哈尔决战服务。
考虑到察哈尔前不久还给辽东找麻烦,此时此刻李成梁更应该守稳辽西,积蓄实力,以备在朝廷一声令下之后,就能对察哈尔发动雷霆一击。因此,李成梁如今不宜轻动,当稳坐辽西,镇之以静。
心学派方面更不同意了,认为正是因为辽北之战过后察哈尔损失严重,最起码短期内不可能再次跳出来惹事。而且,李成梁所部实力强大,即便抽调一部分去“敲打”努尔哈赤,对辽西防务的影响也微乎其微,不存在什么辽西不稳的可能。
双方争执不下,于是皮球被踢还给了皇帝。很凑巧,将内阁争议转达给皇帝的人就是张诚,而皇帝听了回禀之后并没有立刻决断,只说要考虑考虑。
当天夜里,皇帝依旧去了郑皇贵妃处,郑皇贵妃得了张诚的报信,似乎找着机会对皇帝说了什么——不过这无人得知。
反正到了次日一早,皇帝便直接派张诚去通知内阁,说李成梁战功卓著,经营辽西防务多年,早已安如磐石之固,稍稍抽身去教训一下曾在自己麾下当差的努尔哈赤不在话下,这次出兵的领兵人选就定为李成梁了。
与此同时,皇帝要求内阁与兵部再商议一下出兵规模——昨天光吵架去了,而且领兵主帅都没定出来,这一条当然没有结论——然后来文华殿面奏。
这一次商讨就比较快了,最终内阁汇报给皇帝的议定计划是这样:宁远伯、辽东总兵李成梁自广宁出兵八千;辽东副总兵曹簠自辽阳出兵五千;开原参将麻承勋自开原出兵三千;宽甸参将杨元自宽甸出兵三千。
此外,另有沈阳游击戚金出兵两千,提前把守抚顺关;塔鲁木卫(叶赫)出兵一千助阵,该部与麻承勋同往,受曹簠调度。
如此各军相加,有明军两万一千、叶赫兵一千,合计两万两千之众,号称五万,征讨建州左卫。
申时行、王锡爵的夸奖,正是因为张诚在其中发挥了作用,靠着郑皇贵妃的影响,成功使得李成梁被任命为此次出征主帅一事。
申时行与王锡爵为什么非要让李成梁做这个主帅呢?道理很简单,此前无论是平定西北之乱,还是还击图们东侵,都是实学派在打,李成梁啥也没干。
于是当辽北之战结束,被发现李成梁居然给图们提供了火药之后,不仅李成梁本人,连带着整个心学派都陷入了极大的被动,甚至因此在南察之中吃了大亏。
京察是数年一度的,这次吃了亏也只能等下一次才能挽回颜面,但李成梁这个辽东总兵不同,只要有仗打,就能再次让皇上意识到他的作用。
说起来,李成梁这些年之所以步步高升,还不是因为一个接一个的大捷么?所以申时行与王锡爵都认为,不能老让李成梁闲着,必须把他始终定位在敢战能战这个位置上,不断的用战功抵消一切不利因素。
拉拢李成梁,不也是因为这一点吗?
事情定了下来,剩下的就是准备工作,具体一点说就是等待以上各部大军各就各位。
辽东大军忽然出现异动,一直等候在赫图阿拉老寨的努尔哈赤立刻便得到了消息。与原历史上一样,努尔哈赤非常重视对辽东明军的情报搜集。
好比原历史上的宁远之战前,大明城镇陷落都有后金情报人员的功劳,最典型例子就是打开辽阳城城门使辽阳失陷。
现在的努尔哈赤同样重视情报,几处兵力调动的消息在他这里一汇集。当他手下的人得知李成梁的出兵计划并送到努尔哈赤手上之后,这位苏克苏护河部贝勒就轻松下来了。
他对部下们笑道:“明军号称五万,实则两万而已,虽倍于我,未能如何。”
舒尔哈齐似乎不是很赞同这个说法,但他此刻与兄长努尔哈赤的关系还很亲密,因此也顺着努尔哈赤的话头表示了一番认同,然后才补充一句:“然来者毕竟是李大爷,还是要小心一些。”
额亦都此刻俨然是建州左卫的头号大将,他思索了一下,道:“大贝勒,二贝勒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明军即便是两万实数,也有我建州两倍之多。李大爷纵横辽东二十余载,在我满洲境内更是从无败绩,我军此战求胜颇难,不若凭恃地利,与其僵持。明军久战无功,自然便要行招抚之策,届时……”
“不然。”努尔哈赤摆手道:“李大爷固然了得,但他此来并无杀意。”
这话太神奇了,众人都听得一呆,面面相窥之下还是舒尔哈齐这个二贝勒面子大,问道:“阿浑这话从何说起?”
努尔哈赤走到一副很是简略的地图边,说道:“李大爷此来,用兵与往日颇有不同,你们能看出什么来?”
情报刚才大家都听了,李成梁的作战意图是分进合击。
按照李成梁的部署,他的计划是明军兵分四路包抄赫图阿拉。
这其中,北路为开原参将麻承勋。该部接到的命令是由开原东出广顺关——即哈达所有的南关——然后从哈达领地南下,直插赫图阿拉。另外,李成梁改变了朝廷的部署,命叶赫所出的那一千兵在费英东的率领下,听候北路麻承勋的调遣,而不是继续往南去曹簠帐下。
后面的这条命令曹簠没有反对,因为在曹簠看来,麻承勋也是自己人,只要叶赫这一千兵不是被李成梁自己调走,跟他还是跟麻承勋倒是无所谓的。
中路则是曹簠的主力,其中还包括了戚金所部两千人。这一路光看起来就知道任务最重,因为李成梁给曹簠的命令是东出抚顺关,沿苏克苏护河直捣赫图阿拉老寨。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路既然是沿着苏可苏浒河东进,那么中间就有个必经之地,此地名叫萨尔浒。
李成梁本人处于南路,他的大军将在辽阳稍待一日,整修之后直奔清河堡,然后出鸦鹘关,由南线直逼赫图阿拉。
至于宽甸参将杨元的三千人,本来地处最南端,但却不叫南路。因为他的任务是从宽甸出发,经董鄂部领地绕奔赫图阿拉,最终与前三路大军形成东西南北合围之势,对努尔哈赤来个瓮中捉鳖。因此,此路称为东路。
杨元这一路还有个任务,就是安抚之前被努尔哈赤侵略的董鄂部,顺便看看能不能说动董鄂部出兵协助。
要明白李成梁这般部署的用意,得先把赫图阿拉周围的地理情况说明一下。
建州女真的活动地区,处在长白山的山地地带。长白山的植被非常茂盛,充裕的降水,形成大大小小的山间河流和河谷。
这些自然形成的河谷,不仅是女真各部的主要生活区域,也是进山、出山的交通要道。
像佛阿拉城、赫图阿拉城、巫么城等女真首领的城寨,都是修建在河边较为平坦的台地上,女真人便如此聚族而居。他们就以河谷为路,到明境边墙堡寨马市上,和明人做交易,或发动袭扰。
河谷,就是进山和出山的路。
女真其实不是游牧民族,而是建城寨聚族而居的渔猎民族,即从事在长白山山林里的捕猎、采集生产,也在城寨周边开辟耕地(但农耕技术很单薄)。为了取水用水方便,又保障能避开入夏后雨季的山洪,女真人习惯在河流旁边,选择一处高地,平整后修城。(之前写辽北之战的时候有提到,叶赫的东西二城也是如此。)
努尔哈赤的赫图阿拉城,位于苏克苏浒河上游的岸边,河谷的深处。苏可苏浒河是自东向西流,在萨尔浒这里汇入浑河。浑河继续向西流,下游就是抚顺和沈阳。
也即是说,苏可苏浒河全程都在长白山的山地地区,其河道经过地区,就是苏克苏浒河谷,也成为赫图阿拉城与外界的通道。
在萨尔浒,也就是苏可苏浒河汇入浑河这里开始,由此往西,是浑河大道,地形逐渐平坦、开阔。简单地说就是开始出山,逐渐进入辽河平原,进入明朝边墙内的明朝控制区。
抚顺所和抚顺马市,其实就是进入边墙上的一个关口(抚顺关)后的明军堡城与旁边的马市。因为苏可苏浒河汇入浑河这块是从长白山出山,进入下游平原,地形渐低,所以后世1949年解放后,还在这里修建了大伙房水库。
努尔哈赤和建州女真的其他大大小小酋长贵族们,平时到抚顺马市上做贸易,都是从赫图阿拉出发,先从苏可苏浒河河谷走,然后经浑河大道向西,抵达抚顺马市。
此前说过,建州女真周边,大明会开设马市。开原有南北二关,抚顺有抚顺关,其实除此之外还有清河、宽奠和叆阳,只不过后面三个没有前面三个那么出名,规模上也小一些。
清河马市在抚顺马市以南,某种程度上算是抚顺关马市的“副市”,它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既可以与苏可苏浒河部贸易,也可以与董鄂部贸易,算是一个补充马市。
宽奠和叆阳则在建州三卫以南,原本是单独针对董鄂部的马市。万历八年三月,李成梁讨伐王兀堂,攻破董鄂部的鸭儿匮老寨,董鄂部元气大损,这两个马市目前就相对有些萧条。不过这反过来也就促使抚顺马市成为南北关以外最强的马市,顺便让努尔哈赤能够力压董鄂部。
为什么要提这五个马市?是因为它们有一个共同特征:由于建州女真处在长白山山区,所以他们都是通过某条河流的河谷、山谷与赫图阿拉相连。
从赫图阿拉去抚顺和开原,要走苏可苏浒河河谷和浑河河谷;从赫图阿拉去清河,要走太子河河谷;从赫图阿拉去叆阳和宽奠,走富察之野和阿布达里冈山谷。
建州女真出山要这么走;反过来说,大明的官兵想进山,也得这么走。
现在,除了叆阳没有明军(但是附近的宽甸有),四条线路都被李成梁用上了,用于围剿努尔哈赤。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用不着谁提前通告努尔哈赤说明军是怎么部属行动的,他早就知道明军只能走着四条河谷进山。
因为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路能走。
然而问题在于,既然只有这四条路可以走,李成梁又以这四条路为四路大军出兵路线,给建州左卫定下了一个瓮中捉鳖之势,为什么努尔哈赤还敢判断李成梁对他没有杀意呢?
舒尔哈齐、额亦都以及众将都没说话,一个个盯着地图默不作声。
努尔哈赤此刻却不打哑谜,提示道:“北路麻承勋,此来所部是三千骑兵,叶赫那一千也是骑兵;中路曹簠、戚金,计有六千步兵、一千骑兵;李大爷南路本部,八千全是骑兵;东路杨元,三千全是步兵。”
他顿了一顿,露出笑容,问道:“你等看出什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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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别样誓师
看出什么来了?
努尔哈赤没有提示的时候,大家的确有点不明白他说李成梁对他没有杀意的缘由,但努尔哈赤这样一提示,大家就逐渐发现不对了。
舒尔哈齐恍然道:“这路线和兵力安排有矛盾。”
努尔哈赤微微一笑,又朝额亦都望去。额亦都也点头道:“二贝勒所言极是。大贝勒,李大爷恐怕是想把麻承勋卖给咱们,是么?”
努尔哈赤环顾帐下,见有人似乎还没明白过来,干脆朝额亦都一摆手:“额亦都,你既然看懂了,那就由你来说给大伙儿听吧。”
“嗻!”额亦都打了个千,然后朝帐中诸将道:“大贝勒的意思应该是这样的:李大爷所部八千皆是骑兵,他出鸦鹘关北上虽是走太子河河谷,但这条河谷甚为狭长,摆不开大军阵势。鸦鹘关离我赫图阿拉也较远,而骑兵‘逢林莫入’,因此我等只需使用极少量兵力在河谷两旁骚扰,李大爷主力就必然走不快。”
有将领诧异道:“李大爷久经沙场,最是熟悉我满洲地形,他为何要将自己立于这样一个难以速进的地步?”
“你先别急,等我慢慢说完。”额亦都摆了摆手,继续道:“李大爷本部以南,是他的亲信嫡系杨元所部,杨元此次出兵三千人,皆是步兵,但却被要求绕袭赫图阿拉,并且还交待了一个拉拢董鄂部的任务。
杨元要绕袭我赫图阿拉,得走富察之野和阿布达里冈山谷,这条路是四路明军中最远的,他又还要拉拢董鄂部……嘿,我看他就算走一个月,也未必能赶到赫图阿拉,达成李大爷在塘报中所说的‘四路大军瓮中捉鳖’之势。”
这次大家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有几名将领开始交头接耳眉来眼去。
额亦都也懒得去管,又继续道:“再说曹簠所部,这一路有七千之众,而且其中还有戚金的戚家军两千人。戚家军的大名诸位都是知晓的,论其攻,或许不如李大爷辽东铁骑那样摧枯拉朽,但论其守,戚家军三十年来从未丢过寸土。
曹簠本部五千有四千步兵,一千骑兵,加上戚家军两千,就是六千步兵配一千骑兵。这个配置在辽东明境之内,依靠边墙、城堡,足以防守两万蒙古骑兵,但他此次要沿着苏可苏浒河东进……
嘿,自出抚顺关,苏可苏浒河溯游而上是何等情形,你们再清楚不过了,七弯八拐、盘盘绕绕,这数千步兵要走过来,那可快不到哪去。然而这条路从直线上来看离我赫图阿拉最近,我等肯定不能不防。
如此,李大爷多半是判断我等将在苏可苏浒河某处伏击曹簠……”
他说到这里,努尔哈赤摆了摆手:“伏击他做什么?他当初在长安堡吃了大亏,差点把命都丢在天牢了,所以辽北之战里就打得小心翼翼,近乎胆怯。现在想要伏击他,那可不容易得很。
我料他这次沿河而上之时必然也是千般提防、万般谨慎,再快也快不倒哪去。我有伏击他这个闲功夫,还不如去做点别的,能做很多事了——你继续说。”
额亦都笑了笑,点头继续道:“正如大贝勒所言,曹簠这一路,不管是从地形还是从他眼下作战的风格而言,稳扎稳打的可能性都是最高的,所以他这一路看似离我们很近,实际上根本不必着急。
这四路大军之中,真正能够快速出兵,也多半会快速进兵的,只有北路麻承勋。麻承勋在辽北之战时本被委以重任,追击图们大军。谁料那只是布日哈图虚晃一枪,麻承勋兴致勃勃却扑了个空,心中的恼怒和懊悔可想而知。
这一次,他与叶赫一共四千骑兵,一个步兵都没有,被安排的路线又是从哈达到赫图阿拉相对开阔的浑河河谷……以麻承勋的作战风格而言,恐怕一天都不肯等,必然要快马加鞭南下,争取抢一个头功!”
另一大将安费扬古此时笑道:“不错,以麻承勋的表现来看,这几乎是必然的。”
额亦都与安费扬古几乎就是努尔哈赤如今手底下的左膀右臂,除了舒尔哈齐之外就属他俩战功最为显赫、地位也最高,他们两人都如此判断,众将自无异议。
额亦都朝安费扬古点了点头,继续道:“麻承勋一路虽然最有可能孤军深入,但我等也不能轻忽大意。此人出身大同麻氏,却学的马芳骑兵之术,麾下麻家达兵素来被高太师引为精锐,此次其麾下三千骑兵之中也有至少一千为麻家达兵,战力绝非我等过去交手的那些废物可比。
至于叶赫的一千骑兵,领兵之人是苏完贝勒索尔果次子,名叫费英东。此人名声不彰,只据说颇有勇力。不过,叶赫历来敝帚自珍,此番竟然肯将自家骑兵交予一个外人统帅,可见此人应该是有些本事的,也不能小瞧。”
安费扬古轻笑一声:“索尔果见事不明,苏完在叶赫与乌拉的压迫下本就朝不保夕,他不来投我建州,反而认贼作父投了叶赫,将来恐无死所。至于这个费英东,是否颇有勇力,那也得打过了才知道。”
努尔哈赤见他们说完,点了点头,环顾众将道:“还有什么不明白之处么?”
有人问道:“李大爷这般布置,虽说是因为麻承勋与他并非一路,但此战毕竟以他为主帅,若是麻承勋大败亏输,李大爷就不怕大明皇帝怪罪么?”
努尔哈赤哈哈一笑,摇头道:“你们还是小看了李大爷,他可不怕朝廷能怪罪到他头上。你们仔细看看他回复朝廷的塘报里是怎么说的。”
他稍稍一顿,冷笑道:“李大爷塘报中说,他已要求各部‘齐头并进,声息相闻,四面合围,瓮中捉鳖’——看见了吗?他说各部要‘齐头并进,声息相闻’。笑话,麻承勋会听他的去和其余三路慢吞吞的大军‘齐头并进’么?
李大爷终究是李大爷,他知道在他这样四路大军的安排之下,麻承勋是唯一能快得起来,也一定会按捺不住的一支。麻承勋除非变成曹簠,否则一定会无视这道看似毫不起眼的命令,轻兵急进,直奔我赫图阿拉而来。”
“如此一来,即便麻承勋战败,李大爷也有理由说此乃麻承勋不听帅令之故,生死成败与他何干?朝廷又如何能怪罪到他头上去?”
部下听闻这一解释,自然个个心安,刚才他们有些疑问,就是生怕李大爷太厉害,这个明显的破绽其实是他故意留下的鱼饵,专等他们上钩的。
于是有人便问道:“既然这样,大贝勒,那是不是咱们只要打败麻承勋,李大爷就会退兵行招抚之策了?”
努尔哈赤一听此言便知道,哪怕是自己麾下,畏惧李成梁也是深入骨髓的,如果可以的话,谁都不想和李成梁交手——这也好理解,女真这些年任何一个强酋,不管看起来强到什么程度,只要李成梁一出手,都只有授首的份,根本无一例外。
“战无不胜”这种头衔可不是闹着玩的,就像蒙古人内战看见了脱脱恰台吉的旗帜,人家还没动手呢,自己就先怂了。
又好比高务实现在坐镇京中主持开藩禁,放出话来说哪家藩王不服气就闹闹看,结果没有一家藩王敢对开藩禁放个屁——人家“天下第一文帅”的帽子戴在头上,战无不胜的战绩摆在眼前,谁那么不知死活敢和他过两招?西北平定之后,庆王世子连自家产业都丢了个八九成,现在不也没闹出个花水?
人贵自知,柿子只能捡软的捏,像高务实这种天外寒铁,他们哪里敢碰!乖乖呆在王府生娃儿都怕高司徒挑麻烦,“闹闹看”这种事只能梦里想想。
李成梁在女真各部的威望大抵也是如此,所以努尔哈赤一开始就先定了调子,说李大爷对他并无杀意——这话不是随便说着玩的,是给大家吃颗定心丸。
要是大家都以为李成梁是来灭寨来了——就像两伐古勒寨、扫灭王兀堂那样,那大家还没开战就先胆寒了,这队伍还怎么带?
因此,努尔哈赤见大伙这般反应,干脆说得更直白、更细致一些,道:“我军击败麻承勋虽然是李大爷默许甚至刻意为之的,但如果你们以为这就是此战的全部,那就错了。李大爷不会允许此战最终只是个‘不胜不败’之局,哪怕咱们服软请降也没用,他必然要在麻承勋失败之后自己再打个大胜,才会考虑招抚等事。”
努尔哈赤说得这么明白,众将自然也了然于胸了。李成梁放水归放水,但他这么做其实是出于两个目的:一是削弱辽东实学派的实力;二是让他与实学派的战绩形成对比,证明自己比实学派将领更能战,更不可或缺。
所以,麻承勋的战败是他早就“安排”好了的,也一定会默许努尔哈赤击败麻承勋。但接下来,他势必要发动一场大战,打得建州左卫损失惨重,这才会考虑收兵。
但是这么一来,建州左卫的众将就有些闻之色变了,李成梁的大胜肯定只能建立在他们的大败上,那岂不是说最终还是得与李大爷拼死一战?这……怕是打不过李大爷啊。
李成梁本次出兵,光其本部就带了八千骑兵,这个数字比努尔哈赤的总兵力也没差多少,至于李家军装备之精良、战争经验之丰富等等,更远不是起兵只有数载的努尔哈赤所能比拟。
李成梁虽非实学一派之将,但作为一支家丁私兵的首领,在给自家军队配备武器装备时可不会刻意避免使用实学派产业的产品。京华的拳头产品万历二式火枪骑枪款,销路最好的大主顾便是李成梁的李家军。
李成梁所买的火炮也很多,尤其是二号炮和三号炮。三号炮主要被他用于辽西如广宁、宁远等重镇的防守,二号炮则是他最喜欢的随军轻炮,由于他强调骑兵的机动力,甚至在配备火炮所需之外,还单独购买了京华的载炮炮车五百辆用于野战损耗的预备。
努尔哈赤对于李成梁部的装备水平是完全有数的,对于众人闻之色变的模样也没有很失望,只是平静地问道:“对此,尔等可有建言?”
这怎么建言?你都说了,没有被人家打败之前连投降都不会被接受,咱们还能劝你死乞白赖地去投降不成?
想归想,大家还是都把目光慢慢地汇聚在了二贝勒舒尔哈齐脸上。
如果说有人能劝这句话,那肯定只能是舒尔哈齐这位二贝勒能劝,其他人劝这句只怕前途就到此为止了。
舒尔哈齐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轻咳一声,缓缓道:“阿浑说得明白,这件事的确有些棘手。明军……虽然那些卫所兵良莠不齐,但其精锐主力还是很厉害的。我前次到过曹帅军中,他所部一贯被认为不如李大爷所部精锐,但就我前次所见,其精锐程度也不是我军可比,无论甲胄还是兵器,都堪称劲旅。如此反推李大爷之精锐家丁,那就更不必提了。
倘若此战李大爷非要亲自斩获大功才肯退兵,我以为与其等他来拿,不如主动送他——诸位莫要吃惊,我是说佯装大败,给李大爷一个退兵的理由。”
众人本来大吃一惊,听了后半句才回过神来,都不约而同地朝努尔哈赤望去。
努尔哈赤沉默片刻,终于道:“局面如此,不可强求。汉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看也有些道理,不如便以十年为期,我建州发愤图强,待十年之后再与李成梁试比高低!”
众将纷纷表示同意,有人嚷道:“大贝勒此言极是,大贝勒起兵不过数载,以十三副铠甲而有今日威势,若再过十年,又何惧辽东明军?我等便学那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十年又能如何!今日之辱,十年之后必能连本带利收回来!”
努尔哈赤拔刀喝道:“说得好,十年之后再论英雄不迟!不过……”他话锋一转,环顾众将,缓缓道:“这次却也要先击破麻承勋,让明人知晓我建州并不好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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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奉陪到底
李成梁所部在辽东境内走得并不慢,大概只有半个月左右,便从广宁先到了辽阳,再从辽阳开进了清河堡,接着往鸦鹘关进发。
杨元所部的动作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迟钝,虽说要绕道,但他只花了七天时间便赶到了董鄂部,只是拉拢董鄂部的计划看起来不算特别顺利。
董鄂部表示自己损失惨重,又时值新春刚过不久,辽东其实还没有开春,出兵什么的……他们也不说不同意,就说需要时间准备。另外董鄂部还担心如果开春不能迅速结束战争,恐怕会影响春耕。
天知道他董鄂部一共也没几亩好地,与其说担心春耕,还不如说担心努尔哈赤将来的打击报复。
杨元对此很不满意,但此时此刻为了完成任务,也不得不与董鄂部虚与委蛇,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他们忽悠出兵在说,出多出少都无所谓。
杨元知道李成梁给他这道命令的意思,倒不是说董鄂部能出的那点兵有多大的军事影响,而是因为宽甸参将主要的任务就是北镇董鄂、东慑朝鲜。现在没朝鲜什么事,但显然与董鄂部有关,因此一定要把董鄂部拉上,才能显得出大明一声令下,满洲风从云合的威势来。
当然,这一条原本也没那么重要,然而当叶赫主动出兵协助之后,李成梁就不得不让杨元这么做了。
叶赫出兵协助明面上是看曹簠的面子,实际上自然是看曹簠背后高务实的面子。实学派在辽东经营的时间并不算很久,早年高拱派张学颜去做辽抚那会儿,实学派都还没把辽东看做是自家势力范围。直到高务实任职辽南,实学派才在高务实的影响之下开始正儿八经地经营起辽东来。
不过话说回来,心学派一开始也没把辽东当做势力范围,他们也是在李成梁投效之后才开始在辽东发力的。只不过李成梁在辽东的底子够扎实,所以心学派方面本来在心理上是有优势的,认为相比于实学派而言,辽东应该是他们的主场。
在这种情况下,实学派一方都能让一家女真强酋马首是瞻,他心学派、他李成梁又如何能在这方面被人比下去一头?错非是哈达如今实在无用,李成梁甚至很想把哈达也拉上。
孟格布禄虽然是高务实做主捧上来的,但李成梁觉得孟格布禄肯定不敢把他李大爷的话当耳边风——这点自信李成梁还是有的。
于是这就坑了杨元,生生在董鄂部等了五天了,董鄂部还在不慌不忙地清点粮秣,“计算”自己能出多少兵。
中路曹簠和戚金的进兵速度就真的不快,除了刚出抚顺关、道路还比较好走的那段,自萨尔浒就开始拉胯。
由于已经出了边墙,按理说随时可能遭遇敌军,因此明军步兵都是穿着沉重的盔甲行军的,而配属的炮队和车营就更不必说了,在冰雪尚未消融的长白山山谷里头能快到哪去?
纵然京华的炮车、戚家军的偏厢车都采用了京华独有的弹簧减震技术,可现在的问题主要不在弹簧而在于轮胎。
别说天然橡胶现在还在乖乖呆在中、南美洲没被原住民之外的人发现。就算发现了,甚至被京华搞到了,也没什么太大的意义,因为高务实并不懂得利用天然橡胶的技术。
将天然橡胶制成工业使用的轮胎,这其中的技术含量明显不是当前搞得定的。高务实除了记得硫磺好像有点用处之外,其他几乎完全没有印象,对于橡胶硫化过程他是一无所知。
如今京华所使用的车轮都是细铁丝车辐配木轮,木轮的外圈再裹上铁皮。细铁丝车辐好理解,就像后世的自行车车辐一样,木轮包铁皮可能知道的人比较少,不过这项技术其实并不新鲜。
这个铁皮是怎么加上去的呢?是在将轮子完成之后,测量过了轮子外端的周长,便叫铁匠打一个一样长的铁皮圈,先将木轮泡在水里,然后将烧热的铁皮圈直接套在木轮上,紧接着迅速加水降温,使铁皮圈迅速冷却。也就是利用热胀冷缩的原理将铁皮圈套在木轮上,完成铁皮木轮的加工。
大明朝的木匠格外多……嗯,多到后来甚至出现了木匠皇帝的地步,所以木轮这一块京华自己几乎不做,而是直接外包,民间木匠成了京华的“零部件配套企业”。
京华自己因为到处都有钢铁厂,因此铁匠很多,他们专门负责做后期加工。不过,京华也有自己的独门绝技,那就是京华的铁皮不是寻常的光滑铁皮,按照高务实的要求或者说指点,京华的车轮铁皮加上了防滑花纹。
但也仅止于此了,花纹铁皮固然相对防滑,但辽东冰天雪地的野外,依然要小心翼翼。尤其是那些装载火炮的炮车,由于火炮的关系,车身自重太大,一旦打滑就是事故,甚至撞死人也不是没有过,于是曹簠、戚金所部的行军真是慢如蜗牛。
四路大军之中,行军堪称高速的唯有麻承勋。四千骑兵在他和费英东的率领下仅仅两天便直接狂奔过了哈达领地,花一天时间攻陷了属于建州左卫的一处寨子。
这处寨子其实也谈不上攻陷,实际上是个空寨,里头一个人都没有,看起来是早就被努尔哈赤放弃了的。明军进寨后也没搜到什么有用之物,麻承勋本打算在离开之时直接把寨子一把火烧掉,但被费英东劝阻。
费英东虽然打起来够莽,但毕竟是女真人,知道以女真人的建造能力,修建一处寨子并不算容易,努尔哈赤把人撤离却不烧寨给明军制造麻烦估计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于是他劝麻承勋把寨子留下,“凯旋回师之时也算是个落脚处。”
麻承勋想想,觉得留下也无所谓,如果打完建州左卫依旧看不顺眼,回头再烧了也不迟,于是也就给了费英东一个面子,两人与麾下骑兵在寨子里将就一夜,次日继续南下。
又走了七八十里,再次“攻陷”了两处空寨,麻承勋忍不住冷笑起来:“努尔哈赤那厮倒也不蠢,知道这些小寨子反正也守不住,干脆放弃了事,全撤回老巢也好拼死一搏。可惜,这主意也没聪明到哪去,我大明天兵四路合围,他把兵力全撤回赫图阿拉去,其实不过方便咱们一网打尽。”
他说到这里,费英东忽然觉得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这里要先说一个与原历史上不同的点:原历史上的万历十六年年初这会儿,赫图阿拉还不是努尔哈赤的老寨,当时努尔哈赤的治所是在佛阿拉城。
佛阿拉与赫图阿拉并不是同一个地方。佛阿拉的位置在后世辽宁新宾县永陵镇二道村,赫图阿拉则在后世辽宁新宾县永陵镇老城村——你没看错,都在同一个县,但位置有区别,历史渊源也不同。
最早的佛阿拉老城是女真首领李满住的山寨,当时的名字已经无从得知。成化三年四月,女真首领董山等人接受明廷招抚,偕李古纳哈等人赴京师朝贡。八月,董山在广宁被诱杀,李古纳哈逃回建州。九月,明廷命靖虏将军赵辅等率领五万大军分道出师,直讨建州大本营佛阿拉。同时,明廷还“约会朝鲜兵”夹击建州。
于是,朝鲜派康纯等率领一万多兵马前往进剿,于九月二日渡过鸭绿江,二十九日袭击居住在婆猪江沿岸的李满住等诸寨,三十日破兀弥府,李满住及其子李古纳哈及管下286人被擒杀,并于正月将俘虏献给宪宗。
到了万历十二年,努尔哈赤在此处遗址之上建城,因为是在旧地建城,于是取名“佛阿拉”,“佛阿拉”在满语中是“旧岗”、“旧老城”之意。该城建成之后,努尔哈赤便将此处作为治所使用,一直到万历三十一年才新修了赫图阿拉并迁去。
不过这一世有所不同,由于他起兵的早期是得到了高务实支持的,而高务实的支持意味着京华的支持,于是努尔哈赤当时在于京华的贸易合作中获得了超过原历史上的收入,他的财力更加充沛。
因此,努尔哈赤这次没有看上佛阿拉,而是在他的出身地赫图阿拉直接建城,来了个一步到位。
这两处地方虽然离得近,但赫图阿拉要稍微偏北一点,位置比佛阿拉更好,位于苏可苏浒河的一处三岔口——北边是河流,西边也是河流。
河流当然是绝佳的屏障,军事利用价值很高,但有一个问题:此处是辽东长白山的山谷之中,此时是虽已过了新年但并未雪融冰雪的早春。
这就意味着苏可苏浒河尚在冰期,所谓河流的隔绝作用根本不能体现。以辽东此刻之寒冷,四千骑兵直接踏冰过河一点问题都没有。
既然如此,努尔哈赤把北面各处寨子的兵力甚至领民撤回赫图阿拉有什么用,难道真的只是为了方便明军一网打尽吗?
费英东虽然没有到过赫图阿拉,但他绝不相信努尔哈赤能把区区建州左卫老营修得宛如开原那样坚固。而以他此行之后对明军火力的了解,努尔哈赤如果真的死守赫图阿拉,那和等死基本没有区别——女真人的“城”绝对顶不住明军的炮轰。
费英东不相信努尔哈赤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努尔哈赤是在李成梁军中待过的,舒尔哈齐更是在前不久的辽北之战中一直陪在曹簠身边,他们两兄弟对于明军的火力都应该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
所以费英东认为,努尔哈赤绝不可能寄希望于守城!
“麻参戎,此事有些不对劲。”费英东虽然觉得麻承勋这人有些狂傲,并不是很好说话,但事关战争成败,他却不得不劝谏:“努尔哈赤兄弟撤空这些寨子恐怕是要诱惑我等深入,然后……”
“然后伏击我?”麻承勋摆手打断道:“是有这种可能,我也想过。”
他这么一说,费英东倒是有些意外:“麻参戎既然也料到有此可能,为何还……”
“为何还要孤军深入?”麻承勋仰天一笑:“哈!你不敢上,我不敢上,那这仗还打个狗屁?我去他姥姥的李……哼,他把我当二愣子,我还觉得他是个防主货(大同方言:没出息)呢!有本事自己上去把赫图阿拉踏平不就得了,看似人模狗样儿,尽干些生儿子没**的勾当,老子才不尿他。”
费英东倒没料到麻承勋敢这么直截了当大骂李成梁——要知道女真人可都是把李成梁叫做“李大爷”的,他费英东也从没敢小瞧了这位。
不过麻承勋虽然骂得痛快,费英东还是有些担心,皱着眉头道:“麻参戎豪气,不过眼下这天时地利可都不在咱们。说实话,咱们全是骑兵,在这长白山里可不太方便。就算一路都是山谷,但能供咱们摆开阵势的地方也少得很,我若是努尔哈赤,一定会找一处狭窄处设伏……”
“这我知道。”麻承勋左右看了看,稍稍压低声音:“你以为我为啥一路紧赶慢赶?我是想着,努尔哈赤手底下的骑兵不多(这时候还真不多,因为还没什么钱),他那些步兵想要设伏就得提前准备。我若是来得够快,那就是‘兵贵神速’,很可能他们还没到设伏地点,我就先一路冲过去了。”
费英东思索了一下,觉得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这里头未免有些赌一把的意思,万一努尔哈赤行动够快怎么办?
麻承勋见费英东依旧皱着眉头,不由有些不高兴了,拉长了脸道:“你要是不敢跟我一起走也没关系,那就这样:我走前头,你在后面远远吊着,就当是给我殿后了,如何?我也不欺负你,到时候论功行赏,本参戎依然算你一份。”
这话就有点伤自尊了,费英东面色一变:“参戎莫非以为小的是贪生怕死之辈?”
麻承勋挑了挑眉,却没说话,那意思……
费英东气得太阳穴直跳,咬牙切齿地道:“费英东纵非英雄,却也不甘人后。无论参戎此去有何凶险,哪怕龙潭虎穴、刀山火海,我费英东也奉陪到底!”
麻承勋哈哈一笑,极其难得地放下上国天将的架子,拍了拍费英东的肩膀道:“好,好得很,有这般气势,也才配与本参戎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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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莽对莽(上)
努尔哈赤有一点猜得很对,那就是麻承勋这一次的确是憋着一肚子气出兵的,整个人处于急切期盼大打出手的心情之中,以平息辽北之战被布日哈图耍了一把的忿怒。
但努尔哈赤没料到的也有,那就是他不知道麻承勋火大归火大,却并没有被怒火烧昏头脑,真的丝毫准备都没有就孤军深入,一头扎往赫图阿拉。
麻承勋冲得的确够猛,但他打定的主意是一力破十会,任你有什么陷阱、有什么诡计,老子只要直接击破就完事了。他记得早前高务实的一句话: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毫无意义。
麻承勋认为,以自己麾下的实力,即便努尔哈赤全军而来也拦不住他,甚至没把费英东率领的这一千叶赫骑兵计算在内。
要知道,开原是明军在辽北最重要的支点,开原囤积的物资里头有很多是为讨平察哈尔准备的,而这一次麻承勋直接给自己麾下三千骑兵全部换装。
如今这三千骑兵配备了清一色的骑兵款覆铁罩甲、万历二式刺刀款骑枪,装备之精良比之李成梁的家丁骑兵也不遑多让——非要说“让”,那就是因为麻承勋要求奔袭,所以未曾携带步兵炮。
麻承勋认为他不带炮问题不大,道理很简单,即便不论李成梁本部和杨元所部有没有带炮,至少中路的曹副戎肯定会带,戚游戎也肯定会带。
赫图阿拉不过一处女真之城,新修也不过两年左右,麻承勋虽然没去看过,但想来即便再坚固,也不可能超过叶赫东西二城。
叶赫东西二城麻承勋都见过,号称女真雄城,其实放在大明顶多就是县城级别的城防水准。按照麻承勋的看法,整个四路大军里只需要有戚金一部带了火炮,轰破这种城池就不会有什么意外。既然如此,他麻参戎带不带炮有什么影响?
麻承勋一路南下,努尔哈赤方面也早就行动已久。
努尔哈赤本人亲率大军,携额亦都、安费扬古两大将北上对付麻承勋;命其弟舒尔哈齐领其本部西出迟滞曹簠、戚金。
至于南路李成梁本部以及东路杨元部,努尔哈赤几乎未做丝毫防备,只是命一员名叫舒穆禄·扬古利的年轻将领,率兵一个牛录(三百)去沿途骚扰李成梁。
按照努尔哈赤的预计,李成梁在受到骚扰之后就会以此为借口立刻降低行军速度,开始观望北路形势。在此期间,则正是他击破麻承勋的最佳时机。
麻承勋抵达离苏可苏浒河不到四十里地之时,努尔哈赤亲领的六千建州主力刚刚部署到位,隐蔽地堵在了河谷狭窄处两侧。
面对一路沉默而来的明军铁骑,纵然是这几年胜多败少的努尔哈赤也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暗道:麻承勋这厮来得好快!我若是再迟一个时辰,他怕事就直接冲过了这处窄口,那可就真是大势去矣。
想到此处,一贯勇悍的努尔哈赤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身边的安费扬古更是吞了口吐沫,小声道:“大贝勒,这支明军精悍异常,您看……他们数千人一路而来,除了马蹄声之外,竟然鸦雀无声。”
有过行军经历的朋友,甚至哪怕只是大学时搞过军训拉练的朋友都知道,长途行军的过程中要闭嘴那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通常而言,这种情况下还能管住嘴不和身边人说话,要么是战况紧急、心情紧张,大家都没有说话的闲情逸致,要么就是这支军队的纪律要求严格到了极点。
努尔哈赤战阵经验已经很丰富了,他也明白这两种可能性,但对他而言,麻承勋所部无论是处于以上哪一种状况之下,都不是好消息,都说明麻承勋是有准备的。
然而,无论麻承勋到底有多少准备,努尔哈赤现在都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此刻努尔哈赤与安费扬古所领十个牛录三千人在河谷之西,额亦都所领十个牛录三千人在河谷之东,明军麻承勋部由北而来,大概还有两里路便将进入河谷窄口处。
安费扬古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身体,转眼朝努尔哈赤望去。
努尔哈赤知道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道:“打旗给额亦都,仍按计划进攻。”
安费扬古沉沉点头,眼里露出一抹杀机,刚站起身,却听见努尔哈赤又补充了一句:“再加一道命令,一定要看见麻承勋本人之后再发动攻击。你和额亦都二人带好亲兵,直取麻承勋!”
安费扬古心头一凛,再次用力点头。他明白努尔哈赤这道补充命令的含义:对方这支骑兵一看就是精锐中的精锐,如果只是寻常伏击,要想一下子打得对方失去分寸恐怕很难,形成崩溃就更难了。
此时此刻,唯一简单有效可能形成突破的办法就是直取敌军主将,只要在最快的时间内斩杀敌将,敌军就算再精锐也不可能久战,唯有退兵一途。而交战中退兵向来是最为困难的,一不小心就可能形成崩溃,兵败如山倒。
如果此次来进剿的明军只有这一路那还好说,但眼下这一路偏偏只是明军四路大军之中的其中一路,而且兵力还不算很强,李成梁、曹簠两路才是真正的主力。
在这般局面下,努尔哈赤不仅需要战胜,而且还不能遭到重大损失,否则这场仗根本不可能继续。正因如此,努尔哈赤一见麻承勋部精锐异常,就只能临时做出一点调整,寄希望于以精兵直取敌军主将而快速战胜。
安费扬古起身,亲自举起一面黑旗开始给山谷对面的额亦都打旗语。此时努尔哈赤麾下人口兵力都还很有限,还没搞出八旗制度,牛录虽然已经有了,但麾下所用的旗帜还是最早的黑旗。
安费扬古这边摇了摇旗语,对面的额亦都很快也以黑旗回答领命,双方又开始陷入沉默的隐蔽之中。
明军越来越近了,麻承勋所在的位置也很快暴露出来。与往常一样,麻承勋虽然不是走在队伍的头一个,却也是走在第一批,身边的都是他的亲兵,最前头则是一队探马。
不过这一次南下,麻承勋连探马都只是在扎营过夜时使用,平时由于全军突进,速度过快,也没探马多少事了,因此只下意识在前方安排了一队。
山谷两侧的建州军队都不约而同的开始屏息凝视,却不料就在此时,明军马队后方忽然一骑越出,快速跑到麻承勋身边,马上骑士似乎与麻承勋说了什么话,还比划着朝前面山谷窄口处指了指。
努尔哈赤与安费扬古同时心道:不好!
这时麻承勋似乎不想听那人说的话,摆了摆手又打算继续前进。努尔哈赤刚把心放回肚子里,谁料那骑士竟然不肯罢休,一手拉住麻承勋的马缰,另一只手更加快速地比划着什么,显然正在力劝。
安费扬古大怒,对努尔哈赤道:“此人必是那认贼作父的苏完费英东!”
努尔哈赤沉沉点头,对方的身份不难猜测。即便他身上穿的罩甲与明军一模一样,但里头的底衣却是满洲款式,脑后的辫子也绝非明人能有。此时此刻的明军之中,能做此打扮,还能拉住麻承勋的马缰力劝之人,舍他其谁?
努尔哈赤握紧手中的钢刀又看了看,远处麻承勋虽然显得有些焦躁,但似乎已经被费英东劝住,伸手朝前一指,队伍前方的探马队便立刻启动,纷纷一夹马腹往窄口处而来。
努尔哈赤猛然站起,喝道:“时不我待,立刻动手!”
安费扬古一跃而起,高声喊道:“大贝勒有令,直取敌军主将!建州勇士们,随我建功立业——杀!”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努尔哈赤与安费扬古这边发动之时,山谷对面的额亦都部也爆发出了震天的喊杀声,在黑色大旗的引领下斜刺刺冲出山林,直奔麻承勋而去。
建州兵的作战方式与麻承勋多次交手的蒙古人有很大的不同。此时建州骑兵不多,长在步卒,而步卒则分两类,一类是近战持刀、盾者,一类是持弓而负刀者。
前者专司近战,但并不是如戚家军一般,持刀的持刀,持盾的持盾,建州是合二为一的做法,这一类士卒负责左手持盾开路,逼近之后以右手刀杀敌;后者则先随前者逼近,待进入弓箭射程则开弓射箭,若进入白刃战则弃弓,从背上卸下刀来近战。
换言之,如果说戚家军是每名士兵各司其职,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到极致,那么努尔哈赤的建州兵则要求一人至少能司两职,前一类攻守兼备,后一类远近皆宜。
当然,这和双方的经济实力以及人口多寡有关,戚家军虽然各司其职,但由于背靠大明这样一个大一统的王朝,他那几千精兵当然可以专精一项,以期达成最专业的水平。
努尔哈赤则做不到这一点,因此只能更积极的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人口和经济的不足就用训练和勇猛来补上。此时的建州女真人生活并不富裕,为了努尔哈赤提供的充足粮饷,他们能吃得下这样的苦;而为了努尔哈赤一贯大方的战胜赏赐,他们也愿意拼命作战。
努尔哈赤的这套战术在此前颇有实效,但今天才一出场就吃了个亏。
东西两部最为突前的部分正巧撞上刚刚奉命上前侦查山谷窄口的那队探马,探马人数不多,只有二十多个,但他们的骑枪是提前装弹了的,此时一见有人冲下山来,下意识操起骑枪就打。
万历二式骑枪款的燧发机构进行过一点改良,发火成功率比之前高了不少,这一轮自由射击全部成功打响。对方的刀盾手虽然敏捷地举盾格挡,但被击中的人竟然全被洞穿了木盾,打伤了十多个,其中当场毙命两人。
眼见得自家的盾牌挡不住对方骑枪,努尔哈赤心中一凛,冒出的头一个想法不是害怕,而是“看来今后对战明军必须给盾牌至少加上一层铁皮”,转而又想到“还得弄一支明军骑枪来试一试盾,看那铁皮须得多厚”。
与此同时,额亦都与安费扬古两个负责领兵的主将也是心头一紧,但却不约而同的大喝:“冲锋要快,快!”
既然挡不住,那就要尽快拉近距离,直接把对手拖入白刃战。他们俩不是不知道对方的骑枪可以套上刺刀,也不是不知道刺刀阵如今的赫赫威名,但他们同时也知道刺刀阵并非骑兵所用的——骑枪的枪身本就比步枪的枪身要短,虽然配套的骑枪刺刀会比步枪刺刀长一些,然而由于冶金能力的限制,这加长的部分还是有限,不能补足枪身的缩短部分。
总体而言,带上刺刀的骑枪依旧比带上刺刀的步枪要短将近一尺。
而在高务实一贯的“火器化”、“后勤简化”和“降低士卒战备负重”思路下,明军骑兵现在都开始慢慢淘汰马刀,只以“骑枪+刺刀”作为主要武器配备。
麻承勋所部作为高务实的“嫡系部队”,自然是最早接受这种改革的一批,这就导致了他们一旦失去火枪远射机会,就只能用骑枪刺刀来进行交战。
这种情况平时其实不容易出现,因为毕竟是火枪骑兵嘛,自然有着各种“放风筝”的打法,但好巧不巧的是今天是在一处河谷之中,基本上没法“放风筝”。
这个劣势一下子就被额亦都与安费扬古发现了,两人遂督促所部建州兵不顾一切奋勇向前,双方的距离飞快拉近。
一轮骑枪打伤十余人的明军探马现在当然也不必再探了,一个个勒马回身往主力部队靠拢,同时还按照训练要求在马上开始换弹药。
京华虽然有纸壳定装药,但毕竟不是铜壳子弹,连续射击什么的还处于做梦阶段,因此每打完一枪还是要换弹药,只不过纸壳定装药可以加快这一过程,并且避免士兵绝大多数误操作——主要是战斗中过于紧张可能导致的装药量太多或太少,乃至于只装了火药却忘记装弹丸之类。虽然这听起来很可笑,但事实上这种情况无论东西方军队都多的是。
麻承勋那边早已发现自己真的遇伏了,不过他还真是个胆大如斗之辈,见状非但不慌,反而冷笑一声:“来得正好!”然后一偏头,朝身边一脸肃然的费英东道:“你猜对了,那就按刚才说的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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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莽对莽(中)
麻承勋虽然年轻,但与他三叔乃至麻家其他子弟一样,都是十三四岁便随父从军,战场经验丰富,其见识之广博、目光之敏锐都非凡与。建州军与明军甫一交手,他便发现自己此前恐怕低估了这些女真夷人。
建州军的武器装备看起来有些寒酸。冲在最前方的刀盾手连武器都是自备的,盾是木盾,形制并不统一,大的大,小的小,虽然大抵都是长方形,但也有圆盾;刀也不统一,朴刀为其主流,个别又有京华惯用的雁翎刀,还有寻常的砍刀,眼尖的麻承勋甚至发现了中原地区惯用的带钩柴刀。
他们身上的着甲率勉强还算过得去,但以麻承勋目测,这些甲胄的水平并不高,基本以布面甲和棉甲为主,没有明光甲、山文甲之类的重甲。而且这些甲胄的颜色与款式同样不统一,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换了高司徒在此,肯定又要说什么“制式化”之类的了。
按照寻常观点而言,这样的军队战斗力通常高不到哪去,至少与此类似装备水平的明军卫所兵的战斗力显然高不到哪去。然而此时麻承勋只是看了他们作战的“起手式”就知道,这支建州军队的战斗力绝非寻常卫所兵可比。
他们从山谷两旁的山林中冲下,刀盾手开路急进毫不迟疑,完全没有明军卫所兵那样的拖拖拉拉你推我让,而是举着盾争先恐后往前冲,口中喊着麻承勋还听不懂的满洲话。
如果说“蛮夷勇悍”还不算什么奇怪事,那么真正让麻承勋心中一凛的,却是这些建州女真人的弓矢。
弓矢,这玩意麻承勋见得多了,蒙古人以骑射著称,弓矢之利麻承勋从小见了无数次。但这一次不同,建州兵的弓矢与蒙古人完全不是同一类的风格。
建州兵所使用的弓和他们的前辈金朝的弓是一样的。特点是大尺寸、大弓梢、拉力较大。下弦时弓身长度一般超过普通成年男子,尺寸较小的也可以达到普通成年女子的高度。
很显然,这种弓的特点就是注重“稳”和“准”,其与汉族弓的价值取向是不同的——汉人的弓更注重射程,“百步穿杨”这个词已经说明了这种取向。
麻承勋发现,这些使用建州弓的建州兵一般都是以大拉锯重箭近射,他们看来并不追求射程,但其破甲能力相当出色。
麻承勋所部的骑兵是轻骑兵,配备的罩甲质地精良,但毕竟轻骑兵需要考虑马匹的负重,蒙古马也不是以负重著称,是以他们的罩甲与步兵重甲还是远不能比。
此时双方一交手,麻承勋就很快发现建州兵的弓箭手能在五十步距离上射伤自己部下的骑兵。按照他以往的经验来推测,一旦这个距离被拉近到三十步,那恐怕就能直接造成击杀了。
事实上此时建州兵使用的弓就是后世所谓的清弓,这种弓的结构从中间向两边对称,依次为握把、弓臂、弦垫和弓梢。握把为木质上贴暖木与鲨鱼皮;弓臂内为竹制或榆木、桦木制的弓胎,面贴牛角或羊角,背贴牛筋(有的用鹿筋);弦垫有骨制的,亦有木制的;弓梢木质,中夹角片。弓弦分为皮弦、丝弦和筋弦三类。
相比原历史上明军的那些早期火器,清弓的威力大,准确度也高,确实在战场上有优势。不过现在不同,明军的火器水平因为高务实与京华的关系,已经大幅超过了历史同期。
麻承勋此时面对的建州弓箭手虽然保持在历史水平上,但远程武器的优势已经不复存在,明军骑兵手中的万历二式骑枪无论射程还是精度都超过建州弓。
唯一可虑的是“连续发射能力”,火枪的连发是有较长间隔的,哪怕采用了纸壳定装药,也肯定比不上抽箭就能再射的弓矢。
至于后世总有人说开强弓容易造成脱力,通常只能开弓几次云云,这个说法其实有点偷换概念。如果是以后世的射箭比赛那种风格去开强弓,那可能的确一个人只能射上几箭就得脱力。
原因很简单,就是比赛射箭的时候由于要确保比赛成绩,瞄准时间普遍过长。也就是说射手拉开满弓并保持的时间太长了,这需要额外花费很多的力气,同时使肌肉保持高强度紧绷,形成了“无氧运动”一般的肌肉锻炼模式。
搞过健身的人都知道,无氧运动的要求是“大负重,低次数”,通常在一组运动不超过二十次就会形成脱力。
但事实上,打仗不是搞无氧运动锻炼,不可能用你的最大力气去开弓,顶多会开需要自己七八成力气的弓。开弓后也绝不会长期保持瞄准姿态,而是快速瞄准、快速射出、快速准备下一箭。
至于精确度,那就是“战场经验”的一部分了,当一个人习惯了这样的射箭方式,他的精确度虽然可能不如后世射箭比赛那么高,但同样不会很低,足以胜任战场需求。
简单的说就是,战场考虑的是整体效率,任何可能拉低整体效率的做法都会被摒弃。
现在麻承勋已经看出来了,建州兵之所以冲得快,一来可能是“蛮夷悍不畏死”,二来也是建州刀盾手为了给弓箭手创造射击机会而不得不为之。但这样一来,麻承勋就有些棘手,有点恼火这河谷地形了。
狭长的河谷极大的限制了骑兵的展开,迂回绕袭、攻击侧面什么的,也几乎都是在做梦。尤其是麻承勋所部出自大同,长期以来的作战对象是蒙古人,战场环境历来都很开阔,在这种除了狭窄河谷就是两旁山林的地区,他很有一种有劲没处使的尴尬。
唯一的打法变得很蠢,就是直接往前强攻,不管你建州军是想包抄、截断还是其他什么目的,我就一路直接杀过去完事。只要杀了过去,河谷虽然狭窄但毕竟是平地,你步兵难道还能追上来?
只要追不上,这场仗甚至就算打赢了——麻承勋目测如今河谷中的建州兵至少有五千以上,而建州左卫的兵力顶破天也只有万把人,他们还需要应付其他三路大军(麻承勋没料到努尔哈赤敢不管南路和东路),所以此刻的赫图阿拉恐怕已经是空城。
骑兵虽然不善于攻城,但取个空城总不难吧?何况到时候他出现在赫图阿拉城下的时候,眼前这股建州军既然来不及回转,谁知道赫图阿拉方面会不会认为他们已经全军覆没了?一旦赫图阿拉这么想,直接开城投降也是没准的,毕竟女真人口有限,能够承受的伤亡一贯很有限。
这些情况说来话长,其实在麻承勋脑海中却理清得很快,他抽刀喝道:“锋矢阵!达兵靠前,全军咬紧,随本将杀过去!”
麻家达兵素来有名,这十多年里麻家又沾了高务实的光,在山西跟着京华参股边贸,财力远胜于历史同期,因此达兵的人数也比原历史上多了很多。
在原历史上,麻家虽然先后出了一溜的总兵、副总兵,参将什么的更是一大把,但达兵的总数最多时也不到两万,还是分属家族中的各个将领。如麻贵这个万历中后期的麻家实际家主,手里的达兵都从来没有超过八千,一般就在六千左右晃悠。
然而这一世的麻家因为抱着了高务实的大腿,那可就真是发达了。仅麻承勋一个参将,在开原就有一千五百达兵,还全部配了双马。此次他留下五百达兵在开原作为定海神针之后,带出来作战的也有足足一千。
一千达兵骑兵的冲击力自然惊人,不过由于河谷关系,能够展开在正面的不超过三百。这三百人便是锋矢阵的箭头,所有人骑枪上膛,冲锋的过程中先发一枪,给正面的建州兵造成了约一百多的伤亡,打得从两旁冲下的建州兵一滞。
不过这个年代的建州兵的确勇悍,真正是前赴后继,前面刚倒下一百多号人,很多还在地上翻滚哀嚎,后面的建州兵就红着眼睛补了上来。
随着额亦都与安费扬古的高声厉喝,建州兵悍不畏死地直接迎上了刚刚给骑枪插上刺刀的达兵。
其实麻承勋不知道,达兵们现在碰到的建州兵也并非寻常士兵,他们不是普通牛录之中的士兵,而是“巴牙喇”。
努尔哈赤于去年出兵哈达之前,编成了“巴牙喇”作为卫戍部队。巴牙喇意为“护军”,构成了他的亲卫队。
原历史上也有这个编制,《满文老档》载,“每牛录出行甲百人,分编为白巴牙喇,红巴牙喇,黑营三队”,都是精锐的骑兵。努尔哈赤本人有亲兵五千余骑,其他旗主也有人数不等的巴牙喇,这些巴牙喇在战场上发挥重要作用。
不过,眼下这些巴牙喇并非骑兵(历史上努尔哈赤在征服叶赫之后才开始拥有较大规模的骑兵编制),只是武器装备相对精良、个人武力相对更强的步兵。
至于人数,当然也没有五千,实际上总共只有一千,分为两个巴牙喇牛录,一红一白,但是编制更大,每牛录有五百人,在建州独树一帜。率领红、白两支巴牙喇的将领,便是额亦都与安费扬古。
麻家达兵是一千,红白巴牙喇也是一千,双方精兵就这样硬生生撞在了一起。
既然已经白刃接敌,达兵们早已装好了刺刀,但这武器在马战中还算好用,以马对步反而不算特别好使——手持的部位只有枪托,能施展的招式则基本只能以刺为主。
众所周知草原骑兵最常见的近战武器是弯刀,优势在于方便利用马匹的动能毫不费力地杀敌。中原骑兵虽然用长枪马槊,但那其实主要是针对同属中原骑兵的敌人配备的,因为中原骑兵的甲胄通常更坚固一些。
游牧骑兵虽然也有时候会面对中原骑兵,但因为曼古歹等战术大行其道,他们并不经常与中原骑兵搞对冲,更多的时候还是用于针对普通百姓的抢掠等,对破甲的要求不高。
建州巴牙喇也是有甲兵,按理说麻家达兵的刺刀骑枪正巧派上了用场,然而麻承勋很快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当前建州兵的盾牌虽然挡不住火枪弹丸,但对骑枪刺刀的发挥有巨大的限制!
这些人的盾牌并不是简单的手持,而是手持加上绑臂。可以看做是左手前臂套在盾牌内面左边的一个环中,左手再抓住内面右边的另一个环,如此盾牌就几乎不可能脱手。
而与此同时,刺刀刺出的时候一般都会被盾牌阻挡。由于这些盾牌都是长白山老林的硬木制成,刺刀刺进去之后很难抽出来,此时建州兵右手随便斩出一刀,达兵们要么撒手放开刺刀,要么就很可能被一刀断手。前方一交战,达兵们伤在这一招之下的人很快超过了三十。
麻承勋反应很快,大吼着让达兵们注意不要刺中敌方的盾牌,但战场之上千钧一发,很多时候都是凭本能、凭经验在动,一时之间哪里能有太大的变化?
固然有不少达兵技战术高超,能在电光火石之间找到对方破绽,越过盾牌刺中背后的建州巴牙喇,但也有不少人依然被刺刀拦住,要么放弃骑枪,要么右手被砍中。
只是短短的一个互相冲击,双方的伤亡居然立刻过百。
麻承勋也好,对方的额亦都、安费扬古也罢,都是一下子急红了眼。
“干他姥姥!”麻承勋大怒,自己一夹马腹,挺身上前。这是麻家的传统,亲自上阵更能激起军心士气,而且他自认为自己身上的甲胄做工更加精良坚固,也不怕对方的冷箭。
额亦都与安费扬古虽然不像麻承勋那样大怒,但他们更担心努尔哈赤大怒,见状也是齐齐大吼一声,纵马而出——他俩当然是有马的。
麻承勋跃马突前,仗着手里用的是他自己擅长的长刀而非刺刀骑枪,以灵活的刀法接连劈伤三名巴牙喇。
麻承勋气势正盛,正要高喊一声“达兵随我破敌”,冷不丁前面左右两侧冲出两骑,左侧骑将默不作声,只是提刀猛冲,右侧骑将却喝道:“麻承勋休得猖狂,你授首之时已至!”
麻承勋眼中厉芒一闪,收刀胸前,冷哼一声:“尔等何方跳梁,也敢大言不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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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3章 莽对莽(下)
这个时代已经少有阵前主将之间的单挑,麻承勋没有打算独战双雄,额亦都与安费扬古也没有合战一人之意。
双方不约而同地带着自己的部下死斗,因此处地狭,能真正参战的不过数百人而已。
明军在马上作战,既有优势也有劣势。
优势在于居高临下,手中骑枪刺刀虽然不及步枪刺刀之长,但也比建州兵那些形制不一的单刀要长一点;
劣势在于被红白两个牛录的巴牙喇拼死挡住之后,虽然明军杀敌数暂时处于领先,但因为失去了骑兵最有利的速度优势,场上已经逐渐陷入苦战僵持,战局反而开始朝建州军一方倾斜。
麻承勋见状勃然大怒,反手刀砍飞一名建州巴牙喇的首级,鲜血溅射在他脸上,使他本就彪悍的虬髯汇血而凝,更见狰狞,宛如梵门中的阿修罗王一般。
倏地,麻承勋窥见从左侧冲下的那员建州敌将正一声不吭地带领麾下巴牙喇亲兵逼近。这敌将虽不做声,但悍勇异常又稳扎稳打,率领麾下站稳了脚跟。他依旧按照刀盾手开路、弓箭手重箭破甲收割的方式作战,不少明军骑兵一边与刀盾手作战,一边却被建州兵的弓矢击中落马,战局明显不利。
麻承勋心头火起,拖刀跨马直扑那建州敌将。
这员建州将领正是额亦都,他本意是悄然建立优势,最后与安费扬古合力困死麻承勋。谁料麻承勋一边杀敌,一边还能顾及大局,见局势有变立刻催马来战。
额亦都考虑到麻承勋身上的宝甲必远胜自己所穿,原不想贸然独战,但瞥眼窥见另一边安费扬古似乎也注意到了麻承勋的动向,正悄悄移动跟来。
额亦都不禁心中一动,想到少年时与表兄哈思护在山中猎虎时的一种配合,下意识大喝一声,冲麻承勋道:“明将来得好,额亦都正愁无功报主!”说着,也一夹马腹,操刀迎上。
麻承勋久为骑将,一眼看出额亦都虽然剽悍,但骑术必不及己,不由双眸一凝,嘴角露出一抹饱含杀机的冷笑,森然道:“哼,插标卖首!”
但他口中虽然狂傲,动作却绝无托大,一边纵马前驱,一边悄悄向左拉动马缰。待与额亦都即将二马相交之时,麻承勋的战马忽然朝左斜斜划开了一些,这一来就让出了约莫半臂长一段距离。
马战之时的错马相交,多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出上一招,而因为速度极快,通常在出招前就要算准对方的举动,预备好自己出手的角度和力道。
如果按照双方原本的方向,两人错马而过时的距离是比较近的,因此额亦都没有扬刀,而是持刀于腰间,半缩着手,打算在相交的一瞬间以刀尖直刺麻承勋胸膛。
这个动作在马战中不算很常见,但却很适合当下的情况。
因为麻承勋是典型的西北大汉体格,高大魁梧,宛如一尊巨灵神。他胯下的战马也雄俊异常,是前些年土默特西征时抢夺而来的中亚汗血马纯种后代,比额亦都的战马高出半个头。
额亦都判断,麻承勋极有可能仗着高度优势,斜斜地从上往下劈斩。这种体格优势是客观存在的,额亦都无法人为改变,如果麻承勋这样做,他势必很难强行硬接。因此,额亦都选择将计就计,打算在二马相交之际猛然俯身,一刀直捅麻承勋胸膛。
然而他毕竟没有与骑术极其精湛之人作战的经验,麻承勋从他的准备动作之中就判断出了他的计划,因此在二马相交之前稍稍往左一拉马缰,马头的朝向略微转动,在错身而过之时双方已经拉开了半臂长的一段距离。
这段距离虽然其实并不长,但足以使额亦都的一刀落空。而与此同时,麻承勋却没有采取额亦都预计中“力劈华山”这一类从上而下的劈砍招式,而是手臂往外一展,马刀斜斜拖过——这一招很少出现在汉人将领之中,乃是典型的蒙古骑兵刀法。不过麻承勋倒不是和蒙古人学来的,他这一招是传承自马芳处。
说时迟那时快,麻承勋的意外变招果然完全出乎额亦都意料之外,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收招还是变招都早已来不及了。
额亦都早年在山中打猎锻炼出来的敏捷,在此时把他从鬼门关前堪堪拉回——他避无可避之时干脆更加果断地俯身,整个人直接“抱”在了马背上,而脑袋甚至压得更低。
“唏律律……”额亦都的战马忽然发出一声悲嘶,他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感到战马四蹄失力,“砰”地一声摔在了雪地里。同时他自己也被甩了下来,在雪地里翻滚了好几圈,脸上都被冰渣划破了几道口子。
眼下是在战场之上,随时可能会被明军补刀,因此额亦都根本顾不得浑身疼痛,连忙爬了起来。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战马,却见那战马的脖子被麻承勋看似轻巧的一刀切开了半边,鲜血正在喷涌,把马尸周围的雪地染得一片血红。
额亦都背脊生寒,有些后怕地暗想:这麻承勋好高明的骑术,好高明的马上刀法!听闻他在马太师身边多年,是马太师的亲传弟子。想那马太师能以骑制骑打得俺答大汗退避三舍,早前还以为只是传言,现在看来还真不是明人吹嘘……
然而就在额亦都正考虑如何应对麻承勋勒马回头之后的攻势时,刚刚调转马身的麻承勋忽然面色一变,整个人猛然扭身往侧后一仰。
额亦都还来不及思考麻承勋是怎么回事,就看见一道寒光如闪电一般飞向麻承勋。
本来这道寒光应该是直指麻承勋的胸腹之间,但麻承勋这一扭身后仰的动作让它略微失准,直插进了麻承勋的左肩窝里。
虽然此时额亦都与麻承勋已经因为错马而过,隔了至少五六丈远,但他依然听见麻承勋闷哼一声。
额亦都心中明白,这必是安费扬古出手。
安费扬古这个人在努尔哈赤军中有些特殊,这个特殊不是指勇猛啊、地位啊这些,而是他的风格与其他人有别。
安费扬古与其余将领最大的不同在于两点:其一是他特别注重士卒的训练,常令士兵搞些诸如“跳涧”、“越坑”之类的古怪训练,并且乐此不疲;其二是他很看重新来将领的智谋,同时认为战争的唯一目的就是战胜,为了战胜敌人,可以不择一切手段。
像刚才这样,趁着麻承勋与额亦都马战从背后暗施冷箭的做法,换做额亦都就很难做出。
额亦都即便要射,也会在对方能够看见的角度去射,至于对方是不是在分心别务未曾注意,那是另一回事;安费扬古却不会在意背后施放冷箭,对他而言,战场之上没有什么冷箭热箭,能够射死敌人就够了。
女真人是渔猎民族,悄悄施放冷箭本就是打猎的基本原则,他们对此是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的。如额亦都这样的人其实都是受了汉人、蒙古人的英雄主义影响,有些“不够女真”。
然而这个举动却让麻承勋勃然大怒。刚才这一箭威力极大,居然直接破甲射中了他的左肩窝,而且那破甲箭带着加长了的倒勾,随着他的动作,简直疼得锥心。
要知道他身上穿着的虽然也是骑兵罩甲,但却属于“将领定制版”,是在普通罩甲的外部加上了京华所产的薄钢片,防御力在骑兵罩甲中绝对一流。在这种甲胄加持之下,他有把握寻常的破甲箭也很难洞穿,而刚才这一箭居然有如此威力,那就绝非是寻常的流矢,必然有敌方善射之将以强弓蓄意偷袭。
敌将、强弓、背后偷袭。这个待遇他在多年来与蒙古人的战争中都没有享受过,想不到却在辽东开了荤。
麻承勋气得火冒三丈,右手把马刀交给左手,握住露出甲胄之外的箭身猛然折断,然后扫视了安费扬古所在方向一眼,目光定格在手持长弓根本没有隐瞒之意的安费扬古脸上,冷冷地道:“贼子,可敢通名?”
安费扬古将弓朝身边亲兵一扔,换了战刀在手,丝毫不以为意地高声回答:“有何不敢?我乃建州大贝勒麾下觉尔察·费扬古是也!麻承勋,你今日已入绝地,我劝你莫要浪费了这一身武艺,不如投效我家贝勒,也好……”
“哈哈哈哈!”麻承勋一阵狂笑,打断安费扬古的话,然后笑容顿敛,森然道:“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右卫麻氏满门忠良,何曾有屈膝从贼之辈!更何况……你以为暗箭伤我便能取胜?那却未免高兴得早了些!”
安费扬古一时有些意外,明明眼下战局已经僵持,而作为主将的麻承勋又受了伤,他怎么还能这般自信?
刚才那一箭,安费扬古心中有数。非独弓是强弓,破甲箭也是特制的,其上倒勾不仅加长,并且还有一定的弧形。
这种箭头射进了麻承勋体内,不但极难取出,而且但凡稍微动一动就会继续破坏肌体,疼痛异常,他的左臂绝对无法用力,远比寻常箭矢歹毒得多。如果说还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是由于来得匆忙,这支箭头未曾淬毒。
这般情况之下,麻承勋即便折断了箭身,也会持续流血,无论他有多悍不畏死,也不可能再坚持太久,必须尽早取箭包扎并休养起来才行。对于这一点,安费扬古有绝对的把握,同时也相信以麻承勋的战阵经验,他自己心里也一定明白。
那么在如此情形之下,麻承勋何以还敢大言不惭?安费扬古实在不解,只能认为麻承勋此举不过是在稳定军心。
安费扬古决定不去理会,只是提刀策马而来,想着干脆将麻承勋擒下,那就万事大吉一了百了了。
麻承勋冷哼一声,虽然左臂已经难以受力,但他的手部却还能稍作动作。他以手腕转动将马缰收紧,左手单手控马,右手提刀,一夹马腹,迎面而上,口中甚至还傲然道:“跳梁小丑,本将便是让你一条左臂,也一样能将你斩于马下!”
安费扬古并非易怒之辈,但听得如此狂言,也不禁大怒,鼻孔微张,冷然道:“好个狂徒,那就休怪我费扬古不惜才了!”
两人的战马都开始加速,然而就在此时,努尔哈赤所在的山上忽然爆发出呼喊与金铁相交之音,一声犹如雷鸣的断喝从山上传来:“苏完贝子瓜尔佳·费英东在此,努尔哈赤还不授首,更待何时!”
(注:贝子并非贝勒之子的意思,清朝定爵贝子位于贝勒之下,但早期满语之中贝子的本意是“天生贵族”。苏完部瓜尔佳氏历史悠久,在金朝即是女真著名高姓,故此时费英东自称贝子。)
紧随这一声断喝而来的,是努尔哈赤的声音:“你就是费英东?”
但努尔哈赤的声音只传来这一句,在此之后却没有其他音讯。
正在打马上前准备与麻承勋一战的安费扬古忽然勒马站定,他略一犹豫,忽然冷笑一声:“我以围猎之法猎你,费英东又以围猎之法猎我?好得很,权且记下你的项上人头,待我杀退苏完小儿再取不迟。”
说罢,他也不管麻承勋如何嘲讽,勒马回身便走。
那边的额亦都这时候也已经缓过气来,通过刚才一战,他已经知道与麻承勋的马战差距,暗道:此人马术精湛,若要与他一战,须得是在马下方可。此时我已失马,他虽伤一臂,却能居高临下,仍是不可力敌。不如佯装退却,待他流血失力更久一些,再战不迟。
想到此处,额亦都捡起刚才落马时失落的战刀回身便走。
麻承勋眼尖看见,下意识便想追击,忽觉眼前一花,虽然马上镇定过来,却不由得暗暗吃惊:糟糕,这箭矢忒地歹毒,才一会儿工夫,我就失血至此了?
他连忙低头一看,却发现从左肩窝流下的鲜血已经将他半边身子都染红了,殷红的鲜血甚至顺着他的左脚正往地上一点一点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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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天要去乡下,所以这一章大早上就发了。从明天开始到大年初三左右,我大概都处于失联状态,只有手机作者端可用,更新大概也只能用手机端。
当然,“失联”只是自嘲,不代表书会断更。这里主要是提前告知一下,近期几天的更新或许会出现分不出段落之类的排版问题。另外章节末的打赏致谢、月票致谢,都可能会延迟至初三以后一并发出,望周知、海涵。
提前预祝各位读者新年快乐,万事胜意。
第194章 大帅虎威
“……原是费英东弃马上山,以三百人持弓逼近。虏酋努尔哈赤设伏林间,自以为得计,未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为费英东部射伤巴牙喇亲兵数十。
费英东引兵突进,虏酋慌忙间险遭生擒,欲走而伤一足,适安费扬古回援至,乃获救。
费英东仍战,刃伤安费扬古一肋。又十余合,闻麻参戎为暗箭所伤,久战至昏厥,乃止。虏酋亦避走。
是役官军斩获敌首二百三十七级,伤敌或近千,大捷。然参戎亏血昏迷,费英东不敢擅进,乃与我等相商,退兵四十里扎营救治。并报与闻。”
李成梁拿着一道由麻承勋军中文书写来的战报,捻须沉吟良久,这才环视帐中诸将,缓缓问道:“这道战报,尔等以为如何?”
祖承训摸着大胡子道:“末将以为此战报真假参半。”
“何以见得?”李成梁放下手中的战报,又问:“你以为何处是真,何处是假?”
祖承训思索着道:“以上战况之描述,末将以为都是真的,但所谓大捷却必然是假的。”
“哦?”李成梁淡淡地问道:“努尔哈赤、安费扬古皆伤,建州兵死伤千余,这还不算大捷么?”
祖承训忍不住哈哈一笑:“大帅,那拿了首级的战功也就罢了,可那所谓‘伤敌或近千’之说谁信?谁又能证明?更何况他们这个‘或’字用得……连自己都不敢把话说死呢。
这就好比蒙古人来攻城,末将带着人在城楼之上没头没脑地放了一通箭,回头就派人给大帅您说此役射伤蒙古千余骑……试问大帅您是赏赐末将,还是派人把末将抓去广宁打板子?”
李成梁哂笑一声,道:“水至清则无鱼,他们这些伎俩我倒也不是不能睁只眼闭只眼,左右兵部即便要偏袒,规矩也是摆着的:有首级则论之,无首级顶多褒奖几句罢了,没什么大不了。”
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努尔哈赤所部究竟伤亡如何,我这做大帅的总还是需要了解明白,否则如何决断行止?再有,麻承勋的伤势究竟如何,这战报中遮遮掩掩的,也没说清楚,接下去的仗他还能不能打?他所部好几千骑兵呢,就因为他挨了一箭,难道就打算撤兵了?”
祖承训朝其余诸将瞥了一眼,没继续接茬。
李平胡上了战场是杀人狂,没上战场时对于这些讨论却向来很少插嘴,此时也是眼观鼻鼻观心,瞧那模样……几近睡着。
到最后居然是李如柏开了口,他语带嘲讽地道:“中箭这种事,只要是和女真人打仗,那是所在常有,咱们这帅帐之中有几个没吃过冷箭的?偏就他麻承勋娇贵,中支箭也能昏厥?我瞧这事儿就不对劲,只怕这厮是畏敌避战也没准。”
说麻承勋畏敌避战,这话李成梁其实根本不信,甚至淡淡地开解了一句,道:“战报不详而已,谁知道他是不是伤了什么心口、咽喉之类的要害?女真各部猎人众多,皆以善射闻名,以往官军与其战,死伤于重箭之下者称最。麻承勋虽镇开原,但此战才算他与女真之初战,受点教训倒也是好事。”
这番话倒是一位大帅对部下、长辈对晚辈应有的说法,不过李成梁又继续道:“麻承勋既受箭伤至昏厥,无论是否伤及要害,想必失血过多总不会有假。如此来看,其部恐再难急进。战报又说努尔哈赤伤一足,虽不知轻重,但恐怕也要撤回赫图阿拉修整……”
李如柏接过话头,道:“大帅不必忧心,倘是如此,正方便我四路大军合围并剿。”
李成梁瞥了自己这次子一眼,没说话,又转而朝李如梅望去。
“大帅,末将正有话要说。”李如梅拱手道:“麻承勋伤重、曹簠谨慎、杨元路远,这三路大军如今都难以立刻对努尔哈赤形成威胁。以末将估算,大军若要按此部署合围赫图阿拉,恐怕还需七八日方可。然努尔哈赤这足伤,战报中所述不详,以他尚能及时避走来看,应该伤势不重,甚或不过是崴脚罢了。
如此一来,他在撤回赫图阿拉的途中或许便能恢复,所需不过一两日,尚有五六日时间可以用来准备防守。”
李如梅说到此处,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干脆站起来走到立绘地图边,指了指赫图阿拉和周边的明军各部所在,道:“儿……末将还是坚持之前的看法,即努尔哈赤不会死守孤城,他依然会主动出兵,争取化被动为主动,扭转被四路合围之危局。”
虽然李如梅的话显然还没说完,但李如柏却打断道:“你怎么还这样看?现在这个局面已经说明,努尔哈赤连在河谷之中击败不占地利的麻承勋都做不到,其余三部哪个是他能击破的?
杨元太远且是偏师,努尔哈赤就算全歼其所部也改变不了大局,唯一符合你说法的只有曹簠所部及我军本部。然曹簠本就谨慎,所部也堪称精锐,还有两千戚家军压阵,努尔哈赤拿什么击破他?既然不能,那他还能冲谁来?冲大帅本部么?那是自投罗网。”
李如梅看了二哥一眼,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顶嘴”。帅座上的李成梁虽然垂着眼帘,却似乎将一切尽收眼底,淡淡地道:“军议之时,诸将皆当畅所欲言。”
这话虽然本身持中,但此时此刻说来却无疑于是支持李如梅,李如梅因此朝他和李如柏各抱拳一礼,继续道:“二哥所言,小弟大多赞同,惟独最后一句,小弟以为不然。
努尔哈赤伏击麻承勋一事虽然不算得逞,但无论如何,哪怕是侥幸也罢,至少麻承勋部如今不能再快速奔袭赫图阿拉了,这总是事实,意味着努尔哈赤如今可以先把麻承勋带来的威胁暂时摆脱。
于我军而言,围剿赫图阿拉并不急迫;于努尔哈赤而言,打破我军合围却急若燃眉。故我军各部可以持重,努尔哈赤却片刻不能耽误,方才小弟说的那五六日时间,便是决定努尔哈赤此战成败之关键。
故小弟以为,目下最关键的便是防备努尔哈赤铤而走险。曹簠所部善守,急切间难以击破;杨元路远且是偏师,欲破而不及,破之而无用,努尔哈赤也不会去做这无用之工。如此而言,他若不想任凭宰割,唯一的办法就是来袭我部!”
李如柏冷笑一声:“就凭他?麻承勋三千人……就算四千好了,他提前设伏也奈何不了。如今我部八千精锐,他倒敢来以卵击石?”
李如梅皱眉道:“此非敢与不敢,而是非此不可。其来,尚可拼死一搏、绝境求生;不来,那就自陷死地,万无活理。”
李如柏哈哈一笑,摇头道:“我看也未必吧?如今他趁着手中实力尚存,倘若主动请降,亲自来大帅军中负荆请罪,大帅念着昔日香火之情,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那岂不也算一条活路?况且以大帅之仁慈,这条活路不比他困兽犹斗、垂死挣扎来得靠谱?”
李如梅沉吟了一下,仍然缓缓摇头,道:“小弟以为很难——若是他成功击破麻承勋,这般做倒也不是不可能,但既然未曾击破麻承勋,他就不会这样做了。”
两兄弟意见相左到了这般地步,李成梁依旧作壁上观,不肯表明立场。
祖承训见了却有些担心,忍不住插嘴道:“子清(李如梅)这话从何说起?我看子贞(李如柏)的看法挺有道理啊,他努尔哈赤何德何能,也敢来触大帅虎威,不如早早投降、割地求和来得痛快。”
他这一插嘴,李如梅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旁看似打瞌睡的李平胡却突然道:“努尔哈赤这小王八羔子近年来没吃过什么大亏,指不定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你以为他不敢来触大帅虎威,我却觉得他没准真有这狗胆。”
然后还意犹未尽地补充道:“我看啊,这小王八羔子现在就是皮痒,欠收拾得很。只有把他打疼了,甚至打瘸了,他才能老实下来,就像……呃,那句文绉绉的话怎么说来着?”
早年一直因父荫而为锦衣卫官、前不久才调回辽东的李成梁三子李如桢自认为在京师沾了不少文气,这时候难得地插话道:“夷狄畏威而不怀德。”
李平胡一拍大腿:“啊,没错,就是这句!三公子这些年书读得看来不错。”
李如桢面有得色,一旁的秦得倚也笑道:“难得平胡说话,既然这样,末将也插句嘴:努尔哈赤这厮别的且不说,胆子肯定是不小的,要说他一定不敢来犯,恐怕是低估了他的胆量。”
李兴见大伙都开始发表意见,也凑趣道:“这要真说起来,倘若末将是努尔哈赤,又不肯举手投降的话,末将还真会选择来南路而非西路。西路那边反正也走不快,又是善守之将、善守之兵,放在那里也就是了,没必要去触这个霉头。
大帅这南路虽然是世之劲旅,但有一点却颇为不利——咱们也是在走河谷之地,且如麻承勋一般,全军皆是骑兵,只是多了炮营罢了。但炮营在河谷野战之中很难起效,因此努尔哈赤既敢伏击麻承勋,自然也敢伏击我部。”
李如柏见军中议论逐渐对他不利,不由得沉下脸色,不悦地道:“诸位莫要忘了,努尔哈赤伏击麻承勋可没捞到什么好处,错非是麻承勋自己无能,中了冷箭,努尔哈赤说不定连自个儿都得折在那儿。如今大帅本部远非麻承勋所能比拟,他努尔哈赤连麻承勋都收拾不了,还敢再寻死一回么?”
与李平胡、李兴、秦得倚等人齐名的李宁倒支持李如柏,闻言点头道:“末将同意二公子的看法,努尔哈赤既然拿不下麻承勋,那就真是黔驴技穷了,再以伏击之法以图大帅,实属寻死之道。”
他说了这话之后,孙守廉也表示同意。部下分作两派,各支持李成梁一子,这时候该是他表态了。
然而李成梁刚要说话,外头忽然有传令兵来报,说是努尔哈赤派人送来了降表。
李如柏闻言大喜,笑道:“大帅您看,努尔哈赤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李成梁心中也颇为高兴,不过他素喜幼子李如梅,对次子如柏则总有些挑剔,闻言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便叫人将那建州降使请了进来。
降使自称噶盖,带来了努尔哈赤的降书和一封写给李成梁的亲笔信。
李成梁一一看过,见那降表写得很谦卑,对自己所犯的过错大包大揽,未曾有一句推卸。不过仔细一看,却发现努尔哈赤悄悄偷换概念,只说这些事都是因为他袭职不久,还不熟悉大明的法度之故,并非刻意违反云云。
至于认错、请罪之类,努尔哈赤倒是表现得很诚恳,甚至表示要退还近年来所侵占的女真领地,“恪守左卫”。与此同时,他还表示要亲自来李成梁军中负荆请罪,同时也开放赫图阿拉城寨,等待李大爷巡视检阅。
一言以蔽之,就是五体投地、打骂由人。
李成梁想了想,也觉得努尔哈赤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因为就算按照刚才麾下诸将所讨论,努尔哈赤前来伏击自己,其实也没什么意义。
一来,李成梁不觉得努尔哈赤能把自己如何;二来,就算努尔哈赤此来给自己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可那又怎样呢?大明要摁死他就如踩死一只蚂蚁,根本费不了多大的力气。换句话说,努尔哈赤终究是要败,顶破天也只是个早晚问题。这种情况下,努尔哈赤再如何挣扎,最终也是无用。
李大爷放下心来,捻须矜持着道:“噶盖,你去回禀你家主子,就说本帅念在觉昌安父子昔日的情分,这次可以准他请降,不过他所答应的事情却打不得折扣,每一件都要落到实处。我自会去赫图阿拉检视,他可以提前准备退出那些土地了,包括前次哲陈部所属,他也得检点一番,完完整整地吐出来……这些你都听明白了吗?”
噶盖按照明礼恭恭敬敬地磕头领命,半句推辞都不敢有。
李成梁志得意满,轻蔑地一笑,摆手道:“既如此,你回去复命吧。”
噶盖一走,众将不论方才支持哪位公子的意见,都高声贺道:“大帅虎威,无人敢逆!”
李成梁哈哈一笑,傲然起身,转回后帐歇息去了。
第195章 “张破羌故技”【新年快乐】
京师,户部,尚书值房外间花厅。
熏香袅娜,暖炉温张,门口的一扇紫檀山水立屏隔绝开室外的雪景,也将花厅中二位部堂的谈话留在室内,不为外人与闻。
“事情大致便是如此这般,之后最新的消息便是李成梁威压建州,努尔哈赤主动请降,邀其至赫图阿拉检视,并承诺退还此前数年所夺土地。”来访的兵部尚书梁梦龙叹息一声,摇头说道。
高务实的落座处与梁梦龙主客相对,闻言似乎也略显诧异,蹙眉沉吟起来,右手五根手指有节奏地轻敲着紫檀木椅扶手。
梁梦龙与高务实相熟已久,知道这是高务实思索时的习惯动作,因此也不催促,静静等高务实的结论。
过了没多久,正端着手中香茗小饮的梁梦龙忽然听见高务实轻笑一声,不由抬头,略有些讶异地道:“求真何以发笑?”
高务实似乎还有些忍不住笑意,又“呵呵”笑了一声,摇头道:“我笑李引城纵横辽东二十余年无敌手,此番却只怕要吃个大亏。”
梁梦龙大为诧异,睁大眼睛,一脸不可置信:“此话怎讲?”
高务实轻轻一挑眉,问道:“鸣泉公可知张破羌之故技?”
“张破羌?”梁梦龙思索了一下这个有些陌生的称谓,问道:“求真是指汉末破羌将军张绣?”
高务实颔首道:“然也。”
梁梦龙面色一变:“你是说……努尔哈赤诈降?”
“努尔哈赤绝非轻易请降之辈。”高务实目光炯炯,断然道:“我料他此番所上降表,言语之中定然恭谦之极,乃至奴颜婢膝亦在所不惜,然否?”
“然。”梁梦龙回答,又问:“此骄兵之策耶?”
高务实哂然一笑:“曹操败走宛城,逼张绣叔母邹氏侍寝故为导火索,但其胜之太易,志得意满,遂成骄兵,这才是根由。我观建州此战,宁远伯已有骄兵之相,努尔哈赤即便本未定计,见其人之后亦当行张绣、贾诩之策。”
梁梦龙思索着道:“但李成梁麾下勇将如云,士卒精悍,而努尔哈赤新挫其锋,又觍颜请降,麾下夷兵恐怕士气正低……”
高务实道:“诚然如此,但努尔哈赤所部士气之低并非不可扭转。正所谓哀兵必胜,努尔哈赤只要故作可怜,然后设计一二,如假造宁远伯仗势欺人等举,则建州夷兵必怒不可遏,此即哀兵是也。”
梁梦龙皱眉道:“李成梁并非少智寡谋之辈,此番何以如此失察?”
“我恐他并非失察,而是失之操切。”高务实摇头道:“宁远伯此行欲亲往赫图阿拉,实乃此战最大败笔。他若屯大军于赫图阿拉之外,甚至远屯于鸦鹘关、清河堡,努尔哈赤亦始终不过瓮中之鳖,何时捉拿,主动在我。
但他唯恐西、北二路占得先机,弱了他辽东大帅的威名,故而此战从战前部署开始,便步步设计:他知曹簠谨慎,反而不给近道,偏给一条难走之路,是故意取其慢;他知道麻承勋勇悍,反而不加严令,偏叫他独行一方,是故意取其快。
这一快一慢、一强一弱之间,努尔哈赤自然会想着先败麻承勋,而视曹簠于无物。我料以宁远伯之意,正欲见麻承勋大败而曹簠援之不及,如此他则可于麻承勋新败之际力挽狂澜于既倒,使皇上、使朝廷见识他在辽东之威。
努尔哈赤请降之举,宁远伯是否曾有预料,我亦不知。不过,我以为努尔哈赤请降对宁远伯而言纵非最佳局面,却也可以接受——如此虽然少了些战功,但却更多了些威势,同样能让人看见他在辽东举足轻重。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去赫图阿拉检视——此番检视,其实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宁远伯并非真是要给努尔哈赤难堪,他只是要给朝廷见识见识罢了。”
梁梦龙的脸色逐渐难看起来,沉声道:“既然是要给朝廷见识见识,那么李成梁到了赫图阿拉之后,就一定会越加跋扈。因为只有他表现得越跋扈,才能越发体现在他威名震慑之下,女真各部即便如努尔哈赤这般人,也只能唯唯诺诺,不敢有半分怨言。”
高务实略一摊手:“多半便是如此。”
梁梦龙火气开始上窜,咬牙切齿道:“他李成梁兵败不兵败我不关心,可他若真在此时吃了败仗,这所谓四路大军合围赫图阿拉之战,岂不是就当作罢,而我大明二百年来在辽东建立的威望,也要一朝崩塌?”
高务实这次却没有立刻附和,而是略一沉吟,道:“大明二百年来在朝廷建立的威望倒不至于一次就崩塌了。尤其是如宁远伯这般之败,即便传扬开来,女真各部也只能说是他大意失荆州,还不至于推及整个大明。只不过这样一来,接下去的仗却不好打了,或者说曹簠的压力就大了。
如今麻承勋负伤,虽然他已经送来消息说自己并无大碍,只是近期用不得左臂,不过经此一役,我虽未至当地,却也感觉那地方实在施展不开大部骑兵……”
这话明显还没说完,但梁梦龙这次却做了个抱歉的手势,打断高务实的话,道:“如果真是这样,那李成梁头上的罪名就还得另加一条!”
高务实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朝廷预定出兵员额之时,只是控制出兵的人数,并没有明确说兵力如何配比——这东西肯定是需要前线将领自己把握的,具体来说就是李成梁来做细节决定,朝廷不为遥制。
李成梁对当地的地形肯定是非常熟悉的,他曾经两度大破古勒寨,而古勒寨离赫图阿拉也并不远——此次曹簠所部是沿苏可苏浒河进发,那么正常来讲,其在经过萨尔浒之后,下一站是界凡寨,再下一站就是古勒寨,接下去是马尔墩寨,最后就到了赫图阿拉。
而李成梁既然熟悉当地地形,自然知道大股骑兵在那儿施展不开,如此他却依旧安排麻承勋全军四千全带骑兵,这不是故意的难道只是开个玩笑?显然他是故意让麻承勋所部拥有高机动能力,这样才会形成四路大军惟独麻承勋跑得飞快的局面。
不过,梁梦龙说完这句之后,自己也忽然想起一个大问题,诧异道:“不对啊,李成梁自己也全带骑兵,而且人数倍于麻承勋,这却做何解释?”
这个问题高务实倒是早就思考过,当下回答道:“无他,宁远伯此战本身不是为了打仗才去的,他只是为了宣威。”
“哦?”梁梦龙皱眉思索了一下,有些愠怒地道:“好个李成梁,他把朝廷的军令当成什么了?我看按他的估算,大概就是等麻承勋一败,他立刻进兵,吓退努尔哈赤,这样就达到了宣威之效。倘若事有不谐,他也并不着急,因为他所部皆是骑兵,真要是战况大坏,他跑总是跑得掉的。然后他还有曹簠、杨元两部近万步兵可用,这两部都是精锐,只要合围成功,赫图阿拉仍然免不了被他拿下!好一个‘万全之策’!”
高务实补充了一句,道:“宁远伯所部虽都是骑兵,但却带上了炮营。这意思大概是一旦努尔哈赤不敢与他野战,又不肯投降,他便直接带着骑兵去赫图阿拉,以炮营破城,如此甚至可以在麻承勋败走之后独占大功。”
梁梦龙冷笑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麻承勋虽然受了点伤,但仗却没打败,麾下大军实力犹存。反而努尔哈赤陷入绝境,不得已用上了张绣、贾诩之策,偏偏李成梁一心邀功,竟然中了套……哼,这便是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高务实懒得讨论报应不报应这种问题,而是把话题转了回去,道:“宁远伯此次若真是中了努尔哈赤诡计,咱们却要早一步商议出个对策来:这仗还打不打,如果要继续打,又该怎么打。”
梁梦龙一挥手:“那还能怎么打,只能全指望曹簠了。”
高务实迟疑了一下,缓缓摇头道:“我看却也未必。”
“哦?”梁梦龙略有些意外,问道:“求真有何高见?”
高务实道:“宁远伯此败虽然大抵已经可以预见,但究竟会是大败还是小败,这却尚难定论,若只是小败,无非撤一段距离便能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若是大败……那自然只能先撤回关墙之内修整了。
咱们先按最坏的局势打算:宁远伯大败,所部无法再战,此时建州之战的局面如何?北路麻承勋实力犹存,曹簠、杨元仍是生力军,未受宁远伯之败影响波及。换句话说,我军仍有一万二三千大军可用。
反观努尔哈赤所部,其在北路伏击之战中战死二百余人,按照一般伤亡比例估算,应该还有二、三百重伤,五六百轻伤。辽东酷寒,轻伤者不易得疫,可以很快恢复,但重伤者却反而更难救治。
如此来算,努尔哈赤那一战应该可以看做损失五百人左右,这是他承袭祖父之职以来损失最大的一次。甚至……此前从击灭尼堪外兰算起,他所遭受的伤亡加起来可能也没到这个数。”
高务实的这个预估还挺准确,努尔哈赤早前的一系列战争规模都比较小。尤其是进攻尼堪外兰的那一系列作战,几乎都是努尔哈赤追到哪,尼堪外兰就逃到另一处,真正发生交战的次数都不多。论损失的话,最大的战斗损失也只有二三十人。
与哈达作战也比较搞笑,努尔哈赤这方一个冲锋,哈达就直接败退了,损失也只是两位数。努尔哈赤一次损失上百的战斗还是前两次打董鄂部,但也只是一百多人。因此的确可以说,与麻承勋那一战是努尔哈赤起兵以来遭受过的最大损失。
之所以他在那一战之后立刻改变了主意,不再坚持战前的计划,而是反过来对李成梁所部行十分冒险的诈降之计,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他本来打算“送”李成梁一功然后请降,但伏击麻承勋之战让他意识到明军骑兵的精锐和强大。他担心“送功”没送好,李成梁邀功心切,不顾情面直接往死里打,那就彻底完蛋了。
因此,努尔哈赤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的命运还是应该掌握在自己手里,干脆以战促和,先把李成梁打败,然后看看明军的动向。
明军如果撤兵回去,他就直接上表给皇帝认错,想必这时候皇帝应该能够正视他在建州地位,默许他之前的那些作为;如果明军不甘失败,还要继续打……此时光凭一个建州左卫,打是肯定打不过大明的,然而大明内部有矛盾,辽东的矛盾更激烈。
简单的说,李成梁败了是李成梁的事,他努尔哈赤完全可以回过头去找曹簠请降。
梁梦龙听了高务实这番分析,思路立刻衍申开来,道:“努尔哈赤设计李成梁虽然多半要成功了,但李成梁所部毕竟都是百战精锐,即便中计,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击败。如此一来,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恐怕还要损失不少人。
他建州左卫拢共也不过七八千兵马,而且据我所知,这些兵平时还是部落之中的丁力(劳动力),真要损失过半,那他建州左卫也就算完了。所以他即便大败李成梁,自身的损失也将达到所能承受的极点。除非他真想建州左卫从此灭族,或者彻底沦落成无关轻重的小部落,否则的话就只能真的投降了。”
这就是此时女真人真正的弱点所在了,人口太少,导致战损承受能力太差,一旦来几场激烈的大战,好长时间都没法复原。
事实上别说现在女真这种诸部争雄的局面,每个部落的人口了不起数万人,就算是原历史上努尔哈赤统一了女真、建立后金之后,后金军的伤亡承受能力其实也很差。
像浑河血战之类的战斗打完,后金都要花挺长时间来恢复元气。要不是当时明廷还在忙于党争,皇帝与百官又严重对立,朝廷的精兵偏偏还接近打光了的话,后金其实真的算不上多难平定。
按照高务实过去的想法,明军只要能在较大规模的野战中取胜哪怕一次,就能以此为契机建立对后金的自信,然后一波一波的将后金压倒、击灭。
而在当前,努尔哈赤的伤亡承受能力更差,只要李成梁不因为其他因素瞎搞,明军真是怎么打怎么赢。
高务实叹了口气,道:“我此前说过,现在还不能把建州左卫彻底打灭,不然叶赫又会变得无人掣肘。我看要不这样,宁远伯若真败了,兵部立刻夺了他的指挥权,将前线交给曹簠。”
“兵部没有问题,但是皇上那儿……”梁梦龙立刻接口。
高务实摆了摆手:“皇上那儿我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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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宣威
由于消息传递的滞后性,梁梦龙与高务实讨论善后问题的时候,李成梁已经与努尔哈赤见过面了。
正如努尔哈赤自己此前所宣称的那样,他亲率一牛录巴牙喇亲兵赶往李成梁军中,冰天雪地之下搞了个负荆请罪的戏码,在辕门外冻得涕泪齐流。
李成梁端着架子,硬是拖了个“沐浴更衣”的时间才让人把努尔哈赤叫进来参见。那会儿,努尔哈赤已经“喷嚏与鼻涕齐飞,脸色共冰雪一色”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纵横满洲的一代强酋模样。
努尔哈赤的巴牙喇亲兵是从各牛录之中遴选征募而来,他这般可怜巴巴的模样都被亲兵们看在眼中。理论上而言,这种丢人现眼的模样实在不该让部下看见,更何况巴牙喇亲兵见了,就如同各牛录一齐看见一样,简直是翻倍的丢人。
然而,这一次不同以往,努尔哈赤就是要让他们看见。因为此前还在赫图阿拉的时候努尔哈赤便已经让人宣扬了一个道理:大贝勒是为了不让明军找到屠杀灭族的理由,这才忍辱负重,放下颜面请降的。
在这个道理之下,努尔哈赤一切的丢人现眼都变成了顾全大局,变成了保护子民。而任何原本对大贝勒的质疑与不敬,在这一刻也都转变成了对明军的愤怒与仇恨。
人是屁股决定脑袋的社会动物,此时此刻的建州女真人都不会想起他们侵犯其他部落时对别人的压迫,只会感受到大明强加给他们的压迫。
只要“人以群分”还存在于这个世界,恃强凌弱就永远不会缺席。
李成梁对此或许毫无感受,亦或许只是早已习惯,他丝毫没有考虑建州女真人对他的仇恨这种东西。在他看来,仇恨与否根本无所谓,只要对他保持敬畏,那就足够了。
本帅麾下大军,不是为了跟你们这群蛮夷讲道理才养着的。
于是努尔哈赤被叫进帐中,被李大爷当众一通教训,然后又被告知:“两日后,本帅将在赫图阿拉正式受降,你这就去准备吧——记得把受降台修好。”
努尔哈赤表现得毫无脾气,恭恭敬敬唯唯诺诺,磕头拜谢而去。而在他领着憋了一肚子气的巴牙喇亲军走后,李成梁所部则在欢声笑语中杀猪宰羊,庆祝大胜。次日一早,才懒懒洋洋地朝赫图阿拉进发。
此时曹簠刚过界凡寨,按照他前两日从李成梁处得来的“谨慎进兵,勿蹈麻承勋覆辙”军令,正在规规矩矩派出数支探马往南扩大侦查。没多久,其中一路探马狼狈回报,说是遭到建州兵偷袭,死了十几个弟兄。
曹簠认真询问,确定来者应该是建州二贝勒舒尔哈齐所部。舒尔哈齐本部巴牙喇的人数比大哥努尔哈赤少不了多少,如今已有大概八百人,符合探马所回报的情况。不过,八百巴牙喇亲兵只对曹簠一支三十余人的探马造成十几人的伤亡,这就有些不寻常了。
毫无疑问,舒尔哈齐留了一手。曹簠和戚金都判断认为,舒尔哈齐可能只是故意打草惊蛇,目的只是告诉他们这支女真兵马的存在。至于舒尔哈齐的目的,或是“见面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或是他的任务本就只是骚扰。
舒尔哈齐是高务实交待要拉拢的对象,既然他出手有分寸,曹簠也就领了他的情,收拢了兵力,不急不忙地向东南进发。
然而走出只有十余里地,他就收到京华方面的急报。京华商社抚顺关站转送了高务实飞鸽传书加急送到的密信,要求曹簠保持某种较慢的进军速度,大抵是李成梁抵达赫图阿拉的三日之后,曹簠所部才会行至赫图阿拉外围。
这封密函与高务实此前的密函风格大相径庭,完全不曾说明原因,也没有告知多少曹簠应该注意的事项,只是对他的进军速度和抵达时间做出严格要求。
这道密函来得如此神秘,曹簠和戚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两个人分析了半晌,还是觉得无从捉摸:如果高务实只是因为麻承勋遇伏受伤而要求他们谨慎行军,那就更不应该给出这种明确的指令,因为行军这种事不光是自己决定,还要根据敌方的行动来随时变化。
高司徒堂堂“天下第一文帅”,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连上次辽北之战都“不为遥制”,没理由这次忽然要搞远程微操了。
但不论曹簠还是戚金,都不敢不听高务实的命令——哪怕高务实的密函中每一句都只是“建议”,但显然他俩都不会真认为只是建议。
其实说起来高务实的命令不难执行,因为算一算脚程,他们这一路似乎还能走得更慢一点,但是有一个麻烦:这道命令的关键,是他们这一路的速度与李成梁部的行军速度绑定了。
李成梁走得快,他们就要快,否则李成梁抵达赫图阿拉三日后他们还没到,那就是贻误战机了——甭管这战机是什么,反正那是高司徒的交待;李成梁若是走得慢,那他们也就要相应的降低速度,如果李成梁到了赫图阿拉才两日他们也到了,这同样属于违令。
别看高司徒现在已经不是兵部侍郎,而是改升了户部尚书,但兵部……那可是实学派的基本盘之一,梁大司马与高司徒更是亲密盟友。
更何况曹簠现在唯一的靠山就是高务实,而戚金……他要敢不听高务实的话,戚继光戚司令怕不是要让他滚回京师,亲自拿鞭子抽。所以曹簠与戚金忙不迭派人联络李成梁部,真正打算“声息相闻”了。
这一问不得了,曹、戚二人发现李成梁部早已经一改之前慢慢悠悠地行军,开始猛然加速急进,动作快得就和之前的麻承勋部一样。
二人目瞪口呆之余再也顾不得舒尔哈齐,全军立刻开始加速,很快抵达了古勒寨——或者说古勒寨旧址——并且继续往马尔墩寨快速进发。
舒尔哈齐心里怎么想的无人得知,反正他再次伏击了一支曹簠派出的探马,然后便没了下文。
而此时曹簠又接到了麻承勋的战况通报:麻承勋伤势初定,已经再一次率军南下。不过这一次,他的行军速度比之前慢了一点。
曹簠和戚金估计麻承勋的伤势并未大好,只是这位兄弟可能颇有乃父之风,这把大概率是带伤上阵了。
更加让曹簠和戚金面面相窥的是,麻承勋在战报中隐约指出,他的行动似乎也是遵照高司徒的指令行事。
等到曹簠所部赶到马尔墩寨,发现果不其然这里也没有建州兵防守。
曹簠与戚金按照高务实提出的“指导精神”开始在马尔墩寨扎营修整。对朝廷的回答是他们这一路不断遭受建州舒尔哈齐所部骚扰,为策万全必须修整一下,部署防卫,并等待其余三路大军到位——马尔墩寨是他这一路到达赫图阿拉的最后一站,这个理由完全站得住脚。
此时此刻,李成梁所部八千精骑已经大摇大摆地开进了赫图阿拉。
赫图阿拉城并不算大,放在后世大抵相当于一个乡下镇子。不过说实话,已经比原历史上的赫图阿拉要大了一圈,甚至接近于叶赫东西二城其中之一的规模。
而与叶赫东西二城不同的地方,则在于赫图阿拉看起来更重视城防,不仅城墙修建得比叶赫二城更高更厚,城墙上的箭垛位置也比叶赫二城更加密集。
不过李成梁只是随便看了几眼就没放在心上了。这倒不能说他托大,而是赫图阿拉这城墙就算修得再厚一些,在李成梁看来也不过那么回事,依然是木桩夯土而成的。
虽说以辽东的酷寒,木桩夯土城墙其实不见得就不坚固,但这种水平与辽东的汉人城池相比就未免太不入流了一些。更何况李成梁这几年来还见识了京华的“钢筋水泥混凝土”大法,那玩意筑出来所谓“棱堡”才是真叫一个固若金汤。
在李成梁看来,赫图阿拉这种水平的城防,放在女真人内部的确称得上坚不可摧,但在他李大爷面前,也不过是炮营一个时辰齐射的问题。
毕竟,为了组建李家军的这支炮营,他这位辽东大帅可给京华送了一大笔买卖。不仅朝廷为此花了十七八万两,他宁远伯本人也花了这个数,简直心也疼肝也疼。
努尔哈赤依旧表现得十分恭顺,甚至邀请李成梁去参观他正在为其修建的受降台,不过李成梁以行军劳顿为由拒绝了。
说实话,行军劳顿倒也不完全是推托之词。李成梁今年已经六十有二,在这个时代而言甚至可以说一句高寿了,早就到了应该含饴弄孙的年纪——马芳、刘显致仕时也差不多就这般年纪。
当然,李成梁因为本身起步比较高,家丁足够精锐,在辽东又一直是压着对手打,所以他负伤比较少,这和马芳、刘显都是一路从小兵杀上总兵还是有不少区别。
身上没什么暗伤,底子就明显好得多。但底子再好,六十多岁的老爷子高强度在河谷山林之间行军,不累也不可能,要求休息是很正常的现象。
努尔哈赤对李大爷依旧千依百顺,甚至还选了几名其他部落的战俘女子去给李大爷侍寝。李大爷老当益壮,对此倒没有拒绝。
虽则如此,李成梁也没有放下警惕之心,亲自安排了城中的防守,并把努尔哈赤的建州兵马大多赶出了城外驻扎,城内只给努尔哈赤留下了一个牛录的巴牙喇亲兵。
当夜无话,平平安安地渡过了。次日一早,日上三竿之后李成梁才起来,气色倒是不错,只是有点黑眼圈。
起来之后他便问起努尔哈赤的动向,麾下诸将告诉他,努尔哈赤恭顺异常,甚至连夜带着自己的巴牙喇亲兵继续修建受降台,十分勤恳。
诸将没有告诉他的是,他们每人都得到了努尔哈赤安排的美貌战俘,一个个夜战半宿,现在都在念着努尔哈赤的好。诸将一致认为这位建州地主还是很会做人的,之前所谓的猖狂恐怕真是个误会。
李成梁听了很是满意,下令让努尔哈赤过来拜见。努尔哈赤不多时便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恭恭敬敬参拜了大帅,又问大帅有何吩咐,并再三强调自己“山中野人不善待客”,不知有无怠慢之处云云。
李成梁越发满意,表示他做得不错,这件事忙完之后自己会替他在皇上面前求个情。又叮嘱他将来一定要乖巧些,不要自作主张搞七搞八。
努尔哈赤一一应了,看起来十分受教。
李成梁见他忙得浑身湿透,还时不时打个喷嚏,显然前两日在军前负荆请罪时就受了风寒,昨夜又连夜赶工修建受降台,自然病势越沉。再想起当初觉昌安父子之死,李成梁居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心中一软,道:“你只有一个牛录亲兵在城中,修建这受降台未免进度太慢,你自己这般累下去也不是道理……这样吧,你把你的巴牙喇亲兵都调进来,再抽五百壮丁帮忙打个下手,争取明天弄好。”
努尔哈赤喜不自禁,千恩万谢了一番,自去城外调兵不提。
等到了这日夜里,李成梁派人去查看努尔哈赤的行动。回报的人说努尔哈赤依旧在受降台工地,不过可能是实在太累,他已经在工地睡着了。
李成梁彻底放下心来,将亲兵打发出去,自己鹊巢鸠占在努尔哈赤的府邸再次老当益壮,享受起异族女子的服侍起来。
这些女子得到过努尔哈赤的特许,说是一旦李大爷满意,就给她们解除战俘身份,因此伺候得格外细致卖力。
李成梁丑时二刻(约凌晨两点)才沉沉睡去,到了寅时二刻,他睡得正熟,忽然感到周围有些喧哗。
李大爷吃力地睁开老眼,却见幼子李如梅一身戎装,正在用力摇动自己的手臂。
李如梅盔甲倒是穿在身上,但却没束发,头盔下的发丝到处冒出来,显然是临时扣上头盔就跑过来了。
李成梁毕竟老道,自然不会先骂李如梅为何半夜闯他寝室,而是猛然坐起来问道:“营啸了?”
李如梅一跺脚:“爹,不是营啸,是努尔哈赤反了!”急切之间,李如梅连大帅也懒得喊了:“爹爹快起身,儿子护您冲出去!”
第197章 狂澜既倒(上)
李家辽东铁骑强不强?当然强。纵横辽、蒙、满洲二十余载几无败绩,这要是还不算强,那什么算强?
但辽东铁骑再强,它首先是一支骑兵。骑兵区别于步兵的关键在于战马,一支铁骑若是没了战马,那还算什么铁骑呢?
李成梁所部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出在战马上。
赫图阿拉城有个特点,就是因为努尔哈赤现在并没有多少骑兵,所以城中的马厩不够,确切的说是严重缺乏。
赫图阿拉城的驻军大营十分宽敞,足以容纳近两万大军,但努尔哈赤准备的马厩最多只能安置两千匹战马。十比一的比例,大抵与努尔哈赤军中步骑比例相符,但这显然不够李成梁之用。
李成梁带来了八千骑兵,超过半数骑兵是一人双马,斥候营是一人三马,炮营另计。整个李成梁所部带来的战马、驽马约有两万匹之多。
两万匹马,小小的赫图阿拉养不下,怎么办?当然是迁出城去,以临时马棚喂养之,总不能把城里的民宅拆了来养马对吧?
李成梁虽然一贯不把寻常女真人当人看,但努尔哈赤毕竟不是寻常人,他二人之间还是颇有渊源的。虽说觉昌安父子死于李成梁的屠城之下,但李成梁却认为自己对得起努尔哈赤——你父祖不死,你什么时候能继承建州左卫?何况李大爷我还给了你起兵的本钱。
不仅如此,努尔哈赤本身也与李成梁关系密切。
姚希孟所著《建夷授官始末》载:万历二年李成梁军攻破王杲寨,之后又杀了觉昌安和塔克世,“时奴儿哈赤年十五六,抱成梁马足请死,成梁怜之,不杀,留帐下卵翼如养子,出入京师,每挟奴儿哈赤与俱。”
黄道周《博物典汇·清建国别记》载:塔克世为李成梁向导,擒王杲之后,“负不赏之功,宁远相其为人,有反状,忌之,以火攻,阴设反机以焚之。死时,奴儿哈赤甫四岁,宁远不能掩其功,哭之尽哀,抚奴儿哈赤与其弟速儿哈赤如子。”
苕上愚公著《东夷考略》载:觉昌安与塔克世同为李成梁向导,死于从征阿台之役,当时,“奴儿哈赤方幼,李成梁直雏视之。”
海滨野史著《建州私志》载:觉昌安与塔克世同死于从征阿台之役,“成梁雏畜(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事成梁甚恭。”
归纳一下,以上这些记载同记一件事,但具体情节各不相同:一说努尔哈赤之父、祖同死于李成梁攻王杲之役,时努尔哈赤年十五、六岁,为李成梁收养;二说努尔哈赤之父塔克世帮助李成梁消灭王杲之后,被杀,时努尔哈赤刚四岁,李成梁视之如子;三说努尔哈赤之父、祖同死于从征阿台之役,李成梁视年幼的努尔哈赤如子;四说与三说意思相同。
有如此多的不同说法并不奇怪,因为明人所记都得自传闻,讹误难免。而且,由于传言甚多,正说明了其事尽人皆知,并非无中生有之事。问题在于究竟哪一说可信,抑或都不可信?
考证过程比较复杂,读者诸君大概并不愿细看,这里就直接给结论了:努尔哈赤十六岁时在外曾祖父王杲家中经历了全寨覆灭的惨祸。侥幸的是,由于他的祖父和父亲为李成梁作向导,他本人又机智地“抱成梁马足请死”,李成梁因此“怜之,不杀,留帐下卵翼如养子”。
《建夷授官始末》一文的记载合乎情理,真实可信。所以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努尔哈赤十六岁时确曾为李成梁所收养,在李成梁帐下生活了一段时间。
至于生活了多长时间,没有发现史料明确记载,但据《清太祖实录》所记,努尔哈赤十岁丧母,继母待他寡恩,十九岁的时候,唆使其父与他分家,“家私止给些须”,由于家贫,他不得不自食其力,采集榛子、松子、蘑菇和挖参,拿到抚顺马市贸易以谋生。由这段记载看,他在最迟十九岁之前已脱离李成梁,回到了自己家,分家后,即自谋生路。
另外有人质疑,所有关于努尔哈赤为李成梁收养的记载都出自明朝方面,未必可信。其实这倒不成为疑问,因为鞑清修史的风格众所周知,对于曾经隶属于明朝的史实都讳莫如深,这样事自然不会载入史册。
不过,后人还是能找到一些痕迹的,如康熙朝徐乾学所修《叶赫国贝勒家乘》中就有这样的记载:“壬午,十年,秋九月,辛亥朔,太祖如叶赫国,时上脱李成梁难而奔我。”这是说1582年以前,努尔哈赤曾为李成梁所羁留。
总之,从史料的考证来看,努尔哈赤在李成梁帐下生活过一段时间,和李成梁关系密切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注:本书前文中也曾有按此考证进行的描写。)
所以在李成梁看来,他和努尔哈赤的关系本来就很亲近,在高务实开始明显对努尔哈赤进行打压之后,后者又越发积极地向他靠拢,送礼什么的根本不带手软。如果不是因为此次作战是皇帝陛下的宸断,李成梁根本没打算和努尔哈赤兵戎相见。
他觉得努尔哈赤此前侵略董鄂部一事可以利用,原意不过是自己出面震慑一下努尔哈赤,就能让皇上明白他在辽东的重要性了——高务实也震慑过,可努尔哈赤明面上安分了一下,马上又开始小动作,而李成梁认为如果是他出面,努尔哈赤就不敢这么做。
高务实有安南、定北、平西三大功,论功劳之大、战绩之彰,的确是开国诸将帅以后第一人,李成梁虽然不服气却也不好做声。然而,如果仅看辽东,李成梁还真觉得自己不虚高务实。
中左所之战、盘山驿之战、卓山之战、平虏堡之战、红土城之战、辽河之战、阿州之战、抚顺之战、沈阳之战、开原之战、曹子谷之战、古勒寨之战……灭王杲,杀速把亥,斩阿大阿海等……
单论任何一战,的确比不上高务实的安南定北平西,可是这也都是皇帝告祭太庙之功啊,如果加起来,那也不差高务实多少。
而具体到辽东呢?女真诸部称李成梁为李大爷,可没人称高务实为高大爷——高务实威名最胜的地方,还是安南和土默特。
总而言之,李成梁觉得自己在努尔哈赤面前的威信比高务实更高。高务实震慑之下的努尔哈赤表面上唯唯诺诺,私底下仍敢做小动作,但只要他李大爷出马,努尔哈赤必不敢再犯。
所以他对努尔哈赤虽有提防,但只是最低程度的提防,只是一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下意识反应。一旦数次秘密观察都发现努尔哈赤毫无异动,他就彻底放松了。
这一放松就出了大事。
努尔哈赤经他一放松,在城内的巴牙喇亲兵高达千余,又从外调入了数百——李成梁准许的是五百,实际上努尔哈赤因为得到其余李家军诸将的好感与默许,调入了至少八百。
这样一来,努尔哈赤在城中的兵力已然超过两千,且全都是步卒精锐。
而此时,辽东军在城中虽有七千余人(城外看管马匹的辽东军有数百),但有马的只有两千——这个说法还有问题,因为赫图阿拉城内的马棚马厩在驻军大营的隔壁,努尔哈赤叛乱一开始就把两处中间的道路堵塞了,顺便将明军的战马解开马缰放跑,任由它们在城内乱窜。
不是努尔哈赤不知道战马珍贵,而是由于他现在没有人手把战马收拢看管,于是干脆放它们在城中乱窜,反正城门关了,跑也跑不掉。
另外,战马乱窜还会堵塞道路,使明军无法有效集结——这是个双刃剑,但由于李成梁所部是精锐骑兵,努尔哈赤所部是精锐步兵,在大家都没有马的情况下,当然努尔哈赤更能任意行动。
况且明军一旦舍不得战马,在乱糟糟的城中收拢战马,那就更耽误时间,更方便努尔哈赤的行动了。
李成梁、李如梅父子跑出努尔哈赤贝勒府时所面临的的就是这般场景。驻军大营火光冲天,马厩那边人吼马嘶,道路上既有衣冠不整的明军瞎窜,又有建州兵成建制追杀,还有跑散的战马乱冲乱撞。
李成梁到底是经验丰富,一看这模样就知道局面已然难以收拾。倘若这是在野外,其实还好一点,只要找个人少地势高的地方打出自己的大旗,就能慢慢收拢人手、安定军心。
然而现在是在赫图阿拉城中,地势最高的就是贝勒府,然而这贝勒府却绝对不是久留之处,因为努尔哈赤必然会集中兵力来攻。此时留在贝勒府,无疑于自己拿盘端着自己的脑袋敬呈给努尔哈赤笑纳。
李成梁现在唯一的希望,在于自己的兵马都在城中,努尔哈赤的兵力并不占优,如果能将部下聚拢,哪怕骑兵变步兵,也不是没有机会杀败努尔哈赤。
不过,李成梁毕竟“劳累过度”,有件事他没想到,反倒是李如梅非常及时地提醒了他:“爹爹,咱们先得想法子先把东、南两处城门给堵死了,不然必有大患!”
之前说过,赫图阿拉西、北两面都是河流,因此只有东、南两处城门。论易守难攻,也只比未曾迁移到安南前的广西黄氏老巢海渊城略差一点。
李成梁马上明白过来,自己这幺儿说得对。现在不把东南两处城门堵死,努尔哈赤一定会打开城门,把他在城外的人马也放进来,到时候这局面就更加无法挽回了。
于是李如梅以及他的亲信护卫着李成梁往东城城门杀去,路上又收拢了部分李成梁留在贝勒府外的家丁,慢慢聚集了两百多人。
这两百多人或许是因为发现了李成梁,战斗力比之前明显提升,一路冲开了建州兵两次围堵,然后又碰见了李如桢和李宁。
李如桢身边没什么家丁,只有十几号人,但李宁带来了一百多人,李成梁身边的人数超过了三百。于是李如梅在内,李宁在外,三百多人的队伍气势大胜,又突破了建州兵一次围堵,冲到离东门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但他们的神勇引来了一支建州主力,额亦都带着大半个红巴牙喇牛录突然出现,将他们拦住,双方一通好杀。
李成梁身边这三百人毕竟疲劳,即便有大帅威望加成,也被额亦都逼得寸步难进,甚至还退了几十丈,眼看就要不支。
李如梅大怒,愤而操弓一箭,差点将督战的额亦都一箭爆头。额亦都虽然因为善射者必善避,险险避开了这致命一击,但却被这一箭把头盔都给射掉了下来,露出里头的鼠尾辫,颇为狼狈。
而东城城门那边也传来一声怒吼:“牵马执缰之辈,也敢在你平胡大爷面前猖狂?休要走,吃你大爷一刀!”
这一声怒喝李成梁极为熟悉,转头望去,果然看见李平胡不知道从哪杀了出来,追着一名建州将领而走。那建州将领不知是不是已经与李平胡有过交手,刀鞘都不知道落到何处,手持一把朴刀夺路而逃。
这建州将领跑近,正好瞧见额亦都,慌忙中大喜,叫道:“左额真,我是伊朗阿,救我!”
额亦都方才也听见李平胡的吼声,知道此人是李成梁的中军大将,平素专司护卫李成梁,武力超绝。
此时正巧李平胡将将赶上伊朗阿,一刀砍出,伊朗阿用尽全力前扑,还是被他在背后削了一刀。这一刀虽然被他前扑卸力大半,竟然仍破甲划伤了他的后背,伤口深达一个指节,白森森的背骨都看见了。
额亦都吃了一惊,也连忙操弓在手,朝李平胡大喝一声:“你便是李平胡?看箭!”
李平胡素来不穿重甲,又知女真重箭的威力,下意识便放弃了追杀,收刀于胸前准备拨箭。谁知道额亦都这一箭根本不是朝着他这一边,而是远远瞄准李成梁,“嗖”一下射了出去。
李平胡惊出一身冷汗,大叫一声:“贼子休伤我家大帅!”
那边李成梁自己也吃了一惊,他平素倒不怎么怕冷箭,因为他出战时都是穿着里外两层宝甲,但方才情形太紧急,此时身上根本不成被甲。六十二岁的老将,想要避开额亦都的箭自然千难万难。
然而一个身影忽然冲到李成梁前方,李如梅的怒喝也随之响起:“建州狗奴,凭你也配伤我父!”刀光一闪,竟然不偏不倚地将这支箭拨开。
第197章 狂澜既倒(下)
天下传言,铁岭李氏自李成梁之后,乃有“九虎将”之说。九虎将者,成梁五子、四从子也。
这个说法如果让高务实评价,肯定会嗤之以鼻,因为之前曾差点被他“办”了的李如桂也赫然位列九虎将之一。如此人物若也堪称“虎将”,那虎将未免太丢份了些。
高务实还是比较认可后世的主流说法,也即史载中所云:“成梁诸子,如松最果敢,有父风,其次称如梅。”
李家军传至第二代,只有李如松毫无疑问可以称得上虎将,如果非要再加,那也只能找出一个李如梅来了。至于其他人……呵呵。
李如梅的一大特点是善射,外人也常以小李广称之。不过绝大多数人不知道,李如梅的刀法也堪称辽东一绝,李如松曾私下称赞“不在愚兄下”。
这话或许有自谦的意思在里头,但考虑到李如松为人处事的风格一贯直来直去,倒更有可能是句实话。
额亦都的这一箭证明了李如梅的确刀法了得。要知道,以刀拨开飞射而来的箭矢可不像武侠小说里那么轻易,从力学的角度而言,它不仅需要时机把握得足够准确,还需要一个巧劲,否则就会斩断箭身,而箭矢及前半截箭身依旧会保持飞行轨迹,射中目标。
见李如梅一刀拨开飞射而来的女真重箭,额亦都也不禁微微变了脸色,再想起对方刚才一箭差点要了自己的性命,知道此人实属劲敌,于是不再与李如梅纠缠武艺。
额亦都一声令下,红巴牙喇部一分为二,一部分上前拦住李如梅、李宁所将之兵,一部分则以优势兵力猛攻李平胡。
李平胡本人虽勇悍,但此时麾下只有不到百人,哪里是近三倍兵力的巴牙喇亲兵对手?他虽然连杀七人,但麾下士卒顷刻间损失近半,已不能支。
李成梁见势不妙,不得已召回李如梅,打算兵行险着,干脆扬起自己辽东总兵官的大旗使走散的家丁士兵聚集。万没料到此时身后的贝勒府忽然扬起了另一支白巴牙喇的旗帜,却是安费扬古已经攻克贝勒府,从后方杀了过来。
李如梅、李宁腹背受敌,哪里还抵挡得住,只能护着李成梁南奔。
但这个举动无疑害了李平胡,额亦都将追击李成梁的大功让给安费扬古,自己合红巴牙喇亲兵之力围攻李平胡。李平胡身被七箭,勉强走脱,绕行赶上李成梁时,还没来得及参见便昏了过去。
李成梁又悲又急,也不敢停下脚步,只能命人架着李平胡一起逃走。此时刚赶到南城门不远,却听得城门口喊杀声四起,定睛一看,城门已开,建州兵汹涌而入,城门口的明军已然溃散。
李成梁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万念俱灰,抽出腰间短刀打算自刎。李如梅眼尖,连忙夺了他的刀,道:“爹爹万不可如此,倘爹爹身殁,此间我军无一能活也。”
李成梁悲声道:“我不死,尔等便能活耶?”李如梅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就在此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一声巨响,宛如城墙倒塌之声,李成梁父子亲信等都是一愣。李如柏赶紧上前查看,很快带了一将前来,却是秦得倚。
秦得倚见到李成梁却是大喜,慌忙上前说明情况。原来他今夜值守东南门之间的城墙,下半夜忽然发现努尔哈赤城外之兵有所异动。
他当时倒也没料到对方敢反,只是以为努尔哈赤人在城中,压制不住城外部下的反对声浪,怀疑这些人是要攻城。由于敌情不明,也不是很能断定,因此只先调集了炮营部分大炮和一批火药过来以防万一。
后来的情况不必说了,他见努尔哈赤已反,又见东南城门都有建州兵猛攻,己方正节节败退,估计大有可能不保。东南两处城门既然保不住,敌军入城便已注定,此时死守已经不可能,唯有赶紧找到足够的马匹撤出去才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为此,他一边命人收集逃散的战马,一边安排火药炸城。李成梁他们方才听到的就是城墙被他炸塌的声音。
秦得倚炸塌了城墙,但一时又不敢走,因为李成梁没到,他走脱了估计也免不了一死。但恰好李成梁偏偏来了,所以秦得倚才大喜过望。
李成梁自己却犹豫起来,城中这八千精锐有四千是他本人或者说李家直系的家丁,其余则是如李平胡、李宁、秦得倚、孙守廉等“李家军嫡系将领”所部,在外人眼中都是四万“李家军”中的一员。
这样一支嫡系精锐力量,难道现在就如此轻易放弃了?
然而李成梁也犹豫不了多久,因为安费扬古与额亦都已经紧随其后的杀奔过来,而且这一次还不止带来了红白两牛录巴牙喇,刚刚入城的约两千建州兵也在他们指挥下向李成梁等人包夹而来。
李成梁慨叹一声,下令照秦得倚的意思从塌墙处撤离——说是撤离,其实就是逃跑。幸好秦得倚这时候已经收罗了五百多匹战马,红白两支巴牙喇战斗力虽强,到底跑不过奔马,李成梁父子及亲信险险走脱。
出得城外,李成梁回头一看,老泪纵横。八千铁骑,逃出来的只有四百多人,自己素来倚为中军护卫的李平胡身受重伤,虽然看来没有致命伤,但没有一年半载时间肯定难以完全康复了。
李成梁大败的消息不知为何传得极快,曹簠那边次日就探知清楚,而他正和戚金商议该如何进行下一步打算,兵部的加急军令忽然到了:命曹簠接替李成梁,代管此次征讨建州之一应军务。
曹簠也不知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又是个持重之人,在李成梁败得莫名其妙却又没有准确内情得知的情况下,只能要求麻承勋与他千万保持联络,两部决定在马尔墩寨先行会师。这实际上改变了李成梁所谓四路大军合围赫图阿拉的作战意图,不过……李成梁自己都败了,现在军务由曹簠接手,改了也就改了。
曹簠这边还在为了弄明白事情原由以及接下去的打法纠结,京师之中的动向居然反比辽东更快——高务实并未出手,但却有人抢先弹劾了李成梁。
先是都察院山东道御史韩先友弹劾李成梁杀良冒功旧事,劾章曰:
“臣驻辽阳久,问询李成梁往事,则曩所闻巷论,如谓首功多伪增云云皆不诬。乃更有甚者:彼辽人也,庐舍间消长,锱铢无不知,凡富室有子,辄以选士征之,入贿乃已,其贿以产为差,率半没焉。壮丁健马,咸籍幕府,即裨将无放留。
大约括万户之脂膏入一家,萃百城之精锐归一姓,以故亦能战;而发军时,其家众或人挟一首以出,辽人谓之怀挟。比归,虏首累累,不知得自何所,堪痛哭矣!
前壬申(隆庆六年,1572)阅视时,李成梁方有内主,焰甚炽,使者食次,偶呫嚅自语曰:兹盛秋,安得一捷壮我色!明日,忽传警,俄捷书至,获虏首数十级,使者警且喜,如数报上。
其兵宪陕人也,乡达者以私问之,答曰:此边将常事,何问?盖实无一虏也。首功既多,姻故及奴皆拜爵,厚禄尽入私家,家益实,伍益虚。我报捷不休,虏入寇不止,所失堡数十,皆犁为田,按故记询之,莫可踪迹日久矣。诸偏裨岁贿,皆有额金,土物错辽产,盖鳞算栉收焉。非无战功,实不能于罪当也……”
按此弹章所言,李成梁杀良冒功不是一日两日,也不是一年两年,竟然是在隆庆年间就已经开始有过了,只是这几年开始越来越多。
随着这道弹章出现,更多的弹章也开始蜂拥而入,一开始大家还都在说杀良冒功这条罪名,渐渐的开始谈到贪蠹。虽然高务实没有刻意号召,但实学派的官员已经忍不住亲自下场。
去年巡视过辽东的吏科左给事中侯先春也上疏弹劾李成梁,劾章曰:
“成梁……日事营家之计。在市场,则岁选良马千匹,扣索官价四五万两。大司马输马价以入边,成梁只填溪壑之欲。
在盐课,则岁占盐目万引。又受献纳三四万。大司农开辽南盐引以充饷,成梁徒供垄断之私。宽奠、清河等处,岁科军饷三万两,买纳年例参五千斤余矣。
又派屯民每家十斤,或五、七斤,计价银二三万两。科派者,心腹夏守茂、缪惟等。收受者,家人李定也。家之肥,民之瘠矣。
开原伍奠等处,岁献貂皮一千五百张。各将领家献沙金二十余两矣。又派住户金三千两。商贩貂皮三千张,计值不下二万余两。散派者,心腹张文学、小谢二等。收受者,亦家人李定也。财之聚,怨之府矣。
遇地方失事,则会各路将领,每出银五百,名曰:谢部礼。计一次,则收万金,尽入私囊。而谢部等费,或几千金,或万金,则出自本营将官。如李宁失则,出银四蒲包可推也。
遇朝廷赏赉,则以衣物皮张等项,分给各军一半,曰:答对。计每次所领万金,半充私囊。而升一官,封缺千两,或五百两,各有定额。如近日戴良栋之升参将,则得银一千两可质也……”
一条条,一桩桩,读来宛如亲见。
其实李成梁杀良冒功之事,高务实前世就知道了,只是他没有刻意细查。其实就他所知,至少早在万历六年之时,李成梁便纵容部下杀降冒功。
在《义县志》中曾记载李成梁的部下买汉人的首级来充当军功的事件。但前世历史与现在不同,前世在万历十年之前,李成梁由于受到张居正的庇护,其罪证大部分没有被揭发出来,不过随着张居正、申时行等人的失势,朝中言官开始逐渐弹劾李成梁的种种罪行。
不断有人检举李成梁的过错,大多都指责其弄虚作假,掩败冒功,甚至是杀害良民冒充敌人,犯下欺君之罪。
如万历十六年三月,李成梁讨伐海西叶赫部落时因杀敌有功受到嘉奖。但是据《万历邸抄》记载:“十六年春,剿那林孛罗(纳林布禄),围攻不克。军丁死者以半。又天寒冻死推车军士数千。因无虏功,遂割死军五百五十余颗报验。御史许守恩欲劾之。而巡抚以势挟而求止,竟以报功。今守恩在蜀,可召而问也。”
可见其功并非都是真实。另外《神宗实录》中也记“成梁自知袭杀属夷已盈众口,遂密教郭梦征诱夷人,以石门花谷之富,指引道路,啖令抢掳,以证属夷之罪。又忌副将孙朝梁恐其成功,令李平胡贿买夷人,专抢辽阳一日二三次。又密令备御张栋等策应支吾,俾朝梁不得与贼合阵。于是,(兵科张)应登题参石门之事,以实成梁掩杀之功。一唱一和,捷如响应。”诸如弹劾李成梁贪功冒杀之事尚有很多,不一一列举。
然而,即便如此,宫里却始终没有回应。
没有回应,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是皇上留中不发,认为证据不足或其他原因不愿追究;一是皇上震怒,但认为实际情况可能比现有证据更坏,暗示臣下继续揭发。
于是次日巡按直隶御史任养心上疏了,弹劾辽东总兵李成梁父子兄弟列据宣辽蓟保,恐有尾大之患。
任养心弹章云:“石亨仇銮未叛时,并先握兵柄,幸皆早发,其奸扑灭故易。今成梁驻辽左,如松驻宣府,如樟驻密云,成材驻黄花,而李平胡、李兴、李宁、王维藩等皆姻旧厮养为列镇,参游不可胜数。环神京左右蟠据,横骄莫可摇动,而如柏贪淫跋扈犹甚,若驱逐后时,恐生他变……”
这一次,指责李成梁的罪过已经不止于实际存在的罪名,而是开始上升到武臣拥兵过多,朝廷上下、文武百官看到这道弹章,真是个个屏息凝神,等待皇上宸断。
第198章 挽狂澜(上)
李成梁的仕途忽然之间变得危险起来,朝中的抨击之多、力度之强,连申时行都有些怯于救场,只是在王锡爵的坚持下,申时行还是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发动各个级别的心学派官员开始为李成梁论功、开解,以期皇帝陛下不要因为这么“区区一次战败”就忘记了他以往数十次大功小功。
王锡爵劝申时行的话挺简单:“若失李成梁,恐九边再无我辈立足之地也。”
心学派开始为李成梁辩解之时,实学派方面要求严惩李成梁的声音正值高涨,很多中立派官员出于公私等各种各样的原因,也大多加入打压李成梁的呼声当中。当然,也有站在心学派观点一边的。总之,朝廷又被两种完全相反的声音包夹。
而在此时此刻,一贯被认为极力打压李成梁的实学栋梁、户部尚书高务实却始终没有发声,宛如在此次事件中置身事外了一般,引起了很多人的猜疑。
事实上,高务实不是打算置身事外,而是在审慎地思考李成梁此人在“历史的高度”下究竟该如何评判其功过。
李成梁的功劳此前已经说得很多,高务实的了解也足够详细,倒是不必再赘述了。李成梁的过呢?除了这次被参劾的那些基本都可以看做实情之外,还有一点最为关键但言官们并不可能知晓的,那就是后世常说的“李成梁纵容努尔哈赤,养虎遗患”,高务实现在仔细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
李成梁是否纵容了努尔哈赤?如果是,这种纵容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如果是,这些纵容对于努尔哈赤崛起的影响究竟有多大?如果没有这种纵容,是否能确定努尔哈赤就不能崛起?等等等等,这些问题成为了高务实眼下忽然要想清楚的问题。
高务实觉得,由于关系密切,李成梁作为威镇辽东的大帅,肯定对正在成长中的努尔哈赤产生过深刻的影响。不仅如此,从原历史的角度来看,对努尔哈赤的崛起,李成梁的确有所帮助,具体表现在四件事上。
一是努尔哈赤于万历十一年消灭阿台之后,李成梁将被误杀的塔克世尸首找到,交还努尔哈赤,并将寨内所得敕书二十道、马二十匹全部给了努尔哈赤。努尔哈赤袭职为建州左卫都指挥使。
努尔哈赤起兵时,不过是一个无助的“孤雏”,仅有“遗甲十三副”,既无影响,又无实力,连他本家族内的亲属都与他为敌,处境极其艰险。李成梁在这个时候给他敕书、马匹,交还塔克世尸首,承认他袭职都指挥使,不仅是对他的安慰,更是对他莫大的支持。
敕书对于女真人来说,具有重要的意义,有敕书才有通贡市的权利,而贡市是女真人获取必要的生活物资,赖以生存的重要经济来源。同时,这也标志着朝廷对他地位的承认。
二是万历十四年,努尔哈赤向明边吏索要仇人尼堪外兰,明边吏即交出。并因以前误杀觉昌安和塔克世之事,对努尔哈赤“自此每年与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以了其事。”
这事在当前已经没有发生了,而在原历史上存在,并且实际上是上一件事的延续。努尔哈赤初起,当然不敢表现出丝毫对朝廷、对明边吏的任何不满,只以报尼堪外兰唆使官军杀害父、祖之仇为由,而尼堪外兰得到官军的保护,努尔哈赤向官军索要尼堪外兰,官军竟然同意交出,任他将尼堪外兰杀了,这是在女真人中给足了他面子。
至于每年给予银、缎作为误杀他父、祖的补偿,就更不仅是抚慰、给面子,更是经济上的支持。虽然交出尼堪外兰这事是边塞将吏所为,未必是李成梁直接干预,但和他三年前给予敕书、马匹的态度一定是有关系的。特别是银、缎之赐更不会与他无关。
三是万历十七年,朝廷授予努尔哈赤都督佥事职衔。努尔哈赤起兵初期,全力以赴统一女真各部,对朝廷努力表现“忠顺”,以取得官方支持。
他谨慎地按照要求派人到明廷朝贡,在抚顺、清河、宽甸、叆阳四处关口进行互市交易,照例领赏:几次将部属抢劫的汉人及牲畜送回;这一年,又杀了入边抢掠的女真酋长克五十,向明边吏献上首级报功,于是,经总督张国彦等上疏奏请,朝廷同意予以嘉奖,授予都督佥事职衔。
当时,对女真人来说,能得到朝廷封赏,意味着具有了高出他人、可以号令其他部落的地位,是莫大的荣誉,所谓“窃名号夸耀东夷”。所以,努尔哈赤“慕都督之号益切”,经过努力争取,终于达到了目的。
万历十九年,当叶赫部纳林布禄派人以发兵征伐相威胁的时候,他骄傲地怒斥道:“昔我父被大明误杀,与我敕书三十道,马三十匹,送还尸首,坐受左都督敕书,续封龙虎将军大敕一道,每年给银八百两,蟒缎十五疋。汝父亦被大明所杀,其尸骸汝得收取否?”
这段话很能说明李成梁对他的支持是多么有力,使他在女真各部中有了多么优越的地位,有了骄人的资本。
不过,上面这段话里有个问题需要辨明,那就是“续封龙虎将军”之事。明廷加封努尔哈赤为龙虎将军事在万历二十三年,《清太祖武皇帝实录》修于天聪九年(1635),这里为了夸耀而把后来的事提前说了,这是修书人的问题。
还要说明的是努尔哈赤封龙虎将军时,李成梁已于三年前被劾去职,所以这事不能说是他的责任,当然,还不能不说这事和此前努尔哈赤的受封所打下的好基础有很大关系。
四是万历三十四年,放弃宽甸等六堡已开垦多年之地,为正在发展中的努尔哈赤提供了势力扩展的空间。
万历元年,由李成梁倡议,将官军的防线向鸭绿江边推进了800里,将原来的孤山堡移建到张其哈剌佃,险山堡移建到宽甸,沿江新安四堡移建到长佃、长岭等处。这就是著名的宽甸六堡。
六堡位于鸭绿江以西,毗连建州女真,是防御女真的前哨,战略地位十分重要,而且,经过三十几年开发,“生聚日繁,至六万四千余户”。
李成梁第二次守辽时,军事力量大不如前,防守吃力,便与总督蹇达、巡抚赵楫一起建议,放弃了这一带地方,将防线后撤。于是,这一片已开垦之地就落入了努尔哈赤之手。这时的努尔哈赤已经统一了建州女真以及海西女真三部,势力蓬勃发展,地盘的扩大对于发展更加有利了。
李成梁作为辽东大帅,而且是在朝中和地方都极有影响的“太师”,在以上四件事上对努尔哈赤崛起初期的顺利发展无疑是在外因方面起了很有利的作用,也可以说,李成梁对努尔哈赤的崛起是有帮助的。
所以综上所述,高务实认为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李成梁和努尔哈赤关系密切,对努尔哈赤的崛起起了有利作用。正因如此,后来努尔哈赤叛明为患时,朝野都说李成梁“养虎自贻患”,直至后世也还有人骂李成梁是汉奸。
但高务实认为,即便他与李成梁如今并非一路,甚至还属于政敌,但如“汉奸”这样的评价,仍未免有些过激。
客观地来看,李成梁守辽三十年所作所为,虽然无论间接,还是直接,都对努尔哈赤的崛起有利,但从本质上而言,他还是在忠实地执行明廷对边疆少民“分而治之”的政策,“离其党而分之,护其群而存之”。
对不听朝廷约束的王杲及其子阿台、叶赫部两代东、西贝勒等进行严厉的惩罚,给以足够力度的打击,但对表现“忠顺”的努尔哈赤却是宽容的,后来很值希望他能像哈达部王台父子一样效忠朝廷、忠顺守边,而对于他后来的叛乱,高务实认为李成梁应该也是始料而不及的。
不过,李成梁镇辽后期,当年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早已消退,辽兵的实力也早已不是当年,要控制辽东局面他已经力不从心了,所以才有了他万历三十四年放弃六堡之防的举动。
当时他提出放弃六堡的理由就是“地孤悬,难守”,事实上这是一句实话,也是实情。这时候他所求的只是维持辽东暂时的平静无事了。所以,也不能说他是有意扶持一个他所服务的王朝的叛逆者、掘墓人。
“汉奸”这顶大高帽既然摘掉,高务实就认为李成梁在他过去的功劳之下至少罪不至死——高务实本身在政治上一贯不喜欢搞斩尽杀绝,正如同当年他没有对张居正斩尽杀绝一样。
哪怕你是我的政敌,但只要你的基本出发点里头还是有为这个国家和民族考虑,那我就不至于非要与你不死不休。
人民内部矛盾嘛,还不算完全的敌我矛盾,这属于我站了上风、掌握了实权就可以偃旗息鼓的矛盾。
而且说实话,实学派官员们现在对李成梁的抨击本身也已经开始出现“拔高”,尤其是说李成梁尾大不掉这一点。
李如松在不久前刚刚履新,去了宣大任宣府总兵,麻承恩被调去陕西三边进行西北平乱战争之后的扫尾工作。故而任养心在弹劾李成梁的说辞之中有“环神京左右蟠据,横骄莫可摇动”一语。
这个说法就显然有些拔高,因为李如松刚刚调任宣府,而宣府事实上是实学派——或者干脆说高务实——的基本盘之一。李如松虽然带着五千辽东铁骑,是放在哪里都称得上强大的一股力量,但具体到了宣府的话,这五千铁骑也只能保证他说话有人听一听,绝对称不上什么“不可摇动”。
宣府之军力,总额已经超过13万,而且作为高务实影响力巨大的“嫡系”军镇,无论武备还是训练都堪称楷模,虽然不能说已经可以无视李如松的五千铁骑,但至少可以丝毫不惧。
李如松之外呢?李家军出身的将领虽然众多,所任职务也不能说不重要,但无论在哪——即便是在辽东,也不足以形成“尾大不掉”。
本来辽东方面很可能真要出现这种可能的,但经过高务实抚辽时期的一番操作,他的宣大“嫡系”对辽东已经有所渗透,而辽东仅次于李成梁的本地将领曹簠也早已是他麾下将领,目前所掌握的“嫡系力量”是并不弱于李成梁的。
李成梁平时在辽东显得极其强大,那和他是在任辽东总兵关系更大,如果没有这张虎皮,单靠李家军可不至于。
况且李家军被李如松带走了五千,这次又损失了八千(其实并没有完全损失掉,但朝廷方面包括高务实现在都按全军覆没计算了),当初号称四万家丁的李家军现在只剩两万七千左右在辽。
辽东有大军十八万左右,李家军剩下的这不到三万人真的能反了天去吗?何况曹簠及高务实的宣大嫡系加在一块儿也有将近三万,李成梁如何能真正做到尾大不掉?
说句实话,要说李成梁尾大不掉,那还不如说高务实尾大不掉,只不过按照大明的传统,朝廷并不认为文官能够“尾大不掉”,哪怕心学派都没有这种意识——他们也只是觉得高务实在军中的影响力太大。
然而文官对武将的影响力问题,朝廷诸公是不会多说什么的,此前掌权的文臣大佬,谁没有收到过武将们自称门下走狗的投效书?这是一个但凡作为文官都不会打破的传统,甭管心学实学,都不会在这个问题上打破默契。
这样一想,高务实就觉得这件事最好还是有个限度:弹劾李成梁就弹劾李成梁,不要拉拉扯扯把其他人都牵连进来。
比如李如松那种直肠子,你说他打得不够好他可能也就认了,但你说他居心叵测要造反,没准他本来根本没想过,但经你这么一咋呼,人家怒火中烧真的反了也没准。
现在的问题在于皇帝没有透露口风,不知道他生气不生气,或者生气到了什么程度。不搞明这些,高务实也有点不好主动表态。
瞌睡就有人送枕头,高务实正打算继续保持沉默等皇帝的反应,陈矩忽然亲自来了,说皇上宣召,命高务实至乾清宫西暖阁觐见。
第198章 挽狂澜(中)
高务实的新府邸尚未完工,现在还住在京城西北郊外的白玉楼,进皇宫如果按路线而言当然是北面的玄武门最近,但由于玄武门直通后宫,外臣并不方便,所以他一般是走东华门入宫。
东华门入宫则离文华殿最近,内阁也在边上不远,这也是朱翊钧常常在文华殿接见臣下或举行召对的原因之一。然而,高务实经常属于特例,朱翊钧也很喜欢让他直接去乾清宫的东西暖阁。
高务实自己也摸清了规律,如果朱翊钧找他是以私事为主,多半会要他去东暖阁,倘若是以公事为主,则一般会让他去西暖阁。
今日既是让他去西暖阁觐见,那看来多半就是公务。此时刚刚开年,公务方面的事情固然很多,但今天却不必多想,朱翊钧肯定是要问关于李成梁的事。
果不其然,高务实一到西暖阁,朱翊钧就朝陈矩摆了摆手,习惯性地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高务实一人。
这种时候他们君臣二人通常都比较没规矩,朱翊钧如同招呼老同学一样招呼高务实坐下,然后直接了当地问道:“李成梁这一败,你此前有没有料到?”
高务实面现异色,反问道:“皇上以为臣坐视宁远伯之败?”
“那倒不是,我只是好奇,你不是一贯料事如神么?”
高务实无奈道:“所谓料事如神,不过是按照正常情况进行合理推算,但宁远伯此败实属意外,臣又不是神仙,这如何能料到?”
“你是说没料到他会中努尔哈赤的诈降之计?”朱翊钧问道。
高务实沉吟了一下,答道:“不仅如此。臣一来没料到努尔哈赤会如此兵行险着、剑走偏锋,并且对宁远伯做得如此决绝;二来也没料到宁远伯对努尔哈赤的提防之心如此不足,竟然会出现这样的低级失误。”
“低级失误……”朱翊钧喃喃念叨了一句,顿了顿,吐了口浊气,皱眉道:“你说李成梁是不是真的老了?”
高务实一时没想好怎么回答,正打算琢磨一下用词,谁料朱翊钧却似乎并不是打算等他回答,反而自己又接着道:“我让他去敲打努尔哈赤,又不是让他吓唬一番就完事,结果他拉开这么大一个四路进剿的架势,最后却打算在一场小战之后就接受努尔哈赤的投降……你说他到底有没有弄懂我的意思?”
如果高务实要陷害李成梁,此时只要说李成梁是弄懂了但故意装作没懂而自行其是,估计朱翊钧肯定是要怒火中烧的。
但高务实并不打算这么做,因此他假意思索了一下,摇头道:“也许宁远伯确实有些判断失误,认为拉开这么大的架势之后,努尔哈赤就会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然过火,今后就会老实下来了。”
“哼,自作聪明。”朱翊钧轻哼一声,又皱了皱眉:“但我有一点不明白,李成梁以前是很在意这些军功的,按理说这次也是个好机会,为什么他会满足于震慑,而不是去犁庭扫穴?”
高务实思索着道:“或许宁远伯是想保存实力,将力量积蓄到将来对察哈尔一战中去。”
“哦?”朱翊钧闻言也不禁思考起来,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道:“这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哼,那他的胜负心可是太强了些。”
高务实一怔:“皇上此言何解?”
“你真不明白?”朱翊钧有些诧异地道:“打察哈尔的话,宣大、蓟辽、昌平、保定等镇乃至于京营禁卫军,甚至土默特都可能会出兵,这局面除了你去统兵能镇得住场面,其他人我能放得下心?”
之前虽然外界都是如此猜测,但毕竟这还是朱翊钧第一次明确表示察哈尔之战的统兵人选是他高务实,是以高务实也只好欠身道:“臣愧不敢当。”
“你愧不敢当,那我就只好御驾亲征了,哈哈。”朱翊钧笑着摇了摇头。御驾亲征当然不可能,前有英宗,后有武宗,例子就摆在那,御驾亲征这种事提也别提,否则朝廷肯定直接炸锅。
英宗当年整了个土木之变,把好好的京营彻底葬送了个干干净净,顺便坑死了当朝第一名将、曾经打得安南屁滚尿流的张辅;武宗倒是没吃什么败仗,甚至还取得了一些战果,但他却因为种种离经叛道的行为被文臣们极力抵制,到现在早已成了昏君的代名词。
朱翊钧既不想冒着亲征失败的危险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也不想明明打赢却莫名其妙就混成昏君,所以自然是不会考虑御驾亲征的。
何况在他的意识当中,他是要和高务实君臣共济留下千古美名的,具体做法就是他坐镇京师英明决策,高务实则去落实执行。按照这一思路,打仗这种事本就是高务实的任务,他一个皇帝干嘛要抢活干?
再说,他觉得这活自己抢过来也不会比高务实干得更好,那就更没有必要画蛇添足了。
所谓君君臣臣,这也是君君臣臣的体现。
不过这话说出来,高务实却不得不有所表示:“主忧臣辱,皇上这样说,臣实在惭愧。”
“你快得了吧。”朱翊钧笑着一摆手:“我也没什么忧,我就是想说你能不能别总是胡乱谦虚。就说察哈尔决战这事,从高先生到你,整件事都是你们伯侄二人在策划,你又是咱们大明首屈一指的统兵文臣,这事儿我不交给你还能交给谁?真交给别人,你看外廷会不会吵得沸反盈天,所以你又何必谦虚?”
高务实苦笑道:“臣……多谢皇上信重。”
朱翊钧摇了摇头,又道:“既然说到统兵,那咱们话又说回来,李成梁这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八千精锐几乎一夜葬送,外廷看来也吵得很凶……你是最了解边情的,你觉得怎么处置才合适?”
高务实沉吟道:“宁远伯此败,着实让人意外,损失呢也的确不算小,不过这场仗毕竟还没打完……其实臣觉得皇上并不一定现在就要处置。”
“哦?”朱翊钧略有些意外:“李成梁部不是这次进剿努尔哈赤的主力么?他都败了,这场仗还能打下去?”
高务实道:“打还是能打的,曹簠手头还有六千人,全都是生力军,进展也很顺利;麻承勋虽然遇伏受伤耽误了几天时间,但他原本进军太快,现在反而拉平了战线,其部本身的损失也微不足道,这就是九千了;再加上杨元那边的三千人,以及可能会有的董鄂部援军……”
“董鄂部就算了,他们能出几个兵啊,三百还是五百?别拖了杨元的后腿就好。”朱翊钧盘算着道:“六千,三千,三千,还剩一万二。努尔哈赤有多少兵来着?一开始说是七八千左右是吧?”
高务实点头道:“按战前的情报来看,估计就在这个数上下。”
朱翊钧“嗯”了一声,道:“他在伏击麻承勋那场仗,虽然靠着暗箭伤了麻承勋,拖延了麻承勋进军的速度,但从损失上而言,反倒是麻承勋损失更轻,战报中说努尔哈赤损失了千余人……”
高务实这时候打断道:“皇上,伤员不能全算做损失,有些轻伤很快便能恢复并重新投入战争。”
“哦,那你估计努尔哈赤实际能损失多少人?”朱翊钧在这方面倒是从谏如流,马上接受了高务实的说法。
但高务实很谨慎,只是道:“臣未曾亲临战场,其实无法准确估算,不过按照以往的经验而言,他大概会损失五百至六百人左右。”
“行吧,那就按五百来算。”朱翊钧道:“他最多八千兵力,在北路损失了五百,赫图阿拉那一夜他虽然偷袭李成梁得手,但我想也不可能没有伤亡……五百总能有吧?那就只剩七千了……”
高务实心道:李成梁那晚的表现虽然糟糕,但这就好比曹操在宛城那次一样,看似惨兮兮,把典韦都搭进去了,但其实更多的只是场面惨。实际上张绣的损失也并不轻,所以当曹操再次对宛城动了心思的时候,贾诩依旧劝张绣直接投降。
想到三国,又想到曹操,高务实突然若有所思,又想到了孙子兵法。
后世关于《孙子兵法》的传说有很多,例如美国西点军校的必修课,海湾战争中的美国大兵人手一本等。真正读过孙子兵法的人,不用辟谣也知道这些传说多有杜撰之嫌。
孙子兵法讲的更多的是一种“不战而胜”、“先胜而后战”的思想,不可能是普通士兵的作战手册,更不是一般人理解的奇谋异策。孙子最强调的是压倒性的优势,绝不会提倡后来的用兵之人用冒险的方法去取得胜利。
但是很无奈,《孙子兵法》这本旷世奇书,广为流传的也只有其中的几句“金句”。由于古文对于很多现代人来说晦涩难懂,加上翻译水平参差不齐,真正通篇读过《孙子兵法》的人其实不多,而能够读懂其中奥义的人,就更加是凤毛麟角了。
“中国古代”里对《孙子兵法》理解最为透彻的,在高务实看来除了孙子自己,恐怕要属曹操。和同样注解过《孙子兵法》的其他人物相比,曹操是真正带兵打仗的人,对战场有身临其境的感受。而他作为一个实际上的统治者,对于战争的消耗,也有着直观的经验。然而很可惜,曹操对《孙子兵法》的注解也比较的简单精悍,且同样是“古文晦涩”,后世的普通读者难以消受,只适合作为学者们的重要参考。
什么样的兵法思想是普通人也能够消化吸收呢?恐怕可以算上一本《三国演义》。如果说曹操在军事上是凭借《孙子兵法》建立了魏国,那么可以说努尔哈赤和皇太极则是凭借明人写的《三国演义》灭亡了明朝。据说努尔哈赤在李成梁军中学汉文的时候,其最喜欢读的书就是《三国演义》。
作为外族之人,在学习汉语的过程中更容易接受语气用词更通俗的小说,尤其是带有很多军事谋略色彩的小说,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努尔哈赤要求自己的子侄熟读《三国演义》,从中学得兵法韬略。在具体实战时,也经常使用《三国演义》上的招数。甚至对子侄指挥战争的优缺点,他都要在《三国演义》中找到依据。
努尔哈赤死后,比他更重视喜欢学习汉人谋略的皇太极继位,立即将《三国演义》翻译成为满文,要求文武大臣都要学习,让这本书成为正式的谋略典籍。例如皇太极效仿刘备的桃园三结义,将自己(后金)比作刘备,将蒙古科尔沁部比作关张。而对于明朝的降将,则效仿曹操笼络关羽的故事,给予各种优待等。
在努尔哈赤手上,《三国演义》基本还属于纯军事典籍。到了皇太极时期,《三国演义》甚至成了谋略大全。如今皇太极搞不好根本不会出现了,但努尔哈赤还是那个努尔哈赤,他效仿《三国演义》中张绣、贾诩的策略来对付李成梁,的确很正常。
于是高务实接着朱翊钧的话头道:“有了宁远伯这一败,其余三路大军必然会更加谨慎。眼下三路大军的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努尔哈赤的腾挪空间大受限制,想要如之前伏击麻承勋那样利用战场内线优势先打一路、再打一路,这已经很困难了。
如此,努尔哈赤要么拼死与其中一路决战,要么就只能死守赫图阿拉。但决战一路之策很容易破解,只要三路大军声息相闻,努尔哈赤与任何一路接战,都会很快面临其余两路的增援,这便陷入了车轮战,失败在所难免。而死守赫图阿拉之策,早前咱们就分析过,那是自蹈死地,在我天兵的炮火之下,女真人任何所谓的坚城都不堪一击,所以也不可能成功。”
朱翊钧听得连连点头,但最后还是很认真地问道:“所以,你确定这场仗即便有李成梁大意失荆州在前,但努尔哈赤依然必败无疑?”
“是。”高务实点了点头,也很认真地道:“臣怀疑……努尔哈赤恐怕还要再学一次张绣、贾诩。”
朱翊钧一怔,继而皱起眉头:“你是说他又要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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