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唐敏与黄斌
唐若把华华的摩托车停好,敲了敲华华家的门,没人应。
刚才唐若来华华家的时候,就没看见华华妈,不知道她做什么去了。
不管她了。
唐若把摩托车钥匙装进自己的包里,转身回家。
上了楼,唐若发现她姐唐敏回来了,正坐在屋里,跟她妈说着什么。
应该说,吵吵着什么。
“你到桂林上了那么久的班了,难道就一分钱也没存?你的钱呢?你的钱都到哪去了?”唐若一皱眉。
听上去,她妈妈的声音又尖锐又刺耳。
“我能存什么钱,我上班那儿的工资那么低,每个月就那三四百块钱,我难道不买自己用的东西吗?衣服、鞋子、牙膏洗衣粉什么的。有时候还要跟同事、朋友出去吃一下饭,钱就没了呗!”跟妈差不多的,又尖又细,锥子一样的声音,一听就是唐敏的。
“你真是一点也不懂事儿,唐敏,你看看咱们家这个样……啊!你爸爸身体不好,现在挣不了什么钱,你弟弟现在读大学,一年学费就要两三万,你还不知道省着点花钱,好歹也帮下家里,帮我和你爸分担一下,你呀你,唐敏,你真是一点也不懂事哪!”她妈妈的声音已经压过了女儿。
唐敏烦燥起来:“我没钱,每一次,不管是打电话也好,还是我回来,总是钱钱钱,我又不是开银行的,到哪去给你弄钱!”
唐若本不想进屋听她妈跟她姐说这些破事,可是想了想,还是抬脚迈进屋里。
唐敏看见是唐若,把话头停了下来,不说了。
刚才她跟老妈吵吵的话,她也不怕被唐若听到,听到又能怎么样,她就是没钱,难道老妈还能把她怎么样不成?
其实。
不是唐敏没挣到钱,而是她挣的钱,都贴到一个男的身上去了,一个叫黄斌的男人。
唐敏在桂林谈了一个男朋友,已经有一年多了,也就是这个黄斌。
唐家的大女儿唐敏,现在在桂林一家挺大的酒店当咨客,每天,穿着高跟鞋和开衩快到了大腿根上的粉红旗袍,站在酒店门口,对那些进出酒店的客人们陪着笑脸迎来送往招呼他们,一天到晚站得脚后跟发麻地挣钱。
差使虽然累,不过,工资也还算可以,在本地服务行业不算低了,唐敏对她妈其实是瞒报了自己工资的,唐敏的工资,每个月有四百七十多,还不算偶尔有客人给的小费。
关键,在酒店上班,都是包吃包住的,伙食还不错,毕竟,厨师跟服务员都是一起吃饭的,厨师们炒员工菜的时候,也挺用心的。
唐敏在酒店上班,一开始那一年多,存了挺大一笔钱的,她也给过她妈不少,只是她妈总想多挤点女儿的钱出来,供给唐欣上学用,本来,如果她妈好好做做唐敏的思想工作,再哄着点唐敏,唐敏也不是不可以多拿点钱出来的。
可是。
天生命硬的她妈,只会发牢骚。
话说。
唐敏也大了呀,她已经二十一岁了,她觉得自己也该谈恋爱了呀,她身边的那些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现在,哪一个下了班不是出双入对的!
唐敏看着别的女孩子上班有男朋友送,下班有男朋友接,心里,当然也挺不是滋味的。
当然了,出落的身材高挑,苗条俊秀的唐敏,在酒店大堂门口一站,还是很有一些客人对她表示出兴趣的,其中,就有两三个戴着闪闪发光的大金链子和大金戒指的老板,半假半真跟唐敏开玩笑说,希望能够包养她。
那些客人们的疯话。
唐敏只当没听懂。
毕竟她还年轻,还很渴望那种天真浪漫的爱情,而不是直接谈好价钱,就把自己卖给某个男人,成了他的情人、小三……
就在唐敏渴望爱情的时候,爱情为了满足她的渴望,居然真的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初中同学,黄斌。
黄斌是在某一次来唐敏上班的酒店吃喜宴的时候看见她的,当时,他激动地在门口陪着相貌标致的唐敏足足站了有一个时辰,直到酒宴开始前的那一刻,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唐敏入席。
估计,当时吃喜宴的客人中,黄斌是最早离席的一个,他吃完了饭后,立刻又来到酒店大堂,找唐敏聊上了。
那天,黄斌一直陪唐敏站到她下班,并送她回了宿舍。
第二天他又来了,第三天也是,从此,黄斌几乎每天都来找唐敏,唐敏就觉得,自己这个骑着雅马哈摩托车,戴着大蛤蟆镜的初中同学,对自己还是挺上心的。
从嘘寒问暖,也渐渐发展到接来送往了。
终于,在某一次黄斌嘴巴里叼着一枝火红的玫瑰花献给了她,并开着野马一样咆哮的雅马哈摩托,突突突,载着她到两江四湖的岸边一起吹风的时候,唐敏答应了做他女朋友的请求。
激动的黄斌,一把将唐敏推靠到江边的一棵大树的树身上,狠狠地在她脸蛋上胡乱啃了一气。
哈,唐敏脸红红的。
她恋爱了!
恋爱真是甜蜜又美好。
唐敏在黄斌的引领下,很是花前月下了一段时间,直至,将自己完全交给了他。
这些在一起的日子,确实让唐敏感到了爱情的浪漫与甜蜜,她和黄斌租了房子,置办了桌椅板凳,还买了一张新床。
那些天,唐敏每天都兴致勃勃地拉着黄斌一起逛街,从床上用品到洗漱用具,再到锅碗瓢盆,一样样采购回来,唐敏将她与黄斌的小窝打扮的如同童话世界里公主住过的小屋一样到处都粉嘟嘟的。
黄斌很大气,手一挥。
买!
花!
将浪漫进行到底。
不过,毕竟浪漫不能当饭吃的,又过了一段时间,某一天,黄斌终于还是苦着脸告诉唐敏,自己的钱已经全部花光,并付不起房租水电了,甚至连他明天的烟钱都成问题了。
唐敏站了出来。
钱,算什么!
在唐敏这儿,钱绝对应该替爱情让步。
唐敏认为,黄斌的钱是为了她花光的,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男人因为钱的问题受委屈,分什么什么你的我的!
都是我们的。
两个人的。
于是,唐敏也动了自己的积蓄,第一次她把五百块钱递到黄斌手中的时候,黄斌激动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紧紧搂着唐敏道:“敏敏,你放心,我这一辈子就认准你一个人了,如果还有第二个人,天打五雷轰!”
唐敏伸出软软的小手,堵住了心爱男人的嘴。
她觉得自己此刻很心疼黄斌。
不就是为了一点钱嘛!看看,把黄斌难为的,对自己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的。
不过。
慢慢的,唐敏就感觉,两个人在一起,绝不是一点钱的问题了。
黄斌一直没什么正式工作,在桂林靠跑摩的过日子,本来,如果黄斌勤快一点跑的话,收入应该也还是可以的。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黄斌迷上了游戏,每天他将摩托车开出去,搭不了几个客人,就连人带车一头钻到网吧里去了。
不远。
就在他与唐敏租房子的对面路边一栋楼的负一层地下室,入口处四个大字:星星网吧。
黄斌都是在唐敏上班的时候去那个网吧,然后等她快下班的时候,才匆匆下机,来接唐敏。
而他对自己近期不挣钱的理由也给得很堂而皇之:“最近抓得很严,抓到了不但会扣车,而且还会当黑车处理收缴掉。”
唐敏并不懂这些,自然被黄斌轻轻巧巧就骗了过去。
黄斌不挣钱,两个人的开支却一分钱不会少,两个人浪漫,出去宵夜看电影,喝个咖啡吃个麦当劳肯德基什么的,可都是要花钱的。
更何况,黄斌瞒着她上网的网费、烟钱、水钱、快餐钱,都是钱呀!
都是花得唐敏的。
唐敏的工资卡上的钱,隔三差五取个一百两百的,取来取去,有一天,唐敏惊讶得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存的那一笔钱,眼看就要从四位数变成三位数了。
而黄斌,仍是拿不出钱来。
她就有点怀疑。
怀疑了就会留心,终于,有一次她给黄斌洗衣服的时候,从黄斌的裤兜里摸出了一张游戏点卡。
唐敏就明白了,根本不是什么交警抓得厉害,而是黄斌痴迷打游戏了。
不过,唐敏也没动声色,而是暗中观察,不到两天,就被她查出了黄斌上网的具体位置。
于是,有一天,她就给黄斌来了个突然袭击。
当唐敏站在正戴着耳机忘我地打着游戏,脚上只趿着一只拖鞋,另一只拖鞋早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的黄斌面前时,他正飞速地将手中的鼠标点得啪啪响,同时,左手将落满星星点点烟灰的键盘按得发出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唐敏也不打扰他,就站在他的背后默默地看着。
看着自己这个钱也不想赚,客也不想搭,只想着打游戏的男朋友。
只见黄斌右手鼠标极其灵活地控制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手持一柄弯弯曲曲的蛇形剑的小人,正在一个很狭窄的地形上,跟两个拿着铁背钢环大砍刀和两个手持切菜刀一般的武器,穿得像个绿皮青蛙的小人打架。
黄斌的身边还跟着一只白色的骷髅,偶尔鼠标划到骷髅身上,可见深蓝色的一排字:神皇武道的宝宝,那个骷髅看上去似乎很凶的样子,因为它刚刚一斧子把一个手持钢刀的家伙砍翻在地。
黄斌则不停地操纵着蛇形刀男到处跑来跑去,边跑,边时不时贴出一张卫生纸糊到追着他砍的那几个人身上,糊上了,就是一团火光,黄斌嘴里还不住地喊着:“我在幽名圣域,快点来快点来,马上就要刷新邪恶钳虫了,快点,别忘了带符……妈的,老子符都快贴光了……”
就在这时,电脑屏幕突然一变,密密麻麻出现了许多怪物,多得,那几个打架的人完全被分割包围了,其中,有一个倒霉鬼正好身处一只浑身银光闪闪犹如穿了一件铁甲般的大虫子身边,只见那个大虫子伸着长长的触须向前一送一剪,那个人立刻就惨叫一声倒在了地上,屏幕上,药水装备爆了一地。
突如其来的满屏怪物,把聚精会神观战的唐敏也吓了一跳,她不由自主“啊”了一声。
“啊!”
黄斌回过头来,见是唐敏,吓得一下子站了起来,他讪笑着道:“敏敏,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我这没出车……”
唐敏也没生气,也没发火,从未玩过电脑游戏的她,看到黄斌玩游戏,居然感觉挺新鲜,挺好玩的,她扶着黄斌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好玩吗?”
黄斌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似坐非坐,蹭着板凳虚坐着:“还可以,挺好玩的,现在网吧正流行这个!”
唐敏点点头,她朝黄斌嗲声嗲气地撒娇道:“我也想玩!”
黄斌见唐敏不但不怪罪自己,还说她也想玩,开心地眉毛都快飞起来了:“你也想玩?那好,你坐下,我去帮你开卡。”
正好他旁边有一个空位,于是黄斌开了卡回来,开始手把手地教唐敏如何开计算机,如何登录,如何上机,顺便,他还帮唐若申请了一个qq号。
qq号?
唐敏从未想到,小小的计算机屏幕中,居然别有一方精彩的天地。
简直,大开眼界。
这里面,什么都有,电影、电视剧、歌曲、游戏……
天啦!
唐敏忽然觉得,刚才本想对黄斌发的一肚子火,此刻,早已经烟消云散了。
她一心想的都是,如何把黄斌帮她创建的这个名为神皇敏敏的女小人,控制得可以将一只梅花鹿砍倒在地,然后再蹲下身子,从鹿身上挖出一块肉来。
那一天,唐敏跟着黄斌在网吧里玩了很久,玩得最后她都呵欠连天了:“黄斌,咱们回去吧?好困呀,想睡觉了。”
黄斌犹恋恋不舍。
因为,据说他马上就要34级了。
唐敏起来后,看了看网吧,果然黄斌没有骗她,网吧里,几乎所有开机的屏幕上,玩得都是黄斌教她的这个打怪升级、pk劫财的游戏。
从那以后,唐敏也不想过什么日子了,天天下了班就跟黄斌泡在网吧里,两个人为了上网便宜一点,还办了会员卡。
充一百送两百,会员的福利就是好。
可是,这样的日子,钱可是用得特别快的,一开始的时候,唐敏还能给黄斌买五块的白沙烟抽,慢慢的,就改成最便宜的两块一包的甲天下了。
两块的烟也行,只要能让黄斌上网,怎么样都行。
第65章 你是你,我是我
钱!
花起来容易,攒起来却难。
可以说,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烦恼,都是因为钱引起的。
包括唐若妈的烦恼。
也包括唐敏的烦恼。
不是唐敏骗她妈,她现在确实没钱。
对于唐敏与老妈所说的钱的问题,唐若无法发表什么意见。
她能说什么呢?
对她来说,不管过去她妈如何偏心,但如果家里有什么事情,该帮忙她还是会帮忙的。
她前几天才给了她妈一笔钱。
唐敏进了房间了,她不想再跟老妈,因为钱的问题纠缠不清,没意思。
真的。
母女三个人,因为钱的问题,连中午饭都吃得很沉闷。
唐敏低着头,捧着碗,有一下没一下的夹着菜,她也不说话,只是自顾自地吃饭。
待她拨拉完碗中的最后几颗饭粒后,去了跟唐若共睡的房间,找了几件衣服出来,然后顺手放进装过华华那件衣服的空袋子里。
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后,对还坐在桌前吃饭的老妈和妹妹说了一声:“我回桂林了。”然后,就转身走了。
唐若看看她姐。
她姐头也不回。
唐敏的眼神里,连同刚才那句话的语气中,似乎透着那么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冷漠,让唐若感觉很不舒服。
唐若觉得自己这个姐,有时候说话真得很没人情味。
这也是章华华跟唐敏玩不到一起去的一个原因。
大概,因为唐敏跟老妈一样,都是那种牙尖嘴利类型的人吧!她们为人处事,总是先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占尽好处,然后才酌情考虑别人的感受。
唐敏与老妈都是那种在待人接物八面玲珑,不允许人家能从自己身上挑出错来的人。
但是,当别人面对她们这样的人,让人还未怎么接触就感觉自己已先颓了三分气势的人,谁还愿意与她们深交呢?
唐敏与她妈都没有什么朋友,那种真正的朋友。
像章华华对唐若这种比亲姐妹还亲的朋友,就更别提了。
唐敏一个也没有。
所以有时候,唐敏也和何素芸一样,吃唐若的醋,她觉得凭什么章华华只对唐若一个人好。
有时,当她知道华华又带唐若吃过好吃的后,就会不无怨怅的道:“唐若,章华华带你去吃大餐,又不叫上我。”
唐若只能回答:“又不是我请客,华华她自己不叫你,我有什么资格叫你呢?”
唐若实话实说。
唐敏心里就将章华华怨了一遍,顺便还把一点余怨迁怒于唐若的身上。
这怪谁?
再说了。
唐敏与妹妹的性格,本也合不来,打小就合不来,这姐妹俩性格根本就不是一类人不说,还没有什么互补性。
主要是,唐敏的刁钻与尖锐常常因为姐妹俩年龄上的差距,而变成刻薄,是的!对妹妹的刻薄。
她的东西,基本上打小就不让唐若碰,唐若碰下她的东西,她就没一点好气的凶唐若。
除非是她不喜欢了,或者又有了新的,更好的了。
譬如衣服、鞋子,书包,文具盒等等等等,唐若只能捡她的,如果她还要,唐若就不能捡。
不得不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有优势,因为出生的优势,什么都能用本家庭所提供的最好的东西。
穷人家的孩子也是一样的。
第一个孩子,通常享受得更多,无论经济上,还是亲人的爱,通常都是。
次数多了,唐若就不会再碰她的东西。
其实,不止对妹妹,唐敏对绝大多数的人,都尖酸刻薄,只是她不知道自己的问题,而别人又不想招她而不说罢了。
连“本县第一古怪人”何素芸,因为有一次卖给唐敏的苹果中有一两个带烂疤的,而被唐敏狠狠说了一通并不得不换了两个好的果子给唐敏后,都叉着腰气鼓鼓地对手下的工人道:“这个唐敏,嘴太刁了,一点亏也吃不起!”
因为唐敏说何素芸是烂心眼子的人,才卖烂苹果。
何素芸的工人安慰自己的老板道:“你可不是烂心眼子,你的心眼子大家都知道,其实也挺好的!”
什么叫也挺好的?
何素芸的心眼本来就不错的,好么!
唐若看着她姐走了,她站起来,走到阳台上看她的花,因为她觉得老妈把桌子收拾得很响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刺耳,让唐若觉得倒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
该躲就躲一下。
唐若拿起一把小花铲,给那盆月季花松了松土,她伸手又从墙缝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的是霍香正气丸一样一小粒一小粒的复合肥,唐若在花根旁边挖了个窝,倒了一点进去,用花铲埋好培实。
上点复合肥,月季花有点发黄的叶子不久就能长成深绿色了,花跟人一样,都是需要营养的呀!
施完肥。
再浇点水。
唐若还没有放下喷壶,她爸回来了。
不过,唐若爸看上去似乎一脸不痛快的样子,连眉毛都在额头上深深地拧着打了一个结。
“爸!”唐若叫道。
“嗯!”她爸口中虽答了,脚步却没有停留,直接走进了屋中。
唐若也跟了进来。
唐若爸进门先看了看刚刚洗完了碗,正在用一块蓝色抺布擦手的老伴:“唉!我妈这次可能真的够呛了!”
唐若妈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她奶奶现在怎么样了?好点了没?”
“不太好,给李医生看过了,李医生说我妈估计这回是挺不过去了,让咱们要有思想准备。”
什么?
奶奶怎么了?
唐若听爸爸的话,心里有点发急,一迭声问道:“我奶奶怎么了?上次我去看她不是还好好的吗?她又生病了吗?”
唐若爸把头垂了下去,两只手绞在一起用力搓着,每一根粗大的关节看上去都和他的话一样让人惊心动魄:“你奶奶快不行了,也就这三五天的事了,李医生说我们应该准备她的后事了,不要到时候措手不及。”
他的声音并不高,有点沉闷。
可每一个字却都如惊雷般在唐若的耳边响起。
奶奶快不行了?
奶奶要死了?
那个从小就疼她,有一点好吃的东西,都想着要留给她的奶奶,那个常常把她搂在怀里,给她唱童谣的奶奶,竟然要死了?
唐若眼圈莫名其妙红了,她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她爸又道:“棺木、寿衣等东西,今天我跟咱哥和老三都已经商量过了,马上就订,已经交给老三去联系了,其它的事情,暂时不急,还可以再合计合计……”
唐若妈点点头:“那你说,咱俩要不要收拾收拾东西,回去住几天,守着她?”
唐若爸叹了口气:“也好,该见的人,趁着还能见,大家都见上一面,你给唐敏和唐欣打个电话……算了,唐欣在上学,别打电话给他了,就给唐敏一个人打吧!”
唐若妈叹道:“你不早一点回来,唐敏刚走,她前脚走,你后脚就回来了。”
“不急,你打电话让她明天后天回来都行。”
“嗯!”唐若妈应了,她一边摆弄着随手拿起的一张鞋样子,一边盘算着什么。
唐若爸抬头看看二女儿,紧紧皱着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唐若,你这两天也跟公司请个假,回去看看你奶奶吧……”
唐若咬着嘴唇,拼命点了点头。
唐若决定立刻回去给唐小兰打个电话。
她心乱如麻地背起自己的包,在她爸她妈的对视与叹息声中,走出了家门。
唐若直接回了马雪莹家,她本来想晚上再打电话给唐小兰的,可是,听说了奶奶快不行了的消息后,她想马上打电话给唐小兰,一刻也不想再耽误,她要跟唐小兰请几天假。
电话那头的唐小兰,听了唐若说过马雪莹家长会的事情后,似乎心情不错:“谢谢你唐若,把马雪莹带得挺好,谢谢你啊。”
唐若接着又跟唐小兰说了自己奶奶的事。
唐小兰沉吟了一下,似乎是想着什么,片刻后,她沉声安慰唐若道:“你也别太难过唐若,人,总会有老的那一天的,无论爷爷奶奶,还是爸爸妈妈,总有一天,他们都会离开我们的……行,那这样,唐若,你先别急,你等我处理下手头的事情,然后我就回去几天,这样吧,你等我后天回去你再走,你看,好吗?”
唐若“嗯”了一声。
唐小兰说怎么样,还不就怎么样,唐若现在能有什么主意,无非就是想尽快回去看一看奶奶。
挂了电话,唐若心想,唐小兰后天才回来,奶奶应该不会明天就死吧?
她忽然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实在有点坐立不安的意思了。
唐若在马雪莹家呆不住了,她就想下楼去,到外面街上走一走,清醒清醒头脑,想一想自己应该带点什么东西到奶奶家去。
下了楼,还没有出院子,方科突然从凉亭里窜了出来,一下子拦住了她的去路。
“唐若,我有事要跟你说!”
唐若看了看他,停下了脚步,有几天没见到方科了,她突然感觉面前这个面色阴郁身材低矮的男人,自己似乎已经不认识了。
这是方科?
眼窝深陷,眼睛布满了血丝,面色憔悴不堪胡子拉碴的男人,是方科?
他怎么这样了?
怎么这么丑了?
看上去比前些天似乎老了十几岁还多。
方科指了指凉亭深处:“唐若,今天我要正式跟你谈一谈,你不是要和我分手吗?行,没问题,但是,有些事情咱们得说清楚!”
这也是件大事。
唐若必须认真对待,既然方科又提出来了,那她只好跟着方科走到凉亭深处,站在他面前,听他究竟想说一些什么。
她很怕方科又会从哪里摸出一只啤酒瓶来,“啪”的一声摔碎了,然后又当着她的面割腕。
又或者,对自己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来。
看到方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唐若感觉有一丝丝害怕了,她站在一个稍宽的,随时能跑的位置停下了。
然后,站着听方科说。
说。
说吧!
可以割腕了,自尽了,正式开始了。
可是。
这些方科都没有做。
他只是哑声道:“唐若,不管过去怎么样,但是我对你还是很认真的,我也想通了,该花的钱,就要花,对吧!你看我买了手机和项链给你,其实就是表示我对你的诚意的……唐若,你难道一点过去的情谊也不讲了吗?难道一定要分手吗?”
唐若没好气地道:“是,要分手,没错。”
方科上前一步,想抓唐若的手。
唐若往后撤了一步,她狠狠地瞪了方科一眼:“有话说话,你再这样我就走了……”
她的话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方科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他又向前迈了一步,固执地一把抓住了唐若的手:“唐若,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真的,你知道,我是离不开你的……”
“放手!”唐若喝道。
“不。”方科的手如同铁钳子一样,唐若挣了挣,试图从他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
挣不脱。
攥得唐若的手都有点痛了。
唐若有点火了,她用力一抽一甩,终于还是从方科的手中挣了出来,唐若气得脸色通红,刚才因为奶奶的坏消息而差到极点的心情,终于因为方科不识时务的纠缠而变成了怒火。
唐若剜了方科一眼:“方科,你别再说这些没用的了,咱们两个人,过去没什么关系,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关系,请你记着,你是你,我是我,我一不是你的亲戚,二不是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放自重一点,别再拉拉扯扯的,再说了,你看看你,请问你多大了?你比我大那么多,站在这儿就跟个老头一样,你觉得我们两个可能吗?别做梦了,好不好!”
方科见唐若不但明确拒绝了自己,还揭了自己最不愿承认的短处,不由得恼羞成怒,他不再好声好气地跟唐若说话了,而是大声吼道:“我知道,你不就是因为那个男的吗?因为那个当城管的男人,才跟我分手的,你们那天在小公园里说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什么。
唐若不由得怒火中烧,这个卑鄙的方科居然跟踪自己。
这个变态。
素来娴静温柔的唐若也忍不住心中的火了,她大声斥道:“你不要往别人身上乱扯,有没有他,我都不会真正喜欢你的,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
方科被唐若激得满脸通红。
他又向前一步,目光凶狠地死死盯着唐若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第66章 方科的底牌
唐若被方科吓到了。
但是,她这次却勇敢的半步也不往后退了。
已经让了你一步。
两步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
唐若纹丝不动站在原地,大声对方科道:“你是你,我是我,请你搞清楚这一点,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过任何承诺,别说我们这样的,现在这个社会,结过婚的,后来又离婚的也不少,你明白吗?你懂吗?你知道吗?”
她一连问了方科三声。
大概方科也没有料到温柔的唐若,今天居然这样硬气的对自己,唐若一厉害起来,他反倒收住了眼中的凶光,声音也软了下去。
他应该是意识到了,自己与唐若之间的事情,到今天,已绝无挽回的余地了,不过,让他从现在开始承认自己感情的彻底失败,以及做为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被唐若的话洗荡贻尽,他又心有不甘。
方科说了一句让唐若做梦也想不到的话。
“那好,我同意分手,但是,你要把我的手机和金项链全部还给我,还有,我以前也买过许多东西给你的,那个就不说了,你刚才也说了,说我看上去已经像个老头了,这,都是你折磨的,你要赔我的青春损失费,也不要你赔太多,包括我花在你身上的钱一起算,赔两千给我。”
他居然问唐若要青春损失费!
头一回,听说一个男的问女人讨要青春损失费。
真是奇谈。
奇葩。
唐若差点没被方科气乐了。
她头一回发现,好歹也算是个男子汉的方科,在自己的面前就像个小丑一样。
这样的男人,留着何用?
简直小气到锱铢必较。
唐若伸手要去拽背包的拉链,什么手机、金项链,唐若才不稀罕,还给他好了。
她也算大开眼界,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到,将已经送给别人的礼物,还要讨回去的人。
但是唐若手又放了下来。
手机暂时还不能给他,因为里面有许多范云跟她聊天的信息,还有通话记录,范云的电话号码等等等等,这些,怎么可能给方科看到,唐若当然要删除干净了,再把手机还他。
她转了转眼珠,骗方科道:“好,金项链我没带在身上,我现在要去接马雪莹了,等明天中午,连手机带金项链一起给你!”
方科立刻接上她的话:“好!但是你别忘了,还有两千块钱,青春损失费,我可是一定要的,明天中午你必须全部给我,给了我,我们就一刀两断!”
唐若觉得此时自己想鄙视一下方科,他都不配。
她喝道:“手机跟项链,明天中午给你,钱,没有,我还没管你要青春损失费,你居然讹上我了?”
方科嘟嘟囔囔道:“我刚才只是说急了,那就算我送你礼物,请你吃饭,花在你身上的钱好了,那钱你也应该还给我。”
唐若有点无语。
她还从未听说,女孩子提出分手了,一个大男人还要问她追讨过去花费的饭钱的事情。
方科啊方科!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由此可见,就连他的金项链跟手机也不是出于心甘情愿想买给唐若的,完全是他试图通过这两样东西来挽回唐若的心。
可能吗?
如今倒好,他眼见分手已将是板上钉钉之事了,居然想把以前在唐若身上进行的投资全部再收回去,方科,实在也算得上一个现实到极点的人了。
唐若不想再跟他纠缠,已经有一两个过路的人对她与方科瞅了又瞅了,方科既然终于亮出了他的底牌了,唐若心里也就有底了。
他,也就是这点儿能耐了。
唐若不再跟他多说:“起开,我要去接马雪莹了。”
方科这次没再纠缠她了,而是闪到一旁,目送唐若离开。
他对唐若提出的要求,也是这一段时间经过他的深思熟虑后,才提出来的。
方科才不会傻到让自己人财两空呢。
他不但不傻,甚至还精明到准备在唐若身上再榨点钱出来,你唐若不是想甩脱我吗?
那行,算帐,给钱。
说实话。
像方科这样的男人,不知道现实中究竟能有多少,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地说,他,既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唐若甩掉方科,边走边想心事,她掏出手机,本想发个短信息给范云,但是才掏出手机她又决定,算了!
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唐若只是在晚上的时候,跟范云聊了两句,当范云发来信息说想她的时候,唐若在那一瞬间,很想打个电话给范云的,但是,后来又忍住了。
她的心中,除了轻松,甚至还有一些小骄傲,终于能彻底摆脱方科这个麻烦了。
一夜无事。
马雪莹没踢被子,唐若也没失眠。
第二天上午,唐若打了个电话给范云,告诉他以后不要打电话发信息给自己了。
她对范云实话实说了手机跟金项链的事,以及方科现在要将送给她的东西讨回去,并保证从此不再纠缠她的事情。
范云在电话那头“嗯嗯嗯”的回应着她,并问她中午的时候要不要他陪着唐若一起去跟方科交涉。
唐若拒绝了他,她觉得范云实在没必要掺和进来,这件事情,她能处理好的。
然后,唐若把范云的电话号码,与自己的所有聊天信息统统删除了,甚至,她还把手机恢复了两遍出厂设置。
手机被她清得空空如也了。
唐若取出那条金项链看了看,感觉很可笑,现在还在她手中的这件贵重首饰,料想不必太久,就会传到另一个女孩子的手中,那时,方科又会怎么样呢?
很可笑。
到了楼下,唐若把手机与她从未戴过的这条金项链还给了方科,方科并没有说什么,直接收了回去,东西是他买的,到唐若的手中转了一圈后,今天又物归原主,回来了。
但是,他并没有放唐若走,而是还试图跟她纠缠他那所谓的两千块钱。
唐若毫不客气地拒了他。
他简直就是在痴心妄想。
看到了唐若坚决的态度,方科倒也没再纠缠她了,他咬牙切齿对唐若道:“唐若,咱们之间两清了,但是,那两千块钱,无论如何,你都要给我。”
唐若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无赖,她也不再搭理他,他的东西已经还给了他,他也接受了,从此,大家就是路人一个,没必要再说什么了。
至于那两千块钱?
去他的!
终于摆脱了方科的唐若,走在大街上,感觉天格外的蓝,花格外的红,就连来自奶奶那儿的坏消息,都被成功处理好了她与方科之间这件事情引发的喜悦,冲淡了许多。
唐若给范云打了个电话,告诉了他自己已经平安无事顺顺利利彻底摆脱了方科的事情,范云十分高兴,一迭声问她:“那你现在哪里呢?我能见见你吗?”
唐若“嗯”了一声。
范云高兴地道:“那好吧,就在意大利脆皮炸鸡餐厅吧,今天中午,我们吃炸鸡!”
那就见面吧。
两个人很快见了面。
范云先是给唐若来了个大大的拥抱,同时伸手揪了揪她那两根调皮的小辫子。
唐若在他胸口捶了一下。
范云就势将唐若柔软的小手,轻轻握在自己的掌心里,眼睛眨也不眨看着她道:“手机和金项链都还给人家了?”
唐若也回望着他:“嗯,都讲清楚了。”
范云觉得心里似乎还是没有百分之百的底,但是,当他看到唐若眉飞色舞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觉得她应该是处理好了,也就把这件事暂且放下了。
这件事情处理的究竟如何,仍然不在他与唐若,还是在方科,既然方科同意将手机和金项链收回,那就证明他已经表明了态度了。
方科的态度应该就是。
人可以走。
财留下。
范云拉着唐若的手,两个人肩并肩一起过去点餐,范云点了两只麦辣鸡腿堡,一份大薯条,再加两杯可乐。
范云还给唐若点了个红红的草莓圣代,她喜欢那个东西。
点。
想吃就点。
虽然大家都说这些食物是高脂肪高热量的洋快餐,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为什么这些炸鸡与薯片,不远万里来了这儿摇身一变,却成了情侣与小孩子十分喜爱的吃食了呢?
看看就知道了。
几乎座无虚席的餐厅里,东一对,西一对,到处是一对对含情脉脉对坐着边吃边偷偷地说着悄悄话的小情侣。
除了他们,还有一些带小孩子来消费的家长,有的已经点好了餐吃上了,有的还倚在座位上等着,时不时,伸长了脖子看着远处。
远处,一个捡破烂的,居然也点了一只炸鸡,正坐在角落里大啃特啃。
范云觉得这个餐厅的经营之道有两下子,没有歧视,一视同仁——来者皆是客。
范云看到服务员正收拾一张靠窗的桌子,这儿,刚刚走了一对小情侣,他赶紧拉着唐若过去,把亮诤诤的号码牌往桌上一放,两个人面对面坐了。
等着吧!
前面还有三四位呢。
范云看着唐若,心里有种莫名的骄傲与满足,因为,一眼扫过这个餐厅,在他眼中,唯有唐若光彩照人。
他觉得。
范云觉得唐若今天显得格外好看,他情不自禁,又抓起唐若娇嫩的小手,亲了一下。
“啵!”
唐若一笑。
这样对坐的时光,相信范云是愿意陪唐若一直这样坐下去的,直到地老天荒。
但是,餐厅的服务员肯定不愿意,餐厅老板更加不愿意,服务员是希望准点下班的,老板是希望前面客人吃完就走,好给后面的客人腾位子的。
汉堡、薯条、圣代,一起端上来了。
那就吃吧,洋快餐,要趁热吃,特别是薯条,一凉就不脆了。
范云把番茄酱挤到食物盘里,捏起一根炸得酥脆金黄的薯条,蘸了点酱,然后朝唐若喂过去。
唐若笑嘻嘻张嘴接了。
吃吧!
可乐,喝吧。
年轻就是好,什么都可以吃什么都可以喝,不像那些上了岁数的人,又要忌口了,又要谨遵医嘱注意饮食了,这也咬不动,那也不能吃,唉!
虽然说,与范云暂时的卿卿我我,以及终于摆脱方科的喜悦,也经冲淡了一些唐若对奶奶的挂念,但是,当她想起奶奶时,马上,心情又变得沉重了。
唐若将才吃了几口的草莓圣代递到范云嘴边,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吃!”
范云只好接过来,他看见刚刚还笑盈盈的唐若,突然眉头上笼起了愁云,忙问:“怎么了?”
唐若声音愈发低了:“我奶奶可能快不行了,她可能要死了,明天,我得回老村子去一趟……”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范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安慰唐若才好,他虽然对素未谋面的唐若奶奶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唐若这个愁眉不展的样子,还是刺激到了他。
唐若愁。
他也愁。
范云紧紧握着唐若的手急道:“你什么时候回去?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傻!
年轻人说话就是冲动。
唐若要是带上他去算怎么回事,突然间带一个无亲无故的年轻小伙子回去,家里的大人们该怎么看她俩?
唐若摇摇头。
这样的事情,她居然比范云要理智得多。
范云也觉得自己的话确实不妥,唐若回去,是看她那个已经病入膏肓的奶奶,可不是带上他去见家长的。
想见家长也行,但不是现在这个时候。
范云撤回手来,挠了挠头,他需要静静,得再仔细想一想,才知道自己对唐若的话该怎样处理。
首先,范云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安慰一下她。
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保持革命乐观主义精神,这样,生活才有希望,才能看得到希望,希望才会眷顾,是的,好运通常也爱眷顾乐天派。
范云重又握住了唐若细腻柔软的小手,用郑重又不失开朗的语调安慰着她:“唐若,你也别太着急了,无论你奶奶现在是什么情况,你没回去之前是不知道的,我觉得,她老人家也未必就是真的不行了,万一你们家里的人,特别是你们这些人里,有她最想见的人,然后,哎!这个人一回去,你奶奶一开心一高兴,身体又好了呢?对吧,也是很难说的事情!”
唐若的眼睛一亮,刚才本来打算流出来的泪水,一下子又收了回去,她点点头:“嗯,你说的也是,无论什么情况,我总要回去看过了,才知道。”
范云在安慰她。
她也在安慰自己。
范云见唐若刚才瞬间失落的情绪又起来了一点点,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气松下来了,那么,接着就该考虑一些实际的问题了。
像棺木寿衣类的大事情,范云根本考虑不了的,再说了,即使他能考虑得了,也没用,他姓范,又不姓唐。
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围绕唐若考虑,考虑一些细节问题。
范云轻轻抚摸着唐若的手,突然似想起了什么似的道:“唐若,这样……”
第67章 范云是个好家伙
唐若望着他。
范云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又取出皮夹子,从夹层里抽出一张银行卡出来。
他郑重地对唐若道:“这样,你回去的时候,把这个手机带上,到时候万一家里有什么事情的话,也好方便联系。
等晚上的时候,我把手机充电器拿过来给你。
另外,这张卡里有一千五百块钱,密码我已经改成你的生日了,你也带上,到时候,万一需要钱的时候,你就取出来用!你们那个镇上应该也有银联的网点的。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这已经是我全部的家产了!”
范云一边说,一边还咧开了嘴,朝唐若呵呵笑了笑。
不是范云不直接取现金出来给唐若,实在是怕被小偷给偷了,还是让她现用现取更好一些。
以防万一。
只是钱实在太少,只能略表心意。
范云的话让唐若十分感动。
她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的点了点头,对唐若而言,范云卡里的钱虽然不多,但越这样,越可以证明他是真心爱自己的。
他也算得上是倾尽所有了。
范云反正是不打算过日子了。
没关系。
钱是王八蛋,花了再去赚!
他拿起一只汉堡递给唐若:“吃吧,等下凉了,口感就不好了。”
唐若轻轻咬了一口,然后双手抓着那只汉堡,将它送到范云的唇边:“你吃!”
范云也咬了一口,他又推回唐若那里:“你吃吧,那还有一只。”
唐若抿嘴一笑,那,她就不客气啦!
吃着东西,唐若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看了看范云,问道:“为什么,我感觉你身上最近没有什么烟味了?”
范云见她问自己,没急着回答,倒是先喝了一大口可乐漱了一下嘴巴。
然后,他才冲她嘿嘿一笑,张嘴,露出一口白牙,看上去虽然略有参差不齐,但牙齿都挺好,关键是,不像从前那么黄了。
“我戒烟了!”范云笑道。
他又指了指牙齿:“前几天,还去洗了一次牙!”
唐若十分感动,就因为自己说他口中烟味难闻,这样随口而出的一句话,范云就把烟给戒了。
这家伙,实在是个好家伙。
所以。
当两个人吃完东西下楼的时候,在楼梯拐角里,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唐若停下了脚步,范云也停了下来。
唐若踮起脚尖,搂着他的脖子,用力在他的唇上咬了一下。
范云斜眼看见楼梯上正有人走上来,赶紧把唐若松开了,可她亲他的那一下,还是让上楼的人瞧见了,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唐若笑嘻嘻道:“嗯!小伙子不错,确实烟味小了很多,要继续坚持,继续努力呀!”
范云看看刚才的人进了餐厅,又用力搂了搂唐若软绵绵的腰,他低头闻了闻。
哎!
一个香喷喷的大姑娘!
下了楼,范云恋恋不舍目送唐若上了金灵渠广告公司的楼梯,唐若朝他招了招小手,走了。
留下一个呆鹅一样的范云站在原地。
如果此时,先玲与唐小英一起从上一次抢救即将坠落的旧招牌的那个窗口望下去的话,正好能看见仍傻傻站在原地的范云。
可惜没有人去看他。
唐若也没有发现窗口的秘密。
唐若上了楼,前台就先玲一个人:“喂!”
伏在台前的先玲早就瞧见唐若了,她直了直腰,将即将滑落的一件红色外套重新披好,有力无力地招了招手:“本人正在充电中,请勿打扰!”
懂!
午休嘛!全世界人民这时候都应该午休的。
这会子还干活的,应该发双倍工资。
不!三倍。
午休时间,该约会约会,该睡觉睡觉。
唐若坐在湘琴的位子上,也伏在台前眯了起来。
一直眯到先玲拍她的肩:“唐若,唐若?”
面颊一片酡红的唐若抬起手臂,妈呀!趴得时间久了,胳膊都压麻了。
唐若先是摇摇头,接着又捏了捏脖子后,才懒洋洋从座位上站起来:“先玲,湘琴怎么没来?”
“她出公差了,可能晚一点回来,你怎么睡着了呀?”先玲手持木梳,一边梳着头发一边问道。
唐若笑笑:“趴着趴着就睡着了,我去洗把脸!”
“去吧!”
洗水台处。
唐若拧开水龙头,接了一捧水覆在脸上,本来还有点小迷糊的脑袋瓜子,突然被冷水一激,瞬间变得神清气爽起来。
舒服。
洗完脸回来,唐若边梳头发边问先玲:“唐小英今天上班没有?”
先玲紧紧抓着脑后的头发,她把嘴里咬着的一根缀着两颗红底白点色子的扎头绳取了下来,边扎头发边回唐若的话:“来了啊!她哪天不来?她可是咱们公司的劳动模范呀!”
唐若笑嘻嘻瞅了瞅先玲:“要说劳动模范,谁也比不上你呀,你完全是把公司当成家了,每天都是两点一线,饭堂——前台,前台——饭堂,我觉得,咱们公司的发展,有你一半的功劳。”
先玲点点头,表示认可唐若的褒奖:“那又有什么用,咱就是个小小的文员,老板才不会重视咱呢,他重视的是业务部,然后是财务部,唐小兰那种,才是老板的得力爱将。”
先玲又补充了一句:“在咱们公司,你们老唐家的人,才是老板最器重的人!”
“没劲!”唐若嘟囔了一句。
说着说着,先玲就划开了阵营,什么老糖家,老果家的?
这个公司,都是老江家的。
别看江晔江董事长一般不来这儿,但是,公司的法定代表人那儿,可是写的他的名字。
唐若觉得自己应该现在去跟唐小英也说一声,跟她打个招呼,她就走到唐小英的办公室门口,站在门口想了想怎么跟她说,说自己的这些私事。
想了三秒,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唐小英彬彬有礼的声音。
唐若推门进去。
进去一次,她就想笑一次。
为唐主任而笑。
初中毕业的唐小英,为了塑造自己身上真正的白领气质,很是捯饬了自己的。
为了突出职业女性优雅、斯文的气质,彰显出身上的一些书卷气与文化味儿,唐小英不惜本钱购买了一副金丝眼镜——平光的。
她又不是近视眼。
不止是眼镜,她还于数年前报考了一个什么华南大学的本科函授班,据说,早已经将烫金的大红毕业证书拿在了手里。
虽然那本证书唐若没有见过,但是,公司有人见过,唐小英主任的手下,行政部的几个大姐都可以作证。
当然,她们对唐小英本科毕业证的含金量表示了深深的质疑,但,无论如何,那个证毕竟不是唐小英自己颁发给自己的。
颁发她证书的学校,倒也可供查询。
这就妥了,其实,唐小英要不要这个毕业证,真没什么实际意义,她的手中,现在有足够她发挥的权力,所以,这本花了她几千大洋的证书,在唐小英这里,也只是代表某种象征意义,并为她做起日常的管理工作时,提供一些心理上的支撑罢了!
从前是从前。
如今,在她这儿谁也甭想动不动拿学历说事。
唐小英保养得不错,有钱嘛!舍得花,所以,这让她看上去比办公室里同龄的两个大姐年轻的多,当然,她父母的基因可能也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她与唐小兰这姐妹两个人,长得都算天生丽质,如果仔细端详着唐小英,她的身上还是很有一些女性的妩媚之气。
一种成熟女人,独特的韵味。
这种韵味,仅限于她心情不错,不骂人时。
她要一骂人,那本学历证书,是万万不肯替她作证的——她好歹也算受过高等教育。
唐若站在唐小英面前,看着推着眼镜的主任,唐小英主任不必唐若开口,就已知了她的来意,她的面色看上去颇有几分凝重:“唐若,你奶奶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唐若当然是越快越好:“明天好吗?主任你觉得明天可以吗?”
唐小英皱了皱眉:“你奶奶不是暂时还没问题嘛!这样,唐若,明天唐小兰回来,等她回来了,你再回去,好不好?有事也不急在这一天,你说,对不对?”
唐若能说什么,她只好点头。
她本来在唐小英门口站了几秒,是打算跟唐小英预支下个月的工资的,但是,唐若又忍住了,算了,还是明天跟唐小兰说吧!
唐小兰明天不是回来吗?
唐若就打算,等唐小兰回来了跟她说一声自己再回去也好,确实像唐小英说的,这种大事情,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唐若点点头,低声低气道:“那,主任,你要没其它的事我先出去了!”
唐小英从桌后站了起来,她拿出一个红包递给唐若,柔声道:“唐若,你也不要急。
人,总有生老病死的时候,谁也逃脱不了自然规律的,
啊!
别太伤心了,万一,你奶奶好起来了呢?
对吧,都是有可能的事情!这个红包给你,你回去看望奶奶,我就不给你奶奶买什么东西了,打发个利是给你。
啊!”
唐小英说得很真挚,让唐若一下子感受到了来自主任的莫大善意,她突然觉得,平常看上去对先玲她们十分严厉的主任,今天倒是蛮可亲的。
唐若接过那个红包,十分真诚地说了声:“谢谢主任!”
“好,去吧!”
唐小英随手抓起桌面上的一支油笔,朝唐若摇了摇。
唐若又来到前台,在这儿,她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要干,此时,先玲倒成了她的直接领导,一会儿指挥她送个文件,一会儿让她接个电话:“唐若,接电话,那儿有纸笔,有什么事情问清楚,拿纸笔记下来。”
唐若让先玲在自己的身上,过了一下午的官瘾。
一直让先玲过到唐若要去接马雪莹为止。
这一期间,唐若替先玲到其它部门跑了五趟腿,接了七个电话,甚至还去楼上拿了几根又糯又粉的芭蕉下来,与先玲两个人躲在台后消灭掉了!
先玲于是说:唐若是个好同志。
唐若笑着摸了一把先玲的脸,在她身上揩了点油:“等我回来,妞,你可以先去上房等我!”
先玲腾的一下站起来,双手推着唐若的后背,假装生气地把唐若一直推到门口:“走走走,快点找你的小情人去吧!”
等唐若接回马雪莹后,先玲已经锁了下面的门,到楼上去了。
今天,她在唐若的大力协助下,终于收了个早工。
唐若上了楼,看见先玲正坐在她的房间里背东西,就没打扰她,而是铺了一张报纸在靠窗口的餐桌上,教马雪莹做手工。
马雪莹拿起桌子上的不锈钢小剪刀,刚想去剪一张硬纸,被唐若制止住了。
因为唐若觉得马雪莹的动作,不像是去剪纸,马雪莹的刀锋更像是冲她自己的小手指头肚子去的。
“我来剪,你来粘,马雪莹。”
唐若缴了马雪莹的剪刀,马雪莹倒也没什么脾气,如果换成别人,恐怕她早已大发雷霆了。
唐若手中一张纸还没剪完,公司吃晚饭的人上来了,今天人少,稀稀拉了上来了四五个人,看上去,都是业务部的。
业务部的小伙子们,一天到晚在外面跑,晚上这顿粮草对他们来说,还是很重要的。
上菜。
盛饭。
小伙子们,吃吧!
吃得挺快的。
不一会儿,小伙子们留下了大半桌子剩菜,吃完,撤退了。
他们撤了,范云与杨家兄弟就上来了,很有规律与默契,简直毫无违和感。
杨峰在杨姐的指挥下,将桌子上的剩菜撤到厨房,热一下,都可以吃。
范云觉得,杨峰似乎对自己的弟弟非常好,像这种端盘子叠碗的事情,他从来都不让他弟弟做,而是让他弟弟就坐在椅子上休息,偶尔他弟弟杨岭想端个盘子拿个碗什么的,杨峰还生气。
“你不要做,有我呢,要你做什么呢?”
杨峰如此说他弟弟。
范云觉得,杨峰对他兄弟,真不错,起码,范云是自愧不如,他,小时候倒是经常跟范雨打架,他跟范雨是一边干仗一边长大的。
范云把手机充电器交给唐若,唐若随手塞进她的背包里,她对范云微微一笑。
一笑,就是感谢!
就是唐若表示范云我很喜欢你的最佳证据。
女孩子的笑,是随随便便给别人的么?
当然不是,她们的笑,只为她最喜欢的人保留、停留,只有她最爱的人,才能让她从眼角到眉梢,荡漾出欢喜。
范云坐在唐若旁边,在桌子底下偷偷握了握她柔软的小手。
可惜!
唐若似乎无动于衷。
马雪莹倒是瞪着大眼睛,大声道:“姐姐,你干嘛抓我的手?”
上架感言
头发已抓掉了一大撮,我仍不知道该如何说这个感言。
什么都有第一次,怕也不行。
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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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感谢!
如果十分不够,那就百分,千分,万分——感谢!
第68章 杨峰的新闻
这!
范云本想撩一下唐若唐妹妹的,谁知道抓错了手,抓到了一只小萝莉。
他赶紧松手。
唐若早已明白怎么回事了,她似笑非笑,朝范云撇了撇嘴角。
范云臊得一低头。
这让他情何以堪。
幸好此刻杨峰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了,边走边大声嚷嚷着:“开饭,开饭!”
行吧!
那就开饭,各就各位,各拿各碗,各管各娃。
唐若帮马雪莹夹了一点鱼肉,她小心地替马雪莹剔去肉中的刺,还行,这个是杨姐清蒸的罗非鱼,没有小刺。
马雪莹可以吃。
“谢谢姐姐。”有时候,马雪莹也是很有礼貌的,比如对唐若。
唐若对她微微一笑:“吃吧!”
按理说,有句老话说得好:吃不言、睡不语。
吃饭的时候,最好不要说话,可是,现在的年轻人会讲这种老掉牙的规矩吗?
所以。
一桌子人边吃饭边吹牛。
杨峰扒拉了一口饭,神态如同新闻联播主持人一样,发言了。
他先是吧嗒了一下嘴,皱了皱眉,然后才缓缓道:“今天,飞云桥那里发生了一起车祸,不知道你们听说了没有?”
哦?
大家一齐摇头,表示没有。
有没有听说,杨峰都会继续说下去的,他的话匣子已经打开了:“今天下午的时候,飞云桥那里有一辆白色丰田车,撞了好几个人,听说,当时是一个女的开的车,当时,那个女的开得特别快,估计应该超过了一百码的速度!”
大家咂舌。
这还了得。
飞云桥那里,是进城的城关口、三岔道,附近还有两所小学和一家医院,车多人多,平时开六十码都嫌太快呀!
莫非那个女司机疯了?
杨姐“哟”了一声:“哟!在那儿开那么快做什么哟?”
杨峰继续说着:“听说,那个女的是下水洞那边的人,今年才二十二岁,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了差不多一半的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听说那个男人是开矿粉厂的,很有钱,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跟第一个老婆一直没有小孩,所以前年就跟他第一个老婆离了婚,又娶了开白色丰田车的这女的。”
大家都认真听着。
杨峰不嫌累,只要听众足够真诚足够想听,他可以一直说下去:“开白色丰田车的这个女的,跟那个男的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但是,据说那个男人娶了她这个比他小二十多的老婆后,还不满足,还要在外头东搞西搞。
今天下午的时候,那个男的开车搭着他的另一个情人出去,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个小老婆给发现了,然后,那个男的就在前面猛开。
他应该是想甩掉后面发现了他跟情人在一起的老婆,但他老婆也追得很紧,两辆车都开得很快。
那个男的到飞云桥的时候,减了速,因为这里当时车多人多的,可是那个女的却从后面一下子超上来了,超上来就往右打方向,想把她老公的车别停。
可是,哪里想到,她的速度太快了,一下把旁边两辆摩托车都撞倒了,然后又闯上了人行道,一下子把人行道上两个老头给撞飞了,真的,俩老头都飞起来了……”
先玲愤愤道:“男人有钱就变坏!”
范云觉得这样带有赌气性质的危险驾驶,无异于谋害,他问道:“还有呢?”
杨峰夹了一根西芹,扔进嘴中嚼了嚼:“后来,她就从人行道窜到下面的沟里去了,车子打了好几个滚,奇怪的是,她居然自己从车里钻了出来,而且,还一点事儿都没有。”
杨姐叹道:“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杨峰看了看堂姐,堂姐懂得挺多,还知道这句话。
杨峰接道:“后来那个女的,还挺嚣张的,爬上来后,还站在她老公的车旁边指手划脚的骂人,她老公在打电话,也顾不上理她,估计应该是打电话报警。
当时,后面那辆女式摩托车上的女司机刚从学校接了小孩,还没开多远呢,娘俩就被撞倒了,那个女的当场就死了……前面那个摩托车上的驾驶员,车子歪了一下,倒了,没撞到他头,但是被那个女的把腿压断了……另外,那俩老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现在应该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坐在她老公车上的那个女的,看见出了这么大的事,早就偷偷地下了车,混在人群里溜走了。”
范云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欠打。
杨峰接着道:“这还不说,那个被撞死的女的,他老公眼都红了,抱着老婆哭一下,再抱着儿子哭一下,唉!听说他跟他老婆也是四十岁了才好不容易有了这个儿子,现在刚上小学,又被车撞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都判定那个小学生已经脑死了,可是他仍然不肯放弃,跪着求医生,无论如何,都再救救他儿子,听说,现在那个孩子在医院里,正用药水吊着最后一口气呢!”
大家都听得唏嘘不已。
杨峰声音沉了下去:“那个男人,在医院里,就在病床前,对他的孩子说,宝宝!无论如何,爸爸都不会放弃你的,爸爸和妈妈好不容易才有了你的,你妈妈跟着我福没享到多少,却扔下咱们爷俩先走了,宝宝,爸爸一定要救活你,你相信爸爸……当时,在场的那些医生护士,好多人都哭了!”
杨峰的话很有感染力。
唐若、先玲与杨姐的眼圈都红了,特别是唐若,泪珠儿一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如果杨峰再说上几句,她就会哭出来了。
就连马雪莹也是小脸通红,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杨峰,她的心里应该也在替那个不幸的孩子难过。
范云的眼圈也红了。
他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这件事情,究竟应该怪谁呢?
始作俑者又是谁呢?
当然是怪交通肇事者。
但是,那个开白色丰田车女人的老公,难道没有责任吗?
如果不是他结了婚,仍出去找情人,东搞西搞,他的小老婆会发展到如此丧心病狂吗?
难道那个偷偷溜走的情人,就没有责任吗?多少,她应该也有一些责任吧!
正是他们这几个人,瞬间就毁了好几个家庭。
范云觉得很生气,他不由自主在牙齿里挤出两个字来:人渣!
不过,范云杨峰他们几个又能怎么样呢?除了语言上的谴责,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这个突发事件,若细思之,背后必然有其深刻的社会意义,如果到了有识之士那里,必然会诘问一下现在的人都是怎么了?现在社会下的婚姻家庭关系又是怎么了?这个社会之中,人与人之间又是怎么了?
当然,这三问也不过只是抛砖引玉罢了,引玉,说来容易,其实也是难的。
像这样的一件事件出现,大多数人也无非当时看看热闹,唏嘘慨叹一番,过不了多久,就烟消云散在过去里。
除了受害者的家属——那些真正有切肤之痛的人,从此,悲伤不已。
范云毕竟太年轻,他想不出太深奥的东西,也搞不懂一个看似偶然的突发事件与社会问题之间的必然联系。
他不是哲学家,他仅仅是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该替别人感到悲痛与唏嘘的时候,他会这样的,这是他的良知与同类相怜的本能,但是,他不可能让自己一直沉浸在一种情绪中无法自拔的。
杨峰也是。
在座的各位都是。
说完了,也就过去了,不过,此时似乎这间屋子里的人,没有了别的想法与情绪,也不用谁再提议,大家就自觉地散了。
散了。
范云把唐若送回马雪莹家的院里,虽然唐若把手机与金项链已退给了方科,方科也说了,不再纠缠唐若,但是,范云还是不大放心,他觉得还是送下唐若的好。
唐若当然不反对。
刚才听了杨峰讲的这个事件,对她的触动也很大,她坐在“慢慢摇”里,手上搂着马雪莹,嘴上却对范云说:“有时候,人真是一种十分脆弱的动物!”
她的话,竟然让范云无法回答。
他只好偷偷伸出手来,轻轻抚着唐若的肩头,表示安慰,表示理解,表示他的想法与唐若的想法是一样的。
肢体接触带来的安慰,有时候,确实很有效,甚至,比语言还要有效。
唐若歪着头看看范云,眼中的感慨,渐渐变成了暖意。
送完了唐若,范云也没什么心情去哪里逛逛了,他直接回了宿舍。
宿舍的门锁着。
唐彬不在宿舍。
范云觉得有点儿奇怪,因为下午他回来拿充电器的时候,唐彬早已经回来了,依照唐彬的习惯与他的懒,他既然回来了,应该就不会再出去了,最多,也就是去外面整点东西吃,然后,回来继续倒在床上休息。
范云一边开门一边想了想,他回来拿充电器的时候,唐彬倒是问过他:“范云,干嘛去?”
“有点事情!”范云把手机充电器装进了裤兜里,正准备外走。
“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唐彬又问了一句。
“九点吧,有可能还要晚一点。”范云答着,脚已经迈出了房门。
想着。
范云打开了灯。
他惊讶的发现,唐彬那个每天都跟猪窝一样的床铺,今天居然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连被子都叠了叠,靠一头放着。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不由自主到唐彬的床上看了看,眼尖的范云,一眼就看到了床单上几根长长的头发。
懂了。
明白了。
范云瞬间知道了唐彬为什么问自己什么时候回来了,不用说,一定是那次被他撞见的那个女孩子,也就是唐彬口中的他女朋友来过了。
范云也没再深想,他也不打算深想别人的事,无论别人怎么样,那都是别人的事,别人与他无关。
他躺在床上,眼睛睁得今夜不打算睡觉似的望着上铺的床板,想着与唐若在一起的那种心中似乎有根狗尾巴草在轻撩的感觉,痒痒的,酥酥的,他就想,不知道,唐若睡觉了没有?
范云不知道,他在想着唐若的时候,唐若其实也正在想他。
唐若翻看着范云发送给自己的那些甜言蜜语,看到有些好笑的地方,嘴角就会微微上扬,再看一会,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马雪莹靠过来道:“姐姐,你笑什么?”
唐若赶紧绷住脸,拍拍马雪莹:“没有笑什么,快睡觉吧!”
“那你要给我讲个故事!”
唐若“嗯”了一声,但她肚子里那点有限的故事,八百年前就已经对马雪莹讲完了,唐若只好扯过一本儿童启萌故事读本,照本宣科念给马雪莹听。
也行,也挺有效果,马雪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马雪莹睡着的时候,唐若感觉自己的眼皮就像被抺上了502胶水一样,怎么睁也睁不开了。
她跟好多家长一样,哄孩子睡觉的时候,常常孩子还没哄睡,自己倒差点把自己哄得睡着了。
唐若也睡着了。
第二天。
当马雪莹的闹钟“叮铃铃”响起来的时候,唐若才将自己的胳膊从马雪莹的小脑袋下面抽出来,昨晚,她不知不觉跟着马雪莹睡着了,居然就这样搂着马雪莹睡了一夜。
看来。
马雪莹昨晚睡得很不错,因为闹钟响过后,她也醒了,这一次,睡得心满意足的马雪莹没有赖床,而是娇声娇气喊着唐若:“姐姐,我要尿尿!”
唐若赶紧把她抱到外面,给她套上粉嘟嘟的拖鞋:“去吧!”
马雪莹“咯蹬咯蹬”去了洗手间。
唐若起来,收拾床铺,把马雪莹跟她的被子叠好,靠墙放了,床铺扒拉平,然后,把马雪莹要穿的衣服拿过来。
这时,外面响起了“哗哗哗”的流水声,唐若就知道了,马雪莹上洗手间,没有关门。
唐若看着两手湿漉漉的马雪莹,认真地对她道:“马雪莹,以后上洗手间,一定要关门,知道吗?特别是在幼儿园里的时候,一定一定要关门,不然的话,尿尿的时候就会肚子疼的,知道吗?”
马雪莹见唐若说得郑重其事,她咬了咬嘴唇,拼命点了点头。
其实,也不怪马雪莹不关门,实在是昨晚睡觉前,她喝了太多水了。
尿急!
而她之所以喝那么多水,是因为杨姐蒸的鱼,盐抺多了一些。
小孩子吃盐,毕竟不能跟大人比的呀!
唐若看马雪莹那小模样,忙对她笑道:“嗯!好的了,咱们穿衣服吧,今天早上穿校服!”
第69章 出丑——范云
“嗯!”
马雪莹很配合地跳上榻榻米,站在床沿上。
三下五除二。
唐若就把马雪莹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顺手,还在她的小脸蛋上涂上了郁美净儿童护肤霜。
马雪莹闭着眼睛,任由唐若的掌心轻轻在自己的脸蛋、鼻尖上搓过去,将她的额头也揉搓的香喷喷的。
“好了,走吧,我们下楼去吧!”唐若提起床上的书包,看看已提起一只鞋后跟的马雪莹。
马雪莹挺有进步的,可以自己穿鞋了,有一次,她甚至还想着不靠唐若,自己一个人去绑鞋带子,呵呵!可惜她太小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绑鞋带?
看上去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任务,可是,一个孩子若是没有个十岁八岁的,却是根本无法单独完成的。
唐若把马雪莹送到幼儿园的时候,各个班的老师已经指挥着她们的小朋友在班级里坐好了。
做饭的阿姨也开始“叮叮当当”的,摆弄着不锈钢的小铁碗和小勺子,为小朋友们往碗里打饭了。
唐若没进教室。
她把马雪莹送到蜜桃班的门口时,王老师刚好在门外洗手后转过身来,她立刻笑呵呵把马雪莹带进了教室:“走吧,马雪莹,我们去吃饭饭!”
唐若与王老师交接了马雪莹后,她也没往别处去,而是拣最近的一条路走到了老广场。
这儿,有一家《马家米粉店》的米粉,很不错,味道很正宗,而且,免费提供的小菜也多。
唐若掏钱,跟坐在门口一边收钱一边卖油条的光头老板买了粉票。
当她看到大红塑料筛子里,盛着的那些炸得色泽金黄的油条,有点馋这一口了。
再要一根油条。
唐若把粉票递给小玻璃窗后烫粉的阿姨:“阿姨,我要一两汤粉,多加一点汤。”
那个阿姨接过唐若的粉票往尖尖的铁签子上一插,弯下腰,“唰唰唰”把盛着粉的漏勺往煤球炉子上煮到翻开的热汤中一旋。
再旋。
三旋。
妥了!
烫粉阿姨下粉的动作,已经熟练到就算她闭着眼睛干活,也完全可以自由发挥了。
自由地飞翔。
绿葱花,加上。
红花生,加上。
瘦肉汤,加上。
最重要的卤水,加上。
唐若把粉端到放着十几碗小菜的大台子上,翘着尖尖的兰花指,捏着勺子舀了点辣椒酱,舀了点酸笋,舀了点海带,再多加点绿莹莹的碎葱花和芫荽。
ok!
开吃!
她伸手把刘海处垂下的一绺头发,轻轻拨到耳后,顺便用小巧纤秀的手挡了挡旁边几张桌子上那些天罗地网般的目光。
那里,有两个小伙子一边吃粉,一边时不时用贼溜溜的眼光瞄一下唐若。
似乎,他们还是头一回见生得像她这么好看的姑娘。
唐若目不斜视,低头吃自己的粉。
她先是喝了几口汤,真棒!然后才开始吃粉,粉也不错,很有嚼劲,口感特好。
不像广东的切粉,一煮就成糊,筷子夹都夹不起来。
唐若把那根油条从中间撕成几段后,泡在了粉汤里。
哈!人间至味哪里是什么清欢?分明就是粉汤泡油条呀!
真好吃。
吃完粉,唐若扯了张纸巾,边擦嘴巴边走到门口。
刚吃完早餐,唐若感觉有点热,于是她就随手解开了大格子花外套的衣扣,露出了里面薄薄的白色羊毛衫,让风,能往她怀中吹透一点。
唐若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许多人也都换上了薄一些的衣裳,她就想,嗨!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呢!
是哟!
天气一天暖过一天了,清明节马上就要来了,过了清明,接着谷雨,然后立夏……
这个春天,不知不觉过得挺快的呐!
确实。
时间过得挺快。
唐若吃完早餐,到了公司跟着先玲东抓一把,西胡搂一下,感觉自己好像并没做什么事似的,就又该吃中午饭了。
哈!好像人一天就是为了这三顿饭似的。
吃过午饭,唐若本想跟着先玲在前台眯一会的,这时候,唐小兰从上海回来了。
因为。
先玲说:“楼下有人上来了!”
唐若从楼梯处传来的清脆的鞋跟敲打瓷砖声,就能判断十有**是唐小兰回来了。
唐小兰最爱穿这种走起路来滴滴嗒嗒响的鞋子了。
果不其然。
一阵香风从门外吹进之后。
唐小兰上来了。
哇!
只见她的头发,烫成了时髦的大波浪,半遮半露的白白嫩嫩的耳垂上,各戴着一只能闪瞎无数男人眼睛的垂式蓝宝石耳坠,每走一步,就晃一下,足以晃得让男人们心尖发颤。
唐小兰上身穿一件茜素深红的大v领外套,下面穿一条及膝的黑色配裙,踩着一对勃艮第酒红色的恨天低高跟鞋。
她的胳膊上挎着一只浅黄色的坤包,颈上围着一条红白两色花的丝巾,看上去雍容华贵,气度不凡。
真不愧是大城市回来的!
先玲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唐经理,你回来了!”
唐若也站了起来。
唐小兰眉头稍微蹙了一蹙,旋即,又极快地舒展开了,那舒展开的眉头,一瞬间就沿着她光滑的前额与眼角直溜了下来,最后,抵达她漂亮的脸蛋上,绽开了朵朵笑颜。
唐小兰微笑着:“嗯,坐吧!”
她是说的先玲。
唐若不用她说,直接就跟在了她的旁边,跟她一起去了里面。
唐小兰对唐若的笑,比对先玲自然是加了倍数的:“唐若,马雪莹上学去了吗?她最近怎么样?”
明知故问。
昨天唐若才跟她说过马雪莹的事情。
可以理解。
她就跟许多领导一样,明明电话里已经说过或听过一遍的事情了,有时候,还非要再听别人到她面前再重复一遍。
好多当领导的,都有这个习惯。
唐小兰指了指沙发,示意唐若坐下说。
唐若就坐下呗,她就又把马雪莹最近的情况给唐小兰讲了一遍,特别是马雪莹现在可以一个人上厕所了的事情,告诉了唐小兰。
唐小兰听得很认真。
起码,比听某些员工对她作的报告要认真的多。
唐小兰两眼发亮,看着唐若。
当她听到唐若讲起马雪莹的进步与成长里,有她认为很欣慰很值得高兴的事情时,唐小兰的脸上就会不断泛起笑容。
听唐若说完,唐小兰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唐若一眼。
唐若就觉得,唐小兰的眼睛真亮,亮得似乎能看到人的心里似的,她不由地低下了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襟。
唐小兰仍是笑吟吟的,她拉开黄色的坤包,从长长的钱夹子里取了几张百元大钞出来:“唐若,这几百块钱给你,你拿着,回去好用,对了,今天下午咱们一起去接马雪莹,等接了她,我带你们俩个去买新衣服,吃好吃的!”
唐若接过钱来。
正好,这下子免得她跟唐小英开口了。
唐小兰又道:“这次我回来可以在家里多住几天,这样吧,等明天早上你再回去,好吗?”
唐小兰的好吗,就是必须。
在她这儿,只有跟江晔说好吗的时候,才是商量的。
至于马桂生、唐小英、马魁、唐若,还有先玲湘琴等人,她的好吗,等同必须。
还有一个人,对她的好吗拥有天生的免疫,那就是——马雪莹。
唐小兰对马雪莹提出要求与请求的时候,不说好吗,而是说好不好。
如。
唐小兰每一次回来的时候,想让马雪莹跟她一起睡,都是这样说的:“马雪莹,今晚跟妈妈一起睡,好不好?”
好,没问题。
唐小兰经理回来的消息,在唐若回到前台的时候,早已经传遍了公司,不用问都知道一定是先玲说的。
先玲看着不断进入唐小兰办公室后又纷纷出来的那些人,羡慕得对唐若道:“做人要做唐小兰!”
她觉得,像唐小兰这样生活着,才算得上是成功人士,她才是先玲今后努力追赶的目标。
唐若一脸无所谓,她觉得先玲的羡慕很可笑,先玲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三的,她只是看到了事物的一些表面现象。
而实际上。
实际上的唐小兰,只有唐小兰自己才说得清楚,她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唐小英主任也进了她妹妹的办公室,她妹妹官比她大,又是总公司的人,她这个姐姐也只能屈尊先行拜访妹妹了。
没办法,如果她能搞定马雪莹,那,唐小兰就会和她调一个个儿。
可惜,除了唐若,谁也搞不定马雪莹。
那个小丫头,越大性格越执拗,唐小英才不愿意去招她呢!
唐若现在不想那些人的事,那些人再怎么进进出出唐小兰的办公室,都与她无关。
现在,因为唐小兰的回来,唐若就想自己什么时候回老村子的问题了。
她其实很想现在就走。
但是,晚上万一范云要是过来呢?他现在可是把手机给了自己,那自己若是跟着唐小兰走了,他不是白来了吗?
想到这里,唐若坐不住了。
她立刻站起来,走下楼去。
先玲问她:“你去哪儿?唐若?”
唐若头也不回道:“下去,帮唐小兰买东西。”
下了楼,唐若看看长长的街道,不见范云的影子,唐若就想,这个家伙,现在躲到哪里去了呢?
没躲。
范云就在汽车站那儿呢,汽车站对面一块很大的空地上,现在围起了四四方方一块塑料布,今天早上老魏没交待说这个空地上搞什么节目呀,范云就过来看看是怎么个情况。
原来,这些塑料布,是一些开着小货车走南闯北卖什么南北特产、剪子菜刀、皮包皮具、麻花切糕、特色小吃等等东西的流动小贩围的。
围起来,先在里面摆货的。
与挑着担子卖菜无证小贩的不同之处是,他们是开车的。
他们不光开车,他们的地盘也是花了钱租的。
所以,当范云问到他们时,一个满脸都是红疙瘩的粗犷汉子,急赤白咧地从袋子里拽出了一张盖着红红大印的公文,用半生不熟地普通话对范云解释道:“你看,我们这个都是有手续的,我们都是合法经营的,不光是你们这儿,走遍全国我们都是先办手续才卖货的,你放心好了!”
范云看了看公文,确实是的,允许他们在这里摆卖。
他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去他们的,公家都批了,那你们就卖呗,自己还乐得看热闹呢!
范云从那块大塑料布里走出来后,老远就看到了已经从下面走了上来,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唐若。
范云有点小激动。
他以为,唐若又给自己送好吃的来了。
他就在一堆瓦砾前,向前方用力一跳,跳过瓦砾,又跳过一堆荒草,再跳一次。
再跳一次,唐若就能看到他了。
可是,这一次他跳得有点儿用力过猛了,只听得裤裆里“哧拉”一声,范云觉得下面突然一凉,他赶紧伸手一摸。
这!
高兴过度的范云,只那最后跳的一下子,就把自己的裤裆给挣破了,裂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不说,稍一迈步,连里面的短裤都能看得见了。
唉!
凡事不可得意忘形呀!
这个时候,唐若也看见了范云,她一边高兴地对他挥着手,一边快步向他走来。
范云看着唐若,也挥了挥手,但是他尴尬的发现,自己现在真的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不走不行吧?
范云朝着唐若迎了过去,他紧紧夹着两条大腿,左手还伸到后面,揪着漏风的屁股外面的两块布。
他走路的模样,落在唐若的眼里,实在让她觉得古怪。
唐若快步走过来。
范云在空地的一截断墙边站了,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冲唐若笑了笑。
唐若很奇怪:“你怎么了?干嘛站在这里?”
是啊!看见唐若来了,你干嘛站在这里,不迎上去?
范云朝她苦笑了一下道:“唔!刚才一不小心,把裤裆扯烂了!”
原来如此。
唐若咯咯笑道:“我看看!”
她伸手就扯范云的裤子。
范云的手也不知道该拦住她,还是不拦,犹犹豫豫的时候,唐若已经扯开了他的裤裆。
呵呵!
看着范云烂裤子里面露出来的白白的大腿,唐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咯咯咯咯,范云……你好笨!”
范云又挠挠头,心想,哪里是我笨,是我跳得太用力了,他转念一想,是工裤的裆太窄了。
如果此时他穿得是军装,作训服或者迷彩服的话,是绝对不会出这个丑的。
出就出吧,唐若又不是外人。
唐若止住了笑,说正事要紧,她搂着范云一条胳膊,娇声道:“范云,我明天回村子,明天早上就回去……”
第70章 唐奶奶去世
范云亲了她一下。
“嗯,好的!”
唐若松开了范云,看着他狼狈的模样,笑嘻嘻地朝他摇摇手:“走啦!”
范云苦哈哈一张脸,目送唐若走远。
小伙子!
距离最近的,缝补衣服的阿姨,就在对面不远的巷子里,正守着缝纫机等你捏!
范云倒也不急,他仍是一手揪着后面的裤子,一边慢吞吞走到马路对面去。
当然是在红灯的时候。
那个正伏在缝纫机上飞针走线的阿姨,瞅一眼范云的裤子,再看看他的脸上那副怪难为情的模样,也笑了。
她随手从地上的包袱皮里扯出一条裤子,指了指背后:“到门后面换下来吧!”
范云觉得,自己今天在唐若面前,算是丢人丢到家了呀!
唐若倒没那么想。
她只是一边走,一边想起范云刚才的狼狈样子,有点好笑而已。
唐若回到公司,见先玲没在前台,应该是去洗手间了,她就坐在台后,等先玲。
边等,边翻桌子,还真被她翻到了一点东西,一本计算机初级教程,最新图文版的。
唐若翻着看了两页,觉得这本教材编得挺好,她能看懂。
因为每一页,都是计算机桌面上的实景照片,然后配的文字,这一步该干什么,下一步再做什么,一目了然。
从开关机,到打开页面,再到输入文字……
唐若正看得津津有味,先玲出来了,她一拍唐若的肩膀,喝道:“小偷,居然不经主人同意,乱动别人的东西?”
唐若也回敬了她一下,伸手掐住了先玲的腰。
女人的腰,真是个敏感的地方,先玲被唐若掐得“啊”的叫了一声。
唐小兰回来了,先玲不敢再支使唐若干活了,所以,一个下午唐若就懒在前台里看那本电脑书。
五笔字根,她也背得差不多了,什么大犬三羊,木丁西之类的东西,多背几遍,就会了。
死记硬背,有时也挺有效果的。
唐若看了看表,呀!不知不觉,快下午四点半了,该去接马雪莹了,她赶忙起身,走到唐小兰的办公室门口。
“咚咚咚!”
敲门。
唐若是个讲礼貌的好姑娘。
“进来!”
唐若推门进去。
唐小兰正半躺在她那张简直比沙发还要舒服的大班椅里,跟谁打着电话。
唐若站在地上,看着唐小兰,没出声,对她抬了抬手腕。
“不跟你说了,就这样,挂了啊……好好好,改天约,好,好!”
唐若觉得,听上去,唐小兰的声音里能滴出蜜。
唐小兰把高跟鞋套上,拎着她的包:“该接马雪莹了,走吧!”
唐若也不知道唐小兰这句话究竟算是问,还是答,只好点点头。
走吧!
唐小兰不坐“慢慢摇”,而是拦了一辆“的士”。
“的士!”可是高档的家伙,可不是谁都可以想打就打的,但是,唐小兰可以。
有钱。
任性。
“的士”搭着唐小兰和唐若,跑得比兔子还快,一眨眼就到了马雪莹的幼儿园。
来的早了一点,小朋友们还没有放学,唐小兰倒也不急,跟唐若两个人站在一棵桂花树下,等幼儿园开门。
那个的士司机也不急,也站在她们旁边一起等。
他急也没用。
因为,唐小兰没给他钱,她说了,等下还要把她们搭到秦皇路去,到那儿,再一起付。
司机看着让他不敢逼视的唐小兰,心想:碰上这样的女人,咱也不敢说,也敢不问,只好候着了……
还好。
没让他候太久,不一会儿幼儿园就放学了,唐小兰跟唐若一起走进园里。
马雪莹看见了自己的妈妈,也挺高兴的,她背着双肩小书包,蹦蹦跳跳地朝唐小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妈妈!”
唐小兰不由得蹲了下去。
穿着裙子?不好意思这样大大咧咧的往下蹲?
不存在的!什么也比不上女儿重要,再说,她可不是那些连恋爱也没谈过的小姑娘。
比如,唐若这种。
唐小兰早已过了动不动就脸红,就害羞的年龄了。
马雪莹扑到她的怀里:“妈妈。”
唐小兰把女儿搂在怀里,双臂一用力,就将马雪莹从地上抱了起来,看上去,似乎毫不费力。
她这一抱,倒让唐若瞬间对她刮目相看。
因为,唐若自问没有唐小兰那么大的力气。
毕竟,唐小兰也是吃过苦的。
那就走吧。
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妈妈,马雪莹应该是很高兴的,出租车开了多远,她就“叽叽喳喳”说了多久。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下午呀!”唐小兰的声音,温柔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奇奇怪怪的。
难得温柔一回的唐小兰,带着女儿跟唐若,帮她们每个人买了一身衣服。
给马雪莹买的是一套童气十足的巴布豆.bobdog的休闲童装,价格不菲。
给唐若买了一套班尼路的当季运动系列女装,上蓝下黑,再配上一双白色休闲运动鞋,穿在唐若的身上,绝配。
唐若有当模特的潜质。
当然,她还要再长高一点,再长十公分就好了。
唐小兰对唐若道:“挺好看的,其实,明天你就穿这身回去,也可以的。”
都可以的。
买完了衣服,就去吃饭。
唐小兰带着女儿跟唐若,去了喜屋酒店。
三个人的菜,上了桌后,足够五个人吃。
无所谓,对唐小兰而言,女儿吃得开心就好,这点饭钱对她而言,简直就是毛毛雨,小意思。
喜屋酒店的饭菜味道很不错,特别是芋儿鸡与油焖笋,味道一绝。
唐若与马雪莹吃得很开心,很愉快,每一次唐小兰回来,都会带她俩暂别食堂,像现在这样,吃大餐的。
吃完回家。
唐小兰应该也挺累了,从她坐上飞机到现在,应该一直都没闲下来过。
该让她休息休息了。
回。
回到家里,唐小兰去洗澡,唐若带着马雪莹在房间里玩,这时,电话铃响了。
唐若有点紧张,她赶紧走出卧室去接电话。
她担心电话是范云打来的,不过,马上她又否决了这个担心,不会的,如果是范云,他一定会打她手机的。
但是,万一是他呢?
没有万一。
电话是她妈打来的,她妈打电话来,是通知唐若明天一定要回老村子去,因为唐若的奶奶,已经于前天夜里不幸去世了。
真是一个不幸的消息。
唐若本来还想着,能回去见奶奶一面的,哪里想到,奶奶竟然像一盏已经熬到油尽灯枯的油灯一样,说熄,一下子就熄了。
唐若的眼泪“唰”的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不敢哭出声来,而是强忍着心中的悲痛,低低地啜泣。
唐若扯了一点纸巾,擦了擦眼泪,毕竟,这是在别人家里,唐小兰又刚回来,她不能因为奶奶的事以及自己的情绪,惹得别人不痛快。
她忍住泪水,走回卧室。
马雪莹看到了她哭得红红的眼睛,忙过来摇着唐若的手:“姐姐,姐姐?”
她还小,说不出什么问询的话,更猜不出大人的问题,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自己对唐若的担心与关心。
唐若揽过马雪莹的肩头,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小会,洗手间的门一响,唐小兰洗完澡出来了。
马雪莹立刻走到她妈妈的身边,仰着小脸认真地对唐小兰道:“妈妈,姐姐哭了!”
唐小兰本来正用一条白毛巾边擦边沥着湿发上的水,此时,听了马雪莹的话,忙走到房中问道:“怎么了唐若?为什么哭了?”
唐若眼圈一红,扑籁籁又落下泪来,她哽咽着对唐小兰道:“我奶奶……她去世了。”
哦!
原来是这样。
唐小兰安慰着唐若道:“是人都会老的,你别太难过,唐若,这事也怪我,本来我今天下午回来,就应该让你马上回去的,都怪我。”
她这样一说,唐若倒不哭了。
不怪她。
奶奶前天晚上就死了,怪只怪报信的人,报得太迟了。
其实,唐若并没有半点想怪谁的意思,她只是想起那个疼她爱她,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奶奶,说走就走了,心里难过。
难过,就哭。
唐若摇摇头,表示不关唐小兰的事。
唐小兰继续道:“这样吧,唐若,现在太晚了,我觉得已经没有现在就回去的必要了,等明天早上,天一亮,你就回去,搭第一趟班车回去,你觉得呢?”
唐若点点头:“嗯!”
唐小兰道:“那洗澡吧,你跟马雪莹都洗澡吧,洗完澡,早一点睡觉。”
“嗯!”
唐若跟马雪莹洗完澡,唐小兰对女儿道:“马雪莹,今晚跟妈妈睡,好不好?我们让姐姐一个人睡,好不好?”
马雪莹点点头,答应了她妈妈的提议。
唐小兰又道:“明天早上我送马雪莹,唐若,如果你起来得早,直接回去就可以了,不用叫马雪莹了。”
唐小兰的潜意思,也不必叫她了。
唐若懂。
睡觉。
妈妈刚回来,马雪莹对她既有想念也有新鲜感,当然也愿意跟着妈妈睡啦!
好吧,大家都早点睡吧!
当然,要去掉那个不知道去哪里鬼混去了的马魁,以及又去了情人那儿的马桂生。
唐若睡在床上,躺一会儿,又默默地哭一会儿,再想一会儿,翻来覆去的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终于把自己折腾累了,也就睡去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唐若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心里有事,既睡不踏实,又起得早。
她洗了脸刷了牙,换好衣服,又检查了一下该带的东西,充电器、钥匙、钱,什么的都带齐了,那就走吧!
虽然唐小兰让唐若走的时候不用告诉她了,但是,唐若还是写了一句话在贴纸上,粘在了门口:阿姨,我回去了,马雪莹的衣服我给找出来了,就在床上。
归心似箭。
出了门,唐若立刻到汽车站坐班车,她看了看表,现在五点四十五分,赶到汽车站,刚好能坐上第一趟班车。
果然。
唐若到了汽车站的时候,班车已经发动了,但是,司机为了多拉两个客人,而磨磨唧唧的一会上车摸两把方向盘,一会又下去找看门的老头说上几句话,迟迟不肯走,最后,调度来赶他了,他才不得不悻悻地骂了一句什么脏话,关门开车。
班车摇摇晃晃,一会走,一会又停下来搭上几个半路上车的乘客,开到唐若的老家村口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七点多了。
此时,天色已亮,田野里四处蒸腾着蔼蔼雾气,看来,今天又是一个大晴天。
唐若脚下并不停留,直奔奶奶住的那栋老屋。
她老远就听到了吹鼓手的笙竽声。
等她走近老屋时,才发现,这里人声鼎沸,早已经热闹得不可开交了。
老屋靠路口的这间柴房门口,避风的位置,摆了一张桌子,七八个男人正围着桌子打牌,唐若看了看,也有她认识的远房的几个堂哥堂弟,也有她不太熟悉的几个本村的男劳力,这帮人,应该是管坟地那里的差使的,因为他们身后,贴墙竖着一堆的镐头铁锹什么的。
这会子没什么事,他们正躲在避风的位置搞娱乐节目,看打牌的那几个人面前都压着一些钞票的模样,娱乐,是带彩头的。
走过这帮人,前面是一块宽阔地,此时,地上正中间摆着一张板凳架起的门板,五六个嘴巴里叼着烟卷儿的男劳力,扯耳朵的扯耳朵,拽尾巴的拽尾巴,抓腿的抓腿,正将一头吓得连声惨叫的黑蹄白毛的大肥猪摁在门板上。
嗯!这里是杀猪的。
地上,铺着一大块塑料布,旁边还有一个洗衣服大铁盆,应该是用来盛猪红的。
唐若看到她们老唐家的一个堂伯正挽着袖子,从大铁盆中拿起了木柄长刀子。
再过去一点的位置,并排摆着三口大铁锅,其中,有两口锅的灶膛里塞着大块大块熊熊燃烧的木柴,锅里的水已经开得翻水花了。
这个,应该是烫猪毛的。
唐若再走几步,然后往右一折,就到了奶奶住的老屋的院门门口,此时,正有几个戴孝的、不戴孝的妇女混站在一起说着什么,其中有一个,“咔咔”的用门口的压水机往一只桶里压水。
唐若看到这几个妇女大多都认识,其中有一个最亲的,是她二爷爷的三儿媳妇,唐若走过去叫了一声:“三婶!”
她三堂婶赶紧结束了跟另外几个女人的交谈,她拉着唐若,眉毛挑了又挑,把唐若扯进了进门左侧的偏房里后,取出一身孝来给唐若:“妹妹,你怎么现在才回来?快点,快点把孝穿上!”
第71章 吊唁
唐若套上白孝褂。
她看看这间房。
偏房里,最外面放着一只原本装烟的大纸箱子,现在里面乱糟糟堆着一些孝服、孝帽、白布条、麻绳,紧挨箱子,是一堆青青的柳木棍。
其中,有几根柳木棍还用头顶着的数枚嫩叶,表示自己是今早上才砍回来的。
被砍回来的!
过去一点。
地上摆着七八个别着白纸条的大箩筐,每一个箩筐里,都有一顶插着白纸、松枝的塔糕。
那些糕,一个个用自己的个头与塔面上挂着的糖浆,证明着自己的做工——符合本地最高标准。
箩筐里面的墙角里,是一二十只被稻索子绑着脚,已经吓得失魂落魄,小眼晴滴溜溜乱转的铁嘴黑羽鸡。
偏房左侧,旁边靠墙支着一张门板,上面堆着大大小小一盘盘的正宗浏阳满地红的鞭炮。
右侧靠外,一堆托盘,紧挨着托盘,是好几个特大号的铁盆,每一只铁盆里满满当当放着大大小小的碗碟筷子,酒盅酒壶,汤匙汤瓢。
几个中老年妇女正蹲在地上,往托盘里摆弄碗筷。
唐若都认识,都是本家的一些长辈。
每个人都比她辈分大。
她每个人都喊了一遍。
“二奶奶!”
“三奶奶!”
“五婶子!”
一个上身穿着白褂子的老年妇女,看着帮唐若穿孝服的三堂婶,指指唐若的鞋道:“喂!顾洪娟,你看看唐若的鞋,行不行?”——这是二奶奶。
唐若的三堂婶顾红娟边帮唐若扯着衣服,边瞄了一眼唐若脚上的小白鞋:“行,怎么不行?只要不是红色的,其它白色的黑色的,都可以的,小孩子,没有那么多讲究!”
另一个脸上纹路纵横,如同千年古树皮似的更老的妇女道:“红娟,麻绳,别忘了给唐若系上,她可是亲孙女子,要披麻戴孝,披麻戴孝……”——这是三奶奶。
顾红娟笑道:“知道,知道,忘不了!”
最里面,一个褂襟上掖着一条白手巾的三十来岁的妇女也笑道:“三婶子,你放心好了,我嫂子管这些事,又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是唐若的奶奶死了她倒像还挺开心似的五堂婶子。
三奶奶嘟囔着:“有些规矩,该注意还是得注意,不能给伍霜萍娘家的人挑礼。”
哦!
唐若今天才知道,原来奶奶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伍霜萍。
话说。
唐若的奶奶死了,似乎这些人的脸上看不到一点点悲伤的样子,她们该说的说,该笑的笑,毫不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
倒是三堂婶顾红娟,脸上表情凝重地嘱咐着唐若今天她该做些什么,该注意哪些细节,等等等等,她的耐心挺好。
唐若一一应了。
她扔下自己的这几个咭咭呱呱的长辈们,走出偏房。
偏房通往堂屋的路上,唐若被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左胳膊上别着一根白布条子,油汪汪的大脑门一看就不同凡响的一个中年男人拦住了路。
“唐若,你回来了,发烟来吃,吃烟了嘛!”
唐若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她们村中的老桶!
她有点怕老桶,往后退了一步,朝他摊了摊双手:“我没有烟,你看看,我是女的,不抽烟!”
老桶露出上下两扇被烟熏得焦黄的大板牙,冲她嘿嘿乐着:“拿烟来吃了嘛!唐若,拿烟来吃!”
这时,三堂婶顾红娟从偏房出来了,唐若赶紧拉住了她:“三婶,你看看老桶,问我要烟。”
顾红娟笑了:“老桶,你个傻子,唐若是女的,吃什么烟,你快滚蛋,去杀猪那里要烟去。”
她抬起腿,作势要踢老桶的屁股。
老桶并不怕她,不过,他倒也没继续纠缠唐若了,而是走到旁边一棵树下,伸长了脖子观察着院子来来往往的人,看到他认为合适的对象,就拦住别人:“哎!拿烟来吃了嘛!”
一个烧火的过路老头,给了他一支烟,顺手还用冒着烟的柴棍帮他点上了火,老桶把那根烟夹在手指中间,凑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咝……哈!”
老桶成了烟桶。
烟桶加傻瓜蛋子。
话说,似乎在这颗蓝色星球连绵不断,面积达数百万,乃至数千万、数亿平方公里的广袤土地上,那些如星子般散落的村庄里,几乎每一个村子里,都有一两个像老桶这样的角色。
古今中外,概莫除外。
这些天残地缺的不幸儿,严重点的,生活不能自理,全靠家人照顾。
轻的,就像老桶,知道自己穿衣服吃饭,知道村子里哪里有红白喜事,知道问别人讨烟吃,知道开席的时候凑过来问主人家讨饭菜,而主人家,通常也会装出满满一碗饭菜来,递到每一根指甲缝都塞满陈年老泥的老桶手中:“吃吧,到那边去吃!”
墙角那边吃去!
老桶的本事,不止于此。
因为他的这副疯疯颠颠的尊容,有时候,那些带小孩子的家长们,还会把他搬出来,吓唬自己撒泼打滚不听话的小孩:“你还不快点从地上起来,老桶来了!”
那个刚才还缠着大人要东要西满地打滚的小孩子,赶紧从地上爬起来,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张望着找老桶。
老桶二字,如同魔咒一样,已深入到村中小孩子们的心中。
别说小孩子,像唐若这样的女孩子,也挺怕他的。
有时候看老桶,他简直就是本村乃至邻村的一个灵魂人物,周围许多村子里的人,可能不知道别村的那些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但一说起老桶,个个点头:“老桶那个傻瓜蛋子,今天来了?”
“可不是嘛!他还问我要了一根烟,李师傅还挖了一大碗饭菜给他吃!”
“呵!这个老桶。”
哈!
这个老桶!
唐若见老桶不再纠缠自己,她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到堂屋里。
堂屋,已被设成了灵堂。
门框是白色的挽联:严父早逝恩未报、慈母别世恨终天,门楣上方横批着四个黑色大字——鹤驾西归。
门口,站着两个十七八岁身上带孝的年轻小伙子,都是老唐家的人。
每当来了吊唁的亲朋好友时,他们就赶紧摸起一挂短封的满地红,点燃了往地上一扔,“噼里啪啦”一阵响。
烟雾瞬间缭绕升腾,更加给这个本就悲切的灵堂增添了几分凄凉之景。
这时,那些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们就一个个口放悲声,按照辈分该下跪的下跪,该鞠躬的鞠躬:“我的个大娘啊……”
“我的奶奶呀……”
此时,立于一旁的负责执事的老头,也就是唐若的五舅公公,一个瘦瘦干干八字胡的黑脸老头,就会威严地喊道:“亲朋吊唁,家属谢礼……”
这时,唐若的伯父唐胜余带着老婆崔秀英,唐若的爸爸唐开余带着唐若妈林清秀,唐若的三叔唐利余带着老婆张彩红,唐若的姑姑唐余芳,这几个跪在棺木旁边的儿子儿媳、女儿们就一起磕头还礼,大放悲声:“我的妈啊……”
哭声响亮,眼干无泪。
哭干了。
唐若的那些个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以及她的姐姐唐敏、弟弟唐欣这些小一辈的,此时,只有伯伯家的大堂哥唐应科和她姐唐敏陪着这些长辈们一起跪着。
唐若看到伯伯爸爸他们,每个人的膝下都有一个圆圆的厚布垫子。
没垫子哪成?
要是没垫子,就这样干巴巴在硬地上跪一天,可能还未等老太太的鹤驾走远,唐若的大伯唐胜余和她老爸唐开余就已追随而去了。
这时,又一个吊唁的亲戚走了过来,大放悲声:“我的姐姐啊……”
不是外人,正是奶奶的亲弟弟,唐若老爸的亲娘舅,她的亲舅公公伍佑礼。
弟弟哭姐姐,必然是情真意挚发自内心的。
手足情深,见舅如见娘的唐家四兄妹见了亲舅,一齐放声大哭!
唐若的泪水“涮”的一下子,就顺着面颊流了下来。
身临其境的感染力,让跟随伍佑礼而来的,其他伍家的那些隔辈的亲戚们,也一个个低下了头,有两个小伙子,还偷偷地转过身去,抺着眼泪儿。
执事的五舅公公黑着脸喊道:“家属谢礼……”
待这拨人走后,哭得泪眼朦胧一塌糊涂的唐若,一下子跪到了奶奶的棺木前:“奶奶……”
唐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熟知人情,洞察世故的黑脸五舅姥爷待唐若哭过一阵后,掺起了唐若:“好了,好了若若,起来吧!”
久哭伤身。
他老人家执事了一辈子了,什么世面没见过,有些家属,由于太过伤悲,哭着哭着,直接跟着走了的,都有呵!
五舅姥爷给唐若安排了一个活,他给了唐若一只清水碗:“若若,你站在我旁边,看着磕头的人磕完了头,就弹点清水到他们身上,弹到地上也行。”
他屈起右指,给唐若做了个示范动作。
唐若懂了。
话说。
唐若不是长孙女,不必像她姐姐唐敏那样陪跪,本来唐若三叔家的堂弟唐欢欢也应该陪跪的,可是,他和唐欣一样,都没有回来。
唐欣太远。
唐欢欢星期六再回来,赶上出殡就可以了——他老爸说的。
一拨接一拨吊唁的人。
来得早的,大多是至亲和本村的人,这些人吊唁得差不多了,就轮到老唐家那些从别的村子赶来的亲戚朋友了,也有五服之内的,也有八杆子打不太着的。
有些至亲,本身来时已穿上了重孝,如伍家那些甥男甥女们。
而有些关系疏远一些的,就这样穿着自己花花绿绿的本色之衣来了。
门外,三堂婶顾红娟指挥着两个老唐家的小孩子,给那些身上不见一点素气的亲友们,发白布条了。
二指宽的白布条子上都别着别针,往臂上一扎一戴,就可以了。
这些事情,顾红娟安排得井井有条,难怪刚才三奶奶跟她开玩笑道:“红娟,等你二奶奶死了,也要你替她操持这些事!”
二奶奶“啐”了三奶奶一口:“呸!你这个死老太太,别看我位分比你大,岁数可比你小好几岁,到时候,要走也是你走在我的前头!”
旁边唐若的五堂婶笑道:“不急,一个一个来,到时候,嫂子一个一个给你俩安排。”
“这个死丫头!”俩老太太一齐骂五堂婶。
五堂婶笑得更厉害了,她是本村的姑娘,又嫁到本村,自己家这俩老太太都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别看岔着辈,但是,她跟自己这两个婶子开得起玩笑!
这时,门口专管放鞭炮的一个小伙子,把放到了头的录音机磁带反了一面,“啪”的一声摁了进去,按下播放按钮,并随手旋到最大音量。
凄凄凉凉惨惨戚戚悲悲切切的哀乐立刻又从这个一进一出的大院子里,顺着天井飞出围墙与院落,提示着过路之人,这里,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丧礼。
一个弓腰驼背,背负一捆干柴的老头,放下干柴,将手中用来拄地的柴禾棍子戳到地上,问旁边一个端着半瓢豆子的老太太道:“谁啊……这是谁啊?”
那个老太太用手拨拉着豆子,捡出一根**的豆箕扔了,大声对那老头道:“老唐家的,老唐家的老太太死了!”
那个老头满脸迷惑:“老唐家的谁啊?……是三老嬷嬷吗?”
那老太太靠近他一点,大声道:“不是三嬷嬷,是唐胜余的妈,伍霜萍,伍奶奶!”
老头终于明白了。
他端在原地看了一会子,然后,伸出瘦骨嶙峋的枯手揉了揉眼窝,又捋了捋下巴上二十年前就已经撅起来了的山羊胡子,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道:“哦!原来是伍奶奶死了,可惜!可惜!她可是个有点本事的人!”
老头重又把柴捆负于背上,走两步,回过头看看,然后再走两步,终于越走越远,拐过墙角后看不见影子了。
不过,他说的一句话,倒是落地有声,掷在了原处。
伍霜萍是个有点本事的人。
是的。
伍霜萍会替小孩子叫魂儿。
村子里,偶有一些小孩子不明原因的突然就精神恍惚,说话颠三倒四的,到了卫生室里给李医生看了,一没发烧二没感冒,李医生就会翻翻小孩眼皮说:“看样子,是吓掉魂了,这个,我也没办法,去找伍奶奶吧,她应该有办法。”
听了李医生的话,家长就赶紧抱着孩子到这个老宅子来,喊唐若的奶奶:“伍奶奶,伍奶奶!
……你快来看一下小宝,你听听他说话,颠三倒四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李医生也看不出原因来,可把人急死了!”
第72章 唐若打水
“抱过来我看看。”
唐若奶奶不慌不忙道。
她的不慌不忙,让那个家长本已乱成了一团麻,找不到头绪的心,瞬间感觉到倍受安慰。
她觉得,自己心上系着的小麻绳“嗖”的一声,就开了扣。
“伍奶奶,你看看!”
看看就看看,唐若奶奶一边安慰着孩子妈,一边翻开孩子眼皮看看,然后,让孩子妈在院中抱着孩子。
唐若奶奶拿出一只粗瓷大碗,内盛清水,然后,又拿了几张黄烧纸,一根筷子,坐在孩子对面。
纸,烧起来。
筷子,立在碗里。
唐若的奶奶嘴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叨叨着什么古老的咒语:“#*¥%+……小宝,回来哟……别走远了,快回来哟!小宝……别走远了,快回来哟……”
小宝妈紧紧抿着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凑巧见到的唐若,也蹲在旁边,一声也不敢出,她觉得自己紧张死了。
仪式完成。
唐若奶奶道:“可以了,小宝就是吓着了,吓掉了魂,现在我已经给他叫回来了,这两天注意点,看好一点,别让他去外面玩了,睡一觉就好了,……没什么事,啊!不用急!”
说来奇怪,唐若奶奶的这两下子,真的还是挺灵的。
事后。
据小宝妈反馈回的消息,当天她把迷迷糊糊的小宝抱回去,放在床上哄着他睡了一觉后,小宝醒来就没什么事了。
有些事情,真的是科学亦无法解释的,也绝不是封建迷信四个字,轻易就能否定的。
唐若奶奶做这些事情,从来不收取别人的任何好处,完全是义务的,无论别人送上门来的米糖,还是票子,一概不收。
村里的人,因为她这种帮了别人而分文不取的品质,自然而然地就对她赞誉有加。
帮人不求名不求利,那么无私的品质,当然值得赞誉。
特别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如!刚才那个背柴禾的老头。
走出老远了,他犹在搓着混浊老眼中的一滴泪,摇头叹息:“唉!伍奶奶,可惜……”
小宝,正是他的孙子,现在,唐若长成了大姑娘,当年和唐若差不多大的小宝,也早已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了。
唐若朝手中的碗看了看,大半碗清水,连洒带泼的,被她也快消耗尽了。
她就走出灵堂,出了院子,来到大门口的压水机处,准备打点清水。
压水机处,此时被几个老唐家的妇女们占了,有一个在洗刚削掉了皮的大芋头,有一个在洗葱姜蒜子和芫荽。
还有两个,虽然正嘻嘻哈哈打着嘴仗,手上却不停在用削得尖尖的树枝子,破大铁盆里那些二指宽三寸长的禾花鱼。
唐若对摆弄禾花鱼的,一个颈上围着白孝巾的年轻妇女道:“小妹婶子,给我压一点水!”
那个被唐若唤作小妹婶子的年轻妇女抬头看了看:“哟!若若,你回来了呀!”
唐若点点头。
小妹婶子一本正经道:“若若,别太难过了……你奶奶七十多了,也算得上是喜丧了,这是咱们家的白喜事,别太难过了,知道吗妹妹,她又没受什么罪,说死一下子就死了,挺好的,啊!”
“就是!”另一个破鱼的接道。
“不像老秦家那个二奶奶,十年前就瘫痪在床上了,到现在还没死,吃喝拉撒都只能在床上,把她那两个媳妇子,折磨得都快想比二奶奶先走一步了!”另一个破鱼的妇女话没说完,接着补充道。
“哦?听人说,老秦家二奶奶是她两个儿子家轮着伺候的?每个儿子家轮着伺候她一个月?”小妹婶子问道。
“她不是还有三个女儿吗?”另一个洗芋头的追问了一句那个正摆弄鱼的妇女。
摆弄鱼的撇了撇嘴:“女儿?女儿谁会管,自古都是养儿防老,没听说养女儿防老的!”
洗芋头的点点头,接道:“那倒也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
娘家的财产田地,连一根草棒都不是女儿们的,她能带走的,无非就是几身随身的衣裳罢了,凭什么要咱做女儿的养老。
其实,说来说去,姑娘家也无非就是借老娘的肚皮生出了自己,然后又在娘家吃了几碗饭而已!”
小妹婶子点头称是:“那是,娘家的财产,都是留给儿子们的,做女儿的,财产分不到一分一毫,自然没有伺候的义务!”
唐若听到这里,忍不住道:“小妹婶子,女儿也有法律上赡养老人的义务!”
小妹婶子“嗤笑”道:“若若,义务与权利,是不是应该同等的?那么,我问你,你妈妈砸锅卖铁也要供你弟弟上大学,她为什么不供你?”
小妹婶子的话,戳到了唐若的痛处,一下子,让唐若竟无言以对。
是啊!
妈妈砸锅卖铁的供弟弟唐欣上大学,而对两个女儿采取放养的态度,间接导致她们小小年纪就要出去打工,特别是唐若,刚出来的时候,甚至还未满法定年龄。
她妈这样做,明显就是对儿子,给予了子女教育资源的严重倾斜,深究之的话,其中甚至暗藏着因儿女有别的思想而导致的对女儿们的隐性岐视!
小妹婶子说的不无道理,她妈,为什么不先供她上大学?
当女儿在最佳受教育的年龄,你选择了放弃女儿,而全力培养儿子。
你选择把所有的家产都留给儿子、孙子。
如此偏心的你,在老了,生病了的时候,却振振有词的说什么女儿和儿子一样,法律上都有赡养自己的义务?
偏心,不是这样偏的。
唐若记得有一个电视剧中有一个片断,让她看了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记忆犹新,一个胖得下巴足有三层的女人,扬着手腕上金灿灿的镯子,骄傲地回答着问她话的人:“金镯子,女儿买的!
金戒指,女儿买的!
金项链,女儿买的!”
那个问她话的人又道:“你女儿对你可真好,那你的财产以后不是要全留给女儿呀?”
那婆娘眨巴眨巴眼:“不!我的钱都是留给儿子的。”
这个婆娘,完全是实力坑女儿呀!
唐若被小妹婶子戳到了痛处,她的脸一沉,把压水机压得“咔咔咔”直响。
唐若看看不远处。
她本家的一个叔叔,头上戴着一顶旧报纸折成的厨师帽,手里拿着一把比挖土的铁锹稍微小那么一号的铁铲子,此时,正将锅铲得哗哗乱响。
他扔下那只铁铲。
走到另一只锅旁边看了看,然后抄起搭在锅沿上的铁勾子跟铁笊篱,翻看着正在滚油中炸着的那些大块大块的五花肉、猪内脏什么的。
蹲在锅前烧火的一个老头抽出一根烟来,塞进大厨的嘴巴里,脸上一副很有把握的表情对他道:“军余,我觉得这些菜炸得差不多了,应该可以出锅了!”
被叫做军余的大厨,唐若的那一位本家堂叔点点头,“吧嗒吧嗒”把烧火老头塞进自己嘴巴里的烟猛抽了几口:“我先看看,不急!”
他用力将铁勾子勾进一块菜碗大小,已被炸得皮上起泡看上去酥脆金黄的四四方方的五花肉里,锅里的滚油,立刻“吱吱啦啦”泛起了一阵油花。
“差不多了,出锅!”大厨唐军余对烧火老头道。
老头立刻扯过旁边一只大竹筛子过来,唐军余双手齐动,灵活的钩子配合着同样灵活的笊篱,把锅中的那些肉菜,一样样捞进了筛子里。
大厨唐军余笑着对老头道:“哥,这肉炸得不错,火候刚刚合适!”
老头也赞道:“好!确实不错。开余,这几天,你可要受累了。”
“说那些干什么!”唐军余把嘴上的烟狠抽了几口。
呵!
这几天,唐军余可是这个丧礼中,最重要的一个人物。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他可管着这好几百号人的伙食呐!
看着筛子中炸得接近完美的食物,无论大厨唐军余,还是烧火的老头子,都挺开心。
话说。
其实。
除了唐家老太太那几个亲生子女、儿孙们,和老伍家的少数几个亲戚是对老太太的辞世有真正的悲痛外,其他人,悲痛个啥呀!
大家伙其实只是前来帮着老唐家完成一件大事,并履行自己应尽的义务而已。
他们才不会悲痛呢!
该笑的笑。
该开玩笑的照样把玩笑开得飞起。
大厨唐军余跟烧火老头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就干完了锅里那点儿活,他把铁勾子与笊篱又搭回锅沿,端起旁边一筛子已经团好的肉丸子,倒入锅中!
每一只肉丸子都鼓足了舍身取义的勇气,跳进了滚烫的油锅中,唯有筛子边上一只个头挺大的,似乎早已识破了油锅布下的陷阱似的,不肯跳下去。
唐军余端着筛子颠了颠,一下子把它颠到了地上。
他看了看这只有思想的丸子,摇摇头:“可惜了!”
烧火老头伸手捏起那只丸子,用一块长木板托着,把它塞进了灶膛里。
“没事,烧着吃,也挺香的。”
丸子觉得自己很悲催。
灶膛里的火舌阴恻恻看着这只不愿下油锅的丸子:哼哼!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
那只丸子把眼一闭,爱咋滴咋滴吧!
唐若再看看远处。
离开油锅远一点得地方。
也就是刚才杀猪旁边的另一块空地处,此时,摆了好几张方桌子,因为这儿此时能晒得到太阳,因为今天风和日丽,实在是一个可以打牌和赢钱的好日子。
唐若看了看。
只见每一张桌子,都围着一堆人,离她最近的一桌,在打扑克牌,听他们喊的声音,应该是在斗地主:“叫地主!”
“不叫!”
“抢地主!”
“我抢!”
打扑克牌的旁边两张桌子,全是女将,一个个正捋胳膊挽袖子,伸着尖尖的手指,将手中的字牌扯来扯去。
嗯!她们打得是桂林字牌。
这种牌似乎在湘桂川一带挺流行,特别是桂林地区。
不信?
牌盒上印着的桂林字牌和胡大贰字样,就是最好的证明。
再过去一点,仍是女将,那桌女将开的是麻将,她们不知道从谁家里搬了一张蒙着绿绒布的麻将台来,此时,正将台上的麻将洗得“哗哗啦啦”的响。
北有长城、南有灵渠。
南也有长城——不是石头砌的,而是这种小小的,刻着东西南北中、发白条子饼的新式长城。
这个玩意儿是谁发明的?
真好啊!
身轻体柔易推倒不说,洗牌的时候,连声音都那么的清脆悦耳,拈捏起来,手感也十分不错。
麻将玩法简单,老少皆宜,想学的话,上手极快。
当然了,它也跟所有具有技术含量和决窍的东西一样,精通却难。
试看。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麻将都是一种很重要的娱乐和交际工具,经常有一些拍有十里洋场的电视剧中,有钱人家的阔太太,大小姐们,都是爱玩麻将的。
那些白白嫩嫩的娇手,拨云捉月一样,从倒扣的长城中掂来一块,翻开一看。
瞬间。
再也按捺不住一颗激动的心,娇喝一声——杠!
杠上花。
给钱。
于是,陪着太太小姐们打麻将的阔少们就嘻嘻笑着开始摸荷包,底下,趁机对叫胡的佳人撩撩腿、勾勾脚,做着小动作。
搞不好,还会错撩到另一边,窄窄的旗袍怎么努力也罩不住的丝袜和小腿。
另一位就会抿嘴一笑。
“为伐总是伊胡牌?”
阔少也笑道:“继续,继续,这把保证你胡!”
呵呵!
都各有目的。
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
牌桌文化和酒桌文化一样,都是祖宗传下的精萃呀!
对于男人来说,打牌喝酒,都是极其重要的一种交际手段。
就算毫无目的,只是单纯的想玩玩,娱乐一下,打麻将也是许多男人的选择。
麻将台前一坐,既可以消磨无聊的时光,又可以与美女佳人们打打情,骂骂俏,确实不错。
而对于女人来说,麻将桌上,也是探听他人**的一个好场所,还可以听到当前社会上发生的时事与新闻。
麻将馆,其实跟报社一样,也是一个重要的消息集散地。
譬如。
就像此时此地,因唐若奶奶的丧事而聚在一起的女人一样,一边打着字牌和麻将,一边讨论着她们感兴趣的话题:“小李,你的眉毛是不是纹过?在哪里纹的?看上去纹得很浅,但是眉型却挺好看。”
被叫做小李的那个因纹了眉后,似乎一下子从一大堆庸脂俗粉中脱颖而出的年轻女子,“啪”的一声将一枚幺鸡拍到桌上:“在新兴街,那里有一家激光纹眉,纹得又好看,又不疼,而且,纹完了还不会发炎发肿!”
那枚幺鸡好想骂人:你这老娘们,能不能温柔点?你是想把我的腿敲成骨折吗?
第73章 入殓
打完水。
唐若又回到灵堂。
这时候,执事的五舅公公正指挥着五六个男劳力把棺盖打开,准备让这些活人们,再看一眼已故的老太太,然后就入殓。
幸而是春天,此时气温尚低,若是夏天,恐怕唐若的奶奶就不是睡在这口上等的红松棺材里,而是躺在冰棺中了!
节俭一生的老人家,就连她去世,也要替儿孙们节省下一笔租冰棺的钱。
五舅公公黑着脸,极具威仪地招呼着唐开余三兄弟的舅舅,伍佑礼,过来再看一看他的亲姐姐——老伍家的亲女儿。
“兄弟,过来看看你姐吧!”
入殓,必须由伍佑礼亲自过目,并通过他的首肯。
这是自古以来的老规矩。
娘舅大过天!
伍佑礼不点头,就不能往他姐姐的棺材上砸钉子!
棺盖打开的一刹那,灵堂里立刻又是哭声一片。
“我的姐呀我的姐,你要常来看俺的。经常帮助弟和媳,俺们夸你有美德。我的姐姐呀,你怎么就扔下俺们走了啊……”边哭边唱的,这是伍佑礼。
“我的个亲娘啊!我的个亲娘啊!我的个亲娘啊!”——颠来倒去就这一句话的,是唐若三叔。
“奶奶,呜呜呜呜,奶……”——这是唐敏。
“……我的亲娘……水有源头树有根,天下只有我娘亲。你把女儿我养育大,女儿我永远不忘亲娘的恩……我的亲娘啊……”——这是唐若的姑姑唐余芳。
唐若把碗往门后头一搁,也哭了起来:“奶奶……”
她走到棺材前,看了看奶奶,奶奶静静地躺在棺材里,看上去,面容依旧是那么的和蔼可亲,似乎仍在轻唤着她的名字:“妹妹,不哭,不哭呀,小唐若!”
哭吧!
不论老人家生前,对兄弟、儿女、孙子孙女们怎么样,现在,都因为她的离去,而将过去一笔勾销了。
这些震天响的哭声,既是为她不幸离世而高唱的挽歌,也是她撒手人寰,可带走的荣耀。
跪在她面前的这一大家子人,可都是她这一根杈上开出的花,结出的果呀!
这些唐家子女孙儿们哀哀的哭声,感染了许多旁边站着看热闹的人,有好几个人的面颊上,情不自禁“吧嗒吧嗒”滚下了泪珠。
本村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也挨挨擦擦走到棺木旁边,边看着唐若奶奶的遗容,边撩起衣襟偷偷地抺眼泪儿。
待大家哭过一会后,五舅公公问伍佑礼:“兄弟,你节哀,别哭了,见过最后一面就行了,时辰也差不多了,咱们赶紧替他奶奶入殓吧,你说呢?”
伍佑礼还能说什么。
人死如灯灭,又不能起死回生,他点点头,退到一边。
五舅公公挥了挥手:“入殓!”
他这一辈子,执事大半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此时看上去,那张饱经岁月洗礼的脸庞,依然平静地波澜不惊,除了那微皱的眉头,几乎看不到他的脸上,有任何的表情。
“入殓!”他威严地喊道。
负责棺椁的几个男劳力立刻上前,把打开了一半的棺盖重新盖了回去。
其中有一个小臂鼓鼓囊囊,全是精肉的三十来岁的男人,拿起斧头和棺钉,“呯”!“呯呯呯呯呯!”
一口气,七根棺钉全部钉好,棺盖与棺身瞬间合为一体。
“我的娘呀……”
“我的姐姐呀……”
“奶奶……”
又是一阵悸动人心的震耳哭声。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彼此各看过最后一眼。
再无。
挂牵!
去了的人,安静地睡在了棺材里。
合棺之后。
又过一会子。
外村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们络绎不绝起来,五舅公公忙而不乱,一会儿喊着威严的口号:“……亲朋吊唁,家属谢礼!”
一会儿,有些人就会过来找一下他,伏在他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问他一些具体事物上不懂的细节。
唐若奶奶的丧事。
后勤那一块,针头线脑、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各种杂物大多都是由唐若的三堂婶顾红娟来操持。
该从老唐家人屋里拿的,就拿。
该找村里人借的,就借。
而。
灵堂这一大摊子事,则是五舅公公统筹安排。
大到棺材的位置摆放,入殓的时辰,小到一盏守灵灯的位置,一根白蜡的尺寸型号,都会有人过来问他。
五舅公公就是权威,此时,他的话,和那些写在本子上的村规民约一样,对在场的所有人,具有同等的约束力。
家有千口。
主事一人。
五舅公公早就安排好了,哪些人接待外村前来吊唁的客人,哪些接待本村的,比如,唐若奶奶的娘家——老伍家的人来了,特别是辈份最大的伍佑礼,该谁陪同,这些安排了。
往村外选好的墓地上,运送沙子、红砖、水泥,并负责挖掘墓道砌墓的人——安排了。
出殡的时候,负责抬棺材下葬的人——安排了。
灵堂上该摆放什么物件,出殡那天该准备的纸马、纸牛、花圈、轿子、电视,金童玉女,元宝祼子香烛纸钱等等等等,规格数量——安排了。
孝男孝女们身上的孝服,腰系的麻绳,出殡时拿的哭丧棒该用哪里的柳木——安排了。
量米的升与斗、插蜡烛的香钎子,孝子该捧,该拿的遗照、该抬的装**汤的汤罐等等,也安排了……
可以说,该安排的大小事情,五舅公公基本上都滴水不漏的安排了。
如果有医生,用每秒计算亿万次的ct机扫描一下五舅公公的脑袋,可能会惊讶的发现,此时,五舅公公的脑子,完全可以媲美一个高速运转的计算机cpu,每一个程序每一条信息都在他的脑子里过漏并分析了,然后瞬间再计算出最佳处理方案与结果。
太厉害了!
这样的人,没有相当一段时间的历练,是不可能做到既通晓本地四处的风土人情,又能八面玲珑地处理好方方面面的事情,打点好前来吊唁的各路人马的关系的。
在五舅公公的安排下,老唐家人的礼数做得十分到位,让绝大多数前来吊唁的人,都挑不出老唐家人的礼来。
特别是老伍家的人,以伍佑礼为主,表达了对唐家人能妥贴地准备好他姐姐的丧礼的首肯。
伍佑礼还特别关心地问候了一下眼泪汪汪跪在自己面前的外甥、外甥媳妇,以及外甥女们。
他,也没挑什么刺了。
一拨拨的人吊唁毕了,就离开灵堂,好给下一拨人腾位置。
两个放鞭炮的小伙子,早就把一大箩筐一千响的短炮仗,搬到了他们的身后,来一拨人,就点上一挂,扔在地上。
“噼里啪啦!”
“噼噼啪啪!”
其中有一个小伙子,还忙里抽闲,给五舅公公端了一大碗凉白开过去:“爷爷,喝点水吧!”
五舅公公眼睛一斜一扫,绷着的脸也缓了三分:“啊!丰收,先放在旁边吧,我等下再喝!”
今日上午的重点。
就是灵堂。
围绕着这里,忙一阵,乱一阵,风吹一阵,烟飘一阵。
天上的太阳亦是满怀悲悯,注视着人间这个小小的村落,这些平凡的生灵们。
它不急不徐,缓缓向西挪着,一寸、两寸……渐渐地,就挪到了人们头顶的上方了。
那些打牌的人,桌子也跟着它,挪了又挪。
差不多了。
活着的人,也该进些饮食了,都跪了半天,哭了半天,喊了半天,忙活了半天了。
日头,也早已经爬到了正当午了。
那就开席吧!
五舅公公看着最后一拨吊唁的人走出灵堂后,抬手示意唐若爸爸他们,都站起来活动活动,他们跪的时间太久了,个个都跪得腰酸背痛腿发麻。
唐敏扶着奶奶的棺材,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她奶奶对她还是挺不错的,走了走了,还借助棺木再扶上已经跪得双腿发木的大孙女子一把。
五舅公公对大厨唐军余派来打探消息的,厨伙的人道:“差不多了,今天上午也就是这些客了,下午,可能还有一些远路的客人来,但是,应该没几个了,该来的,差不多都来了,开席吧!”
开席!
负责来人时放炮仗的那两个小伙子,到偏房里取了两盘比小汽车轮胎小不了多少的正宗汶阳满地红的大炮仗,顺着大门外的路,骨骨碌碌摆出去老远。
那个小伙子看看这两盘炮仗实在太长了,已经快摆到路上那些坐在桌边,等着打炮仗吃饭的人群里去了,他赶紧又骨碌回来打个对折。
其中叫丰收的那个小伙子吹了吹手上的烟头,对站在旁边的五舅公公道:“可以点了没?爷爷?”
“点吧!”
“噼!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啪啪啪……”
鞭炮爆炸后的烟雾一下子升到空中,一股火药混合着纸屑燃烧后独有的香味,瞬间弥漫开来。
时不时,有那么一两枚生性桀骜不驯的鞭炮,“噌”的一声,从地上飞起来,直射到路边的枯枝败叶、石子砖头中去。
有一枚,甚至“嗖”的一下,飞进了蹲在路旁边的老桶的碗里,幸好没爆炸,不然,非把管东不顾西只知道埋头扒饭的老桶嘴巴炸歪了不可。
它一定是一枚性情温顺的鞭炮。
开席喽!
那些打牌的人,围观的人,全都撤到了顺着唐若奶奶门口的村道一字排开的席面上去了。
席面上,烟、酒、碗筷、都摆上了。
两瓶三十八度的桂林三花,一壶散酒,一瓶雪碧,一瓶凉茶,一包五块的白沙和一包两块五的甲天下。
它们也在等着开饭,等着这些男女老少大大小小的人们,等下子消灭自己。
开饭的炮仗打起来。
一些带小孩的大人,顾不上自己捂耳朵,而是猫下腰去,替自己孩子紧紧捂上了小耳朵。
“噼!”
“啪,啪啪啪噼啪……”
许多人等的就是这一刻。
不!
应该说,大部分人等的都是这一刻,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稼人们,如果不是逢到了这些婚丧嫁娶的事情,谁会舍得花钱,一顿饭吃它十个碗的硬菜呢?
看吧!
看中间那一桌年轻的小伙子们吧!
最先上的一碗鸡,刚到了他们的桌上,还未等到那鸡反应过来,七八双筷子,已经眨眼之间把碗里夹得只剩下了半个鸡头,就连那些配着鸡肉炒的青红辣椒,也已经被夹得干干净净了。
五舅公公拎着一只电喇叭,从一字排开的第一桌酒席开始喊起:“各位亲朋,各位好友,辛苦你们前来参加唐氏伍奶奶的丧礼,酒,没什么好酒;菜,也没什么好菜,如果礼数上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我代表家属,请你们原谅!”
然后,五舅公公又向前走几步,继续重复刚才的这一段话:“各位亲朋,各位好友……”
除了那些老人,也没几个认真听他讲些什么东西的,酒菜都摆上来了,有几个人会傻傻的停下筷子,听五舅公公说这些客套话哟!
听完了。
菜没了!
上完了鸡,就是鸭,然后炖肉块,溜丸子,酸豆角炒猪内脏,鸡蛋汤,红烧鱼……
还有一道压轴的硬菜——香芋扣肉,也正蒸在热气腾腾的锅里,等待出笼屉。
大厨唐军余把蒸着香芋扣肉的笼盖揭开,取过一根筷子插了插芋头,又插了插切得跟芋头一样厚,连皮带肉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然后又把那根筷子放在嘴里试了试,他点着头对烧火的老头道:“可以了,扣肉蒸得差不多了!”
“出锅?”
“出!”
老头从地上站起来,跟他一人一边,把笼屉一个个从锅上抬下下。
唐军余取了一只粗瓷大碗,伸进水桶里舀了满满一碗凉水,然后,双手在凉水中一蘸,迅速地端起一只笼屉中对扣的碗,“啪”的一声翻转到旁边的一只托盘里。
双手再蘸一下凉水。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下子把上面那只空碗取了下来。
唐军余的右手,伸到旁边一只放着碎葱花芫荽的不锈钢盆里,捏了一些,洒在那碗热气腾腾的香芋扣肉里。
大厨不愧是大厨,手脚利索,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准确,绝不拖泥带水。
三十八,三十九……
烧火的老头替他点着数:“军余,今天中午来了三十多桌……”
唐军余点点头:“嗯!知道,加上咱们厨子,帮忙的打杂的,总共得四十来桌,这个,我心里有数……”
第74章 还得是唐若
烧火的老头撤了撤灶膛里的火。
不用烧大火了。
他烧的那颗肉丸子,早已经给了带着孙子来吃酒席的儿媳妇了:“拿去,吹一吹,给宝宝吃。”
这时。
五舅公公在席间吆喝完了,也走到这露天的厨房来了。
他看了看围着锅台,一会拿铲一会拿瓢忙个不停的唐军余,脸上露出一副十分看好唐军余的表情:“军余,今天菜搞得不错!”
得到五舅公公表扬的唐军余,甩了甩手上的油,赶紧从灶台上摸起烟盒,给五舅公公敬了一支烟:“五叔,我这两下子,上不了大席面的。”
他应该尊重五舅公公。
不止因为五舅公公是个长辈,更因为他与五舅公公之间,时不时就会有一些“业务”上的往来。
唐军余经常去外面做一些收费的红白喜事,从年头到年尾,身为执事的五舅公公对他的关照,也是不少的。
“我看可以,你有做两百桌的把式,能上大场合……咳!我小时候,有一年,咱们村的老郁家做丧事,那流水席吃得……吃了撤,撤了上,足足有三百多桌,把好几个菜把式都累坏了!”
五舅公公说的是以前的郁秀才,郁老爷子死的时候的事。
年代久远。
可能五舅公公也想不太起当时的细节了,所以他边抽烟,边眯起眼望着远方,他那刚才还高速运转的大脑,一下子停滞在了往事里。
“轰!轰轰!”
一阵摩托车的咆哮声从远处传来,眨眼之间,一辆红色雅马哈摩托车开到了五舅公公面前,停了下来。
摩托车上,下来了一位年轻的骑士,他三步两步走到五舅公公面前:“五爷爷,我送信回来了!”
“哦!富余啊,你去报丧送信,都送到了吗?”
“都送到了,五爷爷,都跟他们说了,明天出殡。”
五舅公公点点头:“嗯!好,好,那你快去吃饭吧。”
唐军余拦住了叫富余的这个小伙子:“别去了,富余,等下跟我们一起吃吧!”
富余高兴地应道:“行,军余叔,那我等着跟你们一起吃!”
烧火的老头道:“不用等了,还等什么呀?菜都上齐了,就剩咱们了,咱们也吃吧,你说呢?老五?”
五舅公公点点头:“行,吃饭!”
这时,几个端着托盘上菜的小伙子,也都撤下来了,听说可以开饭了,一个个高兴地摩拳擦掌,各拿碗筷。
五舅公公对其中两个小伙子道:“你俩等一下,再去看看那些饭桶里面的饭,要不要添一些,再回来吃。”
“好嘞!”
五舅公公又对唐军余道:“我还得过去一趟,现在家属要出来谢礼了,等我忙完再过来,你们先吃着!”
唐军余点点头。
五舅公公走回灵堂,他先是吩咐唐若道:“若若,你去拿个托盘,找你军余叔,帮你爸你姑他们装点饭菜过来,我现在带他们去席上谢客,一下子就回来,敏敏你也跟你妹妹去吧,女孩子,不用去外面跪了!”
唐敏巴不得他这一句话。
她在心里对黑脸的五舅公公谢了又谢。
五舅公公又拎起他的电喇叭,对唐若爸爸他们道:“走吧!”
他想起了什么:“大丫头,你也不用去了,就在这里守着你妈!”
他说的是唐若的姑。
席上谢客的场合,不用女眷,只要男丁就可以了。
五舅公公头前带路,引着身穿重孝的唐家三兄弟,来到了席上,他将喇叭嘴凑到唇边吹了吹:“呼……呼呼……”
“各位亲朋,各位好友,家属谢礼……”
程序简化了。
没有像过去的时候那样,每桌必跪了。
五舅公公只是指挥着老唐家的三位孝子,象征性的每隔几席跪了一下,替自己的老妈,给这些前来为她磕过头、鞠过躬的来客们,再还一次礼。
三四个吹鼓手也没离席,就站在他们那桌席前,各持乐器给三兄弟伴了伴奏。
“呜哇,呜哩哇,呜哇呜哇呜哩哇……”
磕完头,唐家三兄弟自回灵堂,顺便还带回了五舅公公的电喇叭。
忙活了一个上午的五舅公公,这才真正闲下一会子来,能安心吃个饭了。
唐若和她姐找到唐军余,还没开口,唐军余就知道她们的意思了。
他看了看唐若,又看看唐敏,指了指旁边台上两个托盘:“唐若,菜我都打好了,快端去给你爸爸他们吃吧……唐敏,你可小心点,鸡蛋汤别洒了!”
唐若端着饭菜,回到灵堂,把托盘摆在旁边的空地上。
她大伯唐胜余对弟弟弟媳和妹,以及自己的老婆道:“吃吧,先吃饭吧!”
这时候,这场合,作为长子的权威就体现出来了。
他要随时替弟弟妹妹媳妇们,担待棺材里老娘或可有之的怪罪,谁让他是老大哩!
唐胜余发过了话,大家就一起吃吧。
又渴又饿又累的这几大家子人,折腾了半天后,心中的悲伤倒颇减去了几分。
唐若的姑姑唐余芳笑道:“哎!大哥,你昨晚上算好了没有,咱妈的丧事,每家要分摊多少钱?”
唐胜余朝嘴里扒拉了一口饭:“算了,我跟五叔算过了,平摊到每家的头上,要两千块钱!”
每家两千,那就是六千块钱。
区区六千块,能办成个什么样的婚礼,唐余芳有点不太满意:“大哥,六千块钱,除去咱妈的棺木,剩下的钱恐怕少了点吧?到时候办得怕是太寒酸了,不说别的,就看那花圈,为什么只给咱妈扎了一只?”
唐胜余心想你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的想法被老三唐利余给说出来了,唐利余“扑”的一声,吐掉了一块因为听了唐余芳的话,差点卡住他喉咙的鸡肋骨:“姐,你真是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两千块钱,是个小数目吗?怎么,你还嫌少?”
“干什么,老三,两千块钱算什么?多吗?难道你拿不出来?你一年到头在外面干工地,再多一点钱,怕是难不到你吧?”
唐利余不高兴了:“姐,凭什么你光指挥我们三兄弟出钱,你为什么不出?咱妈的事你要是也出钱,别说两千,三千我也跟你出!”
唐余芳一瞪眼:“老三,你这是说的人话?”
唐利余并不理她,而是转向他的两个哥哥:“大哥,二哥,你们说是不是?我姐就知道拣现成话说,她倒是不用出一分钱,只想让咱们多出点,哼!要我说,我姐既然担心妈的丧礼办不好,那好办,那她也出钱呀!是不是?”
跟唐利余一样想法的另外两兄弟点了点头,没有出声,他俩不想帮妹妹说话,帮妹妹,自己就要多出钱。
三兄弟,现在倒是拧成了一股绳。
唐利余的话,激怒了他姐,唐余芳怒道:“老三,你说得是人话不?什么叫你跟着我出钱,好,那这样,咱妈的丧事,我出两千五,我也不要你们多出,你们三家,每家也要出两千五,但是,我有个条件,必须帮咱妈打个碑!”
唐利余笑了,他并不吃他姐这一套:“姐!你要是现在拿钱出来,我跟咱大哥二哥,也立码拿钱出来,对不对?大哥!”
他谅唐余芳不会出这么一大笔钱,所以才用这话挤兑他姐。
他大哥,应该在弟弟妹妹争吵的空当,合计过了,如果妹妹不拿钱,他就不用多出,就按原计划就可以了,如果妹妹拿了钱,那更好,妈的丧礼,本来有点紧巴巴的开支费用,一下子会宽松不少。
唐余芳怒气冲冲走到外面,一下子,又回来了,她“啪”的一声,把厚厚的一叠钱拍在了三兄弟的面前:“这是我出的两千五,你们三家,每家也要出这么多,拿钱,现在就拿!”
她这是反过来,又把三兄弟和三个嫂子给挤兑住了。
那就拿呗。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不就多出五百吗?
老大唐胜余让他老婆崔秀英跟着拿了两千五出来。
老三也让他老婆张彩红也拍了两千五出来。
这几个人却不知道,他们,把唐开余两口子给挤兑在这儿了。
因为。
唐若妈并没带那么多钱回来,不是不想带,实在没钱了,家里所有的钱,几乎都用到唐欣身上了。
唐若妈因为婆婆的丧事,已经伤透了脑筋了。
她东挪西借好不容易才凑了两千块钱出来,本想着可以对付过婆婆的事了,哪想到,今天,被自己的小姑子几个人给挤兑住了。
现在,让她去哪里再去弄五百块钱出来?
没有那五百,连她身上的那两千,她都不好掏出来了。
唐若和唐敏并不知道她妈妈的难处,她们只是奇怪,为什么她们的爸爸跟妈妈磨磨蹭蹭的,不拿钱出来。
老三唐利余对唐若妈道:“嫂子,你们的呢?”
唐若妈的脸涨红了,她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两千块钱,嘴唇嗫嚅着道:“我这里是两千,还差五百……”
刚才被老三唐利余挤兑了的唐余芳并不答应:“不行,你们每家都要出两千五,用了以后算帐,多退少补,但是,必须现在就拿。”
唐若妈的脸被小姑子的话,憋得通红。
唐若爸抠着手指头,一言不发,他能发什么?拿不出钱来,他就没有发言权。
唐若妈看看大女儿:“唐敏……”
唐敏为难地一摊手:“妈,我身上没钱!”
唐若妈没有问唐若,前几天才问唐若要过,不能再要了,再要,唐若也未必有。
再说了,难道她真的要将唐若当成提款机嘛?
可是。
现在到了一文钱能憋死英雄汉的时候了。
唐若妈肯定不能问老大跟老三借,他们不会借给她家的,她也开不了这个口。
唐余芳,就更不用说了,嫁给城里人的这个小姑子,本来就一直看大哥二哥不起。
憋得唐若妈直扯老公的衣襟:“老唐,老唐……”
扯老唐也没用,老唐也变不出钱来。
唉!
唐若算是见识了自己家的这帮亲戚了,现在,他们已经把她妈林清秀挤兑得骑虎难下了。
她再不帮忙,她妈可能就会被她姑她叔逼得她没妈了。
唐若从裤兜中,掏出唐小兰给她的那卷钱,递给了她妈林清秀:“我这里有五百块!”
还得是唐若呀!
林清秀深深地瞥了二女儿一眼,生气?感激?
生气唐若不早点把钱拿出来,害得她如此窘迫,人前出丑?
感激最终还是唐若替她解了这难堪之围?
唐余芳也看了唐若一眼,虽然唐若替林清秀化解了尴尬,但是,唐余芳倒不恼唐若,她反倒挺喜欢唐若的:这个小侄女,关键时刻靠得住,知道帮她妈,挺懂事。
唐若也看了她姑一眼:哼!再拿五百我也拿得出来,再拿一千也可以。
范云给她的卡里,还有一千五百块钱,没动呐!
解决了钱的问题。
刚才还争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散了伙的自家人,又成了自家人。
发生了口角的一家人,言归于好,开始筹划这凭空多出来的四千块钱怎么用了。
躺在棺材里的老太太,如果还能开口的话,一定会痛骂这几个儿女,自己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拿这四千块钱,给自己多买一些好吃的呢?
老唐家的这一屋子人,正筹划商议着下一步的事情,这时候,外面又有客来了。
来的是唐若爷爷拜把兄弟的儿子,唐若该给他叫大伯,比唐家三兄弟都大的一个异性大伯,杨运忠大伯。
杨大伯进门先磕头,边磕边哭:“我的婶子……”
他哭得很真诚,不像有些人那样,过来了后,毫无诚意的干嚎几声就撤了。
杨运忠伯伯,哭出了眼泪。
哭完,他没有撤,而是来到唐若大伯的面前,紧紧攥着唐胜余的手道:“兄弟,我才得到信,原来婶娘不在了哇!”
边说,边“吧嗒吧嗒”掉了几颗泪滴。
他这是动了真感情,不奇怪,毕竟他小的时候,没少来唐若奶奶家住,没少吃唐若奶奶做的饭。
老唐家无论红白喜事,他都是必来的。
这是老一辈的交情,在小辈身上的延续,那时间的仁兄仁弟,是堪比亲兄弟的,是可以有饭一起吃,有衣一起穿的。
杨运忠的父亲与唐若的爷爷,可是年轻的时候一起搭过伴,拉着架子车,从兴安步行走到平乐拉过煤的。
这种交情,是一起追星逐月,风雨兼程考验出来的交情,是面对歹人和猛兽毒蛇同进共退的交情,非老一辈人,很难理解。
杨运忠挨个握了握三兄弟的手:“……兄弟、兄弟!”
“哥!”
第75章 下午的时光
唐若叫了声:“伯伯。”
杨运忠朝她点点头,笑了一下。
那种。
看上去就能让人信任的笑。
让人觉得暖洋洋的笑。
长辈的笑。
呵!
唐若看看这个屋子里,不管是长辈也好,小辈也好,老唐家的这些子子孙孙也好,还是前来吊唁的客人们也好,完全,都是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呀!
这些小人物,就跟灵渠两岸的那些芦草一样,匍匐在另一棵早已衰老,了无气息的麻杆草面前,跪拜、叩首,间或发出一阵阵同类相悯的悲恸。
下午。
时光飞逝,日渐西斜。
前来吊唁的客人越来越少,到了小孩子快放学的时候,灵堂里已经没有吊唁的客人来了,只剩下了老唐家的这些子女儿孙们,一个个跪在垫子上,为躺在棺材中的老人尽着自己应尽的义务。
唐若的三叔唐利余早已经不再双膝跪地了,而是将那对早已跪到麻木的双腿顺势一歪,半跪半坐着,将身体的重量全都落在了垫子上。
他那个姿势,倒跟某些流浪在大城市里,假装双腿已断,坐在底下装着四个小轮子的小滑板车上的乞丐,双手撑地蹑蠕而行的动作十分相似。
唐若的姑姑唐余芳,跟她兄弟的动作一模一样。
真不愧是一奶同胞。
唐若的大伯倒跪得还挺认真,这个,应该跟他的体重有莫大关系,三兄弟中,数他最瘦,身体最轻,像跪拜这种受苦的差事,做起来时,注定他要比弟弟妹妹们要轻松一些。
再说了。
他吃的苦也多,长兄如父,不论出于直接还是间接的原因,过去,他也的确替这几个弟妹吃过一些苦的。
比如,他跟父母一起上山下地,操磨劳动的时候,余芳利余两姐弟,还穿着开裆裤,只知道吃现成米哩!
唐若的爸爸跪的姿势最差,他身体不好,倘若是跟受刑一样直直地跪上三时两刻后,他就会痛苦得左摇右晃摇摇欲坠了。
他的垫子,也比别人的分外厚些,除此之外,垫子下面还铺了一层稻草,这让他相对要比其他几个个兄弟姐妹舒服一些。
但是。
即便如此,对他也是一个很大的考验了。
还好,看唐开余双手撑地,缓缓爬起来后,甩胳膊甩腿的样子,似乎他的状态还可以。
嗯!
除了这几个亲生的儿女,唐若奶奶的那三个儿媳妇倒没有什么,起码,她们三个妯娌,现在已经在低低的说笑着什么了。
毕竟。
悲伤只是暂时的,一切,终将过去。
就在唐若准备出去透一下气的时候,五舅公公来了,看他精神抖擞的状态,一点也不像事无巨细,已经替老唐家的人,操持了大半天的模样。
“行了,不用跪了!”人未到,声先至的五舅公公,替棺材里的老太太暂时解放了她的这些儿女。
五舅公公大踏步迈进灵堂,对唐胜余颏首道:“……他大哥,晚上,应该比中午要多几桌客人,我看这个样子,应该不会再来人了。
该来的亲戚们,也都来了,估计,今天应该也就是这样了。明天中午人应该会多一些。
嗨!再坚持坚持,等明天出完了殡,咱们,也就算都完成了一个任务!”
五舅公公虽然点了唐若大伯的名,其实这话也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的。
唐若的大伯,朝五舅公公堆了个不知道该笑还是不该笑的笑脸:“五叔,一切都辛苦您了,说实话,不管是我们家的事情,还是咱们村子里的事情,离了您,那可是万万不行的。有您帮着操持我妈的事,我们一百个放心一千个放心,真的,五叔,我们替我妈谢谢您了!”
唐若大伯的马屁拍的倒也是实话实说,比较中肯,听在五舅公公的耳朵里,也挺受用。
他那张原本板着的,看上去有些严肃的黑脸,慢慢松驰了一些,居然露出了一点笑容:“嗯!他大哥,不说这个,你妈妈那个人,唉!那可是我的老嫂子……”
五舅公公的话挺有感情。
是的!
一个村子,乡里乡亲这么多年了,都是些知根知底的故人,要说相互之间,没有点感情,那也是假的,骗人的。
五舅公公年轻的时候,还跟着唐若的爷爷学过石匠呢!
说起来,老唐家跟他也是非常有渊源的。
那时候他也就是二十岁出头吧,像范云那么大的时候就开始了,五舅公公就跟着唐若的爷爷他们那一批的老石匠们,学着垒墙砌屋,砌灶、砌猪圈羊圈,砌院墙花池子什么的,当然,那时候大多都是在乡下做帮工。
帮工,虽然不拿钱,但是,却是很受主人家尊重的。
好酒好烟好饭好菜是必须的,主人时不时还会提着满满一壶大叶子茶,穿梭在为自家做事的工匠之间,替这些师傅们斟茶倒水。
开始的时候,唐若的爷爷都是把五舅公公放在自己旁边,夹在他与另一个工匠中间,唐若爷爷,那是可以挂角的大师傅。
这样,防止还在学徒的五舅公公垒墙的时候,出岔子,垒偏垒歪别人家的墙。
猪圈羊圈垒歪点没关系,可堂屋灶台这些活,是一定要横平竖直的呀!
慢慢地,五舅公公的墙越砌越好,他也能挂角了,能当大师傅了,可是,当初教他手艺的那些叔伯哥哥们,却一个个渐渐凋零了。
许多人,再也听不到当年那个调皮捣蛋的年轻人——五舅公公的笑声了:“大叔,你这泥和的真好,跟我婶子差不多哩!”
“去你娘的腿!”……
“哈哈,二哥,把你那过滤嘴给我一根呗?”
“不给!”
“不给,我就不给你搬梯子,你就住在房顶上好了,等天黑了,我再去叫我二嫂子来给你送饭,你等着吧!”
“别,别,兄弟……来,过滤嘴,接着!”……
有时候,五舅公公还会跟着唐若爷爷那帮石匠,到县城里来砌房子。
“我滴个乖乖,城里就是好,砌墙都用红砖,哪像咱们乡下的房子,净是些鹅卵石跟泥巴糊的东西!”五舅公公看着县城里,有钱人家里,那一水的红砖墙,羡慕道。
“啧啧!连围墙都是红砖砌的!”
唐若爷爷笑道:“这算什么,老广场供销社的门面,那些台阶子,还是用的大理石哪!”
五舅公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学的执事,村里人大多也记不起了。
反正,他绝不是科班出身,而是半路出家。
再说了,干这个的绝大多数都是父子、师徒之间的耳提面授,从没听说过有哪家学校专门教人执事红白喜事的呀!
这个,又不是学生课堂上必须学习的数理化,干这个,全凭个人的爱好与兴趣。
五舅公公做了有些年头了。
或许,他应该是本村的上一位执事去世后,脱颖而出的。
似乎当年,那一位执事的丧礼,就是他大小事务一把抓着操持的。
看来,那人很可能就是五舅公公的师傅,而那人的丧礼,应该就是他对五舅公公这个徒儿,传下的最后一项任务。
他撂下的最后一项任务。
也是五舅公公的第一次独立完成的任务。
当年,本村新老执事的交替,是在一场主客都挺满意的丧礼进行中,完成的。
据说,当时有许多见多识广的老人,亦对五舅公公公公的操持提出了中肯的看法与意见。
——主事稳重老成!
忙而不乱!
可堪重任——
这是五舅公公第一次执事之后,本村十几位从某种意义上可以代表权威的,几大家族硕果仅存的长者对他的评语。
时至今日。
当年的权威俱已凋敝。
五舅公公,亦成了权威人物,他的话,主人家就要照办,就要遵从。
为什么?
为的他数十年如一日的为本村儿女们操持这些婚丧嫁聚的大事,而分文不取。
为他殚精竭虑的奉献。
他做这个,完全就是义务工。
他可不是现在新兴的礼仪公司那些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生瓜蛋子和黄毛丫头,做起事来,管头不顾尾的,许多老一辈的规矩还没有搞懂,就敢拿着“嘟嘟”叫的话筒,穿着时髦洋气的衣服,人前台后的瞎指挥。
据说,那些公司,收费还不低呢,小到一朵纸花,大到一个车队,没有一样东西不收钱!
哼!
五舅公公对唐若伯伯、爸爸们又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回答了这兄弟几人的一些问题,并对老唐家这几个儿女,有关母亲丧礼上的一些未懂之事和疑惑,做了一些及时的指导。
如。
男女儿媳人等、出殡之物在人群中的先后出场顺序,行进队形的建立与保持,到了墓地后,这些子媳男女应遵从的规矩,等等等等……
这些事情,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懂那么一点,可是,真要到了落实到细节上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五舅公公一挥手。
他威严的对唐若的大伯道:“他大哥,到时候都有我呐,你们听安排就可以了……主要就是你,还有他二哥他三哥,那些小的不用管,就让他们在后面跟着就行了,到时候,你听我的就行了!”
他的话。
毫无疑问就是定心丸,光是那斩钉截铁的语气,就足以让人毫不犹豫,心甘情愿听他指挥跟着他走了。
五舅公公捋了把唇边的两撇八字胡,沉声道:“我回家里去看一下,等一会再过来,他大哥,他姐,你们都起来活动活动吧,也不能老跪着,礼是礼,人是人,什么事情都不能太死板了,这两个孙女子,哦……还有大孙子,都不用跪了,都可以出去,到外面帮着照看照看。”
他的话,对唐若的堂哥唐应科来说,无疑是一道敕令。
唐若和唐敏时不时还起来屋里屋外转一转,偷下懒,而唐应科,却跟着父亲母亲叔叔婶娘与姑姑们,几乎寸步不离地在灵堂里,足足跪了大半天了。
膝盖都快肿了。
快起来!
出去遛遛腿。
唐若跟在她姐唐敏和堂哥的身后,走出了灵堂。
灵堂外,正拿着一根竹条子到处乱戳的老桶,看到了耷拉着脑袋走出来的唐应科后,马上把那根竹条子一扔,呲着两扇焦黄的门板牙笑嘻嘻走到唐应科面前,伸手拦住了他:“拿烟来吃了嘛!拿烟来吃!”
唐应科没好气地朝老桶翻了翻眼皮:“没有!”
唐若往旁边走了走,绕了一下让过老桶。
她有点怕他。
她觉得老桶说不定随时就会翻脸的,他随时都会从地上摸起一点什么东西来打人。
特别是那根竹条子。
离他远点。
老桶看唐应科不理他,转而伸手问唐敏要烟:“发烟吃……吃烟,发烟来吃了嘛,小敏,你回来了?”
嗬!
他居然能准确叫出唐敏的名字来,看来,并非傻得不可救药那一种呀!
看在他叫了自己的名字一声的份上,唐敏走到偏房里,从盛着瓜子,花生的大圆筛子里,撕了一包没开盒的烟,抽出两根递给了老桶:“呐!给你烟!”
老桶接过烟,嘴巴又冲唐敏“啵,啵啵”地示意,示意唐敏给他火。
看到他那副尊容,唐敏哪里还会理他,她直接跟在妺妹的身后,走出了院门。
而老桶,他居然也知道嘴上叼一根烟,耳朵上再夹上一根,然后,一步三摇的走出门外,到厨子那里找火去了。
唐军余倒不介意,摸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给老桶点着了火,老桶,呵呵!说实话,没少跟着他蹭吃蹭喝的。
唐若走到今天早上回来时,一大堆人靠墙坐着打牌的那个位置,这里,现在仍是人一堆,其中,还有好几个身上带孝的,一看就是老唐家的子侄。
此时,这里依然在酣战不休,有坐有站,一大堆人打的打,看的看。
“出牌!”
“八个五!”
“呵呵呵呵,八个五就大了吗?我四个王还没发言,四个王……”
呵!
这些打牌的,都是一些本村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没事就去松毛山上扒苞谷籽儿赌博的人。
而看打牌的,却是一些不愿送钱给别人花的精明人与本份人,他们都是有原则的人,再叫也不打,只看!
此时,看上去,这群人应该是打的五十k。
唐若似懂非懂看了一小下下,感觉没什么意思,就顺着墙根那道仅能容一人行走的小巷子一直往里走。
里面,是个小屋。
那个小屋,奶奶曾经住过许多年。
唐若看着小巷两边墙根处年深日久岁月斑驳的青苔,如今依然还是那么的绿。
青苔旁边的大石头上,被房檐水侵蚀出了一排的石窝。
唐若很小的时候,常常蹲在这里,看蚂蚁在石头缝里、石窝窝中爬来爬去。
她经常会捡些小石头籽儿,捡一些小瓦片儿,一个人蹲在这儿玩。
第76章 快快长大
唐若就想。
那时候的奶奶,还很年轻啊!那时候,奶奶的头发还很黑的,她常常搬一把椅子坐在门口——对!就坐在打牌的那群人那儿,拿着一把硬木梳子,替唐若梳头。
“小唐若,你可要快快长大呀!”
唐若就会歪一歪小脑袋,嘟着嘴巴道:“就不长大!”
快快长大呀,唐若!
长大了,就会有一个人代替奶奶来爱你、疼你,也像奶奶那样,拿着硬木梳子,温柔地替你梳头发啦!
可是,那时候奶奶却没有说,唐若长大了,她自己,也老啦!
青苔依旧。
老屋依旧。
房檐下的燕窝也依旧。
只是唐若有一点点想不通。
为什么,一个人说没有,一下子就没有了?
唐若抬头看着奶奶的老屋。
老屋的门上,春节时贴上的年画,不知道被村子里哪个调皮的小孩撕得仅剩一角了,一阵风吹过,就是一阵扑籁籁的颤抖。
多年未上过漆的房门,下面的门板因为雨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侵蚀,已经烂出了一定的境界——长出了一朵朵白色的小蘑菇,如同门板长出的许多小耳朵一样,全都尖尖地竖着。
那些小蘑菇。
看上去,很像在偷听隔墙那边传来的,一些不与外人共相知的流言与蜚语。
房檐下的燕窝,因久未修茸,残缺了一半,此时,正有一只燕子忙来忙去的一口口衔着紫泥修补。
只是。
不知这只燕子,可否是当年那对承蒙奶奶悉心关照过的燕子夫妇的儿孙后代?
又或它正因祖训难违,而不远万里飞到此处,报恩于已赴黄泉路上的那位老人!
燕儿无知。
却有情!
胜过人间无情无义之辈,无数!
唐若的目光落在奶奶门前的墙缝里,那儿,塞着一对旧鞋。
她伸手把那双鞋从墙缝中抽了出来。
暴露在墙外的那些黑色的鞋布,已经变得发白,鞋底位于脚掌处的胶皮,也已经磨穿了两个洞。
这双布鞋,也不知道是因为节俭一生的奶奶感念旧物舍不得扔,还是试图待自己身体好些之后,再拿到集市上去修补,而塞在墙缝中的。
如今。
鞋还在,人已殁。
唐若心中一酸,她将那双鞋塞回了原处。
唐若在门前踮着脚,伸手摸着门楣上方,触手有物。
果然,开门的钥匙仍在这里。
唐若把那枚今日与门锁重聚后,不知哪日再相逢的钥匙插进锁里轻轻一扭。
“嗒!”
锁开了。
“吱扭扭……”
唐若推开老屋的门,这一刹那,让她感觉,自己仿佛竟推开了一段阵年的往事。
仿佛。
奶奶依然坐在屋里,低着头缝补着衣物,一会儿低下头从地下的箩筐找一找碎布与线团,一会又抬起头来,看着门外。
“唐若,若若……就在门口玩,别走远了!”
唐若就笑嘻嘻地伸着小手,奶声奶气唤道:“奶奶,奶奶……你看,我捡了好多小石头!”
哦!
唐若仔细看着奶奶住了很多年的,这间,一张床就已占去四分之一位置的老屋。
那领菱角花的席子,破了呀!
蓝底白花的被子,旧了呀!
唐若当马骑过的小板凳,还在呀!
那领席子,她不知道睡过多少次的,小时候,夏天里,奶奶常常会把席子铺到地上,让唐若光着一双小脚丫坐在上面玩。
玩得累了、困了,她就会偎在奶奶的怀里。
奶奶搂着她,双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嘴里哼着儿歌:“我的好宝宝呀,快点睡觉觉,我的好宝宝呀,快点睡觉觉……”
不知不觉,唐若就睡着啦!
此时,奶奶常常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摇着扇子,替唐若赶着苍蝇蚊子。
隔壁那位,那时还未过世的吴奶奶走了过来,细声细气问道:“哟!小唐若睡着了?”
奶奶就在唇边竖一竖手指:“嘘……”
有时候。
唐若也会将那只年代久远的,不知道是用什么木料做成的板凳拽到门外去,奶奶就在一头的板凳腿上,给她拴上一根布条子:“驾!驾……驾!”
唐若一手高高地举着,拽着缰绳一样的布条子,一手拿着根细细的小竹棍,不停地抽打着地面:“驾!”
时光呀时光,过得可真快,一眨眼,唐若都长这么大了,而奶奶,也永远地离开她了。
唐若就想。
鞋带的一字蝴蝶结法是奶奶教的;如何揉面及面一样的事物,是她教的;用瓦片烤食物、焙药;是她教的;让脚适应每一种路,也是她教的。
奶奶,真的教会自己好多好多东西呀!
唐若一样样看过去。
磨钝了的锥子剪子、蒙了一层灰尘的桌子碗筷、已经用到褪色的塑料盆塑料筐、仍装有半瓶咸菜的罐头瓶子、豁了几根齿的梳子、木梳旁边奶奶结婚时带来几乎用了一辈子的镜子……
每一样东西,唐若都有印象,每一样东西,都见证过她的成长,奶奶的衰老。
是啊!
除了她,还有谁愿意记住在这间小小的老屋里,曾经住过一个老人呢?
唐若走到最里面,伸手拉开一道门闩。
拉开门闩,恰好就是摆放唐若奶奶棺材那座堂屋的大院子。
唐若奶奶住的这间屋,其实是个偏房,自从老伴去世后,她就从堂屋搬进了这间小房子,而将堂屋与对面的偏房让给了三个儿子。
不。
应该说是分家,分给了儿子们。
唐若的三堂婶顾红娟在偏房门口看到了唐若,忙走过来:“哟!妹妹,没得事情,你跑到你奶奶的屋里做什么嘛?”
唐若嘟囔道:“我就进来看看!”
“快出来,快出来,没什么好看的,别再进去了啊!”三堂婶顾红娟拉着唐若的手,把她拉到了院子里,随手掩上了唐若打开的那扇房门。
顾红娟拉着唐若,把她领进偏房,伸手从案板上拿起一小块刚刚切好的塔糕:“妹妹,你尝下这个糕看下,味道蛮好吃!”
旁边另一位弯着腰正在切糕的他们老唐家的媳妇子也附声道:“嗯!蛮好,这一顶糕应该是在界首大桥底下那家卖糕的那里打的,比咱街上老菜市场那里那些做生意的女人卖的,要好吃。”
唐若接过来,撕去边上粘着的红纸,抠掉那些红色的颜料,咬了一口,朝顾红娟点点头:“婶婶,是蛮好吃,蛮软,蛮甜!”
“吃吧,吃完再拿。”
这个糕,现在不冷不热的,正好切。
如果今天不切,放到明天的话,等它硬下来,那刀可就切不动了,而只能改用锯子锯了。
顾红娟取过一块切成片的塔糕,装进一只塑料袋中,同这片糕一起装入袋中的,还有瓜子、糖块、旺旺饼等各色茶点。
这些,大部分都是唐若的姑姑唐余芳买来的,光买这些茶点,她也得花掉很可观的一笔钱。
顾红娟将装好东西的袋子,一只只扎好,扔进靠墙的大箩筐里,等吃晚饭的时候,按人头分给那些前来坐席的客人。
除此之外,另有一个大箩筐,也是装着一包包的茶点,但是,那一箩筐里没有装塔糕。
那一箩筐是晚上散给前来吃“闹山茶”的人们的。如果家庭条件好的,又或好面子人家,还会在发“闹山茶”的时候,对来看热闹的吃茶群众,随机发派面额一至十元分别不等的红包。
唐若此时无事,也扯着袋子跟三堂婶顾红娟一起装东西,她东抓一把瓜子,西抓两块饼干,装袋,打包,一袋完成,扔进箩筐。
这些都是耳渲目染,经常见到的一些本地习俗,慢慢地就会变成唐若人生经验中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总有一天,也会有一些同她今日一样年轻的后辈姑娘们,蹲在她的面前,对她叫着姑姑或者奶奶,事事听从她的吩咐。
又或者说。
这也是一种乡土文化的发扬与传承。
这些习俗,总归还是要在时代的浪潮中去迎接考验,等待着在自然规律的检验下,理所当然地留其精华,去其糟粕。
顾红娟手上做事,嘴上却没闲着,她凑到唐若身边,笑着问唐若:“妹妹,听说你奶奶有不少银元,她有没有给你?”
唐若心想这都是谁说的啊!
她奶奶家的坛坛罐罐,打小都被唐若翻遍了,唐若从来没见过,哪怕是半块银元的影儿。
唐若看了看三堂婶说起银元后,一脸财迷的样子,娇嗔道:“婶婶,我奶奶哪有那些东西啊?别说是银元了,就连银戒指、银耳环,我也从没见她戴过呀!”
顾红娟点点头:“那倒也是,你们小姑娘不懂,老一辈的,谁不知道她老人家当年是破四旧的积极分子?她才不会戴那些东西呐!”
唐若觉得三堂婶的话,有点怪头怪脑的。
唐若倒知道,因为奶奶替村里的小孩子看毛病的事,没少被自己的老爸和伯伯叔叔们嫌弃,嫌弃奶奶她往家里招人,净帮别人做那些义务工。
说起来,奶奶做的事情,倒是有那么三分的封建迷信呢!
唐若不懂过去的事情,她也不想深究,时代不同了,活法不同了,上一辈人与下一辈人的思想观念,也大不相同了,管那么些子事情干什么呀!
嫌自己老得不够快么?
这时候,唐若的姐姐唐敏过来了,她伸手掰了一块糕吃着:“婶婶,那些打牌的,让我过来问你要两副字牌,再拿几副扑克过去给他们,他们都找不到。”
顾红娟指了指靠墙架起的那张堆着鞭炮的门板:“在那下面……对,就是那一个纸箱子,唉呀,这些东西,你要是不藏起来,那些打牌的人,打一副扔一副,再多都能扔得完。”
那是。
另一个切糕的妇女附合道:“那是!谁不想拿新的用?反正又不用自己花钱买,不光是这些,什么东西都是一样的,管事的人要是手敞了,出出溜溜一会就没有了。”
嗬!
这些肚子里没喝过多少墨水,大字不识半升的老娘们,说出来的话,倒是颇为符合经济管理学里的一些最精髓的理论。
顾红娟。
挺负责。
顾红娟叹道:“管事的人就应该这样,不能因为东西不是自己的,就漫天撒着使,使着使着,后来发现,哟!这也超了,那也要再添了,什么东西,都应该有个计划,有个分寸,这样,自己的心里才能够有数。”
切糕妇女笑道:“红娟,怪不得咱们两家人一样多,地一样多,干的活也一样多,可是,年年你家卖的葡萄钱,就是比我们家多,都是计划过了的吧?”
顾红娟笑道:“嫂嫂,看你说的,你们家也蛮好了,每年我们哥哥在外面收破烂搞那么多的钱,你们家里的地、葡萄也不耽误,照样种那么多的粮食出来,还卖那么多的钱。”
切糕妇女笑道:“我们才没有什么计划,干好多就算好多,差不多就得了!”
呵!
这是一个精通中庸之道的妇女。
怪不得经她的手切出来的塔糕,大的大,小的小,没有一块相似的,原来,都是因为她的差不多得了呀!
唐若从偏房又走回灵堂,这会子,灵堂的一屋子又都跪上了,当然是跪给活人们看的。
老唐家这些儿女们,今天为他们的母亲跪了一整天了,此时,就算是每个人搬把椅子围着棺材团团坐了,睡在里面的老太太,应该也会原谅儿女们的不孝与不敬了!
跪不了多长时间了。
眼看着太阳西斜,日渐黄昏,大地与村庄,已渐渐笼上了暮色。
放牛的老汉,也已经赶着吃饱喝足的牛群,从远处缓缓走来了。
牛群的足音“踢踢踏踏”地响着,慢慢地由远及近,放牛老汉的怀中抱着长长的鞭杆,他扭头看了年老唐家大门外的人群。
吹着笙竽的几个吹鼓手也暂停了他们的演奏,唯恐惊了这一群膘肥体壮的大牯牛们。
人群中,有一个与放牛老汉相熟的男人站了起来,给老汉发了一支烟,两个人立在路边,俱是面色凝重,似乎说着什么感慨的事情,片刻之后,老汉“喔……喔喔”叫着,挥动着鞭杆,将一头落在后面,试图想歪到另一条岔路遁逃的牯牛重新赶入牛群。
旁边有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对另一个黑西服叹道:“做一头这样的菜牛也不错,每天吃吃喝喝,临了一刀,什么也不用愁,什么也不用想!”
第77章 晚宴
黑西服叹道:“谁说不是呢!”
那个中年男人看看不远处正在忙活晚饭的唐军余,对黑西服道:“喂,你有没有觉得,唐军余炒菜,还是有两下子的!”
黑西服笑道:“当然了,他干这一行,都干了十几年了。”
唐军余可听不到这两个人的评议,他现在正忙着呢,虽然十个碗的菜早已备好,可是,不说别的,光是出菜前加热,都足够他忙活一阵子的。
这会,他的牙齿上咬着一个烟头,正盯着刚从裤兜里摸出来的菜单看着。
去它的!
唐军余懊恼地嘟囔道,他本来想用油炸花生米拌腰果做一个菜式,为自己的堂哥们省一点钱,可是,在下午的时候,却受到了本家族几个颇有年纪的长者的质疑。
不能上腰果花生,只能上肉菜。
这。
让唐军余有点措手不及,一切都准备就绪后,若要突然增加一个肉菜出来,那可真让他为了难。
烧火的老头也在替他为难,帮忙想着办法:“军余,我看这样,我看鸡肉准备的很富余,比较多,不如用鸡肉再炒一个菜,你觉得怎么样?”
烧火老头的提议,正跟唐军余想到一起去了,他“啪”的一声合上了菜单:“就这么办,开工,做菜!”
做得早,就吃得早。
做得晚,就吃得晚。
早吃早利索。
大块大块的柴禾填进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舌,舔舐着乌黑的锅底,大铁锅里,热气腾腾。
一只只托盘已经和拎着它们的小伙子们一样,严阵以待。
唐军余将手中的小铁锹在手中舞得上下翻飞。
他站在灶台前,双手握着锹把,不停翻炒着大锅里的菜。
说是翻炒,实为加热。
现炒?
神仙也来不及呀,此时,唐军余要争取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出完十个碗。
就算只是冷菜加热,也注定要耗去他不少功夫与力气的呀。
时间短,任务急。
趁锅里另一个菜热着的时候,唐军余拿着特大号的铁勺子,先打第一个菜——鸡肉炒辣椒。
话说,唐军余往托盘上的碗中打菜的动作,一点都不像学校饭堂中双手抖个不停的打饭阿姨。
他的手,十分稳定,握着铁勺一挖一捞,再反手一扣,第一碗菜就已打好,接着,第两碗,第三碗……
唐军余打菜的动作,跟范云部队炊事班的班长倒十分相似。
干净,利索。
此时。
打牌的早不打了。
打麻将的也收工了。
吹水闲聊的,也开始四处找位子找熟人了。
顺着路,两挂浏阳满地红已经摆起,两筒钻天的花炮焰火也摆了出来,烟头也已经吹得红红的,随时准备点上火药捻子。
“点不点?”富余问着。
“先等一下。”
等了一下。
“可以点了吧?”富余又问。
“点吧!”五舅公公终于点头道。
“噼……啪!”
“吱……啪”,烟花一朵接一朵在天空中绽放开了,绚烂无比。
小孩们。
一个个捂着耳朵,大人们,纷纷呼三唤四吆喝着熟人坐在一起。
酒酙上。
茶倒上。
三堂婶早已带领几个老唐家的妇女,把包好的茶点包分到每一个坐席的人手中。
无论大人小孩,统统按人头来,一人一份,每一个小孩子,还额外有一封红包。
数额不大,两块钱,仅作为替小孩们压惊的一点点表示。
有些没有男人同坐的席面上,早有爱占小便宜的妈妈暗中指挥着孩子,先将那包五块的烟占了,孩子把烟抓在手中递给她的时候,她就假模假式的对自己的孩子道:“咱这一桌都不抽烟,这盒烟拿回去给爸爸抽。”
另一盒便宜一点的,则被另一名带孩子的妇女如法炮制,收入囊中。
那些没带孩子的女人,找不到伸手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点小便宜,被两个把娃当成了工具的家长给占去了。
不说了。
说出来,没占到便宜的那些人一定会生闷气。
那就从饭上把便宜找回来吧。
多吃点,趁着带孩子的女人,照顾孩子的时候,比她们多吃点菜,就有了。
吃!
开饭!
话说,这一顿晚饭的开始,对前来吃席的人来说,其实,无非就是午饭的翻版。
十个碗的肉菜,在几个腿脚麻利手持托盘的小伴子手中,流水般送到席上。
煳得烂烂的大砣大砣的肘子肉、炒得香喷喷的鸡肉、大碗大碗的香酥鸭、撒着绿莹莹的葱花、色泽诱人的香芋扣肉、红椒入味生粉勾芡的红烧大鲤鱼……
手艺不凡的唐军余,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与技巧,居然把另一碗鸡肉,炒出了一种神秘的味道,让与席之人猜了又猜。
一个上门牙已经脱落了的老汉,夹起一块带着神秘味道的鸡肉,用后槽牙缓缓嚼着,一边嚼,一边对与他年纪相若的另一个老头道:“老曾,你尝尝,这是什么肉?鸡不像鸡,鸭不像鸭!”
那个老头也挟了一块嚼着,边嚼边皱眉头:“这个……感觉有点像野鸭子肉,嗯!应该就是野鸭子肉……”
不错。
唐军余居然把鸡肉,做出了一种野鸭子的味道出来。
唐若的伯伯、爸爸几个,在五舅公公的指挥下,到席间谢了礼后,又回了灵堂,这里到处都是可燃物,必须要一直看着火烛,严防走水。
今夜,对老太太这些儿女们,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考验呵,一个都不能少,要在这里给她守灵。
抓紧时间吃饭。
唐若跟她姐唐敏端来了饭菜,唐若的伯伯唐胜余道:“都吃吧!吃完了,再说事!”
她爸唐开余也道:“吃饭,吃吧!”
唐开余盛了一碗饭,自己没吃,倒是先给了老婆林清秀,唐若妈林清秀拿起油乎乎的筷子,皱皱眉,然后才夹了一块鸡肉,放在嘴中缓缓嚼着:“嗯!唐军余的菜炒得挺好!”
唐若的姑姑唐余芳也边吃边点头:“嗯,挺好,确实挺好。”
哈!
唐军余的手艺,很有一点有口皆碑的味道呀!
不说这里。
再看席上。
只见。
主管酒水的一个小伙子,提着灌满了“水沽冲”散酒的不锈钢大壶,不停地穿梭在席间,询问着那些吃得嘴角油汪汪的人们,要不要再往他们的小壶中,添一点酒,一边问,还一边陪着笑脸:“亲戚们,一定要吃好,喝好呀!”
一桌坐满了妇女儿童的席面上,一位戴着白孝的年轻妈妈,手臂高高扬起,正用筷子从装着粉丝丸子的碗中,将细细的粉丝夹到自己孩子的碗里。
那个看上去三四岁大的小男孩子,摆弄着手中的筷子,一个劲地催着妈妈:“妈妈,妈妈,我要吃米米,我要吃米米。”
那个妈妈端着盛好了粉丝的碗,拿筷子夹了一点在唇边吹着:“嘘……嘘,来,小宝仔,吃米米……”
与她们相邻的一桌上坐着的,是一群即便动用世界上最好的化妆师,也不能助其掩饰住身份的老农民。
他们很自觉,不用倒酒的人劝,而是互相之间你劝一下我,我敬一下你的,所以,他们的酒喝得也多。
此时。
居然连他们旁边几桌不喝酒的女人家那儿的酒壶,也统统提给了他们,四只酒壶各据一边,倒也公平。
其中有一个上身穿一件蓝色卡其布的旧中山装,下面穿着的确凉长裤解放黄胶鞋的四十七八岁的男人,正提着酒壶给他旁边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半秃顶男人倒酒。
秃顶男人紧紧捂着自己的酒杯,喝得红红的脸膛上,一只硕大的酒糟鼻子泛着油光,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兴国,你别光是把着酒壶给我倒,先把你自己的杯子倒满再说。”
黄胶鞋男人伸出一只粗大的右手,紧紧握住了秃顶男人的腕子:“哥子,你是我的哥哥,哥哥为大,我当然要先帮你倒了嘛,倒过你的才能倒我的,先后顺序不能搞乱!”
他又接着对另一位双手抱着膝盖前摇后晃,脸上浮现着神秘笑容的男人说道:“你说是不是,三哥?”
那个三哥明显是喝得差不多快醉了,他一不看人,二不看菜,而是微微眯着眼睛将头点得如同鸡啄米:“那是,那是!”
黄胶鞋男人得到了来自三哥的附议,这酒,倒得愈发理直气壮起来:“来,哥哥,三哥都讲了,先帮你倒,你莫挡着了,哥哥为大,先帮你倒上。”
被连劝两次,满足了一定虚荣心的秃顶男人,此时才呵呵笑着,将挡着自己酒杯的手收起,并屈起手指,敲着正被渐渐斟满的杯子,旁边的桌面。
该有的礼节,秃顶男人倒不含糊。
这一桌过来一点,是一伙老头,其中就有唐若爸爸的亲娘舅——伍佑礼。
这一桌都是长辈,此时,伍佑礼在本村包括五舅公公及唐家的颇有声望的几个长者在内的陪客人员的陪同下,喝起了酒。
他们喝得很斯文,要喝酒,就一起举杯,要吃菜,就一起举箸,看上去,颇有古时遗风。
伍佑礼把丧姐的悲痛,都埋藏进酒杯中了,他一仰脖,“嗞”的一声,杯倒酒干。
再过去几桌,是年轻人的天下,年轻,就不必讲什么缚手缚脚的老规矩了,完全自便,想吃吃,想喝喝,无拘无束,挺好。
只是,他们桌子上的菜,也吃得特别快,好几只碗都已经被挟了个底朝天。
看看他们就知道了。
每一碗菜上来后,七八双筷子就如同梭标一样迅速伸了出去,刺向彼此看中的目标,特别有些好吃一点的菜,消灭的特别快。
完全就是手快才有,手慢则无的节奏……
若是站在远处往这里瞧一瞧。
人声鼎沸。
喧哗异常。
有些带孩子的妈妈,拿着碗到盛着白花花米饭的大木桶里给孩子盛了饭,然后用勺子舀一些丸子汤,鸡蛋汤什么的泡在饭里,再舀上一两个丸子用饭勺戳碎了,放在孩子面前,让他们自己舀着吃。
这样,她自己才能腾出手来,好好品尝这一顿大席。
厨师们与打杂的人员,总是吃在最后的,不过没关系,唐军余已经替大家留好了菜,只等着忙完了席面上的事情后,大家就可以坐下来一起开伙了。
能吃多少吃多少。
这样的大席,可不是天天都有的吃的。
于是,有些人老早就偷偷地跑到旁边,把裤带松开了两寸,以便能尽量多吃点好菜。
还有些吃撑了的人,则不顾斯文地直接在席间上,双手扯着腰带,将皮带扣又松了一格。
松了一格,仍止不了嗝的话,那就再松一格。
吃吧吃吧,你这个大胖子,吃了还要吃………
吃吧!
该添酒添酒,该加饭加饭,菜,也是应该足够了。
酒过三巡。
菜过五味。
也!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离席,慢慢的,越来越多,吆五喝六找节目的声音,踢桌子拍板凳的声音,摔烂了汤匙打碎了酒瓶的声音,都有了。
终于。
随着席面上最后一桌人员的离去,这一顿晚宴,也即将宣告正式结束。
晚饭结束了,另一个节目,即将开始。
不过,此时,时间尚早,天还未黑,还不到打鼓的时候。
鼓一打,鞭炮一放,就意味着主人家即将发放“闹山茶”了,就会有村子里的许多人重又聚拢于些,开始参与另一场至少值得自己谈论三天以上的节目。
唐若走出灵堂,她站在院中的一株七里香旁边,掏出手机看了看。
习惯了。
最近一段时间,每一天她都会习惯性的,就想掏出手机来看一看有没有范云的电话与信息。
可是,这一次让她失望了,因为她手机本就是范云的,信息是不可能的,范云有可能打电话过来,倒还差不多。
唐若翻看着范云的已发信息,看到他那些想你了、我爱你的甜言蜜语,心里一阵阵甜,不由得开始想起范云来。
呃。
这才分开多久?
不过,没几分钟,她心中那些甜甜的情思就被一个人给打断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
正是老桶。
真是哪里都有他呀!不过,这一次,老桶倒不是来捣蛋的,他是帮忙往院子里收拾外面那些桌椅板凳的。
这些板凳,直接搁在院子里就可以了,等一会儿,肯定会有许多人来,你一张我一张满院子里扯着乱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