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九章 帖子
案卷记载,静山伯对钧瓷花瓶势在必得,但所谓‘家有万贯,不如钧瓷一件’,这花瓶极珍贵,静山伯府在外人看来是豪门大族,但这几十年,静山伯府一直在走下坡路,银钱紧缺,入不敷出。
若是要买下花瓶,公中的银钱恐怕要被消耗掉七七八八,到时府中必然更拮据。
朝廷法度森严,陛下治下严谨,京城乃是天子脚下,勋贵大族也不可仗势欺人,静山伯想以势压人,夺这钧瓷花瓶,势必不能。
就在戚寻发愁时,身边的小厮便给他出了个主意,先出钱把花瓶买下,再请人想个主意将他们花的那笔钱骗回来。
说白了,就是利用冯家珠宝行对名声的极度看重,一旦传出冯家卖赝品的消息,那损失可就不只是几十根大黄鱼的结果,冯家百年招牌都有可能毁于一旦,还会影响他们布局京城的大势。
如此,便是冯老爷心中觉得有诈,他也不敢赌。
毕竟这里是京城,冯家再富,也是商户,静山伯府却是官家,天然不平等。
这也是当下骗子们的拿手好戏。
不过静山伯府竟做出这等事,皇城司也调查明白了,看来,这座府邸的繁花锦绣,大约支撑不了太久。
杨玉英看过案宗,把东西塞回匣子里收好,洗漱过后便躺下睡去。
一夜浅眠,第二日一大早,杨玉英还没起身,就觉得外头安静的厉害。
莲莲本身是皇城司的探子出身,他们这些探子,高调时风采迫人,若想低调,便如身边随意可拾取的一块石,一棵草,绝不引人瞩目。
所以她没动静,杨玉英很能理解。
可翠星和春梅两个丫头,却都是闲不住的活泼性情,两个人一直在西跨院做活,平日里清闲,也不像别处的下人多少要卷入些勾心斗角的麻烦,自来随性,没那么多的规矩,平日里杨玉英还没起身,她们就窸窸窣窣地忙活自己的事,说话声能轻易地惊扰美梦。
杨玉英坐起身,向外瞟了一眼,就见两个丫头立在门口也不吭声,俱是愁眉苦脸的模样。
“你们俩犯了事,被扣了工钱?”
翠星和春梅不说话。
莲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屋子里,一边准备热水给杨玉英洗漱,一边道:“今天他们听杏儿丫头说,昨天有个野道士半路上拦下时公子,说他红鸾星略动,应是最近有喜,但又撞了煞,会遇灾变,喜事变丧事,若想解,只有男另娶,女另嫁一条路。”
翠星和春梅挤眉弄眼,拼命使眼色。
莲莲偏偏说话平铺直叙,一点也不见拐弯。
“时公子根本不信那些,连理会都不曾便去了。”
翠星连忙进门,挤开莲莲,急声道:“我的好小姐,虽说时公子不信,可您瞧瞧,咱家这门婚事那是一波三折,真让人头疼。这可如何是好。”
杨玉英顿时忍不住笑出声。
屋里俩丫头简直以为她疯了,满脸惊恐。
事实上,这还不算完。
杨玉英去了族学,人还没进门,里面几个小姑娘,小公子就匆匆拦住她,急声道:“长宁郡主从林州回来了。”
戚芳龄更是神色焦虑:“傅姐姐,你莫不如,先躲一躲?”
说起这长宁郡主,却是在京城贵女圈子里相当了不得的人物,也有些另类。
她是平山王之女,平山王世代镇守林州,十五年前,林州民乱,平山王力战殉城,王妃中箭不幸身亡。
平山王世子也在那场战乱中夭折,如今只剩下一女,便是长宁。
陛下本想收养她于宫中,只是长宁郡主性子有些跋扈,在宫里实在不能适应,陛下既不好让功臣之后天天因为宫规受罚,也不好让自家的儿子,女儿,还有兄弟们家的孩子们受欺负,受委屈,那可是天之骄子,谁乐意伏低做小?
便将她托付给心腹大臣,前任礼部尚书况大人抚育。
况家几房,有一十六个男孩儿,并无一女,抚养长宁,到也尽心竭力,也许是和宫里的环境比,外头大臣家到底松快些,长宁郡主总算没有继续大闹天宫。
说来况家和时家是邻居,虽然况尚书做了好些年的礼部尚书,时家又是土匪出身,两家乍看颇为不搭调,但相处日久,到是关系挺融洽。
长宁也时常和时家两兄妹来往,跋扈性子从不在时家使,如是许多年,两家的孩子也算是青梅竹马。
人人都看出来,长宁对时修远很不一般。唯独在这位时公子面前,温柔小意,像个女孩儿。
长宁郡主虽然父母双亡,但平山王在林州的势力不小,如今人脉多集中于长宁手上,她这个孤女,可和一般的孤女不同。
何况她还是况家的养女。
况家看似低调,子孙除了大公子人在禁军,三公子在翰林院外,其他公子都在地方上任职,可是他们子孙繁茂,整个大顺各大州府,都有他们家的人脉。
一家人整整齐齐,皆在朝廷为官,这样的人家,谁也不敢小觑。
所以长宁的心思,便是时家的人知道,也没有刻意去阻拦。
时夫人到不是对长宁特别满意,她手里握着个出色的儿子,而且在她心中,儿子已经出众到能上月宫攀折仙女的地步,她对儿媳妇挑剔的紧,一心为儿子选一世间最好的女子来配。
不光要家世背景,要德容言功,还要儿子喜欢,她也喜欢。
长宁只是备选之一罢了。
“香香!”
戚芳龄一急,又直呼闺名,让身边的嬷嬷听见,恐怕又是一通数落。
“你可别不放在心上,在京城,就是公主也不敢惹她,人家凶得很呢。她去年刚和几个小皇孙打了一架,把小皇孙都打哭了,最后也就是不轻不重地被罚闭门思过一月,长宁郡主早就放下话来,谁想打时公子的主意,也不是不行,就是要让她看到决心,过了她那一关。”
一提起这个,戚芳龄忍不住咋舌,“她是真打人,一言不合就动鞭子,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是将门女儿,不玩虚的,谁拳头大,谁就能说话,偏她这样的身份……哎!”
戚芳龄愁了好几日,杨玉英却是安安分分待在府里,清闲的不行,不出门也没遇到任何麻烦,她刚放松一点,梁氏就很无奈地递过来一张帖子。
帖子正是长宁郡主下的,只是铁画银钩的一行大字——天下宝物,欲得者众,唯大智慧,大德行,大气运者,可得。今汝与吾争心中至宝,汝有大智慧?大德行?或是大气运?吾欲察之,请于明日午时,荟萃楼一见。
戚芳龄:“啊?”
梁氏也很无奈,欲笑又不好笑:“现在这些孩子们,当真是,真是……大胆。”
她们那时候,便是听别人提起未来夫婿之类的事,也要脸红,哪里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说什么争夫的话!
现在世道到底是不大一样了。
戚芳龄又是羞又是气,张了半天嘴说不出话,心下觉得古怪的紧。
杨玉英眨眨眼,把帖子递给丫鬟:“送去给时公子。”
丫鬟愣了下。
杨玉英笑道:“快去,人家要争的是时公子这个宝贝,自然需得让时公子自己决定,要不要让郡主娘娘争,我们是外人,还是莫要乱掺和。”
众人:“……”
却说,静山伯府的下人,当真把帖子一路送到刑部去。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时修远拿到帖子看了一眼,脸色登时一黑,更倒霉的是邹词这厮也在,也看见了。
“……哈哈哈哈哈!时修远你是天下至宝啊!”
时修远:“……”
看来长宁这些年,书是真没好好读。这都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肚子里的诗书莫不是都喂了狗?
荟萃楼之约,杨玉英自然是没去。
听说时修远亲自赶过去,捡走了长宁郡主。
“傅姐姐,你可真厉害。”
族学里一群小孩儿听闻这结果,对杨玉英简直是高山仰止。
“你们还看热闹,长宁郡主丢了这么大一脸,她肯罢休才怪!傅姐姐,你就瞧着吧,以我对这位郡主的了解,她绝不肯吃这样的亏。”
戚芳龄长叹。
杨玉英对这类少男少女们复杂的小心思,都是视若罔闻,她这几天有点忙,忙着找林官。
夏志明见了她就学锯嘴葫芦,邹掌事等人寻不到,她只通过皇城司内部的消息网络,各种旁敲侧击地打探那家伙的下落。
杨玉英也是学过守则的人,自然知道一个皇城司探子消失,那最好不要乱去打听,哪怕是在内部,也是不该问的不去问,不该想的不去想,才是最好应对。
她使唤内部消息渠道,也没有直接说自己的目的。
但她还是从各种线索查得,林官是从一年多前开始,就暗地里关注静山伯府的消息,先后曾派出四位密探进入伯府。
杨玉英查过相关的文档记录,结果一眼就看出这些文档被人改过,应该说是被夏志明改过。
他们三人一个书院读书,又一起在皇城司培训,彼此之间再熟悉不过,夏志明就是模仿对方的笔迹,改变自己的习惯,一些下意识的小动作依旧改不了。
改过的文档里什么重要内容都没有,只写着例行调查,记录了些小事,也有比较严重的,比如静山伯戚寻曾得了疯病,发起疯来甚至暴打过妻子。
杨玉英看到这类记载,都觉得不可思议。
静山伯戚寻并无妾侍,早年无子女也没纳过妾。两子一女皆为发妻所出,小女儿戚芳龄,甚至是年过四旬才有的,堪称晚来得女,虽然伯夫人这些年吃斋念佛,可谁也不曾怀疑过他们二老的感情。
杨玉英在伯府闲了几日,这天天气不错,戚芳龄闹着要去打新首饰,她便与小姑娘同去,正好也把手里按了几天的文档还回皇城司。
若是再不还,替她调文档的探子怕是要哭了。
“听说最近百宝阁新来了一批舶来品,西式的钗环和咱们的不同,手工是粗些,可也别有趣味,不如买一些看看?”
戚芳龄摆弄手指头计算要买什么,算了半天鼓了鼓脸,“这个月的月例又要拖到下月去,大嫂嫂说,家里这几年庄子上的出息几乎没有,账上有些不宽裕,我都半年多没添新首饰了!”
杨玉英轻笑:“说起西式的首饰,我到知道个地处,物美价廉,不如带你去瞧瞧?”
到底是年轻女孩儿,一说起这个,顿时高兴起来。
杨玉英领着她上了车,向后瞥一眼,眉眼间就染上些许冷意。
戚芳龄一回头,正好对上杨玉英的侧脸,轻轻眨了眨眼睛,不禁带出一点怯意,小声道:“姐姐?”
就在这一刹那,她感觉眼前的傅姐姐,和她印象中的傅姐姐有巨大的差别,好像一把即将出鞘的宝剑。
杨玉英回神到被小姑娘给逗笑了。
这丫头对她总是一通乱喊,平时喊傅姐姐,偶尔忘了就喊香香,撒娇的时候喊香香姐,这回害怕,叫得可真亲热。
“到了。”
杨玉英下巴向前一点,戚芳龄探头出去,就看到青灰色小巷子口处,有一小小的门脸,门前隔着两尊半人高的铜狮子,煞是威武,也有些凶。
“怎么连个招牌也没有?”
戚芳龄咕哝了句,但杨玉英推开门,撩开帘子,让她一进屋,小姑娘顿时忘了一切。
巨大的架子上无数精美的首饰,珠光宝气,瑰丽的光芒甚至晃得人不敢睁眼。
杨玉英使了个眼色,里头就有两位身量高挑,容貌端庄秀美的姑娘招待戚芳龄过去,她笑了笑,随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卷书册,很随意地扔过去。
掌柜的那张清秀端正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姑奶奶,您可吓死卑职了。”
杨玉英是当着他的面,拿个胡萝卜刻了林大人的私章,盖上就要调林大人归总的文档,他一时也不知这合不合规矩!
按照皇城司的规矩,认章不认人,杨大人刻的章肯定是分毫不差,任谁也不敢说它假,可它就是拿萝卜刻的,而且那个蘸了朱砂的萝卜,还让自己给一口口啃掉了。
第五百四十章 为钱财
反正,他面对杨大人,几乎没做出任何一点像样子的抵抗,就乖乖地交出文档。
想起心酸事,掌柜的虚虚地抹了把汗。
“哎,小的一辈子没受过这么严重的惊吓!”
“吓什么?允许夏志明动这些东西,却偏偏不许我动?夏志明在皇城司的权限比我大?还是他品级比我高?”
杨玉英正色道,“就算他以前品级高,现在也同我一样,都是皇城司顾问而已。”
掌柜的顿时闭嘴,讪讪笑了笑,目光向外一溜,赶紧岔开话题:“……可要小的替大人处理掉?”
杨玉英漫不经意地摇了摇头:“罢了,让他们跟着,不跟着……怎么知道你们夏大人,林大人到底在弄什么鬼。”
掌柜的连连喊冤:“大人,这事卑职真不知……但您身后的尾巴,肯定不是咱皇城司的人,咱们家的探子,那也是要格调的。”
杨玉英没理他,一转头,目光落在忽然奔驰而至的马身上。
枣红色的马身上有一女子,双十年华,皮肤白皙,五官深邃,相貌秀丽,就是眉眼间隐约带着些许戾气,让她显得有些凶。
女子穿红衣,腰间悬一长鞭,见到杨玉英,眼睛鼓起,神色狠厉,手一动,鞭子已经朝着杨玉英的肩胛下来。
杨玉英一挑眉,抱肩看她,旁边掌柜的瞬间抄起桌上厚实的首饰匣子重重砸过去。
“啊!”
首饰匣子擦着这姑娘的脸颊飞过,珍珠乱飞,十多颗红蓝宝石飞舞,戚芳龄本正在里头看首饰看得入迷,此时回头,被这斑斓的色彩惊得差点没站住。
“真美!哇,是长宁郡主!”
被美丽砸了一身的这姑娘却疼的脸都扭曲,恶狠狠地瞪向掌柜,又看看杨玉英,忽一转头,对杨玉英厉声道:“你和这人什么关系?他莫不是你的心上人?你已经有了男人,为什么还要招惹修远哥哥……”
掌柜的被吓了一大跳,蹭蹭几下躲进柜台里去,脸色一片青绿:“这位姑娘,小的和您既无杀父之仇,也无夺夫之恨,生平未见未识,您可高抬贵手,千万别害小的。”
这位大人哪里是他们敢去招惹的主?
杨玉英默默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掌柜的顿时噤若寒蝉,恭恭敬敬地冲着杨玉英拜了一拜,小声道:“这些首饰您尽管挑,挑完小的给您记账,您看是记哪位夏爷的账?”
“记林官账上。”
杨玉英一挑眉。
掌柜的:“……小的给您走公账,算任务损耗。”
最后当然没记账,杨玉英又不是为自己买。
戚芳龄挑了六套不同的首饰,一金,一银,两猫眼石,两玛瑙。
一问价,惊得恨不能把所有东西都给包圆掉,出门甚至都忘了她挺害怕的这位长宁郡主,一个劲地咕哝:“怎么这么便宜!”
这个首饰铺子是皇城司的暗点,里面的金银珠宝都是直接从产地运来,自己家的手艺人精心制作,除了运费之外,几无旁的费用。
说白了,就是皇帝给自家皇城司发福利。
皇城司的人一直在这地处研发各种小机关,研发成功的拿回去给自家探子用,研发不成功也很少会卖给外人,大部分都是自己人内部消化。
像这类类似的暗点,大顺境内无数,境外也有不少,一般皇城司的人出外办差,需要各种辅助工作时,就轮到这些地方鼎力相助。
杨玉英赴京,身边待的丫鬟莲莲,就是暗点里待命的探子之一。
养灵司的人主要负责涉及异术,异人的案子,用到暗点的时候少,杨玉英也是听夏志明和林官闲聊天,听夏志明调侃林官发明的,暗点暗探的一百八十种用法,才知道以前林官出任务,背后最有力的支持者就是遍布各地的皇城司暗点。
杨玉英领着恋恋不舍的戚芳龄上车。
长宁郡主脑袋里嗡嗡作响,被这一地珠宝也搅迷了思绪,一眨眼的工夫,眼前的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竟无一人理会她。
戚芳龄盯着自己买的首饰,一会儿就看一眼,眼里完全没有别的。
杨玉英更是连看她一眼的兴致也无。
长宁郡主眼眶一红,抬手猛地揉了下眼,怒道:“我同修远哥哥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你算什么东西,一介孤女,无才无德,没家世没背景,丝毫帮衬不到修远哥哥,竟还敢妄想?你也不知使了什么下作手段,时家妥协,我可不肯妥协,今天便要替天行道……”
说着便一扬手,长鞭挥舞。
戚芳龄顿时呛咳了好几声。
杨玉英也笑起来:“我不记得京城的教育水平有这么糟糕?”
她话音悠悠,伸手接住长鞭,在手腕上一卷一扯,长宁郡主踉跄了下,差点从马上跌落,鞭子也脱了手。
杨玉英把长鞭卷起,塞到自家袖子里去,神色平淡:“小姑娘,回去多读些书,这般说话,让人听到岂不可笑?你说我只一介孤女,无家世无背景,那又如何能胁迫得了时家。”
明明杨玉英坐在车上,位置还更低些,可长宁坐在马上,遥看杨玉英,却被她气势所迫,只觉她又高又远,耳边听她话语冷且淡。
“便是我使手段,也只朝时家使,没损害旁人的利益,时家应或者不应,我却左右不了,你若有意,只管也去朝时家使力便是。”
“谁像你那么不要脸——”
长宁郡主怒叱,却是一句话出,绞尽脑汁,不知该怎样反驳。
她想说,她是女儿家,便再是瞧不起京城大家闺秀的绵软,再是潇洒,但真让她剖白内心,痴缠不休,缠着修远哥哥要嫁,她也做不出。
便是满京城的闺秀小姐都知她心意,知她跋扈,她却不敢在时家长辈面前泄露一丝本性。在修远哥哥面前,她还是想做个温柔娇弱的女孩儿。
此时杨玉英的马车已在街道上一路小跑,朝着静山伯府而去。
长宁郡主纵马追在后头,咬牙切齿,在心里反复琢磨思量,一瞬间想出七八个主意,要让这个不知廉耻的孤女好看。
她才把几个最方便最简单的主意想好,就见前头马车倏然一停,长宁郡主急忙也勒停了马,差点控制不及,一头撞上去。
“混蛋!你故意的!”
马车之上,戚芳龄都给吓了一跳,把视线从首饰匣子上收回,茫然四顾:“傅姐姐?”
杨玉英伸手从一掰车座。
只听咔嚓咔嚓几声响动,整辆马车车厢顿时活动,车顶,车窗,四壁皆升起铁质的护板,整个车厢顿时暗沉,光亮只从通风口渗入,斑斑点点地洒落在褐色的坐垫上,杨玉英的脸在这样的光亮下,也看不清晰。
“给你。”
杨玉英又翻出个软绵绵的棉布做的大白猫,猫脸滑稽可爱,整个布偶显得十分讨人喜欢,“抱着。”
戚芳龄抱了个满怀,软乎乎的团在胸口,全身暖洋洋。
“一会儿别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下车,不要乱动,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好吗?”
戚芳龄:“……啊?”
砰!
只听一声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在车壁上,杨玉英一矮身钻出车门,又哐当一声把门关上,戚芳龄眼前顿时一暗,抬头只见低矮的车厢,耳边隐隐听到风声,呼啸声,钝器击打声,还夹杂着长宁郡主的哭喊声。
她一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安安稳稳地坐在车里,马车纹丝不动,怀中还抱着个大布偶,到也没那么害怕。
和戚芳龄比,长宁郡主整个人都吓坏了。
四周忽然冒出来七个黑衣人,人人黑纱蒙面,手持双刀,结成阵势,迅速掩杀过来,所过之处刀气纵横。
那车夫已特别激灵地钻到了车底下去。
街市上也一片安静,这一片本就偏僻,只有民宅,没有商户,老百姓听到外头的动静,想来也不敢出外查探,一时到有些净街的效果。
唯独长宁郡主骑着马,马受到惊吓,还一个劲地尥蹶子,害得她哀哀叫唤,死死抓着缰绳不知所措。
七个黑衣人组成刀阵,注意力只在杨玉英一人身上,一瞬间,两人掠阵,两个人四把刀,齐齐飞扑而至。
“啊!”
长宁郡主尖叫,眼睛已经被刀光照得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死死闭上眼,抱着头,她甚至能感觉到刀尖刺中头皮的那种可怕,身体一软,好像被人拉了把,轻飘飘地飞起来不知飞去何处,一会儿飞高,一会儿滚地,整个人晕头转向,只能阵阵干呕。
干呕许久,勉强睁开眼,只看到了一片月白裙角,听见清亮的,如冰雪一般的轻笑声。
“让我想想,你们这刀阵到像是地行军的困龙阵,都说太宗时地行军就都散去,各大阵法也失传,现在看来,似是还存世?”
杨玉英的声音不高不低,传到七个黑衣人耳中,这些人的动作却乱了一瞬。
只这一瞬,杨玉英手中雪缎飞出,系于房梁之上,她人也顺势飞起,左突右冲,片刻之内这七人就维持不住阵势,倒地不起。
杨玉英这才以足尖把她刚扔在地上的长宁郡主挑起来,抛到马背上去,对方嘤一声瘫在马上失去意识,她才无奈扶额,转头居高临下地看这七人,沉吟道:“我还当你们要再盯我几日,没想到这般沉不住气,唔,想来是我露了些破绽?”
七人为首的那个,居然伸手把自己面上黑纱扯落,轻声道:“小姐,这几日见您的行踪,我便知你也是同道中人,想必也是想要那件东西。”
“可现在这形势咱们都看得清楚,敌对只能消耗彼此,还真不如合作,除了我家族长手中那一份,加上静山伯手中那一份,纵然还有不足,但已经差不多能把那地的机关摸个七七八八。”
“小姐武功高强,势力也不俗,想来有身份,有来历,若是有心合作,我便举荐您见我家族长,到时候,咱们双方联手,也不怕静山伯不妥协,东西到了手,再各凭本事便是,如何?”
杨玉英——一句没听懂。
她只作沉吟状,莫测高深地一眯眼,忽而一笑:“若我今日陷在你们阵中,落入尔等之手,你们要如何?”
黑衣人一愣,略一低头,竟露出一点可怜状,轻声道:“还能如何?某只求财而已,初盯上小姐,只因着您露了富贵,钱财招人眼,谁能忍得住不去看?我们必不会伤了您,还会好茶好水好伺候,只求用您换上一笔赎金。”
杨玉英勾了勾唇角,微笑不语。
黑衣人不知想到什么,额头渗出一层细汗,急声解释:“您想想,咱们这可是诛九族的买卖,本来不敢做,连想都没敢想,可手底下那么多弟兄要吃饭,朝廷又整治得厉害,越发没有活路,为了弟兄们有口吃喝,才破了祖宗规矩,打那地处的主意,说白了都是钱财闹的,我们除了钱,还能想什么?”
杨玉英尚未说话,后头掌柜的带着人急追到眼前,气息都有些不定,半弓着腰,高声道:“小姐,夏爷托小的给您带句话——这门生意,咱们接。”
说着,掌柜的身边几个一身短打的小厮,绕过杨玉英就上去把七个黑衣人提溜起来捆好,拴成一串,直接拎走。
掌柜的一边小心翼翼觑视杨玉英,一边低头哈腰陪笑:“小姐,夏爷说,您身边还带着美人,不是说话的时候,等晚上他夜探闺房,认打认罚,由您高兴。”
杨玉英:“……去领三十军棍。”
掌柜:“?”
“你们以后再分不清林官和夏志明,都给我回去重新训练去。”
掌柜顿时苦了脸,却还是好声好气地送杨玉英回马车,又点了个倒霉鬼替长宁郡主牵马,目送一行人走远,才叹了口气。
“几个小祖宗斗气斗法,我们当下属的能怎么办?”
就算知道林大人又扮夏大人四处招摇撞骗,他们难道还能当面拆破不成?不拆破老实听话,也比让林大人变着花样,以训练为名整治的好。
“总觉得最近京城风雨骤,几个小祖宗要闹事。”
第五百四十一章 退亲
马车之上,杨玉英笑盈盈地又扳了下底座,整辆马车就恢复原状。
窗户以竹片为帘,从缝隙里能看到外面,外面却难窥视内里。
戚芳龄特别好奇地左瞧一瞧,右瞅一瞅,惊讶道:“我怎不知,我们家的马车还能变成这副模样?不对,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玉英一笑:“这些首饰,你觉得如何?”
“那掌柜的真是大好人,他做的肯定都是亏本买卖。”
戚芳龄登时把思绪都收回到自家的首饰上,这一日半日的,她恐怕再难把心思放到别处去。
六套首饰,每一套都精美非常,做工手艺比她平日里只敢看,从来没动过心思买的百宝阁镇店之宝也不差。
金银的成色更是特别优秀。
其它宝石,诸如猫眼石最近大顺朝权贵圈子里比较流行,以前不算特别名贵的宝石,现在也身价倍增。
何况无论什么样的宝石,一旦成套,那价格就低不了。
现在这些美丽的首饰,她都拿白菜价买了回来,如果她肯不要面子倒手去卖,就这一笔生意她就能赚回自己两年的月例,至少。
戚芳龄拿着一匣子三层六格的首饰匣回了静山伯府,族学里一干小姐妹看到的第一眼,目光发直,第二眼,尖叫,第三眼,齐刷刷凑过来把眼珠子贴在了首饰上面。
“啧,这工艺,大师的手笔!比我娘压箱底的那宝贝也没差多少。”
戚芳龄笑的一脸得意,还装作漫不经心地瞄了眼林依依。
瞄完她又不禁暗自唾自己,真是没出息。
林依依的首饰一向是族学各家小姐里最多,最名贵的。
她本身虽无父母贴补,可家里留给她的家财也任由她取用。
自家的两个哥哥,更是只记得她那一个妹妹,有点私房俸禄,尽数都贴补了她。
还有她在外面结交的那些朋友,都觉得她孤苦无依,都觉得她随时随地都会受人欺负,觉得她看到阖家团圆的场景都要心伤。
可她从小到大,就从没缺过银钱,没缺过好东西,更没缺过情感。
戚芳龄不知道因为林依依身上各种各样的特例,各种各样的优待吃过多少回醋。
自己和林依依比起来,到底哪个更可怜?
一直刻印在身上的阴影,大约一辈子也抹消不掉,便是如今她得了一点好处,最想显摆的对象居然还是这个人。
明明她最近已经决定,以后不同林依依比较,对她敬而远之,哥哥们乐意对她好,她也不嫉妒,反正她想明白了,嫉妒一点用也没有。
再说,爹爹,娘亲和两位兄长,也不是不疼她。
此时,戚芳龄不知自己是不是因为思虑太多,产生了错觉,她总觉得林依依看似没多大的反应,但注意力也集中在她这几套首饰上面。
也是,哪个年轻女孩儿,能抵抗这般诱惑?
林依依默默把视线收拢回来,摩挲了下手指。她这些年在静山伯府受了不少优待,月例明面上同芳龄一样,可其实家里另有贴补。
她也以为以为,自己是小一辈里最不差钱一个。
但这样的首饰,她咬咬牙,买一套也许还勉强可以,要想买两套,必要伤筋动骨,六套?想也休想。
现在看来,亲生的就是亲生的,自家这个表姑娘养得再亲,那依旧是个客人。
林依依只见窗外林木幽幽,一幼鸟孤零零落屋檐上细细鸣叫,不免自伤自怜,胸口郁结之气难以宣泄。
杨玉英却不知她哄孩子玩的几套首饰,竟也引起诸般思量。
这日,吹了一夜冷风,园子里的花木都东倒西歪,显得不恨精神。
杨玉英从屋里出来,伸了伸懒腰,就看翠星她们忙忙活活地去抢救那半园子的金菊。
“咳。今儿该去请安,把我的披风拿出来。”
杨玉英扫了一眼,对这些花花草草没多少兴趣,昨天晚上和夏志明隔空说了半宿话,这会儿其实还有些不精神。
她只披上披风,又拿药油按了按太阳穴,这才出门,走了半路,远远就看见戚芳龄和林依依一前一后,领着丫鬟分据道路南北。
林依依一见杨玉英,瞳孔顿时微微收缩,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随即又觉不妥,连忙笑着行礼道:“傅姐姐。”
她细细打量傅香香的眉眼,见她艳丽如常,到没有萎靡之态,心下也不禁纳罕,只能暗道,祁门县乃边陲之地,民风彪悍,女子也着实坚韧,明明是她千辛万苦谋求的婚姻大事,居然也能淡然视之。
林依依不比戚芳龄憨吃憨玩,也比别的小姐消息灵通,这几日族学里只传杨玉英和时修远八字不合之类的闲话,她却知,时夫人在家里拍了桌子,和公公婆母都闹腾开,非不许这门亲。
说起来,时家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也不知为何,外头到没多少消息。
林依依也只道时家的家规森严,非旁人家能比。
杨玉英扬眉看了她几眼,也还一礼:“此时天候尚早,风犹有些凉,妹妹该加一件斗篷才好。”
如今入了秋,虽说中午太阳大的时候正热,秋老虎的威力不减,但一早一晚,已是一日比一日凉。
林依依脸色发白,弱不胜衣,就是戚芳龄也看出她面色不正常,心里犯嘀咕,嘴上没多说什么。
杨玉英入静山伯府已有些时日,这还是头一回,她们三个姑娘一起去请安,伯夫人如今隐居稼穑轩,日日在小佛堂里念经,轻易不外出,也不与伯爷戚寻同住,她老人家好静,就是梁氏,王氏两个少夫人,还有戚芳龄这个嫡亲的女儿,也是隔好几日才去请按一次。
林依依和傅香香这样的外姓人,更是去的少。
才到稼穑轩门前,就见两个劲装打扮的汉子从月亮门里出来,两人正好和姑娘们走了个脸对脸,连忙侧过身避开。
戚芳龄看见他们一人背着个背囊,登时略一皱眉,小声道:“这是又找母亲拿钱去了,爹爹什么都好,就是花钱花得太冲,我这个月都瞧见他们三次,三次都是过来拿钱,也不知爹爹又要买什么破烂东西,连公中的银钱都开始支应不上,还得要母亲给贴补。”
杨玉英若有所思。
林依依到好像稍稍吓到,不禁走神了下,眉宇间隐隐约约露出些许忧虑。
“走吧。”
戚芳龄也就抱怨几句,便拖着杨玉英的手进了稼穑轩。
她就是个闺阁女儿,便是心里晓得银钱要紧,缺不得,但本身对这些其实并不十分了解,只不喜欢父母因钱的事闹别扭罢了。
稼穑轩是静山伯府最宽阔敞亮的院子,只是并无精致的摆设,院内空阔,很随意地种了几棵老树,树下的木桌石凳十分古朴。
墙边还摆着武器架,上面有不多几样兵器,覆盖了一层灰尘,显见是好些时日没有动过。
杨玉英见这位伯夫人的次数不多,此时一进卧房,就闻到檀香味,房间里有些昏暗,伯夫人穿了一身褐色的衣裳,没有佩戴任何首饰,面孔在氤氲的香烟掩映下显得有些不真切。
两下里见过,伯夫人先问了女儿的学业和身体,才又端量杨玉英,仔仔细细端量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真是个标致的孩子,尤其是这双眼睛,端是秋水明眸,璨若流星!说起来,你娘亲当年在时,和我关系好,老是跟我说她样样都出色,就是脸差一些,眉毛眼睛长得不是样子,没想到你这孩子到把她的缺憾给弥补上了。”
她老人家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杨玉英也就随意一听。
正说话,外面有个婆子过来道:“夫人,时太太来了。”
婆子一顿,又道:“时太太好似带着龙凤漆匣,您瞧,是不是去请伯爷来一趟?”
伯夫人蹙眉:“……去请。”
这些下人们其实都极有眼力,对方是否来者不善,他们一眼便看得出,要没这份眼力,恐怕也难得主人家重用。
戚芳龄一下子握住杨玉英的手臂,眉毛微微颤动起来,十分紧张。
杨玉英轻轻一拍她的指节,她的手指才柔软放松开,吐出口气:“傅姐姐,她来作甚?”
伯爷还没到,时夫人便先被迎进了花厅,伯夫人笑迎了几步,指着身边几个丫头给时夫人介绍。
时夫人瞧着是个和善人,只是今天打扮得略显憔悴,头发简单挽起,戴了一对珠花,再无其它配饰。
进了门,她便一手拉戚芳龄,一手拉林依依,把两个人都快赞出花来:“真是羡慕你,养的丫头乖巧漂亮。不像我家那猴儿,哎,淘得很,还动不动就给我尥蹶子,倔的跟头驴似的。”
“我到希望家里这几个活泛淘气些,年纪都小,淘气不比闷葫芦样的强?”
两位夫人商业互吹了几句,时夫人目光落在杨玉英身上,一抹眼睛,落下泪来。
戚芳龄悄悄拿手指在杨玉英后背写字——图穷匕见!
“秀姐姐,我说了这话,你必是要恼的,可我是实在没法子了,你便是要恼,我也得说。”
时夫人叹道,“我家修远同傅小姐的婚事,还是作罢吧。”
这话一出,房间里一片凝滞,伯夫人面色发黑,却并不狂怒,只冷静地抬头看她,声音低沉下来:“你们时家要悔婚?”
时夫人闭了闭眼:“傅小姐没哪里不好的,要是不好,我公公当初也不能做主把婚事定下,只造化弄人而已,前些时候我遇一老神仙,两个小的八字不合,硬要婚配,双方都有磨难,就说我,一向身强体健,没有哪里不好,可自从两个人的婚事初定,先是我家庄子失火,再是我差点被毒蛇咬到,昨日大夫来请平安脉,更是说我这心脏竟出了毛病,需得安心静养,不可大喜大怒,否则难得长寿。”
“这等事,终归是信其有不信其无,两家结亲,为结两姓之好,他们两个还未成亲,家里便出了这许多事,若是成亲,岂非要了我的命,所以……”
伯夫人神色冷冽,刚要请伯爷过来定夺,杨玉英却是先开口:“退亲的事我答应了。”
她一伸手,莲莲就把一龙凤漆匣递过来,信手打开,取出里面一方玉佩递了过去。
“这是信物。”
时夫人愣了下,幸而反应快,连忙也把信物,一只黄玉婵还回。
她待说两句场面话,杨玉英已是极温柔地一笑,声音也柔美动人:“时家庄子失火,有毒蛇肆虐,夫人实在不必把它们都归罪给我与令郎的生辰八字,八字也挺无辜。但凡您老人家对人莫要太过苛刻,别只因路边一不懂事的小乞儿,嘲笑你两句就打断人家的腿,人家兄长也不至于貌似放火。”
“但凡您嘴上少些刻薄,不要见人家苗女的穿戴与汉人不同就出声嘲笑,还故意冲撞人家生病的兄弟,毒蛇也不会熟门熟路找到你家去。”
杨玉英的声音低沉悦耳,话却是惊世骇俗,只惊得时夫人色变,大怒道:“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夫人你自己要不清楚,回去问问时老爷子便是。”
杨玉英轻声道,“我好言相劝,夫人乐意听就听一句,不乐意就当过耳云烟便是,对了,您这身体的确不好,不光是心脏的毛病,我劝您多找几个好大夫,好好问问诊,要是这亲都退了,您的毛病反而更要命,您自己颜面上恐怕过不去。”
说完,杨玉英揣起黄玉婵,大大方方地过去同伯夫人见了一礼:“是香香失礼,还望伯夫人勿怪,香香先行告退。”
戚芳龄视线追着杨玉英的背影,心中十分佩服。
她出生以来就没见过这么杠的小姐,再看时夫人的脸色,她都有点担心时夫人回不到家,就被先气进医馆。
静山伯人在外院,路远而且关卡多,等伯夫人派去的下人找到他,再等他换上待客的衣裳过来,这边竟是散了场。
伯夫人轻轻摇了摇头:“时夫人憋了一肚子气,哪里还肯待?”
静山伯戚寻半晌无语,按了按眉心。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他自己的大麻烦还不知怎么处理,但家里表小姐被退亲,也不是小事。
第五百四十二章 病情
不知多少人把婚姻当成天下间一等一的大事对待。尤其是女孩子,出现波折那简直要命。
当然,杨玉英也从没把它看成小事过。
只是眼前这一桩早就是预定好了的,静山伯府的表小姐,傅县令的爱女,早在很久之前已丢了性命。
如今留在世上的,或许……还有她的一点英灵未灭。
退婚之事传出,静山伯府从主子到下人都神色严肃,不用上头管束,下头也不自觉老老实实闭紧嘴,绝不肯让半点闲言碎语从府里传出去。
就算是平日里对杨玉英并不感冒的下人,此时也不免有同仇敌忾之感。
“表小姐这两天都没出院子。”
戚明肿着一只眼,领着嘴角带了一点淤青的时修远从侧门进来,绕路走到西跨院外头,就看几个婆子,几个粗使丫鬟在竹林边上做针线,编竹筐。
戚正低声问了一句,小丫头被问得一脸迷糊,最后总算领悟到主家的意思,“……也没见叫大厨房送什么吃的,这几日大约胃口不佳?”
戚明顿时瞥了时修远一眼,脸色难看的很。
戚正也叹气。
最近几日府里气氛古怪,他实在不觉得哥哥把这罪魁祸首往妹子院中领,是个聪明的决定。
本来这事已经出了,最好大家彼此不往来,一切如常,过个三五个月,众人淡忘了此事,到时候别管是再从京中门当户对的人家为表妹择一佳婿,还是送表妹远嫁他处,都是极好的选择。
“有什么大不了,京里这几年定亲退亲的事还少了?没有他时修远,我家表妹还能砸在手里不成?”
戚明心下不安,嘴里却越发不饶人,“表妹要是有气,把时修远这厮送到表妹手底下,让她抽打一顿,保准什么气都出了。”
一行人穿过竹林,刚一进院子,就见杨玉英在屋檐上腾转挪移,倏然飞下来落在一块青石之上,雪白的长练甩出,只听几声爆响,池边数个装满水的水翁登时化作齑粉,长练卷出四个巨大的水球,瞬间送入池中,水花飞溅。
戚明:“……”
戚正小声道:“其实,出气的法子很多,没必要动手,动手多粗鲁……是吧?”
戚明:“很是。”
时修远再不好,让他在静山伯府被打死,家里也要吃官司。
杨玉英落了地,莲莲拿了斗篷过去给她披上,再略擦一擦手脸,她莲步轻移,转头看过来,似微有些惊讶,轻轻福礼,笑道:“表哥今日没当值,怎有空来看我?”
这可不是闲话,最近陛下准备整修皇宫和园子,正好又赶上两位公主到了适龄的年纪,准备出嫁,要修公主府。
皇城司那边今年也有大工程需要工部鼎力相助,可以说,这一整个年头,怕是工部上上下下都要加班。
戚明显然也想到刚才几位大人开会时的严肃脸,悄悄打了个哆嗦,抬头看向杨玉英,支支吾吾地道:“是时修远要寻妹妹,妹妹若想同他说话,便让他待一会儿,妹妹若不想见他,我这就打发他走便是。”
时修远从进入院子以来,就十分沉默,此时戚明话音一落,他却忽然开口:“傅小姐,你说我母亲身体有疾,可有……什么依据?”
戚明皱眉,恶狠狠地瞪了时修远一眼:“你们家的事,怎来问我妹子?我妹妹好心好意让令慈请大夫看病,注意身体,还有错了不成?”
杨玉英却不曾为难人,郑重道:“去太医院找陆老太医,或者他次徒葛争鸣,别的大夫,未必能看出来。”
时修远沉吟片刻,对杨玉英躬身行礼,低声道:“家母无礼,多谢傅小姐不计前嫌,若是小姐有什么需要修远做,尽管吩咐一声。”
杨玉英摆了摆手。
时修远心下叹了口气,没再纠缠,转身离去,只把满肚子的疑惑藏在心里。
他来之前,心里也存了几分疑虑,怀疑是傅小姐不满母亲的态度,故意吓唬人,只时修远从小到大同他祖父学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谨慎。
事关母亲的安危,他是宁可错了,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母亲当时私自拿了信物去静山伯府退亲,根本没同自己和祖父,祖母商量,回了家难免一顿争执。
她被婆母责骂了一通,只顾着生气,翻来覆去数落傅小姐不懂尊卑礼数,粗野无礼,时修远却在听了傅小姐的警告后,心中警觉。
时修远小时候经历过很多奇妙的事,他的每一个经历,都教给他一个道理,绝不做让自己有可能事后后悔的事。
在刑部任职,上官有时候会调侃他,说他谨慎太过,谨慎是个不错的品质,尤其是在刑部。但若是太过,就少了冲劲。
当官不能缺谨慎,但若是没有冲动,也做不到位极人臣的位置。
时修远对这评价到也不大在意,他的野心不大,能实现抱负就好,将来能做宰相,他必尽心竭力为国效忠,若不能,也是他没那么大能为,无需遗憾。
从母亲口中听了关于傅小姐的抱怨,时修远当即遣人去请大夫过府,大夫诊断结果同以前也无甚区别,说母亲患心疾,可也并非很严重,只要善加保养,能得享天年。开的药方同以往也是大同小异。
只时修远还是不放心,小心谨慎为要,又请了三位大夫过府,其中两位也说不出什么,唯独第三位,乃是他托关系请来的善德堂的苏大夫,苏大夫出身名门,父亲乃是赫赫有名大神医,医术相当了得,名声远播。
他替母亲诊过脉,反复诊了两次,心下似有犹疑,只同他道:“我没看出别的问题,不过,我不擅妇科,不如再请个擅长妇科的国医大手来给令慈瞧瞧?”
时修远是京城里颇具知名度的贵公子,但真要说地位,时家衰败多年,他想接触到那些真正顶尖的神医,还是颇有些难度。
他也是托人托关系,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请回太医院一位擅长妇科的辛太医,辛太医道有点气滞血瘀,不是什么大毛病,给开了药方让调理。
时修远小小地松了口气,时夫人因为儿子心疼自己,颇有些得意,但还是免不了敲打儿子一顿:“你看看,我说不同意这门亲事,你们还给我甩脸子,这都什么人,张口就胡说八道,这不是诅咒你娘是什么?真当我是被吓唬大的!总之,以后不许你同她再有来往。”
时夫人不光叮嘱儿子,更是自己也在好些公开场合哀叹不已,说自己为儿子和傅小姐好,他们两个八字不合,若硬要婚配对双方都是伤害,只是傅小姐不领情不说,还恨上了她,动辄诅咒,但自己一个做长辈的,也不好说什么,只希望这孩子能改改脾气,否则恐怕将来要吃大亏。
时修远:“……”
他是拿自家娘亲一点法子没有,但装死当没这回事,也非他能做得出的,只好老老实实去静山伯府道歉。
虽然他此时道歉,也没多少作用。
还是找戚明带路,结果戚明一见他,冲上来就揍了他一拳。
时修远并没还手,戚明眼睛肿,是邹词一开始脑子抽筋没想明白,看见时修远挨打,扑过来反击。
不过也只打了一下,就立马想起时家最近那一波可怕的操作,登时心虚地躲了。
反正时修远和戚明冷静下来,面面相觑,转头四顾,谁也没瞧见邹词那家伙的影子。
于是,时修远就被戚明带到静山伯府,来见杨玉英。
时修远来时,主要是为道歉,但一见到杨玉英,他就忽有一种感觉——眼前的姑娘,不似是会信口开河的那等人。
如斯佳人,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又怎会胡言诓骗?
杨玉英若知他的想法,莫不是要惊讶,她觉得自己诓人的技能点能点到九成满,本人离君子着实有些远。
只是,她只在必要时诓人,要是随时随地都显摆这项技能,这能力也就没什么作用了。
时修远出了静山伯府大门,上了马,转头回顾,想到最近几次交集,他所见所知的傅小姐并非俗人,若是这门亲事能成,他想,他会努力去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好丈夫,认认真真同她培养感情,二人也许也有希望成为一对神仙眷侣。
诸般思绪闪过,时修远轻声叹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便是如此让人捉摸不定。
他想,他偶尔在刑部,在书房,曾经想过的那些可能的美好,大约再也不可能出现。
他曾想,有朝一日,夜深人静,有美貌佳人洗手作羹汤。或者别人都在大食堂吃味道寡淡,形状不佳的蒸菜,他却有贤惠妻子开小灶,引来无数妒恨,想起这些,也不免有些得意。
“哎!”
时修远唉声叹气,又请人递了话,送上厚礼,将陆太医的二弟子,葛争鸣,葛太医请出宫门,给他母亲诊治。
葛太医一诊脉,神色就显得极肃穆,诊治过后并未当着时夫人多说,却是私底下对时修远叹道:“乃失荣病,根毒极隐蔽,也已十分深,我亦无甚把握。”
时修远只觉脑子里嗡一声,浑身发冷。
葛太医说,失荣病到最后,人便如树木失荣华,枝枯皮焦,乃绝症。
“我姑且开方子,治治看。”
葛太医沉吟片刻,“听闻你数次求医,想必提前便知道令慈有病,若是有旁人指点,也可前去求教。身为医者,治病救人为要,到不必太过拘束。”
时修远茫茫然点点头,只觉头晕目眩。
时家发生的事,本来并未外传,可架不住时夫人自己四下里传播,待到葛大夫登门问诊,他为病者保密,自是不能透露病人的病情,但八卦消息还是流传开来。
那日,时修远送走了葛大夫,又去见杨玉英,杨玉英到没因时夫人无礼,就怎么发作,只她修养灵诀,若说观察身体状态,诊断病症,她确实能做得不错。
自林见竹得了医家传承,时常去同李道长讨教,杨玉英使用这个角色时,自己的意识沉的在身,也是她在主导,于医术方面,自然学了许多。
便是经验不足,不能和正经大夫比,至少强过好些个走方郎中。
再加上她本身修行灵力,对人体了解入微,于诊断方面,就算与林见竹,李道长比,略逊色,也没逊色太多。
可要说治病,她一点经验没有,能治个头疼脑热就算不错。
杨玉英轻轻叹息:“发现得还是晚了,若是早一两月,或许把握更大。”
时修远神色晦暗。
这些日子,时夫人对傅小姐不管不问,连见也不肯见,但凡她早些见一见傅小姐,或许对病情就有莫大的好处。
说这些都无用。
杨玉英举荐了陆太医:“陆老太医医术极高明,请动他老人家,应有五六分的把握,我再给你荐一人,是我朋友,他的身份不好让人知道,明日便去你府上拜访,若你们信得过,或可让他给你母亲瞧一瞧病。”
她举荐这人,自然是林见竹。
李道长远在登州,远水解不了近渴,林见竹却是没什么问题。
可他身份特殊,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光明正大在京师出没,总归还是不妥,还是得遮掩一二。
杨玉英能做的也只这些,至于时夫人信不信她举荐的人,她左右不了,时夫人到底能不能逃过一劫,端看她命数如何。
在她看来,时家在同傅香香的这门婚约上,到也不至于罪大恶极。
时夫人不喜欢儿子这门婚事,非要退亲,若傅香香活着,对小姑娘的伤害是真的有些大。
何况时夫人嘴上还有些不饶人,换个承受能力差的女孩,非得抑郁不可。
但时夫人作为时修远的亲生母亲,在当下这世道来看,她就是有资格掌控儿子的婚姻,她不喜欢儿子的未婚妻,她给搅合黄了,谁也没办法。
杨玉英不喜欢时夫人,不喜欢时家的做派,不乐意被时家百般挑剔,但她还是给时夫人指了一条生路。
只当是她用了傅香香的身份的回礼,再者,时修远这人,也着实没什么劣迹,犯不上跟他结仇。
第五百四十三章 慌乱
时修远数次拜访静山伯府,傅表小姐不计前嫌指出时夫人的病症之类的八卦消息,自然而然地传遍了京城。
主要是时夫人交游广阔,她又厌恶杨玉英,没少影射,于是大家心里都有了这么个印象,忽然反转,难免要说上几句。
诸如什么时夫人就是自作孽,要是早早就高高兴兴迎接未来媳妇,早点见到人家傅小姐,没准人家能更早察觉她的身体状况,那这病也就从大病变成了小毛病,现在可好,整日暗示人家傅小姐不懂事,避而不见,最后坑害的还不是她自己。
还有,说是傅小姐和他儿子八字不合,两人相克,谁能看不出来她打的主意,如今婚也退了,怎么不见她万事吉祥?
这一类的话在各种场合广为流传。
各种消息纷纷杂杂,可见京城闲人,无聊之人极多,时修远听得简直心惊肉跳。
他是真担心自家娘亲听到这类传闻,心里不痛快,就如陆太医,葛太医等人所言,这类病很要紧的一点,便是病人自己要心胸开阔,不能先存了治不好的念头,所谓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病人自己不想活,再好的大夫也无用。
时夫人还没因为病情有什么太特殊的反应,这几日下来,时大公子已经肉眼可见地憔悴不堪。
邹词几个朋友,见他这副模样也都跟着心焦,平时总爱逗他,开几个玩笑,如今也都收敛起来。
好在结果还不坏,时修远第一次对他母亲刻意隐瞒说谎,只说杨玉英推荐的大夫是自己无意中发现的神医,特意请回来给爹娘诊诊脉。
这位神医看起来挺年轻,但相当有能力,三言两语就哄得时夫人对其言听计从,认真吃药,连扎针也不拒绝,短短时日容色便有改变,竟年轻了几岁的模样。
人其实对自己的身体状态最是清楚,时夫人也能感觉到身体和以往比,少了些沉重,多了轻盈,何况气色转好,眼角的细纹都少了,自然高兴,每日忙着听大夫的指令做药浴,针灸,吃药膳,都没有开宴会同人聊天的兴致,自然也就没听见外头那些流言蜚语,总算让时修远松了口气,很有逃过一劫之感。
他只盼着至少能挨到治疗起作用,母亲的病情真正控制住,再让母亲知道她的真正状况。
瞒得时间太长,那难度很高,但林大夫说过,只要拖延过一月,让时夫人保持平和的心态,让他顺顺利利完成第一疗程的治疗,时夫人还能活过五年的可能性就大增。
可万万没想到,时修远千防备,万小心,还是出了事。
时夫人如今颇有些闭门谢客的意思,其他人别看在外面嘀嘀咕咕说八卦,可实际上没人会想同时家结仇,到都不至于在时夫人面前泄露消息。
唯独长宁郡主年纪还小,又惯来是骄纵任性,只想自己痛快的性子。
她那日在街上让杨玉英救了一回,顿时觉得自己丢了脸,心虚气短,好几日躲家里闷闷不乐,总觉在那傅香香面前丢了脸,心中不痛快。
好不容易稍稍缓过些,忽然听说时夫人罹患重病的事,再听诸多传言,人人都道时夫人纯粹是自误,到最后竟还要托被她千般嫌弃的傅家小姐请来名医救命,也不知她知道以后,羞是不羞!
长宁郡主听了一耳朵贬时夫人,捧杨玉英的话,肚子里顿时翻江倒海,心口邪气骤然升起,脑子一热,竟不管不顾地冲到时家,对时修远一顿抱怨。
她本敬时修远如天上仙,此时怒起,却只记得这人千百个不是,声音越来越高,时修远一时没来得及阻拦,好些话正好让来给儿子送参汤的时夫人听到,时夫人当即腹痛如绞,眼前发黑,砰一声倒下去就昏迷不醒。
时修远吓得三魂六魄皆丢,可别管葛大夫,还是林大夫,再怎么折腾用药,时夫人的精气神却是瞬间消散,夜夜无法安眠,只能用药,短短数日整个人就消瘦下去,脸上血色全失。
又过了几日,就是连药都要靠灌,且一吃就吐。
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林大夫也无奈:“我们是大夫,不是神仙,如今也只能说,全看命数。”
陆老神医甚至已下了暗示——时夫人只在熬日子罢了。
长宁郡主这才惊觉闯祸,时修远心中大恨,却根本没精力去理会她,只把全部精力都集中在照顾母亲上。
他希望在这最后的日子里,能给母亲安宁。
但这是极难的事。
又熬过一日,秋日里风有些凉,时修远刚到母亲卧房门前,就听里头传来嘶哑的怒吼和啜泣声。
“你想烫死我?畜生!是不是你也觉得我要死了!”
时修远心里一缩,扶了被药碗砸中肩膀,瑟瑟发抖的丫鬟一下,让她离开,转头轻轻拥抱母亲颤抖的肩膀:“娘,没事的,你别怕。”
时夫人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以前是位优雅的贵妇,既知书达理,又爽朗豁达,哪怕时家大不如前,她在她的社交圈子里依然是手腕娴熟,讨人喜欢,很多人觉得时夫人比起京城那些贤良淑德的夫人们,多出几许自在和潇洒。
可现在躺在病床上,她好的时候默默发呆,更多的时候却是声嘶力竭地怒骂,吼叫,任何一点小事也会让她惊恐不安。
时修远理解母亲,他知道母亲害怕,可他却束手无策。
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力去安抚,尽量去体贴,他想,此时母亲就算提出一些他不乐意的要求,他也会答应。
只是,母亲好像连关心儿子的精力也尽数失去。
却说长宁郡主一下子就被时家上下抵制,再也难入时家大门,时修远更是连看都不肯多看她半眼,以前但凡她哭闹撒娇,她所有的错处就都不再是错处,大家只会哄她,把错处归到旁人身上。
可这一次,时家人不肯迁就,时修远心硬如石,任她哀求也好,吵闹也罢,再不理她,不同她说半句话,半个字。
“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啊!”
但并不是她一口一个知错,就能被苦主原谅。
时家和长宁郡主都愁云惨淡,静山伯府这边,却是一连数日的风平浪静。
杨玉英不禁有些奇怪,夏志明明显要搞事,他的主要目标就在静山伯府,依照夏公子的性格,一旦决定一件事,手段就极犀利,快准狠,毫不拖沓。
可自杨玉英进京,至今数月之久,夏志明只在外围打转。
“只诈骗钧瓷案,就足够给静山伯戚寻定罪的,先定罪再想办法谋求他想要的东西便是。”
这般做,只要目的没泄露,就并不违规,在皇城司,这等做法甚至属于常例。
一般知道某人犯事,但暂无证据,又担心他潜逃,就严查他,能被皇城司盯上的人,只要严查,多多少少都能查出些事来,揪住一点,先将人扣押,再细细审问便是。
杨玉英背了一堆档案,皇城司的密档里有三成的案子都是这么办的,成功率百分之九十一。
夏志明偏不如此,难道他想得的那样东西,十分要紧?”
杨玉英自入皇城司,一路顺风顺水,上得陛下和邹宴看重,下受手下爱戴敬仰,与同伴们关系也都亲近,无论想做什么事,情报支持都相当到位,这还是头一次,自家内部对她围追堵截,面对的尽是各种遮掩。
“不过,既抓住了那群贼人,他再能忍,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此时夜色已深,窗外有几棵大树,随着风摇动枝桠,枝条飘起复又落下,影子映在窗上,到显得有些幽深。
杨玉英一时睡不着,就默默运转养灵决,这养灵决她自修习之日开始,日日不辍,但也没有特别用心,毕竟杂事繁多,要练的功夫也多,她又懒,如今三关九窍尚未全数畅通,到是对阵法的研习,她觉得有些好玩,便多花了些心力。
到如今,布置复杂的阵法,依旧需动用灵石,但若是一些小幻阵,只以眼神,动作,或者环境中本有之物,一树,一花草,皆可成阵。
杨玉英就在这夜晚,以目盯着窗外一飞虫,将其困于树枝之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驱赶着它四处奔波。
玩了片刻,杨玉英就一笑,也觉自己这举动有些无聊,渐渐泛起困意,困倦中,隐隐听到远处传来阵阵呼喝。
她猛地坐起身向外看,只见前头好似着了火,大火映红了半面天空,春梅丫头连衣服都没穿好,吓得脸色发青,踉跄推门而入,扑过来就往杨玉英身上披衣裳。
“冷静。”
杨玉英点了下她眉心,春梅茫然呆立,急促的呼吸渐平稳下来。
“到院子里坐着,别乱动。”
杨玉英交代了一句,从容而迅速地穿戴好衣服,给莲莲使了个眼色,就直奔火光处。
出了西跨院,她才看到火势全貌,今日有风,北风一吹,火苗一蹿老高,前头的书房,柏夫人的稼穑轩都起了火,还有周围几个院子都被点着,整个静山伯府一片混乱,呼救的,哭喊的,救火的下人无数。
杨玉英一蹙眉,只听壮壮身边的大丫鬟雅书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孙少爷,孙少爷你在哪儿?呜呜。”
她脚步一顿,直接转弯循声而去,几步过去伸手抓住雅书的肩膀,把她提溜过来:“壮壮呢?”
雅书丫头此时已六神无主,脸上又是泥灰又是泪痕:“嗝——”
她伸手指了指小书房的方向。
杨玉英闭上眼,侧耳倾听,窸窸窣窣的风声,火燎到帷幔,书柜,纸页的微弱的声响,还有壮壮粗重的呼吸声。
她伸手抓住个救火的下人,把披风往他手中水桶里一浸,裹在身上一矮身,蹭一下钻进书房。
雅书吓得脸色发白,后面跟过来的戚明和戚正,只看到一个影子,惊道:“刚才那是谁?谁又进了火场?”
“傅姑娘……孙孙少爷在里面。”
戚明身体一顿,脑袋嗡的巨响,一个箭步就向里头冲,戚正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回过神戚明已经冲到火圈里,他本能地向前一扑,扑倒戚明,死死按住他拼命往外面拖。
“是孙少爷!”
雅书指着书房二楼的窗户,眼睛大睁,浑身颤抖。
戚家两兄弟抬头盯着那扇窗户,就看壮壮小小的身体挂在窗户上,后面一片通红,火苗吞吞吐吐,仿佛下一刻就要把他吞没,窗外也是一片火海,低矮的灌木丛和林木都烧起来,离得老远热浪滔天!
“壮壮!”
戚明大叫。
孩子仿佛已经吓傻了,哆哆嗦嗦地向外探足,下也不敢下,身后退路已绝。
“放开!”
戚明一脚踢中弟弟的小腿,戚正硬忍着疼拽住他:“别添乱,来人,快来人,拿水,倒水!”
包围住书房的火焰熊熊燃烧,区区几桶水完全不管用。
戚正不禁后悔,静山伯府追求雅致,遍地花木,书房也是木制的楼台,秋日干燥,正易起火。
壮壮大约是受不了炽热,身后的火又太近,终于忍不住闭着眼一松手,小小的身体坠落,戚明再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拼了命冲火圈扑去,连戚正也本能地向前一扑,但哪里来得及?
戚明脑子里一片空白。
戚正心中拔凉,已对侄儿生还不报太大希望,抬头却是一惊——眼前一晃,好似眼晕,但窗中却扑出一人,这人比壮壮要晚三步,坠落速度却比孩子更快,于半截就赶上壮壮,斗篷一扬,把孩子卷入其中。
紧接着一团斗篷蹭一下飞出火海,又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翻身一跃而起。
戚明两兄弟呆呆地看过来,杨玉英甩下自家斗篷,低头看壮壮,抹了把他脸上的灰,趁着他咳嗽俯下身听了听肺腑,这才稍稍松口气,回头只看这俩白痴傻愣愣的,连点动静都无,不由皱眉:“去救火,组织人手把外围的花木都砍断,你们呆在这儿到底干什么呢!”
壮壮:哇!呜呜!
被儿子的哭声惊醒,戚明慌得手足无措,呆看着杨玉英,哪里还有在朝中左右逢源的潇洒劲头。
第五百四十四章 大雷
静山伯府的火起得快,一烧起来便是气势煊赫,分外惊人。
戚明和戚正两个顶门立户的男丁,此时没头没脑地在院子里乱转,下人们也慌作一团。
杨玉英深吸了口气,顺着火势奔出静山伯府的大门,伸手拔剑,顺着西门街一路劈砍,短短几个呼吸间,左边一间烧了一半的张宅的门房,北边隔街一间酒楼就被她徒手拆得干净,所过之处,林木皆斩断,但凡易燃物品全部清理干净。
稍稍观测风向,杨玉英就一路向北,又清理了一部分易燃物,叮咛周围人放火,这才三步并作两步,赶回静山伯府,长啸一声,把纷乱的下人集中到眼前,迅速布置任务。
杨玉英记忆力好,下人们的名字就算记不住,也一口能叫出其最独特的特征,很快把所有下人分为九个小队,分别给每个小队安排任务,打水的,引水的,救火的,救人的,几乎眨眼间乱七八糟的局面就被理顺了许多。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大火终于从被控制,到完全熄灭。
杨玉英陪着戚明,戚正两兄弟清点了下损失,静山伯府毁掉了三分之二,好在府外损失还在可控制之内。
再往北不远便是京城书院的学生宿舍,如果让大火蔓延过去,静山伯府便是受害者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静山伯戚寻为人机警,火势刚起便匆忙出来,赶去稼穑轩把伯夫人也救下。
两位少爷不用说,他们两个好歹也正经习武出身,连同两位少夫人都平安无事,林依依和戚芳龄住得离起火点远,早在一出事,就被丫鬟们领着到演武场的凉亭暂坐,除了受到点惊吓,并无大碍。
唯独壮壮当晚在书房读书困倦,便在书房歇下。
壮壮年纪虽小,但他是嫡长子之嫡长孙,静山伯府将来的袭爵之人,自幼就受严格教导,待遇自然也高,自他入学,家里就给准备了独属于他的书房,书房里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光是给他选的伴读就是已有秀才功名和童生功名的,可见家里对他期望之大,休息的床铺被褥自也是全的。
这孩子年纪虽小,却十分努力,特别争气,像这样休息在书房的时候一个月总有好几日。
没想到今天就出了事。
小书房离起火点特别近,眨眼间就是一片火海,照顾他的大丫鬟雅书慌了神,只顾着自己,出门才想起把小少爷给忘了。
壮壮再聪明,也只是个孩子,腿短脚慢,连下床都困难,见到这等火势,可不就吓懵住,要不是有杨玉英在,必要葬身火海。
戚明抱着儿子,心中后怕不已,要不是杨玉英不知去了哪里,一时肩部着,他连给表妹跪下磕头的心都有。
杨玉英四下转了一圈,很快就寻到起火点,火是从戚寻的书房烧起来的,一瞬间爆发,一爆发便是大火,极难熄灭,对方显然用了一种很特别的点火方式。
这种方式在皇城司的档案室里有一些记载,当年太宗时期,太宗他老人家身边有一支特殊的部队,成员不多,少时不足百人,多时也只几百余,但每个人都身怀绝技,为首的将领尤其擅长火攻之术。
当年太宗为剿灭太行山匪,这位首领就亲自出马,役使上千只火油鼠攻入山寨,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
当地最强悍的一帮土匪就此被下破了胆子,除了个别窜逃,其余尽数投降,罪大恶极的自然逃不过一死,还有一部分罪不至死的通通被收编。
杨玉英现在就怀疑,是这种火攻术重见江湖。
“最近好些古董级别的技术重现,到是个新鲜事。”
当日那些贼人们使的阵法,也是传闻中失传的阵法,今日火攻术,同样是早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东西。
大顺朝历代皇帝算是相对来说比较不错的,几乎没出昏君,大部分皇帝都倾向于走堂皇大道,不喜欢阴诡算计,可这也只是相对来说,身为帝王,身上总免不了要藏有些许隐秘。
就说皇城司,如今皇城司威名赫赫,在各地的名声虽然神秘又有威慑力,但其实并不算很糟糕,但当时初建,还不是皇帝为了控制臣子,为了自己的权威而建。
皇城司既是皇帝的耳朵和眼睛,也是他手中的刀,而这把刀,不光是为了扫除外敌,对内也照样很锋利。
也许,这些本已经消失的人和技能,也是某一任皇帝的隐秘?
皇城司毕竟是直属皇帝管辖。
杨玉英溜了一圈,所得刚记录在册,春梅就匆忙而至:“小姐,伯夫人让咱府上的小姐们都去演武场。”
演武场此时已是人影憧憧,府里所有女眷都集中在凉亭处,梁氏忙前忙后,既伺候伯夫人,又盯着下人们守好门户,别让人趁乱闹事。
丢点东西到还无妨,万一让歹人趁机混进来掳走家里的姑娘,那可真是要了命。
刚才听见儿子出事,梁氏差点没死过去,脑子都是木的,直到壮壮被好好地送到她怀里,花着张小脸还兴奋地嘀嘀咕咕,嘻嘻哈哈地说刚刚有多惊险,梁氏才算活过来,活转回来就揪着儿子一通胖揍,头一次下了狠手,疼得壮壮哇哇乱叫。
此时见到杨玉英,梁氏眼圈一红,连忙挽着她的手把人送到凉亭里坐下,令人端水给她解渴,又取了帕子给她擦脸。
“如果不是香香,我,我简直都不敢想!”
杨玉英笑了笑,安慰了梁氏几句,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凉亭里的人,戚芳龄和林依依神色慌乱,六神无主,远远看着外头烟灰余烬,瑟瑟发抖。
伯夫人神色极冷硬,脸上竟带出一点凶戾,但只一闪而逝,倏然转头看到芳龄,顿时平和下来,把孩子叫到眼前,伸手细细替她整理凌乱的头发,又令身边的丫头取一碗安神汤。
“给家里的姑娘们一人喝一碗,仔细别吓到了。”
梁氏忙应下:“还是母亲想得周到,媳妇到底不经事,一遇上乱子便头晕脑胀的。”
又说了几句闲话,外头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不等通禀,直闯进凉亭,来人正是静山伯府的大管家戚五。
“夫人——”
戚五一张口,看见几位小姐,顿时收声。
伯夫人蹙眉:“说。”
“伯爷被京兆府的人带走了。”
满凉亭的女眷都愣了下,梁氏手一抖,拎着的点心盒子瞬间落了地,枣泥糕糊到脚面上都没察觉。
“慌什么!”
伯夫人冷声道,“家里被火烧成这般,夫君让人带去问几句不是很正常?”
戚芳龄登时松了口气,拍了下胸口:“也是。不过皇城司的人也忒不长眼,现在家里这般,他们还裹乱。”
杨玉英不自在的伸手拢了拢头发。
伯夫人冷静地安排稳重下人,把尚完好的屋舍整理出来,一一安排家里的主子住下。
“都回去歇着,厨房简单准备些饭食,多熬清肺的汤水,大家都喝一些,老五,你去寻几个大夫过府,给孩子们看一看。”
“是。”
一应吩咐妥当,所有人便都散了去。
这一日间,静山伯府上下都忙忙乱乱的,尤其是到了下午,伯爷还未归,派去打探消息的管家匆匆回来,脸上隐隐带出几分晦涩,一回家就去和伯夫人密谈。
说是密谈,可外头的消息根本瞒不住,一夕之间,就有传言道——静山伯戚寻竟是伙同山贼劫掠富商的大盗,犯案多达十数起。
他还涉嫌参与诈骗,就连京城赫赫有名的大商号百宝阁也曾受害。
此事一传出来,满京城哗然。
戚家的戚明和戚正连道了好几声句荒唐’!
“我父断不会如此!”
其他人家也不太信。
“怎么可能?静山伯图什么?”
好好的勋贵之家,家里子孙也上进,为什么要和贼寇搅合到一起?
可是有人举告,而且人证物证俱全,而且因为一场火灾,静山伯府暴露出一密室。
京兆府的衙役们拿着条子到了静山伯府,熟门熟路地找到戚寻的书房,从里面打开暗门,把密道团团围住,戚明和戚正才知道自家竟有这种地方。
密室里有几个账本,还有一叠简单的书信,这些东西都成了证死戚寻的关键。
虽然还未定案,可静山伯府已是风雨飘摇。
这天夜里,杨玉英陪戚芳龄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转,在小书房里坐了半个多时辰,她就略有些疲累,随手推开窗户向外观望,夜空中,月华如水,繁星闪烁。
“太亮了,到真不是个夜探的好日子。”
杨玉英忽然心念一动,从窗户里滑出去,轻巧地攀上高高的院墙,一跃而出。
打更的老人经验丰富,影影绰绰能看到一抹影,可他虽然年轻,却是早知什么叫老眼昏花,像这种影,他向来都看不见。
从京城城东,到城北城南城西,夏志明设的安全屋,共有一十三个,杨玉英都只去扫了一眼就避开,直奔柳国公府挨着陛下那处春晖园的福泽园,直接敲开角门,给守门老人看了印信,杨玉英就堂而皇之地走进去。
穿过月亮门,走过游廊,路上遇见好几个皇城司的探子。
这些探子显然认得她,有两个年纪很轻的小探子,一见她本能地便要跑,杨玉英扫了一眼他们足尖拐动的方向,顺势就转弯穿过假山,到西厢房直接推门而入。
屋门一开,杨玉英轻轻吐出口气:“我还当你死了。”
墙角一小小铜炉,炉内搁着一碟子百香果,香气氤氲,味道清淡,桌上丢着七八本京城最近时兴的话本,都是些才子佳人一类,桌下还丢着两个小酒罐子,一个已空,另一个到还有半罐酒。
林官躺在床上,一大团被子被他裹在怀里,眉眼还带惺忪睡意,半趴着探头去看杨玉英,打了个呵欠:“怎找到这儿来的?我还当你得去城西的三月巷,那地方毗邻醉月楼,又挨着食肆一条街,真是美食美酒美人尽有。”
说到这个,林官还很是有些遗憾。
杨玉英举步过去,依着床边看他,林官的神色到如常,只是脸色白得透明,嘴唇上连一点血色也无。
从她进门至今,他只蜷缩在床上,甚是无礼。
可林官虽然是个率性的,但他其实很有分寸,现在衣冠不整,哪怕是杨玉英,他也不会愿意让漂亮姑娘见到他这样一面。
杨玉英坐在床头,伸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触手冰冷,脉搏混乱,时强时弱,像是中毒之兆,她的医术实在平平,但隐约觉得,林官这毒不新,到好像缠绵于骨髓经脉之中已是多年。
林官终于露出点无奈:“玉英,我一点都不想死,我还年轻,连个女人都没有过。”
杨玉英愣了下,轻声问:“想解毒,是不是很难?我有一朋友,医术超群……”
“我知道,那位死而复生的林见竹,林将军。还有那位李道长。”
林官摇了摇头,“没用,这与其说是毒,不如说是诅咒,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神医也救不了。”
杨玉英到不信这个邪。
他们身具灵气,他们有无数异术,李道长和林见竹都不是一般所谓的神医,她还有个游戏系统,在这个系统中,逆转生死仿佛都是小事。
凭什么单救不了林官?
林官却不知杨玉英所想,他放了一大雷:“皇城司的灵药秘药都试过,李道长也去拜求过,全大顺的神医都找过,所有人束手无策,夏志明那厮竟然把脑筋动到太宗的永吉陵去。”
杨玉英心里咯噔一声,头一次瞠目结舌。
林官默默转头,看向窗外:“怎么去求一条活路,那是我的事,我和夏志明的确是朋友,我林官一向交游广阔,京城中我喊一声兄弟,有千百人愿意应我,可不代表是我的朋友,就要为我去盗那劳什子永吉陵。”
杨玉英:“……一旦事发,抄家灭族。”
其实,她也想去永吉陵看看。
“先不说皇陵五千护卫,个个身手不凡,就说陵墓内的机关,那也是咱们国内无数能工巧匠花费十数年之久,认真打造,绝对是一等一的精密,没有完整的机关图纸,任凭你身手再高,也是枉送了性命。”
第五百四十五章 应对
杨玉英沉默无言。
林官也静了片刻,轻声道:“外人不知道,皇城司内部和皇室中都流传一种说法,太宗的永吉陵陪葬了一批前朝宝藏,是太宗特意留存下来,若有朝一日大顺朝到破亡的时刻,开启陵墓,可以借用宝藏力挽狂澜。”
“夏志明说,永吉陵中有可起死回生的神药,能救我性命。”林官叹气,“这小半年来,那小子一直在琢磨怎么去盗墓……我觉得他已经疯了。”
“如果要是普通的墓穴,哪怕是王侯的墓穴,夏志明非要盗,我没法子,自只能舍命陪君子,但现在他要掀的是太宗皇帝的永吉陵,就算他真忽然变成神仙,把墓给盗成了,那也是诛九族的死罪。”
杨玉英眨了眨眼:“陛下正施行新政,诛九族这个罪名已经不复存在,无论是谁犯罪,都不再连坐。”
林官:“……”
两个人,两双眼这么一对,林官心里一咯噔,惊问:“你想干什么?可别跟夏志明一起发疯。”
一个人发疯,他已是精疲力竭,再多一个,也不必怕这劳什子的毒,不等被毒死,自己先被气死。
杨玉英略略回头,就见夏志明出现在门前,肩膀上皇城司常见的藏青色披风略有些松,额头微汗,神色凝重。
不等夏志明说话,杨玉英一扬眉:“永吉陵的机关图,你现在有多少,全吗?”
林官咚一声倒在床上,闭目等死。
夏志明推门而入,只在桌前坐下,蹙眉看着杨玉英,沉吟良久,终究道:“咱们皇城司有一块儿,我已经到手,刚刚抓到的那群人手中有一部分,还有静山伯府有一部分图纸。”
说话时,夏志明极冷静,又显得有些冷酷。
“戚寻狡诈,从不在外透露消息,我派的探子没查到任何我想要的东西,好在他年轻时不懂事,终留下了把柄,总归有让他屈服的法子。”
静山伯戚寻,多年来都十分低调,京城里大部分人都把戚家视为已落魄的勋贵之家。
类似戚家这样的,京城还有无数人家,既不会让人特别轻视欺负,也不会太被当回事。
戚寻对孩子们家教颇严,府中上下也没有劣迹,但让夏志明盯上,让皇城司盯上,除非他当真清白无暇,或者足够识趣,老老实实把夏志明想要的拱手奉上,否则,肯定要倒霉。
但戚寻留下的小辫子不少,想抓很容易。
他想识趣,却又太难。
那不是一般的事,永吉陵是太宗陵寝,妄动皇陵是什么罪过?就是寻常盗墓,那也是大罪,重罪,盗皇陵?一家老小的脑袋都不够砍,子孙几代人都别想得了好,九族要受牵连。
杨玉英沉声道:“我也有一部分永吉陵的机关图,等下拿来给你,你对一对,还能不能拼凑齐全。”
夏志明大惊,猛地起身:“你!”
只是一个字吐出,终究不知该继续说什么。
夏志明沉默许久:“真不想把你牵连进去,这事,本也不是人多就管用。”
可夏志明和林官都很了解杨玉英,事已至此,想甩开她,谈何容易?杨玉英此人,那就不是个会听人劝的。
能在皇城司立足,闯出一番名堂的年轻男女,哪个不是性格倔强,只听从本心,很难被说服。
林官抱着被子,舒展开身体躺平,闭上眼睛,轻叹:“你们就趁着我这会儿没力气,可着劲欺负人。”
杨玉英坐下同夏志明说了半晌话,才借着夜色又回到静山伯府,在伯府这等地方,她自然是来去自如,何况这几日家里乱腾得很,也没人在意她这小小的偏僻院落。
回了屋,莲莲过来点亮一盏灯,替她换过被褥,低声道:“刚刚林依依小姐来找,春梅只说小姐累得很,已经睡下,把人挡了。”
“可有说找我何事?”
“林小姐只道是想商量一下伯爷的事。”
杨玉英点点头,就让莲莲去歇着。
这几日,静山伯府这边一直在疏通关系,想进去探望戚寻,更想先打点关系,让人先回家,只是京兆府这一回尤其固执,不许人探望,也不肯通融。
一开始戚明和戚正还没太焦虑,但因为京兆府的态度,他们都不自觉有些不安。连戚芳龄也是愁云惨淡。
杨玉英上床歇了,一时有些睡不着,静山伯府风雨飘摇,就如残烛,随时可能火光熄灭。
全是因为戚寻的确做错了事。
夏志明确实用了手段,但他有自己的骄傲,哪怕为了让林官活,也绝不会凭空制造冤假错案。
所以戚寻有此下场,是因为他本该有这样的下场。
杨玉英此时就忍不住在回想戚寻相关的档案。
现在的静山伯戚寻是个稳重的老人家,喜欢古玩古董,平时事不多,朝中那些纷争也从不参与。
按照戚明和戚正这两兄弟,私底下对自家亲爹的看法,他爹有点怕事,不算英雄。
可戚寻年轻时也是出了名的英雄仗义。
戚家祖上曾跟随太宗,是江湖出身,擅长机关术,后来一代代传承至今,后代子孙已不复昔年荣光。
戚寻却不爱京城勋贵的平淡而无趣的生活,一直对祖传的本事非常上心,他父亲也或许有一点不想家传绝学失传,便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不走正途,反而学了一肚子江湖术。
要说戚家绝学,确实厉害,家里有权有势,也能请得起高手,戚寻更有天赋,不说家门绝技机关术,就是一身武功,也相当强横。
他不光学了一身本事,还喜欢探究祖上的故事,知道祖上曾为太宗亲军,身负责任和秘密。
同他家一样身份的,还有很多人。
那些秘密就如醇香的蜂蜜,戚寻便如追逐蜂蜜的蜜蜂,蝴蝶。
京城的生活太过平淡,戚寻不喜欢,他便脱离家庭,去追求他向往的那样的自由自在的痛快生活。
江湖上是什么样子?
快意恩仇,斩恶棍,诛巨贼,遇见不平事,当即拔刀相助,追着家族隐秘,探究埋在台面下的秘闻。
戚寻还娶到了同为江湖儿女的美貌妻子,当真是意气风发。
可这样的英雄豪情,不是没有后遗症的。
戚寻强悍的时候,他无所顾忌,做事只凭畅快不畅快,但他杀了强盗,强盗也有亲朋好友,从此与他结下仇怨,就是一时不能把他怎么样,却会想尽一切办法谋算他,陷害他。
他去探究那些秘密,可那些秘密本不能大白于天下,他只要探究,就会牵扯到无数麻烦。
戚寻年轻时不懂怎么收敛锋芒,他也不需要收敛锋芒,可他不可能永远年轻,他娶了妻子,有了家庭,生了孩子,有了子女,他的英雄豪情,便被儿女情长所取代。
他年纪越发大,他受的伤越发多,他的剑也钝了。
好在他和别的江湖人不同,他是静山伯府的公子,他有退路,他可以带着妻子回到府中,继续做他的静山伯,做京城一闲散勋贵。
可惜,他背后靠着的静山伯府,不能永远保护他,甚至还因为他曾经刺探的那些秘密,同样陷入麻烦中。
戚寻为了保护伯府的秘密不曝光,为了很多不得已的理由,很多年来一直要花费大量的金钱。
奈何他这辈子,真没点亮赚钱的技能点,只凭静山伯府的家业,养活他们一家子,绝对还能有结余,但是应付他那些开销,一点都不够。
他只好一步一步越走越错,他自以为固守底线,祸害的都不是什么好人,也从来不盘剥伤害平民百姓,但有钱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有钱人也并不都为富不仁,他做的事无论放到哪里,都不能说对。
现在,他终于付出了代价。
戚寻自己回想一生时,也不知会不会为自己年轻时的任性轻狂而后悔。
反正他目前正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杨玉英躺在床上,闭目小歇了片刻,天就亮起来,洗漱完出门,门外还是满地焦土,下人们收拾破烂的家舍都没上心,到处是窃窃私语声。
莲莲端着早饭过来,瞧着到丰盛,三大碗五大碟,摆了满满一桌,只是一看,那饭就是重新热了几遍的,菜都有些糊。
春梅惊讶:“厨上好大的胆子。”
杨玉英也不说什么不浪费的话,直接让莲莲把饭菜当泔水倒掉,他们这边没有小厨房,到是有个茶炉,直接就着茶炉熬了些米粥,主仆四人简单吃了几口。
莲莲轻声道:“这几日府上忙乱的很,下人们人心惶惶,厨房那边几个大师傅都被伯夫人叫过去,要他们多研究既滋补又好存放的干粮,准备往伯爷那儿送。现在厨房剩下的人,老的老,弱的弱,到也不见得是不上心,可能全府里的饭食都要操持,一时不凑手,便疏忽了。”
春梅很是不敢置信:“疏忽到咱西跨院?”
事实上,大厨房那边孙管事也暴跳如雷:“这就是你们准备给傅姑娘吃的午饭餐单,就这种东西?吃,今天你们不把这馊了,臭了的鱼虾给我吃完,你们通通给我卷铺盖卷走人!”
厨房里鸦雀无声。
孙管事骂了半日,就着旁边小徒弟递过来的水瓢喝了口水,气喘吁吁地亲自给傅姑娘做饭。
小徒弟向里头瞥了一眼:“师父别气,蔡婆子就是那样的脾性,认准了的事拐不过弯,她是给表小姐抱不平呢。”
孙管事一眼瞪过来,小徒弟顿时闭口不言。
其实家里两位表小姐没什么交集,也没甚冲突,只是两个外姓的小姐生活在一起,就总是免不了各种比较。
最近几天,下人们各有偏向,也不知道怎么就说起两位表小姐来,道林小姐这几日积极筹谋,找各种关系,上下疏通,为伯爷打点,伯爷对傅小姐也不薄,可就不见她着急。
也有人反驳,说火灾那日,要不是傅小姐力挽狂澜,府里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乱子,连孙少爷都要受害。
本是没甚关联的事,也不知为何就闹得阖府不安宁。
孙管事不管这些弯弯绕绕,傅小姐是贵客,又是孙少爷的救命恩人,他们可不敢怠慢。
中午时,杨玉英的餐桌上就出现各种顶顶新鲜的美食,虽然并不奢靡浪费,可一看就用了极多的心思。
春梅:“……大厨房在抽风?”
这到底是怠慢,还是奉承?
杨玉英到是不觉奇怪,有好吃的吃就是,吃完饭,叮咛春梅等两个丫头看好屋子:“莲莲,我去伯夫人那儿一趟。”
莲莲特别有眼力地取出一封密档。
春梅也识字,瞥了一眼,就见黄色的牛皮纸封皮上盖一大大的‘密’字,心下不免十分好奇。
她当然不会追问什么,只心里却觉得,自己伺候的这位表姑娘很不简单。
外头都说表小姐林依依是个厉害角色,整个京城人脉广阔,不似寻常闺阁女儿,这些年还有好些人说,要说将来的前程,便是伯府正经的小姐戚芳龄,大约也没有林表小姐更好。
可要她看,至少傅姑娘长得比林小姐漂亮,才学也比她好,待下人是真如沐春风,感觉大不一般。
杨玉英拿着密档走到稼穑轩时,戚芳龄和林依依都在,房间里一片愁云惨淡,林依依偎依着伯夫人,神色虽惊乱,却不忘小声安慰她老人家。
“芳龄,你同林小姐先出去吃点点心,歇一歇。”
杨玉英一进门,冲戚芳龄招了招手。
戚芳龄一愣:她不饿啊?
伯夫人吐出口气:“芳龄,你领你表姐去吧。”
戚芳龄,林依依:“……”
两个人只好慢慢站起身,走出门,但也没走远,只去耳房里坐下,让丫头上了些点心茶水。
戚芳龄不喜欢林依依,和她同处一室十分别扭,干脆抱着茶水走到一边,隔着门和珠帘向屋里眺望。
她看不很清楚,只看到杨玉英拿了一个什么东西递给母亲,不多时,母亲的手指就微微颤抖起来。
杨玉英沉默半晌,徐徐开口:“伯爷已受制于人,皇城司职责所在,为拔除隐患,必须有所动作,现在就看伯爷和伯夫人究竟怎么想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 探望
伯夫人白氏,昔年那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美女,声名远播,爱慕者甚众,自她走江湖以来,江湖各种八卦消息就都在猜究竟哪位江湖豪杰能抱得美人归,结果她没嫁给江湖英豪,到让一游戏江湖的京城公子给摘了去。
当然,那时候大多数人都不知戚寻的身份,只当他是江湖后起之秀,有钱,武功高强,手段高妙,时人也觉这是一对神仙眷侣。
白夫人和戚寻二人一起闯荡江湖,遇不平则愤然出手,戚寻更是追寻着家族的秘密,越来越深入。
当他将家族隐秘都清清楚楚地揭露出来,不禁为了祖上的丰功伟绩而心折。
戚寻对祖上拥有的力量十分好奇,也对祖宗那些生死相依的同伴们有相当程度的好感,他竟真根据家里族谱,藏书中的某些记载,找到了和他一样身份的人。
这些人有官宦人家,也有人已遁入江湖。
没有人让他觉得失望,大家的生活都十分精彩。
那一段时光,自由自在,惬意美好。
可惜只有很短的一段时日,之后的结果……
白夫人想起那些惨烈,刀光剑影,血腥拼杀,一时眉目冷凝,她甚至忍不住倚着床边干呕了几声。
豪情易散,英雄会老。
白夫人静静地抬起头看杨玉英,露出一点抬头纹,眼角也有苦纹:“我如今有儿女,连孙儿都有了,已受不起风波,只想过安生日子。”
她顿了顿,轻叹一声:“你带我去皇城司,只要戚寻平安,我便劝他应了你们。”
杨玉英平静地道:“静山伯所犯下的罪过,他依旧要赎罪,但我可以保证,他会得到公平公正的惩处,从此不必再受制于人……伯爷罪不至死,最多罚没家产,到是能保下你们一家几口的性命。”
白夫人愣了下,这次到是当真注视杨玉英,目中露出几许感激来。
“谢谢你如实相告。”
听杨玉英这般说,她到真松了口气。
她心里明白,如果戚寻一步走错,被逼同那些贼人合作,他也正被逼着一步步地向那个方向走,那等待他们一家的,就已经不是简单的死亡,必是要连累九族亲故。
现在若是皇城司愿意把麻烦接过去,戚寻固然依旧要为他所犯下的错付出代价,可她还是情愿。
白夫人又细细地把手中拿的档案资料看了半晌,才合起来,递给杨玉英,起身送她出门。
出了门,白夫人把一脸迷糊惊骇的戚芳龄叫到眼前,摸了摸她的小脸,沉吟半晌,终是无言。
杨玉英轻叹一声:“夫人收拾东西,我且带你去探一探伯爷。”
“是。”
白夫人恭敬应道。
戚芳龄和林依依都一愣。
自屋中出门,白夫人对待杨玉英的态度就很不寻常。
林依依心中古怪,总感觉白夫人面对这位傅小姐,不像一个长辈,到像是相当尊敬且忌惮的模样。
她忍不住皱眉,暗道荒唐!
静山伯府在京城扎根多年,伯夫人的身份,但凡不是面对那些正经的王妃公主,便是宰相家的夫人当面,也至多尊重些,远不至于忌惮才是。
戚芳龄更糊涂:“可以去看爹爹?儿也要去!”
林依依蹙眉:“舅母,我托朋友问过,京兆府不知将表舅关押去何处,并不在府衙大牢,这里面应该有别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应该先以静制动?毕竟,我们不知道是否有人打算陷害舅舅,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做什么,保险起见,还是等我寻到舅舅下落,托关系问问舅舅的意见,咱们再行处置为好。”
“表妹有心了。”
白夫人笑了笑,“这几日府里乱,怕是下人们也有些不周到,要是哪里怠慢表妹,你便告诉梁氏,别忍着。”
林依依摇摇头,还不等她继续说,白夫人便又道:“舅母知你这些日子辛苦,你一个女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先回去吧,这几日下头乱,你把自己的事管好,谨守门户,财物看严些,莫要让那起子小人趁乱闹事。”
几句话的工夫,白夫人就让身边的丫鬟送林依依回漪澜阁。
她走得一步三回头,心中满是迷惘。
刚回漪澜阁歇了片刻,就听下头说,伯夫人让备好马车,带着戚芳龄,傅香香,一并叫来戚明和戚正两兄弟,驾车走了。
林依依愣了半晌,张口欲追问,可一时又不知该问什么才好,她心头微微酸楚,有点难受。
“舅母,依依不是只能同甘,不能共患难的!”
都是一家人,这等时候合该同心协力才是。她一直这般想,也这般努力,她不顾脸面,亲自去求郑家哥哥,李家哥哥,孙伯母,她甚至求到时家,求到时公子那儿,时公子在刑部,想来对舅舅的事,应有一定的了解。
她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努力,可这一瞬间,她却觉得,自己像是被这个家……拒之门外了!
如今已是深秋,秋意渐浓,风也一日冷过一日,尤其是最近一连三天秋雨后,风竟有些酷烈的味道。
戚明和戚正两兄弟,一左一右护卫在母亲的车驾前,神色凝重,眉眼间隐隐有一丝惊疑。
马车本由京兆府的古大捕快驾车,身后跟着一队黑衣捕快,这些黑衣捕快都是京兆府的主干精英。
但走过四桥巷,应该是走过四桥巷以后,他骤然一回头,忽然就发现跟着他们的人都变了。
一共十二个黑衣劲装的汉子,看不见兵刃,可一看这些人,戚明两兄弟就觉身上冒出一层冷汗。
他们在朝中任职也有些年头,并非没见过世面,但这样的高手,这一定是高手,什么地方能和白菜萝卜一样寻常?
“到了。”
穿街过巷,走到驷马街头,马车又是单独的马车,直接进了一扇朱红色的大门,戚明就听到里面似有人在宣读大顺律,声音时而高昂,时而低回,很有韵律。
一闪念的工夫,马车就停下,杨玉英先下了车,又伸手把戚芳龄和伯夫人搀扶下来。
戚明发现傅香香在这个地方显得很自在。
她随意地一伸手,旁边阁楼上就传来笑声,有一个藤箱从上头落下,恰到好处地落到她的手里。
傅香香啪一声打开藤箱,从里头取出一连串的钥匙,她又喊了一声:“哪个房间?”
楼上不知在做什么,噼里啪啦的,好像还有些暴躁的怒吼声。
“在丙字号二十三。”
后面墙壁忽然裂开一条缝,从缝隙里钻出个灰头土脸的年轻男子,“姐,帮我瞧瞧这批雷震子,夏姐送过来的时候好好的,可一转眼怎么就该爆的时候不爆,不该爆的时候它乱爆……”
杨玉英眼明手快,迅速把后面的保险阀给他按回去:“呵呵,滚回去背书,藏书阁三楼东丁字一七九,背不完给我滚回训练营。”
裂缝里露出来的脑袋瞬间消失,只听里头咕咚咕咚,砰砰哐哐,简直像是落荒而逃。
杨玉英无奈,略一蹙眉,招招手,带着戚家的人向里面走去。
戚明和戚正心中茫然。
现在谁都看得出,他们家这位表妹和眼前这些人是一伙的。那她,是他们家表妹吗?
戚明不自禁有那么一点怀疑,但想一想,静山伯府表小姐的身份也没什么了不起,应该不至于有人来假扮?
“……爹爹肯定是冤枉的。”
戚正忽然道。
戚明沉默。
走过十一条岔路,进入地下,周围光线瞬间暗淡,戚明越来越紧张,直到一抬头,看到挂在墙上的一张画。
戚明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滚烫,烧得他一跳三尺高:“皇城司?这里是皇城司?”
那幅画的内容他一瞬间就完全记不清楚,只记得题记——记皇城司暗牢见闻。
周围或坐或躺的犯人瞬间目光转移,齐刷刷看向戚明,冰凉的杀意从眉心刺入,戚明身上的冷汗滚滚而落,木然地被母亲拖了一把,踉踉跄跄地向前奔走。
下到三层,终于见到了父亲。
戚芳龄呜地一声哭出来。
戚寻的状态其实到还好,他一个人住了一个牢房,没老鼠没蟑螂,地上铺着干草,吃的也是正经的三合面的窝窝头,杂粮饼子一类,除了稍稍有点拉嗓子眼,不馊不臭,若是换个贫民百姓关牢里几天,没准还能胖个几斤。
杨玉英轻声道:“我相信伯爷会做一个正确的决定。”
说完,她就把空间留给这一家子,径直走人。
探监的时间有限,只过了两刻钟,白夫人就领着儿女,依依不舍地离了牢房,从牢里出来,戚家三兄妹都神色迷离恍惚。
戚明:我爹不是京城不干正事也不惹祸,就喜欢倒腾古董的纨绔伯爷?
戚正:我娘不是当年被我爹一见钟情,强抢入府的乡绅家的女儿?
在京城,白夫人身份成迷,关于他们这一对夫妻的传闻,三个儿女从小听到大,虽然爹娘这几年瞧着疏远,但他们谁也没觉得二老感情不够深。
戚寻年轻时相貌堂堂,从来不缺女人缘,可他除了当初他母亲做主给他纳的一个老妾,还是早就放出去嫁人的,自娶了夫人,身边就再无其他女人,别说妾,通房丫头也没有。
父亲年轻的年代,和当下可不同。
他们那时候,妾简直属于必须品,代表男人的面子,就是女主人身边没几个妾伺候,出去做客都显得不合群,没气势。
当年风气如此,二老恩爱地插不进个摆设,谁能说他们没感情?
所以当初那些传闻,什么白夫人为了戚寻和家里决裂,什么白夫人被有未婚夫,但戚寻横刀夺爱,他们三个儿女都有七八分相信。
娘亲从来不提娘家,这里头必是有点缘故。
父亲和母亲是私奔出来的这种理由,在他们心中是真心有点可信度。
可此时听完父母短短时间,三言两语的简单交流,他们才知道,母亲竟是江湖名门世家的小姐。
父亲年轻时,竟也曾闯荡江湖,还在江湖上有不小的名号。
更可怕的是,他们家,静山伯府,也不像他们想象中一样,只是个稍微显得有些衰落的勋贵之家。
前头几代静山伯乃是皇帝的心腹,府上一直在为皇家保管一份重要的机密。
现在,因为父亲年轻时的荒唐举动,皇室已经开始觉得,静山伯府保留这份机密并不安全,所以才有了皇城司出面管这件事。
戚明和戚正出了门,眼睛盯着脚尖,再不复来时轻松,绝不敢四下乱瞥。一路出门,护送母亲和妹妹上了马车,自己也骑上马,恍恍惚惚地直入家门。
他们两兄弟,这大半日都稀里糊涂,天黑了才惊醒过来。
“想什么呢?母亲不是说阿爹的事不需要我们操心?再说,你要是担心,好歹出去探探消息,戳在床上发这大半天呆了。”
梁氏咬断了丝线,同样愁云惨淡,却还是努力岔开丈夫的心思,“我托傅表妹给你织了个护膝,你瞧瞧,别看东西简单,可人家织的就是不一样,料子特别,这形状也特别,贴合到你这关节上,关节热乎乎的,回头我再请傅表妹给咱爹,咱娘都织一个……”
戚明:!!?
梁氏回头就看到丈夫一脸震惊,连忙回过身揽镜自照:“头发乱了?脸花了?没有啊!你作甚这副鬼样子。”
戚明哽了下:你都让皇城司的人给你织护膝了,还怪我惊讶?
“我担心哪天咱们俩在家被人暗杀在床上。”
梁氏:“……”
她伸手摸了下丈夫的额头。
“不热?”
两口子面面相觑,都觉得对方有点疯。
一转眼天色转暗,忽然下起了雨,丫鬟替林依依撑着伞,护送她去稼穑轩,刚走到门口,就听金妈妈招呼人抬着大件小件的箱子出门。
林依依扫了一眼,没多话,她身边两个大丫鬟却是气不平:“又是送去西跨院的!
她们也就絮叨一句便住嘴,现下家里气氛不好,下人们都小心着,她们说得多,也怕自家小姐心里不痛快。
林依依指尖略略一缩,刺到掌心,隐隐有些疼。
就今天一日之内,舅母快把嫁妆箱子都搬给傅香香了。
第五百四十七章 生气
林依依陡然有点委屈。
论亲近,她可是在静山伯府长大,舅舅舅母便如爹娘一般,甚至在她心里比爹娘还要重要。
论对伯府的贡献,自舅舅出事,她是真耗费心血,竭尽全力营救舅舅,她也一直相信舅舅不会作恶。
她的舅舅是个单纯的人,怎会做那等事?
可傅……香香呢?
她做了什么?
她轻轻松松,不声不响的,什么都没做,她甚至没说过半句相信舅舅的话,只鼓动舅母去探了一次监,便算功德无量了不成?
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这些作为会不会给舅舅带来大麻烦!
也不知道,静山伯府要为此花多少钱买通那起子无耻之徒,想一想就心里憋屈。
别管怎么看,舅舅还未曾归来,舅母还不到要酬功的时候……就算要酬功,那也轮不到傅香香!
林依依心中有无数的不平,也有无数的幽怨,可她去陪白夫人吃饭时,脸上的表情,却只有关切和温柔。
戚明满脑子都惦记着杨玉英,这会儿看到林依依眉眼里写的担忧,却也心中熨帖。
可怜表妹从小胆子就不大,家里发生这么多事,他们当兄长的,确实忽略了她。
“咱们先吃。”
梁氏亲自领着一行丫鬟,从厨房过来,丫鬟们手捧托盘,将刚刚出锅的一大盅鸽子汤放在饭桌中央。
“我盯着厨上做的,按照葛大夫给开的药膳方子,大家这些日子都忙得紧,都喝一点滋补身体。”
梁氏叹气,“伯爷没回来,咱们要是都病倒了,更没人为伯爷周旋。”
戚明点点头,伸手先替母亲舀了一碗,正想照顾表妹和小妹,就听媳妇向外张望了几眼,“傅表妹说有点事,要晚一些过来,让我们先用饭,等下我给她留一碗鸽子汤,好歹尝尝味道也好。”
转瞬间,戚明和戚正抬起头,戚明慢慢地放下勺子,笑道:“不差这么一会儿,既傅表妹要来,那我们就等一等。”
林依依:??
白夫人缓缓点了点头,亲自拿了盖子把汤盅盖好:“仔细别冷了,冷了容易腥,不好喝。”
林依依:!!
他们这么一等,就等了将近两刻钟。
杨玉英也不是故意让人等,夏志明来了。
整个西跨院一片肃杀之气,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凉亭里,四面透风,一眼望去无人可靠近。
隐隐灵气波动震得凉亭晃动,砖瓦噼里啪啦地向下落。
“汪,呜!”
因为二人的争吵声,惊叫的几只看家狗,忽然就收了声,老老实实地趴下,露出可怜又无辜的双眼。
莲莲死堵在门口,坚立不动,瞳孔涣散,努力把心跳声压下去,喃喃自语:“我也算是硬顶过皇城司两大青年高手的正面冲击了,将来赶超山河祭不在话下!”
她心里记得身为暗谍的自我操守,该好奇的必须保有好奇心,不该好奇的打死自己也不能心动,可这会儿她就忍不住违背了一下原则,对身后两位狂飙各种暗语争辩不休的上官,偷偷打量了一眼,两眼,又三眼。
真不能怪她!
这可是杨玉英和夏志明。
不是真夏志明和假夏志明。
两位夏爷吵得天翻地覆,掀飞房顶的时候多了去,他们不新鲜,伴随着争吵声都能睡得天昏地暗,可这两位吵架,确实是新鲜事。
夏爷守规矩,为人稳重,对杨大人十分爱护,也特别尊重,杨大人机敏百变,手段高妙,武功高强,皇城司里显少有不喜欢和她搭档的。
他们二位都是皇城司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稳重又可靠,有什么事交到他们手上,便是邹掌事都道,可以不必再关注,必然给办得妥帖。
莲莲神色渐渐凝重。
他们二位吵得这般凶——
大顺要和斡国开战?
山河祭暗中打进了京城?
还是说,他们皇城司终于被上面所忌,这二位因为应对手段的问题起了冲突?
杨玉英:“……不让我去?你想跟我比机关术?”
夏志明:“总要有人在外策应,这不是小事。”
两个人面面相觑,许久,夏志明轻叹一声:“吵累了。”
杨玉英:“莲莲,茶。”
莲莲连忙亲自过去打了茶水,也不敢让春梅,翠星两个丫头去送,谁知道那凉亭还结实不结实,万一一会儿塌下来,伤到人可就不大好。
她低眉顺眼地走过去,就如同普通小丫头,老老实实给这两位奉上茶水:“大人,可用点心?”
夏志明:“把你们姑娘自己做的点心给我找出来。”
莲莲也没去看杨玉英的脸色,乖乖回屋,以食盒装着提到凉亭,分别摆放整齐,一碟子蚕豆,一碟炸花生米,一碟蜜三刀,并一壶清茶。
夏志明喝了两口茶水润喉,只觉水有些苦涩,沉默半晌,起身砰一声拍在桌子上,拍完就走。连同杨玉英打招呼都不曾。
“看来是真生气了。”
杨玉英不禁有些心虚,轻轻伸出修长的手指,扶住桌子。
夏志明是翩翩君子,在皇城司时林官没少欺负人家,杨玉英偶尔也作弄他,但他会被林官气得跳脚,到不在意杨玉英的玩笑。
杨玉英一只手把食盒关上,递给莲莲,夏志明对她十分体贴照顾,对她很好,如此与夏志明争执,把他气成这般,着实不该。
林官以前说过,夏志明很少生气,他几乎没见他真生气过,就是当初和小尹闹出那一出,令他在京城大大地丢了一次人,夏志明有点恼,但并没有真的愤怒。
夏志明唯一一次真的生气,就是最近。
他发现林官毒入骨髓肺腑,药石罔效,无数个大夫来来去去,天下名医已请遍,皇城司的灵药也尽数取用,前路全部堵死,只有一条黄泉路就此打开。
那一瞬间,林官被夏志明吓得一句废话都没敢说,早就打算说出口的调侃戏谑通通都咽回去,遗言更是别想。
大半日里,皇城司上下察子暗探,各个掌事,副掌事,都觉得心惊肉跳,浑身冷汗直冒,危机感如影随形。
那天正好山河祭的一小子照例过来挑衅,进门的时候,夏志明正好路过演武场,结果人家刚走到演武场外的竹林前,二话不说,调头就向后跑,皇城司这边的一干准备愣是没用上。
之后数日,山河祭和其他几个在京城势力不小的江湖组织,都收敛了好些,京城地面上一片风平浪静。
山河祭那边,几个祭司还偷偷摸摸跟邹掌事等人打听,想知道皇城司近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要和敌国开战了云云。
“他真生气,不对别人发脾气,只对自己发。”
林官和杨玉英闲聊,从来没有正形,说起这些,到是郑重了神色,“他生气的时候就像幽灵一样四处飘,以前怒火憋在心里,气大伤身而已,砸几下树,撞几下墙,自己头破血流罢了,如今养灵诀算是小有所成,以他的能耐,恐怕要地动山摇。”
杨玉英从窗户里向外看了几眼,小小地拍了拍胸口。
天没塌下来,地也没裂开,更没听说京城哪里闹地动,反正皇城那边安然无恙就极好极好。
莲莲:“小姐,点心都碎了。”
“盘子怎么样?”
“……还好。”
“那我们赚了些。”
莲莲:“……小姐,桌子裂成了两半。”
杨玉英:“……你拿点银钱,找个人重新修修。”
虽然坏了桌子,但是比起夏志明自己生闷气的后果,这挺容易让人接受。
他发完了脾气,那就只好顺自己的意。
永吉陵,她非下不可。
这么一耽误,可不就耽误了些时间,杨玉英赶到稼穑轩,进屋取下斗篷,盈盈一笑:“香香来晚了。”
梁氏轻笑:“不晚,正正好,给你准备了鸽子汤,不冷不热,刚好入口……”
她说着话,声音就越来越低,诧异地蹙眉盯着戚明兄弟两个。
就在杨玉英进来的那一刻,戚明和戚正蹭一下从椅子上蹿起。
戚明尤其倒霉,一个踉跄,单手按在饭碗上,噼里啪啦,碗筷落地,一口气摔了个粉碎。
这动静一起,所有人齐刷刷看过来,梁氏嘴角直抽抽,一时竟张口结舌,连圆场都不知该怎么去打。
戚明这回反应到快,整个人刺溜,钻到桌子底下,七手八脚开始收拾碗筷碎屑。
杨玉英:“……”
莲莲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笑道:“大公子,让婢子收拾就好。”
“不敢,不敢,我来!”
戚明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莲莲,一想到这位是傅家姑娘带到府上的,就恨不能把自己缩得更小一点。
杨玉英眼见这位特别应景地打了好几个哆嗦,一时更无语。
这顿饭吃得可真是有滋有味的很。
杨玉英吃完饭,忽然驻足,回头看向林依依,轻声道:“林小姐,我有件事想向您请教。”
林依依惊讶,却还是柔声道:“请讲。”
“在傅香香进京之前,曾送了一封信给静山伯府交代行程,这封信,林小姐可看过?”
林依依愕然,蹙眉道:“当时我给舅母请安,正好看到,正是我为舅母读的信,当然看过。”
杨玉英点点头:“信中一应消息,林小姐可曾对旁人说起?”
林依依猛地一抬头,愕然道:“傅小姐何出此言,这等私信,我怎会泄露出去?”
她一开始理直气壮,说到后面,却忽而有几分犹豫,但也只是稍稍犹豫,便依旧摇头,“依依不是不知礼数之人,傅小姐的私信,我绝对没有让外人知道,不过,静山伯府下人不少,你那封信也并非机密消息,有没有流传出去我真是不知。”
梁氏看看这个,又看一眼那个,心道:今天林表妹的话有点多。
杨玉英略一颔首,也没再多言,转身出了门。她刚刚和夏志明也不是一直吵架,还说起傅香香的事。
杀死傅香香的那一群贼人号称十八寨,在当地算是相当有名气的绿林道势力。盘踞多年,手段狠厉。乍一看好似寻常的土匪强梁。
但这些人其实和夏志明攥在手里,掌握一部分永吉陵机关图的贼人,本出自一脉,只是后来发生一些分歧,便自此分裂。
说是分裂了,双方再无联系,可傅香香偏偏被这些山匪截杀,其中隐情可想而知。
贼人都到了夏志明的手里,真相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这一夜,杨玉英睡得有些不踏实。
她睡眠质量一向很好,心里不存事,也唯有当年元帅牺牲,她有两个晚上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从那以后,梦与她无缘。
这个晚上,她却梦到了许许多多过去的事。
她想元帅,想不知该走向何方的任务,又想到林官,只因为林官这张脸,杨玉英便希望他平平安安。
第二天起来,杨玉英敲了敲肩膀:“莲莲。”
莲莲应声而至,手里拿一藤箱,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堆零碎的瓶瓶罐罐。
杨玉英看了两眼,信手在脸上涂抹,仔仔细细,十分匀称地覆盖整张脸,脖子,耳后,又拿帕子擦了擦,轻轻吐出口气:“舒服多了。”
收拾完,她里面穿劲装,外罩金丝银线绣成,缎面光滑如镜的真丝斗篷,从西跨院出来,临走到大门前,恰好见到戚明和戚正。
两个人神色紧张,都穿着朝服,显然是要去工部当差,正交头接耳。
林依依拿着两个食盒送他们到门前,也是一脸忧郁。
三人说着话,听到动静抬头,一眼看到杨玉英,都愣住。
这还是傅香香,但是,似乎显得成熟些,眉眼多了几分精致,少了几许稚气。
两兄弟暗地里啧了声。他们就知道,皇城司里自由出入,看起来地位不低的人物,不可能是个稚气的小女孩儿。
兄弟俩只当没看出来,齐齐笑着叮嘱:“表妹慢走。”
“表妹要买什么,直接挂府里的账就好,月底我们去结。”
林依依:“……”
她忽然觉得自己梳的双丫鬟显得太稚嫩,头上的朱钗也未免俗气,还有,她总不喜欢化妆,不喜欢口脂,嫌弃甜腻,但其实,她也到了该学这些的时候。
第五百四十八章 山泉
杨玉英到柳国公府别院时,夏志明和林官正在月下饮酒。
“我们是不是该换个地方?”
林官轻笑了声。
夏志明也道:“这里就是皇城司的暗点……掩耳盗铃,有什么意义?”
他们要做的事,一旦被发现,那就只看陛下的意思了,陛下要保他们的性命,那他们就是在皇宫做准备,也一样无大碍。
陛下要是暴怒,真想诛九族,他们在哪里不一样?难道他们刻意不留在柳国公的别院,柳国公就能完全洗脱干系?
林官叹了口气,呢喃:“不孝子啊不孝子!真可怕!将来我要是有了孩子,碰上这么个不孝子,那可真是要了命。”
换做平时他这般说话,夏志明早怼他怼得天昏地暗,今天却忽然一笑,眉眼柔和。
杨玉英沉默。
半晌,三个人也不避讳周围洒扫的下人,直接聚在凉亭里,把各自所得的机关图拼凑在一起。
拼完,林官咳了声,眨眨眼:“我觉得,要不咱还是……洗洗睡了?”
夏志明一眼瞪过来,林官顿时收声。
杨玉英笑道:“你去睡,我们再看看。”
她伸手招呼,几个侍女便过来,特别体贴地服侍林官去休息,显然在这些侍女眼中,夏志明也没林大公子更讨人喜欢。
夏志明根本懒得理会。
地图拼了八成,但是剩下的两成也不是小事,其中有多少暗藏的机关,谁又能知道?那可是太宗皇帝的陵寝,他老人家在世时修的,动用的能工巧匠,比现在宫里养的都说个十几倍,其中有些匠人已成传说中的大家。
杨玉英不敢保证一座永吉陵流传千古,安安全全,但至少比别的朝代,各种皇帝陵寝要安全不知多少倍。
太宗陛下身边奇人能人无数,听闻随葬永吉陵的,除了孝慈温贞齐天圣荣皇后林氏外,还有他身边最信任的文臣武将。
杨玉英在皇城司读史时就想,若是阴间皇帝们开战,他们家太宗皇帝肯定兵强马壮,不逊古之圣德明君。
说不定哪一日同始皇帝打一场,也能势均力敌?
杨玉英想,她还是应该谦虚点,元帅总说这人在世上,过于骄傲了不好,骄傲的人容易吃亏。
夏志明闷头喝了一杯茶,对着地图眼睛眨也不曾眨一下,仔仔细细看了一个多时辰,随即拿起一茶杯,往地图中间偏左的位置扣了下去。
杨玉英差点睡着,被砰地一声惊醒过来,睁开眼:“真要盗墓,我们需要真正的专业人士。”
夏志明点头,从桌子底下搬出个箱子,箱子里抱出一叠档案资料。
杨玉英打开只看了一眼,就伸手捂住额头,长叹一声:“夏兄,你做好叛离皇城司的准备了没有?准备逃到何处?要不然我陪你下南洋?咱们两个为大顺朝开疆拓土去?那去之前,不如先筹备点物资,人手什么的?”
“再不然,提前和山河祭联系联系,山河祭不像皇城司那么死板,或许不在乎你鼓动,或者威胁守陵人替你盗墓的胆大妄为?”
夏志明额头跳动了半天:“……我让你先看看我们对手的资料!”
杨玉英吐了下舌头,坐直了身体,开始翻阅,一本正经地笑了笑:“我知道了……等我一会儿,我背下来。”像这类再明显不过的证据,最好还是不要在现实生活中留存太久。
翻了两页,她又挑了挑眉:“其实我这个法子,成功的可能稍稍大些。”
夏志明:“……”
他先是无语,后又默默蜷缩了下手指,若有所思。
玉英其实说的不错,如果能想办法让那些守陵人跟他们一起下墓,甚至不需要他们真正知道自己等人要做什么,再加上这些机关图,说不定能是事半功倍。
当然,若是这操作做不好,也有可能自讨苦吃。
那些守陵人在墓中可是算得上小半个主人,至少是主人家的自己人,他们此行要入侵墓地,却是相当于盗墓贼!
杨玉英目光流动,盯着石桌上的资料从头浏览。
大顺朝还在,王朝甚至还处于鼎盛时期,可太宗他老人家安排的守陵人,真正看来与寻常百姓已经没什么区别。
守陵人共有两支,一支姓费,一支姓袁。袁费两家是姻亲之家,通婚非常频繁。
袁家侍从公输家,个个都是机关高手。
费家以武传家,家中子弟擅长攀岩遁地之术,也擅暗器,擅隐匿,武功非凡。
他们两个大家族生活在永吉陵东的太平山上,世代主要游猎为生,也做些皮货生意,家族绵延至今,曾经是两个庞大的家族,族人数百。
一直以来,两家到也不是所有人都困守山上,偶有族人下山,经商的经商,走镖的走镖,做个普通江湖人的也有。
甚至还有人考了秀才,考上举人,正经入仕,虽都没有什么高官,但也算是改换门庭,光耀门楣。
不过,两家嫡系子孙都必须留在山上,守着家族的秘密,看护整个永吉陵。
也只有嫡系子孙,才真正了解家族的隐秘。
前些年乱世,也曾有盗墓贼打过皇陵的主意,尤其是百年前,大顺朝让斡国围了京城,皇陵护军也都倾巢而出,皇陵空虚,那几个月,袁家和费家两家折损子弟六十余人,才算是保得陛下陵寝平安。
袁、费两家对大顺朝有大功。
到如今,两家子孙凋敝,早不复当年盛况,零落的子孙固守深山老林,家族聚居一处,加起来男女老少都算上,共有两百四十七人。
若她和夏志明的计划如果成功,没败露还好,一旦败露,惊动皇陵护军,这两个家族所面临的恐怕就是真正的……夷族之祸。
杨玉英竟是并无多少犹豫。
她这些年也是满口的仁义道德,她受到的也是人生在世,该当为国为民的教导,但现在她要承认,她怀疑永吉陵同元帅有关,于是她便无论如何都要进去,还要确保万无一失。
就算她愿意为这两个家族安排后路,愿意帮他们尽量降低危险,愿意努力让他们处于更安全的位置,愿意让他们始终处于受蒙骗的状态,不陷入盗陵风波,但这一切的前提,就她在算计这些无辜的人。
如果这段故事呈现在纸上,如果首领一族中出现一位主角,自己便是最招人恨,最让人怨的那种反派角色。
也许,她会成为被千刀万剐,也有人觉得还不足泄恨的那类人。
……
太平山上有山泉,从山缝里缓缓流下,入口甘甜,京城好些讲究人家都是头一日便遣派人手过来打水,要在清晨第一抹霞光升起之前把水运回家,早晨第一杯茶,非要以此水冲泡,吸纳山间灵气,为养生上品。
杨玉英有些口渴,连忙过去掬起一捧水,正想喝,抬头就看见上游不远处,七八个小姑娘嘻嘻哈哈地坐在石头上洗脚。
白嫩嫩的脚丫沾着水珠,在阳光的照耀下还挺闪亮。
杨玉英默默把水扔掉,忍下马上洗手的**,绕了一下路,绕到旁边溪涧处才洗。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上头是不是还有哪个漂亮姑娘正在洗脚,要只是个漂亮姑娘还好,万一是个浑身汗臭的大小伙子……
山边小径上缓缓下来几个汉子,人人背着背囊,头发上水珠乱飞,露着膀子,高声吹着口哨。
旁边小姑娘惊叫,无数杂七杂八的石头子被抛掷出去,汉子们也哈哈大笑,大踏步而去。
杨玉英:“……”
她认为——自己还是别多想的好。
太平山距离京城不过两百里而已,风气却是大不相同。
京城不说有多保守,至少女孩子们不敢当街脱去鞋袜,露出脚踝,男子就算再热,也得穿着严严实实的长衫,扣子从脖子开始系。
杨玉英正了正斗笠,正好看到一中年妇人从山坡上下来,便徐步过去小声问道:“大姐,敢问附近哪里有茶舍能歇歇脚?”
中年妇人一愣,到是十分高兴:“正好呢,我闺女煮的山茶最好,瞧见没有,就在下头,用的正是山泉水,从这山上流下去的,煮出来的茶十分香甜,京里的贵人,要走几百里的路过来运水,还是在我们这儿喝茶最畅快。”
杨玉英不自觉又想起洗脚的小姑娘来。
“回去谁再和我说,要用太平山山泉水给我泡茶,我非大耳瓜子揍他不可。”
“什么?”
“我是说,多谢大姐,我真是渴的厉害了……劳烦您给我带个路。”
“好,跟我来。”
妇人当即喜逐颜开。
一路引着她沿着山道向下走,太平山上的山道,大部分都是采药人和樵夫等一路行走踩踏出来的,乍一看除了蜿蜒曲折,还很有些陡峻。
这妇人却是走得十分轻松,脚下灵便的很,遇到巨石轻盈盈一晃就过去,还有力气去托扶杨玉英。
杨玉英只当没注意,不过片刻,两个人就到了建在半山腰的茶寮,茶寮里做了三个登山客,都是一身劲装,瞧着十分干练。
其中两个坐在门口,另外一个坐在窗边,三人都时不时饶有兴趣地扭头看一眼柜台前的女子。
这女子也就十七八,梳着妇人发髻,眉眼清秀,五官端正,除了肤色瞧着黑红黑红的,到真是个清秀佳人。
女子听见声音,徐徐抬头,看到同杨玉英一起进门的妇人,面上顿时露出一丝高兴:“阿妈,今天好早。”
“给你带来个客人,是贵客呢,千万要招待好,把你泡茶的本事都拿出来。”
妇人笑道。
女子高声应了,很快就拎着一只木桶,直接到茶肆门前清清亮亮的池水中舀了一桶水。
山泉水从山坡上汇聚,一条小溪蜿蜒而至,直入池中,显然这池水正是太平山的山泉水。
不多时,茶水烧开,女子一只手拎着高高的茶壶,给杨玉英倒了一壶热气腾腾的茶水。
茶叶只是普通的山茶,可炒制的还行,色泽微微泛出一点青翠的光,整杯茶水都透着莹润美丽的光泽。
杨玉英却着实有那么一点不想碰茶杯。
她端着茶杯装模作样,摇头晃脑一副认真品名的模样。
在皇城司,他们都做过各种伪装训练,杨玉英这个不爱茶的,装起茶道高手,那也是似模似样。
一边品茗,杨玉英似是想起什么,抬头便问也坐在柜台旁边,不知从何处摸出个针线篓子,开始做针线的妇人:“大姐,敢问这太平山靠山屯是不是当真发现了一株四百年的参王?是谁家找到的,可愿意出售?”
妇人一下子笑起来。
泡茶的女子也心下好笑,摇了摇头:“姑娘竟也是来寻人参的?这几日陆陆续续来了好几拨人,都说要找人参。“
“昨日我阿哥从京城回来,还说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无聊,在京城那等地处胡乱传了这般没头没脑的消息,说靠山屯里有个采药人,去山里得了一颗四百多年的老参,正打算出手卖了好给儿子娶媳妇。”
“咱们太平山,以前到是长过些人参,但哪里能等到四百年?但凡有个二三十年也留不住。”
“再说,山上的采药人一共就五个,还有一个女的,老头也确实有一个,我们都叫他费六叔,是个哑巴,人家有俩儿子,十三四岁就娶了媳妇,这媳妇来得容易的很,哪里用得着卖了人参再娶?”
女子说话脆生生的,声调也高,三个客人自然都听得见,顿时一脸失望。
杨玉英缓缓放松了背脊,面上颇是低落,喃喃自语:“我答应我们家小林和李道长,要给他们带上好的人参回去入药,最近京里一点好人参都没有,不知道谁闲着没事搜刮人参来着!”
靠窗的客人猛地灌了杯茶,气道:“我父肺痨很多年,终于请了京城的葛神医过来,说是能给开个延寿的方子,只是需要百年以上的老参入药,偏最近这老参一支都见不到,真是,真是……哎!”
杨玉英漫不经意地道:“若只是肺痨到不算大事,相见有缘,我这里有李道长制的清肺丹,送你一瓶,每天以温水冲服一颗,三到五日便可好转,要想断了根,需得一十四天。”
第五百四十九章 主意
口中说着,杨玉英随手打开身边的背囊,从里面掏出个密封的长方形药盒,药盒一打开,满屋药香弥漫,满屋子的人顿觉得神清气爽。
给杨玉英带路的妇人更是神色骤变,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肺腑,目光湛湛,死死盯着那药箱。
她神色变幻,犹豫未曾开口,却听咔嚓一声,女子手中茶壶把手倏然断裂,茶壶落地,碎片四散,茶水飞溅,到是把一屋子的人惊醒过来,齐齐回头看她。
女子愣了下,连忙低头,讪讪道:“这茶壶该换了!”
那边客人笑着调侃了两句:“老板娘是够节省的,你这茶壶一瞧就是老样式,几十年前到流行,如今少见呢。”
靠窗坐着的客人却是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只不敢置信地看着杨玉英:“这位小姐,此言当真?”
他目光微微下挪,盯着那只瓷瓶。
瓷瓶不大不小,不过巴掌高,上口小,大肚子,青蓝色,上面有些高山云雾的花纹,颇为雅致。
杨玉英起身走过去,把药瓶放在他的桌面上:“特别管用,你拿回去试试,三天要不见效,你回来找我,我任凭处置!”
“小姐言重了,无论有没有效,都是您的一番好意,我白愁心再是糊涂,也不敢说什么处置的话。”
客人深吸了口气,郑重其事地拱手道谢,才拿起瓷瓶,翻来覆去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敢问这药什么价格?”
杨玉英一愣,挠了挠头:“唔,这还真不知道,不如这样,您先拿回去用,如果令尊病好了……你看看我这药材单子。”
说着,她从袖子里摸出一张泛黄的纸张,递给这客人,“这些药材我都想收购,量不用很大,种类却繁多,如果令尊能好起来,那你搜集一批药材送我,就当抵用了药费,如何?”
客人忙接过来,就是老板娘和她母亲,都不自觉凑过来细看,见大部分药材都比较常见,只种类繁多,全部搜集齐全,的确不是那么容易。
杨玉英道:“最近我两个神医朋友斗医斗得不可开交,四处义诊行医,消耗的药材越来越多,偏偏又都要研究各种疑难杂症,要炼制无数新药,还敢号称神丹,他们到是玩得痛快,却苦了我,满地界给他们筹药材,一批两批的还不够,看看我这腿脚,都让他们给溜细了。”
客人轻笑,神色舒缓,半晌却忽然一惊:“李道长,难道是登州来的那位李神医?”
杨玉英惊讶:“他们最近才打算上京,公子竟是知道她?”
客人神色极郑重地道:“久闻其名,可惜缘悭一面。我有一位族叔曾去登州,那年登州永平县闹时疫,整个县城十室九空,十分凶险,我族叔也被困在当地,心中绝望,只能等死,没想到李道长慈悲,来到永平县,三日研制出特效药,把无数一只脚踩在黄泉边上的病患都救了回去。”
“当地百姓无不感念她的大恩,为她设长生牌位,我族叔回京以后也一直说,天下神医虽多,无一人能与李道长相比,她就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能生死人肉白骨,端是神医之首!”
杨玉英大笑:“这话有点夸张,不过,我这位忘年交,手底下到还真显少有治不好的病例。”
“以前也还罢了,最近她结交到一个同道中人,本事大增,心气也高了,以前还有点谦虚品质,如今敢当着好些同行的面说天下病人,就是阎王爷发了话要收的,她也能拉回来九成。”
杨玉英摇摇头,“都说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我们这位李道长真是把话说得太满,我看,还是膨胀了,迟早非吃亏不可。”
“那也是有底气,才说得出这等豪情漫天的话。”
客人感叹几句,心中似是急着带药回去,揣上药,付了茶水钱,便匆匆走人。
杨玉英继续坐着喝茶,前头另外两个客人,也不自觉坐过来攀谈。
大家都是外来寻药的,齐聚于此也是缘分,虽都是陌生人,交谈却十分快活。
这茶肆的老板娘,目光忍不住在杨玉英身上来来回回地打转,她面上神色不动,实际上心潮翻涌。
老板娘姓费,五年前便嫁了人,夫家姓袁。
只是她才嫁人两年多,丈夫忽而得了怪病,身形消瘦,四肢乏力,日日咳嗽,经医生诊断,只道肺部有毒,难以驱除。
不止如此,去年起,丈夫周身生疽,各处都有溃烂,生不如死,若不是自幼习武,心性坚韧,恐怕已有主动求死之心。
老板娘和丈夫新婚不久,还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婚后一载,生有一子。儿子还小,哪里能失去父亲。
每每想起此事便心痛如绞,这些年,京城附近的大夫他们也多看过,但别管多大的医馆,多响亮的名气,皆是摇头不语。
她本身也不是一点医理都不懂,只看大夫们开的太平方,还有说的那些云山雾罩的话,心中便已绝望。
他们生活本来也较拮据,丈夫一病,家里的钱都花的差不多,能借的也都借过,如今别说药,吃饭都是个难题。老板娘便是有心给丈夫再寻找神医灵药,却是见到也没钱去求来的。
如今家中孩儿才四岁而已,若丈夫离世,她实无把握一人把孩子带大。
老板娘盯着杨玉英,一时怦然心动!
茶肆里正热闹,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尖叫:“阿悟!”
“住手!”
老板娘吓了一跳,连忙探头出去:“啊呀!”
却见一油头粉面,身上穿着儒衫的小子,手里拿着个根藤条,正疯狂地抽打一瘦弱女子,这女子披头散发,蜷缩在山壁旁边死死抱着肩头,看不清楚脸,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到处是口子,露出翻开的血肉,鲜血淋漓。
儒生一边打,还一边吼:“还敢不敢?啊,胆子不小,今天敢拿家里的钱去接济你那病痨鬼弟弟,明天是不是就敢把我家都搬到你们家去?整日穿得花枝招展,勾三搭四,满肚子花花心肠,我看你是一天不打都不成,还敢不敢?敢不敢?”
一鞭子复一鞭子。
女子显然挨打挨熟了,手臂护着头脸,紧紧贴着山壁,一动也不动,更是一声都没吭。
她知道,越是挣扎,他就打得越起劲,越是呼叫求救,他就打得越狠,反而自己安安静静受了,他打得没意思,也许能少打上一会儿。
老板娘心里一急,直接从窗口扑出,人刚出来,却见杨玉英人已经先到了山壁边上,很随意地伸手一扯,把挨打的女子扯到身边。
那儒生一鞭子挥空,神色骤变,猛地回头看杨玉英,目光在她衣着打扮上溜了一圈,却收敛了些许,只是相当不悦地翻了个白眼:“我打老婆,关你屁事。阿悟,又皮痒了是不是?”
阿悟竟挣扎开,一个箭步上前,把杨玉英牢牢地遮挡住,嘶声道:“我自己采药,做针线攒的钱,给弟弟治病。”
“啪!”
儒生眉毛一竖,怒气翻涌,恶狠狠地一抬手就又是一鞭子,阿悟猛地闭上眼,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杨玉英手臂灵活地从阿悟身边绕过去,轻轻弹了一下,鞭子瞬间倒转,啪一声砸儒生脸上。
儒生捂住脸嗷嗷叫,盯着杨玉英,眼神暴虐中带出一点阴狠,阿悟本能地又想把杨玉英往身后推。
“费无期,你个混账东西!”
老板娘也是气得色变,不等那儒生的嘴里继续喷粪,合身扑上去一脚踹到儒生的肚子上,对方顿时哎呦一声,抱肚蜷缩,满地打滚。
她还不解气,又冲过去一通乱踩乱踏,“阿悟多好的女人,自从她嫁给你,为你操持家务,为你赚钱养家,照顾你瞎眼瘫在床上的老娘,大冬天的,你娘没一会儿就拉得满床铺都是,你嫌弃臭,不肯在屋里待,都是你媳妇一次又一次给你娘换洗被褥。”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她到底受了多少罪?你就不知道?看看阿悟手上的冻疮,看看阿悟那张脸,没嫁给你之前她是咱靠山屯里长得最好看的姑娘,现在说她三四十岁,也有人信,你还是不是人?”
儒生被一通乱打,鬼哭狼嚎,偏不肯服软:“费月妮,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来管老子,一个克夫克子的不祥之人,我看你一眼都担心被你克,袁九娶了你这么个败家婆娘才是倒了八辈子霉,他有今日,都是你之过!”
费月妮被气得脸色发青,眼前一阵阵黑,摇摇欲坠。
阿悟闭上眼,两行热泪涌流,忍不住抬足走上前,扶住费月妮,小声道:“那就是个糊涂人,阿月,你别难受,也别和他吵吵。”
杨玉英忽然插话:“正是,和一将死之人计较什么。他那肠肚都烂得不成样子,也就三五个月的命,他现在癫狂些,你们就忍一忍吧。”
费月妮和阿悟一时都未说话,儒生却是心里一颤。他这类人,听的诅咒多得很,早就不当一回事,被咒骂了,他还能掉几斤肉不成?要真如此,他得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可是这一回,儒生却是毛骨悚然。
杨玉英平平淡淡地扫了一眼,目光落在儒生的小腹上,也只一瞬间就收回视线。
不远处忽然起了风。
风里夹杂着冰寒的气息。
“阿嚏!”费月妮掩口打了声喷嚏,山里气候多变,她到也不觉得奇怪,只是有些担忧,不知道家里丈夫知不知道添衣服,盖上被子。还有她的儿子,生来就体弱多病,也受不得寒气。
“啊!”
儒生也感觉有一丝冷,但只一瞬,他肚子里就跟烧了火一样热起来,只觉肠子都搅在一起,疼得他浑身抽搐,倒在地上唉唉叫唤,“疼,疼死我了!”
“血!”
茶肆里的客人惊呼,个个露出恶心的神色,掩鼻的掩鼻,转头的转头。
儒生顺着大家的视线一看,就见到他袍子下摆处一片红,他居然——便血。而且特别严重,血流如注。
他脸上顿时又青又紫,脸色便来便去,既羞耻又害怕,再加上腹痛不止,满地打滚,脸色越来越狰狞难看。
阿悟顿时不知所措。
还是费月妮皱眉,高声招呼:“费三,费十一,你们两个别看热闹,赶紧把费无期弄回去,怎么也算是你们的族兄弟。”
周围两个年轻汉子挤眉弄眼,颇是不乐意,显然这儒生在当地人缘很是不好。不过,两个人还是满脸嫌恶的把人拖走。
老板娘才扶着阿悟,对杨玉英深鞠一躬:“多谢小姐援手。”
“不必客气,我只是看不惯这动辄挥鞭子的做派,稍微给他一点教训。”杨玉英轻声道,随即坐在桌边继续捧着她的茶杯装模作样。
老板娘却是一时高山仰止。
费无期那是靠山屯的一大祸害,偏看在他死去老爹的份上,村里人还不好同他计较,如今让他吃个亏,痛快极了。
阿悟蜷缩在椅子上瑟瑟发抖。
杨玉英转头看她,略一沉吟,慢吞吞走过来压低声音道:“阿悟娘子,不知道你是什么打算,若是你有心离了那个人,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阿悟一愣,茫然摇头:“……都是命!”
老板娘叹道:“小姐不知,费无期那厮自己是个废物点心,可他有个好爹,当年他爹为救阿悟她爹死了,所以阿悟她爹就把她嫁给了费无期,这门婚,等闲可离不了,哎!”
杨玉英:她爹要报恩,怎不让她爹去嫁?
话却不这么说,脸上反而露出几许同情,压低声音道:“唔,那个什么无期的病,虽说是我动了点手脚,可他本身就有病,不是我的事,不如我托我朋友给你制些药丸子,能缓解他的病情,却让他一生不能痊愈,你拿着药丸,但凡他想好受,就得对你言听计从如何?”
“你若是哪日烦了他,只要鼓动他去偷药吃,但凡他吃得不对,多一点少一点,便让他一命呜呼,人都死了,你好生厚葬,清明时节,莫忘了给他烧点纸钱,也算是你知恩图报,如何?”
老板娘和阿悟呆呆地看着杨玉英,一时无言。
第五百五十章 自在
杨玉英轻轻眨了眨眼:“还是觉得不好?那就只能干脆利落些,哎……我找人给他治病,保证断根,也不收费用,只当是你报了恩,那么,就算恩情已了。”
“既然没了恩,那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他要还敢动手,大嘴巴抽上去,要是你打不赢,我有一百种法子能让人生不如死,都可教给你,不如你好好学学,那那人身上一样一样使上一遍,岂不快哉?”
老板娘深觉得这主意很好。
阿悟:“……”
杨玉英三言两语哄得老板娘费月妮和这位阿悟都对她印象极佳,虽然她出的主意,阿悟并不怎么同意。
“哎!”
杨玉英苦笑,“如今这世道,咱们女子若不能自己立着,那真是一生跪着过日子的都有,现下不同以往,虽说还是难,可只要自己愿意,哪怕是女人也能争出一条活路。”
阿悟沉默半晌,轻轻摇了摇头:“谢谢这位小姐。”
老板娘眉眼晦暗:“阿悟没出嫁之前,那是我们靠山屯最出色的姑娘,长得好,身手好,能力强,比她弟弟强出百倍不止,家中里里外外都是她在操持。”
“小姐,你可别因为她这样,就当她是那些大字不识一个,只知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无知女子,我们阿悟,那是十三岁上就能靠着倒卖村子里妇人们的刺绣,给家里盖起三间大瓦房的能耐人。”
“只是,咱们村的规矩和山下不一样,和你们那些贵人家的规矩更不一样,阿悟发过誓,要伺候费无期那废物,要给他们家传宗接代,给他娘养老送终,发了誓,做不到要依照族规处置的,死了都不能进咱们的祖坟。”
“当年费无期的爹救了好些人,自己死了,村子里上下人等都受过他们家的恩,他便是再混账,村里也不能看着他出事。”
正说着话,刚才送那厮回去的费家两个小哥,就跑到门口探头探脑,挤眉弄眼。
老板娘一声厉喝,俩人刺溜一下钻进门,高声嚷嚷:“费无期快死了,阿悟姐,你快回去看看。”
“六爷正过来呢。”
“月姐你赶紧回去,莫让六爷瞧见,要是知道你又在这里头瞎搀和,六爷又要生气。”
“他气什么?什么叫搀和,算起来费无期要叫我一声姑,作为长辈,我还不能管他了?整天说他爹对咱们有多大的贡献,他爹有多了不得,就是为了他爹,才更应该管教那混账东西,不管就真烂成了一滩泥!”
费月妮气得跳脚。
“咳!”
门口窗帘一飞,两个老人家带着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齐齐挤进门,这会儿天还没黑,可是风已有了寒意,山风又大,他们一进来狂风乱吹,竟有些气势汹汹的劲。
杨玉英发现阿悟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保护性动作,身体一侧,想把她护在身后,阻挡住这些人的视线。
为首的两个老人显然没有和人起争执的心,上前一步,微微颤颤地行礼:“小姐,我们家那混账东西就是个混人,还请您高抬贵手,饶过他这一遭。”
杨玉英挑眉:“我要偏不呢?”
“噗!”
费月妮勉强把笑声吞回去,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弯弯。
两个老人大约没想到杨玉英会这么说话,一时无语,半晌一撩衣摆,就要下跪,杨玉英一转身,嗖一下飞出房门,很随意地道:“你们爱怎么跪,我管不着,可我这人心软的很,一向看不得这个,你们要是这般,本小姐走了。”
头发有一点秃的老人蹭一下直起身,奔到门口,脸上带了些苦意:“是老朽孟浪,小姐勿怪。”
另一个老人也苦笑:“如今山风大,小姐仔细受寒,快请进来坐。”
他们两个到把人家的茶肆当成他们自家的。
两个老人带来的小年轻们,凑在一处嘀嘀咕咕,个个眉眼上都带着官司,眼角眉梢带出点窃笑。
费月妮搂着阿悟的肩,笑道:“三爷,六爷,您二老整天给费无期那厮擦屁股,你们也不嫌烦?他那么个狗东西,值得你们这么护着?”
秃头老人深吸了口气,不理她,只对杨玉英道:“我那侄孙得罪了小姐,回头老朽一定重罚他……”
“没人得罪我,我这人一向好脾气,与人为善,轻易不得罪人,也没人会得罪我,要是真有得罪我的,连我这样的好人都觉得被得罪了,那肯定是江洋大盗,罪大恶极,死不足惜。直接弄死了事,干脆利落,哪里还会站在这儿同人瞎扯?”
杨玉英笑盈盈说话,神色悠然,语声不高不低,很是动人。
周围好些正值壮年的小伙子看得都呆了眼。
阿悟忍不住抬头,静静地看着杨玉英,神色迷离,又有些黯然。她本来想做的也是这样的女子,自幼在家读书学艺,论悟性,她比弟弟好得多,阿爹曾说,若她是男儿,他们家家传的那点东西就算有了着落。
可惜,她只是个女孩子。
弟弟天分不高,人又太胆小,阿爹只希望他能当一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将来下山过正常的生活。
他那样的孩子,本也不适合待在山上,要是不给他找个生路,自己怎能安心?
阿悟心里明白,嫁给费无期,自己这辈子也便是如此了,她也早早说服了自己,但看到眼前这样英姿飒爽的姑娘,她才知道,原来她也并不怎么甘心!
“真好。”
费月妮小声咕哝。
秃头老人家却是半点不觉得眼前女子好,反而深深叹息——真是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圣人之言,半点不差。
秃头老人嘴唇颤抖半晌,拖过凳子坐下:“小姐还请直言,究竟要如何,才肯放过无期。”
杨玉英冷笑:“你们要明白,我没有不肯放过任何人,那人的身体有疾,他自己病了,怪不得旁人。”
“不过,我到是能给他治治,但我不是大夫,找我治病可以,我不要钱,我要什么,你们心里应该有谱吧?”
杨玉英伸手把阿悟拉到身边,冷声道。
秃头老人蹙眉,心下有些微不悦:“小姐,您是外人,我们靠山屯的事,您不明白。”
“我也不需要明白。”杨玉英笑起来,眉眼生动,颇为得意的模样,“我本一懒人,这般辛苦学得一身本领,为的是什么?为的可不就是活得肆意,我有本事,我就不需要明白什么,我只要知道,现在我看见你们欺负人,我便念头不通达,我就要管,非管不可。”
杨玉英一仰头,露出嫩白的小脸,娇憨中透着一股子英气,“所以我便管了,服不服?不服,憋着!”
两个老头:“……”
形势比人强,这些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人比小辈们吃的盐都多,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万万不可招惹,他们门清。
杨玉英如此年轻,一身本领,看皮肤的色泽,满是珠玉之色,不是千万宠爱,百般怜惜,怎么可能养得出来?
这就是个金尊玉贵大家小姐,绝对招惹不得。
老头心下觉得自家侄孙很倒霉,你打老婆,回家关上门去打,自家村子里的人听见最多背地里捶你一顿,骂你几句,总不至于要了你的命,偏在外头越发无所顾忌,一下子招惹上个年轻的‘侠女’,这不找死呢?
他们还不清楚,越是年轻人越容易冲动,不顾后果,他们可不管会不会得罪人,只一心只认为天老大,他们老二,他们说的那些就是真理,他们就要替天行道。
秃头老人心力交瘁,苦笑:“是,是,小姐说的是,我们哪里会不服?只想问一句,如何才能让小姐念头通达?”
说着,他便瞥了阿悟一眼。
“看什么看!”
杨玉英扬眉。
老人家顿时缩头,讪讪道:“是,是,小姐,您有什么要求,还请发个话,但凡能做到,小老儿绝不推辞。”
“本也轮不到我提要求。”杨玉英拉着阿悟的手臂,“我看你这般年纪,也挺有威望,应该在你们村子里很有地位?”
“不敢,小老儿行六,人称费老六,忝为费家族长。在靠山屯,乡亲们还愿意给小老儿几分薄面。”
“那我问你,我听人说阿悟这小娘子自嫁你们费家以后,孝顺婆母,操持家务,样样色色都做得极妥帖,可是真的?”
“是,阿悟是个好女子,我费家的好媳妇。”
“我知道,阿悟给她弟弟一点银钱,供她弟弟读书,她贴补了娘家,这事按照老理,很是不该。”
杨玉英幽幽道。
“哪里的话。”费六爷高声道,“咱们靠山屯,费家袁家,那是世代姻亲,说是两家,同一家也无甚区别,都是乡里乡亲,别说慎哥是阿悟的亲弟弟,那就是随便哪个乡亲急需点银钱,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
费六爷一脸感叹,“无期那小子整日游手好闲,从来不往家拿半个大子,家里吃喝用度都是阿悟一分一厘给赚回来的,连他娘治病的钱,也是阿悟和阿悟他爹一起卖了家里的田产和在县城的铺子换回来,阿悟贴补她弟弟,那谁能怪她?”
“算你们还有点良心。”
杨玉英顿了顿,忽然神色一肃,“你们那个费无期快死了,听见没有,阴差已经在叫魂。”
屋中静寂无声,那些年轻小子们暗自嘀咕——若是真的才好。
在太平山靠山屯,能称为祸害的人当真不多,这个费无期便是齐总最让人恶心的一个。
费六爷蹙眉,刚想说话,外头忽然传来声声急促的喊声:“三爷,六爷,不得了了,您快瞧瞧,费无期不好了。”
只听一通乱响,几个人抬着门板一路直冲,冲到门口众人就听到了细弱的呻吟声。
却见费无期脸色青绿,双目紧闭,嘴角渗出血来,头发汗淋淋,显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人都快不成了。
费六爷骇然变色。
杨玉英的声音刚好响起:“又来了,阎王爷催命声。”
“啊!”
费无期身体倏然抖动,口吐白沫。
旁边有个中年人,大概是大夫,身上还带着药味,急声道:“摸不着脉了,这是要死了,哎呦喂,这可如何是好,大根就留下这么个独苗苗,临死前拉着我的手叮嘱,让我照顾他,这小子连个后都没给大根留下。”
中年人嚎啕大哭。
两个老头都被他哭得六神无主,就是费月妮和阿悟,还有那些年轻人们神色都有点异变。
这费无期再是废物点心,惹人生恨,那也是一块儿长大的弟兄,小时候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谁和谁不是骨肉相亲?
他们此时真看费无期去死,心中也不免有一点点心虚。
杨玉英向前走了几步,把手悬在费无期的小腹上,轻声道:“话还没说完,容他先续命一刻钟。”
话音一落,费无期忽然深吸了口气,身体平静了些许,慢慢睁开眼,眼珠子四下里转动了一圈,尚不能说话,面上却流露出惊恐之意。
费六爷精神大振,连忙道:“小姐果然是神医手段,您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说。”
杨玉英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下袖口,盯着阿悟,勾了勾唇角:“我要阿悟。”
费六一愣。
杨玉英笑了笑:“没听明白?我说,我要阿悟,也不用什么卖身契,现在不时兴了。我只要从今以后三年,阿悟听我的,我让她不许挨打,她就不能让任何人动她一根手指头,她丈夫不行,她婆婆不行,她爹都不行。”
“我要在你们村子里租间房子住一段时日,过过山居生活,阿悟就来照顾我好了,这个费无期的病,得三年才能去根,这三年里,阿悟就是我的。”
杨玉英此番话,说的是理所当然,半点不心虚,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多管闲事,很是一副万事随心,高兴就好的做派。
费家两个老头:“……”
他们还没吭声,费无期呻吟着扯开嗓子吼:“好,答应,我答应!”
杨玉英翻了个白眼:“轮得着你来做阿悟的主?”
费无期:“……”
第五百五十一章 深入
杨玉英看着阿悟,没有催促劝说,也没有说什么我只是想帮助你,并不是真要你为奴为婢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其实她说什么都没用。
在今天之前,阿悟从未见过她,便是杨玉英如今看来是个好心人,可那也仅仅是表面而已。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能知道杨玉英不是个外表如仙子,内里似恶魔的人?
阿悟总要犹豫,总要做出选择。
老板娘费月妮都只兴奋一瞬间后,陡然又警惕起来,目光游移不定,小心翼翼地窥视杨玉英。
真不是她们多疑,实是她们这些人受在苦楚太多太多,碰见的恶意要比善意多出千百倍。重重苦难缠身,要是再没点警惕心,那真是步步荆棘,步步死路。
费无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睛凸起,嘴角皲裂,只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已病入膏肓,他拼命挣扎着伸手去拽阿悟的胳膊:“阿悟,你救我,救了我,你欠我的就算还清,还清了,都还清了,救救我!”
他最后一句话嘶哑着嗓子吐出口,连带着吐出一口血块一般的东西,顿时吓得他脸色死灰,凄厉道:“阿悟,这是你欠我的!”
阿悟一愣,神色间隐隐流露出一丝茫然,又有些迷惑。
这是她的丈夫。
可,这就是丈夫吗?
杨玉英幽幽道:“果然是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非走到你们这儿,我还真见识不到你们这些奇怪的道理。”
“明明应该是阿悟的爹欠你爹的,原来父债子还这话,还能用到这等地处?”
“乍一想,这事到好像很有道理,可我,怎么就这么难以接受?”
杨玉英狂翻白眼。
“我们那位陛下整日说变法,可这法也未免变得太慢了些,烦人。”
但她心里明白,费无期的道理,阿悟的道理,人们还要信奉很久很久,甚至可能她终此一生,都见不到这些道理完全消失。
“算了,你们非要说这样的道理,那便如此吧,阿悟,你考虑清楚,虽说我不会要你签卖身契,可想必你心里也明白,我这样的人,本也不需要什么卖身契,就能操控你的生死祸福,现在你可以决定了,要不要相信我一次?”
随着杨玉英的话,费无期身体又开始抽搐,他满脸惊恐,哀嚎不已,凄凄惨惨地看着阿悟。
几乎一瞬间,阿悟心里就翻腾起说不出的厌恶,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她转过头,盈盈拜倒:“小姐,从今以后,小妇人便没有丈夫,只尊您一人,无论何事,但凭吩咐。”
杨玉英扬眉:“我是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了。你也当真不怕我让你去杀人放火?”
阿悟轻轻垂首。
有什么可怕的,若真不可收拾,不过一死。
这几年,她一直想死,没付诸行动,是还有点怕。
怕死时太疼,生死间到底有大恐惧。
可真到了不能活的地步,千古艰难唯一死。
死也就死了。
费无期越发狂吼,声音嘶哑,全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费六爷一脸无奈,小声道:“小姐,小老儿可以做个见证,阿悟愿意的话,她就不是无期小子的媳妇了,您看,是不是……”
杨玉英扫了他一眼,向费无期走了两步,似乎有些嫌恶,又退了一步:“那便暂时在阎王眼前留你一留。”
说着,她拿袖子垫着手,冲着费无期的头脸,胸腹一通猛捶猛打。
所有人都反应不及,眼看着杨玉英出拳成残影。
好几个年轻小子喃喃自语:“老费家那几个,总自以为身手了得,真该让他们看看这个!”
拳风刺得周围人面颊都痛,可是,真痛快啊!
没看到这一幕的人,永远都想不明白,只觉不就是打了人,不过是暴力,有什么痛快的?
可他们亲眼看着,眼睁睁看着,就是能感觉到酣畅淋漓的痛快!
原来打人和打人完全不一样!
有些人打斗让人恶心,有些人的拳头,却是一种艺术。
也就是一转眼,费无期整张脸已看不出原貌,杨玉英陡然一抽衣袖。
费无期骨碌碌滚出茶肆——呕!
一堆腥腥臭臭的东西喷出。
满屋子的人恶心的齐齐掩住鼻子。
就是最关心费无期的两个老头,一时也不大愿意走过去,好在年纪到底大了,不像年轻人那么不稳重,还是捂住鼻子凑过去关心道:“无期?”
费无期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虽然只有一条细缝,瞬间被恶臭熏的直翻白眼。
“我这是……呕!”
又是一口黑水喷出来,这回把六爷和三爷也都吓跑了。
一行人齐齐看着杨玉英。
杨玉英:“我不清楚,我又不是正经大夫,就是跟一个朋友学过看这种病,看的多了,自然知道怎么治。”
“我朋友说,这种病的人就是坏了心肠,要治,得打,狠狠地打!”
众人:他们都觉得这位肯定是胡诌。
但是,费无期确实好转一些。
他的脸色还是很难看,但至少不像刚才似的只剩下一口气。也缓和过来,没在嚷嚷。
杨玉英以指为刀,把袖子削去,任由一寸值百金的绸缎丝帛随风飘走,使劲伸了个懒腰。
“走吧,今天的份打完了。三天后再来。”
众人齐齐打了个哆嗦。
费无期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起来,看也不看后头,拔腿就跑,哪里还记得阿悟?
“唉!”
六爷摇摇头,也是无话可说。
三爷沉吟半晌,轻声道:“别琢磨了,他没死,咱也算对得起盛海。”
“赶紧的,给他再找个婆娘,留个后,大家伙都省心,他一天没个儿子闺女,我这心就悬着,落不下来!”
就这德性,哪怕只有个闺女能招赘,他也再不伺候。
老头带着一干小伙子,同杨玉英行礼告别,最后看了看阿悟。
六爷忍不住拍了拍阿悟的肩头,小声道:“阿悟,别怪你爹,别怪我,咱们活在这世上,哪能事事都如意。”
“无期他千万个混账,你想想你盛海叔。”
“咳。”
杨玉英一声轻咳。
费六爷连忙收声,逃也似的走了。
又坐着歇了片刻,杨玉英搁下没喝半口,到是趁着各种机会倒掉不少的茶壶,披上衣服准备离开。
阿悟轻巧地替她捡起斗篷披好,动作又轻又柔,没让杨玉英有半点不舒服。
杨玉英顿时笑道:“我觉得阿悟你极会照顾人,也很细心,让我想想,那我让你做的第一件事,干脆你就去正经学学医术,或者专门学护理病人的技术。”
“我刚和我一个朋友讨论过,女孩子们能坦然让男大夫看病,恐怕还得有些年头。”
“而且就算有朝一日,大夫眼中不再分男女,女孩们还是会更乐意去看女大夫的。”
“现在女孩子们虽说已经可以正正经经地入学读书,但能做的工作还是十分稀少。”
“朝中绝大部分职务都不用女性,科举女孩子们也不能参加。”
“到现在,也就皇城司之类直属陛下,别人掣肘不了的地处,女子还有任职的可能,别的地处那是想也不要想。”
“如果能多开辟几个适合女性的工作,怎么说也是好事,就说女医,以前女医受歧视,让人瞧不起,但凡家里疼女儿,就不乐意让女儿去做这类活计。”
“现在却大不同,女人能和男人一起读书上学,还能当先生,怎么就不能把女医给发扬光大?”
“我朋友是天下第一等的神医,让他办个学,就教医术,倾囊相授,不分男女,肯定能培养一批一流的女医。”
杨玉英语速颇快,阿悟其实有点听不懂,可只懂的那些,就让她胸口热流汹涌。
好像,她小时候也想过这些,只是她只敢想,自己都不信。
老板娘费月妮听的都略略发呆。
费月妮想了好一会儿女子能做的工作,猛地回神,顿时有点紧张,双手揪在一处,不停地看她母亲。
她母亲也直皱眉,搁下手头那些故意找来的零碎活计,亲自上前送杨玉英出门,顺便打探消息。
“小姐,您说您有神医朋友正四处义诊?不知道那位神医下一站要去哪里?”
“京城附近,先去辛县,这几年辛县老闹灾了,老百姓家底空,日子怕是难过。”
杨玉英话音刚落,费老板娘就小声问道:“小姐的朋友与人治病,也要……先打人的么?”
“我朋友是斯文人。”
杨玉英大笑,“通常用不着他动手,打人多累,自有人代劳。”
老板娘:“……”
“玩笑而已,没有黑心肝,坏心肠,我这独家打人疗法,也不会随便使。”
杨玉英眉眼舒展,面上神情极为轻松。
老板娘忍不住想:原来山下的千金小姐们竟是如此模样。
“小姐,我想请您帮我瞧瞧我男人,他病了好些日子,说是肺痨,不过不传人的,我伺候了他好些日子,也没见传给我。”
“那就走,正好闲着没事。”
老板娘登时高兴起来,茶肆也不顾了,招呼了她娘一声,就领着杨玉英和阿悟往外走。
一路上山,走的都是羊肠小径,并不是寻常游客常走的路。路到不算多陡峭,就是乱。
“小姐可要跟紧些,丛林太密,容易迷失方向。”
杨玉英一路看见各种各样或者简单,或者复杂的机关几十种。
光是迷人神智的就七八种,确实是得千万个小心。
穿过山林,就隐约能见炊烟袅袅。
费月妮领着杨玉英进了间石头磊的院子,不大,正房两间半,两间明面上的,还有一间是密室,不是特别精通此道的人还真不容易看出来。
杨玉英脚步顿了顿,暗自做了一堆心里建设才跟着进屋。
如果林官看到她进这种地方,一定会嘲笑她大半年。
别人的地盘,还是机关遍布,处处危机,什么准备都不做就瞎往里面闯,不是蠢是什么。
可杨玉英已经武功高强,一身侠义气,做事随心所欲,潇洒自在了,又特别了解机关消息,人家不把她当贼一样防备才怪。
一进门,杨玉英哪儿都不看,就盯着半坐在床上,双颊消瘦,脸色苍白的病人,脸上的惊色挡也挡不住。
她沉吟半晌,还是上前客气了两句,替这人诊脉。
病人轻轻一笑,并未开口,他满是病容,形销骨立,但隐约还能看得出,没病之前这一定是个美男子。
杨玉英蹙眉,沉默片刻,一把拉住费月妮,拖她向外走了一步,压低声音道:“我问你,你知道你男人是做什么的?”
费月妮一愣。
杨玉英蹙眉冷笑,转头便走:“我劝你还是莫要让我朋友治你男人,他到是不推拒病人,可他把你男人治好了,也必有人要宰了他。”
费月妮吓了一大跳:“啊?”
“救一恶人,便是造孽,我们都不想我的神医朋友染上孽债。”
杨玉英神色冰冷,“你丈夫得的病,是常年深入墓穴的人才会害的病,毒瘴所致,该当死呢。”
话音未落,她人已经飘出老远。
“误会,是误会!”
费月妮整个人扑过去一把搂住杨玉英的胳膊,“我发誓,要是我男人是那些黑心肝的盗墓贼,我,我不得好死!”
杨玉英:……
感觉被骂了。
她正想当盗墓贼,而且还是去盗一座盗墓贼们活该被挫骨扬灰的墓。
“我男人是经常下墓,他以前是帮人造墓的……这里头确实有缘故,可我发誓,我们都没干过违背良心的事!”
费月妮简直已经六神无主,眼巴巴看着杨玉英,泪流满面。
杨玉英如今在她心目中已是神医。
一个只一眼,诊脉不过瞬间,就能看出她丈夫病根的人,难道还不算神医?
杨玉英蹙眉,似乎有些犹豫,阿悟忙不迭也跟着连连保证。
“我也觉得你们面相不似恶人。”
杨玉英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你丈夫这病要想治,需要一副药引子,恐怕拿不到。”
不等费月妮赌咒发愿,杨玉英更不会卖关子。
“你丈夫的病根在墓穴,药引子恐怕也在墓穴,需找到毒素源头,才能找得到克制之物。”
第五百五十二章 驻扎
杨玉英话音未落,老板娘的面色就一片惨白。
她也是费家族人,当然很清楚,按照规矩,他们世代以之为命的那座陵墓,每九年进去修整一次,现在还差六年!
丈夫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至少绝等不及六年,别说六年,恐怕连六个月都没有。
就在十几日之前,村里的几个大夫都暗中透了话,让她赶紧筹备后事,筹备起来或许还能冲一冲,说不得能碰见些许转机。
那些大夫如此劝慰她,也只不过是为了让她有个念想,稍稍好过一点。可是谁都知道,他们的意思就是——活不下来了。
费老板娘神色晦暗,勉强才撑着没失态。
杨玉英只做什么都不知,表现得也不是很在乎,反而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看你面善,就信你不是歹人,那就准备一下,等我朋友一来咱们就去找药引子。”
费月妮的脸色越发难看。
杨玉英想了下,好声好气地安慰她:“你也别太着急,我的医术真的只是皮毛,要想找药引子肯定要和我朋友汇合才能一起去,你急也没用。”
“放心,我看你丈夫的病起码得有两三个年头,再耽误三五个月也要不了他的命。”
杨玉英低声说了几句,“要不我先替他开道调养方子,聊胜于无,先吃吃看?”
费月妮神魂不守,精神恍惚,半晌才勉强抹掉眼泪,应了句。
杨玉英蹙眉,转头对阿悟道:“我看她不太对劲,你是她朋友,先留下来照顾一下,等我找好住宅再来接你。”
阿悟连忙低声应了,小声道:“村子里的老规矩,不留外客,若是小姐想寻宅院,可到县城去寻。”
“不去辛县。”杨玉英做出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过阵子我朋友要来,那帮人个个都是疯的,我可是个正常人,离得他们近了容易出事。”
阿悟不禁腹诽:哪个正常人像小姐这样,对不相干的事随意出头,治病救人还要暴揍病人一顿,这都不疯?恐怕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她心中不禁为好友担忧。
她现在只把杨玉英当救她出苦海的恩人,且她自己都要疯了,也不怕疯子,可小月想要给云哥治病,就要同小姐打交道,其中分寸,也不知小月能不能拿捏得好。
“住哪?我看这地方风水就不错,山好……水好。”
杨玉英从费月妮家出来,直接下山,走到山脚下的凉亭坐进去,端起茶水来痛痛快快地灌了一气。
夏志明轻笑:“慢些,别呛着。”
“嗯,嗯。”
杨玉英灌了一肚子茶,终于痛快些,这大半日她都干渴着,没敢喝半口茶水。
夏志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浅尝辄止:“都说太平山的山泉水清冽可口,我看也一般,没什么特别的。”
杨玉英的手一僵:“……”
她这大半日,究竟再纠结什么,坚持什么,为什么能惨成这般!
夏志明:“嗯?”
“没事,说正事。”杨玉英没好气地道。
夏志明叹气:“我们这般忽悠费家的姑娘……”
杨玉英眉目间也流露出一点无奈,眨了眨眼:“你还是劝劝自己,看开些,比如说,我们没有说谎,不是吗?”
“我们特意选择费月妮和袁云岳,不就是因为袁云岳是真的病入膏肓?要救他,也的确需要永吉陵里的药或者里面阴土里长的药材做药粉?反正那本《昌明医书》里就是这么写的。”
虽然杨玉英不是没有另外的法子,林见竹也有办法,可谁规定,有办法就一定要去救?
现在她就是要用麻烦的方法,就是要费月妮助他们一臂之力,要下一趟永吉陵,要去做这件一步错,万劫不复的事。
“如果费月妮和袁云岳不受诱惑,不肯去,那我就认命,自己想办法,真刀真枪的拼个结果。”
杨玉英的神色冷漠的甚至有些可怕。
夏志明把手搁在杨玉英的膝盖上:“好,哪怕是地狱,我们一起去。”
他同林官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兄弟还要亲,如果他不能竭尽全力地去拼一次,如果让他眼睁睁看着林官死,那他从此之后也就不算活着。
现在他什么都不去想,不想会不会连累家里,也不想能不能成功,他只是要搏一次。
杨玉英伸手搓了搓脸,站起身朝外面招呼:“来来来,小子们,活动活动,看看你们谁建的房子更雅致,更漂亮。”
周围顿起嘘声一片。
不过转眼间就有无数已经准备好的木材从山边小道上被运送过来,整个山坡变得喧闹得很。
杨玉英没有转头,细细的声音直直钻入夏志明的耳朵里:“我们这般赫赫扬扬,还直接用皇城司的探子做事,你就不担心?”
“越是光明正大,越不必担忧。”
夏志明声音不高不低,并未刻意避讳,“如果真出事,我也有底牌,至少能让无辜的人脱困。”
杨玉英眉眼温柔了些许:“那就好。”
山脚下一夜之间起了一座庄园。
阿悟接到村民送信,下山来寻她的主人,一下山就看到了依山傍水建起来的庄子。
林木掩映间,大大小小十八座木屋拔地而起,每一座都结实阔朗且精美,屋前种兰草,栽花木,郁郁葱葱的紫竹林蔓延,土地平平整整,还铺垫上青石板和鹅卵石,挖出池塘,池塘里漂浮着独木舟。
阿悟定定地看了半晌,揉了下眼睛,终于确定自己不是产生幻觉。
她现在才真正明白,为什么小姐说,用不着卖身契,她也能随意改变自己的命运。
她早知道那位小姐不是一般人,却没想到竟然不一般到这等地步。
这要动用多少人手,多少财力,才能一夜该换天地?
“小姐要在太平山安家?”
阿悟轻声问。
杨玉英长叹一声:“怎么可能?我是有事才进京,现在趁着事情办得差不多,才能躲个清闲,实际上我老巢在登州,那边还有一摊子事不能脱手……这不我朋友要过来义诊,还得给费无期那个混账东西,和老板娘的丈夫治病,那就住三五个月再说。”
阿悟愣了下。
来来往往的侍女和小厮正轻巧地从马车上向下卸东西。
箱子一个接着一个,锅碗瓢盆,精美摆件,绸缎丝帛,绣工精美的成衣,各色化妆品,金银珠玉首饰。
简直是一草一纸都很不凡。
尤其是书,阿悟看到搬书的人走过一波,又来一波,好像三间相连的竹屋都被打造成书房,书架贴着墙壁,高到房梁上去,如果全部都摆满,估计能花用一般小富人家一辈子的银钱。
“我已经用不惯京城的纸,京城不知道哪一年开始,信笺上的香气越来越浓郁,我到不是不喜欢香,但是太浓就烦人了,还是登州的纸合我的心意。”
所以那些乳白色的信笺都是从登州千里迢迢送来?
阿悟半晌说不出话,只能小心翼翼地跟在莲莲身后,去帮忙照应杨玉英的那些个书本。
夏志明从屋中走出,笑道:“你便是要当个天不怕地不怕,不守规矩,骄纵任性的大小姐,也不必这般大手笔,知道征用如此多的探子,做这么多事,咱们要写多少报告才够?”
“反正是你写。”
杨玉英笑道,“别以为我这个大小姐好当,她既不能真的是个混蛋,也不能太守规矩,而且还要有本事有势力,手段通天。她就是得要想一出是一出,就是把天都捅下来也不当回事。”
“从现在起,我就可着劲地折腾,你们配合好。”
杨玉英一转身,挽起夏志明的手臂,大大方方走进书房:“这些话本都不新鲜,你把你们皇城司的密档拿来给我看。”
夏志明一脸无奈:“咳,别想,上一次借你看就让人知道了,害我被罚了三个月的月俸。”
“小气。”
杨玉英翻了个白眼,把阿悟叫到眼前,“阿悟,他叫夏志明,柳国公世子,目前在皇城司任职,我托他给你立个户籍,虽然走正规程序也行,但是时间要拖延得多,找他还快。”
夏志明略冷淡地一颔首,又把视线转移到杨玉英的身上。
阿悟更不敢看夏志明——国公爷家的世子,这样的贵人,她哪里敢抬头?至于皇城司……他们与普通百姓比,到底知道的多一点,就这一点,便对其敬畏更增十倍。
杨玉英大大方方在太平山脚下安营扎寨,一开始山上村民们对她还是三个好奇,三分疏离,三分戒备,毕竟她折腾费无期的手段,着实是狠辣无比,但也不过几日工夫,很多人就变得挺喜欢这个长得好,身份尊贵,脾气随和,出手大方的大家小姐。
这位小姐别的不提,出手是真大方。
她喜欢吃山上一种紫黑色溜溜圆的小野果,这类野果其实遍地长,也就是小孩子们偶尔摘下来甜甜嘴,平日里没人理会,结果杨玉英拿金豆子,银豆子跟小孩们换。
这事还是费月妮她娘发现的。
那天,费月妮她娘去茶肆给女儿送饭,刚走到半路上,就见她外甥小虎和小石头,还有小外甥女阿红三个在道边玩游戏,她眼尖,一眼就看见这三个小孩儿摆在地上当玩具的东西,金灿灿,银灿灿,明显是金子银子。
她当即吓了一跳,连忙走过去看。
仔细一看,果然是两块金子,一块银子,造型是精美的瓜子和葫芦状,还有个福字,个头都很小,大概也就是指甲盖那么大。
但是再小,那也是金子银子。
月妮她娘当即被吓出一身冷汗,只当这几个小子闯下了大祸,连忙拎着孩子们直奔家里,把事情一说,顿时把家里所有人都惊了出来。
一家子围着这么贵重的物件,抄起搓衣板把两个小子一通猛捶,打了半天,外甥女小红才哭着道:“不是我们偷的,是我们拿宝贝跟山下的玉英阿姨换的!”
众人面面相觑,沉着脸继续追问。
小红才抽抽搭搭地从自己的藏宝之地,柴房外面小小的林子里拿出一只编织得略有些粗疏的小竹篮,篮子里装了好些个野果。
“就是它,姨姨说,洗得干净,篮子好看,果子大,没有刺的,就拿豆子来换,可以要金色的,也可以要银色的。”
小红今年六岁,两个哥哥比她大一岁,三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金银,哪里知道金子银子是什么?
他们不过是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半点也不觉得自己其实占了大便宜。
就那一小块儿银子,估计就能买下大半个山头上所有的溜溜果,还绰绰有余。
“山下那位大小姐,莫不是……有病?”
好好一个人怎么就能做出拿金银换野果子的事?
此事一传出去,村民们顿时激动,一个个地成筐成筐地抢运了野果子,也想去换金银。
只是一到庄子前,就被全副武装的护卫们拦住,冰冷无情的盔甲和刀剑,让众人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
月妮她娘见这帮人热血上头,就冷笑:“你们还想把贵人当冤大头?人家就是冤大头,那也得人家乐意才行,真当那样的贵人稀罕什么野果,不过看个新鲜,人家吃的不是野果子,那叫情调。”
众人:不懂!
虽然不懂,但大家观察了几日,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野果子不能一大筐乱七八糟地往人家家送,需要一只编织好的竹篮,连竹篮带一篮子野果,都得洗得干干净净,摆得漂漂亮亮,还得让家里年纪小,长相可爱,干干净净的小子姑娘提着送过去。
而且,贵人不是每日都想吃这类东西,但凡人家想吃,才把小孩儿叫去换,不想吃,人家理也不理。
可即便有这么多规矩,这么多讲究,满村子的人还个个都开始复习竹篮的编法,这竹篮还和平时用的不同,不需要那么结实耐用,也不需要大,要的是精致,得有花样。
孩子们灰头土脸满山里乱跑,那也不成,需得洗干净,指甲剪干净,头发梳理干净,衣服整整齐齐,长相没法子选,可精神总得能做到。
一时间,太平山上疯跑疯玩的小子们少了一大半。
第五百五十三章 名声
太平山上这诨号叫‘溜溜果’的野果子,其实并不很好吃,略有些涩味,甜味不算浓郁。
杨玉英的舌头说娇贵也娇贵,它能品出食物的真味,但说挑剔,那到不至于。
至少这味道不算好的野果子,她闲来无事啃几个,也能吃得有滋有味。
要是按照京城那些老饕的说法,杨玉英这就不是个合格的美食家。
这种美食家不当挺好,生活已经够艰难,何必再提升到地狱级别的难度,真像孟以非似的,她恐怕一天都过不下去。
杨玉英在太平山脚下安家落户,转眼已十几日时光。
靠山屯的村民们都已经习惯山下的千金贵女满山闲逛,也习惯她一转眼一个主意,想法天马行空,让人防不胜防。
“要说这位小姐也是真古怪,毛病忒多,我看她将来的夫家,怕是有的受了!”
“又轮不着你去受,闲吃萝卜淡操心!”
两个闲汉坐在山脚下的池塘边,一边抽自己卷的烟草,说是烟草,其实就是山上长的一种野草,勉强解解馋。
离他们不远处,七八个老婆子,小媳妇叽叽喳喳地讨论谁更心灵手巧,谁编的篮子更精美些。
两个闲汉都是村子里有名的懒汉,还是外来户,不是费,袁两个大姓,年近三十,连个媳妇都娶不到,本来年初的时候,郭强的舅母给他说了一门亲。
对方是个寡妇,叫金姝娘,带着个闺女回娘家度日,人长得漂亮也勤快,只是带着孩子依附兄嫂,日子过得着实艰难,嫂子瞧她不顺眼的很,家里总是起口角。
金姝娘本来不想再嫁,只想带着孩子好好过日子,奈何家里事多,嫂子嫌弃她是吃白饭的,思来想去,对于别人给她说亲的事,就有点犹豫。
郭强的舅母是个口舌伶俐的,将将要把姝娘说动,要不是杨玉英忽然到来,姝娘怕是已经松口嫁了。
结果杨玉英一来,可是为山上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创造了好大一笔收入。
不光是她喜欢吃的野果子能采摘下来,送到她那儿去换钱,还有她今天要吃鱼鲜,明天要吃野味,后天瞧见巧手姑娘们纺织的粗布很喜欢,也要采购。
家里洗洗刷刷的活,都要请人去做。
这位大小姐身边带着的下人侍从不老少,可都是不能做活的,养的如小姐少爷一样娇贵,粗重的活计,都要临时重新雇佣人手。
虽说零零碎碎的,不算是长久进项,可她出手极大方,手底下的下人又多,吃穿嚼用都要从村子里现买新鲜的,一来二去,好些人都陆陆续续开始赚钱,而且赚的很是不少。
姝娘心思灵巧,编织的背篓,背包让山下的小姐瞧中了,买了好些不说,还给了足足五百的钱,说是要买她的样子,就这一笔买卖,姝娘的腰包顿时鼓囊了不少。
那位小姐还说,
最近几日,那位小姐说要办什么医学学堂,教人医术,初等班里男女老少都不限,干净利落踏实认真的即可。
唯有一点,学成后要在她指定的地处实习三年,实习期间拿一半工钱,实习期过了要是还想跟她做事,才得全部工钱。
这一项要签入契约。
就她出的价,别说全部,便是一半工钱都拿得烫手,让人心热。
这年头,学个手艺有多难?
在他们村子里,除了费,袁两个大姓的族人能过得好些,两家都有点安身立命的本事,其它人那都是赤贫的老山民。
现如今学个手艺有多难?
给人做学徒,那伺候师父,可比伺候亲娘老子难一百倍,不光没得钱,任打任骂,还得给师父孝敬,就这样,也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去学一门技术。
好些年了,朝廷一直在办义学,可光是县里的学生就把义学填满,哪里有名额给他们这些人?
反正一听说山下的小姐要教人学医,山上有半大小子,半大姑娘的人家都沸腾起来。
“还免费教人?我看,这帮傻子都要被骗去卖了,人家一点小恩小惠就被忽悠得找不着北,也不想想,天底下哪里那么多菩萨,摆出一副菩萨嘴脸的,往往都有所图谋。”
郭强冷笑,“等吃了亏,有这帮蠢货哭的!”
“你将来可别哭。”
夏志明趴在窗户上,看杨玉英顶着黑眼圈伏案奋笔疾书,忍不住一笑,“医学院不是咱们说一声,就能随随便便办得起来。你们徐山长建长平书院,从开始筹备到建成,花费了足足七年。”
杨玉英:“……我没那么大野心。”
“我看你野心比这些还大。”
夏志明摇摇头,“你……是不是有些内疚?”
他们算计靠山屯里费,袁两家,可是整个靠山屯,算起来大大小小的族群也有七八个,诸姓村民到多是依靠费,袁两家讨生活。
别看费家,袁家,说起来也是乡下山民,可他们中有读书的,有做工的,有经商的,来钱的能耐到底是有。就算是穷苦村民,例如费月妮,她家不宽裕,但也能在山脚开个茶肆,村子里没人敢捣乱。
全因她姓费,她男人姓袁。
其他村民也多和费、袁两家有牵连,或者为他们打工,或者有些姻亲关系,这是一群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村民。
一旦他们做的事事发,便是她自以为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也觉得当今陛下并非滥杀之人,可这种是非祸福全凭他人定夺的事,他们如何敢心安?
夏志明一连数日,噩梦惊醒,深觉自己虚伪又矫情,他弟弟说的话,是一点不错,自己就是个自私自利的胚子。
杨玉英翻了个白眼。
“乱想什么!”
其实,她真就是话赶着话,一时没留神,夸下海口来。
“以我的身份,不说一诺千金,但也不能刚说过的话,反过头来就反悔,先凑合着办一办。”
杨玉英又叹了口气。
夏志明笑道:“也并不很麻烦,虽然繁琐些,我认识几个老大夫,都赋闲在家,颐养天年了,不过身子骨还硬朗。”
“我记得你身边也有个名医?”
“李道长身边还养了十几个小弟子,请大家来帮帮忙,这事也不是办不了。”
“至于需要花用的银钱……”
杨玉英一扬眉:“咱们先走皇城司的公账?”
夏志明:“我掏得起。”
杨玉英耸耸肩:“说起来,你们柳国公府到现在都还没破产,真得说国公爷经营有道。”
柳国公家里的孩子个个都是败家子。
夏志明说起来年轻有为,学识武功都极出色,作为京城贵公子里最顶尖的那一批,给他爹带来莫大的荣耀。
可他花钱如流水的架势,那也是相当吓人。
真不知道,别人羡慕夏志明身上自带的荣耀光环的时候,柳国公会不会腹诽几句什么不能为外人道的东西。
唔,好像荣耀都是别人说的,夏志明自己到有很长一段时间深受困扰——好些人都以为他是陛下的私生子,可以想象得到,夏志明幼年,做柳国公的世子做得有多揪心。
京城贵公子无数,人人都有自己的圈子,唯独夏志明,从小优秀,可除了林官,竟没一个朋友,酒肉朋友都没有。
直到入了长平书院,才算是得了三五挚友,有了自己的交际圈。
开销似乎也就更大了。
杨玉英一时想入非非,夏志明被她变幻莫测的表情逗得终于舒展开眉眼:“我没败光府里的家业,你且安心。”
“赚钱并非难事。”
夏志明轻笑,“你想太多了。”
正好现在到了要花钱的时候,夏志明干脆让人把他的账册都搬出来,占了杨玉英一间屋子来盘账。
杨玉英在桌前坐了小半日,忍不住抬头,盯着夏志明的脸,仿佛能在他脸上看出一朵花。
“怪不得你养得起花钱没数的林官。”
夏志明的产业真是遍布大江南北,他最大的生意是航运和海运,光是大船,他就拥有足足八艘。
那可不是江河里走的内河船,是能漂洋过海的大船,每年出海两次,哪怕一次只要平安回来,就能赚出普通商人一辈子都赚不回来的利润。
京城他有自己的珍宝首饰铺面,还供货给珍宝阁,有珍宝阁的份子。
粮食和食盐生意他做过两年,后来嫌太麻烦,就不再碰,不过只那两年就赚了不老少。
除此之外,他还是大地产商,大顺朝内,南北十余座大城内,都有他的商铺和田庄。
杨玉英只看账目上的流水,就看得眼花缭乱,干脆推开账本瘫在椅子上笑:“林官花的那点,也算是九牛一毛了。”
夏志明点点头,到是认真起来:“当初我学着做生意,就是跟着林官学,我们两个一直是合作伙伴,我所有的钱都有他一份,只是他身份不方便,所以一直都记在我名下而已。”
话声一顿,两个人相视而笑。
于秋风中,赏秋叶,坐在清雅的竹屋内,两个人都颇具仙风道骨,说的却全是铜臭味的东西,这到也有趣。
没过几日,杨玉英的医学培训班就开张营业。
一开始就在山道边上建了一座小竹楼,上下两层,下层做教室,上层是各类医学类书籍。
她这培训班目前很简陋,分为全班和夜班两个形式。
全班是正经培养大夫的。
夜班只学一点浅显的医术,并各种护理技术,属于速成班。
正经大夫们都还没到,杨玉英负责兼职当讲师,反正全班目前都是在打基础,学着辨识和炮制药材,学着认一认人体的经络穴位。
至于夜班学的那点东西,也是皇城司培训时最先学的那些。
学这个,根本用不着大夫,皇城司里随便哪个受过专业训练的察子都能教的很好。
学生主要是阿悟,除了阿悟外又招了六个,两男四女,其中有两个女孩年纪比较小,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三岁,还不到说亲的年纪。
其他四个男女都是成年人。
其中一个男的甚至已经二十七岁,他以前当过兵,后来发生意外有一条腿瘸了,只是有一点瘸,不影响走路,也不影响干活,但是他身有残缺,很多营生就有忌讳,做什么都不长久。
现在老娘年迈,都给愁病了,干脆回到家,听说有人教医术,他正发愁未来的出路,也想让亲娘别老是操心他,就干脆报名上夜班,算是为自己谋一份保证。
所有上夜班的学生都和杨玉英签了契约,他们学习三个月以后,考核合格就开始实习,能拿实习工资。
杨玉英给的实习工资可不低,能抵得上寻常农户人家一家七八口的收入,生活绰绰有余。
人家还给正经签契书,经官府的,他就是想要这份契书,这东西拿给他老娘看,比他赌咒发誓说个一千遍的好话都管用,保准他娘一看,百病全消,身体康健。
各种真金白银砸下,小小的医学培训班也开起来,杨玉英就自然而然地在靠山屯站稳了脚跟。
虽然人人都知道她是外来的,还是个和这个村子格格不入的千金小姐,但村民们都对她一点都不陌生,也本能地不把她当外人,对她几乎提不起多少警惕心。
费月妮却是一日比一日焦虑,一日比一日憔悴,嘴唇龟裂,看着丈夫日日消瘦,唯有喝了杨玉英给的药才能有些力气,能正常地同她说笑,有一点原来的样子,她这心里就更是难受。
现在好似有了希望,可她比任何时候都更绝望。
这些日日夜夜,她冥思苦想,头发一把一把地脱落,都想不出怎样才能救她的丈夫。
就在秋意渐浓,靠山屯那一片片的木芙蓉都盛开的时候,杨玉英的神医朋友终于到了。
那位神医带着人在辛县待了三日,义诊只第二日,名声已辐射京城。
说来也是巧合,那位神医到辛县的第二日,初次义诊,就遇见有一家人出殡,家里小儿子溺水夭折,还不到能正经入祖坟的年纪,当爹娘的受不了,一步一嚎哭地抬着小棺材出村子。
正好神医义诊进村,就在村口狭路相逢。
当时神医只看了一眼,便道:“棺材里这小孩儿还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