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译稿
朱先生稳稳当当坐下,先喝一杯茶,平平气,才把稿子拿到眼前,照例是先看早放在案头的外国著作,再看译稿。
这些译稿的水平有限,至少在朱先生这样的翻译大家眼中,当做练习作品还好,却远不到能拿出去给别人读的程度。
但是他一点也不急躁。
很多如朱先生这样的大家,其实不大喜欢修改批阅初学者的作品,朱先生却还好,他性子沉稳,为人很是认真。
即便眼前这些东西放在他眼里都不算能看,但他还是将里面的谬误,理解不到位的地方都一一挑出,每一份翻译稿件都审阅得非常仔细。
朱先生有语言天分,又是经济学家,而且还是文学大家,从事经济学著作的翻译已经经年累月,像这类稿子,他批改起来到也容易。
不过半日,稿子就改了七七八八。
朱先生活动了下肩胛骨,喝了两口茶就招呼助教把批阅完稿子给人家送回去。
“里头有一份示范稿,不是老张的,就是陈老的。他们大概拿错了,送到了我这儿。”
“唔,你跟他们说,这份稿子我就先留下,回头给我儿子还有那俩不成器的徒弟看看。”
朱先生轻叹,“我儿子不喜欢我的译作,非说风格不适合他,我看这稿子的风格,他肯定喜欢,文辞优美,等这书刊印出来,给我留几册,二十册吧,我拿去送人,也是咱们学校的成果。”
这篇稿子字数不多,两万多字而已,完全不必校正,想来印刷极容易。
助教连忙应了,真以为是有哪位大家的译稿被误送了过来。
这等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他们琴岛大学虽然和燕平大学那些名校没办法相提并论,却也有几个牛人在,翻译大家除了朱先生,还有张先生和陈老,都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平时他们的稿件经常一出来便有人抄阅,而且不只是一份,如今学校正忙着翻译各国著作,到处是手忙脚乱的先生和学生,偶尔错把自己正看的稿子夹杂着送到他们这里,也很平常。
助教笑道:“要真是张老,甚至是陈老最新写的,发现稿子丢了,失主还不得心疼死?”
朱先生莞尔:“那也是他活该,以后说不得能长些记性。”
助理轻笑,一边好奇,忍不住去看朱先生特意分出来的稿子,这一看到愣住。
眼前秀气中有些板正的钢笔字,分明很熟悉。
助教揉揉眼睛再看,顿时无语。
“……先生,这是周先生的外甥女,林小姐的译稿。”
朱先生闻言也一怔,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他到是知道周先生有个外甥女要到他们学校兼职,周先生特意打过招呼,拜托朱先生多加教导。
朱先生对周行之观感很好,前些年周教授捐款给各所大学,购买国外各种类型书籍和资料的事,在燕平日报上刊登以后,各地报纸多有转载,朱先生看过以后也大为赞叹。
前几日他母亲生病,朱先生回家侍疾,今日刚返校,正打算抽空去看看那位林小姐。
“林小姐今年刚二十岁?会不会错了?”
助教摇头:“小刘送这些稿子时,特意提过两句。”
只是他知道朱先生别管看谁的稿子,都不会敷衍了事,这才没刻意提醒。
顺手拿过朱先生‘推崇备至’的稿子细看。
先生认定这稿子是出自张老,甚至陈老之手,自算得上推崇!
半晌,他也击节赞道:“翻译得可真好,‘信雅达’三者兼具。”
两人面面相觑。
“怪不得!”
在他们学校,想找出有这等功底的译者,谁都只会想那几个大家。
“后生可畏啊!”
正好赶上开会,朱先生还拿着稿子在会上显摆了下。
于是整个琴岛大学的先生们都知学校来了个颇为了不得的年轻小姐。
杨玉英忽然就发现,她的工作量似乎变得大了起来。
以前是学习为主,主要是读外国文献,还有那些翻译大家的作品,需要她自己翻译的东西很少,就算有,也是相较来说更浅显易懂的内容。
可如今,需要她翻译的书籍到好像和那几个老师的相差无几了。
好在杨玉英兴趣正浓,到也不以为苦。
她最近新看了两篇燕平大学辜老先生翻译的古文,英语,法语都有,真是大开眼界!
反正她再觉得自己学这洋文不输给旁人,技能等级提升速度跟飞似的,她对于自己何时能追上这几篇文章译者的水平,也是毫无信心。
不过,因着有了那么一点挑战性,杨玉英却开始特别感兴趣,简直像当年她玩新游戏前三分钟的表现,对眼下这份工作到变得更用心,更积极,一天到晚待在图书馆的档案室里,连门都不想出,恨不得一日三餐让人喂到嘴边上。
周行之都有些担忧。
他这个便宜舅舅做得的确很用心,不光担心自家小外甥女的身体健康,精神健康,更担心他一个不留神,多一个头发花白,比他还大的外甥女婿。
别的老教授们也还罢了,作风都很严谨,即便看好杨玉英,也绝对是师长对晚辈的那种看重。
但像商科的李文进教授这类在海外熏陶多年,性格特别开放,西化有点严重的先生们的言行举止,他总觉得十分危险。
“婉娘还是多去见见世面,多认识些同龄的年轻人更好。”
琴岛大学的学生们本来就是很好的选择,可是不得不说,教授们同那些学生们比,成熟魅力更惊人,地位更高,很容易把本来也算天之骄子的学生给衬得黯然无光。
而眼下这些女孩子的心思,他真不好猜,似乎有很多人都觉得男人的年纪大些不是问题,尤其是如果对方很有才,那年龄就更不是障碍。
想想就有些可怕。
正好这日,宋司令在四海饭店开酒会,宴请琴岛各方势力,没什么要紧事,纯粹就是为了拉拢关系,交流合作。
这种社交总要有的,宋司令也不能例外。
“婉娘也去,就当玩了,也能长长见识。”
周行之笑道。
杨玉英挺喜欢热闹,就没反对。
只是一到酒会的正日子,她就忍不住有点后悔,没想到参加个宴会,居然还得做头发,化妆,挑衣服鞋帽,每一样都不能轻松。
想她也不是没有参加过宴会,在大顺连皇帝她老人家的年夜宴她也是正正经经去参加过的,可那时候她是以少年高手的身份去的。
谁敢计较她梳的头型新潮不新潮,佩戴的首饰流行不流行,穿的衣服是不是足够华贵。
一身校服就没人能说三道四。
现在可好,周行之一大男人,盯着她非让她好生打扮,从旗袍到洋装,给她送来不少,各色首饰也有,还有专门的化妆人员。
杨玉英看一眼皮鞋上又尖又细的高跟,忽然就笑:“我还是喜欢我们华国的传统服饰。”
皮鞋很精致漂亮,她也喜欢。
不光喜欢,她还买了不少,平时闲来无事不必多走路时,穿在脚上自己欣赏欣赏,她也心中欢喜。
但是穿着这鞋,再听听周行之的鼓动‘在酒会上多跳两支舞啊,别辜负这大好年华!’。
杨玉英就忽然认定,女子的绣鞋才是最完美的鞋子。
一款改过的月白广袖对襟齐胸襦裙,比起正经的襦裙更素净些,轻便飘逸,方便行动,发髻上只佩珍珠钗,杨玉英旁若无人地往四海饭店里一站,左右大多数的目光就不知不觉地集中过去。
周行之正在二楼和宋司令说话,旁边鲁参谋和宋玉一提醒,两个人同时看过去,齐齐一怔。
“……我们华国的小姐,果然还是该做这类打扮,清丽,优雅。”
周行之一边笑,一边下楼走到杨玉英身边,带着她认识几个他觉得有必要认识认识的人。
宋司令结交的那批军官就罢了,都是大老粗,周行之一概看不上。
其他的诸如某高官家的公子,市长家的外甥,教授的弟子,豪商家的继承人,五花八门,到是显出周行之交游广阔。
杨玉英的目光却落在几个正被人簇拥着的中年人身上。这些人言笑无忌,怀里搂着琴岛几个知名的交际花,再伪装得平和,神色间也隐隐流露出轻蔑和骄横。
“日本人?”
“极道会的井上隆一来了,那些是他带来的极道会高层。”
周行之蹙眉,摇摇头,“井上隆一这人可不是一般人物,背后靠山厉害得紧,是日本藤田家的嫡系,藤田征,在秘密结社玄洋社中地位极高,而且在军政两届都有势力。”
“最近井上隆一的动作有些大,咱们家那位宋司令正盯着他,只是一时抓不住把柄。”
周行之其实宋司令那些大事并不了解,也就是偶尔听他们提两句,一知半解罢了。
这会儿告诉杨玉英,不过为了提醒她,莫要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物扯上关系。
大体介绍完,又领着杨玉英同几个朋友见过面,周行之就放她自己去跳舞。
“去玩吧,你们年轻人不是都喜欢跳舞?”
杨玉英:要不然……剑舞了解一下?
她托着酒杯寻了个不碍事的角落,慢条斯理地抿一口酒,吃一口甜点。
这酒会的菜,摆盘到漂亮,入口却差强人意,唯有甜点适口。
至于跳舞,她没甚兴趣。
周围酒会的客人们,有几个对杨玉英颇好奇。
“那小姐挺特别,我看她同周先生来的,究竟是什么人?难道是宋司令的……”
“听人说是周先生的外甥女。”
这话一出,众人恍然点头:“是内务部总务司贺司长的千金?怎么到咱们琴岛来了,不是说正在备嫁?”
“错了,不是许家小姐。”
也有几个好听八卦,知道点底细的笑道,“这小姐姓林。”
“林?哪个林家,没听说过。”
“听闻是个普通乡下女子,曾与琴岛大学的王宁贤有婚约,两家刚刚退了亲。”
此言一出,众人对视一眼,眉眼间到是流露出些许别样滋味。
“怪不得瞧着有些腼腆。”
“模样到是长得好。”
一个身体略丰腴,三十多岁的美妇人,上下打量了杨玉英几眼,“周先生带他这个外甥女出来,莫不是要给宋司令做媒?”
能参加这次酒会的,多为消息灵通之辈,宋司令此人手握重兵,一向是众人拉拢的对象,对于他的事,自也关注。
他最近回乡省亲,被家里安排了好几轮相亲,结果吓得连夜落荒而逃之事,大家已当作趣闻四下传扬。
如今宋司令的舅舅,忽然往他身边送了个‘表妹’。
这表妹长得还不错,又一到琴岛便和原本的未婚夫退了亲。
想王宁贤那也是青年才俊,林小姐若不是有了更好的目标,焉肯轻易退亲?
美妇人目中流露出些许不悦。
“真是人心不古,这世上的歪门邪道总是除之不尽!”
说着回头看了看她身边站着的一个年轻小姐,伸手拍了下她的手臂。
这中年美妇姓黄,夫家姓张,在琴岛经营纺织工厂,生意做得很大,姻亲们中很是有几个军政要员,在本地也算小有势力,他们夫妇两个有两子一女,最小的女儿前些年已经大学毕业,到了相看亲事的时候。
他们家闺女才学高,人品出众,他们也寄予厚望,希望能为女儿觅得良缘,他们也能结一门贵亲。
张小姐的眼光却很挑剔,不是嫌人家身份不够高贵,权势不够大,就是嫌年纪太老,相貌太丑,有一次意外见到宋司令,张小姐一看见就觉得满意。
论身份,他位高权重。
论年纪,不过比她大一岁。
论相貌,那更是鲜有人能比得上。
虽还不曾接触,张小姐心里已经有了谋算。
既然总要嫁人,当然在能力范围内嫁一个最好的,总不能嫁出去,到过的还不如娘家。
目光闪烁,张小姐莲步轻移,走到杨玉英身边,轻轻一笑:“你也觉得无聊?”
杨玉英扬眉:“是有些。”
“你要是学会看人,学会消遣,那便会觉得这酒会极有意思,一点都无聊了。”
“哦?”
杨玉英眨眨眼,心道:自来熟?
第三百四十五章 酒会
张小姐自顾自地拿着酒杯,很随意地倚在桌前:“瞧,那边那两个,穿红色洋装和粉色旗袍的,尤家姐妹花,正经读过大学,家里生意败了却还沉浸在荣华梦里不愿醒,奢望着寻一金龟婿改变命运,呵!”
她眉宇间轻佻中带着不屑,“谁不知道她们?那些公子哥哄着她们玩是有,可娶她们,疯了么?”
张小姐梅峰透出冷漠,“做人,尤其是女人,须得有自知之明,妄图得到自己够不着的东西,会有什么下场,不问可知。”
说着,张小姐盯着杨玉英上下打量,忽然一笑,“怎么样,看着这些人的嗔痴癫狂,酒会是不是变得有意思了?”
王宁贤,周宏,跟在朱先生身后进入酒会时,第一眼就看到了杨玉英。
两个人先是吓了一跳,正迟疑要不要去拜见,便看到张小姐走了过去。
王宁贤认得这位张小姐。
张家做的生意比王家大,不过王庆年会钻营,两家关系还可以。
张小姐平时也客客气气叫王宁贤一声世兄。
王宁贤脚步一顿,想了想就没过去。
十分钟后……
两人不由自主地又往角落里躲了一步。
“你听出张家小姐什么意思没有?”
周宏小声哼哼。
王宁贤:“……”他又不是傻子!
张小姐显然不带一点善意。
两个人心惊肉跳,却见杨玉英到并不恼,只是换了个姿势,转过头正脸看向张小姐。
“高论。”杨玉英笑道,“唔,看来我也要好好看看,省得辜负小姐你这番指点。”
她目光很随意地扫过在场的客人。
“东面第三扇窗户前,西装有些大的那个,袖扣同你的胸针,似是拆了同一串珍珠项链改的?”
张小姐手指微微一抖。
杨玉英笑道:“原来是张公子!”
张小姐蹙眉,带出一丝羞愤,刚想开口,杨玉英又笑道:“张公子这是也想和礼仁洋行,谈那笔纺织机的生意?”
不远处,张公子正与一相貌方正的男人交头接耳,神色间仿佛带着些谄媚之色。
“若真如此,张公子的盘算怕是歪了些。”
杨玉英摇摇头,看向面上有些发僵的张小姐,“他这是选了美人,打算贿赂王经理?先不说王经理在礼仁洋行其实正受排挤,他就是能做主,对于美色,也是消受不起。”
“张公子恐怕和旁人一样,以为王经理家中只有一糟糠,平日侍奉父母,并未随在王经理身边。却不知,王夫人出身绿林,是青帮的大小姐,别看为人低调,可王经理爱她敬她,从不敢有半分违逆之处。”
“……我劝小姐提点两句,张公子这美人若是没送,悬崖勒马尚能相安无事,若是已经送了,那……请自求多福。嗯,别忘了留下封遗书。”
杨玉英声音极轻松。
张小姐的面色却是越来越难看。
杨玉英推了一杯酒到她手边,笑道:“真如小姐所言,看人是挺有意思,很有趣。只是我不关心哪个女孩子想嫁入豪门,也不关心这等想法算不算没有自知之明……我比较关心能给我带来好处的东西,比如利益,或者成就感。”
“就说那尤家姐妹,我与小姐不同,我只看到她们穿搭时髦,简约而不简单,也很会说话,会与人打交道,如果哪天我要开公司,一定伸出橄榄枝给她们,这两个人的才能,可以给我带来很多回报。”
“当然,张小姐这般的,自然就不大适合做合作伙伴了。”
杨玉英微笑。
张小姐哑然半晌,端起酒杯转头便走,走到她那些同伴身边,恼怒道:“这村姑连字都不知认得几个,到是牙尖嘴利。”
杨玉英也不介意,换了个方向坐着吃她的甜点。
张小姐暗暗腹诽几句,心里到真让杨玉英说的直打鼓,应付了同伴两句,就急匆匆穿过宴会厅去寻她哥。
她不管家里生意,可和哥哥感情很好,也知道这几日她哥正筹谋件大事,据说做成了,张家的生意能更上一层楼。
这些年他们家的生意都是比下有余,比上不足,她哥哥很有野心,想做一番大事业,可莫要真如那个村姑说的,用错了法子还会招人怨。
和自己八字都没一撇的婚姻比,张小姐显然更在意自家兄长,哪里还顾得了其它,很快跑去同她哥哥嘀嘀咕咕。
杨玉英吃着点心,笑眯眯扫了一眼,只看那位张公子表情就明白,张小姐说的话,对这位兄长冲击很大,影响不小。
至于还有没有补救的余地,杨玉英可不关心。
她是因为弗雷德先生,所以关注礼仁洋行,追踪里面违规事件时,刷出来足足几百页的资料,其中就有那位王经理的各种信息,也包括他那位强势妻子的。
王经理夫人的身份,说是秘密,但该知道的都知道,在申城,这还是绿林道上长盛不衰的八卦话题。
杨玉英今天被挑衅,就顺口说两句吓唬那位张小姐,不过也说的似模似样,至少九成是真。
王宁贤:“……”
他现在更不敢上前打招呼。
见到林小姐三句话吓跑了张家小姐的丰功伟绩,王宁贤觉得,自己因着那点惊和愧,劝了祖父,他们王家乖乖听话,人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故作聪明,真是万幸。
吃了几块点心,杨玉英也有些不耐烦,便起身活动活动,若无别的事,她同周行之打个招呼便想走了。
从宴会厅侧门出去,便是一处花园,杨玉英进来时扫了一眼,较钟爱花园水池边几簇野花。
此时便出门,徐徐上石阶,刚一站定,就听有声音随风而至,声音有些熟悉,她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这声音很低,若换一个人肯定听不清。
“肖振……我还是觉得这主意太蠢,先不说有多少变数,事情是否能依照你的意思进行,井上隆一是不是真的会把……送去给那个人,就是侥幸一切顺利,我们成功了,万一暴露……你,你们肖家会如何,你可有想过?”
对方沉默,半晌叹道:“我前半辈子一直在做聪明事,如今迫不得已,也只好做桩蠢事。人这一生,总免不了犯几次蠢。”
“别担心,退路不是没有,只现在不好动,让你的人盯着,若有万一,你再帮我把我的家人都送到申城去。”
一开始说话的年轻人皱着眉,神色晦暗。
对方顿了顿,轻笑:“而且,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叹了口气,又似是安抚朋友,“再说,要一切顺利,这就是意外,谁能……”
说着话音一止,“嘘,有人。”
这两人顺声音转头,一眼看到杨玉英,神色不由自主地警惕。
肖振隐隐觉得这小姐眼熟的很,登时更不安。
他的同伴目光闪烁,面色苍白,神色间竟露出一点凶戾。
杨玉英只作无事,看也不看他们,不疾不徐地转了一圈,活动下身体,又回了酒会。
正好此时已换了一批菜单。
这回到有几道菜适合杨玉英的口味。
她刚夹了两筷子菜,那边周行之下楼,正好和一三十几岁的和服日本人脸冲脸。
两个人齐齐变了脸色。
周行之冷笑一声,只当看不见,肩膀一靠就撞得对方一个趔趄,随即大跨步地走到杨玉英身边,抄起杯冷水灌下去。
“早晚宰了他!”
杨玉英失笑。
她家这便宜舅舅向来温文尔雅,到鲜少有这般的时候。
周行之冷笑:“极道会的山田太郎,真是冤家路窄,居然碰上他。”
“三年前这小子在我们周家的地盘贩烟土,让我发现了,断了他一根手指,结果他竟然咸鱼翻身,还敢去绑架我妹妹,差点就坑了我们家。”
“要不是没有证据,他又投靠了极道会,很得重用,我非弄死他不可。”
“总之,这混蛋不是什么好东西,婉娘下回见到他,提防着些。”
周行之愤愤地低声交代了几句。两个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一阵笑声想起。
“哈哈哈哈,恭喜伊藤先生得此宝贝,我看这方双鱼戏珠的滴砚光外形已相当精美,瓷质细腻,透明如水,触手温润,把玩时似有一股清香绕鼻,可见烧制时手法极特殊,而且宋代古物保存至今依然如此崭新,的确是个宝贝。”
伊藤先生轻笑:“这要感谢我的朋友,肖振。我这砚台,是肖老弟花费很大的力气才找到,又送给了我,我确实很喜欢。”
被点到名,本来很低调地立在后面一华国年轻人,只得走了两步现身,抱拳行礼,客客气气地道:“在下也是为了这滴砚莫要浪费,怎值得伊藤先生一谢?”
杨玉英闻声抬头,就见几个日本人,簇拥着一个身着和服,身量较高,面色苍白,斯斯文文的中年人一起下楼。里面就有周行之百般不待见的那个,
这中年人正是那位伊藤先生,他手中还捧着一个楠木盒子。
杨玉英的目光落在那个楠木盒子上。
盒子她见过。
那天在小凤山当铺外,她遇见了两男一女,手里就拿着这么个东西。
那两个男人,她今天又见到了,真不知是何处来的源法。
她对这几个人印象颇深,似乎这个肖振,是个很宠爱妹妹的好哥哥。
到不是她记性特别好,实在是盒子里那东西有些特别,如今她也是皇城司的高手,对于这种稀奇古怪的物件,当然会关注。
“他是伊藤俊介,日本关东人士,化学,医学双博士,和极道会井上隆一是好友。”
杨玉英正沉思,耳边就传来一略低沉的声音。
宋司令这位酒会主人,竟不知何时走过来躲懒。
他外套已经脱了,白色的衬衫烘托出他绝佳的好身材,脸色发白,眼睛里布了血丝,显然酒意上头。
“伊藤俊介到华国以后,就在琴岛第一医院任职,如今是医院副院长,也是德高望重的医生,据说短短几年,便以出色的医术成了东宁省地面上权贵的座上宾。”
“不过他为人低调,不像其他人那么爱钻营,同那些权贵交往,一向讲究君子之交,并不谋求利益,也不喜欢谈论国事,时常说他只是个纯粹的学者和医生。”
“华国好些人对他观感不错,说他算是个有良心的日本人。”
宋司令冷笑,“只是若真是普通人,怎么会和极道会的人掺和在一起?”
极道会是做什么的,世上谁人不知?
难道还真会有人相信,极道会只是练武强身,提升亚洲地位,为全部黄种人谋求利益的结社?
极道会的每一桩生意,每一个举措,里面都透露出浓郁的血腥气,但凡和他们扯上关系,就容不得他不警惕。
宋司令不清楚伊藤俊介是什么样的人,杨玉英却翻阅了伊藤俊介数以千计的论文之后,看得脑袋都有些昏沉,慢慢沉下了脸。
他在研制新型药,号称能治愈多种疾病。
杨玉英不是专业人士,对这些报告看不太懂,但她真不算纯粹的外行。
各种报告看过来,对于其中几份反反复复看了数遍,杨玉英确定对方研发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很有可能是一种新型……毒、品。
杨玉英一瞬间就想出无数个弄死此人的法子。
随即,杨玉英又轻咳了声,目光在伊藤俊介的手上打了个转。
现在楠木盒子已经被打开,里面安放的小小滴砚也已经落在伊藤的手里,他显是真心喜欢,握在掌心细细把玩。
左右的日本人目光都落在这盒子上。
杨玉英垂眸,心想:也许不需要她多事?
英雄多从乱世出啊!
此时伊藤俊介已经被簇拥着走到早布置好的桌前。
“早听闻伊藤先生的书法妙绝至极,今日新得的物件,干脆就试试,也露一手让我们开开眼界!”
左右华国人,日本人都不少,人人把谄媚吹捧的话说得自然又有趣。
伊藤俊介平日最喜欢华国文化,喜欢古董,也喜欢华国的书法绘画。
不光喜欢,他还很擅长。
这在琴岛日本人圈子里是人人皆知。
如今这酒会,客人非富即贵,伊藤推辞不了,便颇有兴致地取了新得的滴砚,并一方澄泥砚,再看看早有人准备好的纸笔,笑道:“井上君有心了,笔是好笔,纸也上佳,若不用上一用,着实辜负了井上君。”
他说着便上前一步,徐徐伸手把新得的滴砚放置在水瓮中。
众人或者庄重,或者装作庄重,屏息凝神旁观。
杨玉英也颇为注意,就见伊藤很自然地捏起滴砚,注水,挽袖研墨,动作轻缓。
周围就有人低不可闻地笑道:“这位伊藤先生作画写字,从研墨到洗笔,都自己动手,因他这点习惯,很多人说他有君子之风。”
这话里多少带了几分调笑。
话音刚落,那边已好些人夸伊藤这墨,磨得好!
第三百四十六章 做戏
伊藤还没挥毫泼墨,这吹捧声一声叠着一声。
宴会厅角落几个很不耐烦应酬的客人,面上已显出些许嫌弃。
“这也能吹,任谁用他用的那香墨,也能研出好墨吧!至少三百块银元一块的墨,肯定怎么磨都好。”
但等伊藤落笔绘出一幅山水图,华国这些文人墨客到无话可说。
便是外行也看得出这画和字都不一般。不说能同历史上的书法大家比,但也比当今很多所谓的书画家更胜一筹。
尤其是这画中蕴含着舍我其谁的悍勇之气,众人看画,竟让这画压得胸腔发闷。
若是寻常人见了,也就罢了,他们却都是见惯了字画的,有些自己也是行家,当然更能体会得到其中的妙处和难处。
肖振双手微微蜷缩,双目紧紧盯着伊藤,到是同旁人的模样有些类似。
“不同凡响,真是不同凡响。”一直跟在伊藤身边的山田太郎忽然笑容满面,“笔锋遒劲,荡气回肠,华国较为出名的几位山水名家的画,我到也见过,他们的画也能说不错,可很明显,都缺少气势,笔锋绵软,没意思。”
山田太郎露出一张耿直脸,惋惜道,“书画体现的皆为作者的精气神,只看如今华国人的书画,便知华国人的心性,大不如以前,哎,大东亚的繁荣复兴,还得看我大日本之国民。”
这话一出,左右皆侧目。
围绕他们身边的那些中国人神色也不大好。
宋司令身边的几个军人,有些甚至脸色不善,若不是当下场合,一准套麻袋教训这混账一顿。
山田太郎却好似一点也不觉得他说的话有哪里不对,神色间甚至有些诚恳,面含微笑,说着,眼睛微微一转,忽然扭头,“周桑,早知你也擅长书法,精通绘画,年年月月都要参加画展书展,你也来瞧瞧,伊藤桑这幅画如何?是不是精气神皆完备,你们华国,有几人能画出这般有气势的山水!”
周行之冷笑:“夏虫不可语冰,你也配说书画?”
山田太郎摇摇头:“风度,周桑这般没有风度,也太让人失望。”
他一扬眉,又道,“今日来宾中不乏擅长书画者,难得有闲暇,不如以画会友,以文会友,都来显显身手?”
周围一片安静。
山田太郎说话如此难听,难道国人真有不要脸的,伏地不起,供人家踩踏?
周行之神色阴沉,回头看了眼他外甥,宋司令心下叹气。
华国硬骨头很多,可刀枪之下,软了骨头的,也数不胜数。
果然几个华国人勉强笑道:“山田先生说的是。”
一时间应者如云。
周行之轻叹一声:“别在意,山田太郎这是为了哄那个伊藤俊介高兴,特意做了准备。”
差不多有七八个或者年轻,或者年长的华国文人出面,这些人竟还都小有名气,提起他们,在外也时常被人说是青年才俊。
在普通老百姓眼里,这都是正经的才子。
这些人齐齐上前,人人伏案挥毫泼墨。
山水写意,要的就是挥笔而就的潇洒。
很快,一幅又一幅作品摆出来,山田太郎不等所有人画完,就一边看一边摇头:“差得远,远得很!”
这酒会邀请一干琴岛名流,东宁省的大人物,也有外来的客商。洋人也不少见,好些人围观看热闹,山田太郎立在桌前一一点评。
点评完长叹:“平心而论,你们的作品在华国当下文人圈子里已经算是不错,也算一流。”
山田太郎一脸的惋惜,“伊藤先生,我本想为您找一个对手,好切磋一二,现在看来,难!”
其实哪里用他点评,酒会上不懂画的普通人少,多是知识分子,欣赏水平都在,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家这一群人画出来的作品,同人家那个伊藤先生比,一下子就变得很不起眼。
朱先生等人一下子面上铁青,心下难免有气。
但此时难道能说,我们华国真正的好画家,好书法家没来酒会?
伊藤俊介也不是什么出名人物!
后面陆续又有几个书画高手安耐不住,也去露一手,他们可不是山田太郎找来的托,只是他们心中底气也不足。
杨玉英本是不打算凑热闹,此时盯着那滴砚,却是目光微挑,她转了一圈,眼看场面大戏要收场,这才轻笑道:“山田先生吹捧伊藤先生,把他作的普通画作说得天上有,地下无,又凭几幅画就说什么华国人的精气神全失?画和人,真有那么大的关系?”
“画如其人,字如其人,自然没有假。”
山田太郎目光落在杨玉英身上,居然不由自主地答了一句,他也稍稍吃了一惊,本来应该一笑视之,何必同一个小姑娘多话?
但是面对这个女子,他却莫名有些紧张。
伊藤俊介的视线也落过来,场面居然忽然安静。
酒会上气氛凝重,窗外天色昏暗,已经到了月华初上时分,大厅内却是灯火通明,头顶的灯是一簇簇牡丹花形状,很是华贵。
“这位神秘的林小姐,果然还是不出场则已,一出场就是气势迫人。”
周宏缩在人群后面,小声咕哝。
王宁贤没说话,心里却也是赞同周宏,林婉娘在他面前出场,是一次比一次更惊心动魄。
杨玉英这会儿莲步轻移地走出来,整个人显得有些弱不禁风,面上笑容温柔腼腆,说话的意思虽带刺,可语声却是柔和如一团云彩。
“原来是这般,若真是画如其人,那伊藤先生可是如恶鬼一样,好生怕人!”
杨玉英一手掩心口,露出一点惧怕之意。
山田太郎皱眉:“什么意思?”
众人不由自主地随着杨玉英的视线,转头去看桌上由伊藤俊介所绘的山水画。
这是他刚刚亲笔画出来,墨迹未干,天上白云缭绕,崇山峻岭,小河流水,布局规整,气势迫人,一看便是好画。
山田太郎笑道:“但凡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伊藤先生的画好,小姐你若是眼睛有病,就赶紧回去治一治,莫要胡闹。”
杨玉英哼了声,蹙眉:“表哥都没说过我胡闹,好,既然你们都说我看错了,我,我也画一幅,就让你们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好画。”
她回过头,冲宋司令鼓了鼓脸。
众人随着她的视线,也看见宋司令,连山田太郎都皱眉,他们这些日本人在琴岛无法无天,可宋司令那也是无法无天的人物。
山田太郎也不大敢得罪这样手底下有人有枪的厉害角色。
宋司令一向冷硬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苦笑:“随你,谁敢惹你这小姑奶奶不高兴?”
众人齐齐愕然。
宋玉强忍着没变脸,其实胳膊上一层鸡皮疙瘩。
他们家司令……中了邪?
杨玉英两步跨过去,一手拎起伊藤心爱的滴砚。
肖振就站在桌边,正准备找机会处理留下的尾巴,此时看杨玉英把那东西拿起来,心下大惊。
他的滴砚里有机关,里面藏了药,药同澄泥砚中一种物质一起接触肌肤,就瞬间能从汗毛孔进入体内。
他们试验过很多次,今日他甚至不惜冒险,亲自到场查漏补缺,控制局面,就担心被旁人提前接触。
始终一切顺利,最后收尾可别出意外,祸及同胞。
他想着,甚至控制不住向前一步,但转瞬间整个身体就一下子麻木,侧头,正好对上杨玉英冷清清的眸子,顿时连话也说不出。
杨玉英只扫了她一眼,特别随意地刷刷几下研磨好了墨汁,抓起毛笔,占用这些人专门为伊藤准备的纸张,很随意在空白的宣纸上一甩,轻轻落笔勾勒。
她现在在酒会上可谓是众人瞩目,此时一动手,人人侧目。
朱先生等几个认识杨玉英的长辈、朋友,一拥而上,其他人也心生好奇,没几分钟,大家便惊讶‘这小姐好陡峻的笔锋!’
可很快,众人便连感叹的力气也无。
她落笔画了一座孤山,除了山与影,再无其它,并不是一幅完整的画作,可是这座山既如山,也如高耸入云之剑,众人看得入神,甚至在脑海深处仿佛有一道剑光遥遥劈过来,整个精神都为之颤栗,双足紧紧顿在地上,完全不想移动。
若说伊藤的山水,能隐约感觉出锋利迫人的气势。
那杨玉英的山水,就果然化作利剑,破开人心迷障,让人不自觉从心底生出一股力量。
众人甚至能通过这幅画,看到心中信念,为了这信念,人可一往无前,百死无悔。
他们这些人看着画作,只觉得周身颤栗,热血沸腾,朱先生等人眉眼间不自禁露出几分笑意。
刚刚那个日本人说华国人的画绵软,所以国民性情也绵软,再看看这一幅,眨眼间便将伊藤的山水衬托得平平无奇起来。
朱先生和众人一样,又转头去看伊藤的画。
“啊!恶鬼!”
“鬼,鬼!”
这一看却不好,好些客人惊骇欲绝。
伊藤的山水画,此时却仿佛变得阴气森森,好些人能看到上面斑驳的血痕和恶鬼。
虽然只有很短的一瞬间,可因为太过突兀,又太过骇人,好几个客人脸色雪白。
伊藤转头看了眼,身体晃了晃,猛地撞到桌子上。
噼里啪啦,桌上的笔墨纸砚骨碌碌都被撞落,尤其是他新得的那一个滴砚,落地碎裂,碎片四溅开来。
灯忽然一暗,一片漆黑,四处惊乱。
“什么人!”
“别撞我!”
“有贼,有贼!”
几个保镖色变,打开门外的大灯。
宴会厅一亮,几个日本人就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伊藤桑!”
伊藤捂住胸口,砰一声倒地不起,脸色铁青,嘶哑着嗓子似乎想说话,却一句话没说出,转眼间有进气没出气,竟是要死了。
日本人一拥而上,手忙脚乱地去扶伊藤俊介,其他客人呼天喊地,四处乱闯。
杨玉英也惊呼,扑倒在桌上,碰到烛台,火苗飞过去,竟把一桌的画和纸点燃。
朱先生被挤着离了桌边,远远看见杨玉英的画作被烧,心疼的要命:“哎呀!”
这画又好又有典故,本是极适合收藏的佳作,今日过后,华国富商想求购的恐怕不少。
呃,朱先生主业是经济学者。
“这是毁了多少银子?”
朱先生只是腹诽,好歹还顾着面子,周围其他人,好几个都下意识先去抢救画作,一时间场面更混乱。
井上正在二楼同人密谈,听见动静便下楼,一看情况脑子里就嗡一声。
“还不看看伊藤先生!”
井上脸色铁青。
若不是这是宋司令办的酒会,宾客肯定没办法带武器,他杀人的心都有。
一片混乱中,救护车终于到了。
伊藤俊介被推上车时,杨玉英看了一眼。
若能抢救回来,那么阎王殿就是伊藤家开的。
井上目送救护车远去,阴着脸听底下人七嘴八舌地说话,猛然转头盯着杨玉英。
杨玉英故意流露出一点忧心,徐徐走过去,全然不避讳:“伊藤先生有病?是不是做医生太辛苦,光顾着治别人,到忘了关注他自己的身体。”
井上面上阴晴不定,眯着眼上下打量眼前这小姑娘。
伊藤忽然病倒,像是意外,可也像是她动了手脚。
别说有嫌疑,按说只这丫头对他们这般挑衅,她就该死。
“回吧,天晚了,要早点睡。”
宋司令亲自过来给杨玉英加了件披风,看也不看井上一眼。
到是杨玉英还是颇为热心地宽慰对方:“我们的医生各个都是医者父母心,一定会竭尽全力,还请安心。”
“走了。”
她没嗦完,便被催促着出了门,上车而去。
客人们也一哄而散。
肖振立在四海饭店不远处,浑身的冷汗还没褪,满心茫然。
没他的事?
滴砚碎到不知哪里去,那些日本人就是怀疑,也怀疑不到他。
他前面不知多少人更可疑!
黑灯时是否有人混进来?
还有那位小姐怕也被日本人记在心里。
肖振迷迷糊糊地上了朋友的车,两个人对视,都又是意外,又是松了口气。
只隐隐为那位小姐担忧。
宋司令送杨玉英回家,到是没说什么,宋玉时不时拿惊奇的目光打量她。
鲁参谋笑呵呵:“小姐做得好,早看这帮人不顺眼,是该教训他们一顿。”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不一般
“你是谁老子!”
周行之一眯眼。
鲁参谋本来扒着车门立在门侧充当侍从,此时被周行之一吼,连忙闭嘴。
“宋珧,往日我常叮咛你,你手底下那帮粗胚该好好上上学,读读书了,当兵就一定得粗俗无礼吗?当兵就不能斯斯文文?又不是每天都上战场!”
周行之在副驾驶座上回头,也瞥了宋司令一眼。
宋珧低头看手里的文件。
今天礼仁洋行要给宋珧的那批武器终于到了,而且他还顺势同孙冒谈妥了后续订单事宜。
虽然在种种细节上还需要商量,但质量高,武器种类齐全,很多市面上罕见,大约唯有大总统最亲信的军队才能配装的新型武器也在能给他的列表上,这便很足够。
更何况价格在他看来也十分美妙。
之后的订单虽然不可能同这一批一样便宜,但比起市场价也颇有一些优势。
现在军火在黑市上的价格,比正常市场价还要高出一倍到三倍,这笔买卖若是真谈成,那绝对是稳赚不赔。
“看来表妹贱卖给那个弗雷德的那设计图,真的是十分要紧。”
商人就是商人,礼仁洋行绝不会亏本。宋珧心里明白,他占了便宜,杨玉英一定吃了大亏。
杨玉英摇头:“双赢而已,表哥不必惦记。”
汽车缓缓前行。
街道上人比较多,道路也不大好走,宋珧开的这辆车又是军车,走起来有些颠簸。
宋玉一边开车,一边在脑子里琢磨今天见到的那一幅《恶鬼图》,越想,越是毛骨悚然。
“……难道那个伊藤真是恶鬼?他无意中画出自己的真容?”
宋珧冷笑:“你若是再把我车撞了,我就让你给它殉葬。”
宋玉连忙闭嘴,老老实实集中精神开车,周行之却也轻咳一声,忍不住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却是不信人间有恶鬼。
杨玉英笑道:“只是障眼法,我会一些戏法和催眠术,对精神领域固若金汤的人起不了太大作用,也就能忽悠下精神上本来就破绽多的家伙。”
宋玉:!!?
他也看不穿,岂不是说,他的精神也很脆弱?
“这也是你那位师父教的?”
周行之瞠目。
“……我忽然对婉娘你家那位老师,特别感兴趣,如果有机会,一定替我引荐。”
宋珧把杨玉英送到他家门口,目送她进去,打算回头就安排两个警卫人员。
宋家人还有周家人,宋珧都有安排保护措施,如今忽然冒出个表妹,当然也不例外。
“小心些,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
宋司令都要开车,忽然又摇落车窗,轻声叮咛。
杨玉英摆了摆手,笑道:“好。”
她看出宋司令对这事也有些好奇,只身为军人,手底下要带兵,习惯喜怒不形于色,那点好奇收藏得妥妥当当。
杨玉英莞尔,便只影影绰绰地透露:伊藤他该死,也的确是死于认为手段,并不是吓死的。
宋司令扬眉。
杨玉英又笑道:“现在井上隆一去找他们日本的法医来尸检,给出的结果也只有一个,心脏病突发,意外身亡。”
要是出事的时候马上尸检,或许还能从尸体上检查出些什么,但弄到医院抢救了那么老半天,保准毫无痕迹。
华国故老相传的秘药,那些日本人弄不明白的。
宋司令点点头,摇上车窗示意宋玉开车。
宋玉在后视镜里扫了一眼,竟看到司令居然笑了。
“……”
只是宋玉如今已是见多识广的人,早过了因为司令笑一笑就大动干戈的时候。
笑算什么?
哪天他们司令哭,那才是新闻。
杨玉英回家泡了个澡,去去身上的霉气,很随意地抽了张普通的信笺,信手写了两行字,便趁夜直接送到肖振的书桌上。
肖振收到信,半晌没说话,心里却是安稳下来。
又过了两日,他才寻了个机会小心打听了杨玉英的行踪,细心安排好时机,终于在一家茶楼偶遇。
杨玉英抬头看肖振,只见他斯斯文文,面上带着些许小生意人的精明,实在看不出竟是这么一个敢做大事的能耐人。
“吓到你了?”
“没有,收到小姐的信,我头顶上悬着的刀终于落下,只有欢喜的份。”
肖振苦笑。
“要说吓,也是那天晚上的事吓了我一跳,事后我细细琢磨……多谢林小姐。”
他事后想了许久,终于确定是有人替他善后收尾。
“我的计划自以为还算周密,可那滴砚留在酒会上,便是一处破绽。”
“它里面让我朋友嵌入了一个小机关,暗藏一点药粉。这机关不启动,永远不会把药粉放出来,但是,只要我远远地按照音律给它一个震动,它就会自动开启。”
“药粉遇皮肤瞬间吸收,再同那澄泥砚里的药同时使用,便能杀死伊藤。”
肖振神色冷淡,“伊藤非死不可。”
这个计划很好,但日本人如果想起来查那滴砚,就很容易查到他。
“我虽然也想到了数种推搪的说辞,可我也知道,那些人哪里能听得懂人话?他们只要怀疑,肖家就完了。”
肖振看着杨玉英毫无瑕疵的脸,叹气,“我只奇怪,明明我做得很隐秘,林小姐怎么会提前就知道?”
杨玉英:“……我老师是个情报贩子,所以我也算家学渊源。”
她顿了下,“以后不必再见面,也不必再提此事,还有,告诉小凤山那位掌柜的,下次别瞎显摆,做出来的工艺品留名也就罢了,怎么连凶器上也写名字?”
肖振脸上冷汗簌簌而下。
一惊眼前的小姐竟知道毛掌柜。
又惊……什么名字?
他一转念便猜到,必是那老头子又犯了文青病。
这到处留字号的毛病,怕是到死也不肯改了,但是他找死,别拖累自己。
肖振抹了把冷汗,再次诚心诚意地道谢:“多谢林小姐。”
他犹豫了下,轻声道:“还请小姐相信,肖某并不嗜杀,更不会随意害人的性命。”
“那伊藤俊介借医生和学者的身份做掩饰,暗中建了一个研究所,研究的都是害人的东西。”
肖振眼睛里的光阴测测,有些骇人,“我妹子肖宓,就差一点成了这研究所的试验品。”
“妹妹今年才二十二岁,从小天资聪颖,十八岁出国留洋,回来在琴岛大学任教,是我的骄傲,我们家的骄傲,只要想到她可能被害死在实验台上,死前受尽折磨,我就恨不得把敢害她的人碎尸万段,如今只是杀了伊藤俊介,到算便宜了他。”
杨玉英恍然。
“你怎么知道的如此详细?”
那些日本人开办研究所,研究的既然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当然不可能公开,这种隐秘,不像是普通商人能调查得到的。
肖振苦笑:“也是机缘巧合。”
当时他妹子丢了,整个肖家都发了疯似的去找,愣是没找到。他都要绝望,没成想妹妹又好好地回来了。
“我妹妹曾被极道会的人带走,进过伊藤的实验室。只是她对当时发生的事记忆很模糊,几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家里人心疼她,也不忍心催逼,但我心里总提着口气,生怕这里面还有别的麻烦。”
“我就盯上了极道会,发现极道会经常搜罗流浪汉,说是给提供工作,在咱们琴岛,这帮流浪汉其实不简单,多数都是有组织的,我就托关系想办法问了问,所谓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别看有的事,咱们琴岛上流社会的大人物们全然不知,可却瞒不过这些乞儿。”
“很多人都不把乞丐当人,把他们同墙角的枯草,道边的垃圾桶等同。”
“乞丐圈子里好些人如今都避着极道会,生怕被带走,我顺着这条线,就追踪到伊藤俊介的研究所。”
“这研究所就建在租界区的一个地下防空洞。周围有人把守,很难进去,伊藤俊介也很少在公开场合露面,交际是时常交际,但只和熟面孔打交道。”
“我就是个普通商人,手底下有两个人,几把枪,可我总不能带着这么点儿人直接冲去杀人吧!”
“我也是筹谋许久,才想出这么一个能让我可能置身事外的法子。”
肖振叹道。
杨玉英莞尔:“行,你这么说,我便这般信你……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出了门,杨玉英就给肖振盖上个避重就轻等级一百的大标签。
为了妹妹,她当然信,肯定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为了他妹妹。
可若只是为了妹妹,他又怎会拿自己的命,肖家的家业打赌?
这个肖振身份恐怕不一般。
不过,杨玉英也没有想去深究,他杀的既是那个伊藤俊介,别管他是什么人,都算是自己人。
琴岛大学的图书馆一直开放到夜里九点,到九点天也就全黑了。
杨玉英想:这个时间可不科学。
世道不太平,年轻学子们夜里出门不安全。
这几日她兴趣正浓,白天翻译完学校里安排的工作晚上就泡在图书馆丰富自己的知识库。
她这般也远算不上勤勉。
图书馆内一心求学的学子们挤满了各个犄角旮旯,不乏比杨玉英刻苦十倍百倍的。
她来学校做事的第三天,就有看到一个学习学到累吐血的学生。
据说这事吓得好些先生心惊肉跳。
大家特意花费很长的时间去讲什么叫劳逸结合。劳逸结合效率高之类的心灵鸡汤贴满了图书馆。
以前图书馆可以留宿,如今规矩也变严了,到闭门时间就清场。
也是,当下识字率是多少?
百分之二十有吗?
能读大学的,不说万里挑一也相差无几,若是家境不好的学生,那自然更珍惜这么个学习的机会,除了那些为镀金而来的公子小姐,很少有大学生会愿意虚度光阴。
杨玉英这般行为,落在师长们眼里,也只是不过不失,再严苛些的先生,便觉得她懒。
也唯有朱先生这类大约也很天才的老师,极喜欢她,总说做学问,天资出众的比勤勉的更容易出成果。
一到晚上,杨玉英有些困倦,自然走了会儿神,脑子里也冒出些混乱的念头,眼看管理员挨个屋子提醒时间,已经到了晚上,她便活动下手脚,拎着要借阅的书本去找管理员登记。
杨玉英是熟面孔,正啃烧饼当晚餐的管理员一看是她,便笑起来:“林小姐这书可是越读越薄了。”
他还记得一开始这小姑娘读书,那书里面总是加各种各样的书签和笔记,密密麻麻的,显得书特别厚。
这几日,书到又越来越薄。
旁边的管理员也笑:“林小姐这才叫会读书,都和你似的那么囫囵吞枣,读了一本忘一本,能学到什么?”
杨玉英这时候一向不搭话,一搭起来便没完没了,等管理员手脚麻利地给她做好登记,就出了门。
琴岛的夜晚显得有些寥落。
杨玉英坐在黄包车上闭目养神,耳边就听背后传来一些异常的声响,默默睁开眼看向眼前的黄包车夫,灰褐色的蚂蚁短打,露出古铜色健壮有力的手臂,帽檐很长,遮盖住半张脸,衣服打着补丁,乍一看真像是卖苦力为生的车夫。
但是手不对。
这人的手虎口有老茧,看痕迹,应该擅长使长枪,穿的鞋也特别,是琴岛老字号作坊的老手艺,早在三年前就关了门,老手艺人已没剩下几个。
喜欢穿这种鞋的,多是练武之人,因为费脚费鞋,一般普通的鞋子既坏脚,也穿不起。
这是极道会那些人终于盯上自己了?
她当时插手伊藤俊介之死,就想过对方后续会找自己的麻烦,可当时却没想那么多。
杨玉英笑了笑,忽然道:“给你个选择,把我拉到使馆区放下,自己转身走。”
“如果你不肯,那也行,就只好让你新娶进门的妻子从此独守空闺,就是不知道没了你,她特意新买的同福盛的胭脂,还能不能用得上?”
杨玉英声音轻柔和软,就像是在和朋友悄声细语,车夫的肩膀上却忽然仿佛被砸了一方巨石,一向稳定的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第三百四十八章 野心
杨玉英轻笑出声:“我这人最恨的便是国贼,旁的也还罢了,遇见和日本人勾勾缠缠,祸害华国老百姓的混账,我会让他生不如死,后悔到这世上走这一遭。”
黄包车夫的步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深秋的夜里,他竟然汗流浃背,衣衫尽透,心里慌得像揣了只老鼠。
“我看你上面父母还都在,新婚不久居然就有了一儿一女?儿女双全好福分啊。”
“你是打算供两个孩子都去上学?不知道将来成绩如何?不过不管成绩怎样,但想必都是聪明孝顺的好孩子,明明很长时间见不到一面,对你这个当爹的却百般亲近,没办法,血脉相连,亲生的父子。”
“可一个人要做了国贼,自是全家蒙羞,父母妻儿一生被连累受人唾弃,此生此世再无尊严,最后他的妻子儿女也会恨他,对他深恶痛绝……背弃了祖宗的东西,有什么资格享受儿女的孝敬?”
他愕然回头看杨玉英,目中充斥着复杂的情绪。
杨玉英看了他几眼,到是一扬眉:“……咦?不是日本人派来的?哦,那就算了,当我没说。”
车夫:……咳咳咳咳咳!
他把车一停,转头就掉了两滴泪:“姑奶奶,您可真吓人。”
说着把车一扔,车夫直起身高呼:“对不住诸位,你们只说让我绑的是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小姐,可没说她是能通人心的妖怪,这活儿,我干不了!”
一句话喊完,竟连黄包车也不要,转头就走,越走越快,一路小跑,转瞬间没了踪影。
杨玉英被撂黄包车上。
冷风呜呜咽咽地吹。
落叶打着旋,飘飘扬扬地落下。
后面异响先是一顿,随即又重了,却是不曾露面,渐渐消失在街头。
杨玉英四下看了看,着实没找到第二辆黄包车,没奈何,只好自己回家。
没等到隔日,周行之和宋珧就得了消息。
宋珧安排了两个保镖给杨玉英,平时不露面,只跟在后头,这天晚上两个保镖到了时间竟然没有报信,司令府的警卫就猜到不对。
“是日本人?”
杨玉英耸耸肩:“不知道,不过那个企图绑架我的应该不是日本人派的,当时我唬了他几句,提到国贼,日本人的时候,他眼里的恐惧到更少些。”
“极道会也有很多华国人,而且,他们明知你同司令的关系,要做这等事,也不可能光明正大。”
宋玉和鲁参谋咬牙,“极道会那帮混账,司令,我们这就带人抄了他们老窝,看他们还蹦不蹦!”
他们也当真是说做就做,虽然因着保安军的地盘不在琴岛,到是没能抄极道会的家,可是宋司令借口抓刺客,在极道会旗下的场子来来回回搜检,也让对方很是头疼。
这些杨玉英就不管了。
她是艺高人胆大,如今身手虽没练回原来,估计也不可能练回来,但也锤炼的不错,至少宋玉那样的,她三招就能卸掉他两条胳膊。
而宋玉能给宋珧当侍卫长,那也是保安军里有数的高手,不光擅长枪法,学的也是正经的功夫,身手很是了得。
她能打一个宋玉,就能打一百个精兵强将,真遇见伏击,倒霉的更可能是她的敌人。
“林小姐。”
隔日,杨玉英刚到图书馆,还没坐下,外语系的讲师杨帆杨先生便寻过来,神神秘秘地道,“听朱先生说,你去四海饭店参加酒会,一幅画技惊四座,吓死了个日本人?”
杨玉英:“……传言能信?”
杨帆莞尔:“别的传言或许不能信,但是朱先生多么板正的人,他从来不乱传谣言,前几天来学校,听说私底下和人絮絮叨叨了好几个小时,想起来就要说,说得人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在琴岛,抨击日本人是潮流。
绝大多数国人恨日本。
只是恨归恨,还是不敢惹。
杨帆坐在椅子上傻笑了半天,回过头又趴在桌子上轻声道:“听说保安军那个军阀头子宋司令,这些时日一个劲儿去找日本人的麻烦,是也不是?”
她不等杨玉英回话,就自顾自地高兴起来,“真好啊,当兵的里面还有这等样的人。”
旁边几个先生闻言都道:“是寥寥无几。”
当下那些军阀,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打来打去都是自己打自己。
打自己人的时候,那是又凶又狠,可轮到跟外国人打,一下子就怂了。
杨玉英眉头略蹙。
她对这个时代,这个世界,还是很不了解,但也知道,此处已是风雨飘摇。
这些日子,她时常翻看无名卷,完全没有顾忌地去窥视日本那些当权者的信息,看到的越多,知道的越多,越能感觉到危险即将来临。
什么《对华政策纲要》,还有那个什么田中的奏折‘欲征服中国,必先征服满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国’。
意欲何为,昭然若揭!
“蛮夷小国,竟这么大的野心?”
杨玉英看到这一切,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若是换成在大顺,那些蛮夷小国敢露出这等心思,哪里还能有活路?早就被踏平了。
“哎,一提起这些当兵的我就头疼,他们要把内斗的劲儿都拿去教训外国人,咱们华国也不至于是现在的模样。”
“莫谈国事。”
那边须发花白的老先生哼了声。
他们学校每年的教学经费,老师们的工资,研究费用,学生的贫困补助,都指着上头那帮军阀给掏钱,这等话,还是少说为妙。
杨帆笑嘻嘻眨眨眼,特别亲热地偎依在杨玉英身边坐下:“好,不说这个,咱们学校今天出了件大事,工科院辛院长亲自赴英购了一批器械工具,筹办工厂,准备安排咱们学校工科的学生去实习,结果买回来的机器竟然都装不起来,急得辛院长当即就昏过去了。”
杨玉英蹙眉。
杨帆叹气:“这事传得沸沸扬扬,那批器械可都花了大价钱,如今日本那边不肯派技术人员过来维修,辛院长托关系找了两个专家,现在还不知情况怎么样。”
“杨帆。”
两个人正说话,外面门一下被推开,工科院的夏助教大步进门,一进来便喊,“叫几个精通英文的翻译,快,去工厂。”
杨帆一愣,一把拽住杨玉英的胳膊,转身就跑。
后面乌压压跟上来好几个学生。
杨玉英还没回过神就被裹挟着出了门,风一吹,脸颊生疼,也是无奈。
一到工厂,杨玉英看着那两排低矮的平房,心里就十分之惊奇!
她真没见过这样的工厂。
话说他们皇城司的兵工作坊,只是用来给暗探们制作各种器具的小作坊,都比这个显得更排场些。
可一进门,杨玉英略轻松的神态就不知不觉就收敛起来。
地上铺满了机器零件,每一堆零件旁边都站着十几个工人和学生,人人手里拿纸笔。神色肃穆。
“杨帆,你照顾好弗兰克先生。”
夏助教神色憔悴,目中隐带焦躁,显然有事要忙,并不多呆,给他们几个会英文的学生老师都分派了任务,叮嘱两声,又把那一堆英文的安装手册,说明书递过去。
“说明书只能在厂子里看,谁也不许外带。”
说完就连忙出门。
杨玉英扫了一眼薄薄的说明书,看起来很简陋,就和眼前这些机器一样简陋。
但其它手捧着资料的人,却仿佛捧着的是这人世间的至宝,双手伸直都在微微颤抖。
很快,杨玉英就没时间瞎琢磨,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会英文的学生轮番追着两个英国来的专家问问题,紧随其后,恨不得每分每秒都围着他们两个转。
其他没轮到的学生,就带着工人们研究说明书,小心翼翼地去组装机器。
花了大半日。
十几台机器终于组装起来一台。
工人和学生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真是很不容易。
工厂里大部分工人不专业,都是新招来的,大字不识一个,学生们也是头一次见到实物,唯有两个经验丰富的老工人,年纪都大了,精力不济,老眼昏花,也不能长时间工作。
两个外国专家形容冷漠,不到时间不干活,工作环境差一点也不做事,多问一句就显得很不耐烦。
所有人盯着刚刚组装好的铣床,安装人员如临大敌,穿好防护服,死死盯着说明书,一步一步启动。
主轴旋转带出来美妙的声响在工厂中响起,工人们尽皆欢呼。
琴岛大学初开始办工业,厂子里技术工人紧缺,远不能和东宁省那些大工厂比,比起早在几十年前就是工业重镇的那些大省,更是不值一提。
全靠一群生手,跟着两个爱答不理的专家,照着说明书做事,居然能把机器组装好,着实让人心中兴奋。
机器运转速度越来越快。
所有人围拢过去,不自觉越靠越近,杨玉英却一蹙眉,厉声道:“小心!”
眨眼间火光四射,杨玉英一把拽住离机器最近的老工人把他向后一拖。
断裂的铣刀片横飞,紧贴着老工人的眼皮划过去,溅起一团火星,他眼皮上也被拉出一条血丝。
操作人员连忙断电停车。
“王老爷子,您怎么样?”
“师父!”
工人们吓得心头发麻。
这差点受伤的老工人是从江南请回来的,手下养了一批徒子徒孙,厂子里他就是定海神针。
此时老人家回过神,摸了摸眼皮,笑道:“没事,没事,是我自己大意了,哎,你们可别学我。”
见大家还是很紧张,不禁又道,“这不是能操作?能操作起来就是好现象,来,我们试一试,看看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再多试几次。”
从早晨到晚上,片刻也不休息。
杨玉英一向喜欢偷懒,可此时被裹挟在这样奇妙的氛围中,竟没有感到疲惫。
工人还有工科的学生都对他们这些翻译很客气,有热水先给他们倒,中午吃饭,唯有杨帆,她,还有几个英语系的学生饭盒里多加了几块肉。
杨帆累得嘴唇干裂,拼命灌水润喉,轻了轻嗓子,竟还有力气说话:“咱们厂子建起来不容易,是老宋督军给的钱,听说老督军当时就道,可以裁军,可以不买枪支大炮,可以少娶几房姨太太,反正他儿子都有了,教育上,却不能省钱。”
杨玉英低下头,垂目看自己的手指。
她是经历过乱世的。
大顺朝也有过战乱。
她同元帅在一起时,也经历过生死存亡的危险,在虫族面前,宇宙中所有智慧种族都面临着亡国灭种的危机。
但是,眼下这个世界,还是和她所经历的都不同。
杨玉英给杨帆递了一块儿薄荷糖,可以润喉,又拿起茶缸慢慢喝了两口,转头向东边窗前看过去。
两个英国来的专家坐在椅子上,正吃饭,桌上铺桌巾,安放了一个花瓶,里面插着鲜花,精美的盘子里放着牛排,汁水丰富,配菜点缀也好,显然是真正精通西餐的大厨做的。
英国专家面上都带着一点轻佻的惬意,和远处或蹲坐,或倚墙,或半躺着,萎靡不振,浑身油污的工人像是身处两个世界一般。
“这些华国工人都是猪吗?怎么教都教不会!”
“别这么说,华国那些美丽的姑娘,还是很讨人喜欢,昨天我去见了绵绵姑娘,她也有雪白的肌肤,碧色的眼睛,漂亮极了。”
两个专家同时笑起来。
端立在旁边给他们倒咖啡的英文系讲师,眉宇间不禁一皱,手指微颤,却是没多说。
对方声音不小,杨帆使劲抓着筷子,往嘴里塞饭菜:“忍,我们忍!”
厂子还指望这两个人,不忍怎么行?
他们校长专门跑关系给工厂接了一批订单,生产钟表配件,是一笔很大的订单,关系到厂子的生死,要是能顺利完成,以后他们就能有更多的机器,让更多的学生能上手实践,培养更多的人才。
为了学到更多的东西,有些事情,只能忍。
杨帆皱着眉头,大口大口地吃饭,还催杨玉英:“多吃,咱们赶快把活儿干完,把这两个家伙肚子里的东西尽可能地掏干净,赶紧哄他们走,烦死人!”
第三百四十九章 自己动手
杨玉英被催得不由自主也多吃了两口,不禁有点撑。
“你说,是不是真的的外国人比较聪明,我们华国人的脑子不行?”
杨帆忽然问了句。
杨玉英眨眨眼:“别的不提,看看咱们的华服美食,再看看他们外国人吃的那些东西,想想咱们山珍海味的时候,他们还茹毛饮血,就知道到底是哪一方脑子不行了。”
杨帆噗嗤一声乐出来。
“说得可真好。”
两个人吃完饭闲话家常了几分钟,就又起身工作。
整个工厂大部分华国人都在忙碌,唯有高薪聘请的两个专家,显得十分悠闲。
不远处,英国专家已经吃完了牛排,取出一方手帕,细细地擦拭干净嘴和手指。
有两个梳着长辫子的姑娘赶紧过来给他们收拾桌子。
其中一个年纪较轻的英国人抬头,眼前仿佛亮了一亮。
年纪更小一点的辫子姑娘,穿了身很老旧的学生装,白色的褂子,宽松的蓝色长裙,按说不怎么显身材,但她身量很高,身材稍稍丰腴,这般一穿,竟然特别漂亮。
“你叫什么名字?”
这英国人目光闪烁,饶有兴味地打量她,很自然地伸手拉住姑娘的手,用力把人往怀里一带,那姑娘踉跄着,先是愣住,随即瞪大眼,失声尖叫,猛地一挣脱,抄起托盘砰砰砰地砸在那英国人的头上。
这攻击来得太突然,英国人显然不曾警惕,向后一躲,瞬间失去重心,连人带椅子砰一声倒下去。
哐当!
咔嚓!
“啊!”
很不巧,他腿猛地踢中了桌子,桌子撞到墙壁,阳台上的大盆景一晃,哐当一下掉下,重重地砸在他腿上!
“啊啊啊啊!”
他那位同伴惊得脸色发白:“安格斯!”
周围轮班休息和干活的那些工人,学生,一时也顾不上手头的事,连忙奔到眼前七手八脚,把人从地上抬起。
刚一动这家伙,那英国人就发出凄厉的惨叫。
“别碰,救命,救护车,我要去医院!”
安格斯嗷嗷叫个不停,疼得满脸大汗淋漓,抱着自己的腿在椅子上翻腾,几乎说不出话。
“快,快,王大夫来了。”
早有工人一溜烟跑去叫大夫,很快,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大夫就匆匆而至,手里还提着药箱,过来看了看安格斯的伤口,蹙眉道:“这是伤了骨头,来,先敷上止疼的药草,再正骨包扎。”
王大夫迅速打开箱子,从里面掏出一罐药膏,就要剪开这个英国人的裤腿给他涂抹上。
还没动手,伤者那位同伴就一把将人推开,拦在前面:“你们要做什么,我们要去医院,去找医生,不要碰他。”
杨帆和杨玉英也在,正好给充当翻译,杨帆心里不痛快,说话也有些冲:“我们王大夫就是医生,他在给你朋友止疼,你捣什么乱!”
“华国,没有,没有医术,不能治病。”
这人间或吐出几句汉语,瞪着王大夫手里的药瓶,使劲摇头。
安格斯此时疼得脸色发紫,腿上鲜血喷涌,他自己堵了半天,鲜血还是把衣袍浸透,流了一地。
因为失血过多,他人都开始犯迷糊,只是小声呻吟。
杨帆气得够呛:“当谁愿意管他?”
想救这混账,还不是为了厂子,为了机器,为了完成订单,为了院长不赔钱,为了老师们的工资不拖延,为了学生们的奖学金都能拿到手?
要不是因为这些,管他死活。
几个翻译轮番上阵,却怎么说也说不通。
人高马大的英国专家横着挡在他受伤的同伴面前,只一力要求:“我们要去安仁医院!”
杨玉英看那伤口,似乎伤了动脉。
虽然摔一跤居然伤到动脉的事情,也是世所罕见,可要是不管,便是一条人命交代在她眼前。
杨玉英盯着还在捣乱的这家伙,冷声道:“你是觉得,我们华国的医术不管用?”
“那些东西,不科学!”
英国人皱着眉,神色急躁。
杨玉英顺手从王大夫的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一手抓住他的胳膊。
“你干什么?”对方大惊。
杨玉英瞬间手起针落,银针扎入对方手臂,迎风微微摆动。
“现在,你的右腿已经不能动。”
杨玉英很满意地点点头。
英国人心下茫然:“啊?”
他本能地向前迈步,却是整个人扑倒,撞上桌子,脸色顿时雪白,额头汗水滚落。
他整条右腿都失去控制,明明能感觉到,但就是不能移动,顿时惊恐地瞪着杨玉英:“巫术!”
杨玉英皮笑肉不笑地把人一推,扔到一边去,回头对王大夫道:“王大夫,赶紧给这位安格斯先生止血,就是要去医院,也要先止血。”
王大夫连忙应了声,就上前一步干活。
这伤看起来严重,但那是在病人眼中眼中,对于大夫来说不算大事。
王大夫很熟练地给这英国人包扎固定,一边笑:“小姑娘认穴认得可真准,而且手法厉害,你那一招,我就不会,到是听我师父说起过。”
杨玉英轻笑:“我不是大夫,这只是雕虫小技,玩闹可以,治病不行。”
她这话是实话。
杨玉英家养了个新大夫,林见竹林少帅,那才是真正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她当然就没必要重复去学医术,而且她也不大感兴趣。
不过习武之人,对穴道还是要深入研究。
安格斯的这个同伴,略显古板的英国人,也就是弗兰克,盯着自己手臂上微微颤动的银针,许久才回过神,满心不敢置信。
“不可思议,这是奇迹!巫术的奇迹!”
他还是把中医当巫术,但现在和以前的想法却天差地别,如今他是好奇中透着憧憬。
其实,当下不信中医的反而是国人居多。
国外对中医的疗效处于半信半疑的阶段,一部分外国人甚至觉得中医很神秘。
只是这位弗兰克先生格外理智,唔,这会儿见识到左手臂上扎根针,右腿就动也不能动的情形,他似乎也理智不起来了。
止了血,包扎好伤口,安格斯的情况便渐渐稳定,疼痛消减,稍稍恢复精神,又变得神气十足,感受到腿部依旧不绝的剧痛,心中暴怒。
“粗鲁的野蛮人,你们敢打我,这事没完,我会去巡捕房告你们!”
虽然很多人听不懂他的话,但是总看得明白他的神色表情。
一干翻译心情顿时不大美好。
闯祸的辫子姑娘恶狠狠地瞪他,要不是有两个同学使劲抱着她的腰,拼命阻拦,看这姑娘的模样,都要冲上去咬人。
弗兰克一把按住自己的同事,戒备地看了杨玉英一眼,又看看辫子姑娘,想到刚才辫子姑娘打人时的疯劲儿,心中怀疑她也会巫术。
尤其是看见杨玉英站在不远处冷笑,心里就更是打鼓。
华国不是有句俗语,叫好汉不吃眼前亏,如今他们势单力薄,安格斯伤势还挺严重,不适合四下树敌。
一场闹剧,结束在救护车来的那一刻。
专家少了一位,工厂的工作顿时停止,弗兰克根本也不来了,还美其名曰要去照顾同事。
据这位弗兰克先生的说法,他们孤身赴华,身边没有亲故,现在朋友受了伤,行动不便,他也不放心把人交给旁人照顾,只能他自己去。
短短一日工夫,厂子里工人和领导层都人心惶惶,工科院的辛院长看着还剩下的满地的零件,瞪着复杂的装配图纸,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
杨玉英这日一边翻无名卷,一边一步跨入工厂的门,就听见一阵哭声,抬头看过去,只见两个工人蹲在地上抱头嚎啕,好些人也都蹲在地上发呆。
厂子就是他们的命,没了厂子,大家都衣食无着,由不得不哭。
工科院的辛院长前几日都在,早晨刚见过他老人家,一向梳理齐整的头发蓬乱,胡子拉碴,黑眼圈浓重,这会儿才被劝去休息,估计也难歇着,肯定又去托关系,走人情,想办法。
“我一直觉得弗兰克先生比那头猪要绅士些,没想到……也是这副德性。”
杨帆恨恨道。
“要不是咱们造的那些机器真不好用……哼。”
杨玉英换了个姿势,举目四顾,忽然就觉得奇怪:华国的机器比外国的差很多?
他们大顺同诸国工业方面差距寥寥,皇城司隐珠旗下有专门的探子负责这一块,她到没太关注过,但也知道各国都派出使团到大顺学习过船舶技术,那至少说明,大顺在船舶制造业上有领先之处。
“装配图纸在,说明书也有,我看王师傅带出来的工人技艺也算娴熟,那咱们就自己动手得了,没必要依赖两个外人。”
杨帆:“……”
她侧过头静静地看了杨玉英两眼,然后就发现她很认真。
“……林小姐,我觉得你有点奇怪。”
杨帆叹气,“我很多年没有见过你这么自信的人了。”
自己动手?这可不是华国造的那些简陋机器,都是从外洋进口的,坏了把自己拆了卖也赔不起。
谁敢说要自己动手?眼前这位偏偏就说得特别轻松。
杨帆看到杨玉英,觉得这姑娘有点像自己的兄长,她兄长是天之骄子,自小生活富贵,读书时也出众,上的是剑桥大学,成绩优异,他也很自信……但林小姐同她兄长的自信还是大有不同,林小姐似乎是对华国充满信心。
这在当下着实少见。
杨玉英说做就做,拍拍手把一干工人和学生都叫在一处,分别问过各自擅长的东西,笑道:“我念名字给你们分一下组,一共分为十三组,自己选出组长来,组长到我这儿领取一份装配计划书。”
一干人面面相觑,终归还是依照她的话做。
实在是杨玉英的语气和每一个小动作都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趁着他们还在分组,杨玉英自己把所有的零件都审视了一遍,重新规划了下位置,她看了几眼,忽然拿粉笔把其中两套机器零件画了个一圈圈起来,又在里面画了几个小圈。
“王师傅,你亲自带队组装这两套机器。”杨玉英顿了顿,“先组装这边几个部分。”
杨玉英蹲下身写出符号标志,“剩下的最后再说。”
王师傅仔细一看,总觉得杨玉英让他这么做,似乎有原因,但是具体是什么原因他又不太懂,便只道:“好,这两套机器,我和小勇亲自盯着。”
说话间小组就分好了,小组长都是由识文断字经验丰富的工人和学生们担任,拿到杨玉英分过去的装配清单说明书,众人登时就一惊。
各类图纸,说明书居然比人家附赠的说明厚十倍都不止。
再一打开,里面的图画得特别清楚,标注的也都十分明白,有懂英文的看过,瞠目结舌:“林小姐,里面这一百多条的注意事项你是怎么总结的?英国人的说明里可没提!”
杨玉英叹道:“这几套机器的型号,大部分都是十几年前的老旧机型,不够先进,但也有好处,用过的人多,装过的人多,我们就能吸取前人经验。”
杨帆:“……”
没听懂,不过无所谓,能干活就行。
缺少了两个专家帮忙,器械组装的进度竟然加快了,杨玉英调度指挥,所有人都只需要专注自己手头的事,本来这些工人一进工厂,看见满地零件那是茫然无措,一问三不知,更不知该如何下手,现在对照图纸,听人指挥,互相帮忙,居然越做越顺手。
而且没有那两个外国人在一边捣乱,不用分出人手伺候他们,大家做事还更顺心。
不过三日,大部分机器都组装好,唯独只剩下两套滚齿机,王师傅亲自动手也是一筹莫展。
杨帆也跟着发愁:“这机器可不能少,校长和辛院长拉回的订单要按期完工,这机器必须要动起来。”
杨玉英摆摆手,半趴在地上摆弄几个小零件,一只手拿钢笔,另一只手在虚空轻轻比划,比划一会儿就画一会儿,再盯着组装到一半的机器看半天。
杨帆一时也不知她在做什么,苦着脸道:“要不然我们去问问那个弗兰克先生?他不是要照顾他那同事?我们几个同学可以去医院伺候那个安格斯,只要他给咱把事解决了,怎么都好说。”
第三百五十章 自行车
杨帆口中说着要去求那两个专家,脚下却迟疑不想动。
前几日他们辛辛苦苦一直在努力组装器械,就有学生听说那两个专家私底下聊天,对他们的努力嗤之以鼻。
弗兰克还同安格斯玩笑:“若是他们自己能把机器装好,那猪也会跳舞了。”
想想就气人!
杨玉英沉吟:“他们似乎不大爱吃猪肉,可怎么总提猪?”
杨帆:“……”
“其实猪很聪明,说不定真能学会跳舞。”
杨玉英笑道。
杨帆:“……算了。”
但是问题还是要解决的,杨帆咬咬牙,恨道:“我们花钱请来的专家,不给我们把问题解决了,以为泡在医院里就算完?非让他们回来干活不可!”
安格斯还叫嚣要告他们自家的同学,我呸,敢耍流氓,没弄死他算便宜了他!
杨帆略一沉思,正准备出门,手里就被杨玉英塞了一堆图纸。
“帮我举着。”
图纸多又乱,杨帆差点没拿住,脚下紧追了两步,跟在杨玉英身后,看着她挑挑拣拣地挑选了木头和铁块,又从散落的零件里拿了两个轴承,一长一短,拔出匕首削了半天,又启动铣床切割。
忙活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王师傅走过来一看就明白了:“是不是这两个轴承的尺寸有点不对!”
“行了。”
杨玉英掂量了掂量手里的东西,道,“咱们用的材料太差,寿命肯定短,但是先凑合用一用,把订单完成再说其它。”
王师傅脸上大喜,拿着杨玉英做好的零件爱不释手。
“做得多好,哪里差了……这可是咱们自己做的,就用的自家的机器。”
他老人家都不必杨玉英再帮手,看到东西,再看了看图纸,带着一群弟子忙活起来,不过一个小时,剩下两套器械也组装好。
崭新程亮的机器散发着特别的机油味,厂子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心潮澎湃。
杨玉英笑道:“试试吧?”
众人小心翼翼地开始试机器。
这一次一切顺利,所有的机器都被启动,没有出现一丁点问题。
霎时间欢呼声四起,王师傅六十多岁的人,还和小孩子一样满屋子里乱窜,还是杨玉英手明,一把把人拽住才免了摔跤的危险。
这把年纪的老人,可不比年轻人,摔一下不得了。
杨玉英笑了笑,神色一肃:“我觉得有几台机器精度还能再提升,装配的不够好,机器性能没有全部发挥。大勇哥,你和我一起,咱们两个重新给调试调试。”
“好。”
大勇是跟着师傅自学成才的工人,最看重的就是技术,能有学习的机会,他可半点不怕麻烦。
但凡能学到一手半手的,以后吃喝都不必愁,不知道多少人要捧着真金白银请他们去帮忙。
杨玉英点点头:“其他人都准备开工,先把订单都完成,才是真正的万事大吉。”
工人们轰然应是。
整个工厂瞬间就热火朝天起来。
大家都特别高兴,杨帆高兴地中午多吃了两碗饭,忽然皱了下眉头。
好像忘了点什么?
杨帆皱眉沉思,没想起来,再一看厂子里大家高兴的笑脸,顿时就不去瞎琢磨。
……
辛院长立在医院门口,神情憔悴,嘴唇上的疮口疼的厉害。
他立了一会儿,茫然回头看了眼医院,揣着手慢吞吞地回了学校,坐在办公室里半晌不想动,伸手碰了碰电话,却终归没有拨打出去。
老韩帮他已经帮得很多。
办厂子的经费是老韩同赵校长,还有他,去张老帅府上磨了半个多月,才给磨下来。
订单是老韩辛辛苦苦去拉的,原材料都是他自掏腰包托远山贸易的关系买回来,赔上的不只是钱,还有自己几十年的名声,如果这回订单出错……
“哎!”
辛院长想好了,要是这回订单完不成,他就把自家的房子给卖了,怎么也不能让老韩吃亏。
沉吟许久,辛院长终于咬咬牙,狠下心打通了货主,远山贸易公司李经理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辛院长心里哆嗦了下。
他做学问做了一辈子,从来不曾求过人,这回是他理亏,这口张开真是很难。
“李经理,我是辛国峰,关于那批订单……”
“辛院长啊!”
那边李经理的声音高昂,十分开怀的样子,“那批货我们很满意,真是没想到咱们琴岛本地也能生产精密部件!现在已经测量过,误差都很小,非常好,比我们去年从日本订购的那批货也不差呢。”
“辛院长你放心,咱们远山可不拖欠货款,今天会计就会给你们把货款汇过去了,下一批订单还要劳烦辛院长给盯着些,只要还是现在的质量,以后我们远山所有订单,优先找你们的厂子。”
辛院长:“……”
他晕晕乎乎应付了几句,挂断电话,心中惊讶至极。
订单完成了?
不可能啊,这几天他四处奔波想找技术人员,把自家器械给装起来,机器都没装好,上哪里完成订单去?
总不能厂子里的工人们给人手工打磨吧。
就算王师傅有这手艺,有这能耐,可那是五千多个件,不是五个,靠人去打造,那猴年马月能完工?
辛院长再也坐不住,匆匆忙忙起身就赶去工厂,人还没到,便听工厂里一阵喧哗嬉笑。
下了黄包车,辛院长整理了下衣襟,才要过去,就见大门一开,乌泱泱出来一群人。
他都被挤得向后走了一步,踮起脚尖便见一个年轻女人,似乎是叫杨帆,应该是英语系的讲师,此时正骑着辆……自行车从厂子里出来。
这车子比平时经常见到的那些,尺寸要小上一半,显得娇小玲珑。
打眼看去,座子,横梁都是木质的。脚蹬也是木质品,连轱辘都是木头做的,但它的确是辆自行车,而且走起来颇为流畅,打眼瞧去并无缺陷。
“咱们这器械还是不适合做自行车,车出来的零件都太小。”
杨帆激动得脸颊飞红,虽然说不适合,但声音软绵绵带笑,显然很开心。
“小有小的好处,轻便,适合咱们女孩子,也没什么不好的。”
几个女学生嘻嘻哈哈地追在一旁,“没想到啊,这还真能生产出来,林老师,你果然是有一手!”
他们厂子这几日三班倒,人休息机器不停,终于赶在昨天把所有订单完成。
众人可是好好松了口气。
要知道为了这笔订单,王师傅的大弟子魏勇,二弟子郭明,两个都连婚姻大事都没顾得上操办。
他们早年就定了亲事,王师傅准备让两个弟子下个月成亲,也是为了成亲时能拿得出一份更妥当的聘礼,王师傅才带着两个弟子接了辛院长安排的活。
以他老人家的本事,想到申城或者燕平等大城市的大厂子去谋一份差事一点都不难,但辛院长给开了高薪,这才让他下定决心过来。
如今可好,为了工作,正经事都给耽误了。
魏勇高兴过后,回过神就发愁:“我一直想着给阿曼买一辆自行车,她想上学,有了自行车,她去上学也方便,师傅你有没有门路给我想想办法。”
一众人又七嘴八舌地给魏勇出主意。
大家这阵子吃住都在工厂,日日夜夜在一处,关系越发亲近,魏勇成亲的事,所有人都很关心。
杨玉英听他们议论半天,厂子正好有一辆老旧的自行车,她去瞧了两眼,又借来溜了两圈,都不必拆卸便把这车子了解得透彻。
“这自行车不就是这么几个部件,又不复杂,我们守着机器,材料还剩下不少,自己造一个不就得了,何必要买?”
杨玉英登时诧异道。
王师傅等人尽皆愕然。
不过造自行车这事儿还真足够吸引人,杨玉英随手画了个解剖图,王师傅左看右看,虽然有些地方恐有为难,但身边这群孩子很有雄心壮志,那就该鼓励。
最后造不成,也不过是耗费些材料。
这器械买回来便要用,不用放着生崽子不成?
众人说做就做,还是杨玉英挑头,折腾了半宿又一早晨,终于把第一辆自行车给造了出来。
崭新的车子,又洋气还漂亮。
而且同其它自行车比,坐上去更舒服,当然,这有可能是试骑的杨帆小姐的心理作用而已。
“林老师,我们再多生产几辆,打入全国市场,这市场很大,咱们发了!”
杨帆得意洋洋地道。
杨玉英摇摇头:“铁的质量不过关,钢制的成本太高,而且咱们的机器生产飞轮和链条实在不容易,都要手工加工,产量肯定上不去。”
“在申城,一辆车子要一百五十块,而且有价无市,可不是什么人都买得着,咱们就是一辆卖个一百,也是血赚……眼下这点困难算什么!”
钱在不远处招手,工人们的工作热情一下子就澎湃得不行。
杨玉英哭笑不得。
最近被他们催着干活,画了一张又一张设计图,又要盯着质量问题,又要教那些总会犯下各种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的错误的工人,怎么避免错误,她简直疲于奔命,就忍不住想,要是夏晓雪在就好了。
她们家晓雪若在,这些活哪里用得着她亲自动手?
却说一干工人学生看着自家生产出来的自行车两眼冒光,生产出第一辆,下一辆还远吗?
辛院长一时也是不知今夕是何夕,晕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人群,一把拉住满脸油污的王师傅:“咱那订单已经完成了?这是什么?”
王师傅诧异道:“订单昨天就完成了,人家过来检查过,很满意,已经打包运走,尾款说是今天给汇过来,怎么,对方不肯给钱?咱们的货有问题?”
“没有,不是。”
辛国峰怔怔道,“远山贸易是大公司,山西陈家的产业,陈老先生为人正派,做生意更是童叟无欺,怎么会拖欠咱们的货款?”
他此时终于有一点真实感,忍不住上前走了两步,伸手摸了下杨帆正推着的车子。
“自行车?”
杨帆点头笑道:“院长是不是太累了,瞧着有点精神恍惚。”
辛国峰心中一点点浮现出喜悦来,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摸那车身,触手光滑,整个车身上,祥云环绕,金龙摆尾,口吐‘琴岛大学’四个字,十分讲究,很是漂亮。
他越看越欢喜,又问:“我们厂子生产的?我们的厂子?”
杨帆这会儿到不嘲笑他,想刚开始,林小姐突发奇想画了图纸,大家闹闹哄哄地要造自行车,她心里其实也觉荒谬。
辛国峰猛地一握拳,一时间只觉气血上涌,豪气冲天!
谁说他们学校办厂子是胡闹?
哪个胡闹着办起来的厂子能生产得出自行车?
杨玉英苦笑,试探着提醒两句:“小规模制作还无妨,要是想形成规模,这些机器还不够,材料方面也麻烦得很。”
这年头,钢铁是军用物资,想采购哪里那么容易?
他们厂现在的这一批原材料,那是因为远山贸易的关系才拿到的,凭他们自己,恐怕不易。
杨帆听她这般说,也替自家厂子发起了愁。
她如今已经忘记,她是学校英语系的讲师,主要职责是教学,另外被交付的工作是翻译。
这厂子,同她其实没太大关系。
不过,她们两个这般想,着实还是小视了当下一所大学的能量。
第二日,辛国锋就特别正式地邀请琴岛大学校长赵天成,还有几位校董一起出面,打算跟杨玉英签订一份合同。
杨玉英也不拒绝,看过合同之后一字未改,挥笔签字。
辛国峰眼睛顿时红了。
他们给杨玉英的条件并不算特别好,就她这样的技术,无论是自己筹资建厂,还是去和更大的势力合作,再加上她和那位宋司令的关系,赚的都只多不少,但是,她竟然没有拒绝。
仁义啊!
辛国峰握着杨玉英的手臂,脑补了不知多少热血衷肠:“林小姐你放心,咱们厂子赚的每一分钱,必然都用在学生身上,用在学校的教学上,请你监督。”
杨玉英:“……”
自行车又不是她发明的,她不过给画了几张图纸,最多添加改进了一些小部件,比如说刹车系统,她就特意改进过,但是,以她的贡献,学校工厂给她百分之十的股份,她都觉得多了好吗?
第三百五十一章 怪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