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恐惧
刘承羽满头雾水地看着邢捕头带着人奔忙。
从铁匠家借来的大铁桶。
煤油堆满地。
济民医馆的人吓得瑟瑟发抖,也不知谁说了句那人要烧死我们!
一句话,所有人都开始吵嚷。
“放我们出去!”
“你们要做什么!”
“阿爹,阿娘,救命!”
还有的呜咽哀求,跪下给刘承羽磕头的:“大人,我们没犯过王法,都是普通百姓,您可不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去死……我爹还给您老老人家送过菜呢。”
刘承羽抬起头,双眼望天。
他看着谁去死了,到底怎么回事,他还闹不太清楚。
只能说,他过分信任杨玉英那瓜娃子,直接什么都没过问,才落个如今的下场!
虽然林官他们有控制消息传播,这么大的事,如何瞒得过人。
深更半夜的,就不知多少人知道济民医馆出了事,具体情况不清楚,可又是齐陆等衙役和邢捕头打架,又着了火,区区一登州城才多大,从城南到城北,从城西到城东,差不多有一半以上的居民听见动静,深更半夜的也不敢睡踏实。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有很多受了济民医馆恩惠的人,连夜披衣服出门查探情况。
荆宅也是大半夜就亮了灯。
荆林从床上起来,外头老管事气喘吁吁地敲门,语无伦次地道:“赵神医被登州府,不,是皇城司的人给抓起来了,听说还放了把火,现在济民医馆是一片焦土,血流成河。”
“啊?”
荆林猛地起身,不顾他老妻在后头呼喊,拔腿就走。
“都是些什么人,居然这般嚣张,当我们登州老百姓全是死的不成?”
他妻子在后面追了两步,没有追上,心中一阵不安,忙招呼左右的侍卫跟紧了老爷,自己也不敢睡了,忙起身去孙儿房里,看见孙子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甜,才松了口气。
却说荆林赶到知府衙门时,衙门外已经聚集了好些人。
有普通百姓,也有如荆林一般颇有威望的,什么致仕的高官,名士,举人,秀才,小半个登州的人都给惊动了。
刘承羽也不好把这些人都拒于门外。
“刘大人,你究竟为何要抓赵神医?”
刘承羽苦笑:他只听邢捕头他们简单说了说经过,说是怀疑赵锦手中有一种恶毒蛊虫,钻入人体会把人体吃空,十分骇人。
他都来不及细问,这帮人就过来堵门,真无法确定具体情况。
虽然心虚,但刘承羽做了这些年的官,也不好相与,知道此时该有怎样的表现才更合适。
他登时肃然道:“荆员外稍安勿躁。”
刘承羽似乎胸有成竹:“我们不是抓赵神医,实则是为救她。事已至此,到也不必瞒着各位。”
“赵神医常用的一种药,说是神药,能治百病,看着莹白如玉,细如虫卵,其实是蛊虫,十分霸道可怖。”
刘承羽眉宇间流露出冷厉之色,“他们医馆里的帮工白二娘已然发作,若不是皇城司的大人们应对及时,此时我登州已经全都完了。”
“……蛊虫危害非常大,带赵神医他们过来,也是怕他们身上有蛊虫而不自知,全是为了他们好。”
众人:“……”
荆林蹙眉,怒道:“你们什么意思?赵神医的药是蛊虫?开哪门子玩笑!赵神医何等人物,一向悲天悯人,只有救人的道理,怎会害人?”
众人义愤填膺,满腔怒火,尤其是荆林,他宝贝孙子刚被赵锦治好,又觉得皇城司的人是要害他家孙儿,此时怎会不怒,“刘知府,你脑子糊涂了吧,赵神医拿蛊虫当药给我们治病,害死了我们,对她有什么好处?你当赵神医和你一样,也是个老糊涂不成!”
其他人也纷纷道:“就是,刘知府你可不能让皇城司那些人给糊弄了去。”
刘承羽:“……”
皇城司的威名,可不光是在他们官员这儿如雷贯耳,对老百姓的威慑力也是有的,怎么他们登州府的百姓就这么牛气?
府衙嘈杂如闹市,叽叽喳喳的声音吵得刘承羽头疼。
这一炷香的时间可真难熬。
幸而杨玉英来得极快,刘承羽正同荆林他们分说,只听马蹄声轰鸣。
杨玉英骑马直直冲入府衙。
赵锦本在发呆,看到她的身影,立时起身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护住她身后的帮工和病人:“杨大人,有什么事你冲我来。他们都是我的病人,我们二人之间的恩怨,不该牵连到他们的身上。”
这里是登州府,自有人知道杨玉英和赵锦之间的恩怨,立时便小声说了一遍。
荆林闻言也愕然。
其他人心中都有些别扭。
杨玉英和沈若彬,赵锦这三个人的恩怨,别管怎么说,人家杨玉英也无措。
众人对赵锦是真心感激,正因为把赵锦看得很高,对于她也有更深的期望,现在发现,原来她也并不完美,心情颇为复杂。
荆林凝神想,那时候赵神医年纪还小,再说,这等事也不能只怪赵神医。
赵神医这么好的人,必是那沈若彬一力纠缠,赵神医念在往日情谊,不忍心拒绝他。
眼看杨玉英快步走过来,荆林不自觉挡在赵锦面前,冷声道:“皇城司的人,难道要公报私仇?”
杨玉英跟邢捕头打了声招呼,直接拎着铁桶过来,摆在济民医馆这些人身前,又令府衙的衙役在后面四周都升上火,就伸手拔出金刀。
众人大惊失色。
荆林死死盯着她,神情戒备。
尤其是杨玉英竟伸手轻轻一挥,推开他,抓住赵锦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面前。
荆林皱眉。还不等他开口,杨玉英又道:“邢捕头,让他们退后。”
邢捕头连忙和衙役们拉出一道人墙,将簇拥在赵锦身边的其他人都隔离出去。
杨玉英目光一扫,便反手在自己手腕上一割,鲜血涌流,如一条细线,先落在赵锦的指尖上,又轻轻落入铁桶。
众人一愣,刘承羽都吓了一跳:“小祖宗,你做什么!”
杨玉英:“站远一点。”
不等刘承羽说话,邢捕头他们就提溜着自家大人往后推。
杨玉英压低声音,很简略地道:“美人蛊会被有灵气的血肉吸引……”
她声音越来越低,“嘘!”
荆林等人也不知怎的,忽然就被她的神色所慑,一下子闭上了嘴。
周围顿时安静,夜幕下,风寒露重,气氛颇为奇怪。
荆林忽然揉了揉眼睛,其他人也瞠目,个个屏住呼吸,连赵锦嘴唇都开始发抖,忍不住呜咽了声。
“那是什么!”
几个济民医馆的病患,虽然隔着人墙,却骇然变色。
赵锦的脸上忽然浮现出青色的斑块,斑块迅速移动,一路移动到脖子以下,她看不到,却能感觉到酸痒疼痛。
她一只手被杨玉英紧紧抓住,另一只手不自觉伸出去撕开袖子,拼命抓挠了几下,却是一下子顿住,惊叫:“啊!”
青灰色的斑块一下子膨胀开来,又酸又痛,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到手指上。
她整个手指肿得可怕。
“手,我的手!”
赵锦嘴唇发白,浑身都在颤动。
杨玉英出刀一划她的指尖。
瞬间,左右还在吵嚷的病患等人就齐齐愣住。
无数乳白色的虫子竟从赵锦的手指蹿出,争先恐后顺着杨玉英的血涌入铁桶。
荆林离赵锦最近,看得最清楚,他猛地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只觉腹中翻江倒海,实在忍不住,扑到一旁剧烈呕吐起来,吐得昏天暗地,眼前发黑。
赵锦却连吐的力气都无,只能干呕,整个人已经虚脱,瘫倒在地。
杨玉英始终镇定地掐着她的手指,一直到那些虫子出来的越来越慢,最终停止,她才松手,转身拿起火把。
铁桶装了有三分之二的虫子,都肉眼可见地膨胀,长大,那么小的虫子,竟然有些凶猛。
杨玉英一刀削火把,削出一朵火焰,火焰落入铁桶,轰一声烧起来。
噼里啪啦的响动接连不断。
无数人脸色惨白地盯着那些虫子。
杨玉英叫了两个衙役过来盯着:“如果有逃生的,拿着刀往死里打,没关系,就当苍蝇那么打,不要怕!”
两个衙役紧张的满头大汗,却是用力点头应下。
杨玉英目光一扫,高声问:“谁还吃过赵锦给的药,自己站出来。”
一众病患面面相觑,好几个人都瑟瑟发抖,帮工,医女,甚至那些老大夫们,眉心狂跳,眼前一片黑暗。
怎么会这样?
他们看向赵锦,满目的不敢置信。
一个一向把赵锦的话奉为圭臬的老大夫,完全不顾虫子的可怕,扑过去跪在赵锦面前,急声道:“赵神医,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给你下毒?”
赵锦嘴唇抖了抖。
杨玉英哪里有时间看他们的闹剧,厉声道:“你们不来,我随意指,就你。”
她说着,信手从病患堆里拽出个年轻的小伙子。
邢捕头连忙又拿来铁桶,灌上煤油。
同样的程序。
等无数的虫子从小伙子的指尖涌出时,这年轻人几乎要疯掉,其他人也要疯。
第三个人,第四个人……
这时,已经不是杨玉英要喊人过来,而是所有人争先恐后地想要尽快驱除身体内的蛊虫。
邢捕头头皮发麻,高声道:“玉英,你流了好多血,非要你的血吗,我老邢皮糙肉厚,血多,用我的!”
杨玉英苦笑:“主要是灵气……哎,要是能用你们的,我早开了口,哪里还用邢捕头你自己站出来。”
她伸了伸腰,咕哝:“好累。”
眉毛一挑,开玩笑道:“要不歇一晚?”
周遭百姓顿时哗然。
邢捕头到不觉得歇一晚有什么不好:“赶紧歇一歇吧。”
虽说血流很细,可再细也架不住一刻不停,邢捕头看杨玉英的脸色,都觉得她今晚就会猝死。
杨玉英沉默,摇摇头:“我不敢。”
没人知道这些人是什么时候染的蛊虫。
没人知道蛊虫会不会下一刻就成熟,开始撕咬他们的五脏六腑。
哪怕只提前一刻钟,就能救活一个人。
杨玉英轻声道:“继续。”
又眨了眨眼:“放心,我又不傻,肯定不能靠我一个人。今天就这么几个人,还不一定人人都中了蛊虫,不算大事。”
不多时,林官来了。
又片刻,夏志明来了。
欧阳雪,叶梦然,林见竹,燕忘川,轮番过来‘献血’。
府衙里的压力顿时一轻。
人数一个又一个相继减少,有好几个人体内并没有染上蛊虫。
众人都松了口气,幸好还有人幸免于难,那些没乱吃过药的,总算放下心。
他们都很怕就算自己不吃药,只是接触,也会传染上这种东西。
不过,即便是这些人清楚自己并没有吃过赵神医……给的药,但也一样簇拥过来,让杨玉英检查,谁敢百分百保证就没事?
只要想到虫子呆在体内的感觉,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们也不敢去赌。
一夜就这么过去,风吹着府衙的灯笼摇摇晃晃,蜡烛都烧干了,剩下的人数越来越少,大家终于看到了曙光。
好些病患脸上的神色都放轻松了些,心道,其实就是看着恶心,也很容易处理!
“阿巧,阿巧。”
就在这时,一老汉猛地站起身,看着背靠着石柱躺着的女儿,神色惨变。
“啊!”
这父女两个周围的病患齐刷刷退开,就见阿巧姑娘好好一个珠圆玉润的女子,瞬间皮肤坍塌,干瘪成一张薄纸。
那姑娘最后一刻还张开嘴,眼神茫然:“阿爹?”
下一秒,人就没了声息。
众人哑然,目中露出极度恐惧。
阿巧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此时欧阳雪正在放血,轻轻弹动,血珠化作血雾,无数虫子从阿巧姑娘的身体里冒出,飞蛾扑火一般扑过来。
欧阳庄主的眉峰,就似万里高原之巅,终年冰雪浸染,他的眼睛里也是一团霜色。
血雾结冰,落入桶内,碎裂成沙。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从头到脚一点点凉了下来。
荆林虚弱地看着赵锦,嘴唇发颤,两次试图开口,可是嗓子沙哑,竟然说不出话。
许久才颤抖着声音问:“赵神医,你是真的医术通神,救我孙儿,没有用你……那种药,对不对?”
第二百三十章 紧张
赵锦有些走神,一时没回应。
荆林定定地看着她,只觉寒气从脚心一路蔓延到眉心,胸腔跟堵了一块巨石一般,喘不上气。
怎么办?
荆林这一辈子顺风顺水,年幼时父母慈爱,家庭和睦,之后虽未科举,却也继承家业,壮大门楣,在外受人尊重,娶得娇妻,生下爱子,生活美满得很,从未经受过挫折。
也就是儿子的婚事略有波折,子嗣不丰,让他愁了几年,后来金孙降世,那就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
他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这般害怕。
荆林转过头看杨玉英。杨玉英正同林官和夏志明说话,捕快衙役们在清理院子,人人精神紧绷,生怕有什么地方忽然冒出只虫子。
忽然间,衙门里的老老少少,尤其是济民医馆的人,匆匆而至,将杨玉英团团围住。
“杨大人,我们是不是没事了。”
“杨大人,我胸口好疼,特别疼,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的手,我的手……”
这些人虽得救治,但又怎会没有损伤?
刘承羽招呼济民医馆的老大夫们过来给大家看看,面容严肃,神态却平和。
“你的手怎么了,不就是以后手指头不大灵活,还是保得住的。都别哭丧着脸,蛊虫都没了,再怎么说,也是你们的幸运,这回要是没咱们杨大人及时应对,你们都要被啃成骨头。”
众人虽还郁闷,但随着刘知府的话一想,心中的确安稳些。
比起没有染上蛊虫的,他们当然是倒霉,但是比起那些发现时已晚,甚至还没发现的,他们已算走运。
林官高声道:“济民医馆的医案都搬出来,让我们看看。”
这一回,一众大夫都是神情沮丧,却再不敢说半句话。
等到好几筐医案倒出来,堆叠在地面上,林官头皮发麻,第一次正眼看赵锦:“我先不问你美人蛊你是得自何处,你现在就告诉我,这些病人有多少吃过你的美人蛊,你总不会不记得?”
赵锦额头上虚汗直冒,咬住嘴唇,只轻轻摇头。
她心中极乱,有种空空荡荡的躁意,心里空,脑袋空,浑身轻飘飘虚弱无力。
强撑着不肯晕死过去,脑海里一团乱麻,哪里说得出什么。
她怎竟落到了这步田地?
“我……只想救人。”
杨玉英抓起医案,迅速翻动,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林官和夏志明也不再多说。
只夏志明最后叮咛了赵锦一句:“别乱,你知道多少个名字,就说多少个。先从重病患开始,最近你治疗了多少重症患者,用没用你的药?”
赵锦沉默了下,终于精气神全失,支支吾吾地说了几个人的名字例如,荆林的孙子荆小鹤。
荆小鹤三个字一吐出,荆林就瘫在地上,半晌起不了身。
还有,登州府通判齐陆。
齐陆的名字被点到的瞬间,也脸色苍白如纸。
剩下几个都是名流。
她只说了寥寥数人,就再也说不出。
赵锦是真的记不清楚。
不只是济民医馆开张以来,每日诊治的病患多,更重要的是,她虽读了些医书,可本身医术……甚至不能说有多少医术。
自从得到神药,那神药又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哪里会吝惜?
但凡用上药,别管什么病都是手到擒来,她只管用药,有时候连病人也不看的。
病人发现赵神医记不得自己,不光不会别扭,还会觉得神医是太忙了,而且不求回报。
赵锦闭了闭眼,低下头去,她不想看到这些百姓们看她的目光。
瑟瑟秋风,昏昏月光,知府衙门的牌匾都好似黯淡得厉害。
刘承羽看了赵锦一眼,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济民医馆从去年就开张,至今也有多半年的光景,那么……最早的病人,现在如何?
他转头看自己的师爷,声音干涩:“我记得……失踪案变多了。”
师爷也满头的冷汗:“是。”
就在前日,城北豆腐坊的老板娘和她表哥一起失踪了。
街坊邻居们都道,老板娘是同她表哥私奔,可是他们去调查,两个人什么都没带,就连衣裳都原地扔下。
那时他只觉奇怪,可人找不到也只能存疑。
刘承羽胸腔中的怒火砰一声炸开,厉声道:“赵锦,赵神医,你可真厉害!”
邢捕头脸色铁青,带着衙役过去,将赵锦拖起,直接押了下去。
赵锦踉踉跄跄地走着,低着头,只觉脸颊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伤了一般,火辣辣的疼。
周围那些拥护她,吹捧她的百姓全都冷眼旁观,这还算好的,不知多少人打心里恨她。
尤其是那些被她提到了名字,让捕快们簇拥到前面来的人,看她的目光,让赵锦毛骨悚然。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上大放光明,太阳东升,朝阳的红霞落下,众人一宿未合眼,疲惫不堪,拖着沉重的身体善后,将这些惊慌失措的民众都送到衙门附近的医馆。
他们大部分人身体都受到很大的损伤。
还没出门,两个才驱除蛊虫的年轻人就喷了口血。
荆林脸色越来越白,他等了许久,不见杨玉英提他,他心里一咯噔。
莫不是杨玉英记恨,不想管他的孙子?
念头一起,荆林登时坐立难安,心中七上八下,闹腾得厉害。
杨玉英扫了他一眼,不等他过来开口便道:“你孙子的问题主要不在蛊虫,他是冤孽缠身,光是取出蛊虫救不了他。”
荆林愣住,他本长得不显衰老,可这一刻面上却皱纹凸显,忽然就老了。
他本能地颤栗,死死盯着杨玉英。
杨玉英面无表情:“我不确定荆小鹤是不是还活着。”
她顿了下,“现在有两种选择,第一种,美人蛊压制了冤孽的怨气,控制住你孙子的身体,那他就有可能还活着,我现在给他驱蛊虫,蛊虫一离体,冤孽又会缠上去,荆小鹤死得更快。”
“第二种,放任美人蛊,它会在你孙子的体内成长发育,发育完全才会彻底吞掉你孙子,荆小鹤或能多活些日子,只是会死无全尸。”
荆林如遭雷劈!
他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家门的。
荆林回到家,去看他孙儿。
荆小鹤还没起身,躺在床上正睡着,闭着眼,漂亮而丰盈的脸蛋隐隐带着笑。
“我的小鹤!”
他究竟应该怎么做!
……
登州府衙已经封锁了消息,往日里登州也不似京城那等地方,消息流通得那般快,可这一次却不同。
整个登州府都被阴霾笼罩,百姓们无不心神动荡,连茶楼客栈酒肆的人都少了。
府衙旁边几个医馆让病人填满。
济民医馆只剩下些断壁残垣。
遭受大难的病患浑浑噩噩,可痛诉中也是怒骂济民医馆和赵锦。
“什么神医,欺世盗名,我做鬼也不放过她!”
种种传言一出,世人哗然,很多受过赵锦恩惠的人,尤其是去济民医馆拿过药的那些,心中不信,却又不免忐忑。
大家众说纷纭,诸般说法交织,整个登州都置身于诡异的氛围中。
尤其是登州府衙门还贴出了公文,要求所有到济民医馆看过病的病人,但凡有得了重症,却一副药就骤然好转,好得特别快的那些,必须立即赶往府衙,请皇城司的大人查看身体。众多百姓心中更是不安。
所有人都在观望。
府衙门前,杨玉英红着眼睛,面上覆一条热毛巾,闭目养神,但只静坐了半个时辰就坐起来:“不行。”
林官身体蜷缩在几张桌子搭造的床铺上,勉强伸出手向杨玉英摆了摆:“睡一个时辰,就一个……”
夏志明随手把斗篷往他身上一搭,举目远眺,轻声道:“别急,来了。”
话音未落,他面上却显出些许悲色。
不远处一老汉,背上背着一人,踉跄着向府衙的方向跑来,左右行人皆是侧目。
远远隔着人群,看到老汉背上之人的手臂,杨玉英他们心中就明白,这人怕已是没得救。
那只手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杨玉英眼力好,甚至能看到森森白骨。
她目中也不自觉落下两行清泪,一挥手,邢捕头一行人便冲过去将老汉身上的人拖到地上,又将那老汉拽走。
“五儿,我的五儿!”
老汉不肯走,挣扎着要扑过去,“大人,我生了五个孩子,老大战死沙场,老二和老三夭折,老四死在三年前的疫病上头,只剩下这一个,就剩下这一个了!”
林官再也睡不着,爬起来坐着沉默无语。
夏志明拦了杨玉英:“我来。”
邢捕头驾轻就熟地准备好一切,夏志明把手上缠着的纱布一撕,伤口登时裂开,鲜血滚落。
血腥气一起,左右隐晦向这边打量的路人,便皆是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眼睁睁看着缩在破旧棉衣里头,头发乱蓬蓬的男子小半截右胳膊化为飞灰,密密麻麻的虫子蜂拥而出。
所有人都不忍再看。
夏志明头有些晕,天好像倒转,地晃的厉害,有点像要地震,耳朵里轰鸣。
他面上却不显,自己点火烧了这些虫,才用手捏住手心处的伤口。
夏志明默默计算了下。
杨玉英比他放血还多些。
“玉英……”
“我知道。”杨玉英看了看林官,再看看夏志明。
欧阳庄主,叶梦然和林见竹,也是残血状态,只看系统界面上每隔上几分钟就冒出来的警告红字,也知道她这些分身真是用得狠了些。
杨玉英忽然一笑,笑道:“我出京时,曾副掌事曾同我说,一步踏出京城,要独当一面了,接下来面对的必是风霜雪雨,再无片刻安宁。”
“当时我是不以为然,我回登州,这里是我老家,我的地头,皇城司威名赫赫,在这里做事能有何难?”
“现在看来,又哪里仅仅是风霜雪雨?我这登州分衙第一个案子,就累得国公世子和最会偷懒的林官林大人血流成河。”
“这个开端,可真不吉利。”
老汉抱着干枯的儿子呜呜咽咽地哭,哀嚎:“要是早一点就好了,再早一点就好了!”
他昨晚就听说了济民医馆的事,很不安。
可儿子相信赵神医,相信济民医馆,说什么都不当回事,还说自己好的很!
老汉哭着哭着就昏死过去。
光天化日之下,府衙门前,当街烧掉的虫子一瞬间就传遍整个登州城。
无数人心惊肉跳。
那些曾往济民医馆看过病的人,再也受不住,蜂拥而至。
一时间府衙门前的街道都被堵得水泄不通。
简直像是登州府的百姓们倾城而出,最起码也有几万人。
所有人都拼命向前面挤。
“先看看我儿,我儿子这两日不对劲。”
“我娘五十岁的人了,先看我娘,你们懂不懂什么叫尊老,都闪开!”
林官折扇砰一声砸在桌子上,桌子轰隆碎裂。
众人一顿,声音立时降低。
夏志明冷声道:“如果你们乱,我们会更乱,排好队,一个个上前。”
这些人面上露出惊恐,依旧谁也不肯相让。
他们心中想什么,杨玉英知道。
已经有很多病患自己尝试扎破手指,脚趾,甚至自残,就是想找出身体里的虫子,可是完全没有用。
他们满城去找医馆,找大夫求助,有几个老大夫诊脉能诊出脉象有异,可他们也救治无法。
老百姓们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们找不到任何人给他们答案。
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皇城司这些人。
可皇城司的人有几个?
此时府衙门前,杨玉英满目血丝,嘴唇干裂,形容狼狈。
林官连坐都坐不直身体。
夏志明到是端端正正地坐着,神色淡定,举止自若。可他也只有一个人。
他们能有多少血?
大家都很担心,不光是担心自己撑不住,更担心轮不到自己接受救治,皇城司的人就先撑不住。
和普通百姓不同,登州有权有势的人能接触到异术师,可先不说哪个异术师会愿意为这等事情放血,就算有人愿意,谁又敢保证简单地放血就能引得出那些虫子。
这等事,半分风险也不能冒。
一时间,仿佛登州城上下这么多百姓的性命,就全托付在皇城司众人的身上。
杨玉英轻声道:“赵锦真勤勉。”
医馆开张不久,病人却如此之多,可见赵锦兢兢业业,要是她真是位神医,那可太好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热血
杨玉英和林官两个人面上色不变,其实脑子里已经将计算能力发挥到极致。
只靠他们几个,就是放干了血,也不可能救得了这么多人。
百姓们大多想不了那么远。
但事关性命便不同了。
知府衙门前,气氛越来越紧迫。
“风雨欲来!”
林官笑道,“忽然觉得,其实登州老百姓们性情太悍勇了,也不大好。”
当年他在江南执行过几次任务,情势危殆也是有的,百姓们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同样有好几次,但是那些书生们的紧张就显得文雅,让人省心。
林官话音未落,纵身一跃,伸手捞起抄点被推搡倒地,滚入壮汉足下的孩子,把孩子往他母亲怀里一扔:“小夏,玉英!”
两个人闻声,倏然起身,刀气纵横,眨眼间两个人一东一西,以刀背拍向所有凶猛向前拥挤,横冲直撞,或者各种疯狂捣乱的那些人。
片刻之间,混乱的局面就稍稍被遏制住。
此时风越来越冷,到是阳光普照,天气晴朗。
府衙旁边种了几棵金桂树,绿色的叶子,色泽比春日里更浓,一阵风吹过,草木清香浓郁。
杨玉英头脑昏沉,端着给自己开的药汤猛灌,一口气就灌进去一碗。
林官快坐不住了,同样端着碗,细细品尝。
“药那么喝不好,别怕苦,小口小口喝更有效。”
“……干活!”
杨玉英精神一振,冲出去给排队等待的百姓们继续驱蛊虫。
一个时辰。
又是一个时辰。
随着时间的推移,气氛越来越糟糕。
“啊!娘,娘亲!”
骤然间,队伍里忽然传出一声痛哭,好多人转头,面上登时惊骇欲绝,所有人狼狈奔逃,东冲西撞地远离那边的老妪和她的女儿。
老妪胸口竟开了一个破洞。
洞里忽然蹿出一群虫子,虫子一出来,就朝着杨玉英等人飞窜。
老妪轰然倒下,竟然还活着,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她女儿跪在她身边,嚎啕大哭。
场面安静了片刻,下一瞬,所有人心中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无数人疯狂,怒吼,撕扯。
捕快们冲出去甚至动了刀,也毫无用处。
林官和夏志明提气大声喝道:“住手!”
众人却是听而不闻。
“没救了,我们没救了。”
“我有看见,刘知府让人准备了很多火药,正在埋,他想把我们全炸死!”
“呜呜,我不想死!”
“刘承羽,你王八蛋,你混账,你不是人!要我死,我先杀了你!”
捕快们喊得嗓子都哑了,依然无法控制场面,眼看登州府便要发生一场大骚乱,刘承羽面色难看之极,闭了闭眼:“请柳将军他们协助……”
刘知府已做好了丢官去职的准备。
光是丢掉官帽子,那是万幸,这一回陛下若是生气,宰了他,他也不算冤枉。
“我让人埋了火药,一旦到万不得已的地步,那……也是没有办法。”
“这美人蛊如此骇人,谁能保证不会再生出一只蛊后,如果不能在登州彻底将其消灭,让它们蔓延到外地去,我就是百死也难赎罪。”
刘承羽叹道。
杨玉英徐徐吐出口气,闭了闭眼,气沉丹田,扬声道:“云老板,我记得你女儿前年嫁到靖州府去,是也不是?”
面孔扭曲,正在人群中推拉撕扯,哭嚎不止的一锦衣员外,只觉耳旁雷声咆哮,顿了顿脚步,手脚僵硬住,神智也一清。
女儿……
他只有一女,长得漂亮,孝顺听话,嫁的也好!
“谢公子,你母亲身体不好,两年前被你大哥接去菏县寻一位致仕的老御医治病,至今还未归,不过听说身体状况大为好转,眼睛也好了,是也不是?”
差点把手指插入身边人眼睛里的谢公子,也登时住手,吓得攥紧拳头,泪水滚滚而落。
杨玉英竟一一点出好几个百姓内心一点温暖和希望,他们的亲人不在登州,没被卷入这场恐怖中。
林官一笑:“小夏,咱们家小玉英,脑子真好啊!”
夏志明也恍然。
怪不得那会儿审阅医案的时候,玉英还分神去打听这些病人的具体情况,尤其是性情,若是碰见性情凶悍的那类,总是格外注意。
现在可不就用上了。
杨玉英一路说下来,其实说的人数,和躁动的人群比,实在不成规模。
但人的冲动,其实也只是一刹那,杨玉英是对一人说的,但她的动作,表情,声音,却仿佛是在对所有人说话,很轻易就引起共鸣。
随着杨玉英的声音越来越大,众人的情绪,终于稍稍平定。
“是,我们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危机,刘大人是埋了火药,而且火药不容易储存,一旦放在府城,危险性大增。”
众人心惊肉跳。
杨玉英的声音却很平静:“但我们登州百姓,遇到的危险还少了?”
“登州自古以来就是乱地,如今战火似乎少了,那说的也是大规模的战争,可哪一年斡国不来找事?不要说偏远乡下,就是咱们登州,前些年斡国的那些畜生兵临城下,东城三分之一的房舍都被烧毁了,当时死了多少人?老的少的,可以统计的,六百四十九人。无法统计的更多。”
杨玉英对这些如数家珍。
众人听着她的话,想起这些年登州府遭遇的危机。
“你们中有很多人应该经历过那些,当时也害怕吧,那时候也是面临生死危机,命悬一线,是也不是?”
众人安静下来。
杨玉英叹道:“我想,你们那时同样很害怕。人都怕死,有多少人能不怕?”
百姓们也不知为何,脑袋还是乱的,心中还是慌的,可却不像刚才那般不清醒。
“诸位,我们现在不过是又面临一场生死危机,害怕不是罪过,也不丢人,你们怕,我们也怕,大家都是人,血肉之躯,命只一条,可是我们没法子,能不能活下来不由我们做主,但有一点,你们可以相信我,相信皇城司。”
“我杨玉英,还有林官,夏志明,三人是皇城司的顾问,今日在此负责处理美人蛊的诸般事务,在解决之前,在将你们体内的美人蛊虫都驱走之前,我们谁也不离开半步。”
“我们死了,刘大人还在,邢捕头也在,登州府衙上下这么多衙役,官兵,可以继续用我们的血肉骨头,吸引你们体内的蛊虫出来。”
众人登时都闭上了嘴。
他们此时才又想起,皇城司的这些位高权重的贵胄子弟,在用自己的血给他们‘治病’。
害了他们的,是济民医馆,是那赵锦,与皇城司何干?与这些千金小姐,贵介公子何干?
有些心性更淳朴的百姓,不禁心生愧疚。
其实……他们怎会看不出,眼前这些大人都已精疲力竭,可还顾念他们,在为他们努力,他们又在做什么?
杨玉英吐出口气:“哪怕最后,咱们都活不了,那也是命,我们死在前头,你们也别怕!”
众人哑然。
即便只有十分之一的百姓愿意思考一下,局面便逐渐,彻底地被控制住。
邢捕头趁机带着一群衙役,一群大夫,按照杨玉英给的名单,安排众人排队。
拉出长长的绳索,绕出折叠的形状,老百姓们依次在里头站好,拥堵的街市也就恢复畅通,衙门里的厨娘再给烧一些热汤热茶,好好地分到众人手中,大家的情绪便稳定下来。
京城
皇城司
邹宴正和新到的折子死磕,只听外头重鼓轰鸣,脑袋顿时一沉。
“掌事!”
残剑披挂整齐撞进门,迅速道,“登州府方向传来急讯,登州发生甲二级案件,要求周围养灵司的使臣前往增援。”
皇城司的各种密令手段,传讯手段都很多,但是像击鼓传讯,烽火传讯,只能简单传达讯息,想要知道详细情况,还要面对面交流才成。
邹宴沉吟道:“你和旧年去一趟登州。”
“是!”
甲二级案件,也就只比危及国本,关系到大顺朝生死存亡的甲一低上一个层次。
邹宴生平遇到这般案件,也不过数次而已,每一次皇城司都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也就在同一时间,大顺朝各个州郡,尤其是离登州近的州郡,皇城司的使臣们也接到了传讯。
但凡能行动的,悉数出动。
夏晓雪甚至只捞了一件衣服穿上,便一路骑马飞奔。
一路之上,飞鸽,飞鹰,快马驿卒,从京城到登州,再连接中间州郡,空中的,地上跑的,水里跑的,信件如雪花飞舞。
登州府街市上。
连续半日的放血,哪怕有轮换,林官的气色也很糟糕。
他最近身体本不好,是他们中第一个有些撑不住的。
只是林官能忍,也只有杨玉英和夏志明看出来。
夏志明看起来很好,但又怎么可能真的好?
杨玉英自己都有些撑不住。
正排队的登州百姓,度过了最恐惧的时间段,此时好些人都表现得有些麻木。
低落的情绪蔓延。
“阿娘,我是不是活不了了?”
年幼的,才十来岁的小姑娘,窝在母亲怀里,神色晦暗,小声抽泣。
刘承羽听见,跟挖心一样疼,嘴上生的那几个燎泡火辣辣的,他早就不惦记自己的官帽,他现在就盼着,能多几个人活下来。
街市上的气氛越发死寂,没人有力气说话,甚至连饭也不想吃,这时,忽然有个孩子喊:“好漂亮的鸟!”
这孩子声音清亮的很,众人闻声,还未抬头便感觉到大风吹拂。
天上真落下一只金雕。
金雕一声长鸣,甩下一封信,把头拱到杨玉英怀里蹭了蹭,才一振翅,飞上长空,徘徊半晌,倏然远去。
这金雕好似一个信号,紧接着不断有鸽子,飞鹰到来。
杨玉英眼前的信件越堆越多,她不禁失笑,斜倚在桌前,直接把各地送来的信递给邢捕头。
两个声音洪亮,字正腔圆的捕快,轮番给眼前的百姓们读信。
“……事已知悉,方硕现已到济州,必夙兴夜寐,争取于十二个时辰内赶到……”
“请梦然放心,师兄亲率雪山派三百弟子,人已到杞县,最多一日,必赶到登州,望保重。”
“……”
五湖四海,众多能人异士即将前来支援,这些信件一读,在场的百姓们精神大振。
刘承羽忽心生悲意,恨不得放声大哭。
他一直在注意杨玉英他们失血的速度。
老百姓们也便罢了,他和邢捕头他们都清楚,外面皇城司的人来得再快,恐怕也难赶在他们的极限之前到达。
刘承羽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样的决定。
放弃杨玉英等人的生命?真让他们拿命来救登州?
还是必要的时候赌一把,让这些百姓再继续等待下去,毕竟,援兵就要到了。
“师姐!”
隔着排队的人群,忽然有人大声呼喊。
杨玉英举目远望,不禁愣了愣。
不远处,一群穿着长平书院知府的少男少女,加起来有足足三十余人,正努力朝她招手。
“师姐,我们来帮忙!”
一个个年纪多在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大跨步地走到前面,笑容灿烂,“师姐,我们鸿鹄班的人都到齐了,我们也行。”
杨玉英点点头:“好。”
好些百姓看着加入到放血行列的少男少女,忍不住热泪盈眶。
“哪怕这回我们就是死了,也值得。”
再也没有人焦虑。
自家的亲人没有撑住,他们默默地收敛了尸骨,主动帮着捕快们搬煤油,拿火把,拼命去杀死漏网的蛊虫,没有一个人因为恐惧退缩。
太阳落下山,最后一抹余晖未消散,远处马蹄声轰鸣。
皇城司的大部队终于到了。
本来漫长的队伍,很迅速地就被清理消化掉,天没有彻底黑,幸存的病患和病患家属,全进了临时搭建的医疗点疗养。
杨玉英窝在椅子里,看着夏志明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写报告。
死亡人数,七十九人。
重伤濒危,一百九十八人。
这些只是能统计出的数目。
多少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夏志明沉默片刻,轻声道:“赵锦该死。”
第二百三十二章 冤孽
老龟山上风景秀丽,一年四季皆有美景,秋日更是与众不同,漫山遍野的红枫叶,衬得天地都有了别样的光泽。
皇城司的使臣们一个个忙得很,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帮着杨玉英处理善后花费许多时间,自然是不能多呆,可一日三餐顶级美食养着,想喝酒,就有比宫廷御酒还美好的酒水可痛饮,睡榻又柔软,如在云端,尤其是还有漂亮可爱的侍女小姐姐相陪左右。
那等滋味……就连失血带来的,身体上的疲惫和痛楚,竟也自然而然地缓和下来。
如今骑马告辞,于门前流连不去。
“总好像忘了点什么,是不是还有事没做完?要不咱在呆两天?你们登州分衙这边人手还是少了些。”
从靖州赶到登州府的两兄弟,他们身高体壮,失血的状态早已恢复,却是黏黏缠缠不乐意走,盯着院子里刚刚摆放好的大酒缸,垂涎欲滴。
虽然是药酒,可是同一般的药酒完全不同,药香与酒香混合,更是勾人。
杨玉英先是笑得不行,一回神,就想起来,到还真有事没做完。
荆员外家的事。
荆家。
荆小鹤坐在桌前,正在读书。
荆林和两个老友坐在外头说话,偶尔扫一眼,便能看到孙子红润的脸庞。
“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
荆小鹤摇头晃脑地背书,显得特别乖巧。
“真羡慕你有这么乖巧的孙儿,我们家那个,根本就是毛张飞。让他读书,哪里又坐得住。”
“小鹤这孩子长得好,还这般聪明,将来必有大出息。”两个老友都纷纷夸赞。
荆林勉强一笑,又想起昨天,他带着孙儿去登州府时发生的事。
皇城司的一干使臣顾问不说遍体鳞伤,也都差不多倒在了床上,杨玉英还是勉强提起精神出来见他们。
昨日,天色昏昏,下着雨。
荆小鹤一看到杨玉英,就躲回荆林的怀里,目光怯怯的,浑身微颤,乍一看,着实惹人怜爱。
杨玉英身上有点难受,头晕,心跳的厉害,看见荆小鹤,便更觉得不舒服。
她实在没有心情哄孩子,还是这样的孩子。
“赵锦已经说了,荆小鹤是吃过美人蛊,所以痊愈。”
杨玉英心里烦闷,板着脸,说话却详尽得很,“他现在能维持现状,因为美人蛊在他体内生长,为了更好的生存环境,蛊虫会吐出一种毒素,毒素在体内蔓延,以后十年二十年的身体潜力会在短时间爆发,让他的身体呈现最佳状态,更精神,显得更健康。”
荆林浑身一颤。
“我马上就能将他体内的蛊虫逼出来,但我可以告诉你,之后他会重新被冤孽缠上,生还是死,我无法决定。”
荆林一下子就害怕起来。
他有诸多的担心。
当时亲眼见到的,蛊虫被引出之后,登时就毙命者,数不胜数。
而且,杨玉英真的肯好生救他的孙儿?
荆林自然知道杨玉英对他的小鹤有很深的误会,不光是讨厌,而是深深厌恶。再说,自己曾坏她名声,做得也不地道。
她会不会故意害死小鹤?
荆林以前也不是个以最大的恶意揣摩别人的人,可对他自己唯一一个孙子,哪里肯冒半点风险?
“异术师那么多,也不是只有皇城司的人,才会救人。”
荆林陷入沉思,喃喃自语。
旁边他两个好友都对他了解甚深,自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心中都有些为自家老友这性子发愁,但现在已经这么愁了,自是不去说他,只能祝福。
说话间,门外便有小厮来报:“老爷,黄道长和云大师到了。”
荆林猛地起身,徐徐吐出口气,神色间染上一点喜悦。
黄道长是武当山出身的道长,擅长驱邪,在大顺朝多个州郡都很有名望,要不是他老人家最近在登州附近游历,想请他来可不容易。
云大师的身份更不得了,他曾差一点入选山河祭的祭司备选,只是后来因为年纪太大,体力不济,而且没通过第三重考验,离开了山河祭。
可即便如此,云大师数年间在江南等地闯下偌大的名头,不光剑法了得,且具一对灵眼,既能通阴阳,也能预测吉凶,最近两年更是在江南做过两件大事,其一,为江南豪富人家王家的小姐招魂,让其起死回生。
其二,今年年初,江南发生了一桩骇人听闻的大案,江南泌水乡挖心案。
短短半个月内,七十九人被挖心而亡,有目击者称,说是当地的泌水娘娘现身食心,想要平息娘娘的愤怒,需得每年供奉童男童女各五十人给娘娘享用,否则血案还会继续。
当地官府束手无策,云大师挺身而出,隐身献祭大典,诱出作恶的凶徒,一举擒杀。
哪里是什么泌水娘娘,分明是不知从哪儿得到邪门功法,只学会一点皮毛的蠢货,自以为能拿人心炼药,提高修为,才闹出这等事端。
这人虽蠢,一身邪门能力却是真的,速度快若闪电,身具铜皮铁骨,一双手能分金裂石。
云大师是一眼看破他的行踪,又察觉此人弱点,这才将其抓住。
从此,云大师一战成名,今年年初,登州府通判齐陆齐大人,召集各地的奇人加入登州府,负责处理那些疑难案件,齐大人祖辈同云大师家交情深厚,这位大师才从江南来到穷乡僻壤的登州,跟了齐陆。
荆小鹤当初脸上出问题的时候,荆林就找过齐通判,连济民医馆的赵锦,也是齐通判帮忙引见,如今事情发展至此,齐陆对荆林也是满怀愧疚,听过他的顾忌,左思右想,终究还是请云大师来帮个忙。
荆林双手握紧,紧张地看着黄道长和云大师仔细给孙儿诊断,双唇紧闭,不敢出声。
许久,黄道长轻声道:“的确像是染了晦气,云大师,你觉得如何?”
云大师点头,忽而一笑:“说的那般夸张,未免危言耸听,我看只要驱除了蛊虫,剩下那点晦气,伤不了小公子。”
荆林一愣,心登时放下大半:“当真?那皇城司的杨大人,她说,她说我儿情况很糟。”
“荆老爷口中的那位杨大人,如今也不过是双十年华,婚姻不顺,命途多舛,在长平书院读了几年书,好不容易谋得出身,入了皇城司,结果却被打发到登州这等地方,怕是心里头也不大舒坦。”
云大师笑道,“其实也是荆老爷脾气倔了些,当初她说的严重,你就听一听,她要显摆此事之难,便让她显摆显摆,只要她最后能治好了小公子便好,至于她借事难,彰显名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荆林愕然,张了张嘴,到底没说话。
他没和云大师还有黄道长如实描述当初杨玉英说的话,仅仅是概而括之而已。
实在是杨玉英的话太过骇人听闻,他也不想孙儿的声名受损。
且最近这些时日,市面上的流言都集中在那美人蛊上,谁还记得荆府小公子的事?如今,怕是两位大师稍有误会,以为当初杨玉英只是想要扬名,才故意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荆林讷讷半晌,还是低头没吭声。
只要他孙儿能好,何必管两位大师误会什么!
说话间,云大师和黄道长就笑盈盈请荆小鹤出来坐下,黄道长拿出两颗灵石,又让荆准备许多玉石,神色凝重,伸手一挥,灵石玉石齐齐飞出,扎入地面。
荆林心中一跳,面上便露出些许喜悦。
看来这黄道长是真有本事!
云大师也一派高人风范。
荆林吐出口气,默默祈祷:“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还请保佑我孙儿平安无事!”
又想到黄道长是道上,连忙又道:“三清祖师在上,还望庇佑我家孙儿平安。”
皇城司消灭美人蛊时,就当街做的,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黄道长和云大师做起来自也没什么难度,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蛊虫尸体就堆了大半桶。
下一刻,灵阵散发出一层亮光,轻轻覆在荆小鹤的身上,光芒散去,荆林定睛一看,登时大喜孩子好好的。
“哈哈,幸不辱命。”
云大师笑道。
荆小鹤竟未曾觉出半点痛楚,扬眉一笑,面色红润有光:“祖父!”
荆林看着健健康康的孙儿,哈哈大笑:“好,好!黄道长,云大师,老朽准备了补血的膳食,还请入席。”
他毕恭毕敬地恭请,刚一躬身,就见云大师的脸色不对,再一转头,只见黄道长忽然伸手握住腰间桃木剑,神色大变。
荆林顿足,心中陡然升起不安。
窗外的太阳不知何时被乌云笼罩,屋子里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他回过头,却看不清楚孙子的眉眼:“小鹤。”
“祖父。”
荆小鹤甜甜地应了句,伸手拉住荆林的胳膊,荆林被拉了这一下,登时打了个冷颤。
小鹤的手,冷得像冰块。
他再仔细一看,一下子身体僵住,由心底深处蹭蹭地向上冒寒气。
“脸,脸!”
“嗯?”荆小鹤一转头,借着旁边镜子,看到了自己的脸,只一瞬间,他的身体就垮了下来,先是脸上起脓疮,他不敢置信地身上一碰,鼻子竟……掉了下来。
剧痛!
荆小鹤一瞬间疼得出不了声,只片刻,他就想死!可是他不光没有死,连晕也不曾晕过去。
荆林努力转动僵硬的脖子:“道长,大师!”
“噗!”
黄道长和云大师身体如遭重击,齐齐喷出鲜血,“不可能……这是什么东西!”
杨玉英此时正呆在家里陪林官和夏志明一起写报告,顺便修养身体,得了消息也只能匆匆起身出门。
林官趴在窗口看她出去,百无聊赖地道:“世间自有其因果轮回,咱们能管那该管的,这些不该管的,随它吧。”
杨玉英失笑:“你消息到挺灵通。”
“也不看小爷我什么出身。”
林官病恹恹地道,“不过你过去一趟也好,善行需得让人知道,恶行也不能总被遮掩。”
杨玉英到荆家时,荆小鹤的半边身体已经长满了脓疮,手指也掉落,只剩下一丝气息,可这丝气息,也只能让他痛不欲生。
荆林和妻子哭着跪坐在一旁,他妻子手中还拿着把匕首,却是迟迟下不了手。
黄道长试图用真气缓解荆小鹤的状况,可真气流失,他本光滑的一张脸都变得沟壑纵横,却是没有丝毫用处。
云大师呆坐在一边,口中喃喃自语,茫然无措。
荆林抬头看到杨玉英,杨玉英一跨进房间,那股缠绕的阴冷之气,居然便悄悄散了。
她抬手做了一个搀扶的动作,黄道长胸腔顿时鼓胀收缩了下,吐出口气,精神一振,脸色好转,站起了身。
云大师也觉肩头重担一轻,气色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些许。
两个人面面相觑,齐齐拜谢。
荆林登时如见到救命稻草,竟身体瘫软,跪了下来,砰砰磕头:“杨大人,你救救小鹤,救救他,他还小。”
杨玉英抬手阻住,神色肃穆,问荆小鹤:“你可知罪?”
荆小鹤已连哭都哭不出,一只眼睛浑浊,大约是瞎了,另一只眼里流露出的全是苦痛。
“疼……”
杨玉英半点也未曾同情,只道:“你心里其实知道,你都犯了什么罪,说吧,把罪行说出来,否则,你会永远疼下去,生生世世都无法解脱。”
荆小鹤眼底先是有些茫然,却又转瞬间回到了出事的那一日,他浑身发冷,不由自主地开口道:“那一日,我同杜仁出去玩,我们很无聊。”
“游戏都玩遍了,没有意思,我们就跑到悦湖山去,正好林子里有只小猫,杜仁拿着刀,去割小猫的耳朵和尾巴,却被小豆腐姐姐看见了,她骂了杜仁,还放走了小猫。”
“杜仁很生气,就带着我们一起逼着小豆腐姐姐给我们当猫,跪在地上爬着陪我们玩,可是她说什么也不肯,杜仁特别生气……他们就打她,骂她,还把她推到湖里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善心
荆小鹤耷拉着着头,蜷缩着身体,痛苦呻吟,声音微微发颤,就如一只刚刚离开母亲,对这世上的一切都充满恐惧的小羊羔。
“都是杜仁做的。小豆腐姐姐不小心松开了树枝,被卷入漩涡,他们害怕,就逃走了。”
荆小鹤的声音很低,沙哑难听,说到一半,甚至连声音都很难发出,面孔越发显得狰狞可怖,小小的身体,稍一碰触便血肉模糊,简直不似活人。
“然后,然后……有个女人救起了小豆腐姐姐,也救了我……”
“……她不小心掉到坑洞里去,我很害怕,拼命地逃走,被家丁看见抱回家,我担心祖父生气,就没同任何人说。”
一边说,荆小鹤一边大口大口地喘息,看起来可怜极了。
杨玉英却觉一股寒气扑面而至。
她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是仿佛迎面撞上一堵冰墙,人心底深处那些热血与豪情都似要凝结。
心底浮现出一点,想保护的东西,拼命想得到的东西,一下子被掐碎掉那种隐隐的痛感。
也只是一晃神,杨玉英就恢复。
她只是联想到了当年,那是多少年来着,她已然忘却。同元帅在一起,日子过得既快且慢,好像都记得,又好像因着全是快活,也就不大记得了。
似乎有一年,元帅同她讲过一个故事,是说他们联邦第一军的星辰舰队,去某星系参与救援活动,其中一艘小型救援飞船意外发生事故,不得不在一颗荒蛮古星球上迫降。
当时整个星系都被虫族侵袭,那颗古星球灾厄连连,土著居民贫寒困苦,飞船上两位船员无意中看到一古星球的孩童忍饥挨饿,便将自己的口粮给了对方。
不曾想,那孩子却恩将仇报,给两个船员下了迷药,不光把他们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抢走,还要让他们两个当祭品,送去给那里居于地窟中的怪物。
两个船员虽都是文职的医士,可也有些身手,联邦上下,就是普通人一路完成基础教育,身手也不会很差,至少不会连个孩子都打不过。
可谁能想到,那般天真可爱的孩子,前脚自己刚细心呵护,为其挡风遮雨,甚至于还在猛虎口中救了他,他就算不感恩戴德,竟还会害他们?
当时要不是第一军的士兵及时赶到,他们两个医士就被人给活生生烹熟。
从这古星球上回去,两个医士做了大半年的心理治疗,这才恢复正常。
杨玉英听元帅偶然提起此事时,到也没觉得什么,像这等恩将仇报的事,她见过不少,不稀奇。
但今日,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有伤春悲秋之怅然。
荆小鹤说着说着,越发气息奄奄不成人形,蜷缩在祖父怀里,小声道:“我好痛。”
荆林听得满头大汗,看着孩子连抱都无处下手,只恨恨痛斥:“杜仁那小兔崽子,我早说他不是个好东西,都是他害我家小鹤,我和姓杜的那个混账没完。”
杨玉英轻声道:“你可知,救你的那女子名叫顾环儿,因常为婆母尝药,坏了嗓子,不能说话,她夫婿本是个猎户,数年前也因救人而死,婆母儿媳二人在山上居住,相依为命,今年她婆母病越发重,家里的钱全拿去买药,连地都卖了,不得已,她学了采药制药的手艺,每日上悦湖山,一边砍柴,一边采药奉养婆母。”
她声音徐徐,啊不急不缓,荆林却急得要发疯:“还请杨大人赶紧先救救我这孙儿,顾家娘子的大恩,我记得,回头便送上好的人参灵药,无论她想要什么药,我都重金求去给他们……”
“荆小鹤,那顾家娘子那日在悦湖山救了你,自己落入坑洞,你为何不救她?”
杨玉英沉声道。
荆小鹤嘴唇颤抖,避开眼神,细声细气地呼:“我好疼啊!”
荆林急得满头大汗:“杨大人!”
“阿顾死了。”
杨玉英低头,“你为什么不救她?她为了救你,掉到以前的一口枯井里,你只要喊上几嗓子,那附近有猎户,有采药人,还有巡山的,阿顾就能活下来。”
荆林一下子愣住,蹙眉,神色迟疑,他张了张嘴,一言未发,脸色忽然惨白。
怎么可能?
“我家小鹤是个好孩子。”
荆林嘶哑着声音,“他平日里待下人也和和气气,怎会如此?”
说话间,荆小鹤身体剧烈颤抖,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下来,两只眼睛都血淋淋,什么也看不见。
他拼尽全力喊叫,声音凄厉。
荆林简直要心疼死:“您先救救他,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杨玉英却沉默下来,轻轻叹气,伸出手张开。
荆林一看她的手,登时一惊。
那双手上虚虚地覆盖了一层黑红色,粘稠的东西,正向外膨胀,说不出是什么,可是却给人一种很强烈的不祥之感。
“这是什么?”
“本体,根源。”
杨玉英轻声道,“你孙儿的病,因此而起。”
随着她的话,那些粘稠恐怖的东西就如烈阳之下的雪花,轻轻散去,不留半点痕迹。
荆林揉了揉眼睛,定睛细看,脸上顿时露出狂喜之色,杨玉英那双手洁白细腻,指腹有一层细茧,茧也不厚,不大明显,这是一双近乎完美的手。
“杨大人,若是这般,快替我孙儿也解了!”
杨玉英冷笑,伸出手又在荆小鹤眉心处一抹,粘稠的黑红色又是一手。
又是同样的烟消云散,就好似这些东西连片刻也不肯在她身上流连。
她轻声道:“我什么都没做。”
此时系统界面闪烁得颇为温柔。
“这冤孽,是人犯下的孽债,也是死者的残存,在世间停留是极不容易的,须得有莫大的冤,莫大的恨,要浓烈到地府留不住,阎王拘不住,才能出现在人间,它会附着在正主身上……世间唯有一种人不必怕它。”
荆林屏住呼吸,惊问:“什么人?”
“问心无愧,身具功德之人。”
荆林愕然,身上一层又一层的细汗,心慌意乱,此时荆小鹤已经快没有呼吸,甚至已经快看不出人形,他心底深处陡然升起一股暴戾之气。
“杨大人,您说这么多,到底想做什么,你到底能不能救我孙儿!”
“我一直在努力救她。”
杨玉英蹙眉。
荆林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懂,黄道长却是听得明白,嘶声道:“杨大人的意思,需小鹤先诚心悔过,心境通透,冤孽无法依附,才能超度之。”
杨玉英点头:“我让他说经过,是要他忏悔,忏悔无用,可是连忏悔都没有,这冤孽怎么可能解?”
“我孙儿知道错了。”
荆林终于不顾一切,抱住孩子,急声道,“他知道错了,我们给那个死者家赔偿,我去给他们家磕头,要怎么样都行,孩子知道错了,他还小,不懂事……”
说话间,荆小鹤一声尖锐的痛呼:“好痛啊,好痛!”
一口黑血喷出,荆小鹤哀嚎:“祖父,杀了我吧!”
杨玉英站起身,摇了摇头:“哎,荆小鹤,你自己说,你忏悔了没有?”
“又不是我杀的,凭什么找我?我谁也没杀,我是好孩子!”
到了此时,这孩子或许是痛过头,戾气彰显,竟一边哀嚎,一边哭诉,“谁知道她爬不出来,谁知道没人救她,关我什么事!我就是不想让她见到我家里人,就是不乐意让她告状,我又没杀她,她自己死的!”
荆林脸色登时白了:“小鹤!?”
杨玉英站起身,自来荆家,第一回正眼看着这孩子:“原来,地狱在人间这话,竟没有错。”
她沉默片刻,尚沉吟,胖子在门外叩门:“大人,郭家阿婆到了。”
说话间,一个眼睛半瞎的老妇人踉踉跄跄地进了门。
这老妇人其实还不到五十,可已是满面风霜鬓发白,垂垂老矣。
“阿顾呢?不是说,阿顾来接我了?”
胖子轻轻摇了摇头,小声道:“老太太这几日精神不大正常,幸好山上有几个村子,每日都有山民去打猎砍柴,便轮番看看老太太。”
杨玉英点点头,伸手扶着老太太走过去,轻声道:“阿顾,你婆母在这儿,你看看她。”
荆林猛地回神,一下子明白过来,连忙挣扎了下站起身,冲那老妇人道:“老嫂子,你放心,我愿意赔偿,愿意给钱,您说个数!”
这老妇人明明脑子糊涂的很,这会儿却不知为何,忽然落下泪来,提拳便打:“还我阿顾,我的阿顾啊,还给我!”
荆林被劈头盖脸地痛打,人是一动都不敢动,只僵着身体承受重击。
眼看这老妇人崩溃,他终于从孩子的病痛里回神,目中露出痛苦之意。
房间里忽然起了风。
并不大,可是这风凉得惊人。
荆小鹤身体瞬间开始抽搐,一下又一下,口中黑血狂喷,只余下一丝气息。
杨玉英神色和缓,丝毫都不着急,伸手握住老妇人的肩膀,手指尖以灵气带出热力,轻轻按压老人家的肩头,脖颈,头部,汁水几下,老人家的情绪就稍稍缓和,半靠在她的身上,小声咕哝:“阿顾呢?我家阿顾是个好姑娘,她不会不要我,她是个好姑娘!”
“是,是个好姑娘。”
杨玉英小声哄了句,老妇人眼皮子开始打架,昏昏沉沉地倒卧在她怀里。
给老太太搭上披风,杨玉英才又道:“放心吧,你婆母的病,我找人给她治,你婆母是好人,村子里很多村民都愿意接她去奉养,只她自己不肯,非要留在你们家……那也无妨,村民们都商量好了,村中有个守寡的媳妇,性情和善,为人细心,膝下养有一儿一女,很是乖巧聪慧,愿意去同你婆母住,好就近照顾,村子和衙门还有我们皇城司,会每月都挤出一笔安置钱给他们度日,一直养你婆母终老。”
风还在吹,屋子里四角仿佛结了冰。
杨玉英轻声道:“我不劝你,这事,本也劝不得。”
她顿了顿:“荆小鹤不肯悔过,这冤孽谁也解不了,也便这样吧,因果报应,税也没办法。”
“只有一点,我总归要同你说清楚,虽不知是何人帮你,何人助你,但他既然做了,便也染上了因果,如他这般,利用邪法助你报仇,同样会背负罪孽,影响他的命运!”
“我不怕!”
窗外一很年轻的声音幽幽传来。
众人向外看去,只见屋檐上坐着个灰色斗篷,灰色斗笠的男人,年纪很轻,皮肤却有些粗糙,肤色暗沉,很白,身上背着口箩筐,到似是个做小买卖的。
他远远地看着荆林瞪大的眼,冷笑:“路不平,我踩了!”
这一刻,房间里的风居然消散了去。
年轻人笑容收敛,愣了下,蹙眉:“为何?”
天边亮起一点光,乌云退避,阳光普照。
年轻人满是疑惑:“为什么要走?”
杨玉英伸手在荆小鹤的眉心一抹,只剩下一点灰色,冤孽竟自己消失了大半。
没有神佛来超度。
荆小鹤这小子也不曾真心悔过。
杨玉英也惊讶:“……这人性子太好,怕是容易受欺负。”
她叹完,起身活动了下肩胛骨,转了转腰身,起身便走:“好累啊。”
荆林愕然:“我的小鹤怎么办?”
杨玉英很是奇怪:“自是该怎样,就怎样,衙门会审小豆腐姑娘死亡的案子,不光你孙儿,那个杜仁,还有所有涉及此案的,无论死活,都要查清楚。”
荆林一下子僵硬住,回头看自家孙子。
荆小鹤的身体还在抖动,只是嚎叫声小些,身上脸上的脓疮没有褪去,却也未曾继续发展,似乎有所收敛。
杨玉英见他一脸惊惶,却是毫不留情:“已经残缺的,好转不了,已经毁了的,自然也恢复不了。”
荆林身体软倒,坐在地上,满目茫然无措。
灰衣年轻人冷笑三声,骤然出手,一掌拍出,直逼荆小鹤面门。
杨玉英忙把斗篷往阿顾婆婆身上一遮:“小心,脏!”
那年轻人的动作戛然而止,脸上抽了下,一时竟真有些恶心。
荆小鹤遍体都是脓疮,旁人也还罢了,一想到是这么个东西,就让人不想碰。
房间里静默了一瞬,年轻人到底还是翻身跃出围墙,消失不见。
第二百三十四章 了结
荆小鹤终归还是活了下来。
失去了一只眼睛,鼻子,说话也说不清楚,双手双足勉强能稍稍移动,拿重物和走路是万万不可。
皮肤上的脓疮收敛,留下一个又一个的伤疤,乍然见到,几能吓死人。
他现在年纪还小,只知道难受,一难受就吵嚷发脾气,还不能明确知道,他究竟面临的是什么。
等他年纪再大些,恐怕会恨上拼命想让他活着的祖父。
若是以这样的身体存活于世间,当真比死了更好?
怕是只有死亡,才是解脱。
可偏偏,这人间还是怕死的更多些。
那个叫小豆腐的女孩儿尸体本是找不到,前日一场大风过后,竟然自己出现在悦湖岸边。
孩子丧生多日,面容却栩栩如生,明明是溺水而死,面孔却干干净净的,很是安详。
那日天朗气清,秋风难得柔和,豆腐西施没让旁人帮忙,亲手抱着女儿,一路带她的姑娘回家,多日积于胸中的绝望,似乎还在,但比起前些时候,又似稍稍得到些许安慰。
杜仁等涉嫌杀害小豆腐的那几个少年,皆犯下罪行,如今事情清楚得很,刘承羽早早便派出人手去拿人。
只是这几个少年一开始都出了意外,杜仁竟在家中熟睡时,莫名被火焚,丢掉大半条性命。
其他几个,最轻的一个摔断了腿,还有一个没遇到意外,自己到把自己吓疯了。
大顺朝对于少年犯罪自有规定,像他们这样的年纪,杀人等重罪不可免罪,但也要从轻论处。
这几家大约也是听到了些消息,都没有抵赖,皆是老老实实地令孩子们认罪画押,之后唯有富贵的杜仁家,交了赎金,赎杜仁出去。
“该死!”
刘承羽出了公堂,只觉心中堵着块石头,念头难通达。
“新政,新政,大顺律前前后后修订版多少回了,怎么这少年犯罪,就非得和成年人不同?”
他也只是抱怨几句而已。
杨玉英听了消息,这日见忽起风雨,便扔下那一堆待喝的药,把自己裹成一大棉球,撑着伞徐徐走到杜仁家后院围墙外,刚到就看见那灰衣服正在准备翻墙。
“咳。”
灰衣服一回头,看见杨玉英,双手环抱,瞪着她:“你……”
“我就是想和你说一声。”
杨玉英笑,“除非有我们皇城司刑房那样的手段,一八零八般刑具过后再让人死,否则,其实活着比死了凄惨,一死了之,什么都不知道了。”
灰衣服盯着围墙,简直要盯出一个大洞,拿脑袋往上面砰一下撞了撞,回头看杨玉玉:“阿顾性子好,连她的怨气都不像话,心慈手软,她救的那小丫头,小豆腐,本是个牙尖嘴利的,没想到也这般软,你说,他们受到的这点惩罚,当真够吗?”
杨玉英摇头:“不够。”
对受害者来说,把对方千刀万剐了也不够。
“难道他们不该死?”
灰衣服怒道。
“他们不死,公道何在,天理何存!”
杨玉英叹气:“是。没错。”
灰衣服沉默片刻:“可我让你说的,有点不乐意下手,嫌脏,又有些担心。要不,你去把他们弄你们皇城司的刑房,来个一百零八般手段弄死?”
杨玉英苦笑:“我做不得主,而且我也没那胆气。”
灰衣服:“……那现在怎么办?”
杨玉英想了想:“也许哪天我胆气就有了,也许哪天,你忽然愿意动手了,再去杀他,至于现在,我给你个建议,不如就让他们头顶上顶着刀,先活着吧。”
灰衣服:“我明明觉得你在瞎扯,可不知为何,居然好像说服我了。”
他沉默了下:“说白了,死去的不是我重要的亲人,所以我虽也恨,可你说两句,我就动摇。原来,我也是个虚伪的俗人而已。”
杨玉英:“想那么多干什么,人活在这世间,哪个不是俗人?”
灰衣服沉默,紧了紧披风,把手揣回袖子里:“行吧,那我回家。”
杨玉英轻笑:“你回去之前,我先请你吃顿饭,喝点酒。”
灰衣服想了想,竟然没拒绝,两个人就近找了家酒馆,要了些酒菜,等吃饱喝足,杨玉英把该套的话套得差不多,灰衣服就拖着摇摇晃晃的身体走了。
杨宅
宅子里的侍女来来往往,温泉池子全灌上了汤药,四个小厨房的灶台上,砂锅滚热,药香扑鼻。
皇城司来支援的同伴们散得差不多,园子里树荫底下,几张躺椅如今只坐着杨玉英,林官和夏志明。
林官正听杨玉英讲那些事情的后续,至于夏志明,他坐在另一头写报告。
离得近了,林官那厮一直捣乱,烦人得很。
“那灰衣的小年轻是干什么的?”
林官手里捧着只小小的酒杯,时不时递到嘴边抿一口,他听杨玉英说了半晌,直到说起这位在这个案子里不知是何种角色的年轻人,才好奇心大起。
“我皇城司密档,天下英杰皆是在册,只要有新人崛起,不出半月,必是要在我们这儿留档,登州府,可没有奇人异士是玉英你说的形貌。”
杨玉英:“他叫王柏,你记一笔,报上去便是!”
这事其实并不难查,那灰衣服的年轻人,也就是王柏,并没有躲藏的意思。
他是一位赊刀人。
赊刀人往来贩刀,可是并不收钱,只会赊给你,临走留下一条预言,例如告诉住在山崖上的山民当你门前能跑马时,我便来收三倍的刀钱。
这些人皆通卜算之术,能力强大者,还可作出精准预言。
但卜算预言有诸般规矩,一旦犯戒,妄言天机,轻则重伤,重则丧命。
王柏出师不久,有一回途径悦湖山,被人算计,作了一则不该作的预言,结果重伤,幸亏遇到阿顾,阿顾身上的功德厚如石,有她庇护,王柏到底还是过了这一关。
他一直希望报答那姑娘,就想赊阿顾一把柴刀,可是阿顾却说什么都不肯收。
这姑娘不收,赊刀人就很难同她产生缘分,作出预言,即便如此,王柏还是看出阿顾最近会遇见灾劫,便同她说,三个月内,不可救人,听人呼救,远走即可。
显然,阿顾没照做。
王柏是他们赊刀人中最有天分的一个,尤其是近来,他们赊刀人以前做不到的事,如今也能做得到。
他一度以为自己很强大,没想到阴差阳错,竟然救不回自己的恩人。
出事之后,他一时气不过,就故意诅咒那荆小鹤,令其冤孽缠身。
“虽说这诅咒只是依托冤孽而起,不是根源,是诱因,可王柏的能力确实不坏,应该够资格被记录,林大公子若有兴趣,亲自去查一查也无妨。”
林官笑盈盈应了声:“好。”
夏志明刚刚整理报告,告一段落,回头就看见林官灿烂到连外头阴雨连绵也遮挡不住的笑脸,他也起身,坐在杨玉英身边,替她倒了杯茶换下酒杯,才看向林官:“你有那么缺钱?”
皇城司的人,记录到一位不在册的异术师,得奖励五百元。
林官平日里懒得很,也不爱争功,如今这般积极,夏志明连也琢磨都不必,就知道他是为了钱。
“谁还嫌钱多?”
林官哼了声。
夏志明摇摇头:“你虽好美食,可你平日吃喝皆在食堂,对穿戴要求高,但用的都是夏家的绸缎布料,不嫖又不赌,没甚费钱的爱好,要如此多的钱财何用?”
“你就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世上只有嫖和赌浪费钱?错了,养美人需要的钱,丝毫不比前者少。”
林官扬眉而笑。
“为了以后我能养出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现在不开始存老婆本,那怎么成!”
夏志明:“……”
秋日里的阴冷天气,适合围炉而坐,烹一壶茶细品。
林官和夏志明在这样悠闲的日子里,说些无用的废话,其实也挺舒服。
他们是过得不错,可刘知府,却是愁肠百结。
“哎!”
这日刘承羽登门,往日修剪得干净漂亮的胡须,都显得凌乱颓废。
登州一连发生了这么多事,尤其是美人蛊案,死了那么多人,家家户户闻哭声,好些人连尸骨都不曾留下,身为登州知府,他岂能推脱责任?
夏志明正色道:“陛下明察秋毫,这等事,防不胜防,绝不会怪责。”
刘承羽沉默片刻,叹道:“我只是觉得,连美人蛊这么奇怪的东西竟也出现,眼下这世道,确实已与以前大为不同,我老了,面对这些,几如傻瓜。”
他最近的确深感无力,夜深人静时,总是忍不住想,如欧阳庄主那类人,若是作恶,他就是眼睁睁看着,可能阻拦?
再说那美人蛊,若不是杨玉英点破,谁能信世间有此奇虫?谁能不把那东西当成灵药?
“这前路处处荆棘,我怕是走不下去了。”
杨玉英莞尔道,“我敢保证,陛下也不懂这些,什么美人蛊,丑人蛊,陛下肯定懒得记,陛下同样不是异术师,也没见过多少类似我家欧阳师兄那样冰封天地的异能,可他老人家总不会想着撂挑子不干吧。”
刘承羽一噎,恨不能一巴掌拍杨玉英头上去:“小祖宗,你这张嘴真是……真是……”
他赶紧把那点惆怅塞一塞藏好。
所谓术业有专攻,以后这等案子,自有皇城司的专家负责,他保证配合不就很好?
“对了,赵锦在牢里一言不发,最近还闹绝食。”
刘承羽蹙眉,神色难看。
杨玉英眉眼平静:“同我说作甚。我还能替人家吃饭去?”
刘承羽沉默半晌:“她提出要见你。”
杨玉英:“没兴趣。”
林官漫不经意地道:“这算什么大事,难不成,大人怜香惜玉?”
刘承羽气道:“我就是怜香惜玉,也怜不到她头上,简直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本来就一死刑犯,审结了的。”
他叹了口气,“只你们想想,赵锦哪里来的美人蛊?她的身份来历很清楚,本地人士,父母俱在,无论怎么看,也不似是能养出这等危险蛊虫的人。”
“这东西可只有赵锦有?会不会还有别的隐患?她不开口,只凭我们调查,得花多少时间精力……”
林官扬眉,和夏志明对视,两人齐齐摇头:“您这是瞧不起谁?赵锦都入了牢,我们皇城司还会需要她开口?”
杨玉英懒洋洋地道:“唔,大人要一定想拿口供,又不肯用刑,我便教你个办法。”
“以后的日子里,别去审赵锦,别去看她,更不必同她讲道理,让往来的衙役牢头只当她是普通的死刑犯,她伤怀也好,哀怨也罢,绝食寻死,你们根本看不到,就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只当她是猴儿,看个热闹。”
刘承羽:“啊?”
杨玉英在躺椅上换了个姿势:那个赵锦,在我这里已经不存在了。”
刘承羽:“……”
登州府大牢
赵锦几日枯坐,终于情绪缓和了些,伸手碰了下自己的脸,指尖微微颤抖,她的脸,应该很脏。她又拢了拢头发,心想这些时日无水梳洗,她怕是显得有些狼狈。
略环住自己的肩,低下头苦笑:到了如今,还说什么狼狈不狼狈。
只是她要见杨玉英,便不想让自己太狼狈。
杨玉英来之前,她能梳洗一下就好了,只怕那人来得太快。
赵锦两日没吃饭,却丝毫不觉得饥饿,铁窗之下,寒气迫人,她这一生,苦过甜过,总归苦多甜少,眼下大约是走到了底,可她想同杨玉英说最后几句话。
她要告诉杨玉英,这一生,与她成为对手,虽非己所愿,却不后悔。
大半日悠悠而过。
杨玉英没来。
狱卒来了,挨个送了饭,赵锦未食,狱卒也不理,只嘴里哼着小调,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正趴在桌案前拼命背管理章程的牢头说话。
又是小半日过去。
牢房里很热闹,陆续塞进来两个死刑犯,挺漂亮的女子,据说做下了拦路抢劫杀人的罪行。
一夜过,杨玉英踪影不见。
赵锦盯着很随意扔在面前的饭碗,忽然有些茫然为何不来见她?
第二百三十五章 在民国
赵锦本是心如死灰,早已生不如死,可坐在牢里,冰冷冷的寒气一吹,她就清醒了。
她所作所为,本心只为救人,谁知阴差阳错竟落到此等下场。
官府想要她交代什么,她都愿意悉数说清楚。
她不能就这般沉寂,她必须要给登州百姓……给世人一个交代。
只是在此之前,她想见一见杨玉英。
她赵锦的一生,从遇到杨玉英开始,才变得她无法掌控,她们两个人就好似上天安排好的对头,但凡赵锦想要得到的东西,最后总会让杨玉英给破坏掉。
她承认,有时候夜深人静,她极痛恨杨玉英,明知道没有道理,可痛恨就是痛恨。
……为什么不来见她?
赵锦茫然无措。
这日,一个女犯人被推到关她的牢房里,女犯人蹲在地上扒拉她不吃的饭菜,拼命往嘴里塞,汁水飞溅,惊得她忙向后躲了躲。
赵锦瞠目,心下惊疑:如她这般重犯,难道不是该单独关押?
牢头和旁边的狱卒说笑:“今年死刑犯比往年看着多,这都四个了?向上报,不大好看。”
“刘头儿,好看不好看的,同咱们没干系,一口气杀四个,该咱们发财来着。”
又一日过去,杨玉英依旧没来,赵锦饿得受不住,终于喝了粥,喝完心慌慌无着落。
她探头张望,门外偶有狱卒来往,偶有犯人过堂。
除此之外,十分平静。
赵锦站起身,走到门前向外探去,只看到幽深的甬道。
“张爷,我……何时过堂?”
那边的狱卒一蹙眉,凝神想了想,叱道:“你的案子不已结了?还过什么堂?当我们大人很闲不成!”
赵锦一愣,眼看着那狱卒转身便走。
一连三日,没人同她多说半句话。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她。
怎么可能?
赵锦百思不解。
她的济民医馆享誉登州,她曾差一点便是万家生佛!
蛊虫案沸沸扬扬,她又惊又怕,此事由她而起,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一直以为目前登州府上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审讯她,但是……为何只审了两次?
她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赵锦忽然心慌意乱起来,终于忍不住“我有话说,张爷,还望你帮我通传一声,我要见杨玉英,杨大人!”
牢头看了她一眼,蹙眉,“烦不烦,马上就要死的人了,怎么那么多事!”
赵锦肃然道:“我有重要消息要说!”
牢头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两个时辰之后。
赵锦神色紧张:“……可能一个地方还有美人蛊,说不得会有危险!我要见刘知府。”
狱卒们很是不耐烦:“你想说什么,那边不是给你准备了笔和纸,写下来我们自然会递上去,你也要见大人,他也要见大人,大人有几只耳朵听你们说话?”
“……”
三个时辰之后。
赵锦脸上露出些许仓皇不安:“……我发现一座古墓,在墓中得到了这种美人蛊,有一块石碑上有记载,说这是一种神药,能治百病,养的好,甚至能让人长生不死……”
是夜,赵锦跪坐在桌前,一连写了三张纸。
纸一递出去,便再无声息,仿佛往海里投了个小石子,没有掀起半点涟漪。
眼看着秋决的日子越来越近。
赵锦……疯了。
不光是疯,还不到秋决的日子,她就在一个傍晚,忽然惊叫三声,倒下便声息全无。
“和她同牢房的犯人王金宁说,那天,王金宁的姐姐去看她,给她带了一面镜子,赵锦无意中看到镜子,竟吓得失声尖叫跌倒,这一摔倒,就再也没站起来。”
刘承羽也有些不可思议,“吓的?看到自己的容貌?她也不算是毁了容,确实老了二十年的模样,可那也不至于给吓死。”
杨玉英:“谁知道?”
赵锦若不是闯下大祸,她才不会关注她,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
就连赵锦在牢中说的话,写的东西,也俱是无用。
皇城司调查结果,比她述说得还要详细。
赵锦书写的内容,隐隐约约总在强调她在这件事中的重要性。
在她的话里,她是得了天命,于是才得到美人蛊。
但事实上,事情是由斡国兰苑密探白二娘起。
当年白二娘被林官所杀,可林官是第一次杀人,业务技能稍显差劲,白二娘闭过气去,他便以为她已死,只将人埋了,当然,一剑穿心,确实重伤濒死。
说来也确实是天意,林官葬白二娘,也看过风水,选了那一块风水最好的地处,不成想,那一块底下竟已有一个墓穴,只是林官把白二娘葬得浅,所以才不知。
白二娘重伤醒来,无意中发现了墓室,又在墓室中看到用特殊器皿装的虫卵。
旁边的石碑上还写了墓主人对虫卵的猜测,认为它可以改良,能制成灵药。
她自己就是兰苑内赫赫有名的用药行家,那一刻,伤重濒死,情急之下便主动吞了虫卵。
可惜,天不从人愿,美人蛊并非救人良药,反而是催命阎罗。白二娘伤势太重,神智全失,就这般与美人蛊长眠墓穴,直到赵锦意外将其挖出。
“说起来,从墓穴中找到的人和东西,赵锦竟也敢用,还敢用在自己身上,这胆子未免太大了些。”
刘承羽长叹。
送走了刘知府,夏志明到是忽然有一点感慨:“赵锦其人,最好名声,她出了以蛊当药的事,名声全毁,这一入狱,若人人关注,人人看重,她还能有些心气,但若将她视若寻常,她便受不住了。”
林官点头:“其实就是心性软弱,此等人易生心魔,如一生顺遂,或许也会有所成就,可这等人自私自利,一旦遭遇考验,必不能通过,遇见波折,也肯定是怨天尤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闯下无法收拾的大祸。”
杨玉英转头看他们,神色颇为惊奇。
林官:“嗯?怎么了?”
杨玉英轻笑:“没什么,你们赶紧回京吧。再耽误,邹掌事怕不是要以为,我扣留了他麾下大将。”
夏志明莞尔:“确实。”
美人蛊的案子尚未了结,京城众人已是夙兴夜寐,人手还是不够。
他们身体见好,还是早些回去帮忙为妙。
送走了夏志明和林官,杨玉英夜里睡得略有些不踏实。他们二人在,若有事发生,便有依靠,二人不在,就不自觉有些奇妙的……孤独之感。
(杨玉英感觉到深深的疲倦,天地已无颜色,秋日的风景已然看腻,她想,自己该去打个副本了。)
杨玉英:……
话说,她家这系统已经有年头没这么皮过。
好像系统也就刚出现时还活泼些,后来就如没吃饱饭,饿得无力,存在感越发稀少。
刚刚失血不少,再怎么调养,其实也不是短时间内能调养得过来。
她实际上最近总感疲惫,时常手足发凉,就是多站些时候,也会目眩。
这等时候不休息,玩副本多累?
夜半更深,无心睡眠。
杨玉英在床榻上辗转了两下,居然就当真拖着身体爬起来,也没亮灯,只拎着灯笼,在一众侍女护送下,悠悠进了船屋。
玩游戏下副本这等事,它有瘾!
一被勾起瘾头,便坐不住。
……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
杨玉英抬头看天,天上没生出两个太阳,白云皑皑,偶见鸟雀低飞。
她两辈子下来,似乎从未亲自坐过驴车。
她骑过马,千里跋涉。
她也徒步过,把脚底磨出厚茧。
现在她靠坐在驴车上,左边是个粗布麻衣的老妇人,老妇人怀里的孩子大约很淘气,身上脏兮兮,有些奶味混合了食物的古怪味道。
右边是个老汉,身上又是泥,又是水,头发打绺,虱子肉眼可见地四处乱蹦。
前面是个一身孝衣的年轻妇人,脸上泪痕斑驳,眼睛红肿,正呆呆地看着远处出神。
杨玉英略略调整了下姿势,闭上眼,熟门熟路地开始翻阅记忆。
唔,这里已不是大顺,是异位面。
只看附身之人记忆里那一些历史知识,此地的历史同大顺朝的历史既有相通之处,又有很大的不同。
或许正因为这些不同,此时这里居然早早地就没了皇帝,和皇帝差不多地位的叫什么大总统。
这个国家,叫华国。
杨玉英睁了睁眼,此地似乎和元帅曾经提及的某个故事里的一个叫民国的地方有些相似之处。
连年战乱,民生凋敝,外洋强横,华国倾颓,新旧文明更替。
风起云涌,英雄辈出,天下英杰踩着一路荆棘奋勇前行,前方一片黑暗,谁也不知前路,都希望能寻出一条光辉大道来。
她附身的这人,名叫林翠娘,东平镇马王庄人。
家里到不是纯粹的贫寒之家,祖上早年也富贵过,算是书香门第,只是到了林翠娘这一辈,家中就只有薄田两亩,连头牛也养不起,是赤贫之家。
林翠娘今年二十岁,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姑娘早该成亲,可她正好赶上她娘亲病逝,守孝三年,便耽误到如今。
母亲死后,她同父亲相依为命,如今父亲也一病死了。
她也是没法子,族里看上她家那两间破屋,两亩田地,在村子里,家里没男人没兄弟,正经要受欺凌,他父亲临死,实在放心不下独生女儿,就书信一封,要她拿着信,去琴岛投靠她祖父的一位好友。
王庆年王老先生。
记忆看到此,杨玉英心下奇怪,自从林家落败,到东平镇村里定居,林王两家关系已是极为疏远。
林父都同王家没什么交情,到林翠娘这里,那就更是连见都不曾见过王家人。
林家是没亲眷,村子里的族人一门心思谋家产,但林翠娘母亲那边还有个老姨。
林父关系好的亲朋故旧,也不是一个都无。
怎么算,似乎也轮不上托千里之外的王家照顾林翠娘。
原主在时,听父亲的话,没有打开过父亲给王家的信件,杨玉英却是不管,巧妙地开了信封,展开信件细读。
一读登时无语。
很俗套的故事,原来林王两家在祖父时曾有婚约,当时是想两家的儿女做亲,只是林家生的是一个儿子,王家接连生了好几个,也都是儿子。
于是两家老人又相约,孙子辈一定要结亲。
现在王家的孙子大了,林家的孙女,也就是林翠娘也大了,林父信中又提婚约之事。
杨玉英沉默片刻,去寻翠娘,打算看她想不想同王家结亲,结果一找不要紧,识海中竟是一片空白。
(因时盟守望者执行任务突发意外,林翠娘的魂魄目前丢失中。)
【任务:保护林翠娘的人生。】
【任务提示:林翠娘想要好好地活着。】
杨玉英愕然,任务提示里‘好好’这两个字,额外用了重笔。
系统界面上只出现这短短两行字,其它的一片空白。
往日的任务,便是再细微,但到底前因后果中多涉及改变历史进程的大事件。
难道说,原主在时间线上本该是个很重要的人物?
(林翠娘可能死于伤寒。)
杨玉英身体虚软,伸手摸了摸额头,有点热,她一翻手,从储物手镯里拿出两颗药吃下去。
(土匪绑架林翠娘,搜出林父写给王家的信,去王家要赎金,王家人却不认,林翠娘未等到土匪撕票,先便吓得一病而死。)
“吁!”
驴车一下子停下。
前面站着密密麻麻十几个土匪,穿的都不算好,可是领头的那个身形高大,面生横肉,手里还拿着枪。
杨玉英:林翠娘想活着都不容易,想好好活着,貌似是更难,若是在这样的世道里要活得好……可千万不要是地狱级别的难度吧!
她摸摸储物手镯,再看看背包。
里面东西不多,似是不能解此危。
“啊!”
短促的尖叫声尚未起到最高处,杨玉英陡然扑过去一手夺枪,抵住匪首太阳穴。
所有的动作都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
杨玉英也一身虚汗,浑身乏力,眼前直发黑。林翠娘的身体是真顶不住了。
父亲一去,她伤心伤肺,操办丧事又劳累,高热发烧,身体虚耗的厉害。
土匪们:!!
此时这匪首,可半点不觉得杨玉英虚弱。
他脖子发凉,太阳穴隐隐发紧,脑海中一片空白。
第二百三十六章 认亲戚
几个土匪心里都直打鼓。
他们平日里守着山道打劫路人,可也很挑人选。
一不招惹身强体壮的,二不招惹人多势众的。
再刨除那些破烂衣衫,瞧着比乞儿还穷的,剩下的便是这些既不算势大,也能坐个驴车牛车,口袋里有几个大钱的普通百姓。
虽然赚的不多,可确实没出过什么大事。
谁能想到面黄肌瘦一小姑娘,竟这么狠厉,连话都没说三句,冲过来就动手!
就这能耐,比壮汉还强了。
“小姑奶奶饶命,我上有八十老母……”
杨玉英冷笑:“下有八岁孩子?”
“没有,没有,我还没娶婆娘!”
匪首哭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小姑奶奶,您就看在我那老娘的份上,把我当个屁给放了吧。”
杨玉英打眼一瞧,好家伙,尿裤子了!
其他土匪个个都是神色惶惶,显然对自家这土匪大哥是从心里担忧,谁也没敢寻机会伸一伸爪子。
杨玉英:“……”
就地取材,从匪首自己袖子里翻出一条长绳,三下五除二把所有人捆了,才招呼驴车上吓得呆住,又茫然无措的几个百姓下来。
“来帮忙!”
大家面面相觑,到底还是下车,吭吭哧哧把这些土匪推到旁边。
车上的老汉就是附近村子的,主动回去叫了人过来,直接把土匪们全送警察局。
说不得村民还能因此拿点赏钱。
杨玉英这才翻身又上了驴车:“走!”
车夫一挥马鞭,驴车慢慢悠悠起步,杨玉英拢着衣服低着头,就见系统界面上刷出一行斗大的字。
(林翠娘千里跋涉赶到王家,王家老爷不认,被仆从驱离,不幸在街边冻死。)
杨玉英:“……”
还去王家作甚,哪里还不能生活?
杨玉英在脑海中列了张地图,这回没有具体任务,她可以从东走到西,从南走到北,爱上哪里玩,就上哪里玩。
(林翠娘母亲的陪嫁,龙凤手环中的龙环,作为定亲信物落在王家,林翠娘心有不甘,很希望能拿回母亲遗物。)
杨玉英凝眉。
任务是让林翠娘好好活着,那么拿回母亲的遗物,大约也能算是好好活着中的一个环节?
驴车上挤着的几个客人依次下去,又吱吱呀呀地到了东平镇火车站上。
杨玉英扫了一眼,别看这火车站不大,居然还挺齐整,青砖绿瓦,墨色的窗户,只不过再一看,她脑袋就有点疼,一股子煤炭味熏得她眼前发黑。
而且人太多了,挑着担子的纤夫,来往的商贩,旅客们,多数穿着青黑色的长衫短褂,瞧着灰扑扑一片,拥挤在各个角落。
尤其是售票房前,栅栏外里三层外三层,堵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无。
杨玉英茫然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泥灰,手指略有些粗糙,头上梳了两个大辫子,辫尾干枯,有些油腻,她刚刚还嫌弃车上那老汉头上生虱,看自己如今,到好似也差不了太多。
她站在人群外,略有些迟疑,只见旁边有人蹭一下蹿过去,隐有声音传来
“已经打听过了,晚上有一趟车到琴岛,咱们得赶紧去买票,这会儿人还不算多。”
杨玉英看那边密密麻麻的人头,心中对于‘人不算多’这种说法……真是不敢苟同。
她翻了下林翠娘随身带的碎花包袱。
里面有一套对襟褂子,两条碎花裤子,虽然也打着补丁,但比她身上穿的这一套要好得多。
最底下的夹缝里面逢着十一个铜钱,还有一块儿大洋。
“……”
这一点钱,无论如何也不够付车票的。
杨玉英四下转了一圈就打探得差不多,从这里去琴岛,普通三等座需要九元,二等座足足十八元,至于头等座要三十六元。
林翠娘的记忆里,她这一元是打算买最低等的四等座,四等座都没有窗户,连座位都没,只有两排长凳,乘火车的客人拥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无。
(林翠娘乘坐火车,身体虚弱,途中病逝。)
杨玉英:“……”
行了,不用提醒。
四下看了看,找了个没人的地处,杨玉英先从储物手镯里翻出几个荷包。
荷包是过年的时候皇城司那边送来的压岁钱。
里面装的大多是五两,三两,二两不等的金锞子,还有银子雕的福禄寿喜字样的花牌,十二生肖的金银吊坠等等,都是邹宴和几位掌事亲自雕刻。
杨玉英往日都舍不得给人,可眼下这环境,到也顾不了太多,她翻出一匣子,装了四十个各色形貌的银锞子,大大方方走到头等座的售票窗口前,不顾早就门户紧闭的窗户,轻轻敲了敲,斯斯文文地道:“请问,还有头等座的票吗?”
里面坐着正喝茶水的售票员不禁有些意外,到是挺和气,还真开了窗户道:“客人来得不巧,头等座的票都订出去了。”
这人是个年轻小伙子,看到杨玉英打扮得很是土气,却并未表现得怎么看不起人,事实上平日里来买头等座票的人极少,遇见一个别管什么打扮,总要客气几分。
谁知道是不是替贵人跑腿?
何况,眼前这个相貌寻常,身材也不好的女子,气质却不同寻常。
气质这种东西,在当下这等环境里极明显,他们做乘务员久了,这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地位,大体一眼便能看出,着实是读过书,没读过书,是富贵锦绣的公子小姐,还是下里巴人,再明显不过。
眼前这个打扮土气,样貌寻常,可她往这儿一站,腰背挺直,举止自然,谈吐落落大方。
只这一点,就胜过无数寻常人了。
杨玉英闻言眉头攒起,略有些忧虑,轻轻把手里的匣子推过去。
匣子一开,售票员就愣住。
总体来算,这一匣子金银也不算多,就是超出头等座的票价也有限,可耐不住金光宝气,兼又精致。
光看做工,就费了大功夫,可比银元体面得多。
杨玉英轻声道:“实不相瞒,我出门出得急,未曾买到票,偏又身子骨弱,若坐三等座,怕是挨不住,还请您看看,能不能替我想想办法。”
售票员登时犹豫,迟疑片刻他便请杨玉英进售票房坐下,还给她倒了杯茶,转头进到旁边的屋子里,不多时就出来个乘务人员,轻声道:“若是小姐不介意,我们空出间乘务室来供您休息如何?”
“那自然是好,多谢了。”
有乘务员保驾护航,杨玉英上车可比那些挤掉半条命的普通乘客容易轻松得多。
这乘务室的环境还不错,虽不能跟头等座的奢华比,到也宽敞明亮,居然还有个小小浴室。
杨玉英进了浴室锁上门,从手镯里翻了翻,里面最多的是她在皇城司的制服,她选了件玫红的新款曳撒,洗漱完换了新衣,把头发擦干,吹干,梳了常梳的飞仙鬓,这种最是熟练,簪上头花,配上珠饰,略微描了描眉眼,等她再缓步出来,外头坐着的乘务人员简直吓了一跳。
进去的时候还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女子,这一出来,到像帝都皇城里住的格格们。
杨玉英同他们打了声招呼,便去餐厅用餐,两个乘务员咋舌不已。
“我家那留洋几年的兄弟,老说咱们旧式女子迂腐沉闷,穿着打扮村气,可是你瞧瞧,人家这扮相,不比那些洋装佳丽差吧?”
“是,好看!还是咱老祖宗的衣裳好看,比旗袍还漂亮。”
杨玉英没听见乘务员的话,进了餐厅坐下,却也是感觉到无数怪异视线。
她一律无视之。
手腕上拇指粗细的镂空雕纹嵌宝石的金手镯,发髻上熠熠生辉的蓝宝石,有这些在,她就是只穿了一身麻袋,餐厅里用餐的客人们也不会有什么太多余的想法。
(此列火车即将遭遇乱兵袭击,林翠娘在枪口下毙命。)
杨玉英:“……”
她现在跳车还来得及么?
杨玉英叹了口气,肚子里已经空空荡荡,点了两个小炒,要了一碗素面,细嚼慢咽地吃几口,腹中饱足,浑身都舒坦起来。
跳车这主意,不好。
(林翠娘贪图享受,宁愿冒险也不肯逃离!)
杨玉英垂目不去看忽然变得很皮的系统,夹起一片鸡腿,细嚼慢咽。
既然是乱兵,肯定人多势众,她自己逃命到不难,可想对抗,靠她一个那大约没可能。
不知道车上有什么人可以依仗?
这种时候,坑蒙拐骗,拉关系套近乎,只要有用,那是什么法子都能用一用。
杨玉英觉得自己的道德标准从来不算高,脑子里已经好好些笼统的歪主意冒出来。
只是举目四顾,如今她是人生地不熟,林翠娘记忆里那点东西也作用不大。
想了想,翻出几乎蒙尘的《无名卷》,轻轻一拍书面。
封面就变成普通的毛边本《戏剧论》。
她一边吃饭,一边迅速翻越,脑海里各种信息汇总,半晌,目光一顿,周彦,字行之,燕平大学特聘教授。
东宁军阀宋虎臣的舅舅。
他就在火车上。
杨玉英略微转头,就见对面餐桌坐着两个人。
一个穿便服,一个穿军装,身上都带着一股血腥味,不过服饰齐整,背脊挺直,哪怕闲散地靠在窗前,手指里还夹着香烟,很是闲适,身上也有种特别有劲的张力。
穿便服的这个年纪较大,瞧着有四十岁左右,穿军装的大约二十七八。
两个人正低声说话,一边说一边笑,看样子说的也不是什么正经话。
杨玉英盯着他们先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之后再抬起头看第三眼。
军装年轻人的目光就瞬间瞟过来,上下打量起杨玉英,她被人看破,也并不羞赧,只是略微点点头,唇畔含笑。
“现在的姑娘看男人都这般正大光明了。”
‘军装’啧啧称奇,“就是长得一般了点,质量不高。”
这个‘军装’叫宋玉,是东宁省保安军司令宋珧宋虎臣的侍卫长,也算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这回他们司令宋珧去接收一批武器,顺便回乡探亲,他这个侍卫长责任重大,自然需得陪伴左右。
结果半路上一行人就遇见回刺杀,钱大胡子以军火为诱饵,设伏伏击,司令胳膊上还被咬了一口,伤势很是不轻,自然心情糟糕,连着好几日阴沉沉,弄得宋玉的日子也不好过。
直到今早,司令伤势好转,精神舒缓,宋玉的情绪才跟着变好,也有心情陪司令的舅舅说话吃饭。
在火车上,宋玉表面精神放松,可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杨玉英一进门,他就注意到她,观察了半晌,也就穿着有些特别,不像是危险人物。
不成想,这衣着特别的姑娘居然还盯着自己看。
杨玉英一笑,莲步轻移,朝着这两人走了过去。
宋侍卫长目光微挑,心下有一点得意。
他可是东宁省姑娘们心目中一等一的得意人,比他家司令还受欢迎。
司令脸长得好,可他没情趣,他老婆就是他的刀,他的枪,宁愿抱着刀睡,也没心思理会香软美人,哪比得上他宋玉……
“这位先生。”
宋玉眉毛一扬,就见那姑娘温柔款款地走到司令舅舅身边,眉眼含笑。
“我看您有点面善。”
便装男子登时惊讶。
宋玉:呃,眼瞎的女人还是有的。
这么老套的搭讪方法!
“敢问您可是姓周?”
宋玉和便装男子都是一怔。
周行之刚从国外回国,他在国外待了十年,国内除了几个亲朋好友,能一眼认出他的都不多。
“敝人的确姓周,恕周某眼拙,小姐是?”
杨玉英面上多了三分喜悦,也有些羞赧,“周先生大约早不记得我了,不知……周先生可还记得周乐慧周姨。”
她轻声道,“我母亲周乐芬,同乐慧姨是选房堂姐妹,小时候经常在一处玩。”
“乐慧妹妹?”
周家是大族,族人四散,连海外都有。
亲戚太多,周行之自是不可能都记得清楚。可是周乐慧不同,这个妹妹同他也出了五服,是远房堂妹,到他小时曾在乐慧家住过一年多,两个人的关系极好。
第三百三十七章 买卖
周行之很喜欢他乐慧妹妹。
乐慧和时下时髦的淑女,以及旧式女子都有些不同。
她小时候就既喜爱读诗经,看论语,抚琴弹琵琶,也喜欢拉小提琴,弹钢琴,读莎翁的十四行诗。
喜欢看志行高远的华文,也爱读白话小说。
后来年岁渐长,她喜欢穿利落的洋装,却也偏爱旗袍,喜欢大波浪卷的明星头,可梳个旗头,她也没觉得哪里不好。
西餐她可以享受。
当然,最适应的还是中餐。
早饭比起面包牛奶,喝小米粥,喝豆浆,吃包子油条,更符合她的肠胃。
自家妹妹中,唯有乐慧一个在周行之心里有与众不同的地位。
只是后来周家出事,家人四散,周行之出国留洋,发生了很多事,他再知道乐慧时,乐慧已经不知去往何地,下落不明。
周行之想起旧人,眼角露出一点喜悦。
杨玉英轻笑:“我母亲在世时,曾同我说起过乐慧姨,还亲手画过一幅乐慧姨着男装去通文馆读书的画像,刚才我见先生眉眼间与乐慧姨有些相似,所以才冒昧一问。”
“原来是外甥女。”
周行之恍然笑道,“乐慧是淘气,出门爱穿男装。”
他心里一下子就把杨玉英当做自家人。
若不是自家人,人家母亲也画不出乐慧的画像,更不会还记得妹妹年轻时的趣事。
细细打量杨玉英,见她面色不大好,隐有疲惫,但是一身清气,眉眼间书香味甚浓,心中也颇为欢喜。
“乐慧妹妹小时候性子有些独,没想到竟也有亲近的堂姐妹,真是难得。”
半个小时之后。
周行之已经将杨玉英视作自家的孩子,满脸亲近之意。
两个人谈数学,聊化学物理,甚至说医学,文学,偶尔还论几句诗词。
周行之完全没想到自家刚认的外甥女居然才学如此出众,说到兴头上,已经很没脑子地夸她是周家小一辈里最出类拔萃的人物。
宋玉满脸懵懂听了半天,听得脑袋上直冒黑线,就赶紧借口去给杨玉英收拾卧铺车厢避开了。
周行之听说杨玉英贿赂乘务人员,才到车上乘务员休息室内休息,当然不肯让自家孩子,还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这般委屈。
杨玉英终于舒舒服服地住在了头等座的豪华卧铺包厢里。
寝具柔软,坐上去如在云端。
有单独的卫生间,她痛痛快快洗了个澡,歪在床上看着车外的风景伸了伸腰,要不是担忧那什么乱兵扒火车出乱子,她更能享受这段旅程。
林翠娘的母亲真叫周乐芬,是逃难到林父村子上,才嫁给了林父,具体来历不知,当然同书香门第的大族周家没关系。
杨玉英只不过是在无名卷上看到周行之写给妹妹乐慧的诗词,文章和信,才突发奇想,给自己找了这么个便宜亲戚。
若是她扮作周乐慧的女儿,那很容易被识破,万一周行之要是一心想知道心爱妹妹的一切讯息,真去打听,肯定一下子就露馅。
可是扮周乐慧小姐妹的女儿,一般就没什么可忧虑的了。
周家是大族,外八路的亲戚一大堆,前些年战祸连年,族谱早就散轶,周乐慧多一个叫周乐芬的远房族妹一点都不稀奇。
杨玉英趁着现在还有一点时间,拿出《无名卷》来一目十行地开刷。
但凡与周行之,以及现在火车上那位大佬,保安军司令宋珧相关的内容,她都先囫囵吞枣地过上一遍。
正看着,外面便有勤务兵过来道,周行之请她去喝茶。
杨玉英笑应了。
显然周行之对新出现的小外甥女正上心,多年不见家人,也是难得有个人能说些老家的旧事。
……
宋司令今天心情不大好。
他以一己之力,全不必家里帮衬,就能在二十七岁的年纪做上保安军司令的位置,可谓是年少有为,按理说也该志得意满了。
只是这有了地盘,有了兵,他的野心也跟着猛涨,还想要更好的枪械,甚至想要炮火,想要坦克,想要的东西是越来越多。
自家兵工厂已经建了,建完才知道,这是个吞金大户,且生产出来的东西那真是一塌糊涂。
只靠上头分派下来的那点枪械远远不够,他们保安军可不是人家大总统的嫡系。
他想要军火,目前来说还得去买。
只是一想到他在买军火时遇到的那些坑……宋珧心里就火气顿生。
宋玉一脸正经,也不敢露出半点嬉笑嘴脸。只用手戳了下鲁参谋让他说话。
“呃,礼仁洋行的一个叫孙冒的买办说他们洋行到是刚到了一批质量很好的,他正好也去琴岛,就在火车上,我们可同他接触看看……”
鲁参谋沉声道。
几人讨论了几句,保安军的面子,还是有人愿意给,又找到几个新门路,宋的心情略好,也有时间关心舅舅。
“我舅舅如何,今天还头痛吗?”
宋玉眉毛一扬:“哪里还有心思头疼?周先生喜得美貌小外甥女,每天和美人喝茶聊天,乐不思蜀呢,早忘了那什么金小姐,银小姐!”
前几日,周行之一红颜知己荆小姐,从他手里骗去五百块银元,骗了钱就同情人私奔。
这还罢了,关键是事情闹得人尽皆知,老太太也知道了,把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还非逼着他相亲,他为此头疼了好几天。
宋扬眉:“什么?”
还没细问,就见一女同周行之相携而至。
眉目清秀,落落大方。
杨玉英也看到了宋,心下有些意外。
保安军司令,有人有兵,位高权重,不曾想竟是个年轻人。
而且长得身量高大,肌肉柔顺有力,五官立体,颇让人惊艳。
(林翠娘对宋心生爱慕……)
杨玉英:这哪儿看出来的?
(为救宋死去!)
杨玉英:……
还有没有半点好了!
周行之见杨玉英有点心不在焉,以为她被宋一张冷脸吓到,再看宋身边一堆粗鲁**,简单说了几句就忙带外甥女去餐车吃饭。
“孙冒到了。”
鲁参谋示意。
宋顿时没心思再管舅舅的事。
杨玉英同周行之一起进了餐车,路过时隔着门窗扫了一眼对面的三等车厢,登时被里头灰头土脸的客人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是满头煤渣,一身的狼狈,拥挤的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她就亲眼瞧着一老太太被挤得上不来气。
还有一小年轻抬了下脚活动了活动,那脚就放不下,只能半金鸡独立。
这趟车本该今天傍晚时分就到琴岛,可看现在的样子,怕是最少都要拖延到明天去。
她顿时对自己当初那悠闲的旅游计划大为绝望。
就这交通环境,她想去哪儿都是奢望。坐头等座也够呛。
刚坐下来,前面就忽然起了骚动,杨玉英抬头看去,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老人家正一边说话,一边冲一个年轻的翻译官比比划划。
翻译满脸的懵懂。
杨玉英仔细盯着外国人的脸分辨了下,面上就带出一点笑,走过去也用萨克森口音道:“先生,这趟车晚点了,差不多要到明天中午才能到琴岛。”
外国人一脸惊喜。
那翻译也是松了口气。
弗雷德先生是他们礼仁洋行老板的重要贵宾,刚刚为他们排除了轮船发动机的机械故障。
老板交代要招待好他老人家,可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德语也算很不错,可竟然听不太懂人家的话!
谁知道弗雷德先生说的是哪一国的……德语!
现在再寻别的翻译也来不及了,幸亏弗雷德先生懂些英语,大家勉强能交流。可也折腾得翻译恨不能一天撞十八次墙,现在忽然冒出个能和弗雷德先生交流的姑娘,他可不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弗雷德先生叹道:“上帝,美丽的姑娘,你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
杨玉英失笑:“我想,我并没有长着一对翅膀。”
两个人很自然地坐在一起共进晚餐。
周行之陪坐一旁,也有些惊异。
眼看着那个弗雷德先生从一开始只是异国他乡可以说家乡语言,所以有点兴奋,发展到和杨玉英相谈甚欢,再没一会儿,就变成了忘年交。
他惊讶,事实上翻译更惊讶,他亲眼看着到最后,弗雷德先生居然把他从来秘不示人的笔记本取出打开,指指点点地给那姑娘看,那姑娘不知说了什么,他还时而一脸懊恼,时而一脸惊喜地笑。
翻译:……他怀疑弗雷德先生老树发新芽,被美丽的中国姑娘迷了心窍。
这边,宋司令脸色越发阴沉。
宋玉和鲁参谋神色也相当不好看。
他们两个作为主力,和这个叫孙冒的买办讨价还价说得口干舌燥,但是对方看着软得和面团似的,可实际上软硬不吃,咬死了六十美元一支步枪,这可是比正常价格要高出二十美元。
司令又不是冤大头,怎肯认账?
偏偏又挺想做成这笔生意。
讨价还价折腾到现在,宋珧已经很烦,他平日里耐心也没这么糟糕,但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糟糕的事情极多,事事不顺,他早就很不痛快。
宋玉一看不好,赶紧给鲁参谋使眼色,两个人连哄带骗,先把宋珧哄到休息室里待会儿。
为了即将要到手的武器!
这年头有人有地盘的才是大爷,而有了枪,才能有更多的人。
宋珧回了休息室也不痛快,最近为了武器,他简直把一辈子没遇的挫折都遇上了。
上面给调拨的武器弹药越来越差,原本的门路出现问题,洋行的人肆意加价……
宋珧想:实在不行他也动点别的心思。
黑吃黑这等事,他也不是不会做。
“司令。”
宋珧正闭目沉思,宋玉忽然推门而入,面上尤带着惊喜和不可思议,“礼仁洋行给咱们的价格降下来了,他们答应三十五美金一支步枪。”
宋珧:“哦?”
“其它的山炮,机关炮,重机枪等等都有货,价格很有优势。”
宋珧:……
“咱们遇见贵人了,有个德国佬,好像是礼仁洋行的一个大人物,那人一出现,不过几句话,孙冒立时变得特别好说话,表示愿意给咱们最大的优惠价。”
宋珧连忙推门而出,和宋玉一起回到包厢,就见到了宋玉说的那个大人物。
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老头,老头旁边坐着的居然还是他舅舅那个新认回来的外甥女。
等孙冒把价格一说,这回宋珧完全没有任何磕绊,立即就签订了合同,直接让宋玉付了定金。
孙冒脸上本来就恭敬的笑容变得更恭敬些:“林小姐是弗雷德先生的朋友,就是我们洋行的朋友,如果司令还有其它需要,请尽管开口。”
宋珧眉毛一挑,宋玉和鲁参谋连忙客客气气地说好话,把孙冒高高捧起:“都是孙买办帮忙,我们领您这个人情。”
生意谈妥,送走了洋行这些人,宋珧第一次正眼去看杨玉英,心下颇为好奇。
周行之到是比宋珧更关心些:“婉儿,你怎么认识的那个弗雷德先生?”
杨玉英笑道:“说起来也很凑巧,我有一位老师,他曾经是远扬货轮公司的人,那个公司说白了其实是国际上的一个情报组织,做得就是情报买卖。”
“我也是见到弗雷德先生时,才想起老师教我德文时,随口说起过有关他的事,他在德国地位不低,礼仁洋行背后的主子正有事要求他,又听舅舅说,你们正准备和礼仁洋行做生意,便去套稍微了下近乎。”
杨玉英笑得温软。
宋玉啧啧称奇:“林小姐这稍微套一下近乎,可就给我们省下了近一半的军费,可真了不起!”
周行之也颇为意外。
接下来大半日,杨玉英始终和弗雷德先生在一起交流聊天。
宋玉旁观了下,回来就感叹:“我看那德国佬快把林小姐供起来了。”
尤其是弗雷德不知从哪儿学了几句蹩脚的汉语,大庭广众之下,竖起拇指夸赞杨玉英:“……你是天才,是行走的大百科全书,了不起,了不起!”
第三百三十八章 设计
眼看弗雷德先生看到杨玉英,就像看到一颗正散发着宝光的大钻石,每时每刻都恨不得同她待在一起,不停地在说话,时不时手舞足蹈,宛如一个疯子,周行之都有些担心起来。
“此人该不会有什么特殊癖好?”
周行之对新认回来的外甥女,显然很有几分看重,不自觉生了老父之忧。
“婉儿还是别离他太近。”
杨玉英笑的不行。
他把这位弗雷德先生哄得眉开眼笑,到不是因为她自己有什么能让人高看一等的本事。
她跟着自家元帅的时候,学的东西确实不少,毕竟做了那么多年的智能生命,可是能说给弗雷德听,且让他感兴趣的肯定不多。
弗雷德算是轮船总工程师,杨玉英总不能给他讲什么曲速引擎吧?
不过,杨玉英现学现卖的本事却不坏,这都是到了皇城司以后有,跟前辈们,还有林官他们学的。
作为密谍,林官的工作有时候很具有突然性,应付突发状况的经验十分丰富。
她这回也是借用了一些小小的技巧,窥探弗雷德先生的喜好,再同他谈论他感兴趣的东西。
有无名卷在,这个时代所有的信息资料她是想查阅就查阅,所有的秘密在她这里和透明的没有区别。
但是别人可没她这般好的条件。如今真正顶尖先进的科技,全都是各个大国秘不示人的东西。像弗雷德这样层次的工程师,一辈子也别想沾边。
杨玉英拿那些先进科技当敲门砖,弗雷德能不上钩?
反正没多一会儿,对方就让她忽悠得差点找不到北。
当然,这位老工程师也确实得了些好处,杨玉英很便宜地卖给了他一份战舰设计图纸。
到也不算多么先进,就是当下弗雷德正研究的改进型号,非常实用。
尤其是杨玉英才要了五百美金,简直是白菜价了。
弗雷德愿意帮忙说话,和宋珧交易,给他个很优惠的价码,可是人家绝对不算吃亏。
他们这些人本来就有在范围内调整价格的权力,便宜卖公家的东西,赚自己的图纸,在弗雷德看来,这笔交易简直不要太划算。
而且他还能把图纸倒手卖回给公司。
公司知道这笔交易,一样说不出半个不好。
杨玉英一边笑,一边简单和周行之说了下经过。
周行之怔了下,摇头叹道:“那婉儿你这亏吃的可不小。”
他虽不知杨玉英说的是什么图纸,但只看那德国佬如此痛快,就知道那一定是好东西。
当天晚上,宋玉就大大方方地搬着一口箱子给杨玉英送了过去。
身为宋司令的侍卫长,宋玉有一手好枪法,武功也了得,身体素质当然很优秀,平日里负重不是难事,可这回替他们司令送礼,给杨玉英搬箱子,却也搬得额头微微见汗。
箱子放在地上,扑通一声,很是沉重。
周行之一看就笑了:“你们司令到是很会借花献佛。”
这些是他们在老家的时候,家乡几个大商人给的孝敬,连同好几口箱子一起送到家里的,还有两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
结果,宋司令把箱子留下了,把美人轰了出去。
“这些衣服鞋帽首饰都是崭新的,绝对没上过身,最时兴的样式,还有两件花呢的大衣,外洋来的东西,保暖又轻便,婉儿你就收下吧,我看你带的行李也不多,姑娘家,衣柜里永远少衣服,少首饰,如今在火车上简陋的很,先凑合一下。”
杨玉英莞尔,到是大大方方地收了。
宋司令是真心大方。
或者说想巴结司令的那些人足够大方。
那一箱子里有漂亮的洋装,很好看很显身段的新式旗袍,都是成衣,包装还没拆。
也有周行之说的花呢料的大衣,还有矮腰的,高腰的小皮靴,真是样样精致。
光是衣服不算,杨玉英瞧见那个黄花梨的首饰匣子,便是她也觉得漂亮。
精美的梳妆镜,一等一的好脂粉,一整套猫眼石的首饰,从发簪到手链,戒指,脚链,一应俱全。
猫眼石到不算特别名贵,可打造得那般光润,又是完整的一套,着实难得的紧。
(乱兵已在前方三河沟设伏,林婉娘死于爆炸。)
杨玉英欣赏漂亮花呢料大衣和这些首饰的些微喜悦之情,一下子便烟消云散了。
她到是同周行之和宋司令拉上了关系,可怎么说乱兵的事更恰当些?
杨玉英看了一眼车外,此时离三河沟还有一段距离,到不急。
前面就是祈县,火车要在祈县加煤,会停留很长一段时间。
她随手从手镯里翻出支夏晓雪送给她的玛瑙镯子,乍一看寻常,但内部有机关,花纹可以浮动,能组成五千多个常用字,用来传递情报绰绰有余。
杨玉英摆弄一下,到也的确机巧。
却说她躲在房间里琢磨怎么忽悠宋司令一行人,宋珧和身边的人在一起,也在谈论她。
宋珧别看这几日时常挂着脸,似乎脾气暴躁,有些凶,可他护短,待身边的人好,与将士也能同甘共苦,在军中很得爱戴,寻常无事的时候,宋玉等人甚至不忌讳捋一捋虎须,开他几句玩笑。
此时饭后,宋玉一边拿着小酒壶喝点小酒,一边就同鲁参谋,还有周行之一起,同宋珧谈杨玉英。
“这位林小姐不似一般人,气度不凡,言谈举止都出人意料的很,周先生,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周行之笑道:“婉儿家在东平镇马王庄,说起来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祖父一辈上林家是富贵人家,听说祖上也出过翰林,到他父亲时,家境败落。”
“这孩子命苦,母亲早亡,父亲也逝去,临去之前让她投靠琴岛王庆年王老爷子。她这才上了我们这趟火车。”
周行之想了想,“如今看来,婉儿出身虽然一般,但是有运道,听她说,她早年因救人,得机缘拜了一位先生做老师,就是她说的那位‘情报商人’,这些年她除了随父亲读书识字外,也跟这位先生学些西洋的学问。”
宋玉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这年头,能卖情报肯定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唔,王庆年不会是那个王扒皮吧?”
这王庆年在琴岛小有名声,是个生意人,做皮货和药材买卖,生意做得也并不很大,和琴岛很多豪商没办法比,最多也就是寻常,可他出了名的贪财,和人做生意,那是一分一厘的利也必要争。
也不知哪个生意伙伴给了个王扒皮的绰号,从此绰号比名字有名。
本来这等小商人,宋玉不一定能知道,但他曾和王扒皮做过生意,着实被那人的生意经给吓了一跳,到是从此记住这人。
“婉娘祖父同王庆年先生有旧,当年她祖父在世时,曾给她和王家的少爷定下婚约,如今父亲过世,婉娘就是去投靠未婚夫家。”
周行之沉吟道。
宋玉:!!
“为什么我就没王少爷那么好的运气,哎,不知道我爷爷会不会也先下手为强,给我早早捞个佳人当媳妇!”
宋玉一时心驰神往。
想想那个德国佬对林小姐的吹捧便知,这显然是个才女,样貌不能说多绝色,可也清秀漂亮,运气还好,娶回家当老婆那是半点不吃亏。
宋司令冷笑:“铁叔家的铁翠兰不是很喜欢你?要不我这个当司令的,替你做个媒?”
宋玉:“……我闭嘴。”
周行之把杨玉英的来历说完,宋司令便把最后一点疑心搁置。
他身份特殊,如今世道不太平,任何接近他的人,都该小心才是。
杨玉英待在包厢里紧赶慢赶地把该做的准备工作做完,又趁着停车从窗户里翻身下车,做好安排,再回来收拾干净化完妆的脸,换了身衣服,慢慢悠悠出来到宋司令的包厢里享用咖啡甜点。
坐下没多久,她就觉得这位司令对她和善了许多。
到不是说一开始有什么恶意,只是以前总有种莫名的冷漠疏离,如今到似不拿她当外人了。
至少在几个小时之前,宋珧不会当着她的面,同他身边的参谋聊正经事。现在却显得自在随性得多。
杨玉英微微垂眸,盯着手里白色薄胎的咖啡杯,看着方糖浮沉了下消失无踪,细细品一口,到也浓淡合口,她也只能喝出浓淡来。
在大顺时,其实听说有些城市里已经开始流行这种外洋饮品,只是登州这等地处却没有,杨玉英和元帅在一起,喝得最多的是白水,茶和咖啡都少喝。
如今全尝试过,她才觉得自己都不挑,茶只要不太差,她就不嫌弃,咖啡只要不大苦,她就乐意享用。
杨玉英捧着咖啡杯,一边喝一边同周行之天南海北地瞎聊,正说话,乘务员走过来道:“敢问是林小姐吗?”
“是,什么事?”
杨玉英扬眉。
乘务员连忙将一个红木盒子递过去,笑道:“刚刚在祈县车站,有一位先生托我们把这东西送给林小姐。”
“哦?”
杨玉英随手接过来。
周行之给乘务员扔下一个银元的小费,就打发他走,回过头诧异道:“谁送的?”
他凑过去一看,心下惊讶:“这盒子怎么打开?”
整个盒子浑圆一体,毫无缝隙,上面雕刻的花纹是四季风景,春日百花盛开,夏日繁花锦簇,秋日树叶枯黄,冬日雪景缥缈。
每一幅都栩栩如生,仿佛能听到风声,看到蝶舞,闻见花香。
其他人也不禁好奇,连宋司令也转过视线,盯着那只小小的盒子看。
周行之细细看过:“机关盒?”
他蠢蠢欲动,杨玉英一笑,干脆把盒子递过去,由着周行之仔细研究。
“应该是我老师让人送来的。”
杨玉英笑道。
周行之已经拿着机关盒自己研究,整个盒子唯一能拨动的便是最上面的花纹,他小心翼翼动了下,杨玉英迅速伸手一打,把盒子击落到桌上。
周行之:“有意思!”
机关盒最上层的花纹居然变成一组字‘警告:若非主人,随意触碰,后果自负’。
上面还浮现出一排牛毛细的细针。
刚才要不是杨玉英应对及时,周行之的手指头非要被戳出几个窟窿不可。
盒子落在杨玉英手里,却一下子变得极温顺,她捡起来很随意地画了两下,只听咔嚓一声,盒子里的机关启动,本来呈一体的盒身轻轻分成两半,上面的盖子缓缓升高,杨玉英顺手打开,就露出里面精致漂亮的玛瑙手镯。
杨玉英把镯子拿起来,轻轻举高,在灯光下看了两眼,便转头向一脸好奇的周行之借了一张白纸。
白纸铺于桌上,镯子轻轻放上去,从上到下滚了一圈,白纸上立时出现一堆密密麻麻的小字,乍一看糊成一团,肉眼根本看不清。
杨玉英便取出个放大镜,细细读过,神色登时变得极为严肃,额头上更是隐隐有汗珠滴落。
“婉娘?”
周行之愕然,“怎么了?”
“舅舅你看。”
杨玉英把纸张和放大镜递过去,周行之看来脸色也大变,又递给宋司令和宋玉。
“真的假的?”
宋玉愕然,“姓郭的和姓齐的那两个货确实最近冲突不断,他们麾下的兵比土匪强不了多少,可能还真做得出这事。”
白纸上的清清楚楚写着,乱兵意图抢劫他们这趟列车,已在三河沟设伏。
就算是随便什么人提醒,宋司令也不会不小心,带兵的人最重要的是勇猛,胆子大,可是谨慎二字也不容忽视。
如今消息以这般神秘的方式阴差阳错,落在他们手里,那无论真假,都要查。
宋司令一点头,宋玉就带两个侍卫队的人出去,没过多长时间列车停车。
周行之连忙安慰杨玉英:“婉儿别怕,就在这儿呆着,舅舅保护你。”
一杯咖啡还没有喝完,窗外枪声阵阵,宋司令眉头一蹙,神色登时变得不好看。
杨玉英却是松了口气。
那些乱兵既然都是溃兵,想必也是在战场上吓破了胆,如今对上宋司令手底下的骄兵悍将,肯定讨不了好。
宋司令和周行之神态也都很放松,并不把前头的冲突放在眼里,正好有乘务员送点心过来,周行之还拿了一块儿递过来哄小姑娘:“等到了琴岛,我……”
(自杀性袭击中,林婉娘奋不顾身,替宋司令挡枪……)
杨玉英目光微凝,正看到那很眼熟的乘务员袖子一动,手心里多出个烟盒大小的东西。
(林婉娘为宋司令挡枪,身中死枪……)
挡什么挡,杨玉英陡然抓起茶几砰一声砸过去,连同咖啡,茶水,点心,劈头盖脸地砸了乘务员一脑袋。
周行之:!!
第三百三十九章 救人
乘务员瞬间色变,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烫,一伸手护住头脸,抬手就是一枪。
砰。
子弹打在沙发上。
宋司令动也没动,门口的副官和警卫员已经数枪齐射,眨眼间就要把这刺客打成筛子。
杨玉英厉声道:“别开枪!”
但已经来不及,她不顾子弹还未停歇,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刺客的胳膊,腰一用力,借着冲劲甩起来,砰一声,将人撞破窗户扔出车外。
轰隆!
半空中瞬间爆出巨大的火焰。
车厢震动,挂饰都跌落,烟雾重重,杨玉英被晃得整个人倾倒,死死拽住周行之的头发,把他拽得龇牙咧嘴。
但是,拽他的是他新认的小外甥女,还刚刚救了他们一命,周行之愣是没敢动。
脚步声接连不断。
门外混乱了好一阵,终于渐渐安静下来。
他们所在的这个包厢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周行之脸色也隐隐有些发白。
宋司令到是镇定自若,只是面上有些冷,一低头,见杨玉英伏在桌上,瑟瑟发抖,心中也难得有点温柔之意。
刚刚这姑娘的表现堪称惊艳,简直比他反应还要快,要不是有林小姐在,他说不定还真得受伤。
但表现再好,这也只是个年轻女孩子,才二十岁,又是旧式家庭出身,哪里见过这些场面。
“怎么样?别怕,没事了。”
宋司令柔声道。
杨玉英:“……”
丢人啊!
她扭到了腰!
论身手,杨玉英一个人能暴打宋司令这样的一百个,但是……林婉娘不大行。
更要命的是,此地没有修炼环境,杨玉英养灵诀已经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修炼数日,但是作用着实不大,目前只是让她睡眠略好,皮肤好转,身体素质却还比不上此时正经富贵人家的小姐。
想把这具身体锤炼的和此地的高手差不多,不说几年,起码也得几个月,反正这么短的时间不可能。
杨玉英低着头不吭声,周行之一下子就笑了:“快,找大夫来给看看。”
宋司令:“……噗!”
宋玉惊悚地看自家司令。
他是笑了?真笑了吧?
宋玉转头当没看见,哼了哼道:“我的大司令,您下次真不能随便坐普通列车就走,要是咱们挂了专列,至少像这等刺客他近不了你的身。”
宋司令冷笑:“罚半年的薪俸。”
宋玉:嘤嘤!
又折腾了足足一日,火车才继续运行。
琴岛终于到了。
弗雷德先生依依不舍地同杨玉英告别,还不忘留下地址和电话号码。
“最近三个月我都在琴岛,有时间,林小姐一定同我联系。”
他走得时候是一步三回头,看那模样,若是现在杨玉英留他一句,他就连工作也不做,恨不能一门心思地跟在杨玉英身边。
“婉娘你当真不跟舅舅住?”
周行之也是很不舍,“王家毕竟是外人家,你便是要同王家的少爷成亲,直接住过去也不妥当。”
杨玉英失笑:“舅舅放心,我都明白。”
话虽如此,周行之还是叮嘱宋玉亲自送杨玉英。
“我外甥女初来琴岛,人生地不熟,你把她安顿好再回来复命,要是她少了一根汗毛,我都要你好看。”
宋玉连忙答应。
他哪里敢怠慢林小姐,想想要不是林小姐,自家司令要先遭遇一番爆炸袭击,再遭遇刺客,他这个侍卫长还能得了好?不死也掉层皮,那就不是罚半年的薪俸能了结的。
宋司令此来,是为了一桩要紧生意,也是极为忙碌,否则他恐怕都要亲自送一送杨玉英了。
……
天气越来越冷,昨日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王庆年从屋里出来:“王嫂,热水省着些用,少烧一点,真以为柴火就不要钱了!”
王嫂忙应了声。
旁边小丫头秋雯眼皮子一翻,背着王庆年哼唧:“天底下还有比咱们家老爷更抠门的老爷?在家,我爹都没让我冬天省着热水用呢。王家家大业大,像什么样!”
王嫂赶紧一拍她后背:“干你的活去。”
王庆年就是不听,也知道下人们怎么编排自己,他是不在意的,只要不让他多花钱,爱怎么说怎么说。
他们哪里知道当家不易,自家的家业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能节省的自然是要节省。
不过现在,王庆年是没空琢磨这个,他正发愁。
今天他接到一封信。
林思宇那老货死都死了,竟还给他找了个大麻烦,他那乡下养出来的孙女,居然要送来王家,看那意思,还想同他家贤哥成亲?
绝对不行。
贤哥儿的亲事他有打算。
他培养贤哥容易吗?
前面两个孙子长得都像他,五大三粗,不说丑,但是一看就不是斯文人,相貌很是平平,脑子也不聪明,读书读不下去,好在人老实,算不上败家子,给他们娶了门当户对的老婆,安安稳稳过日子便是。
可老三家的贤哥可不一样。
那孩子长相随他媳妇,那眉眼,好看的紧,脑袋瓜也一等一的聪明,他一门心思花了大价钱,供贤哥读书,送他出国留洋,如今回来了,做了正经的琴岛大学教授,精通三个国家的语言,一等一的人才。
要是换成另外两个孙子,林家想结亲到不是不行,他也不是那等特别嫌贫爱富的。
但贤哥如何能娶村姑?
别的不说,只看人,那也不般配。
他必要给贤哥找个要富贵有富贵,要才华有才华,要容貌有容貌的完美媳妇。
但这婚可不是说退就能退。
他同林老头的交情,那是人尽皆知,连他当初出门闯荡用的盘缠,都是林老头给的,这要自家说退亲,他成什么人了?
王庆年琢磨着,要不就当没收到信,不知道有这件事?把责任都推给下人?
“让老牛头赶人走得了!”
王庆年琢磨了半天,还是决定把这事交托给他的左膀右臂,最能懂他心意的老搭档。
一个小村姑,应付起来肯定不难,让她知道知道大城市生活难捱,自己就灰溜溜回了家。
王庆年交代完,心情放松,整了整衣冠道:“贤哥儿还没回家?”
“贤少爷在奕竹园,正同几个同事和朋友开读书会。”
“好。”
王庆年顿时笑道,“茶水点心都谨慎些。”
贤哥的同事朋友里,就算不是一等一的学问大家,出身也不寻常,他就喜欢贤哥儿同上等人来往。
但是此时此刻,奕竹园内的气氛,却并不似王庆年想象中那般好。
三男两女,五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分别坐在石桌旁边,神色难看的紧。
“肖宓到现在还没回家,警察局也没消息,极道会的人不承认是他们做的,这可怎么办?”
“那帮日本人也未免太嚣张了些,肖宓可是博易织造的千金,他们还敢胡来不成?”
王宁贤满眼都是血丝,闭了闭眼,猛地站起身就向外走。
几个朋友连忙跟上,欲言又止,最后干脆一语不发,只追着王宁贤的脚步出门。
王宁贤心中忐忑,脑子里一团乱。
前日他们几个去明湖茶舍喝茶,结果遇见极道会的几个日本人,那些日本人欺负茶舍里弹琴的小姑娘,肖宓看不过眼,让身边的保镖教训了那几个日本人一顿,不曾想,当天晚上肖宓下班就没回家,至今都快两天。
肖宓是博易织造的千金,燕平大学毕业,现在在琴岛大学音乐系做讲师,为人温柔和气,很得同学们喜欢,是个极好的姑娘。
学校里不知多少年轻教授讲师倾慕她。
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王宁贤自以为是一介庸人,对这位漂亮又有才华的姑娘也有一点点想法。
当然,最多算是有些好感。
这么好的姑娘怎会有仇人?大家心里有数,必是极道会的人做的。
王宁贤坐着黄包车,一路朝燕平路走,心里其实也不知具体该怎么做,可是,别说是他有点好感的姑娘,就是陌生的同胞被日本人抓,他既知道,也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宋玉亲自驾车,载着杨玉英在道上走,他驾驶技术娴熟,也会说话,一路上不紧不慢地说着逗趣的话,哄得杨玉英笑逐颜开。
副驾驶座上搭便车的孙参谋,瞟了一眼就觉得宋玉老毛病又犯了,故意撩拨人家姑娘。
只是林小姐可有婚约,回头得劝他两句。
这要是别的人也便罢了,人家可是周先生的外甥女,那也就是他们司令的表妹,惹出事,宋玉一准倒霉。
杨玉英到是半点不觉得宋玉的作为有何不妥,别看她生在大顺,可是被嘴甜又不讨厌的男人哄,哪个女人会不开心?
隔着车窗向外看,燕平路上格外繁华热闹,只是比起大顺朝那些大城市,少了几分气韵,行人也少了精神气,让人看在眼里,不自禁会升起些微的怅惘。
宋玉正说话,却忽然警觉。
鲁参谋也把手放在腰间。
前面出现骚乱,杨玉英打开车窗,举目远眺,就见几个人正同一群身穿和服的日本人对峙。
乍一看几个华国人威风赫赫,其中一个说了两句话,还激动得抬手就一巴掌过去,结果胳膊让人一拽一推,整个人便趴到了地上。
这人脸色涨红,几欲晕厥。
那几个日本人哈哈大笑,私底下嘀咕几句日语,皆是污言秽语。
宋玉神色极难看,如今他们这些人大多都知日本人的狼子野心,战事可谓一触即发,心里早把日本人当敌人,如今见国人受欺,自然怒火翻涌,伸手就拔枪。
鲁参谋吓了一跳,急忙道:“寻常日本浪人,说杀也就杀了,可我看这几个是极道会的,背后站的是日本玄社的那人。”
“琴岛又不是咱保安军的地盘,而且咱们家司令正和老司令,因为那些日本人闹别扭,你可不要再给他添乱。”
“老鲁,你什么时候胆子变得这么小,怕他们?怕个屁!”
宋玉话音未落,杨玉英啪一声合上拿在手里的无名卷,一推门下了车。
他登时住嘴。
鲁参谋也顾不上嗦,和宋玉对视一眼,连忙紧随其后。
周家舅舅对这个小外甥女那十分看重,他们家司令显然对自家新得的便宜表妹那也是很放在眼里,可别把小姑奶奶伤着了!
这边,王宁贤脸色发白,一弯腰本能地想扶起周宏,周宏是他学弟,两个人一同到琴岛大学任教,关系极好。
他刚挽住周宏的胳膊,就觉肩头一重,只听头上那日本人嗤笑,用一口略有些艰涩的汉语道:“小子,既然你们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如此纠缠不休,那今天我到要看看,你们几个的脖子,是不是真能硬过我的刀?”
冰冷的刀锋激得皮肤颤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王宁贤忍不住心头发颤,惊惧异常。
他哪里见过这等阵仗?
并不是心中有正气,讲义气,有满腔热血,便真能不去害怕。
王宁贤隐隐在这人眼中看到些肆无忌惮的凶戾,自来听说这些人凶狠残暴,想来是当真敢杀人。
难道要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
不只王宁贤,其他几人也面色苍白,周围围观的更是各做鸟兽散,生怕惹上麻烦。
脖子上的刀忽然加重,只一刀,王宁贤脖子就要断裂,其他几人惊叫出声,围观的人群却忽然一分,高跟鞋的脚步声响了两下。
王宁贤就看到一双很时髦的红色小皮靴,紧接着身体一轻,有双纤细的手拽住他的胳膊,他和周宏顿时不由自主地踉跄到旁边。
啪!
两个人齐转头,他们刚才那位置此时多了个年轻女孩子,这女孩儿收回手,放在唇边吹了吹。
身材高大健硕的那个日本浪人嘴角渗血,脸上红肿,显然挨了一巴掌。
王宁贤心惊肉跳:“小姐,不关你的事,赶紧走。”
杨玉英眉眼故意带出些轻慢,冲他点了点头,又转过脸面对这几个日本人,神色悠闲:“看你们的刀,是井上隆一的弟子?”
仔细打量了一眼,杨玉英扬眉:“山田还是松本?”
挨打的日本人连刀都举起来,让杨玉英一句话钉在了地上。
第三百四十章 不可能
杨玉英冷淡地瞥了一眼,“松本五郎沉默寡言,是个稳重人,你肯定是井上的大弟子山田翔。”
山田皱眉:“你……究竟是什么人?”
杨玉英拿了条帕子,慢条斯理地擦自己的手心。
“看来井上隆一是打算放弃时美洋行的那笔生意了,连自己的弟子都管束不住,如此放纵,平生是非,时美怎么可能和你们这等人合作?”
这几个人的确是极道会的会长,井上隆一的弟子,但他们只是很普通的极道会外围会员,来琴岛不过是谋生而已。
此时被震得额头见汗,再仔细观察眼前的年轻女子,衣着打扮很是体面洋气,咖啡色的帽檐遮盖住半张脸,气度卓然。
他们一时警惕,那个山田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你认识井上会长?”
杨玉英冷笑,根本不答,只面上露出轻佻戏谑:“他昨天才写了封信,说什么对萨尔森先生敬仰之情涛涛,一定谨遵教诲,把精力都好好放在生意上,我今天就撞见你们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辱人,还真是缘分!”
山田大惊失色。
昨日井上老师给时美洋行萨尔森先生的信,正是他送的。
他当然知道井上老师对萨尔森先生十分重视。
再看这位小姐,目光在她袖口上一转,轻巧的银镯子上嵌的粉钻价值连城……
山田脑子里迅速转过无数个念头,越想越担忧,日本浪人们这些年来在琴岛肆意妄为惯了,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分寸,也不把这些华国人放在眼里,但是上个月极道会里几个师弟惹出件大事。
他们找茬居然找到萨尔森先生爱女的同学身上。
为了这个,萨尔森先生很生气,极道会付出不小的代价才平息争端。
山田一瞬间就低下头,整个身体绷直,毕恭毕敬地道:“是我们无状,还望恕罪……小姐是萨尔森先生的朋友?敢问尊姓大名。”
杨玉英秀口一张,一串京都口音的日语吐出:“知道太多的人,通常命短!”
“是!”
几个日本人心下顿时转过无数个念头,恭恭敬敬地弯下腰。
杨玉英略一抬下巴,转身便走。
周宏高声道:“你们把肖宓放了!告诉你们,肖家可不是好惹的!”
杨玉英顿足,默默转过头去看了一眼。
山田恭谨地低着头:“我们极道会一定找到那位失踪的肖小姐,保证完好无损地送她回家。”
杨玉英这才转身,不疾不徐地走到车边。
鲁参谋特别有眼力,连忙给她开车门,抬起手护住小姐的头,恭迎她上车。
宋玉也上车,一脸的古怪,幸好他开车技术早练出来,娴熟的很,否则还不知会不会一头撞到什么地方去。
“你……”
“我和日本人没关系,不认识井上,不认识萨尔森,只是知道的多些,刚才是忽悠他们的。”
宋玉:“……这样也行?”
“这几个只是小人物,他们以为自己惹祸,瞒还来不及,难道还会主动去问萨尔森?”
杨玉英笑道,“就是去问,那个美时的萨尔森乐意不乐意答他们还要另说。”
宋玉闭上嘴,沉默片刻,幽幽道:“女人真是有点可怕!”
他以前一直想找个特别聪明,特别漂亮,特别有才华的媳妇。
但是现在,他忽然觉得,其实娶一个乖巧的,憨憨的老婆,也不算坏。
真同情要娶林小姐的那个王家少爷。
杨玉英却先没去王家,直接让宋玉开到早在无名卷上打探好的使馆区附近,租了一套花园洋房。
价格不高,租房子的是一对老夫妇,他们两个要去燕平和自己的儿子媳妇一起生活,有一套房子已经卖了,这一套洋房打算租出去。
两个老夫妇选租客主要是看人,人品好,会爱惜房子的租客便好,价格不重要。
宋玉眼睁睁看着杨玉英不到一杯茶的时间,就把本还有些生疏的两夫妇哄得眉开眼笑,直接就成了人家的大侄女,顺顺当当就签了租赁合同,半晌说不出话。
他到现在还记得听说他们来租这套房子,门口正下棋的几个老大爷都笑,所有人都说,这家屋主一个月的时间已经拒绝了十一个租客,他们是第十二个,就是不知道第十三个什么时候来。
杨玉英也很满意:“以前还有人嫌我笨嘴拙舌?哼。”
洋房很完美,拎包入住即可,不过日常生活用品总要准备些。
杨玉英又让宋玉送她去百货商场逛一逛。
难得有个免费司机,不好好压榨那岂不是很浪费?
本来只想买些日用品,可杨玉英在逛街买东西上,当年被元帅养出了个富贵病,出去买东西从来不问价,有喜欢的通通要搬空。
唔,现在这毛病改了些。
哎,没办法,当买东西格外需要注意钱财的时候,再肆意的姑娘也会学得收敛些。
收敛了之后,杨玉英只扫买了七件旗袍,三件洋装,四个背包,两个手提包,两个钱包,五顶帽子,六双鞋,外加香水三种,手帕两打,两个戒指,三对镯子,一对耳环。
另外,什么玉容膏,玫瑰膏,白玉霜一类的,她主要是觉好奇,也买了几样。
宋玉替她大包小包地拎回车上,一路上半个字也没吭,小心翼翼把人送回租住的房子,等出来轻轻吐出口气,揉了把僵硬的脸。
鲁参谋很是欣慰:“你小子今天这么乖,挺听劝的。”
说让他不去撩拨人家林小姐,他就乖乖听了,难得。
宋玉:不是不想撩拨,是怕了好吗?万一一不小心撩拨的佳人动心,他这辈子恐怕就连根烟都不敢抽,怕费钱。
这漂亮媳妇好不好?当然好。但是,供奉不起。
“要是哪天司令给我翻十倍,不,五倍的薪俸,我再撩拨美人也不迟。”
宋玉喃喃自语。
鲁参谋:“……”
杨玉英不知道,林家族里也不是所有的亲戚都盼着林婉娘不好,还有好心人不放心,知道林婉娘自己一个人收拾行囊出门,就连忙托人捎了信去王庆年家。
王庆年现在已经知道,林婉娘要来投靠。她还当时间充裕,一直到安顿好家里的事,才揣上父亲给留下的信,悠悠闲闲地叫了辆黄包车,准备去王家了。
王家
王庆年算好了时间让老牛头去拦截,结果那天老牛头在车站出口守了一整日,愣是没接到人。
当时宋司令遇袭,列车秩序都乱了,他们下车自要走专属通道。
王家人能接得着杨玉英才奇怪。
王庆年一时还以为林家那丫头是没上了火车,用旁的法子来琴岛,好几日都精神紧张。
这日吃着吃着早饭,看见他宝贝孙子叼了个包子,打了声招呼就要回书房,今天难得歇假,还是想多看两卷书,连忙道:“贤哥,等那村姑来了,你可别出面,让爹我来应付。”
他孙子可是大学教授!
让人知道孩子有个乡下未婚妻,就算是要退婚的,也好说不好听。
那些人嫉妒他们家贤哥的才华,还不知道要编排什么难听的欺负他家孩子。
王庆年自己不怕闲言碎语,却万万不能让孙子受连累。
王宁贤一看自家祖父的表情,就忍不住伸手按了按眉心,举步走到他老人家身边坐下,正正经经地同他讲道理。
“爷爷,什么指腹为婚那都是封建糟粕,做不得准,我会等林家妹子来了,和她好好谈一谈,我们两家私底下退了婚事便是,反正这些年我都不知道我有婚约,她想必也不知,退婚也不耽误人家。”
王庆年叹气:“你这个孩子就是太良善,你不懂,那村姑可不似你这般,读过大学留过洋,她要是装傻充愣,非要黏上咱们王家怎么办?这里头的道道多得很,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王宁贤:“……”
他忍不住蹙眉,还真让自家祖父说的担心起来。
当初一听说这婚约之事,他很是不可思议,简直哭笑不得。
皇帝都没了,现在讲的是民主,是自由,婚姻是神圣的关系,他的妻子,要和他心意相通,两厢情愿才好,指腹为婚算怎么回事?见也没见过,又不曾说过话,怎么能成亲?
只是他以前也听说过这等事,他有个同学,家里硬逼着他娶个门当户对的小姐,那小姐是旧式家庭出身,自己没读过书,大字不识,甚至还裹小脚,两个人在一起连一点共同语言都没有,他怎么会乐意?
可他去见那家的小姐,一开始那小姐还不大乐意,好在最后没有说什么成亲之前不能见面的话,可是别管他怎么解释,就是解释不明白,那家小姐知道他要退婚,不同意这门婚事,气得当天晚上就悬梁自尽,人虽然救下来没死,可是伤了喉咙,以后都不能说话。
他这同学实在没办法,最后还是娶了那小姐,只是岂止是相敬如宾,对方根本连家都不肯回,每次回去都非常痛苦。
一想起这件事,王宁贤心中就有诸多不安。
还好他祖父站在他这一边。
其实就让自家祖父去处理这件事也无妨。不至于真让人家姑娘难堪。
王宁贤还是颇了解自家爷爷,若是不为尊者讳,真能说他爷爷的毛病一大堆,小心思多,为人也自私小气,可并不是个恶毒的人。
就说家里的生意,他平日里也看得紧,从不让人占便宜,可前年闹灾,东宁好几地儿颗粒无收,别的粮商都囤积居奇,他爹名下最不起眼的小粮食铺子,却简直平价卖粮,而且限量。
当然,更主要是因着他们家主要还是做皮货生意,开个小粮食铺子,纯粹是自家储存粮食方便,且他爹这些年积攒的地不少,自家种粮食自家卖,卖的价格还高点。
换成皮料有囤积涨价的机会,他爷爷肯定不会错过。
王宁贤左思右想考虑了半天,沉默下来,一拍额头苦笑:哪有时间浪费在琢磨这些东西上。
他爷爷要给处理,便先由着他去。
如今山河破碎,百姓蒙难,他好歹读了近二十年的书,总不能把这些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
他的精力,都应该放到该放的地方。
虽则琐事众多,麻烦接踵而来,王宁贤心情却还不错,朋友毕竟脱险。
肖宓平平安安回家,简直是邀天之幸,想极道会那些人何等嚣张,让他们盯上,几个能全身而退!
他以前是不知道,自肖宓出事,他特意打探了不少消息,越打听越是后怕,两个晚上都半夜惊起,一身冷汗。
也不知救他们的到底是什么人!
虽则全赖那位小姐他们才得以脱身,可是那人能让极道会忌惮……想想便令人心惊!
“阿贤。”
王宁贤正在书房发呆,书也看不下去,周宏就来找他,一进门一脸的兴奋,“听说你媳妇来了!”
王少爷是斯文人,还是别骂他。
“少爷!”
王宁贤吓了一跳。
“少奶奶来了!”
王宁贤:……
杨玉英坐着黄包车到王家门前时,还不到晌午,王庆年正守着他养的两只鸟,一听那村姑来了,顿时色变,左思右想还是道:“打发了,就当她是骗子,唔,老牛头呢,赶紧。”
来报的小厮登时有些犹豫。
王庆年横眉怒目:“还不快去!”
小厮应了声,出来就翻白眼。
说的到轻巧!
他探头向外一看,不由自主地腿肚子一哆嗦。
村姑要都是这姑娘的模样,他还讨好家里的阿芬做甚!
小厮努力冷着脸,冲杨玉英一点头:“我们老爷不在。咱几个可没听说我们少爷有什么未婚妻,走走,赶紧走!”
杨玉英扬眉,略一抬头,扫了一眼阁楼:“也罢,既然王老爷不在,我直接去学校找你们少爷说也一样。”
小厮:“……”
后头王庆年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大怒:“呸,还想去我儿的学校!做梦!”
阁楼上,周宏蹭一下缩头,脑门上冷汗涔涔。
“她看见我了没?”
王宁贤蹙眉,神色略有些紧张:“那人是谁?为何会来我家?”
他脑筋打了下结,就听周宏道:“不是要看你未婚妻?”
王宁贤陡然一惊。
周宏也瞬间僵硬!
第三百四十一章 冤枉
王宁贤愣了两分钟,就听外头自家祖父扯着大嗓门,气急败坏地在那儿怒骂。
“你们干什么吃的,对她客气成那个样子,都傻了吧,跟你们说过多少回,凶恶点儿,现在用不着你们当狗腿子,我要的是恶犬,懂不懂?”
王庆年心里堵得要命,“刚才那小丫头在门口都说要去你们家少爷的大学,你们就这么干听着?”
小厮闷不吭气。
王庆年气得又瞪了他一眼:“滚吧,没用的东西。”
他揣着手在门边立了一会儿,到有点后悔,他刚才应该亲自出马见一见那林家丫头。
“乡下姑娘都胆小,又是个没父没母的,肯定没底气,没准我出去虎着脸训斥她几句,她自己就打了退堂鼓。”
只是,嘴上虽不说,但他的确有一丁点的心虚气短。
当年老林和他是真的好,也是真的对他有恩,不过他那些年也没少回报。
人都死了,总不能为了自己欠下的恩义,牺牲自家的三小子。
“千万不能真让她去贤哥的学校……丢人丢到大学去,贤哥不好做人呢。”
不过再一想,到也不着急,乡下小地方来的小丫头,知道什么叫大学?恐怕没进大学的门,先就晕头转向。
“老牛头已经去了,非把这丫头吓得从此再不敢靠近琴岛半步不可!”
王庆年冷冷地嘀咕。
王宁贤紧赶慢赶,从二楼下来走到大门口,正好听见自家爷爷这嘀咕,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心下尤带着一点侥幸。
“刚才站在门口的那姑娘,是什么人?”
“还能什么人,小扫帚不是说了,林家那丫头。”王庆年捋了捋胡须,不以为意。
王宁贤从眉心处冒出一股寒意,一直袭扰心头,浑身冰冷。
王庆年还在笑:“怎么,不读书了?也好,放假多出去走一走,人家别人家的少爷不都爱参加个舞会什么的,你也去,我孙子长得这般体面,到哪里都大出风头。”
王宁贤忍住心慌,慢慢扶着墙坐下来,心下依旧存着侥幸,也许他刚才听错了?
“牛叔呢?”
“你牛叔……出门逛逛,嗯,给他孙子买点吃食。”
王庆年目光闪烁。
话音未落,后头几个吊儿郎当,裤腰带没系好的家丁匆匆出门,一边跑一边提鞋,嘴里还嚷嚷:“牛叔把人都带走了也不说一声,乔叔那儿又催魂似的叫人,哎,要了小爷的命哩。”
后头跟着的小厮也笑:“牛叔办事向来利落,许用不了多一会儿就完了事?”
王宁贤:“……”
王庆年讪讪一笑:“……别多想,老牛头儿脑子憨,一根筋,他绝不至于真伤了林家的丫头。”
王宁贤:“……哎!”
王庆年只以为孙子因为他手段粗鲁,所以有点生气。
没办法,他这孙子是个斯文人,乖巧懂事守礼,可眼下这世道,好人通常得不了好报的,有些手段,无法避免。
“好了,快去玩。”
王庆年一门心思想,他这孙子老在学校里待着也不好,他们学校到有几个女先生,女学生,可在学校里别管怎么样,都不适合太亲近。
他孙子今年二十六,已经到了该相看亲事的时候,琴岛的窈窕淑女们,不出去多走走,怎么能遇得上?
王宁贤咬咬牙,问旁边的小厮:“林家小姐刚才都说了什么?”
“呃,说去少爷的学校找……”
话音未落,王宁贤拔腿就走。
周宏也蹭一下也冲出去跟上。
王庆年大惊:“贤哥儿,你可别犯傻!”
杨玉英从王家出来,就知道有人跟着她。
一共四个人,年纪最大的四十多岁,花白头发,胡须有点乱。
其他都是一身短打。
看神态,到不像是极道会的人。
杨玉英稍微一想,她那日忽悠极道会的山田,应是没出纰漏,昨日刚看过对方的书信往来,各种文件资料,他们正一门心思要进军琴岛的鸦、片市场,各种暗线交流很是有意思,但想来是没时间,没精力多琢磨自己。
而且这跟踪技巧……
要是林官在,非被这几个给逗乐了不成。
“去四海饭店。”
四海饭店在燕平路上,周围都是娱乐场所,琴岛名流汇聚之地。
“叔,在往前头可都是繁华地方,咱们还跟不跟?”
“老爷说了,跟。”
老牛头死死盯着杨玉英的后背,脸上露出几分凶煞之气。
剩下那仨家丁心里都直打鼓。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老爷不是说那是个寻常乡下丫头,生平第一次进城,土了吧唧,啥也不懂?
可是看人家那气派,比他们家大少奶奶都体面得多,要是人家村气,家里两个少奶奶算什么?
心里胡乱琢磨,但是老牛头一门心思要干,他们也只能把疑虑暂时压下。
没准这小姐就是为了和他们家少爷成亲,故意学的时髦样。林家是庄户人家,这总不会错,林家小姐也的确是土生土长的乡下人。
老牛头目光一扫,看好位置,手里匕首打了个转,“东边有条小巷,等会儿把人带过去。”
说话间,他看林家小姐下车,就闷头向前冲,几乎冲到杨玉英背后,左右瞬间冒出来四个西装笔挺,人高马大的汉子,手里枪。
老牛头:!!?
另外三个家丁脚一下就软了,让人三下五除二捆起来拎着往前面一推,正好推到杨玉英脚下。
杨玉英只当看不见,笑了笑,随手扔给车夫一个银元。
那车夫本惊得瞠目,此时拿到钱更是吓了一跳,却也特别有眼力地不去看地上被捆成麻花的人,只讪讪道:“多了,多了,可用不了这么多!”
“多余的,只当给的导游钱。”
杨玉英轻笑。
车夫一愣:导游?
虽然没听过这词,可意思却是知道,他脸上一下子就红了,他们拉车的闲来无事跟客人瞎叨叨,那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没成想还能赚客人的钱?
宋司令一行人就落脚四海饭店。
宋玉一边指挥手底下的人把‘刺客看住了’,一边也听了一耳朵,登时就酸得很:“小姐,那个导游这活儿,我也能干,琴岛我常来,您想我怎么导,我就给您怎么导,而且兼职保镖,我可是能文能武,不如陪您走一程,您也给我一个银元呗。”
“你说话不好听,我不喜欢。”
杨玉英莞尔。
宋玉挺直了腰身,转头四顾,露出个灿然微笑,左右来往的女客人皆是面红耳赤,忍不住拿眼角余光瞥他。
宋司令大约有点颜控,他身边的人个个都是好身材,好相貌,英姿挺拔。
“就我这气派,怎会有女孩子不喜欢?那车夫要是值一个银元,我几句话那您得给我翻个五六七八倍也不足。”
杨玉英摇头:“人家就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你身边几个?”
车夫家有一女,妻子患病,生活贫寒,可是说话却还很逗趣,言谈举止都带出洒脱,杨玉英觉得特别,所以才比较大方。
宋玉:“我还没媳妇呢。”
当然,女人还是不缺。
他们这些当兵的,除了脑子不知道有没有问题的宋司令,谁手里有两个钱,能缺了女人。
只是,他还是缺一个正经居家过日子的女人罢了。
“小姐,这天下的男人都一个样,您可别想着找个老实人嫁,您说刚才那车夫守着一个媳妇,那是他养不起第二个,但凡他手头银子足,您看看他讨不讨姨太太。”
宋玉笑道,“只要是男人,就没有不偷腥的。”
杨玉英:“那是你见识浅。”
他们家元帅也喜欢漂亮小姐姐,还是那种身材爆炸好的,但是从来只肯远观,欣赏欣赏就成。当着人家的面,从来颇君子。
就算在他们大顺……夏志明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家中不也一个通房丫头也无?
林官那般轻佻,从让夏志明看不过眼,嘴巴也花,可他也没有做过不妥当的事。
杨玉英披着小风衣在四海饭店门口和宋玉闲聊,老牛头等四个倒霉蛋或者蹲着,或者趴着,老老实实待在枪口下,一个劲地喊冤枉!
宋玉陪杨玉英说笑几句,瞥了地上喊冤的这几个一眼,漫不经意地道:“和谋刺我们司令的是一伙?因为小姐救了司令,心有不忿,所以盯上小姐了?”
老牛头:什么司令,都什么意思!
另外三个也满头雾水,只觉心里拔凉拔凉的。
他们不就帮着老爷吓唬吓唬少爷的乡下未婚妻,好把人吓走就完事吗?
老爷还说了,打算请个媒人,给她在乡下介绍几门靠谱的好亲,争取让她自己欢欢喜喜嫁旁人,永绝后患。
不就这么点家务事,怎么还,还牵扯上司令?
宋玉神色严肃:“这不是小事,让警察局的人出面,好好审一审?”
四人:“冤枉啊!”
杨玉英扫了他们一眼,走过去从袖子里摸出匕首看了看,笑道:“对你们家司令就又是借乱兵之机,又是炸火车,又是死士的,到我这儿,只拿个匕首?”
鲁参谋两步走过来,故意高声道:“查清楚了,这四个是王家的人,就是那个小商人王庆年,没想到,王庆年居然和人勾结,欲行刺司令!”
四人:……他们真不知道!
谁都没听出鲁参谋话里的调侃。
宋玉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松了口气。
他一开始虽然觉得这跟踪的手段太粗糙,太露行迹,可是林家小姐被跟踪,绝对不算小事,万一真与当初火车上的事有关,那就是他们司令连累小姐了。
老牛头还没说话,剩下这三个已经吓得抖得两腿发软,连忙有的没的全一口气倒了出来。
“是我们家老爷说,林小姐是村姑,配不上我们少爷,所以让我们跟过来劝劝林小姐……真不是什么行刺,我们都是守法良民,可不敢犯法。”
这人已是语无伦次。
旁边两个听得冷汗直冒,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也顾不上,连忙应和。
“我们真的只是来和小姐商量的,没有别的意思。”
这仨一屈膝就跪杨玉英膝前。
“林小姐,您大人大量,把小的放了吧,小的真是冤枉。”
宋玉听得忍不住掏了掏耳朵,愕然道:“不是,我看这王家真得查一查,你们谎话说得也太离谱了些。”
“林小姐配不上你们少爷?你们少爷金子做的?他有三头六臂还是脑门上长了只眼啊?”
“我看你们这张臭嘴真该好好洗一洗,这双招子也戳瞎了算了,反正没用。”
“一听就是胡诌呢,我这便去王家,全抓起来送警察局,问他们行刺司令之罪。”
三人一翻白眼,差点昏了过去,只高喊冤枉。
杨玉英:“……”
她也没想到,王家的戏竟然这么多。
心中不禁有些怒。
这是换做自己,若是真正的林婉娘遭遇这一切,怕真要被吓得惊慌失措。
父母双亡一孤女,会以何种心情去王家?
“若真如此,你们王家人怕都是属耗子的,竟不知正大光明四字怎写!”
杨玉英轻轻摇头,“王家少爷王宁贤,听闻还是个教书育人的大学先生,我看,再教下去,只会误人子弟。”
三个家丁垂头无语,其中一个哼了声:“小的不姓王,没卖给王家,不算王家人。”
杨玉英:“……”
宋司令在里头已知道杨玉英到了,结果准备好咖啡甜点,左等右等,竟不见人,早没了耐性,一会儿副官来跟他交代外头的闹剧,不禁更不耐烦。
“毙了便是,何来那么多废话。”
副官不吭声。
宋玉刚进门,也当没听见。
只要不是在行军,他们司令脾气上来时,就需要他们底下人学会什么时候认真,什么时候装聋子了。
“我这就让人把这几个货扔回去,顺便替小姐跟他们王家退亲。”
宋玉笑道,“真当我们家小姐娘家没人?”
宋司令没耐性听这些乱七八糟的:“婉娘,进来让大夫给你看看腰。”
杨玉英:能别提腰的事了吗?
“婚我亲自去退,还有我娘的嫁妆需得取回,不好让旁人代劳。”
只是警局难得行动迅速,到也没辙。
第三百四十二章 退婚
王宁贤一路寻去学校,却不曾遇见林家小姐,一时心惊肉跳,只觉要出事。
他也是刚刚学成归国,这些年一直在读书,这时候就是想打探消息,弄清楚那小姐的来历,寻人说相,他一时也找不到人。
周宏还有些晕。
“你觉得那日替我们解围的神秘小姐,是你未婚妻?”
王宁贤薄唇抿起,一时无语。
周宏愣住:“……怎么你们家就非同旁人家两个样?”
这世上,多少新青年接受新思想,不乐意同旧式女子的婚约要悔婚。
别说悔婚,离婚再娶的数不胜数。
这事不新鲜啊!
别说华国,就他们学校就有多少人闹这一出,从教授到学生无一幸免。
结果轮到他这好兄弟,怎么就变得这般惊心动魄?
“这哪里是悔婚,分明要毁掉你家上下老小的小命。”
王宁贤沉默片刻,和几个同事通过气,急忙又回了家。
说来也是巧合,他前脚进家门,宋司令的人后脚就到。
鲁参谋带队,几个不苟言笑的大兵,把王家前后门全部堵死,一本正经地准备带所有人一起回警局,审问王家家丁行刺宋司令事宜。
“张巡捕,司令交代,此事必须追查到底。”
“是。”
精明干练的年轻警察,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庆年。
宋司令的案子闹得风风雨雨,说什么的都有,警局压力颇大,忽然冒出个似模似样的线索,他们可得牢牢抓住。
王庆年头晕眼花,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浑身发冷。
那三个被捆成麻花的家丁,还一个劲嚷嚷:“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听命行事!”
到是老牛头有担当,讷讷道:“都是我的主意,和老爷无关。”
问题是他说这个也无人会信。
老牛头这人长得和他名字差不多,脸生得好,憨厚老实,看脸就觉得是个笨蛋,听话听音更加笨,谁会相信他闲着没事去行刺宋司令?
王庆年做了几十年生意,也不是没经历过风雨,但今天这样的暴风骤雨,他真没见过,吓得脸色发白,嘴唇抖的不停,一张嘴呛了一口:“咳咳咳咳……究竟怎么回事?这,这……为何要抓我?”
王宁贤进门时一眼看到那些警察把自家祖父,祖母,还有家里的帮佣团团围住,顿时如遭重击,脑海中顿时闪过无数个糟糕至极的念头。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
王庆年看到孙子也是大急:“我孙儿什么都不知道,我生意上的事他都不沾手的,他是大学教授,在琴岛教书……”
王宁贤按了按眉心,还不等说话,只听一阵脚步声,回头便看到了杨玉英。
杨玉英面对这等场面,也有些无奈。
“鲁参谋!”
她看见那些警察,哭笑不得,“这位长官,此事同宋司令应无甚关系。”
随即简单客官地把事情说了一遍。
王宁贤听得脸上发烫,也是苦笑,忽然反思其实,自己也算不得君子。
他知道自家爷爷的手段,说圆滑肯定圆滑,别看他老人家贪财,可平时不管做什么多以利诱为上策。
但是,也的确长了一双富贵眼。
对富贵人家一个态度。
至于对林家的小姐,恐怕态度不会很和蔼,这他提前也是预料到了的。
只是,他把事放心地交给他老人家,一是知道他爷爷向着自己,肯定不能把他稀里糊涂就给卖了。
二来,他猜他爷爷肯定是让老牛头带几个人先吓唬林家小姐几句,表明王家不欢迎她,再来就是给她一笔钱,打发她回乡下。
王宁贤也做好了准备,他已经托了个朋友,拜托马王庄那边看顾看林家小姐。
种种盘算,他也自以为颇周到,可此时看着杨玉英再想他盘算得一切,却不免脸上发烫。
这算什么周到?
说白了,一样是仗势欺人,欺人家姑娘和族里关系疏远,又无父母而已。
若不是这回碰到的是硬茬,若林家小姐只是个普通孤女,被这般欺负了,大约也只能强忍,还能如何?
他甚至不会觉得,自家做得有何过分。
王宁贤烧着脸,硬忍着没有低头,静静看向杨玉英,张了张口,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
杨玉英脸上神色肃穆:“我不告你们王家绑架杀人,因为我知道你们是什么意思,你们没有想绑架我,也没想杀了我,只是蛮横而已。我不诬陷人,更不去学王老爷这无法无天的行径。你们该什么罪责,便是什么罪责。”
王宁贤神色暗淡,面露苦笑。又羞又愧还有些无奈。
此时那群当兵的虎视眈眈,眼前这位一看就来头不小的小姐明显对王家有恶感,那些警察难道还不知该怎么做?
林家小姐不追究,这事也无法善了。
王庆年显然不认识杨玉英,甚至还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不妨碍他察觉到危险,此时整个人低调得不行,一句话不说,老老实实缩头蹲着。
杨玉英抬头看王宁贤:“琴岛大学英文系教授?”
“是。”
王宁贤犹豫了下,应了声。
杨玉英笑道:“年少有为,很难得。”
如今这世道,读书也不容易。
“听闻你曾留学美利坚?”
王宁贤点点头。
“感觉如何?”
杨玉英轻声问道。
王宁贤双目微眯,神色间流露些许的痛楚和刚硬:“很想家……”
他沉默片刻,又道:“我们华国人,与那些洋人比,只会更聪明,更努力,更了不起,总有一天,洋人会在我们面前低头折腰。”
杨玉英笑了:“说的好。”
她来之后便察觉到,此时留学的学生们,的确是华国知识分子中拔尖的那一批,尤其是能欧美留学生,更称得上精英。
杨玉英看过王宁贤的一些资料,他写的日记,写的文章,甚至还有他答过的考卷。
此人天资聪颖,是个人才,心性也好,待人接物都温和友善,为人也还算正值,并无什么可诟病的地方。
在系统提示中,某些时间线上,王家间接害死过林婉娘好多次。
但王宁贤知道还是不知道,不清楚。
杨玉英暂且相信一下王家少爷的操守,随即便目光灼灼:“王少爷,你的一言一行,每一举动,能做到问心无愧吗?难道我只是普通的女孩子,你便能随意欺负?一个大学教授,高级知识分子,我们华国未来的希望,有为青年,教书育人的人,心要是坏了,我看,书读再多也无用。”
接着不等他开口便又道:“婉娘同王家少爷的婚约,就此作罢。”
她随手拿出当年王庆年留给林家做信物的一幅画。
画是王庆年所作,画得是王庆年同林婉娘祖父把酒言欢,约定婚事的场景。
“你们王家留的信物还你们,婉娘母亲留有龙凤玉镯一对,龙镯作为订婚信物给了王家,还给我。”
王宁贤的脖子都整个红透了,回头看他爷爷。
王庆年目光闪烁不定,支支吾吾。
杨玉英蹙眉:“怎么,既要退婚,信物却不想还?”
哪里敢不还?
王庆年头都要炸了。
“退婚……退婚之事,要不然再商量商量?”
杨玉英:“……”
王宁贤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也顾不上长辈不长辈的,怒道:“爷爷!你快把那镯子还给林小姐。”
虽然他从不曾见过,可是林家小姐哪里有必要在这等事上撒谎?
王庆年一看瞒不住,才苦笑道:“当年我们王家做生意赔了一笔钱,家里很多东西都拿出去典卖,那镯子也早早让我卖了。”
王宁贤一怔。
鲁参谋本只冷眼旁观,此时也忍不住冷笑:“呵!”
王宁贤只觉自己的脸被人割下来扔到热油里翻滚,抬头直视杨玉英,苦笑:“是我王家无礼……事已至此,不知小姐可愿意接受赔偿?”
杨玉英:……
她也没办法。
“卖去何处?”
“小凤山当铺。”
王庆年连忙道。
这回到激灵,慌慌忙忙让人翻箱倒柜,终于从压箱底的箱子里刨出破破烂烂的当票。
那镯子是死当,王宁贤看了眼,就连说话的力气也无,既是死当,显然连赎回来的想法也不曾有,这还定亲信物,谁不知这是早要悔婚。
“今日我未曾拿回信物,诸位做个见证。”
几个警察都应了。
鲁参谋瞪了王庆年一眼,瞪得对方缩头。
杨玉英浅浅呼了口气,“登报说明明退婚之事,走了。”
说完转身便走。
鲁参谋连忙送她,一出门摇了摇头:“小姐这性子太好,这年头,好人可不好做,为人厉害些,才不易受欺。”
杨玉英扫了他一眼,坐在副驾驶座上,笑道:“我看那王老爷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这年头巡捕房是好进的?那些警察是好见的?就是没事还要防着被剥下层皮,这有了由头,王家不割肉喂鹰,岂能脱身?
“不过王家在琴岛也经营多年,做了这么久的生意,不会没有门路,想必出不了大事。”
而且王宁贤是大学教授,琴岛文人圈子里的名人。
小凤山当铺开了二十几年,如今生意做得还是规模不大,就是一个小门脸,甚至连那些文人墨客们夏日来典当个破棉袄,他们也收。
杨玉英拿着当票去了一趟,没找到东西,她也不觉得多奇怪,十几年前典当掉的一个镯子,十几年后再寻,十有**是寻不到。
开当铺也要赚钱,死当的物件能卖出去,肯定要倒手卖出去。
那镯子也并不起眼,掌柜十几年过眼过多少宝贝,根本记不住。
杨玉英不禁有些失望。叹了口气。
她已经尽力,婉娘,其实稍微有一点遗憾,和日子过得好,也并不冲突,是也不是?
“毛掌柜。”
杨玉英正打算走,外面忽然有人喊了声,一个身材略瘦,身穿长褂,说着一口娴熟官话的中年人满脸堆笑,推门而入。
“快出来,赶紧的,来大生意了。”
他身后跟着两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也都是长褂,头上戴一顶浅灰色毡帽,面容和煦,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皮包。
毛掌柜显然认得这人,一见他就特别关切:“阿海,你媳妇的病现在怎么样?”
“已经好了,我上个月刚送她回家。我那婆娘老早就想回家去。”中年人目光很是温柔,“只是我总打算做一番大事业,整日忙忙碌碌,推三阻四,如今算是想开了,钱什么时候才能赚到头儿?还是人要紧。”
“这话才是正经道理。”
两人闲话几句,叫阿海的那人就神神秘秘凑到毛掌柜耳朵边小声嘀咕了两句,又指了指他身边两个年轻人:“就是这两位爷要货,只要货好,钱没问题。”
毛掌柜扫了他们一眼,沉吟片刻,招呼他们进门。
杨玉英和其中一个年轻人打了个对脸,对方冲她笑了笑很绅士地让开路。
她看了两眼,就转头从当铺出来,折腾许久,她也有些饿,正好一拐角不远处有个小面摊,她就坐过去要了碗面吃。
一碗面还没吃完,当铺里去和掌柜谈生意的三个人,居然也跑来面摊这儿。
双方对视,都有些意外。
这几个略有些犹豫,不过还是坐了下来,一人一碗面,相安无事地继续吃。
“哥!”
杨玉英正吃着,就听见个清亮的嗓音,一抬头,便见一瓜子脸,大眼睛的年轻小姐,从黄包车上跳下来,打发走车夫,气势汹汹冲上前,双手叉腰做泼妇样,“哥,你要是敢去给极道会的那井上还是河上的什么东西赔礼道歉,我就,我就告诉奶奶。”
正吃面的年轻人很是无奈地笑起来:“肖宓,没你的事,你病刚好,赶紧回家去吧。”
这小姐瞪着她哥,眼泪簌簌落下:“我被他们关起来,不给我吃饭,打我,骂我,还差点威逼咱爹关了厂子,你到好,不想着为我报仇,竟然还要给敌人送礼,混账!”
小姐看起来只有十**岁,面色红润,眼睛闪闪发亮,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生机勃勃的气息,看来虽遭了一回难,到似是没吃大亏。
第三百四十三章 工作
兄妹两个,应该说主要是那漂亮小姑娘在那儿吵吵嚷嚷,整条街上路过的行人皆侧目。
做哥哥的年轻人似乎有些无奈,却还是细声细气,温柔哄劝。
看他表情,就像捧着一块儿无比珍视的至宝,杨玉英忽然有一点恍惚。
这姑娘一定很幸福。
她当年,也曾被这样温柔珍视过的。
杨玉英这两年夜深人静时,忽然有些后悔,当年她和元帅在一起,得到的太多,回报得太少。
她总觉得他们还有漫长的时光,心里的想法可以慢慢说,想做的事可以慢慢做,都不着急,可是命运就是这般,总会让人留下遗憾。
稍一恍惚,杨玉英只觉腰身被人轻轻挂了下,她顿时一扬眉,瞬间向前跨出两步,伸手抓住肩膀上挎一背包卖报的小孩子。
“干什么!”
那孩子一声尖叫,周围乌泱泱冒出一群小孩儿,穿的都破破烂烂,还有流着清鼻涕的,个个瘦骨伶仃,很是可怜。
一群孩子眨眼就要围上来。
杨玉英都被吓到,三两步从面摊蹿到南面一家油铺里去。
她人一上杂货铺的石阶,底下那些孩子居然就投鼠忌器,一时不敢近前。
铺子里坐着个至少两百斤的掌柜,刚刚睡醒,懵懂地看了眼杨玉英。
杨玉英轻笑:“我要买十斤花生油,劳烦用小瓶装,一人一瓶。”
掌柜的特别灵活地翻身起来:“马上好。”
就带着伙计开始收拾。
眼下这混乱时节,能在这条街上最黄金的地段,正正经经开个油铺,生意做得这般好,那必然有靠山,反正这条街上的小泼皮们,应是很有默契,不敢到铺子里捣乱,不敢明目张胆地招惹这地处的客人。
那群小叫花的确不上前,就站在不远处哭得哭,喊的喊,让杨玉英放了他们兄弟。
杨玉英笑着伸手在小孩儿装报纸的包里面一摸,摸出两个钱包搁在地上,又摸出自己的胭脂,再就是一个精美的盒子。
“咦?”
那盒子一出现,正哄妹妹的年轻人皱眉掏自己的包,一摸空空如也,连忙几步过来,急声道,“这是我的。”
杨玉英把盒子递给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方砚台,滴砚,瓷质,双鱼含珠的造型,别致精巧。
年轻人仔细看了两眼,才道:“多谢小姐,否则我这砚台怕是寻不回来了。”
说着,年轻人就伸手去拿,杨玉英忽然挡了下,低下头仔细嗅了嗅,若有所思。
年轻人手心一颤,神色间顿时露出几分警惕,却是伸手把盒子一下盖住,几乎是硬抢似的夺走。
他那妹子顿时哼了声:“瞧你那什么样子,怎么,送给那日本人的东西,别人就连看都不配看?”
年轻人苦笑:“抱歉,是我失礼。”
“无妨。”
杨玉英很是无所谓,“井上隆一对华国的古董没什么兴趣,也无附庸风雅的习惯,他最喜欢的是钱,从来自称是个生意人,先生选的这礼物,到是明珠暗投了。”
说完,提起手里抓住的小贼,顺手丢给刚刚赶到的巡捕。
那群孩子顿时鸟兽散。
杨玉英也不去追,反正追也没用,就是被抓了个正着的这一个,在巡捕房也待不了多久。
她虽刚来到这个异时空,但对此地的‘生态环境’已经算是非常了解。
杨玉英吃完了面,冲萍水相逢的年轻人们拱拱手,便告辞离去。
肖宓那哥哥却让她一席话说得额头冒了几滴冷汗,按了按眉心,先好好把自家妹子哄走,看着妹妹的背影远去,眉头轻蹙。
另一年轻人冲他翻了个白眼:“现在到紧张了?你要改了主意不犯蠢,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小心别把你们肖家整个搭上!”
肖宓哥哥没吭声。
年轻人又道:“或者你把事交给我,我保证给你做得天衣无缝,绝对牵连不到你。”
……
杨玉英叫了辆黄包车,径直回家,刚刚遇到的小插曲,既然没触发有趣的系统任务,她也就没放在心上。
一夜好眠,第二日,琴岛日报上头版的小版块中,就登出王林两家退婚之事。
王少爷做事还是挺利落。
像这种退婚公告,除了双方亲戚,按理说旁人并不会关心,可因为王宁贤这教授才子的身份,又因为他登报的文章写得着实与众不同,竟一时间很多人关注。
王宁贤登报时写了一篇小短文,文中将所有过错皆揽在自己身上,连王家居然不能返还信物之事,也不曾隐瞒,愧疚之情溢于言表。
当日琴岛大学校长杜深读过,不禁长叹:“看过不知多少退亲,离婚的文字,有些也算得上公正平和,可如王先生这般坦诚的,真是寥寥无几。”
杨玉英看过也便一笑。
“婉娘,我自作主张替你退婚了,你若能感应得到,不满意也办法,人家要退婚,我既当了你,就做不出死赖着人家的事,再说,我也不乐意。”
“要是你喜欢那王家少爷,等你回来,再去争取婚约便是,我不管。”
杨玉英装模作样地解释了两句,便认真在租住的房子里安顿下来。
平日里就四处闲逛,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直到手头有些拮据,这日看到特别漂亮精致的狐皮大衣,要一千五百块。
她居然有点买不起了。
杨玉英沉吟片刻,默默忍下继续拿金银首饰出来换钱的想法。
自家首饰都挺珍贵的,她也很喜欢,卖了有点可惜。
而且,对林婉娘来说,所谓生活的好,似乎应该有一份事业。
若是林婉娘在,她自然要问人家小姑娘喜欢做什么,再来安排后续。
她要读书学习,送她考大学出国留洋也不是难事。
若她想就业,也单看她是想做老师,想学医,想从文,无有不可。
可既找不到那姑娘,杨玉英就不禁有些想偷懒。
这时节要出外讨生活,无论做什么,都累,也都苦,她还惦记着四处游玩,走遍名山大川,过些逍遥日子。
可是现在不考虑似乎不太行,否则别说好生活,能不能生活还要另说。
“哎,钱这等东西,多了无用,够用就行,可‘够用’这两个字,却是有大学问。”
周行之听她这般说,笑得不行:“缺零花钱了?舅舅给你。再不行,管你表哥要。保准管够。”
要那便宜表哥是元帅,或者元帅家养的迪亚,她还真不介意做个伸手族。
至于现在,她脸皮还不够厚。
如果是那位宋司令知道杨玉英想工作,肯定第一时间鼓动她卖情报就好,而且只卖给自己,钱的问题,好商量。
但周行之就完全不同,他说白了是个文人,
“要不然婉娘到我们学校工作?”
周家舅舅刚刚入职琴岛大学,做法学院的教授,“我看你英文,德文都极好,学校正好要翻译一批海外教材,你便是还拿不定主意,可以先兼职做一些翻译工作。”
杨玉英眨眨眼:“专业教材?有文学著作吗?”
周行之大笑:“也有。”
“那行,先做做看。”
杨玉英觉得挺有意思,她喜欢读书,至于翻译的是不是足够好,那完全可以先做了再看。
不过三日,周行之就领着杨玉英去了琴岛大学。
一到地方,周行之就被两个学生匆匆忙忙叫走,他只好叮咛杨玉英待在图书馆等他。
翻译海外教材的地方是档案馆,也在图书馆内部,离得很近,杨玉英干脆寻了个角落,把感兴趣的书籍翻出来读。
她以前读书很散漫,都是随意去读,结果在皇城司被逼着背档案,到迫于无奈,自己学会了归纳总结。
大顺朝那些学子们,如今还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先生教学,都没想着先给他们归纳一番,掰开揉碎了慢慢讲,结果她脱离书院了到要被逼着自己学习读书方法了。
如今习惯成自然,杨玉英拽一本书就先粗读一遍,理清脉络,再拿出笔记本做笔记,整本书讲什么主题,中心思想,分哪几个部分,逻辑关系如何。
一一列明,重点标注,再去读同类型的书,重复的部分,矛盾的部分,谬误逻辑不清的部分,通通都筛选出来。
反正她读书是越读越厚,一本书怎么读都读不完,因着周行之一去不回,她这一坐便是半日,读了半日书,眼前便是堆积如山。
旁边无意中路过的琴岛大学商科教授李文进,无意中瞥了一眼,就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去看杨玉英写的东西。
杨玉英随手翻阅的是本讲经济理论的,英国一名叫纳索克斯的经济学者出版的书籍。
这位学者当下在英国有些名气,但也算不上鼎鼎大名,他这本书也只是寻常。
可让杨玉英这么一读,教授觉得马上可以整理出版一本新的经济学教材,哪怕没有新意,但是至少能读得懂。
当下大学学经济的不多,少年学子,都怀揣梦想,读商科对他们来说,总不够热血沸腾。
这教授看了眼杨玉英的年纪,心中喜悦,再一看,居然不认得,只当这是预科班的学生,准备报考琴岛大学,登时热情起来:“同学,这一层书籍都不够精辟,图书馆三层有更多精品书籍,你若是喜欢,可以去看看。”
杨玉英满头雾水,却还是笑盈盈道谢。
教授干脆坐下来同自己看好的苗子好生聊聊天,杨玉英这人还是有一点尊老爱幼的品格,老教授头发都花白,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同这么一位老人家说话,当然不能敷衍了事。
结果一老一少,居然聊得热火朝天。
杨玉英刚刚看了半日相关书籍,正积攒了很多问题,还没彻底弄清楚,兴趣正浓。
李文进见猎心喜,最喜欢年轻又有天分的学生,对于杨玉英举一反三的天分也是颇为喜欢,于是就越说话越多。
周行之办完事过来的时候一看就吓了一跳,连忙走过来打断两人的讨论:“老李,老肖找你,快去吧,婉娘,咱们走了。”
说着,他拖起杨玉英就走,李文进在后头小声喊了两声,最后担心引起众怒,到底没继续叫人。
周行之把自家小外甥女往档案馆一推,进门先喝了几口水,指了指书架:“婉娘你不急着干活,先把这些资料看一看,那边还有几位老师翻译过后的资料,你也看看。”
叮嘱杨玉英坐好,他才回过头冲旁边几个没干活,正偷闲喝茶水的同事叮咛了几句,让他们带一带自家小外甥女。
周行之交代完,心有余悸,决定从今天开始,不让自家外甥女离开视线范围内。
如今人心不古,真是……太危险了。
那个李文进,多大的年纪,头发都没有剩下几根,居然还敢对婉娘献殷勤,不要脸。
这时节教授们娶女学生,是颇为时髦的事,他以前就见过好几个同事,学问是甚好,可家中有妻子伺候老爹老娘,在学校还是要娶个女学生。
那些人管这叫进步?
周行之想,这进步千万别可进步到他家乖巧的外甥女身上,否则他会想杀人。
当舅舅的左思右想深觉不安,杨玉英头一回做一份平常普通的工作,却做得颇为得心应手。
她最近刚读过有关经济学的一些书籍,此时翻译外国译著,也是从经济学开始。
无名卷就放在手边,这世上最先进的资料她想读便读,至于语言,从皇城司学的那些,和此时各国语言差距不大,更兼杨玉英文辞优美,既作得出优秀古文,白话文写作也不在话下,比那些专业翻译翻译出的文字,更符合华国人的审美。
当然,教材不需要文辞多美。
除了杨玉英之外,学校还为了培养自家学生,叫了两个在这方面有兴趣的学生来勤工俭学。
都是年轻学子,一帮教授对他们要求不高,‘信达雅’中,只求信即可。
翻译准确,不偏离原意,便已经很好。
这日,琴岛大学的翻译大家朱先生臂弯里挂着大衣,推门进来,就见需要他审阅的译稿堆了好几叠在桌子上,不禁有些意外:“怎么这么多?”
那边助教笑道:“翻译人才永远不够用,王先生急着培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