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无间(二十五)
秦欢乐“腾”的一下站起身来。
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确定康锋所言完全是无稽之谈。
但第二反应,则又不禁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最近所经历的真假难辨的境遇太多了,像镜子中的一体两面,以至于真相究竟如何,有时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分辨了。
尤其刚刚那一瞬间,他目光紧锁在康锋的脸上,对方分秒间的情绪转换不会有错。
康锋是个杀人越货的亡命之徒,又不是名利场中的影帝影后。
他眼底的笃定过于深切,实在找不出任何撒谎的破绽。
不过与秦欢乐的反应截然相反的是,小吴倒还是全程比较淡定的,眼皮都没多眨一下,一脸不屑的乜斜着康锋,反手碰了碰秦欢乐的手背,用讥讽的口气说:“老秦,别着了道儿,你越生气,他越得意。”说完又看向康锋,“你是打定了主意不配合是吧?”
康锋皱着眉头,下颌关节左右动了动,忽然“哼”笑了一声,兀自摇了摇头,收起了挑衅的目光,干脆彻底垂下头去,任小吴再如何斥问,就是不发一语了。
毕竟不能和他无限期的耗下去,大家又对峙了一会儿,阐明了七十二条的利益关系,三十六项的政策原则之后,也只得先让同事将他带了回去。
小吴看秦欢乐一直神色郁郁的样子,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旁,安慰道:“老秦,你这心理素质咋还往回缩缩啊,不是我说啊,你虽然蹲了半年基层,不过一趟一趟的,也没少往队里溜达,现在孟队还没回来,你可别给我装羞涩菜鸟,掉链子玩啊,我不吃这套的!”
秦欢乐让他给说乐了,肘子朝他一怼,顺嘴瞎扯道:“我这说起来也是个‘二婚头’了,该矜持的还得矜持,该夹尾巴就得夹着,要不然风头都给我抢走了,等老孟回来,岂不是抹杀了你吴英雄独挑大梁的英明睿智!”
“少来,”见他神色缓和,小吴也放心了,不过又白嘱咐了一句,“看他刚刚说这几句话,就知道不是个好对付的,原本还以为都到这份上了,能老老实实交代了呢,没想到还是个不能省事的,得,一步一个脚印,从头来吧。”
秦欢乐点点头,也没别的好说,只是十年前的旧案,要从背调开始从头查起,如今早已物是人非,难度实在不可谓不大啊。
夏日苦长。
尤其北方的夏日,几乎临近七点半八点左右,天际才会降下一层乌灰,楼房的间隙,还映着天边绯红的火烧云,让整个延平都沐浴在了浪漫温情的气氛里。
秦欢乐手机响了一声,没有等他接通,就挂断了。
不过只这一下,他的嘴角就忍不住抿了起来,向上扬起一个暧昧的弧度,屁股底下扎针儿了似的,装模作样的左右看了看,夸张的揉了揉肚子,又画蛇添足的清了清嗓子,拔高了音量嚎道:“诶呀,这个这个,大病初愈,身体还真有点儿扛不住啊,这才几点啊,怎么肚子也空了,眼睛也花了,腿脚也软了,别是血糖有点儿低吧?”
“我看啊,是有人久不回队里,给惯的毛病也多了,性子也娇了,牙也尖了嘴也滑了,脚底板儿也抹油了。”马姐非常不合时宜的接口道。
秦欢乐马脸一长,从后头扳着马姐的椅子靠背,撅着油瓶嘴撒娇,“马姐,咱可不带这样的,弟弟我身轻体柔易推倒,你又不是不知道,天生病娇体质,单薄的很,别人不提了,你就说,你难道不心疼你弟弟?不能够啊,这可不是我认识多年的天使马姐姐啊。”
马姐不是龚蓓蕾,浸淫支队多年,嘴里跑火车的道行比秦欢乐还深厚,听了这话完全不为所动,歪头笑眯眯的一戳他身上铁疙瘩似的的腱子肉,挑眉说:“姐姐也是过来人,你这火燎屁股的扭捏劲儿......诶,老实说,内姑娘什么样的人啊,多高?多大?什么工作?长得漂亮不?你悄悄告诉姐姐,姐姐绝对不和别人说!”
“真的?”秦欢乐瞪着眼睛,一脸着道儿的样子。
“真的!比姐这珍珠链子还真!”马姐一脸八卦的凑得更近了一些。
秦欢乐神秘兮兮的招了招手,领着眼睛反光的马姐走到走廊里,朝着市局大院外面遥遥一指,语气暧昧的说:“姐给咱瞧瞧,这人咋样,可人意儿不?招人稀罕不?”
马姐满脸放光的从窗户框子里伸着长脖子一瞧......脸霎时垮下来,“切”了一声,暗戳戳伸出两个手指尖,就要来掐秦欢乐胳膊上的肉皮儿,“死小子,拿我寻开心呢!”
秦欢乐海带似的一扭,成功躲开了,笑嘻嘻的说:“今儿真有事,一会儿要是谁找我,你帮我支应一声吧,马姐,明天早上给你买十全大补汤当早餐哈。”
马姐嫌和他多说一句话都费舌头,狠叨叨的瞪他一眼,晃回去加班了。
秦欢乐卸了嚼子,蹦蹦跳跳的出了单位。
刚出了院子,就看见一个板正的身影,正站在一棵苍直的大树下,人与树,都是宁静致远的沉静清爽。
他轻手蹑脚的小心绕到颜司承身后,抬手在对方右肩膀点了一下,随即快速的闪身到了左边。
一抬头,正好迎上了转头向左的颜司承的笑脸。
秦欢乐一哂,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又无聊又弱智。
“颜老师,你就不能有一次,就一次,稍微配合我那么一丢丢嘛?”他掐着自己的小拇指尖儿,夸张的比划。
颜司承恬淡的瞧着他微笑,“这把戏你玩了多少次了,我以为至少该有一次,你能反次套路呢。”
“这不是......想不到嘛。”秦欢乐挠挠后脑勺儿,眼角眉梢都是智力低下的憨笑,顿了顿,顺手接过颜司承手里的皮包,一起并肩向前走去,“今天上课累不累?还是那个语言天赋特别差的学生吗?”
颜司承点点头。
秦欢乐道:“我就说,下次你找个周末上课,带着我去,我熏熏他,文的不行,来武的,肯定能让他开窍!”
如今秦欢乐扯淡的时候,颜司承大多只是笑而不语的听着。
“吃饭了吗?”秦欢乐问。
颜司承道:“吃过了,你呢?”
秦欢乐点头,“食堂吃的。”
两人各自似笑非笑的抿着嘴唇,静默的向前踱了一阵。
秦欢乐的笑容越来越大。
颜司承余光看到,实在忍不住的问道:“怎么了?”
秦欢乐“噗嗤”的笑了出来,又忙掩着嘴,故意绷了下脸,但随即又是“噗嗤”一笑。
见他不肯说,颜司承也不再问,不过脸上的表情,却也更加和煦温暖了。
天幕彻底暗了下去,路边的霓虹尽皆亮了起来。
两人途经一座商场前的广场,不少小孩子在这里练习滑板,几个滑稽的巨大易拉宝随风扭曲,好多小商贩正穿梭在人群里兜售着小商品。
一个白发的老奶奶,正追随着一对对情侣,殷切的询问人家要不要买朵花。
不过她的花已经不大新鲜了,每只花都用艳俗的玻璃纸单独包装着,拎在手里,确实显得有点儿傻。
所以她所到之处,提前洞悉她意图的情侣,大多预反应的绕开而行。
老奶奶有点儿气馁,神色微微沮丧的往回走,肩膀缩塌着,无助而可怜。
秦欢乐早早就挺了胸口等着。
谁想到那老奶奶明明走到他身边,却反而绕向了旁边。
“大娘,你咋走了!”秦欢乐“嗷”的一嗓子,“看不起我的购买力啊?”
老奶奶反应了一下,才有几分无措的顿住脚,“啊?”
秦欢乐掏出两百块钱递给她,直接抱过她怀里全部的玫瑰花,“回去休息吧,今儿你也收工了。”
老奶奶这才后知后觉的知道自己是遇上大主顾了,见对方大长腿已经走出去不短的距离,赶忙连跑带颠儿的上前去喊住他,笑眯眯的说:“小伙子,你真是个好人,不过你要是喜欢这花,嘿嘿,我天天都在这儿卖,我天天都给你留上二十只啊?你要更多也行,要不,我给你送家去也行,我家有花店,你要多少,管够!”
这一下,还真弄得秦欢乐有些哭笑不得,连说带劝的好半天,才把这位老奶奶哄走。
颜司承苦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不过看起来,这老人家应该是用自己的外形博取同情,来兜售自家卖不出去的快要凋谢的鲜花。”
“那就不管了,毕竟这么大年纪了,早休息一天也是好的,”秦欢乐说着,颧骨边一红,小声说,“而且我也不光是好心......我就是,突然想到,还从来没有送过你......我特别喜欢,你来接我下班的感觉。”
幸亏夜色深,他皮肤又黑,两下里一抵冲,倒也不是特别明显。
颜司承那双晶亮深邃的眼睛,叫街灯一映照,越发熠熠似繁星般夺目起来。
川流不息的人海中,他忽然福至心灵的抬起手,在秦欢乐的头顶,轻柔的摩挲了一下。
秦欢乐一口心血差点从天灵盖窜了出去,这回老脸是彻底的红成了猪肝色。
他眼睛猥琐而鬼祟的一麻搭,同手同脚的就要转头逃走。
颜司承从后面伸手拉住了他,“小乐,你走错方向了。”
秦欢乐十分做作的嘟着嘴,细声说:“你别忽悠我,就是、就是往这边走。”
颜司承手臂上微微用力,将他拉回来,温和的看着他,“小乐,你不能再逃避了......我今天过来,就是专程来陪你,一起去小春家的。”
秦欢乐的表情一僵,缓缓恢复了正色,半晌垂头闷声说:“颜老师,今天......有点儿晚了吧,咱们改天......改天再去吧。”
颜司承不给他逃避的机会,耐心的说:“我虽然已经放下了......不过,你就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吗?小春走的突然,所有未尽的话,总要找出答案来,才不枉他的离开,你不愿意面对他去世的事实,我很能理解,但逝者已矣,咱们只是一味逃避,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对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秦欢乐之前确实有些不愿面对的心思,不过......他今时不同往日,再不是那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孤魂野鬼了,也再不是见势不好,就能直接把脑袋往壳子里一缩、权当没这回事的掩耳盗铃重度患者了,尤其在知道了那些”前尘往事“之后,他更对自己那些近似混蛋般的犹豫退缩行为自责不已,他神色犹疑了一下,渐渐坚定了下来,“走吧,该面对的,总归要面对。”
他这闪魂似的一变卦,倒把颜司承弄得不确定了,站在原地没动,只当他在闹情绪,“小乐?”
秦欢乐龇着一口大白牙,绽放出一个烂柿子一般的大笑,忽然把那捧卷了边儿的玫瑰花塞进颜司承怀里,又拽过他一只手,大力按在自己心口。
颜司承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秦欢乐却已经转身,抬手叫了辆出租车。
颜司承拦住他要上车的身势,“你刚刚......什么意思?”
秦欢乐笑着朗声道:“颜老师,以前你照顾我,往后我守护你。”
以前有多以前,往后有多往后,两人各自的理解,自然不尽相同。
但仅仅只是狭义的字面意思,也足以带给彼此某些不可言传的暗潮汹涌般的蓬勃力量。
很多时候,最坚硬盔甲的诞生,往往只是最柔软的内心忽然有了个想保护的人而已。
只是这暗流涌动,并没有影响到早已不耐烦的出租车司机,他按了按喇叭,喊道:“走不走?走不走?”
颜司承和秦欢乐相顾一笑,快速上了车。
胡春的住所,秦欢乐之前一次都没有来过,或者更准确的说,他甚至都不知道胡春在延平,是有一个固定住所的。
大隐隐于市,就在高新区一栋比较热门的公寓楼里,颜司承为胡春长租了一间公寓,这里的租客多为“九九六”的“码农”,隔壁邻居住了谁,住了几个谁,一律不知,也全然不以为意。
秦欢乐站在顶层某一间统一制式的大门前,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才转动了门把手。
镜像无间(二十六)
三十几平米的小公寓,陈列局促而简略。
一目了然的格局,并不需要太过复杂的搜找。
太久没有人打扫,稍一走动,都能惊起一层幽微的浮灰。
秦欢乐心情肃穆,那种扑面而来的压抑与悲痛再次袭来。
颜司承从后面揽住他的腰背,将他半带了进来。
也许是知道自己要出远门,胡春似乎有把每一次外出,都当成永别的习惯,家里的电器都拔掉了电源,连冰箱也不例外,所有的物品摆放,也都一丝不苟,除此之外,房间里更是没有任何有“生气”的东西,譬如花草,譬如鱼虫。
秦欢乐扫了一圈屋内陈设,叹了口气,“如果每次离别,都能提前知道是否就是永别,该有多好?至少不会用那么多仓促的争吵和满不在乎,来取代记忆,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说完又觉得过于悲伤,强行插科打诨了一句,“还好你是你,让我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担忧和遗憾。”
颜司承在这世间,能一直保有联系的人,并不多,因为胡春不间断的出现,所以他如今尚且还记得清晰,或者说,至少这十几年的事情,还是记得清晰的。
他走到碗柜前,从里面的一只“十三香”盒子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转身递给秦欢乐。
秦欢乐接在手中,只觉得薄薄的一张卡片,却宛如承载了父爱般深沉的重量与炽热的温度,烫得他恨不能缩回手来。
“应该是过去,偷偷用你的身份证办的,名字也应该是你的,所以密码,小春就没有对我说,你去银行自己查吧。”颜司承解释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秦欢乐已经拿不准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胡春将钱存在他的名下,俨然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未雨绸缪了。
“颜老师,春叔他,到底有没有那么一点点的意识,觉得他这次出行,可能会遇到危险?或者说,他到底是查到了什么?”
秦欢乐拉着颜司承在沙发上坐下来,他从内心深处依然不认为,春叔费尽心机的找自己,就仅仅是为了托付“遗产”?若真的在乎这点身外之物,春叔这些年,也不会一直朝不保夕的流浪在外了。
颜司承见过秦欢乐拿到的那张纸条,纸条上的三个数字依次是:2、9、8。
这三个数字太玄妙了,彼此没有关联,秦欢乐打小数学就马马虎虎,也没上过什么奥数班,于解密码这事上,一向稀松二五眼,对这几个数字间的内在逻辑毫无头绪。
当时也只是想着,这几个数字,会不会是循环两遍的银行卡密码。
对于这个,颜司承也没有什么好想法。
“这中间,我们断了联系很久了,”颜司承回忆,“他行踪很随性,不过上一次见面......”颜司承顿了一下,“就是过年的那次,在你家里,你喝醉了之后,我和小春聊了聊。”
“这.....”秦欢乐一哂,这么一说,他还真想起来一些,记得隔天起来,就看见春叔在自家阁楼里晃荡,还莫名其妙的和他说了一句什么“生扑......别犹豫”之类的话,“敢情是这样,趁着我醉酒没意识,你们跑我家接头来了,这也太不尊重房主了吧!”
颜司承没理他做作的抱怨,有些伤怀,“可惜那次我也没有太留心......只依稀记得我临走时他说,如果他这次离家太久,还希望我继续看顾你一些,没想到,居然一语成谶了。”
秦欢乐蹙眉,“那春叔,到底在查什么?”
颜司承想了想,“一开始,他是想去查他妹妹的,他认为妹妹既然能够滞留下来几年,没道理不能一直存在,甚至复活,而我想的是,如果他妹妹可以超脱转世,那朗华里的魂魄,没道理不能超脱而去啊,这两者之间的壁垒,或许是相通的,当然,这也和我自身,有些许关系。”
“但一直没有进展吗?”秦欢乐猜测。
颜司承道:“对,他追随那些传说和神话,还有那些乡野诡秘,却发现大多是无稽之谈,别说解密了,他甚至连魂魄的形态都看不见,他开玩笑说,自己要想成事,想来必须得先开了天眼才行。”
“天眼?!”秦欢乐触电似的站起身来。
颜司承仰头费解的看他。
秦欢乐想起在流霞洞里的一幕,激动道:“你还记得吗?在流霞洞,那巨大的石柱上,那纹路很像一只眼睛,”他无意识的摸了摸自己手背上的疤痕,“会不会......春叔他这回,是真的开了‘天眼’了?”
胡春遇到了什么,如今已经不得而知了。
有些人的魂魄带着生前的遗憾,会或长或短的驻留,而胡春似乎了无遗憾,以至于颜司承到最终,也没能和他说上一句话。
秦欢乐有些焦躁的在房间了转了几圈,那种点点散落呼之欲出,却就是连缀不成线的困惑感似曾相识,折磨的他透不过气来。
他走向阳台的方向,抬手想拉开厚重的遮光窗帘,开窗透透气,可拽了拽链条,却发现窗帘却被卡住了,边角的一小片被夹在了窗缝里,边缘一个小而隐秘的红点一闪一闪的......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忽然被颜司承倒着向后拽了一个趔趄,不解的望向对方时,却见对方周身戒备,正目光不善的盯着落地玻璃窗外的小阳台。
那里此刻,正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人,显然已经趴在玻璃上,偷着窥听很久了。
秦欢乐怒急攻心,一拳砸向玻璃窗,咬牙切齿道:“武正凯,好孩子,过来,让爸爸再好好教教你怎么做个人!”
窗外那个敦厚的笑脸,正是来自失踪已久的武正凯。
只是这落地窗是滑动的,对方在外侧箍紧了,即便把手在里面,秦欢乐也不好用力去推窗。
武正凯隔着玻璃的声音闷闷的,那双憨厚的眼睛,如今看来,竟是满满的贼光。
“秦哥,正说到关键处,你怎么停了?我还没听完呢!”
果不其然,秦欢乐悚然一惊。
对方捷足先登,无论是否有意踩点来等自己自投罗网,都至少证明了敌暗我明的不利现状,也证明了春叔身负的秘密,依然与隐身在后的“那位”脱不开干系。
前有假史鸣、纪展鹏,后有武正凯,如此前赴后继的争相效力,说是那人的人格魅力,秦欢乐是打死不信的。
他抵在玻璃上,面目已经带了几分狰狞,“小武啊,你想听什么,照直说,不过这层层转述,难免有误差,不如你这次就传一句话回去,让你背后那位,想听什么,尽管来找我,当面锣对面鼓的,咱们大家敞开了肚子,好好唠一唠,嗯?”
武正凯一脸暧昧的笑意,努着嘴,边似是而非的点着下巴,边向后倒退了几步,忽然一松手,直接从半封闭的阳台边沿翻了下去。
秦欢乐几乎是同一时间拉开了玻璃窗,扒在阳台向下望去,却哪里还有那个人的影子啊。
“小乐,你来看!”颜司承在后面轻呼。
秦欢乐懊丧的对着下面狠狠的啐了一口,才转头望回来。
颜司承从玻璃门的滑道凹槽里,捏出一粒小小的螺丝来。
秦欢乐脑袋一转......“难道是我们进门之前,武正凯正在春叔家里拆卸什么?”
颜司承点头,已经回身找了起来,“很有可能。”
秦欢乐冷笑起来,“这是给咱们打前站呢,还是又来一出请君入瓮啊,不过无论哪一个,我都谢谢他十八辈祖宗,照单全收了嘿!”
两人都性子沉稳,静心梭巡片刻,双双立在了卫生间墙面上的那块镜子前。
镜子没什么特别的,不过秦欢乐上手摸了摸,“四角螺丝固定,只剩下三颗螺丝钉了。”
颜司承也不多话,从工具箱里找到螺丝刀,与秦欢乐合力卸下了镜子,而在镜子与墙面之间,居然还夹着一块同等大小的透明玻璃。
无论从质地还是样式来看,都和寻常玻璃一般无二。
“有头绪吗?”秦欢乐问。
颜司承眉头紧簇,正要摇头,秦欢乐却忽然伸出手指,生生将对方眉间的褶皱给按了下去,“别皱眉,影响颜值。”
颜司承一怔,无可奈何的笑了笑。
秦欢乐找了条旧床单,将玻璃包了起来,打算带回家去再仔细研究研究。
房子里再没什么值得深究的东西了,秦欢乐锁好门窗,又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春叔味道的空气,牵着颜司承的手,走出了公寓楼。
两人对着这块玻璃研究了一晚上,也没发现什么其中深意。
秦欢乐脑洞大开,去文具店买了个美术生放画板的木头架子,将那块玻璃立在上头,直接搁在了卧室中间的空地上,有事没事的对着它发呆冥想。
另外一边,康锋的案子,也全然没有突破性的进展。
秦欢乐找到了当初那间照相馆的老板,不过经由那次的刺激,这位小老板早已经转了行,听说有警察又来问当年的案子,恨不得当场来个抱头鼠窜。
据说他当年还得过创伤性抑郁症,很多第一现场的画面细节,都在心理咨询师的介入下,刻意淡化遗忘了,所以如今再对他进行询问,一来是过于残忍,二来就算他说了,因为有心理疾病的过往史,也并不能完全做得准了。
那当事人......还有谁呢?
小吴一筹莫展,他这边走访了康锋家的老邻居和老同学,不过都没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当时那款相机的自拍设置流程是连拍十张,每张拍摄之间的间隔是三秒左右,以那个老板进来之后,相机还在自拍中的情况来看,康锋很有可能当时,仍然在案发现场没有离开,”小吴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蓬的风扇页片,两眼发直,“当时监控确实拍到了康锋进入照相馆,也拍到他后面的抛尸,这是没跑了,但关键照相馆里面没有监控啊,这人到底是不是他亲自动手杀的,他要是咬死了不承认,我们这还真有的扯了啊。”
龚蓓蕾不跟这个案子,但也跟着听过几耳朵,凑热闹的说:“这就又回归到作案动机上去了,肢解的性质有多恶劣,不深仇大恨的,肯定不需要弄得这么瘆人......现在就是两个方向咯,要么他是为自己,那除了他是个变态,我看没有别的解释,你们想想,那可是杀人现场啊,他泄愤了之后,还要摆弄个造型,还要摆拍,我的妈,这还不够变态吗?”
小吴点头,“是啊,要是另一个方向呢——他还是自己提供的,他说是老秦指使他的......”
“扯淡!”龚蓓蕾不屑。
“我知道,”小吴道,“我是说,这也提供了一个方向啊,就是可能他是受雇于人的,他舞旋出这么一大圈子,都是为了满足‘客户’需求,那可就更有的查了,哎......头疼啊!”
龚蓓蕾扳着手指头,“现场没监控,那已知有可能目击屋内情况的,只有死者、康锋,还有那个老板,可这三个人,老板吓傻了,死者开不了口,康锋自己又不说......”
“不,现场还有一双眼睛!”秦欢乐从门外走进来。
小吴一下窜了起来,“找到新的目击者了?”
秦欢乐扬了扬手里的一沓照片,“找到了。”
“谁?”小吴声音都变了。
秦欢乐把照片往桌子上一撒,“那台摆拍的照相机。”
小吴忙不迭的拾起照片看了看,随即眼睛里的光又暗淡了下去,“这不都是旧照片嘛,案卷里都有啊,早都看过一百八十多遍了,烦着呢,不带逗我玩的啊!”
秦欢乐将照片一张张重新按照边角处的时间码先后顺序依次摆放整齐,然后挑出第一张和最后一张照片来,并列摆在最上方,问:“看出什么没有?”
见他真不是在开玩笑,小吴正色的坐好,从抽屉里拽出一只放大镜来,眯着眼睛细致的看着上面的画面内容。
龚蓓蕾挤不上去,只能曲线救国,直接拽着秦欢乐讨答案,“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卖的什么关子啊。”
秦欢乐道靠坐在桌子上,随手捞起一张照片来,指给龚蓓蕾看,“我也是最近遇到点儿事情,被启发了一下,”他顿了顿,想到了那天武正凯在窗户外面的情形......他指了指照片里布景板上的金属链条,“看见上面红色的一点反光了吗?”
他又从信封里,掏出当初队里去现场取证时拍的照片,选了一张近似角度的,放在了小吴面前。
差别当然显而易见,小吴狐疑道:“你是说,这金属色链条上面的红色反光点吗?当时已经论证了,是照相机上面的电池灯啊。”
“对,”秦欢乐道,“可是队里后来模拟的时候,链条上只有一个红色的光点,但现场这个‘第四只眼’看到的画面,却有两个红点。”
小吴眼睛都快看瞎了,才在那醒目的红点下方,又发现了一个更小更虚的红点,“这难道不是反光效果吗?”
“不对......不对不对......”龚蓓蕾连声道,“不说不觉得,你细看,这两个红点的光源焦点不一致!”
小吴眼色都变了,“所以.....”
秦欢乐表情冷了下来,“所以我怀疑,从始至终,凶手都一直站在相机旁边,用其它的设备拍摄当时的画面,包括......”
龚蓓蕾让他给说的冷汗都下来了,没忍住接口道:“包括那老板进来的时候!”
反应过来的小吴一脚踹在凳子上,爆了句粗口,“他姥姥的!所以这他妈根本不是死者和康锋之间有仇啊,这是那老板和死者之间有仇啊!这老小子,亏着还一脸清白的跟我这儿装六神无主!亏着我还真就相信了!”
“文明,文明啊,”秦欢乐安抚道,“肖局刚下的重要指示。”
“文明他姥姥个爪!气死我了!”小吴这胸口的猛兽,一开闸就有点脱缰。
秦欢乐瞧着他那样子好笑,手指头伸进杯子里,点着指尖往他脸上弹水花,“别说我给你泼冷水啊,刚刚那只是我的推测,证据,咱们需要的还是落到实处的证据!”
小吴龇牙咧嘴的犹自和半空中的假想敌较劲,“查!查他姥姥的!”
镜像无间(二十七)
在以往的侦办实践过程中得以无数次证明的是,对于任何案件来说,只要侦破方向是正确的,便几乎已经可以将侦破的几率上调百分之五十以上了。
照相馆老板之前一直没有被列入重点怀疑对象的原因,还是因为案发时,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而且他短促进入照相馆又跑出报警的时间,也不足以支撑他对尸体的残忍肢解,其后的抛尸过程,更是与他完全无关,以至于从十年前开始,无论从警方,还是社会舆论,就潜移默化的一直将他视为受害者一方。
案件影响扩大,队里成立了专案组。
龚蓓蕾死乞白赖的加入了进来。
照相馆的老板,叫郑大释,案发时四十几岁,虽是离异状态,但女儿已经工作,所以生活上并没有过多的负担。
出了辛鑫的事情之后,郑大释转卖了照相馆,用那点儿小资本入伙了朋友的一个花木店,卖些盆景绿植,但他本人几乎属于半退休状态,不管经营,不过年底分些红利过活。
警察再次出现的时候,郑大释似有预感一般,整个人极速的萎靡下来,在强势的询问之下,很快承认了自己雇凶杀人的事实,但对为什么要杀害员工辛鑫,却依然三缄其口。
秦欢乐给小吴出了个损招,安排康锋和郑大释提审时,在市局走廊里来了一个“邂逅”,谁想到再见“凶手”,郑大释居然瑟缩之下,直接高血压爆表,送去医院急救了,而无知无觉的康锋在小吴的明示暗示之下,仍然一脸的不解,似乎是压根儿没见过郑大释这个人一般。
真被问急了,康锋也还是就那一句橛子似的话:“就是姓秦的指使我干的!”
得,这根本就是杠头啊!
“可是他一直这样说,那会不会真的是你?”龚蓓蕾靠在走廊窗台边喝咖啡,半张脸都埋在杯口,一手紧紧薅着秦欢乐,不让他撂脸走人,“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人,听话也听明白啊,我是说!康锋这么笃定,那会不会,当初是有人假扮你去找他?比如说打着你的名义,或者说是伪装成中间人指使他,但告诉他,幕后大黑手其实是你之类的?你说,有没有可能?”
“你自己听着不觉得荒谬吗?”秦欢乐不大能接受这种猜测,“就算是,那干嘛非得嫁祸给我呢?真要和我有仇,直接找人来干我不就完了,要是没仇.....我那时候已经进市局了,那人脑袋被驴踢了,没事干了嫁祸警察玩儿?”
话这么说没错,可龚蓓蕾还是不甘心的小声嘀咕了一句,“可你别忘了,那时候纪队还在......”
秦欢乐心里动了一下。
是啊,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呢。
那时候,纪展鹏还在,以之后对方明里暗里屡屡针对自己的行径来看,凡事打伏笔先栽赃在这里再说,也确实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啊。
可是眼下,还并不能确定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至少郑大释的背调,也没有显示出和纪展鹏之间有过什么交往或关联。
龚蓓蕾又换了几条更加离经叛道的思路,和秦欢乐山南海北的扯着。
忽然听见楼下院子里响起一阵尖锐的喧闹声。
龚蓓蕾探头看了看,咂舌道:“完了,郑大释高血压入院,是捅了马蜂窝了,他那个牛气闪闪的闺女打上门儿来了!”
“哪个是?”秦欢乐好信儿的也探头看。
龚蓓蕾用手指着一个一身套装的中年女人说:“就那个,描眉画眼还挺好看那个。”
底下乱成一团,那女人似乎还带了好几个壮年男人过来,推推搡搡的混乱不堪,秦欢乐没瞧清楚。
龚蓓蕾急道:“哎呀,太乱了,你别看人了,你看包啊,那么大的h你看不见啊?好几十万一个的限量款,没晃瞎你的眼?就那个!就那个!”
说包秦欢乐不懂,但有了明确的参照物,他锁定起目标来就便捷多了。
“哟,看来家族挺兴旺啊,闹个事也人手充足。”
龚蓓蕾放下杯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瓜子来,分了秦欢乐一半,趴在窗台上,边看热闹,便说:“土了不是,你瞧瞧那统一制式的着装,人家那分明是公司的保安好不好,郑大释闺女的情况是我做的,我最清楚了,人家那是女企业家,还不到四十岁呢,公司做的,在延平业内那是首屈一指的。”
“是嘛,这么厉害啊,”秦欢乐把瓜子磕得嘎嘣脆,捧哏似的接话,“什么行业啊,你给我科普科普,在延平,都有哪些‘业内’?擦皮鞋、换拉锁的,是不是也有协会?”
“起开,好烦!”龚蓓蕾撇撇嘴,“人家是做广告行业的,广告公司,你不懂别瞎说!”
秦欢乐一顿,恍恍惚惚的总觉得这个广告公司,猛一听上去,有几分熟悉。
他拉了龚蓓蕾一把,“花骨朵儿,你好好给我说说,这个郑什么什么的,是怎么创业的?”
龚蓓蕾道:“什么郑什么什么,人家叫郑媛媛,是圆梦广告公司的老大,早年据说也是白手起家的,她没什么学历,勉强读了个大专,就去保险公司跑业务了,嘴皮子还是挺溜的,也能吃苦,后来遇到了自己初中时的同学......”她翻开手机,“诶,这儿呢,这都有公开采访的,她自己说的,初中同学是个海归,高材生,俩人一拍即合,成立了一家广告公司,一个搞管理,一个跑业务,结果没几年,公司就闯出了名堂......”
秦欢乐手心冰凉,接口道:“后来她同学生了一场大病,想不开跳了火车.....”
“对啊,然后郑媛媛一己之力扛起危难中的公司,”龚蓓蕾放回手机,“原来你也看过啊,那还和我装什么大尾巴狼,非让我讲,你故意的吧,啊?”
她等了一会儿,一歪头,却看见老秦只顾自己在那儿发呆。
马姐另一边风风火火的跑过来,横眉立目的看着他俩和窗台上的一摊瓜子皮,恨声道:“还有没有点儿革命情谊了!小吴都在底下让人家挠成花瓜了,你俩还有心情在这儿嗑瓜子,咋的,当热闹看呢!”
龚蓓蕾“嘿嘿”陪笑,“哪能呢马姐,这是之前、之前磕的,我俩正准备......诶!”她话没说完,余光瞄见秦欢乐已经冲了下去,顾不上耍嘴皮子,也跟着一起跑下了楼。
院子里呼喊的正热闹,那几个保安组成了一道人墙,虽然也不敢正面冲突,但却把自家老板紧密的保护在了中间,任其随意呼号发挥,叫骂的十分嚣张。
郑媛媛的意思很明确,一旁的公司法务团队也一副狐假虎威的样子,细数小吴他们办案不符合流程了,审问程序违规了,又导致她爸爸身体健康受到巨大损害,要求赔偿了等等等等。
小吴也是一脑门子黑线,这买凶杀人分明是郑大释自己承认的,看见康锋又自己犯了高血压,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秦欢乐一边跑一边喊,“快让开!快让开!”
自家同事们虽然蒙圈,但还是很有默契的给他让开了一条路。
秦欢乐走上前去,一手分别扒着一个保安的肩膀,探头往里面看去。
郑媛媛梗着脖子不可一世的说:“我不管你是谁,今天这事我就要一个结果,就是你们必须停止对我父亲的污蔑,不许再骚扰他休息养病,并且还要......”
秦欢乐却视线直勾勾的落在郑媛媛身边一个身位的地方,轻声说:“你让我过来,我也过来了,你干什么,就直接说啊。”
郑媛媛蹙眉,嫌弃道:“谁让你过来了!”
秦欢乐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嘴边,“嘘”了一声,瞥了她一眼,又快速的看向她的身边。
郑媛媛下意识的也看向自己的身边,可......什么都没有啊!
她气忿道:“装神弄鬼也不管用,我今天必须要一个说法,我......”
“你说什么?”秦欢乐不疾不徐的偏了偏耳朵,“你说这是你最好的朋友?那你叫什么啊,什么?什么梦?”
郑媛媛下意识的接口道:“郝梦?”说完又怒道,“哪来的神经病!”
“嘶!你别说话!”秦欢乐不耐烦的瞪了她一眼,又偏过头去,“你说你跟着她一起来这里,是因为你也觉得冤枉?你也有怨气?什么?哦,当时是这么回事?不会吧!”
郑媛媛站在大日头底下,脸色却一点点变得煞白,颤声问:“她、她说了什么?”
秦欢乐的视线忽然又从郑媛媛的右边滑到了左边,像是真的能看到有什么在移动一般,接着,背课文似的,把那晚火车上的对话,一句一句的念了出来。
他话音还没落,就见郑媛媛已经嚎叫着,转身向院外跑了出去。
其余跟随她的人愣了愣,也跟着跑了。
留在院子里的人都不禁舒了一口气。
小吴擦了一把额头上的热汗,上前问:“你跟这儿跳大神呢,咋吧那人糊弄走的?”
秦欢乐挑了一下眉头,“我瞎说的,她自己心里有鬼不禁吓,赖谁?”
小吴也不计较,反正黑猫白猫的,关键时刻不掉链子的就是好猫呗。
秦欢乐却凑上前去,小声的说了句话。
小吴诧异的抬起头来,“真的?”
秦欢乐贱兮兮的说:“试试呗。”
于是,又一个加班的夜晚,已经无可避免了。
秦欢乐给颜老师发了一个短信,告知对方不用等自己吃晚饭了,就捧着手里的肉夹馍,稀里哗啦的啃起来。
车里不通风,小吴嫌弃的挥挥手,“就这么点地方,你就不能不吃这么大味道的东西嘛!你这是要人老命呢!”
秦欢乐不怀好意的笑了一下,“嫌弃味道大,你开窗啊。”
开窗了太热,车里好不容易灌满了冷气,小吴不愿意丢了西瓜捡芝麻,自己最近胃酸过多,饮食不规律,正在按疗程吃药呢,不当不正的钟点不敢瞎吃东西,只能无限艳羡的看着身旁长着一副铁胃的秦欢乐在那里狼吞虎咽。
秦欢乐啃完两个肉夹馍,又灌了半瓶可乐,眼珠子一转,忽然沉声说:“来了!”
这就是他今天给小吴出的主意。
正的行不通,何妨逆向思维一下。
如果从出发往之南开始,一切诡异的事情之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事件的所有相关人员,就不会有一个人是独善其身的孤岛。
他今天装神弄鬼的吓唬郑媛媛,并不全然是闲的蛋疼,他只是急于证实自己的一个推测。
此刻,他和小吴所在的位置,正是那个用一个“否定”,就让郝梦心灰意懒跳了车的年轻妈妈家外。
“嘘!”小吴戴上耳机,递了另一只给秦欢乐。
耳机里沙沙作响,很快传来了不甚清晰的对话声。
“你把当初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的给我说一遍!”这是郑媛媛神经质的声音。
“这都多少年了,有完没完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孩子都快放学了!”
这声音一出,秦欢乐霎时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仿佛一瞬间就回到了那梦魇般的车厢午夜。
“我就是让你说一遍,哪儿那么多废话!”郑媛媛语气强势。
那妈妈又抗争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妥协了,磕磕绊绊的大致复述了一遍。
郑媛媛一直没有声音,似乎是受了某种惊吓,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她起身要走,又被那年轻妈妈赶上来拽住了胳膊。
“我说郑总,我丑话说在前头,拿钱办事,我压力也很大的好吧,你们不能总是这样,再有下次,必须重新算钱了啊!”
郑媛媛甩脱了她。
那妈妈却不依不饶的喊道:“告诉他,不许再来找我!”
很快,郑媛媛从房子内失魂落魄的走出来,急匆匆的上了车,离开了。
小吴错愕的眨眨眼睛,“乱呐,这也忒乱了,我说老秦,你这第六感难道是开过光的嘛。”
没有亲身经历,哪来这么多第六感啊,秦欢乐不置可否,看了看手机里的导航,只说:“走吧。”
小吴打着了车,忽然又停下,“我确定一下有没有领会你的精神哈,咱们现在是去跟踪郑媛媛,还是回局里申请拘捕这个房子里的女人?”
秦欢乐无奈道:“这些都不是根源,擒贼先擒王,这事情的症结在郑大释,现在不去趁热打铁,等歇了火,就又白搭了。”
小吴脑袋里面都拧成麻花了,关键秦欢乐跟他也没说全乎,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全是碎片化的信息,他理解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镜像无间(二十八)
郑大释躺在病床上,竭力的眯着眼睛,可越是紧张,越是控制不住眼皮的微微颤抖,有种欲盖弥彰的鹌鹑样。
坐在他床边的两个年轻警官,已经来了很久了,期间自己的手机几次响起,可因为这两人在的缘故,他也没有办法起来看上一眼。
他心里其实早已经崩盘了,但仍然强努着劲儿,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
手机再次响起了来电音乐。
秦欢乐清了清嗓子,“郑先生,你接吧,是你的女儿郑媛媛给你打来的,有急事。”
郑大释实在装不下去了,抖着眼皮,颤颤巍巍的坐起来,作出西子捧心状,不胜体力的正欲伸手去够手机。
秦欢乐又道:“她刚去了天骐路七号,正要和你商量之后的对策呢。”
郑大释手一抖,险些痉挛,余光瞄到女儿的未接来电下面,跑马灯似的闪着几条信息的开头:“爸,快回我,急事......”“大事不好了,他们真的......”“当初郝梦的事情......”
小吴寡淡的补充了一句,“反正事情我们已经掌握了,不急哈,你们慢慢沟通,统一一个说法,”说着又偏头看了一眼秦欢乐,小声说,“女监那边,现在还有几个空位?”
郑大释脑袋里的水闸轰然崩裂了,洪水迅猛,冲的他头晕眼花,久压之下,只恨不得能有个彻底的解脱,只是不能连累了......他老泪纵横的说:“别,别,这都是我,和我女儿没有关系,她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你们......你们别找她,别啊......”
秦欢乐和小吴互相对视了一下。
小吴拿出了录音笔,“那你从头仔细说说吧。”
事情原本并不复杂。
十年前,郑大释还在经营一间照相馆,女儿郑媛媛经常出入,给店里帮忙。
店里的杂工辛鑫看上了郑媛媛,这在古代言情话本子里,很可能进阶为一个花前月下的浪漫故事。
可惜辛鑫品行粗陋市侩,又不思进取,而郑媛媛虽然学历低,能力却不低,关键是,还有一颗不甘于现状的蓬勃野心。
所以辛鑫看上了老板家的女儿顺理成章,而郑媛媛却对辛鑫的追求完全不屑一顾。
辛鑫被伤了自尊心,心里较着劲儿,闷声不响的时常尾随着郑媛媛,直到有一次,他看到了郑媛媛正约会的一个年轻才俊,而这个人,还是前一天刚刚和她聚餐过的,郝梦的男朋友。
辛鑫气不过,跑到郑媛媛家里去砸门,听见里面的动静,低声威胁道:“你不开门,我也要说,媛媛,那个小白脸有什么好?不就有几个钱嘛,可我以后肯定也会赚到钱的,你为什么就不能考虑考虑我呢?我再什么都不是,至少还有一颗喜欢你的真心,媛媛,我对你是一心一意的!那个小白脸,明明自己有女朋友,还跑来勾搭你,肯定也不是什么好鸟,怎么可能真心对你好啊!”
他趴在门上听了半天,也没有得到里面的回应,不禁有些急了,硬气道:“媛媛,我知道你和你那个初中同学,正在商量着一起创业的事情,你这个时候要让她知道了你勾引人家男朋友,会怎么样?你创业的计划,肯定也泡汤了吧?你和我在一起,不仅不会有这些顾虑,我还会全力支持你的!”
辛鑫越说越急,见对方还是不为所动,忍不住亮出了杀手锏,“难道你真的看上那个小白脸了?可他要是知道你是怎么卖出那一单单保险的,哼,我倒是想看看,他是不是还能无所谓的继续接受你......媛媛,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我也不想毁了你的人生,可谁让我太喜欢你了,跟着你几次,无意间,就拍到了一些不该我看到的画面呢......”
他又威逼利诱了许久,想着不能一味逼迫太紧,也该有张有弛的给对方一个思考的空间,于是再一次表达了爱意之后,便讪讪的离开了。
郑大释苦着脸说:“那天正好是我去女儿家,给她送东西,你们说,换做任何一个父亲,遇到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做?”
“报警,或者,找他谈一谈,”小吴忍不住道,“很多方法可以解决问题,你为什么要走向这么不可挽回的极端地步呢?”
“我也不想啊!”郑大释有些激动的说,“我怎么会想到,事情竟然成了这个样子!”
郑大释好歹也在街面上有些朋友,这时忽然想起,曾经一次和朋友喝茶,听到别人说起,有个什么现在特别流行的视频,比别的“玩意儿”都好使,能让人痛彻心扉的哭,能让人忘乎所以的笑,他当时开玩笑地问:“那能让人忘了自己姓什么嘛?”
朋友说:“当然可以!”
所以,能让辛鑫无声无息的忘记这一切,该是最好的选择了吧。
郑大释鬼使神差的四处找人扫听那小视频的消息。
他朋友多,其中不乏爱玩爱闹爱刺激的,自然很快就给他打听到了。
于是那天早上,他早起就去了店里,想看看那个“对接”的人,和辛鑫“谈”的怎么样了,辛鑫是不是如他所愿的,将那些事情,都忘了。
可入目却是满地的血污......
他吓得不轻,头重脚轻的就沿着血迹往里面跑。
迎头就是如遭雷劈的那惊悚的一幕!
“当时康锋也在?”秦欢乐问。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康锋不仅在,而且正在有条不紊的将辛鑫的一条腿塞进行李箱里,拉上了拉链。
随即他根本不去看瘫软在地的郑大释,直接按开了照相机上的自动拍摄程序,同时掏出了自己的手机,面无表情的开始录像。
“小金子,小金子......”郑大释颓然的坐在地上,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必然是无法挽回了,他喘息着问康锋,“我没有要这样啊,我只说......哎呀,这到底怎么就成了、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你快跑吧,”康锋十分冷静的说,“出去报警,找个有监控的地方,再晕倒,后面的事情不用管,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没参与过,记住了?”
“可你......可你......”郑大释仍然不敢相信。
康锋看也没看他,“我也是拿钱办事,就算以后出了事,也绝对算不到你头上,你就踏踏实实,该干嘛干嘛吧。”
事已至此了,信与不信对方的话,似乎已经并不显得有多么的重要了。
而其他那些隐晦的小心思,在生死面前,也早已经微不足道了起来。
郑大释跌跌撞撞的爬起身来,只想快点远离这一切的血腥气,真的,眼前的一切,都比让他自己死了还要难受一万倍。
“哦,对了,”他刚到门口,又被康锋出言叫住,“规矩你知道吧?”
“什么规矩?”郑大释心跳的像击鼓,还当对方出尔反尔,想连自己一起解决了呢。
康锋却只说:“要命的视频,我替你拍了,你也得拿一条命来还,十年为限,否则会有人来取,就取你最在乎的人......”他停下了手机,“跟他一样的下场。”
郑大释耳朵里灌了水,再之后,是一句话也听不进,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然而往后的事情发展,倒还真让那个人给说中了。
他天天扒在电视上、报纸上看新闻,看有关辛鑫案的相关报道,然后就是用羸弱的焦虑不安,来应付所有的询问和打听。
直到警方通报犯罪嫌疑人康锋失踪,一年.....两年......三年......
他终于在惴惴了千百个日夜后,睡了头一个安稳觉。
“可事情并没有结束,对吗?就如同向恶魔献祭了自己的灵魂,十年之约,你必须以命抵命。”秦欢乐的声音毫无感情,幽幽的响起。
郑大释止不住的打了一个冷颤,仍然垂着肩膀,不甘心的喃喃着,“这是强买强卖啊,我并没有要杀小金子,我从来没有动过这个脑筋,连想一下也没有,我是个、我是个本分人啊!可为什么他们杀了人,却要让我找条命去抵啊!”
小吴在联想中,大概也对案情融会贯通了主干脉络,微微侧过头,用嘴型问秦欢乐,“火车?”
秦欢乐点了点头。
小吴冷下脸,打断郑大释的自怨自艾,“行了,忏悔和惋惜的话,就不要再说了,说说郝梦的事情吧。”
郑大释嘴角动了动,却是明显向后缩了一下。
小吴有些费解,“都到了这一步了,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呢?现在说,还算你主动自首,”他想了想,“而且这件事情,和你女儿的关联也更紧密,你自诩为人父母,有这么个替她撇清的机会,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郑大释垂着头,几次欲言又止,就是迟迟说不出打头的第一个字来。
秦欢乐在心里忖度了一下,阻止了小吴又欲出口的逼问,以己度人,微微叹息道:“郑先生,如果我猜的没错,眼下让你如此难以启齿的,应该是你做人最后的那点底线与良知吧。”
小吴不明所以,郑大释却落下泪来,似乎很是动容。
秦欢乐轻声说:“你口口声声的为辛鑫之死申辩,言必称自己从没有动过杀念,可其实经过这件事之后,这种一劳永逸的邪恶种子已经深深的植根在你心里了,无论康锋最后说的话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那么个荒诞的十年之约,你都在潜意识里对自己说,你必须这么做,你是被迫的,对吗?你帮着你女儿解决掉了对她有知遇之恩的郝梦,又霸占了郝梦的股份,可你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所谓的十年之约只是借口,真正驱使你这么做的,是你开闸的贪念!”
郑大释抬起双手,将自己的脸孔深深的埋在里面,肩膀耸动,哭得泣不成声。
即使他不说,小吴也想明白了。
所以当年......郝梦得了一场重症,深感人生虚无,正是情感最脆弱的时候,于是向郑媛媛提出,想要退出公司,向三方售卖自己的股份。
在圆梦广告公司,郝梦因为是出资人,一直持有超过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是公司的控股股东,但两人彼此信任扶持,郑媛媛一路冲锋陷阵,也并没有什么怨言。
可若是公司股份易主,新股东对自己的资历学识有异议......那排挤自己出管理层,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的事情。
更遑论郝梦联系的意向方,正是她在国外的学长,几次接洽的饭局上,对方无不是高谈阔论着,声称自己将引进一只全国际化的高素质队伍,让郝梦尽管放心,他必然会将这间广告公司做大做强。
郑媛媛喝的酩酊大醉,拉着郑大释的手,一一历数着自己这些年来创业的艰辛,“是,她郝梦有钱有学问,会管理,呸!谁不会管理!换个会喘气的就会管理!还不就是坐在空调房里,指挥指挥这个,指挥指挥那个!可一个公司,要是没有业务,没有客户,没有收入,那还叫一个公司吗?她也不想想,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的,为公司拉下脸来签单子拉客户的,是谁啊!没有我,公司会有今天吗?可她如今撇开手,居然说不干就不干了!完全不考虑我的处境!”
郑大释看着为了事业拼尽全力的女儿,深知这一切对她的重要性。
郑媛媛色厉内荏之下,不过是自卑的不安全感爆棚,她哭得像个孩子,拉着父亲的手,含混不清的说:“爸,我好害怕,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如果他们踢我出公司,我......我实在没有信心,再重头来一次了......”
郑大释拍拍女儿的肩膀,像哄着襁褓里的婴儿,几不可闻的说:“那爸爸帮你把她除掉,不叫她挡我宝贝女儿的路,好不好?”
郑媛媛醉的厉害,并没有听清,只是无意识的点着头。
“于是,你就用郝梦的命,来还了‘债’,对吗?”秦欢乐声音低沉的问。
郑大释点了点头。
案情理顺的差不多了,该郑大释讲述的部分,已基本清晰了。
秦欢乐和小吴站起身,向病房外走去。
郑大释却忽然发疯了一般的在后面喊道:“都是我造的孽啊,真的和我女儿没有任何关系,你们相信我,相信我,真的不关她的事!”
秦欢乐没有回头,只是关上了病房门。
门外,跪坐着一个女人,正哭得无声而剧烈。
显然,不知何时在这里的郑媛媛,也听到了她父亲的全部陈述。
小吴一示意,旁边值班的同事便上来押郑媛媛回局里去了解情况了。
可一路上,她都竭力的控制着,不让自己发出一声啼哭,不愿让父亲发现自己一直在门外......
小吴站在车边,点了一根烟,又将烟盒递向秦欢乐,伴着袅袅烟雾,兀自摇了摇头。
“怎么了?”秦欢乐问。
小吴撇撇嘴角,“损人不利己,不能理解。”
“扭曲的父爱,有什么不能理解的,而且郑媛媛当时醉酒......”秦欢乐讥诮的一笑,“你觉得她是真的醉了吗?”
“诛心的事情轮不到我来推测,”小吴不置可否,“可是别忘了,郝梦也是别人家辛苦养大的女儿,”他顿了顿,“反正我是生不出一丝同情。”
“这不在咱们考量的范畴里了,郑家父女这事只算枝节,主干还是康锋,眼下更难搞的是他,他背后的组织到底是怎么运作的,还是得撬开了他的嘴才行。”秦欢乐看了看时间,“诶呦”了一声,“这怎么又搞得这么晚啊,快点儿吧,正好你开车,快送我回家。”
小吴嘴角一抽抽,却也拉开了车门,毕竟今天抽丝剥茧这事,没有秦欢乐,他自己再干上半月,也未必能想得到,但嘴上却不肯饶人,“啧啧”的摇头,“局里现如今都疯传你被包养了,我看这事空穴未必来风嘿,今儿你老实交代,我就不给你上老虎凳、辣椒水了哈,到底藏了个啥样的人啊,说出来,我也解解馋。”
“解你妹的馋!”秦欢乐勾勾嘴角,揶揄道,“你别瞎想了,安安分分给马姐带孩子得了,你也就这劳苦命了。”
小吴脸一红,却故作镇定的解释道:“我也烦得很,当初只是见义勇为,结果这还被讹上了,下次再找我帮忙,你可得帮我挡一挡。”
“行行行,看你表现,快,先送我回家!”秦欢乐也不揭穿他,和打趣别人相比,自然是归心似箭对他来说,更紧要一些。
诶呀,如今,他也是家里有人等的人儿了啊。
镜像无间(二十九)
窗内的灯是亮的,心里就是暖的。
这种一抬眼就能看见一盏为自己而亮起的灯光的感觉,秦欢乐活了三十二载,还是第一次碰到。
年轻的时候,不管不顾的激情总能使人目眩神迷,而随着年龄的增加,这种温润的和谐共处,才更使人心生向往。
不为别的,只为了即便没有片瓦遮身也好,只要有这样一个人在身旁,便足以支撑起关于“家”的全部安定感,只有一个人,便足够了。
不会迷途,不会惶惑。
纵使相顾无言,也总能会心一笑,哪怕自做自的的事,不回头寻找也知道,身后有支撑,有依靠,有不离不弃的坚守......餍足感便前所未有的充盈在秦欢乐的胸膛中,使他的血液温热,胸膛滚烫。
他十分熟稔的推开朗华的大门,嘴里哼着最近新听来的不知名的旋律,哼哼唧唧的尾音,愣是把人家洋气的曲风带出了二人转的味道,也算他的个人特色了。
电梯的位置是在楼上的,他按了上行键,知道这意味着颜老师一定是在家里......嘿嘿,“家”,终于有一个地方,对于他来说,也可以称之为家了。
等电梯下来的间隙,他随手掏出一张纸巾来,顺带着将黄铜按键盘上的一点污迹擦拭干净——这大概就是爱屋及乌的心情吧,和颜老师有关的一块儿砖头瓦砾,如今对他来说,都已经具有了非比寻常的意义。
干擦有些擦不干净,他凑上前去,用嘴巴哈了一口气,借着这点儿菲薄的湿意,又用力蹭了蹭。
正干的热火朝天的,黄铜光面上忽然隐隐飘过来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这......是身影吧?
他动作慢下来,却没敢直接停止,主要怕失礼,影响这些身影的主人对自己的感观,毕竟......这都能算作是颜老师的娘家人了吧,咳咳。
后头影子越聚越多,越凑越近了。
一个年长的老妪对身边的中年妇人小声说:“他到底看不看得见我们啊?”
那妇人也有些拿不准主意,扯了扯旁边一个小孩子,“你去试试,看看他能不能看见。”
小孩子不愿意,又支使他妹妹,一个更年纪更小的女孩子,“丫丫,你去,你去试试。”
“我不,”小女孩撅着嘴,直往后面退,“他是颜叔叔的朋友,好朋友!我不要去,我不要做坏孩子!”
“怎么就坏了!就是让你试试嘛,你做个鬼脸也好,挤挤眼睛也好,嗨,你这孩子!”
不过不管别人怎么怂恿,这小女孩就是主意特别正,坚持不肯上前去。
“奶奶,他会一直住在这儿吗?”小男孩仰头问那个老妪。
“这......”老妪又习惯性的去看那妇女。
妇女用手里一直摆弄的毛线针搔了搔头皮,吭哧瘪肚的说:“谁家住的离顶楼近一些啊,听没听到点儿什么动静?诶,成先生,你家在四楼吧?你......”
众人身后的成先生扶了扶眼镜框,连连摇头,“我是那种听别人墙角的人嘛!圣人云: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妇女摇摇头,“啧啧”了几声,“还想着能......”
挤在前面的那个小男孩忽然高喊了一声:“诶,颜叔叔怎么从楼梯口出来了!”
秦欢乐吓了一跳,下意识朝着楼梯口的方向望过去......
可脖子扭到一半,他就已经后悔了。
当然,楼梯口也根本就不会有颜司承的出现。
小男孩吐了吐舌头,一转身,向后抱住了那妇女的大腿。
气氛......有些尴尬。
秦欢乐从前是真的看不见、也听不见这建筑里特殊“房客”们的一丁点儿动静,今儿这是怎么了?是自己在这里住久了,还是说是今儿个回来的太晚了?
不过这也原本就没什么可特别惊诧的,毕竟他此前能看见小飘,也能看见其他的一些“异象”,所以在搬来朗华之前,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了。
“咳咳、咳,”秦欢乐夸张的清了清嗓子,硬是就着扭脖子的动作,顺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旋体转身,恭顺的颔首鞠躬道:“晚辈秦欢乐,各位久仰久仰,哈,幸会幸会。”
空气里凝滞了一下。
率先打破尴尬气氛的仍然是那个调皮的小男孩,他仰头笑道:“哈哈,他、他说自己是晚辈!那我是不是就成了长辈了?”
秦欢乐可不在意被一个小孩子占自己便宜,要是认真算一算,对方还真指不定比自己大上多少岁呢。
他打蛇随杆上,对那小男孩挤了挤眼睛,“小哥哥,你好呀!我第一次来朗华的时候,在电梯里伸着小手吓唬我的,是不是就是你呀?”
小男孩有些羞臊,把脸埋在妇人身后,再不肯接话了。
那老妪歪头向上去看秦欢乐的脸,诧异道:“难道......你是真的能看见我们,也能听见我们说话?”
秦欢乐忙直起身来,略微诚恳了一些,解释道:“我以前就听颜老师提起过你们,不过以前确实看不见,今天......不,就是刚刚,我才第一次能有幸见到各位。”
“是这样啊,”老妪顿了顿,又犹豫着问,“那你是......活人吗?”她说完又赶快摆了摆手,“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只是这房子里,除了颜先生,还是第一次有外人能看见我们,我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你有些什么特异的地方,还是说,我们......我们......”
她磕磕绊绊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妇人等不及了,接口道:“你能带我们出去吗?我们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些年了,延平是不是都变样了啊?你能带我们出去吗?”
那位文质彬彬的成先生也目光灼灼的上前了一步,无限期待的看向秦欢乐。
“这......我真的没办法回答你们,”秦欢乐有些为难的说,“我这人确实有点儿特异功能哈,能看见一些......不过你们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一些,你们别着急,我回去问问颜老师,我和颜老师商量一下,看看怎么能帮助你们......”
“问!问!问!敷衍的话就别说了吧!”一个面色阴郁的青年从不知哪里忽然冒了出来,面颊积着满满的青黑,目光阴鸷的说,“你们也不用再问了,他说话的口径,和姓颜的还不是一个样!”
老妪连忙伸手拦了他一下,小声劝道:“你别这么说啊,这位小秦先生,他也不了解情况的,他只是颜先生的一个朋友,咱们慢慢和他讲,兴许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你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能想什么办法?”青年的周身都泛起乌黑来,“他和姓颜的一样,只会隔岸观火,只会说些无关痛痒的屁话,我们的痛苦,他们能理解吗?与其指望他们,还不如指望我们自己!这世界上,根本没人在乎我们的死活,是活是死,都没人在乎!”
“你这话就不对了,”秦欢乐不怕别人误解自己,他皮糙肉厚,从小摔打惯了,小风小浪的惊不了他这艘破船,可他就是听不了别人说颜老师的一个“不”字,耳朵里像给插了根鱼刺,望着那青年,“颜老师一直把你们的事情放在心上,时时和我提起,他说自己对你们负有责任,穷尽所能也要为你们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可是......”他在众人的面孔上逡巡了一圈,“这说到底,真的就是他的责任吗?”
现在不是流行那么一句话嘛,帮你是情分,不帮你是本分,这世界原本就没有什么谁必须帮谁,谁必须承载着谁前行的责任。
每个人可以对自己高标准严要求,每个人可以设定自己的道德水位,但却没有人有这个权利,去设定别人的,更遑论道德绑架了。
他话说的难听,他知道,只是实在看不惯这青年的的态度。
怎么着?就像你口渴了,别人说我可以给你一瓶水喝,但我现在手里没有,等一会儿买到了就给你,那是不是意味着,你就可以把自己口渴这件事的因果都怪罪到这个承诺要免费送水给你的人身上呢?
青年攥紧双拳,沉声说:“可他是房主!”
他的逻辑也很简单,大家被困在这所房子里,难道会和这个房子的主人之间,没有一点关系吗?
如果真的没有关系,又怎么解释颜司承这么多年不老不死的事实呢?
青年甚至觉得,“难道不是姓颜的,偷了我们的命数,偷了我们再世为人的机会吗?”
秦欢乐一阵语塞,刚刚梗着脖子为颜司承辩驳的勇气顿失——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去反推,那眼前这些“人”的际遇,难道不是应该和自己的关系更大一些嘛。
不过旁边的妇人已经先他一步叫了起来,“又瞎说,越说越没边儿了,你快回家去吧,快,要不我就叫你妈了啊,快快,听话,回家去吧,颜先生多好的人啊,你这么说他,我们都不依啊!”
“是啊,颜叔叔是个好人。”小女孩也怯生生的说。
青年冷冷的看了众人一眼,咬牙骂了句:“你们这群傻子!”说完,又恶狠狠的看了秦欢乐一眼,才转身消失了。
妇人一脸陪笑的看向秦欢乐,小意解释道:“这孩子是个急脾气,不是冲你,也不是冲颜先生,你可千万别在意啊,我们都不是这么想的,真的。”
“是啊是啊,我们没有别的意思。”老妪也连连帮腔。
只是她们越是这样说,秦欢乐心里越不是个滋味儿。
这每句话都像是在隐隐的打他的脸一般。
他咬着嘴唇,垂头想了想,郑重道:“各位的心情,我都理解,真的,不是敷衍,真的不是,大家的事,颜老师一直都放在心上,不过他之前一直是一个人,独木不成林嘛,也没个帮手,不容易,还请你们体谅,不过从今往后,我会和他一起的,我跟大家保证,一定会找到解决问题的关节,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众人彼此看了看,似乎都对他的话不甚相信,又不好意思直接点破,不过客气的草草点头迎合,“好,好......那你快回去吧,不好意思,耽搁了你这么长时间。”
秦欢乐暗自叹了一口气,也不好再过犹不及的表诚意了,向大家道了晚安,走进了电梯。
他心情有些沉重。
脑门儿抵在大门上,静了静心。
这事情一步一步走到现在,积压在肩膀上的责任仿佛越来越重了。
他忽然读懂了再世为人初见颜老师时,对方眼中那总是忧心忡忡的深不见底的复杂情绪。
可为什么原本见不到的这一楼的魂魄,忽然就在自己眼前出现了呢?
唉......一切的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他真的快要化身成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了。
时间太晚了,不想了,先回家吧。
他刚要推门,忽然顿了一下,心里惦记着颜司承也许已经睡了,忙又改成了蹑手蹑脚的猥琐身姿,脱了鞋,踮着脚往里面走。
书房的门里透出橘色的光。
看来颜司承是还没睡。
秦欢乐鼓了鼓两腮,放松了一下面部肌肉,勾起一个微笑,才探头看向书房里面。
书桌旁,颜司承正背身而坐,面前放着一个本子,似乎正在望着纸页发呆。
“颜老师......”他边轻声唤着,边屈指敲了敲门。
颜司承闻声转身,看见他的片刻,却愣了一下。
两人就这么无声的对望着。
秦欢乐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刚刚对方眼中流露出来的那丝茫然,是不是自己眼花瞧错了......
“颜老师?”秦欢乐直起身走进来,故作轻松的问,“你怎么了?在干嘛呢?”
颜司承蹙了下眉头,忽然合上面前的本子,站起身迎了一步,快速说道:“怎么这么晚。”
“加班啊,我不是给你发过信息嘛。”秦欢乐狐疑的打量着他。
颜司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哦......是啊,我知道啊,那......你累了吧,早点休息吧。”
“好......那我先去洗澡......”秦欢乐满心疑惑,但见对方一副完全无意开口的态度,也只好暂时按耐住自己的担心,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拉了拉领口,缓缓向浴室走去。
镜像无间(三十)
黑暗中,秦欢乐摸进卧室,头发还没有完全擦干,发梢微微有些滴水。
随着他上床的动作,床寝间被微微带起了一丝波动,霎时漾起淡淡的草木清香,让他周身一松,顺着丝滑的床单快速把自己埋了进去,舒服的差点从喉间溢出些令人尴尬的声响来。
房间里静了静。
秦欢乐翻了个面儿,朝着里侧转身,轻声问:“睡了吗?”
床的另一侧传来含混的一声应答,“嗯。”
这是睡了还是没睡啊?秦欢乐有心事,也不管那么多了,又向前蹭了一点儿,轻声说:“你还记得那个跳车的女人吗?没想到居然也是个有缘故的,今儿就问出来了,原来是......诶,你在听吗?你要是困了,咱们明天再说也行。”
“没事儿,我听着呢,你说。”颜司承的声音不高,但多少带着些半梦半醒似的的迷蒙。
秦欢乐脑袋里还活泛着,打得那一管子鸡血到现在也没平复下去,越是努着劲儿想入睡,脑袋里面越清醒,所以还不如让他碎碎叨叨的都说出来,反而是一种放松了。
“那个女人叫郝梦,这名字,讽刺吧?她觉得委屈,确实不假,因为根本就是被身边的人给算计,来了一出里应外合,嘿,这还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颜老师,我觉得我现在好像出了点儿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颜司承配合着他这无聊的切口,反问道。
秦欢乐叹了口气,“就是有那么点儿......怎么说呢,好像总是下意识的就会用最阴暗的一面,来推测别人的动机,就仿佛一件事情无论发展到了多坏的一步,我这心里总是会有一个声音说,诶,你看看,我就猜到是这样的结果,”他黑暗中探手去搭上了颜司承的胳膊,拇指无意识的摩挲着,“你说这是不是一种心理问题啊?”
颜司承那边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因为你去之南押运犯人,所以遇到了这个女人,回来审问这个犯人的过程中,又发现这个女人的事情牵扯其中,对吗?”
“对啊......”秦欢乐顿了一下,“你是说?”
颜司承道:“我觉得我也出了点儿什么问题。”
秦欢乐屈臂支起上半身,“怎么了?”
颜司承叹道:“只要事情之间有因果,我就总觉得是有意针对你而来的。”
“嗨,”秦欢乐勾唇笑了一下,又躺了回去,“除了你,别人谁有那个闲工夫,还会专门为我......”他说着,心里却猝然漏跳了一拍,手下抓的更紧了些,“颜老师......”
“嗯?”
秦欢乐却又摇了摇头,“没什么,我也没想好,还有些乱,再让我理一理。”他胡乱想了想,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卧室内昏暗的环境,大概看得出颜司承侧躺时的轮廓,心里兀自一软,声音不觉轻软了下去,“我今天忙了一天,你呢?都做什么了?”
颜司承回答的不过是常规答案。
但对于秦欢乐,却听得兴致盎然,这些琐碎而平凡的日常,总能令他百听不厌。
“对了,我刚进门的时候,看到你在书房正写着什么,是什么呀?”秦欢乐忽然想起刚刚那一幕,不禁脱口问道。
颜司承那边身体的弧线,忽然肉眼可见的绷直了一些,更明显的是,他出口的语气,也有些僵硬,“没什么,就是些......课程安排。”
秦欢乐紧紧的抿着嘴唇,忽然坐起身来,两臂支在两侧,倾身上去......
良久,他微微退开了一些,屈指擦了擦唇上淡淡的水光,微微沙哑道:“说过不许骗我的,你不愿意,可以不回答啊。”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可僵持的气氛却并没有丝毫的动摇。
颜司承如他所愿,居然真的就这么选择了沉默以对。
“好吧......”秦欢乐无计可施,外加情绪冲撞,脑袋有点儿缺氧,一翻身,冲外面侧身躺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困了,那就......晚安吧。”
无论如何,这都算不上一个和睦温馨的睡前故事。
秦欢乐带着一点儿小别扭小委屈,没多一会儿,就陷入了沉沉的安睡中,只是在那沉静的梦乡里,仿佛感到身后的人一点点靠近了过来,将额头紧紧的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市局支队的办公大厅里。
龚蓓蕾热情洋溢的给每张办公桌上都甩过一个塑料袋,里头一成不变的是两个菜包子,一杯温豆浆。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餐吃好了全天不饿,来来来,快吃快吃,趁热!”
秦欢乐举起大拇指,“花骨朵儿,行,论持之以恒,我敬你是一条汉子!”
龚蓓蕾扭过来,瞅了他一眼,夸张的叫道:“你怎么一脸的消化不良样啊,昨天喝酒了?喝酒不报备,你找抽呢!”
“起开,哪只眼睛看见我喝酒了,我是胃疼!”秦欢乐脸色发青。
“哟,铁胃也会疼啊?我还以为你吃核弹头都没事呢!”小吴从旁边经过,顺嘴溜缝儿。
龚蓓蕾赶忙将塑料袋打开,“那你就是饮食不规律,快,吃点儿东西垫一垫,可别影响工作,少你一个壮劳力,得增加我们多少工作量啊!”
秦欢乐眼角直抽抽。
“真生病了啊?那要不,你去医务室看看?小黄好像刚来了的......”龚蓓蕾歪头看他。
“拉倒吧你,天天让法医给我检查身体,你到底是安的什么心!你别逼我吃早餐就行了,真吃不下了!”秦欢乐一抬手,抓着袖子把龚蓓蕾薅到自己近前,压低了声音说,“有个小忙,你帮帮哥吧,啊?”
龚蓓蕾蹙眉警惕道:“你眼里别冒贼光,我就帮你。”
秦欢乐只好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低声说:“我这手里事情太多,忒牵扯精力,你帮我踅摸踅摸,看看大概三十年前,左右偏差个一两年吧,咱们延平当时比较火的马戏团有哪些?”
龚蓓蕾表情严肃了一些,她知道秦欢乐再无聊,也不会用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来糊弄她玩,尤其还是年代久远的事情,基本百分之一万,会和他手上的某个案子相关。
可三十年前,连她自己都还没出生呢,还是给出了一个如此笼统的概念,就叫她去调查,实在是有些无从下手啊。
秦欢乐自己也明白,赶忙补充道:“筛选条件呢,一个是这个团队的规模不能太小,另外,噱头是有一些畸形......或者说,叫特型演员吧,着重留意的是,有那种先天畸胎的,比如,有两个头啊,两张脸啊之类的演员。”
龚蓓蕾问:“你就直说,你要找的到底是这个团,还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秦欢乐放下手,笑眯眯的说,“要不咋说咱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我到底想的是啥,你真是一猜一个准儿!我就是想知道这个人的一切背景情况,尤其是他现在的情况。”
龚蓓蕾点了点头,忽然一掌拍向秦欢乐的肚子,大喝一声:“呔!花仙子急急如律令,我代表月亮消灭一切病痛!”
秦欢乐叫这猝不及防的一拍,捂着饱胀的肚子一个干呕,直接吐出一颗漆黑的西瓜籽来。
“大早起吃西瓜,神经病啊!”龚蓓蕾嫌弃的白了他一眼,蹦蹦跳跳的闪了。
只留下秦欢乐在原地翻白眼。
大早起吃西瓜?他可不是神经病!
他是被自己感动了的土嗨土嗨的大情圣好咩!
昨晚上入睡前,他就敏感的发现了颜司承的情绪不振,梦里就在一直想着,怎么能哄对方开心。
天刚蒙蒙亮,他就做贼似的爬了起来,窜到厨房,捧出冰箱里的半颗冰西瓜,蹲在地上开始拿勺子挖“壕沟”。
最后,好几斤重的半颗大西瓜,愣是让他沿着周边全给铲光了,只剩下正中间一颗纵深而下的“桃心”孤悬在瓜皮内,活灵活现的后现代雕塑艺术精品一枚!
至于那些为艺术而牺牲的“边角废料”们,自然是除了进他肚子里,再没有更好的出路了。
他还在西瓜上贴了个便签条,写着:“致颜老师,虔诚献上我清甜甘美的一颗心。”
哇哈哈哈,想想颜老师起来看到他这惊才绝艳的杰作时的表情,他就忍不住的洋洋自得起来,一边按下冲水马桶,一边捂着肚子叫唤。
对于前一晚的调查结果,郑媛媛与郑大释父女,都对自己参与的部分供认不讳。
可眼下最棘手的,仍然是康锋的态度。
就好比盖在蚁穴上的最后一块石板,撬动了他,也就等于无限趋近于这一切背后的真相了。
关键是,突破点的选择,必须是对方心理上最薄弱的位置。
会议室里,小碰头会,小吴焦躁的拿着根圆珠笔的笔头,一下下敲打着桌面。
“你说康锋他也没有父母了,亲戚朋友也都早八百年就没有什么联络了,想打个亲情牌也没什么戏,他又是早早辍学......诶,不知道他这些年,有没有相好的什么的,啊?老秦,你说呢?”
“你看我像不像他相好的?”秦欢乐捂着肚子白了他一眼,“我看不如从那个把他撂出来的那个同伙身上找找线索,你想,他这么一个六亲不认的冷血杀手,嘿,这种人的性格往往都是有些缺陷的,能让他放心拉拢的同伙,这人身上,一定是有什么特质,是康锋非常欣赏,或者说非常看重的。”
小吴却不大认同,“到头来还不是分赃不均啊,据说那小子刚被抓,就连哭带嚎的把康锋给卖了,这能是什么塑料兄弟情?”
“这可不一样,”秦欢乐道,“你想,你细想,他们俩的落网,打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同伙违反了康锋定下的规矩,私自跑回去偷电脑,然后被抓了之后,又痛快的出卖了康锋,而之南警方根据他所提供的地址,居然把康锋一抓一个准儿,这说明什么?说明......”
“说明康锋一直对这个同伙深信不疑?”小吴若有所思的望着天花板,“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哈,可就是这么一个菜出水来的小鸡崽儿,居然能让康锋这种老江湖在阴沟里翻了船?这两人,到底是谁的脑袋出问题了啊?”
秦欢乐摊了摊手,“有关于这部分,就要靠吴领导您去和之南那边沟通了,看能不能帮咱们询问一下相关的情况。”
小吴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说罢才后知后觉的说,“你少来啊,别把我架起来火烤,你躲在后面吃现成的。”
“那吃我,吃我行吧?”秦欢乐撸胳膊挽袖子,亮出自己的皮肉,“我给您介绍介绍啊,您看您要是喜欢嫩一点儿的口感呢,就来匙柄和匙仁,放汤锅里涮八秒就得,脖仁是活肉啊,劲道!要带点脂肪口感的,您就来我这吊龙,这个更短,涮六秒哈,时间多了就糟蹋口感了,还有这三花趾、五花趾,诶,再看看我这胸口油......”
小吴给他砍得直晕,站起来逃命似的往外跑。
秦欢乐忽悠走了他,揉着肚子,拿几张椅子拼在一起,直接躺了下来,一边捂着肚子哼唧,一边给颜司承发信息。
“闹铃在吵,喜鹊在叫,你在微笑,我在祈祷:愿你天天没烦恼,愿你永葆青春不显老......”
什么玩意儿!秦欢乐又按着删除键,将这一行字清了个干净。
他五官都跟着用力,挤眉弄眼的想了一会儿,又伸出爪子打字儿。
“祝您早上好,哦,原谅我从今往后只能称呼你为您了,因为,你在我心上......”
他一阵恶寒,又删掉了。
“颜老师,早上好啊,今天有没有闻到空气中别样的气息?因为,近朱者赤,近你者甜......”
“老秦!”贴着耳朵边一声大喊。
秦欢乐一个激灵,直接翻车,从椅子上结结实实的砸向地面,居然还记得第一时间把手机给藏到了屁股底下。
龚蓓蕾看他的眼神甚是不善。
秦欢乐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你你你,你干什么你!”
龚蓓蕾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撇着嘴看他,“颜老师是得罪你了还是怎么着,恶作剧也有个度啊,大上午的发这么恶心人的话,想让谁都和你一样胃疼吃不下饭啊。”
秦欢乐让她这不屑的态度给激怒了,在她对面坐下来,“那行,你来个不恶心,我学习学习。”
“我教你这个干嘛,我又没有要说这些个丝瓜瓤子的对象。”龚蓓蕾拒绝。
秦欢乐眯着眼看着她,一直把对方给看毛了,才压低嗓音一本正经的说:“花儿,我身边什么都不缺,唯独需要时光和你......”顿了顿,他忽然邪魅狷狂的一龇牙,一脸猥琐的笑道,“咋样,看哥带不带范儿?嗯?”
龚蓓蕾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突然眼圈一红。
“诶?你这是......你这是咋了?说风就是雨的,这一天天的,我可真是服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暗恋哥,让我这给感动着了呢。”秦欢乐手忙脚乱的找纸巾,半天也没找着,只能抻着自己的袖口,要给龚蓓蕾擦眼泪。
却被龚蓓蕾一巴掌拍飞了,“起开!我美瞳磨眼睛了,你别自作多情!”
秦欢乐讪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随口一说,开玩笑嘛。”
正说着,他手机忽然响了一下,他垂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最后打的那句令人发指的恶心话,居然因为龚蓓蕾的突然出现,手指头一抽筋,给发了出去。
这丢人可丢大发了。
关键颜老师给他回的这句,他也......看不明白啊......
“ifeyes doubt lookingyou ihe sunny day。”
看他发愣,龚蓓蕾好奇的探头上去看了一眼,眼睛忽然闪了一下,深深的望了秦欢乐一眼。
“原来......”她忽然收住嘴。
“啥?”秦欢乐抬头瞭了她一眼。
龚蓓蕾脸上似悲似喜,似恍然大悟,似酸楚惋惜,似对秦欢乐,也似对自己。
秦欢乐给搞得一头雾水,也不想纠缠了,暗戳戳的想下载个翻译软件,又怕在龚蓓蕾面前丢人,索性先按下不表,拿手指头点了一下龚蓓蕾的脑袋,“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还没说呢,找我什么事儿啊?”
龚蓓蕾敛着头苦笑了一下,再抬起头来时,却已经恢复如初了,“你不是让我查那个马戏团嘛。”
秦欢乐立刻来了精神,“有眉目了?这么快!”
龚蓓蕾点点头,将手里的资料递给他,“查工商局备案嘛,很容易的,就是年代久远,没有那么详细了,不过反正你也就只是要查那一个人而已嘛。”
“那这个人,现在在哪儿,能查到吗?”秦欢乐快速翻看着手中的资料。
龚蓓蕾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死了。”
“死了?”秦欢乐抬起头来,震惊道,“怎么死的?”
“自然死的,病死的,没有别的原因,”龚蓓蕾将资料翻到其中一页,是张医院的死亡证明,“这人叫丁无,三十年前,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吧,家里干什么的已经无从考证了,反正是一直跟着马戏团演出,主要在延平,一共演了一年半,后来......你也知道他是先天畸形嘛,身体底子差得很,后来脏器自然衰竭,就死了,反正我这边能查到的,也就这样了。”
这样的结果,对于秦欢乐来说,有些过于突然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几乎靠着几句话就影响了颜司承和自己这辈子命运的人,居然如此寡淡的就死了,难道不该由此牵扯出一些百转千回的辛秘**吗?
看他只顾着发呆,龚蓓蕾心绪不好,也不愿意多逗留了,兀自站起身,就向外走去。
秦欢乐愣了很久,才站起身慢慢踱到走廊里,趴在窗台边,点了一根烟透气,还没吸上两口,就瞥见肖局朝这边走过来,后脖梗子一凉,当下赶忙把烟戳在了一旁的花盆里,烫得那盆龙爪花都跟着抖了抖,又掏出手机来,一脸严肃的在那儿假装工作沟通。
肖局看都没看他,路过时抬起脚,照着他屁股狠狠来了一脚,就若无其事的走过了。
秦欢乐这才发现手机居然拿反了,擦了下鼻子,拍了拍裤子,一扭头......看见自己的虚影,正映衬在开敞的窗户玻璃上。
他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自己......颜老师......
诅咒......前世畸形的肖虎......
马戏团......早逝的丁无......
云在空中停顿了一下。
他的眼底一点点泛起波澜。
他忽然有了一种茅塞顿开的感觉,他知道了!他想他知道这个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了!
镜像无间(三十一)
“颜老师?颜老师!”
晚上队里有个同事过生日,大规模聚餐没时间,就将生日宴改成了“加油餐”,就近找了家烤肉店,大家吃吃喝喝上两个小时,掐点儿再返回单位里加夜班,简直完美。
秦欢乐心里有事,借故就遁了,跟着大部队一起出了市局大门,脚下拐了个弯,滋溜就钻进了出租车,一骑绝尘的冲回了家。
不过颜老师没有给他发信息,通告有晚上的课程安排啊,通常这种情况,他应该这个点钟已经在家了才对的。
进了房间,他一间间的推门去看,却并没有看见颜司承的身影。
颜司承并不是个粗心的人,只是他的体贴与细致常常是不动声色的。
秦欢乐吹了声口哨,一边拨通了颜司承的电话,一边向大门口走去,打算到门口迎一迎对方。
软底拖鞋落地无声,他在狭长的走廊里刚走了几步,忽然听见了身后某个房间里,传来了一声闷响,随即,他无比熟悉的手机铃声,也响了起来。
秦欢乐瞳孔一缩,目光瞬间变得凌厉起来,悄悄脱下鞋,赤脚循声向后走去。
颜老师家里的构造,复杂的夸张,他并没有一一去探看过,按照颜司承自己的说法,就连他自己,也并不十分熟悉一个人生活所需的空间毕竟有限,所以连秦欢乐搬过来后,也不过是在有限的几个区域里活动而已。
深邃的走廊节节亮起了灯光,映照着秦欢乐矫健的身形。
他不怕别的,就怕颜司承此刻是身不由己,或是有口难言,遇到了难以描述的危险。
春叔家的画面再一次在他脑中上演。
难道武正凯已经厉害到能够悄然潜入朗华了?
手机的声响戛然而止。
秦欢乐顿下脚步,也终于确定了声源的位置——在颜司承的衣帽间里,这房间并不荒僻,使用率很高,他也比较熟悉......如此看来,倒还不算是最不利的情况。
他将手放在圆形的门把手上,轻轻的一转,门无声无息的开了个缝隙,感应灯瞬间明亮起整个室内空间。
秦欢乐戒备的走进去,从门边顺手摸过一个长条形的铁质装饰品,紧紧的握在手中。
两壁的巨大衣柜都是透明的,里面的衣服都按照颜色和材质分门别类、排列整齐,中间一个陈列柜,平铺着领带、手表、袖扣等饰品,通体并没有可供人遮身的视觉死角。
秦欢乐掏出手机来,再次拨通了颜司承的电话。
突兀的铃声忽然自身后传来。
秦欢乐肌肉紧绷,条件反射的举起手中的铁艺就向身后砸去!
可待看清来人,他的胳膊又空中一个急刹车,收了全力,好悬没闪着肩膀。
“颜老师?”秦欢乐怔怔的看着自己身后的颜司承,眼风向后一扫,不禁暗忖,刚刚自己进来后,可供栖身的,恐怕只有门后的角落了,但颜司承为什么要避着自己,藏身在暗地之中呢?这太不正常了。
他眼睛紧紧盯着对方,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可疑之处。
生生死死经历过这么多回了,他不信这世间还有谁,比自己更了解眼前的这个人。
颜司承尴尬的一咧嘴,“你、你回来了。”
秦欢乐故作随意的说:“多大的人了,你跟我这儿玩捉迷藏躲猫猫呢,心脏不好的都能让你吓出个好歹来。”
“哦,我......正、正打扫呢......”颜司承的声音无比艰涩。
秦欢乐看着对方那双暗淡无光甚至隐隐泛着黑气的眼睛,忽然笑了一下,敛下眼睛,掏出烟盒在手里掂了掂,“那还真是辛苦了啊,打扫卫生......”他斜挑着眼皮看对方,“不过你是不是打扫错地方了?这层楼,不是你该上来的吧?”
“颜司承”的脸色瞬间大变,周身的戾气再也压制不住的弥漫出来,圆瞪双眼看着对方......
秦欢乐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姓甚名谁,不过前一晚他才近距离接触过这一楼的魂魄,这偏激青年的特征太过明显,让他想忽视都忽视不过去。
他语气不知不觉的增加了一份严厉,对方居然敢侵占颜老师的肉身,让他叔可忍婶不可忍!“诶,趁我没有发飙之前,你痛快的给我出来,昨儿不是答应你了嘛,你是听不懂我的话吗?”
偏激青年打摆子似的抖着身体往后退了两步,“我就是等不及,来找姓颜的问问,谁想到他身体这么弱,我说进来就进来了......不过既然已经进来了,就、就借我用用呗,让我出去透透风,又、又不会让他少块肉......”
这几句话,让秦欢乐大为震惊。
颜司承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如果他真如眼前这个青年所说的,这么弱......那他别说“坐拥”这一栋楼的亡灵了,单单就这些年,他只身在外遇上的那些孤魂野鬼,都能把他生吞活剥个八百回了。
秦欢乐尽量泰然自若的朝那青年一伸手,“趁着我好好说话,你可别跟我赛脸啊!你麻溜的出来,咱们既往不咎,要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
见好说好商量的是不成了,青年也变了脸,转身就向外跑去,“你他妈的和姓颜的一个德行,借我用用怎么了,让我出去看看,我就看一眼......”
秦欢乐身体素质杠杠的,可比这生前不爱运动的宅男好了不是一点半点,他从后头几步窜了上去,一手按住对方的肩膀,一手擒住对方的手腕,就想把这条胳膊先卸了扣......等等,可这毕竟是颜司承的身体啊,他实在是下不去手,按住肩膀的那只手顺势往前一揽,又想来个过肩摔......不行啊,这地面太硬......
那青年见被拦着去路,趁着他停顿的空隙,挣脱出来又向回跑,不管不顾的推门就冲进了一个房间。
正是颜老师的卧室。
这卧室是有窗户的。
秦欢乐追进去,就见那青年已经扒在了窗口,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却好像被什么阻挡了一下,猛的被推了进来。
“你要干什么!你下来!”秦欢乐是真急了。
这里到楼下少说也有十几米的距离,真要摔下去,往轻了说折胳膊断腿,往重了说摔成肉饼也不是不可能,反正遭一场活罪必然是免不了的。
那青年却带了几分歇斯底里,仿佛把这当成了唯一的机会,高声喊道:“你不让我从大门堂堂正正的走出去,我就只能从这里跳出去了,我知道宋子娴就是因为执念够重,才从这楼里跑了出去,我只要坚持执念,也一样可以出得去!”他说着,又向外探身。
“等等!你听我说!”秦欢乐咆哮如雷,“你是不是傻!你知道宋子娴出去之后是什么下场吗?魂飞魄散!找都没地方找去,灰渣子都不剩一块了!你是想步她的后尘吗?你还有父母,父母在不远游,你这个自私自利的不肖子孙!”
他真的已经有点儿口不择言了,自己说点儿啥,完全都不过脑子了。
青年嘴角抽动了一下,眯着眼睛道:“第一次听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是他妈这个意思哈,你这些大道理,还是留着我出去之后再说吧,还有,别说宋子娴怎么怎么不好,在我看来,能走出这个牢笼,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几乎已经找到了一个一撒手就能全身坠楼的绝佳位置,虽然依照刚刚的情况,他的魂魄大概率会在身体跌落的瞬间被“撸”出来,继续禁锢在这房子内,可颜司承的身体可真就算彻底交代了。
秦欢乐头大如锣,暗恨自己以前怎么没和省厅的谈判专家们好好学一学谈判技巧。
他快速的往后跑去。
他这一反向操作,那青年反而有些好奇的暂停了动作,审慎的观察着他的反应。
秦欢乐从墙边的书桌抽屉里,划拉了半天,才在一堆杂物的最下面,捞出了一个笔记本,也顾不上看里面的内容,直接稀里哗啦的翻到一张空白页,撕下来一张纸,举在手里,朝那个青年扬了扬。
“宋子娴是悄悄跟着我才跑出去的,我能带你出去,用这个就行!你这么作死的往下跳,就算把颜老师摔出个好歹来,你也一样离不开朗华大厦半步!你这叫饮鸩止渴,你自己想,你虽然一直埋怨颜老师没有帮你们想到解决问题的方法,可如果他真的出了问题,你们,你们这一屋子的魂魄,难道还会有什么别的指望吗?”
青年显然被说动了,也知道这是竭泽而渔的下下策,自己真能逃出去还好,要是真的如秦欢乐所说,不仅没出去,还伤了颜司承,那这罪过可就大了,那些邻居还指不定会怎么责骂自己呢。
他心里打了退堂鼓,气势上就软了下来,眼睛来来回回的瞄着秦欢乐手里的那张纸,狐疑道:“就一张纸,你真的能带我出去?”
“能是能,但今天不能。”秦欢乐挪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为什么?”
秦欢乐冷笑了一声,“你赶紧出来,得等我确定了颜老师的安全,才能合计这事的可行性,否则被你威胁着,我可没这个心情,我......”
他一抬头,忽然愣住了。
他此刻坐的位置,与窗台之间,刚好隔着从春叔家搬回来的那块玻璃。
此时玻璃摆在木架子上,剔透明亮,并没有与第一次看见时有任何分别......只是透过这块玻璃,望向窗口的青年,居然看见的,真的就是那个青年的样子啊!
不再是颜老师的脸,也不再是颜老师的身体......
见他久久不说话,青年后反劲儿似的有些理亏,也有些胆怯,他每次情绪来了,总要闹几场的,别说他自己了,就是他爸妈也早都习惯了,如今那股不管不顾的激愤慢慢淡化了下去,总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办法。
青年迟疑着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挠挠后脑勺儿,别别扭扭的走到床前躺好,才一使劲儿,将自己的魂魄从颜司承的身体里挣脱了出来,聊胜于无的对着秦欢乐恐吓了一句:“你别骗我,我可等着呢!”说完,就直接矮身向下,没入地面,消失不见了。
然而又过了许久,秦欢乐依然面无表情的坐在那里,宛如石胎泥塑一般,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如干涸的河床,皴裂出无数淋漓的伤口,每看一眼,都是锥心的割痛。
他的脸孔风化成了千年斑驳的壁画,心脏凝滞无法跳动。
他甚至怀疑,自己会不会就被这样......被活活痛死......
隔着这块玻璃,他看到仰躺在床上的颜司承安静的沉睡着,只是再没有了如画的眉眼,幼滑的肌肤,纤长挺拔的体态,温润和煦的气质......都没有了,都没了!
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身形佝偻、满面褶皱、青筋毕现、风烛残年的......百岁老人......
秦欢乐鼻酸的难以抑制,忽然站起身,发疯了似的越过那块玻璃屏障,到床前俯身去看......啊!依然是他青年模样的颜老师。
可内里呢?
难道春叔穷其一生找到的,就是这样的“真相”?
然而秦欢乐一瞬间被巨大的情感冲撞的头晕目眩,还无法更缜密的分析这一切,他脑中挥之不去的,只有颜司承垂垂老矣的形貌姿态。
他不敢惊动对方,捂着胸口跌跌撞撞的往后退,中途却忽然膝盖一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手边是他刚刚着急哄劝那青年时,随手扔在地上的笔记本。
隐隐约约的,他记得颜司承好几次对着这本子发呆。
心中似有通感,他慌乱的捡起那只笔记本,从头翻到有字迹的页面。
那干净俊逸的字迹,清晰皎洁,一笔一画,仿佛使人可以想见颜老师书写它们时的形貌姿态。
“如果有一个人对你笑,带着几分痞气,几分虔诚,几分小心翼翼,那么他的名字,应该叫作秦欢乐。”
“如果有一个人总是喜欢和你聊美食,目光无所不在的追随着你,时时无法控制的想要靠近你,那他应该就是秦欢乐。”
“在他身边,你可以坦然的做你自己,虽然至今你仍然没有完全习惯。放心,他是个可以被你全心信任的人,假使你因为忘记一切而略感脆弱,那么他也是一个可以被你坦然依靠的人。”
“当你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个世界的生活,只需把自己托付给他,他一定能承载着你,带你去走接下来不知通往何出的漫漫前路。”
“你们经历过什么都不重要了,你可以叫他秦欢乐,也可以叫他小乐。”
“他,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所以,别怕。”
悲伤,浅淡的,痛彻肺腑,又是令人欣慰的。
颜司承曾经为了弥补他魂魄的缺失,甘愿自我诅咒。
与心悦之人,纵使四目相视,也永不能相认。
这样狠绝不留余地,才使他成了如今人模狗样的自己。
可他偏偏不知足,得陇望蜀的想要得一人心,恒久相守......却粗枝大叶的根本没有发现,因为自己的贸然接近,让对方再次敞开了心扉接纳,可后果,却是遭到如此迅猛的反噬。
纵是淡然如水的颜老师啊,他还常常私心不满,嫌弃对方是笼烧不旺的柴炭。
可哪里知道,颜老师那点点星星之火,却无不是在焚烧着自己时完成的。
他欠他的,真是生生世世,也抵偿不完了。
他哽咽着,深吸了一口气,双眼红肿的像金鱼,倾身上前,额头相抵。
颜司承轻轻的睁开了眼睛,却有些迷蒙的虚弱,含混不清的说:“你回来了。”
秦欢乐吸了一下鼻子,咧出一个灿然的笑,轻声说:“我还要回去加班,你接着睡吧,睡醒了,我就回来了。”
颜司承“嗯”了一声,任由秦欢乐给他掖了掖被子,面色青白的接着昏昏睡去。
秦欢乐晦暗的眼色倏然一变,双唇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线,双拳紧攥,大步向外走去。
市局里此刻正是热闹非凡。
聚餐的余热犹在,有同事打包了蛋糕,正在给值班没去的同事分切。
秦欢乐阴沉着脸走进大楼,龚蓓蕾老远瞧见,端着一盘蛋糕跑了过去,“老秦,你去哪了?明明看见你和我们一起走的,怎么到了饭店就找不着你影了?”
她离得近了,自己心里先打了个突突,没想到秦欢乐居然是这么个状态。
秦欢乐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意思,径自走到小吴的桌子前,翻看着上面的关押记录。
“老秦?”龚蓓蕾在后面怯怯的叫了一声。
秦欢乐放下记录,转身向羁押室走去。
看守的同事看了看他,“提审?”
“不提审,我进去,问几个简单的问题。”秦欢乐脸色骇人。
那同事犹豫了一下,“那也得小吴批个......”
“先登记我的名字,着急,回头给你补。”秦欢乐强势道。
“那不行......要不,给他打个电话吧,我记录一下。”同事说着,用座机拨通了小吴的电话,并按了录音键。
有了之前的一系列事情,小吴也全然不在意,还当秦欢乐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重要线索,不假思索的就让那同事先给他开门,自己过后再补送手续。
秦欢乐走到羁押室门前,示意同事开门。
同事也是好心,小声道:“这是杀人案的嫌疑人,你还是要注意自身安全,就在门外面问吧。”
“一对一还顾不了自己的安全,我也不用干这行了。”秦欢乐冷冷的说。
那同事见对方不领情,多少有些不太高兴,也不再说,直接打开门,等他进去,又从外面锁了门。
靠在墙角,半合着眼睛的康锋,微微睁眼,朝逆光的方向瞥了一眼,粗略看出是秦欢乐,便不屑的侧过头去,闭上了眼睛,一副完全不想理睬的样子。
秦欢乐缓缓走上前去,蹲身下来,他宽厚的背影完全将康锋覆盖在了自己投射出的阴影中,门外看守的同事从这个角度望进去,完全没发现任何异常。
可在同事看不见的角度里,康锋却霍然睁开了双眼,只感到脖子被秦欢乐不留余地的遏制住,完全阻断了所有氧气的进出,整个脑袋迅速的充血涨红。
可康锋也没有慌张,仅仅在短暂的错愕过后,就倔强的直视着秦欢乐。
两人面上尽皆凶相,无声的对峙着。
镜像无间(三十二)
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无论对人还是对兽来说,都一样的。
除了爱侣间深情缱绻的彼此凝视,两个不熟悉的人彼此对视太久,就会极容易带出几分挑衅的意味来。
而两个彼此仇视的人长久对视,则更是等于将意志的力量外化成了无声的对峙与博弈。
康锋一开始的眼神虽然阴狠,但更多的是带着一丝有恃无恐,他完全不相信在这样的场景与身份的限制下,眼前的秦欢乐会当真对他作出什么伤及性命的行为。
他的冷笑里,甚至还有一丝嘲弄,**裸的大写着:你敢吗?
但渐渐的,随着越来越憋闷的真实窒息感涌上来,一分一秒的时间流逝,并没有让他在对方眼中读取到分毫的迟疑,反而,那种有些走火入魔般的孤注一掷,使他屏息的处境,越发难以忍耐下去了。
心一慌,眼神里就先败下阵来,气势也随之涣散了。
他胸腔刺痛,颤抖着一只手,紧紧箍住了秦欢乐掐住他脖子的手腕,微不足道的力道,已经显而易见的带上了祈求的意味。
秦欢乐五指一缩,又僵持了几秒,才猛地放开了手。
看到康锋哈下腰不住的干呕,大口而狼狈的喘息,秦欢乐映在墙上的影子倏然一闪,像一个晃份儿的孩子,偶然溜号,没有在团队中保持住整齐划一的队形,擅自行动了一秒。
康锋被卡出了生理泪水,鼻涕也簌簌的流出来,他撩起衣服的下摆,粗粝的抹了一把脸,眼睛朝着秦欢乐打量了一下,又拐了个弯儿,朝着门外扫了一圈儿,才单手扶墙,踉跄的站起身来,顿了一下,冲秦欢乐伸出两根手指来。
秦欢乐冷着脸又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的掏出烟盒来,动作生硬的微微探身,给他点上了一根。
康锋狠狠的吸了一口,橘红的火光在他指尖若隐若现的明灭,才沙哑着嗓音,低沉的说:“你要灭我的口,只会暴露的更快。”
秦欢乐给自己也点了一根烟,下唇微微前探用力,吐出一口缭绕不禁的薄烟来。
康锋觑眼看着他的神色,眼睛闪了闪,试探地问:“你想让我干什么?”
秦欢乐反身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眯眼看着他,“脱衣服!”
康锋显然没有想到会从秦欢乐口中听到这样的要求,不禁有些迟疑。
秦欢乐此刻看起来不动声色,然而内里却早已犹如风口的残旗,被野风摧残激荡的不成样子了。
刚刚有那么一瞬间,连他自己都以为,假使康锋一直不求饶,自己或许真的会不留余地、不计后果的了结了对方。
他身体中宛如住着另一个自己,时不时的就要冲出来,蒙蔽他的理智,使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愤懑于自己所承受的一切遭遇与不公,而如今颜老师的孱弱又给了他最直接的感官刺激,长久积压下来的无力感与愧疚情绪,像在他的心火上直接浇了一桶油,他几乎要不动声色的炸裂开了。
但此刻平静下来些许,他却也并不过分的为自己刚刚的偏激想法感到悔愧。
这本身,已经是个足够危险的信号了。
他叼着烟,徐缓的吐出一口白雾,不容置疑的再次要求道:“背过身去,脱掉上衣!”
康锋的眼神果然明显的一滞,似乎终于想明白了对方的真实意图。
他将烟蒂咬在嘴里,也不完全脱掉,只是撩起衣服的下摆,向上露出自己的肩背,并定格了一般保持着这样的动作。
秦欢乐站起身,离得更近了一些。
在康锋肩胛处,并没有那个虎头纹身,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皮肉被灼烧过的凹凸瘢痕。
这显而易见的欲盖弥彰,已经让秦欢乐足够确定了心中的答案,他轻声道:“果然。”
康锋放下衣服,转回身,又向后退了两步。
秦欢乐死死的盯着他,“认识刘熠炀吗?”
康锋没有说话,不过否定的神色不似作伪。
秦欢乐喃喃的说,并不是询问对方,更像是分析给自己听的,“当初你离开延平,并不是因为犯事之后要流窜逃命,而是......你们的组织解散了,你们被要求离开延平,对吗?”
康锋对他说出这些倒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有几分疑惑对方何必明知故问的打量。
秦欢乐稍微顿了顿,理清了自己的思路,深呼了一口气,看向康锋,“说吧。”
康锋背靠墙壁,又蹲了下去,“说什么?”
“说你十年前在哪里见过我,我又是怎么指派你去执行任务的,我当时穿了什么衣服,什么鞋,开没开车,车牌号多少,有什么习惯动作,这十年间,和你有没有过联系,是通过什么渠道,事无巨细,你一样一样的说给我听。”秦欢乐道。
康锋眼中的费解更深了,但这里毕竟不是有第三人在场的审讯室,说的又是秦欢乐自己的事情,他心中没有那么紧张,可随之而来的防备却更盛了,“你是想看我还记得多少,然后再考虑要不要灭我的口?”
“不是,”秦欢乐居高临下的睨着他,“不过这是你能否活着等到对你公正审判的最后机会,如果你隐瞒或是说假话,我不保证,刚才的一幕会不会再次重来一遍。”
“你这是要鱼死网破?”康锋大概是在之南待久了,为了掩饰身份,口音时不时就会带出一些西南部的腔调。
可还没等秦欢乐回答,他又兀自摇了摇头,“我只要能活着,别的已经不想知道了,你想要弄死我,自然有一百种方法......我可以说,不过你最好别食言,否则对谁也没好处。”
他的恐吓毫无威慑力,秦欢乐幅度极小的点了一下头。
康锋再次抬手,又要了一根烟,狠吸了好几口,才蹙着万年也展不开的眉头道:“我就见过你一次,你不是直接来找的我,我只是看过你的视频,当时......”他顿了顿,快速的瞄了秦欢乐一眼,才说,“是纪展鹏拿了视频给我的,给我看了两个人,一个是雇主,就是你,一个是目标,就是那个小子。横杀才有怨气,好像当时是这么说的,拍了的视频也才有效果吧。但你要非让我说,你当时穿了什么衣服,什么鞋之类的,我现编也没有意义,太久了,早不记得了。”
秦欢乐随着他的讲述,少许心平气和了一些,“视频里,我有对你说话吗,还是只是一个不相关的镜头?”
“就扫了一眼,具体不记得了。”康锋垂着头。
“当时你们都是靠这种方式接这些所谓的任务吗?”秦欢乐问。
康锋将烟蒂按灭在脚边,“你到底要问什么?我刚开始以为你要试探我是不是真的记得你,刚刚你说的,又像是对我们曾经那个帮派感兴趣,可我现在怎么觉着,你想知道的是别的什么呢?”
秦欢乐想知道的当然是当初这一切完整的真相,但时间有限,同事不时在外面探头探脑,隐约还传来同事和龚蓓蕾那丫头的交谈声,显然自己在这里太久,让“大家”都觉得有些不妥和不安了。
他走向康锋,再次蹲身下来,直视对方。
康锋明显的向后瑟缩了一下。
秦欢乐犹记得纪展鹏临死前,那欲言又止的痛苦表情,可最终也并未真正向他倾吐出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而与当年那桩旧案有关联的人,除了出车祸殒命的华子,暴露后失踪的绿毛,如今自己知道的,也只剩下眼前的康锋了。
他短促而低沉的问:“纪展鹏再上面的人,你知不知道?”
康锋皱着眉头,低声回答:“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何必瞒你,当初我们做什么,都是通过他,往外售卖的视频,也都走他的手,只是后来......”他像是说溜了嘴,脸上纠结了一下,索性豁出去了,“后来我们被一个老警察盯上了,又有个什么法医的弟弟,反正目标太大了,就被解散了,我们被通知若想活命,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延平,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我到外地后,无意间发现,居然把以前一个碎了屏幕的旧手机也带了出来,里头有一小段过去忘了删的视频,再后来,我生活上有些入不敷出,我就找了个当地的一个交友网站,找人聊天,等聊熟了,就提出要给对方寄点小礼物,然后套出地址,就......”
秦欢乐大概听懂了。
这玄之又玄的视频,大抵超不脱蛊惑人心的作用,就看使用它的人,意图是什么了。
而现在流落在延平的那些视频,也许也只是当年无意间的露网之鱼。
可视频上那个没有面目,却又能叫出他名字的人呢......
只是这些问题,康锋实在解答不出。
他又纯属好奇的随口问了一句,“那你在之南,为什么还需要一个搭伙分钱的帮手呢?”
“那个人啊,”康锋提起这个出卖了自己的同伙,眼神中颇多无奈,“这是我个人的原因,我......”他老江湖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丝风雨飘摇,眼角抽了抽,“我保证和你想知道事情都没有任何关系,你就别问了吧。”
“老秦,老秦!”门口龚蓓蕾探头小声叫了两声。
这是要告诉他时间差不多了的信号,相熟这么久,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秦欢乐掐着烟蒂,在地上快速划下了几个数字:2、9、8。
“你知道吗?或者曾经见过吗?”
康锋笃定的摇了摇头。
秦欢乐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站起身,向外走去,在门口又被身后的康锋叫住了,颤巍巍的问他:“你说的话,算数吧?”
秦欢乐“嗯”了一声,背身说:“你不用顾忌我,当初被指示杀辛鑫的事,知道多少,就照实交代,都说清楚了,你自然会等到对于你来说最公正的审判,也就不用提心吊胆的怕我会对你报复了。”
他走出门,在同事的登记簿上签出。
龚蓓蕾追在身后,不住的问:“老秦,你问出什么了?”
“你怎么来了?”秦欢乐边走边说。
“有点儿担心你,你刚刚的脸色,像要杀人......”龚蓓蕾越说声音越小,为难的清清嗓子,“我不是要看着你,我是怕你节骨眼儿上犯错误,孟队没回来,你别难为小吴。”
说得冠冕堂皇的,还不是怕他又出幺蛾子,不过......秦欢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脚下微顿了一下,“我刚刚真的脸色难看的那么夸张吗?”
见他能正常问答了,龚蓓蕾胆子也肥了些,不无夸张的比划着,“你自己不照镜子的吗?我跟你说,老秦,要不是咱们这么多年的革命友情,我对你熟悉的不能更熟悉了,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有点儿什么精神分裂啊,或者双重人格之类的,有的时候,你就是你,就算再生气,再愤怒,骂人打人都算上,我也能看出你是你,可有的时候吧,你什么都不做,就单单你这个人的状态,特别是眼神......嘶,我就总有种感觉,像是你的眼睛后面,躲着另一个人似的,真的是特别特别瘆人......”
她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秦欢乐的反应,见对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又小声补充道:“咱们做这行的,多穷凶极恶的人都见的多了,是吧?可你那种,就那种板着脸,眼睛里有火苗有刀片儿的那种状态,真的比那些孤注一掷的亡命徒,都凶恶骇人。”
秦欢乐眯眼阴狠的扫了龚蓓蕾一眼,顿了一下,说:“就这样的吗?”
龚蓓蕾咧了咧嘴,一副你是不是傻的嫌弃,“你觉得我开玩笑是吗?你这太假了,完全没可比性好嘛。”
秦欢乐不想理她的。
因为心思重,也因为隐隐约约的,龚蓓蕾的话多少引起了他的一丝惊觉。
最近那种不可控的激怒感,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尤其在涉及颜老师相关的事情时,他每每都会有种暴戾的情绪冲撞入脑,让他整个人忍不住的......正如花骨朵儿刚刚用的那个词:孤注一掷。
孤注一掷的,恨不得将一切都毁灭了了事。
“诶,你干嘛去?还给你留蛋糕了呢!”龚蓓蕾扯住他的胳膊。
秦欢乐揉了揉龚蓓蕾的头顶,“乖啊,别跟哥搅和了,叫唤鸟似的,搅得我这心里直突突,我去找技术科的小孔,他以前不是进修过一段符号学课程嘛,我有点儿事情想问问他,你回去吧,啊,听话。”
“那我跟你一起吧,”龚蓓蕾有些为难的咬了咬下唇,“你凡事太甩开小吴,不好,我跟着你一起,多少能帮你避避嫌。”
这里头还有一层别的意思,龚蓓蕾自然是好意的提醒,秦欢乐虽然完全无心和小吴争什么,但也不是人事不知的二愣子,不愿分神计较,索性由着龚蓓蕾跟在自己身边,一起去了技术科。
小孔正要下班,衣服都换好了。
现在刘茗臻离职了,小黄隐隐顶起了大半边天,更年轻的小孔也比以前得了更多的倚重。
见他们两个人走进来,小孔热情的一笑,“有事儿?晚来一步,我就走了。”
“不耽误你太久,”秦欢乐掏出一张小纸条来,“你给看看,这是个什么密码,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嘛?”
小孔接过那张纸条,歪头看了看,又询问了这三个数字背后,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背景条件。
秦欢乐摇了摇头,春叔除了给他的姿态决绝,并没有留下什么解释,如果特意提出让他去家里拿存款,是有意引他去家里,进而发现那块玻璃,那能堂而皇之的向他传递这张纸条,也必然有不得不说又不能明说的目的。
会不会和颜老师有关系呢?会不会和这一切的真相有关系呢?
在看到颜老师那样羸弱的状态之后,秦欢乐的心绪前所未有的急迫了起来。
小孔皱眉道:“没有背景和情境,这太难判断了,而且也不是特殊的符号,单单三个数字本身,又太短了,形不成显著的规律啊。”
秦欢乐微微失望,但这结果也算在他的意料之中吧,如果随便就能被破解,那春叔的这个隐晦的夹带动作也就完全失去了意义。
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春叔防住了别人破解,同时难为住了他。
大概是......高估了他的智商吧,秦欢乐自嘲的想。
“不过,”小孔思忖了一下,又笑了,“要是咱们抛开一切,就瞎猜啊,那你看,这最后的一个数字8呢,如果横过来,就是一个代表无限的特殊符号,中世纪的时候,也常常用一条自我盘绕的衔尾蛇来表示,也是莫比乌斯环的创意来源,一般被用来代表无穷无尽,或者永恒不竭的意思,算是比较普通常见的一个象征吧。”
这误打误撞的猜测,竟引起了秦欢乐的浮想联翩,思维与回忆一下子策马狂奔出去,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并不单纯是小孔的瞎猜。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小孔,“那、那再瞎猜一下,你随便想,随便说,前面呢?前面两个数字,你能想到什么?”
小孔看着那两个数字,手在下巴上捋了捋,“如果是数字,我还真不知道了,不过这两个数字的形态,也有可能是代表字母的,你看,2呢,就和z很像,9呢,也可以看作是小写的字母q,别的......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推测了。”
zq∞?
这又是什么奇异的组合?
秦欢乐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小孔的肩膀,“行,谢谢了,我再想一想吧,耽误你下班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嗨,没事儿,也没帮上什么忙,要是有什么新的背景,你再来找我吧。”小孔客气了两句,背着双肩包下班了。
龚蓓蕾撅撅嘴,说了句“神神叨叨的”,也不陪秦欢乐在走廊里卖呆儿了。
没一会儿,小吴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嘿”了一声,整个人像个被点了屁股的窜天猴儿。
“老秦,可以啊!你去和康锋说什么了?早知道我也过去了,听听你的话疗,涨涨姿势啊。”
“交代了?”秦欢乐看他那样子,心里也大概有数了。
小吴一副喜上眉梢的样子,“走吧,今晚一个大夜是躲不了了,不过只要不是无用功,连熬一星期也值得啊!”
镜像无间(三十三)
康锋没了秦欢乐这块竖在马路中间的人型石碑,心理上没了太多顾忌,对着小吴等警官,一五一十的把当年杀害辛鑫的事情,交代了一溜够。
而且就像之前和秦欢乐说着说着就溜了嘴一样,他这思想一松懈,竟然没等别人问,自己先露出了当年帮派的蛛丝马迹,叫小吴他们顺藤摸瓜的跟进上来,居然直接把当初纪展鹏如何掺合指挥他们,如何被老警察盯上之后,伪造了他意外死亡现场的事情,以及刘茗臻弟弟被逼迫自杀等等不胜枚举的老底子,全给掀开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自纪展鹏之下那庞大而神秘的幕后王国,就这么被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喽啰给全盘托出了,确实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这一宿,就像在支队警官们的脑袋顶上接连不断的点二踢脚一样,一会儿一个炸雷,一会儿一个电闪,把大家伙的困劲儿劈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只剩下怀疑人生级别的目瞪口呆。
然而这爆炸性的信息量太过强悍,已经没人能用吃瓜的心情来面对了,支队里倏然呈现出了既忙碌又静谧的诡异气氛。
后半夜三点多,连肖局他老人家都捧着心赶了过来。
不过整个案情绵延十数年,案情之错综复杂又过于匪夷所思,肖局在看了审讯录像之后,竟像是苍老了十岁,他心里清楚,孟金良这次的“意外”事故,大体也和纪展鹏脱不开关系去,更遑论之前那一桩桩一件件的案子,如今看来,也都和纪展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甚至,苏然畏罪自杀的那天,纪展鹏赶到现场,到底是为了追凶,还是为了灭口,都留有了有待思忖的余地。
当然,这并不是靠诛心就能给纪展鹏定罪的,何况纪展鹏如今已经魂归九霄之外了。
但迟到的正义也是正义。
即便怀罪故去,也依然欠着那些被他伤害之人的公平,终究避无可避。
肖局当即成立了更高级别的专案组,专门负责梳理纪展鹏生前的所有相关案情。
秦欢乐因为之前与纪展鹏有过一场人尽皆知的龃龉,为着避嫌,没有被调入专案组。
了结了康锋杀人抛尸案,他手头的工作任务也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他伸了个懒腰,一扭头,看见天际已经完成了日月的轮值,灰蒙蒙的有了天明的迹象。
这时候,是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候。
倒不多冷,只是有些凉。
秦欢乐整理完手头的工作,准备下班回去调整一下。
他人高马大的身子晃荡在凉飕飕的走廊里,不知道怎么,心里就是有些没来由的发沉。
每一次曲折案件的侦破,都并不会带给他们这些执法者多大的喜悦,那种短暂的成就感之后,是后劲儿十足的怅然若失与唏嘘感慨。
他们直视的不是一次次的案件,而是躲在案件背后,那一颗颗晦暗的人心。
时间长了,心智不坚些的,总会难免对人生,对世界,产生怀疑与动摇。
但秦欢乐毕竟不是那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了。
他只是有些难言的沮丧。
在走廊转角的地方,因为早年爆肝伤肺而格外注重养生的肖局,正披着外套,两臂支在窗台上抽烟,他面目模糊,望着清寂的大街,仿佛在竭力透过暧昧的雾霭,找到心中疑惑的答案。
秦欢乐脚下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轻了步伐,走了过去。
“你这烟都戒了多少年了,打从我进市局,就没见过您老人家抽烟,年纪大了要服老,有心火发出来,别跟自己的身体瞎较劲。”
肖延生拿上下眼皮夹了秦欢乐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咳痰的轻蔑声响,“你小子少跟我耍贫嘴,你进市局的时候,我还不是你领导呢,也没带过你这么个满嘴里耍杂戏的皮猴子,你是哪只眼睛看见我抽不抽烟的。”他说着,把烟盒朝着秦欢乐的方向,往窗台上一扔。
“是是是,我这不是恭维您呢嘛,看破不说破,给您拍拍马屁,可真是太难了!”秦欢乐点燃一根烟,也学着肖局的姿势,趴在了隔壁的窗台上。
两人一起眯眼看着窗外毫无景色可言的景色,吞云吐雾中,各自消化着自己的情绪。
“不过我来市局的时候,纪队就在了,可惜我那时候没什么存在感,彼此都没什么太密切的接触,”秦欢乐勾起一丝聊胜于无的笑意,只是笑的过于勉强,倒显得有些苦涩,“我以为他会是我职业道路上,最直观的前进方向,与指路明灯呢。”
肖延生那些老于世故的精明,都被烟雾化散了,他像无意间给自己的情绪放了个小假,声音颇为低沉的说:“我年轻的时候,觉得这世界特别操蛋,后来长大了一些,也经历了一些事情,就觉得,嗨,这世界还是美好的,是我自己意志太不坚定,容易被迷惑动摇,再后来人到中年,红尘里历练够了,人情冷乱,世事险恶,酸甜苦辣,都尝出了些滋味,又觉得世界就是那么回事吧,残酷是真的,不近人情是真的,操蛋是真的,我又何必美化它,随大流儿过得去就是了......”
秦欢乐表情淡了下去,这何尝不是他长久以来的困惑呢。
他呼出一口烟,就着那袅娜不清的莽白,偏过头去看肖局,“那......现在呢?”
肖延生半眯着眼睛,目光望去的方向更幽远了,良久才答非所问的轻声说:“小子,世界怎么样,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真正能主宰的只有自己,愤世嫉俗并没什么值得骄傲值得光荣的,无论世界再操蛋,生活再曲折,可当我们依然有勇气去热爱它时,我们就战胜了它,所有的一切苦难折磨,也就尽皆在我们脚下,变得无关紧要了。”
那样有些沙哑的男低音,带着中老年大叔大爷似的沧桑感,在平时训诫秦欢乐的时候,总显得那么刺耳油腻,可此刻,却裹挟着某种超自然的力量,像历经千年礼拜穹顶下悠扬空灵唱诵的经文,带着类似洗礼一般的心灵涤荡,使秦欢乐前所未有感到周身不可遏制的震撼。
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在他的生活剧本里,父亲的角色一直是缺失的,在人生的道路上,从没有人给他过如此高屋建瓴式的意志上的引领,他一直是势单力薄、单枪匹马的自己挣巴着、划拉着。
直到后来,他逐渐收获了老孟、刘茗臻、花骨朵儿给他的友情,收获了春叔和潘树夫妇给他的类似亲情,也收获了颜老师带给他的爱情。
可他们都和他是平等的,他们在齐头并进的向前奔跑着。
他从没有想过,第一个给他人生观擦污拭尘的男性长辈,居然会是那个总是看不上他的肖局。
“咋了,水平太低,理解不了?”肖延生将烟蒂按灭在可怜的龙爪花盆里,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嫌弃姿态,乜斜着秦欢乐说,“有空就要多学习,多进步,别整那么些没用!瞧瞧你这些年出过的幺蛾子,蹉跎了多少大好时光,如今连小吴都比你有出息了,德性!说也听不懂,我跟你废得什么话,快回收拾睡觉去!”
秦欢乐点点头,顺从的站起身,又伸手将肖延生滑下肩膀的外套往上提了提,难得正经的说:“您也别想太多,是纪队他,自己走得太远了,您熬了半宿,还是回去休息休息,年纪大了,就多注意身体。”
这话中是真情还是假意,肖延生当然分辨的出来,他哼笑了一声,颇为随意的朝背后挥了挥手。
秦欢乐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市局。
回家的路上,顺手在沿路的小早市上买了些早点。
他轻手轻脚的打开门,一抬头,就看见了颜司承立在窗边的背影。
秦欢乐心里一疼,语气就更轻柔了,仿佛过去那个总是将他团弄于股掌之上的人,倏然成了个脆弱易碎的孩子。
“颜老师,怎么醒的这么早啊?饿不饿?我买了鸡丝粥和小馄饨,要不要吃一点儿?”
颜司承闻声转过身来,一脸春风化雨般的和煦,谦和的露出一个浅笑。
秦欢乐不过与他对视了一眼,就转开了目光,怕对视太久,会泄露心底漫溢的怜惜与自责。
他再怎么身强体壮,毕竟也熬了一整夜,身体有些透支,脑袋微微发沉,忙抬手捋了一把脸,拽着领口夸张的闻了闻,“出汗了,我去洗个澡,清醒清醒,然后再陪你吃东西,嗯?”
颜司承微笑着点点头。
秦欢乐保持着一个完美的勾唇弧度,转身向走廊走去。
“小乐!”颜司承忽然在后面叫了他一声。
“嗯?”秦欢乐转头看过来,带着一点儿呼之欲出的鼓励和期许,“你有什么要和我讲的吗?”
颜司承唇角微微动了动,眸光流转片刻,忽然又浅淡的笑了,云淡风轻的说:“刚刚我在窗边,看着一个人走进楼来,想了很久,居然都没有想起这个人是谁,不过......刚刚你和我讲话,我又想起来了。”
秦欢乐保持着波澜不惊的神态望着对方,仿佛对方刚刚的话,真的如他的语气一般,是件再微小不过的琐事,可只有他自己看得到,他的心脏刹那间裂出了无数细碎的伤口,每条伤口上,都汩汩涌动着血迹。
颜司承眉眼弯了弯,继续道:“我想,这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真有一天,我忽然叫不出你的名字了,那才更加尴尬吧,所以还是提前和你讲一下,”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了一下,“但没关系,我知道的,就算......”
“我永远都在,”秦欢乐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笃定到自己眼圈儿都红了,“永远都在的。”
“我知道啊,”颜司承也笑了,“所以我并不怕会忘记你,只是忘记这件事本身,让我稍微有些......呵,没事了,我说完了,你快去洗澡吧,夜班辛苦,早些休息吧。”
秦欢乐笑着点了点头,一转身,却没忍住红了眼圈。
他紧紧的抿着嘴唇,克制自己身体的颤抖,一直到走进浴室,一丝不挂的站在花洒下,才双肩无声的抖动了起来。
然而这样隐忍的宣泄也并未能持续下去。
身后隐隐有声音。
秦欢乐红着眼眶一转身。
却见颜司承居然毫无预兆的走了进来。
水汽瞬间浸透了颜司承纤薄的真丝睡衣,与身体线条贴附在了一起。
秦欢乐那原本就有些混沌的大脑,蓦然就炸了。
颜司承的眼镜片被花洒溅上了一层细密的水珠,是种让人既想保护又想毁灭的赢弱感。
“小乐,我撒谎了,对不起,”颜司承微微仰头看着他,“我很害怕,忘记你和忘记本身,都让我害怕......你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忘得更慢一点吗?”
秦欢乐微微合上了眼睛,嘴边似痛苦似放任的呢喃了一句:“我的、颜老师啊......”
镜像无间(三十四)
走火入魔有很多种,前世今生的情愫在压抑中陈酿成了烈酒,略一窥闻,便食髓知味,在近似生死体验般的极致缱绻中,成了条没有归途的路。
花洒下的热水源源不竭,氲得整间浴室都挂满了迷蒙的水雾。
水雾里是一条令人炫目的斑斓的虹。
秦欢乐被水潮推荡着,前后上下,左右纵深,都是没有边际的空悬。
那些或暗藏于心,或宣之于口的深情,却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出口。
人终究是造物主捏造芸芸众生时,巧心勾勒出的一种动物,当抛开所有外在的虚无浮华后,最深刻的表达,也渐渐只剩下了最本真浓烈的兽性。
一瞬间有多短。
一辈子有多长。
时间都成了模糊无着的概念。
“颜......我爱你......”秦欢乐反反复复,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只说的出这一句话,可每个字,一笔一画,都凝练着他心尖一抔毫无保留的痴念。
爱意都化成了一簇一簇冶艳的娇花。
浓情攀折着山峦起伏的曲线,在广袤无际的世界里,将永恒烧成了眼中明灭旖旎的香烬。
连呼吸和心跳都不是自己的了。
秦欢乐觉得自己成了苍茫大海中一只寥落伶仃的小船,每当他以为汹涌澎湃的海浪已将他席卷至极致时,下一刻,却总会有更喧腾的潮涌叫嚣着没顶而来。
云海惊涛拍岸,又袅袅退去。
小船渐渐成了无底的一抹舢板,向遥不可及的深渊还是天堂,飘荡的更远、更远了......
日月不解人情,清风朗月是它,浑浑噩噩是它,照旧朝升暮落,四合轮转。
龚蓓蕾独自站在空寂的街边,掏出电话来,拨给秦欢乐。
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焦急,手指不住的在车门上快速的弹动着。
可电话那头,不知道是主人睡死了,还是改了静音模式,总之任凭她打了多少遍,回馈给她的,都永远只是无穷无尽的“滴滴”声。
她真是恨不得顺着电话信号爬过去,直接给秦欢乐脑门儿上来上一板砖!
“接啊,接啊!你这头猪!有正经事的时候永远掉链子!”
龚蓓蕾身后,是延平市人民医院。
康锋这只蝼蚁,竟爆发出了连他自己也没能想象到的巨大能量。
根据他提供的线索,专案组快速集结起了最专业的队伍。
经侦方面根据康锋等人每次转汇的账户路径,竟然找到了纪展鹏每次汇款的账号。
其后顺藤摸瓜,找到了那个账户的主人,却发现竟然是个已经死了二十七八年的男人。
当时的死亡原因,是先天畸形。
是谁假借了一个故去之人的身份,做了这样金蝉脱壳式的迷局?
专案组还在有条不紊的核查。
龚蓓蕾却猛然想起了秦欢乐之前和她提起,要她帮着去找一个马戏团特型演员的事情。
她借口要回家换衣服的档口,开车直奔了残联,又根据那里工作人员的指引,辗转找到了那个故去男人当初出生的医院。
妇产科的老护士长带着她翻阅了当初的接生档案。
没想到与那故去男人几乎同一时间出生的男婴......居然就是......
龚蓓蕾不知道秦欢乐手上到底有些什么证据,可是她总是下意识就觉得秦欢乐这么做,必然有这么做的道理,不和对方商量一下,她心里多少有些没底。
“老秦,老秦你接电话啊,你接电话啊......”龚蓓蕾喃喃自语,终于忍耐不下去了,直接转身上了车。
然而彼时的秦欢乐,却沉溺在一片醉人的柔腻中,美好到不近真实。
厚重的窗帘将卧室隔绝成了一方与世隔绝的独立世界。
仅有隐约一线散晕的光,在床角到床头,拉起了一道熠熠的瀑布。
窗没有关严,有跳脱的风时不时探头进来,窗帘随之漾起波澜,光晕也就有了荡曳如涟漪的具体形状。
它把颜司承的脸映出了一种令人望之炫目的效果。
近看,颜司承的睫毛几乎被镀成了振翅欲飞的金色。
秦欢乐枕着自己的手臂,手指空悬,轻轻勾勒着颜司承五官的轮廓。
流彩的眼睛,挺俊的鼻梁,窄狭的下颌线......
岁月有它诡谲莫测的一面,却也用它仅有的善意,留住了颜司承温暖和煦如春风化雨的容颜。
“唔......”金蝶振翅,颜司承睁开了眼睛,被光晃的微微眯了眯,才清浅的笑起来,含这一点迷蒙的含混说:“你一直没睡,还是醒了?”
秦欢乐收回了四处作案的手指,眼中都是漫溢的笑意,“我舍不得睡。”
颜司承眉眼弯弯的望过来。
秦欢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忽然染上了一片绯红。
他不自然的清了清喉咙,一跃而起,走到窗前拉开了两扇欲语还休的窗帘,将窗户彻底推开来,转头笑道:“咱们去看夕阳吧?刚才我一直回想,和你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才发现做过的事情原来那么有限,我们从明天开始,一件一件的慢慢都去做吧,一般人喜欢做的事情,喜欢去的地方,我要一件一件的都补给你,”他说着兴致高昂,语气都带着催促,“走吧,我都想好了,我们先去吃一餐又贵又高级的饭,然后沿着春喜路看沿路十里夹道的国槐,然后在尽头的小广场,找小贩给我们拍一张延平江堤背景的拍立得,再一起骑着双座的单车,去追夕阳......”
他走上前去拉颜司承的胳膊,将他整个人拉拽起身,又没忍住,紧紧抱在了怀里,呢喃不尽的嘀咕:“你值得一切,可我没有太大的能力,唯有尽我所能而已。”
秦欢乐情绪亢奋。
颜司承拗不过他,只得洗漱了跟他出门。
谁想刚要按电梯的时候,秦欢乐才发现手机忘记带了。
他替颜司承拉上电梯的金属网门,笑道:“我回去拿手机,你在门口透透气,我马上下来。”
颜司承隔着金属网门,忽然探出手来,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轻声说:“你就是一切。”
“什么?”秦欢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颜司承深深的看着他,眉眼如画,“你说我值得一切,刚刚忘了回你,你对我来说......就是一切。”
秦欢乐心里一阵滚烫,满口的伶牙俐齿,豁然成了锯嘴的葫芦,遮遮掩掩的时候尚且能没皮没脸的壮着胆子说些撩拨的鬼扯,可真到了这个地步,却觉得举凡能说出口的言辞都有些轻贱,配不起眼前人的分毫眉眼。
他满脸绯红的“嗨”了一声,就垂下了脑袋,笑得像朵等了一千年的铁树银花,快速的转回房间里,去拿手机。
手机是洗澡的时候,留在浴室外面了的。
他在脏衣服堆儿里几下扒拉出来,信手一划,才发现里头居然灌满了龚蓓蕾那丫头的未接来电,隔着屏幕,都能想见对方打这些电话时的急赤白脸。
因为清楚自己手上没有紧要的工作了,秦欢乐今儿个才安心的放任了一回。
可龚蓓蕾这夺命连环call的架势,又好像是真有什么急事。
他想了想,回拨了过去,边听边快速走到卧室窗前,向下张望了一下,直到看到颜司承走出来,站在了大门前的石阶上等着自己,心里霎时都是浓稠的甜蜜,索性直接用手肘支着窗台,一边等龚蓓蕾接电话,一边用眼睛片刻不离的追随着楼下的俊朗身影。
“老秦?”龚蓓蕾终于接起了电话。
秦欢乐心情好,语气也跟着松快,“花儿啊,老大不小的了,也去找找自己的爱情鸟,别老有事没事粘着你哥,这样啥时候能脱单进步,真想当女光棍啊!”
龚蓓蕾罕见的没有和他开玩笑,语气低沉,像是正身处在极为拘谨的环境中,近乎用气声说:“老秦,队里发现了一个新情况,我一直联系不上你,还没来得及和你讲。”
秦欢乐敛起笑容,脸色沉了下来,“怎么了?”
龚蓓蕾急促道:“具体的先不说了,不过你要找的那个特型演员虽然死了,但另一个身有残疾的人,却是和纪展鹏案有直接的关系,而且小孔和你说的那个前两个数字,我也有了个猜测,应该是这个人,否则也太过巧合了,我现在正打算去验证一下。”
秦欢乐大惊,豁然起身,对着电话肃声说:“花骨朵儿,那人是谁?操,无论是谁,你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待着,哪儿也不许去,你听见没有!现在就回队里,有什么话,咱们见了面再商量!”
龚蓓蕾声音更小了,“老秦,你还记不记得追查耿氏父女越逃的时候,我和孟队来过郊外朱公子的别墅,那时候孟队还怀疑过朱公子门前的车牌,曾在那间出事的会馆门前停过,而我去查了他当时所谓的借车的朋友,你猜怎么着?那案子过了没多久,那朋友居然就在国外潜水的时候溺亡了!”她顿了顿,像是更加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一下周遭,“总之事有蹊跷,小孔说28可能是字母zq的改写,老秦,你知不知道朱公子的本名,就叫朱潜?”
“你在哪儿?”秦欢乐觉得自己的指尖都开始颤抖起来了,近乎带着哄孩子似的祈求,颤声说,“这里面的事情太复杂,你千万别擅自行动,啊,花儿,算哥求求你了,无论你在哪儿,回来......不,我现在就去接你!”
“可我已经到了啊......”龚蓓蕾话说了一半,电话忽然毫无预兆的挂断了。
秦欢乐一脚踹飞了腿边的椅子,完全不敢想象龚蓓蕾此时可能遭遇的情况,他焦急的回拨过去,一边快速的向窗下颜司承的方向瞥了一眼......
龚蓓蕾的电话已经关机了。
颜老师仍然站在门前,却忽然像被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自后方一撞,整个人一个踉跄,跪倒在了地上。
而接下来的场面,直吓得秦欢乐肝胆俱裂!
自一楼大门内,那些他见过面打过招呼的魂魄们,居然一个个急不可待又争先恐后的朝着颜司承的身体冲了进去。
不过瞬息之间,便彼此撕扯推拽着,将颜司承提线木偶一般牵引着向远处跑去。
“颜老师!”秦欢乐来不及多想,当即反身向外跑去,心脏都跟着停跳了一拍,眼中喷火,盛怒之下,冲口而出一句“畜生”!也不知道到底是在骂谁。
镜像无间(三十五)
“可我已经到了啊......”龚蓓蕾举着电话,职业敏感使她的第六感有种偏执的准确,什么念头在脑中刚刚凛冽的一划过,后心处就被一个冰冷的硬物抵住了,随后耳边的手机被扯了下去,粗暴的直接甩向墙面,不堪一击的屏幕毫无悬念的被砸得粉碎。
熟悉的拉开保险栓的声音清脆的一响。
龚蓓蕾心头一跳,就见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仍保持着威慑她的姿势,缓缓绕到了她的面前。
“你好啊,龚警官,久仰大名了。”那人笑的阴鸷。
龚蓓蕾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不动声色的再次仔细辨别了一下,却对这人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不禁谨慎的问了句,“我们见过?”
“没有,”那人笑道,“不过是秦哥总提起你,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想介绍我们认识,是哪种认识,你应该明白的。”
龚蓓蕾一听他这样说,表情便淡了下去,无论对方此刻对她说什么,她都有将信将疑的可能,但对方这过于明显在离间她和老秦的意图,却显然只能得到一个铩羽的结果。
笑话,难道让她不相信老秦,却去信他这个陌生人的鬼扯不成!
此处是朱公子朱潜郊外的私人住所。
龚蓓蕾上次没有实地进来过,并不十分清楚内部的情况,不过她也不是毫无分寸的贸然行事,此行原本不过盘算着只徘徊在外墙边,企图隐秘的盯一盯这栋房子进出的可疑人等,看看有没有一个合适的侦查突破口。
她熟知人情世故,自然知道案件查到纪展鹏之后,再向深处挖掘下去,那朱潜可不是他们随便想动就能动得了的人。
即便是专案组,之后的调查取证工作,也将是在无比谨慎的前提下行进的步履维艰。
只是草动蛇惊,时不我待,很多事情实在是等不得的。
但即便眼下情况危急,她也竭力在心里安抚自己要保持冷静,一来她不相信对方真会如此堂而皇之的对她采取什么危及生命的行动,毕竟她的职业摆在那里,任谁也要在动手之前掂量一下的,再者她刚刚和老秦通过电话,如此猝不及防的中断信号,她不信以两人之间的默契,老秦会完全无动于衷。
年轻男人伸出另一只手,似乎是想和她握手。
她冷眼看了一下,没有回应。
那男人不以为意,只是轻蔑的笑了一下,“走吧。”
“去哪儿?”龚蓓蕾冷冷的问。
“你来这里干什么,不就是好奇这里面的人吗?难道是好奇这里面的园艺不成?”他比了比手中的武器,示意龚蓓蕾沿着微开的门缝走进去。
龚蓓蕾别无选择,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她一脸紧绷的随着脚下的小路,走进了别墅的深处。
与冬季时的湿热不同,如今夏末时节,阳光房里充斥着遮天蔽日的高大绿植,隔绝了室外凝聚了一天的热能,散发着阴气森森的凉意。
龚蓓蕾不敢掉以轻心,暗自记着走过的路线与周遭的环境,尽量记住一些自认为重要的细节。
那男人跟在她的斜后方,却忽然主动打破了沉寂,恶作剧似的倾身过来说了一句:“看你还是没有想起来,提醒一句,我叫武正凯。”
这个名字......龚蓓蕾恍然一怔,忽然想起这是老秦当初去之南负伤折返苏醒后,反复追问过自己的名字!
原来真的有这个人!
她猛一转头,想问问武正凯......可身后,哪还有这个人的半片影子啊!
此刻没人,真比有人,还让她心惊。
郁郁葱葱的草木,忽然就带上了一些鬼影幢幢的阴郁感。.
她举目四望,只想赶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只是心中默记的那些蛛丝马迹,却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来路、去处,一模一样的细节,完全相同的陈列,竟让她分毫辨不出区别。
该向哪边走,成了摆在她眼前最急迫的选择。
“花骨朵儿!”远处隐隐约约有焦急的呼喊声。
龚蓓蕾心中焦急,又怕高声回应,会惊动旁人,只能无声快速的向老秦呼喊声音的来源方向跑去。
跑了不短的一段路,终于让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老秦!我在这儿呢!”龚蓓蕾边轻声叫着秦欢乐,边上前去拉对方的胳膊,“这里太邪性了,咱们快走,先回......”
被她拉拽的秦欢乐却站在原地不动如山,只是蹙眉直直的望向前方。
龚蓓蕾愈发急躁了,“老秦!你发什么呆啊,我没跟你开玩笑,咱们快走,快......”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难以置信的望向眼前这张曾让她多少夜晚百转千回的脸孔......
就在她刚刚说话的档口,秦欢乐木然转身,竟然毫无预兆的将手中的一把短刀,齐根插入了她的腹部。
大股粘稠鲜腥的血液,从身体中涌了出来,在她的衣服上,绽放出了大朵刺目的花蕾。
只是平时连手指头扎根小木刺儿都要跳脚咋呼的龚蓓蕾,却在这猝然的悍痛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直直的看着眼前的人,身体失重的向后踉跄了两步,跌撞在门廊的边框上,随着她的动作震动,更多的血液涌了出来。
如同指缝中簌簌落下的沙粒,再如何紧握,也终究只是徒劳。
这是一种生命在体内逐渐虚化消减的过程,摸不着,拉不住。
只有当生命真切而具象的以这样流淌的方式不可逆的消逝而去时,龚蓓蕾才有生以来,第一次切实的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腹内脏器被尖锐冰冷的触感刺透,柔弱第一次直面了突兀的闯入。
龚蓓蕾双手压在伤处,身体不受控制的跪坐了下来。
而从始至终,她面前的秦欢乐,都只是面容寡淡的望着她,没有戏谑,没有怜惜,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无波无澜。
“老秦......”龚蓓蕾朝着对方轻唤了一声。
秦欢乐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在静候着她最后一丝生气的耗竭。
“老秦......”龚蓓蕾费力的勾了勾嘴唇,只是虚弱惨白的脸色,使她的笑容看起来无比狰狞,“老秦知道了,绝不会放过你!我知道......我相信......就、就算我死了一年,还是五年、十年,即便你将一切伪造的再天衣无缝,老秦也一定会找到你的破绽,挖出你的罪证,为我报仇......我等着你、等着你为自己所有罪行,肉袒负荆!”
她出口的每个字,和着血,都像是一把利剑,不留余地的射向对方最亏虚的软肋。
她眼神中毫无生命即将陨逝的惶恐与无措。
那过分的笃定果然刺痛了面前的人。
他缓缓走上前去,伸手攥住了刀柄,面无表情的纵向拧动了一下......
熙熙攘攘的闹市区。
此刻正值下班的晚高峰。
秦欢乐气喘吁吁的追着前方颜司承的身影,片刻不敢懈怠,从朗华一路追到这里,早已经汗流浃背,双侧的肺叶针扎一样的闷痛。
可饶是这样,前面奔跑的颜司承,仍然是他无论怎样追赶,都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越向前,车流人潮越是密匝。
秦欢乐一颗心早已经被七上八下的颠成了十五瓣,只恨不能摆脱了自己这具废物的**凡胎,直接飞上前去,抱住颜老师,将他锁在自己一臂之内的安全区域内!
太危险了,实在太危险了!
他离得越近,越能清晰的看到颜司承左支右绌的与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擦身而过,而灌满他体内的魂魄们,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越是这样命悬一线的境况,越是兴奋的不能自已,更加放肆的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站住!你们站住!换我,换我来带你们疯,你们、你们放过颜老师!”
秦欢乐喘息的语不成句,忽然脸色一白,血压直接撞破了身体的极限,冲到了五感闭绝、胆裂魂飞的极致......
一条马路之隔,颜司承竟然被一众魂魄牵带着,冲向了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中间,交错往来的车辆鸣笛而过,颜司承避之不及,只能快速的向相反方向跑远。
然而他被一辆小汽车挡住了身影,从秦欢乐这个角度望去,刚好能看见另一侧,一辆急赶着要抢过这个黄灯的泥头车,正踩紧油门,呼啸着冲了过来。
此刻那辆小汽车已经纵穿而来,颜司承即将袒露在马路中间,避无可避的被那辆泥头车碾压而过......
那不可想象的画面瞬间在秦欢乐脑海中飞速闪过。
不......不......
秦欢乐耳边一阵溺水般的真空感,那车水马龙的喧哗噪声,仿若顷刻间沉寂了下来,脑袋里只回旋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搅乱了他所有的感知......
秒针如同被抽帧了的黑白电影,以不切实际的速度卡顿了下来。
时间维度被无限拉抻延长,所有事物的速度都放慢了脚步。
只有小汽车仍不可逆转的一丝一厘的向前开去,泥头车则一丝一厘的向这边撞来。
颜司承缓慢而无措的环望着周遭的一切,直到某个转身的角度下,双目有意无意的刚好定在了秦欢乐的脸上。
那样彼此对视的目光一遇而逝。
秦欢乐却放佛接收到了来自颜司承内心暗哑的呼救。
他被心痛与急切逼红了眼眶,眼睛一阵刺痛,眼皮眨下的瞬间,万千噪声铺天盖地的重新倒灌入耳,车流人潮的速度也恢复如初了。
秦欢乐脑中一晃,险些支应不住自己的身体。
可他不能倒下,颜老师还在等着他!
凡此种种,不过须臾之间。
那小汽车此刻已经窜过了路口。
泥头车的司机紧紧的将油门踩到了底。
颜司承被魂魄们朝着四面八方同时拉扯,终究只是怔忡的呆立在了原地。
秦欢乐无论如何,也无法肋生肉翅,一步纵贯几十米。
泥头车的司机眼睛一晃,猛然看见了车前呆立的人影,狂按喇叭,可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已经完全来不及止住车身前冲的惯性了。
命悬一线之际......秦欢乐望着颜老师的方向,心脏一窒,伴着脑中那毁天灭地的恐惧,只存了一个要与颜司承同生共死的念头,身体奋力的向前一挣!
沉冗的身体倏然一轻,秦欢乐像挤过了一扇生死之门,整个人凌空跃起,车水马龙尽皆成了两侧不断倒溯的浮光掠影。
他刹那间已到了颜司承身前,不禁惊喜的伸展开双臂,想要将颜司承拥入怀中。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可前一刻的惊慌感还未彻底消褪,他自己犹自惊悸不止,出口的安抚只剩下喃喃的一句:“别怕,我在......”
接着双臂紧收......怀抱中却空无一物。
秦欢乐悚然抬头......目之所及,天地万物竟然全部成了虚悬的黑白。
他孑然站在空荡的十字路口,周边哪里还有一个人,一辆车......
镜像无间(三十六)
耳畔微微有些沙沙声传来。
路口一侧的广场上,立着一块巨幅的屏幕,此时上面没有花红柳绿的广告招贴,却在雪花纹路后,显出一个端坐无脸的人影来。
秦欢乐脚下没有挪动分毫,隔着浩渺的距离,却依然听得清、看得见。
他后知后觉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该有的都有,每根手指头都骨节分明,可迷迷蒙蒙的,隔着掌心,竟像是仿佛能看见地面上的细小石粒。
“秦欢乐......”粗嘎的声音响起,屏幕上的人影微微动了动,左右手互相拽掉了套在上面的紫色手套,一双孱弱到畸形的手便坦露了出来,他十指交握,安放在桌前。
秦欢乐一脸冰霜雪雨,死死的盯着屏幕上的人,“我知道你是谁,可你未必还记得我,我不想听你任何废话,只想告诉你,别动我身边任何一个人,否则......”
“我知道你是谁。”屏幕里的声音带着一抹吊诡的笑意,却辨不出真实的喜怒,说着,一只干枝般的手,从屏幕里徐徐伸了出来,随着这个动作,那块屏幕也被无限延展着,眨眼之间穹顶般倒扣了下来,竟宛如滚滚天幕!
那只手在秦欢乐面前不过咫尺之地停顿了一下,指尖直点在他的眉心处,“我留了我的眼睛,在你额间,可惜姓颜的毫无警惕,呵,所以你混沌,我亦看不清,你洞悉了真相,我又怎么会看不见?”
“真的是你......”秦欢乐轻声喟叹,尽管他此前已经在心中粗浅的勾勒出了此人的轮廓,但如今一朝被亲口证实,再结合从前的种种过往经历,仍然感到一阵不真实的恍惚。
他顿了顿,再次迎头紧视对方,“都到了打明牌的时候,就别表演什么要不起了,是王是炸,甩出来才见真章呢!你藏头露尾的这么久,自己不觉得无聊吗?是个爷们儿,就摊开来说,朱潜......或者说肖虎,你到底要怎么样?”
“朱潜,还是肖虎?”人影微动,收回了手,口气中满是忆往昔的回味,“这个名字,我真的是很久都没有听到了,这中间,我还有过很多名字呢,每个被人叫上二十几年,二十几年!”他的声音陡然阴鸷,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的说,“每个二十几年,都是身体残缺的日日夜夜,都是被人鄙夷厌弃......哈哈哈哈哈,只能唾面自干的无尽折磨!”
秦欢乐很想和这个偏执的人好好谈一谈因果,天道好轮回,前人播种一枝酸杏,后人哪来无缘无故的甘甜?
可他没有这个耐心烦儿了,他心里惦记着电话那头不知怎么样的花骨朵儿,惦记着被无主魂魄们争抢的颜司承,也隐隐不知道这个人疯狂不受控制之下,会如何对待他身边那无一不举足轻重的人们,任哪个出点事,他都受不了。
那样无望的目送着一个又一个亲人在眼前消殒,他决不愿再经历一回了!
“肖虎,明人不说暗话,咱俩没交情,直接说你的条件吧!”
视频中的人影蓦然收声,半晌才像个没有得到满足的孩子一般,带着淡淡的失望,冷声说:“咱们好不容易碰上,想谈谈心,就这么难吗?算了,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了,我没有条件,陌生人之间的交易才靠着冰冷的条件,我们可不是陌生人啊,我只想让你亲眼看一看......”
秦欢乐心中一跳,本能感到对方话中的阴阳怪气,绝不会是无的放矢,不禁蹙眉道:“看什么......”
只是他话还没有说完,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快速的向下跌落。
四周直落而下的通道,宛如胶片一般在他眼前闪过,那是无数杂叠的活灵活现的生活片段,熟悉的人,陌生的人,无穷无尽,他宛如跌进了一条时光的隧道,双臂四探挣扎,却无可攀缘,只能在失重感的牵引下,跌入一个噩梦般的深渊。
“你是个野孩子吗?”一个在记忆深处已经有些模糊了的小胖子,嘴边噙着一块儿半融化了的巧克力,用壮硕的肩膀,撞了一下瘦猴儿一样的秦欢乐。
“你他娘的才是野孩子呢!瞪着你那用来喘气的眼眶子看看,老子有妈妈!”刚上小学的秦欢乐两眼冒火,像一个被人逼近死角的幼兽,此时他还没能熟练的将脸皮操磨得如城墙那么厚,点火就着得要去跟对方拼命。
“不是野孩子,那你的家长会为啥没人来参加?”小胖子不以为然,“我就是告诉你,足球队你不要参加了,你去和老师说,是你自愿不参加的。”
“凭什么?”秦欢乐一愣。
小胖子朝旁边的孩子一指,“你占了他的名额了,我们的家长都商量过了,说你这种野孩子没有规矩,和我们在一起,要带坏我们的。”
“你姥姥!带坏你们,老子现在就揍坏你们!”秦欢乐那脆弱的自尊心被刺激的体无完肤,他不管不顾的往前冲,用头顶撞上那小胖子的肚子,将对方顶了一个跟头。
小胖子坐了个屁股蹲儿,被巧克力糊了一脸,愣了一下,忽然咧嘴号啕大哭起来。
然而老师并没有拉偏架,反而公开在班里批评了那个小胖子,然后义正严辞的说:“我上次班会怎么和大家说的,让大家都要照顾秦欢乐同学,要体贴他,包容他,你们都忘记了吗?他和你们是不一样的,你们每天有爸爸妈妈接送,有温馨的家庭,换位思考,你们不觉得他可怜吗?”
年幼的秦欢乐拿起桌角的水壶,朝着黑板的方向一扔,疯了似的大喊:“我有妈妈!为什么可怜我!我并不是孤儿,我有妈妈!”
老师一脸无奈的隐忍,缓缓走上前来,给了秦欢乐一个拥抱,柔声细语道:“冷静,好孩子,冷静,老师懂你的痛苦,不闹了,啊,你要学着接受现实,哎,太可怜了......啊!”
秦欢乐一口咬在了老师的胳膊上,牙关紧扣,顷刻间就见了血丝。
在那之后,全年级从老师到同学,都对他避之唯恐不及。
他放学后只有一个人撒丫子跑到无人的废弃工厂边,自己和自己玩儿。
原来从小到大,他都是那个被孤立的孩子。
连最敏感最需要依靠的青春期,都是靠一个人咬牙熬过去的。
他从来没有单独的拥有一个生日,每年的生日,都是和一群同月份生日的孩子一起混着过的。
他开始学会了撩闲惹狗厌,周身冲撞着无处发泄的荷尔蒙,让他总是用错误的方式去觊觎一点温暖,又怯怯的不敢探手。
“小伙子,帮我拍张照片吧。”一个耄耋老人颤巍巍的递给他一支相机,指着背后的江堤对他说,“照得......端庄一点吧。”
在此之前,秦欢乐刚刚经历了一场稀里糊涂的被拒绝的初恋,那个人收了他一学期的早餐,转身却和他唯一勉强算作要好的朋友在一起了,还对别人说:“打赌他能送多久,没想到这傻子还坚持了好几个月呢,我都是悄悄扔掉的,哎呦,没有没有,这不是逗他嘛,我真一次没吃过!”
秦欢乐在门后顿了顿,他真的不是有多喜欢那个女孩,她只是在他整个学生生涯里,唯一主动对他说过话的人。
她在最后一堂晚课的雨幕里,小声和他商量:“我没带伞,淋雨回去会生病,你能把伞借给我吗?”
秦欢乐闷了半天,才闷出一句话来,“好,那我送你去车站。”
“别,别,”那女孩连连摆手,“我不想让别人看见......你怕雨淋吗?你不是男生吗?你身体挺好的吧,体育考试总拿第一......你能把伞借给我吗?”
秦欢乐站在江堤边,给那老爷爷拍了几张照片。
老爷爷面无表情的看了看,犹豫着问了他一句,“你觉得,这张怎么样?”
秦欢乐瞥了一眼,他照了好几张,完全没分辨出画面里的人有任何细微的表情区别,不禁不耐烦的敷衍道:“都挺好,你要用来干啥的?这江堤多少年都一个样,有啥好照的。”
老爷爷一双浑浊的眼睛无波无澜,像随意出口的一句搭言,“家里没人了,自己给自己准备好后事,尽量就不给外人添麻烦了。”
竟然是在给自己拍遗照吗?
秦欢乐偏头望过去,看着这个老人,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自己。
一个人来这世界走一遭,再一个人悄无声息的离开,还有比这更孤独的事情吗?
极致的孤独里,应该是有一丝恨的吧。
成年的秦欢乐轻轻坐在了少年秦欢乐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遥遥的向远处一指,在远远的一棵柏树下的木椅上,一个俊朗的男人,正在和风里静静的垂头看着手中的书,只在偶尔翻页的时候,才佯作不经意的向少年这边看上一眼。
成年的秦欢乐满面融融的感动,轻声说:“你以为的一个人,其实他一直都在,即便......”
天幕忽然昏暗下去,电闪雷鸣犹如末日降临。
四面八方响起了悍然的咆哮:“不是这样的,你应该怨恨,你应该厌恶这个寡情的世界,你必须恨!”
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抓起秦欢乐,将他抛向了星空深处。
冰冷的病床上,秦欢乐一动不能动,身体萎缩佝偻,只有头部以上勉强可以动作。
一个中年妇女满面尘霜与疲惫,拿了一面镜子,边给他照着,边为他梳理头发,“东东,医生说,你这是......遗传,你可能不会再站起来了,但是别怕,看看你爸爸,不是也......”女人抿着嘴,有些说不下去了,背脸擦了一下无泪的眼眶,“只要咱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妈妈一定可以把你和你爸爸都照顾好的,啊,你别......”
秦欢乐直视着镜子里的人,那个全然陌生的人,却忽然像完整经历过了这青年人以往二十几年的人生一样,心中满是对余生只能瘫痪在床的绝望与不甘,对这不公平世界的抗诉与愤慨。
他勉强能动的右手将镜子狠狠推向地面,面目扭曲的咒骂道:“我恨你,恨你们所有人!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受苦!为什么我认识的人都可以大学毕业找到一份好工作,为什么我那么爱的婷婷,一听说我得了这个病,就急急忙忙的跑去和别人相亲了,为什么,为什么!一家三口在一起,顶个屁用!活着就是受罪,我宁愿所有人一起陪我下地狱!”
下一秒,他看到那女人一脸荒芜的拿起了一个枕头,盖在了他的脸上。
“妈!”
他叫了一声,拎着一只提包,蹑手蹑脚的走进了家里,去推母亲的房门。
里面没开灯,门缝微张,像一个伺机而动的怪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嘴。
门缝里倏然送出一柄水果刀来,那还是他亲手去超市挑选了,专门给母亲削水果用的,后来母亲患了老年痴呆,没有安全感,总是将它放在枕头下面,说是防身用,他也没有反对。
此刻冰冷的刀身齐根插入了他的腹腔,不留余地的将他带起了一个寒战。
“妈......”他举目望了过去,只见目光戒备的母亲拍手称快道:“让你偷我的东西!”
难道这世界,总有些无缘无故的恶意吗?
那为什么又是只针对自己,不针对别人呢?
身后,一个带着柏木清香的人,不扰岁月的将他冰冷的身躯紧紧的拥抱进了怀里。
他的血液重新温热的循环了起来,宛如沐浴在一场声势浩大的救赎中......啊!
“不是这样的!”
那无形的手将他骤然从软梦中拉拽了出来。
将他毫无遮挡的抛掷在一片阴森湿漉的残酷冰冷中。
他像一只濒死的鱼,仰首在干涸皴裂的贫瘠土地上,想着几十年异国他乡劳碌苦工,却落得个妻亡女死的下场,拼死赚来的微薄薪资,也不知供养到了谁的手中,来路模糊成了一片汪洋大泽,归途也成了断壁残垣,路上纵贯的汽车,仿佛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走不下去了吧。
眼前再也没有路了吧。
他站在顶楼摇摇欲坠的栏杆前,看到舅舅和表弟惊恐的朝自己伸出了求救的手,不,他不会救,不仅不会救......他突然眸光暗沉,转手掏出一把匕首,狠狠的插入了一具陌生的胸膛。
他疯狂的切割着。
若他的世界支离破碎了,凭什么别人的世界还完整,凭什么别人的心脏还蓬勃火热着!
镜像无间(三十七)
什么人忽然在秦欢乐的手里塞了一团火。
是的,一团没有根蒂的无凭之火。
它燃在他的掌心,随着他情绪的起承转合不断变换着形态,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这火能带他到一个再无碍眼掣肘的无上乐土中去,他可以用这团火将这浩浩汤汤的寡情世界,烧成个寸草不生的野望焦墟。
他站在猎猎风中,看周遭枯枝败叶之上,盘根错节着无数盘绕的黑蟒,节节蠕动,循环往复,像永无止境的诱惑与伏线千里的诅咒。
脚下野火万丈,深渊谜瘴之下,是一群蝼蚁。
蝼蚁们各个形态不同,他忍不住垂头细看,就见那些“蝼蚁”尽皆有眉有眼,只是有的笑,有的叫,有的茕茕孑立,有的三五成群。
可这些又与他什么相干?
他蹙眉伸出一只手指,巨山一样悬在一只“蝼蚁”的头顶。
他知道,并且坚信,他随意的拨弄,便能终人性命,他微不足道的挑拨,就能让人家破人亡。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忽然平静了下来。
因为他深切的感受到了,当他凌驾于万物之上时,站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山巅云端,享受着掌控他人命运的决定权时,为何要伸手的理由已经再不是他需要费心思考的事情,与之相反,这权利与能力本身,已经足够使他沉迷。
秦欢乐出神的盯着掌心的那一团火,整个人倏然一个旋转,再睁眼时,虚幻尽褪,他正坐在一间幽暗密闭却奢华精致的房间里,隔着一张红木台桌,对面坐着一个孱弱病态的男人。
这是朱潜的样貌,并不丑陋,甚至能从毫无血色的病容中窥得一丝眉清目秀。
只是他的眼神太过跳跃炙热,仿佛呼吸间就能做出什么倾灭世界的癫狂之举。
秦欢乐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朱潜一双手青筋突兀,常年的肌肉萎缩,早已经瘦成了一副包皮的骨架。
他将这双手极为珍重而缓慢的放在桌面上,缓缓伸向了秦欢乐,在桌面三分之二的位置上停了下来,微微倾身,眼神炽烈。
“我原本以为是诅咒,可时至今日,我却觉得这是祝福,时间经你之手停了下来,命运把长剑递到我们手中,我们何不联手,杀个痛快!”
他的目光是滚烫的,目之所及,却冰冷刺骨。
秦欢乐也被这彻骨的寒凉惊扰,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眼睛微微一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朱潜从喉咙深处漾起一声低哑的叹息,“不,你明白,你只是缺少直面这明明白白的勇气,你若还觉得不够,我可以继续给你......”
“为什么?”秦欢乐静静的看着他。
朱潜的热切被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断,情绪渐渐开始激动,他蹙眉收回了手,从抽屉里摸出一把白色的纸牌,信手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将带着腥火的纸牌朝头顶一扔。
伴着一声声扭曲尖锐的呼号哭喊,那些半燃的纸牌星星点点漂浮在空中,剧烈的颤抖,竟像稻田中诡异的萤火,晦涩里孤绝的繁星。
秦欢乐吓了一跳,饶是再准备好去面对一个疯子,也不禁下意识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他伸手去够,但根本够不到任何实体。
朱潜饶有兴味的目光,随着那些斑斑点点的腥火明灭不绝,勾唇闲适的说:“我从惊慌失措的牌中人,跌跌撞撞走到现在,一世连着一世,从最初的惊慌失措,不明所以,到后来渐渐悟出了此中真谛,二十几年,又一个二十几年,无数次的推倒重来,还真是一条披荆斩棘的坎坷之路啊,一个人,每一步都踩着刀刃,你试过吗?被人将自尊践踏进泥土里,那滋味还真是让人难忘呢......哈哈哈,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往事不堪回首......”
秦欢乐脑中像是忽然抓住了什么,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化为残烬的纸灰,再次走回台桌前,双臂撑在朱潜两侧,倾身向前,将朱潜那瘦削的身影尽皆压迫在自己的身型之下,冷声道:“你这一世的命数就快到了,你又要重新投生,从婴儿开始,你怕了,你怕新的生命未必会有你现在这样可借势乘风而起的家庭背景,你怕你现在丧心病狂积攒的一切钱财和人力,会随着你生命的终结化为泡影,所以你费尽心机,要为自己找一个‘财富’的托管人,你要让这人认可你的理念,成为你意志的延伸......”
“这有什么不对吗?”朱潜神经质似的伸出手,轻轻贴在了秦欢乐的脸颊上。
一阵湿凉的黏意攀上肌肤,像吐信的黑蛇,秦欢乐控制不住生理反应,一阵反胃下,直接伸手拍掉了朱潜的那只手。
朱潜戏谑的神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眼中的凌厉再次恢复,按动轮椅上的按钮,从桌后出来,远离了一些秦欢乐的近身压迫。
秦欢乐烦躁的用力抓了抓头,垂头猛的一甩,竭力压抑着怒火,使自己看起来尽量像一个思维正常的人。
“朱潜,咱们好好说几句人话,行吗?既然你在我小的时候,将一滴血擦在了我的头上,你说这是眼睛,替你看清我的所思所想,行,别的就不纠缠了,我只说一样,那你如今也该清楚的知道了这他妈事情的起因吧,嗯?平心而论,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因为你一个人偏执的欲念而起的呢?眼下你说你带着记忆活了好几辈子了,多么多么辛苦,我看你还是白活!你怎么就想不明白,你现在是要用‘放下’来渡自己,而不是用你那套歪理邪说来蛊惑我给你当什么看家护院的狗!”
朱潜却只是油盐不进的看着他,“你怎么会不恨呢?我们应该是殊途同归的最亲密的旅伴啊。”
一脚踢在铁板上,和脚脚踢在铁板上的心理感受是不一样。
如果朱潜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此刻是在一间普通的小酒馆里,秦欢乐真的不介意掰开了揉碎了和对方调侃上三天三夜的大道理。
可眼前这个看似病弱到毫无缚鸡之力的人......秦欢乐却透过他孱弱的身体,看到了那么枉死的灵魂。
秦欢乐被这无力感微微蛰痛了眼睛,气急败坏的将自己推向了另一个极端。
他嗤笑了一声,抓了把椅子索性坐了下来,四肢伸的旁逸斜出,不正经的理直气壮,偏头乜斜着朱潜,哼道:“你若放心把一切给我,我也照单全收,就是你自己心里也要有点数才行,赚钱的本事我没有,散财童子我倒是乐意尝试一下,也算为你的恶行消弭一些孽障。”
朱潜神色如常,浅笑着看了他一眼,“全给你我当然放心,因为在此之前,我要你心甘情愿的向我奉献出你的忠诚,毫无保留的任我支配你的意志,就像......纪展鹏一样!”
秦欢乐脸颊抽动了一下,怒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朱潜调转轮椅向他,咄咄逼人的望过来,“你见过的丑恶人心不比我少,你见过的绝望和沉沦......”他哽了一下,“为什么?难道就是因为,因为姓颜的那个人?”
秦欢乐脸色都变了,他知道对方的思路顺延下去,会进入怎样不可挽回的逼仄角落,语调都带了颤音,只能先声夺人先断了对方的念想,“你就算杀了他也没有用,我就是我,不受任何人的影响。”
朱潜摇了摇头,“人都是环境的产物,哪有不受影响的人?命运给我们的诅咒,就深埋在一代又一代的血脉里,只要不死,就会传下去的。”
“你沉沦,放弃,自怨自艾,当然只能陷在这样的轮回里,就像一个人,把自己承受的痛苦灌输给孩子,孩子长大了,再传给他的孩子......”秦欢乐见缝插针的试图撼动这个疯子偏执的想法,“可如果你......”
“我没有孩子,我只有我自己,”朱潜冷淡的打断他的说教,眯眼看着他,“不过现在,我有了你。”
这话的表述,原本有些歧义,可秦欢乐除了感到森森寒意,是丝毫感受不到任何旖旎的。
朱潜按了一下轮椅把手上的按钮,桌子中间缓缓升起一块透明的玻璃来,远处一点红光,玻璃瞬间变成了一面小小的投影屏幕。
屏幕上是一片盎然的绿意,树丛中痛苦的跪着一个人......是龚蓓蕾!
秦欢乐呼吸都凉了半截。
这拍摄的镜头视角,应该在行凶之人的肩膀位置,以至于秦欢乐能清楚且极有代入感的,看到龚蓓蕾痛苦的神色,看到她腹部的汩汩鲜血,看到她口中殷殷喊着“老秦”,那望着凶手的目光,宛如在望向镜头外的他。
凶手不留余地的拧动刀柄,龚蓓蕾缓缓合上了眼睛。
秦欢乐完全不敢想象,那个娇气的花骨朵儿,临死前的一刻,该有多痛,该有多绝望。
她至死还在叫着他的名字,她在呼唤他,她还在期许着他能像超级英雄一样,身披战甲,摆着闷骚的造型,去水深火热中将她救出来吧。
花儿啊,我的好姑娘......
秦欢乐粗重的呼吸,也无法掩藏住脚下的虚浮,眼泪逆流灌进心里,将自己从头到脚淋得湿透。
一大车南来北往的说教胡扯,都远远不及一个与自己密切之人的生命消殒在眼前,来得那么痛彻心扉。
他从事这个理智到近乎冷酷的职业十年了,多少看淡了生死,他也知道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同事们,无一不是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与坚持。
可付出生命的价值与意义并不相同。
他不能接受花骨朵儿这样毫无意义的死去,且仅仅是因为朱潜偏执私心而起的残忍虐杀!
朱潜的声音,像是地狱里的招魂幡,阴鸷而湿冷,“如果你对生活对这个世界还抱有那么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我不介意将这个坏人的角色一直扮演下去,你可以恨我,把你的恨都给我,你也可以杀我,把我当成这个不讲道理的寡情的世界,一刀......不!你该用千刀万剐来和我决裂!”
“你以为我不敢?”秦欢乐胸腔内被点燃了一团燥火,以至于他看向哪里,都带着些许炫目的红光,他抄起身前的椅子,狠狠向朱潜身上砸去。
轮椅歪斜,朱潜直接被砸到地上,额头撞出了血痕,喃喃几下,似是晕厥了过去。
可下一秒,他的脸孔微垂,脑后那张发育畸形扭曲的小脸,却复苏了过来,与之同步的,还有他的身体。
他略微不适应的活动了一下关节,踉踉跄跄的扶着轮椅站了起来。
秦欢乐不过愣了片刻,只是这大变活人的戏码并不能平息他分毫的激愤,他再次怒不可遏的扑身上前,将朱潜扑倒在地,拳拳到肉的将对方当成了发泄的唯一出口。
朱潜即便可以站立了,但也并没有任何足以抵抗的力量,只能任由秦欢乐像处置一只沙包一样,拳打脚踢、不留余力的向他身上招呼着。
再次被抡了出去,朱潜的后背撞在桌角,又跌回地面,他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抓着领口,佝偻着身体,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他喘匀了两口气,满脸血痕的抬起头来,吊诡的脸上却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手指颤巍巍的拉开了抽屉——那里安静的躺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他没有说话,目光里却满是带着鼓励的蛊惑,仿佛在声声低促的重复着:我就是这个不讲理的世界,要下手,就更决绝一些......
秦欢乐抓着自己的领口,猛的一扯,撕裂的领口仿佛能解放他滞闷的呼吸。
“老秦......老秦......老秦......”
玻璃屏幕上反复播放着龚蓓蕾最后痛苦的呼唤。
在痛苦与怨恨的双重支配下,秦欢乐缓缓上前,握住了那把刀。
刀柄的冰冷,并不如想象中的剧烈,相反,他的体温太过于炙热,那匕首似乎不过须臾之间,就与他的手掌融为了一体,又似乎它原本就该属于那里。
秦欢乐的脑子里开始隐隐冒出了一个念头:杀一人,就能结束这一切。
这念头像一颗种子,迎风埋进他的心里,入土为安,被鼓噪的心血滋养着,不过几息,就生根发芽,盘根错节,长成了一棵参天的大树。
杀一人,就能结束这一切。
不需要什么公正的评判,不需要无谓的说教与华而不实的证据,不需要解释给第三个人听,也不需要警惕垂范后来人。
杀一人,就能结束这一切!
秦欢乐握紧刀柄,深深的看了一眼屏幕上龚蓓蕾的脸孔......倏然间,那边缘空白的玻璃上,虚虚的映出一角他的倒影。
他心中一惊,觑眼去辨看......不对啊,怎么会,怎么那玻璃上倒映出来的人脸,那长在他脖子上的一张脸,却是朱潜的形貌!
朱潜明显捕捉到了他这仓皇失措的变化,和着血仰头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多么有趣啊,哈哈哈,你以为我们不同,你以为你一直站在山顶上,像看蝼蚁一样的看着我,这样能让你受过的屈辱淡化下去吗?这样就能让你的道德优越感更彰显了?哈哈哈哈,殊不知我的血液早已经浸透了你的身体,你也是我,你生生世世,不能摆脱!”
他说着,面前忽然亮起了一扇巨大的高门,周遭的一切也都随之暗黑了下去。
盈盈的镜面内构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唯有这一扇门可堪通过。
朱潜站在门内,再一次朝他伸出了手,“来吧,来我的世界,我们一起把这场梦永无止境的做下去。”
秦欢乐心中的紧绷的防线轰然塌了一角,紧接着便是一场摧枯拉朽式的分崩离析,他分不清幻境现实,脑中一片片迷蒙的恍惚,周遭都是无垠的黑暗,生门只有眼前一隅,该向哪里走,似乎已经在一浪高过一浪的声嘶力竭中别无选择了。
他缓缓伸出自己的手,行尸走肉一般任由朱潜紧紧握住,引领着他一起踏入了门内。
镜像的世界里,顷刻间衍生出了无数个朱潜,无数个秦欢乐,渐渐的,连秦欢乐自己也分不出牵着自己的,到底是真实的朱潜,还是镜子中空悬出来的一双手了。
秦欢乐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志得意满的朱潜......
忽然,他亮出刚刚隐在袖口内的那把匕首,用刀柄狠狠的砸向一侧的镜面。
无数的朱潜大惊失色,从四面八方向他跑过来,惊慌的呵斥道:“住手!快住手!”
秦欢乐恍如未闻,执拗的只盯准了一个地方,拼尽全力的砸击。
终于,那平滑的镜面炸裂出一条细小的纹路,纹路像富有生命力的藤蔓,快速的蜿蜒向四周,极速之下,“哄”的一声巨响,整个璀璨迷离的镜像世界轰然崩碎倒塌!
世界倾倒,废墟跌宕,将秦欢乐没顶湮灭。
最后的余念里,都是轻盈如蝶翼的一双流彩的眉眼。
废墟残影里,有人气若游丝的呐喊,带着满溢的不甘,“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欢乐微微勾了勾唇角,虚弱的说:“小虎子,你这次长出息了,让你大爷我猜猜,唔,不仅延平,什么西北山村,什么之南美景,我这辈子去过的每个地方,应该都是你虚造出来的吧......你想骗我帮你守着这一片黄粱梦?”
只可惜朱潜那边,已经再没有了动静。
秦欢乐摸索着探向自己的胸膛,那里被一角镜片不偏不倚的刺了进去,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的身体开始有些轻飘,脚边一漾一漾的,像被浸泡在无妄无欲的海水中。
如果诅咒和祝福都是先人延绵进我们血液里的传承,那还真是有够受的了,秦欢乐在一片空寂中漫无目的的想着,无论哪样,都会有人选的,仅我一人之力,不过是一盏暗夜中的萤火吧。
可这世界从不乏纵千万人我亦往矣的勇悍,也有大把他这样安静守拙、只坚守自己底线的个人英雄主义。
无论哪样,都好,都是选择。
他的呼吸越来越慢,意识也越来越模糊,忽然很想问一问,这两种选择虽然都好,可颜老师更喜欢哪一种呢?让他下辈子也好有所侧重的刻意表现表现。
算了,表现的事还是留给别人吧。
再见面时,他一定不再乔装改扮了,不是搭顺风车,也不是查案。
他会走上前去,紧紧拥抱住那个人,再也不放手。
终极的黑暗降临前,秦欢乐低声喃喃道:“颜老师,再等我一次吧......”
番外:你的可能(一)
天寒地冻的隆冬腊月,刚下了一整天的白毛雪,放眼望去,铺天盖地的,哪哪儿都跟浇了一层厚重的奶盖似的,显得又梦幻又笨拙。
不过一般人眼中的美好,对丁字路口边上停着的、那辆面包车里的几个人来说,就不可谓不是一场毅力与体力交相辉映的“酷刑”了。
熄火了一天的薄皮儿面包车,和冰窖无异。
从外面看,银色的破旧面包车,经年没洗过澡,又显而易见经过不少岁月沧桑的剐蹭洗礼,要是不说,谁也不会主动去注意它。
再加上已经停在这里整整两个昼夜了,四个轮胎跟生根发芽了一般,赫然与环境融为了一体,何况还有这场雪,接戏都接的明明白白,走过路过都不会多瞄上一眼。
车里三个青年人姿态各异。
司机位的那人边擦着鼻涕,边捧着手里的一碗半熟不熟的方便面,几乎靠着这点儿余温,才能勉强找到自己人活在世的证据,“这手脚都冻麻了,筷子,下次和队里申请,暖宝宝得当成劳保物资发了啊,要不然我媳妇儿该不干了,说我这几年明显看着比她年轻了,冻得直保鲜,这不是破坏我们两口子之间的安定团结嘛。”
副驾驶那位叫筷子的,不仅不瘦,体型还比一般人都要稍微胖一点儿,自然耐受力也好一些,手里握着个对讲机,听同事何斌讲前半段话的时候,还老实的跟着点了点头,结果没想到后半段话急转直下,嘴角就跟着话里的音调朝着耳朵根儿咧了上去。
“哪能影响团结呢,你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以前面皮老相,占了‘大叔’款的便宜,你媳妇儿跟风啊,就被你骗到手了,这两年刮”小鲜肉“风,你瞧瞧,都不用返厂,就直接更新升级了,我说斌pro啊,下次再有这盯梢的活儿,你可得积极点!”
盯梢儿是个苦差事,有点儿守株待兔的意思,往玄了说,又带着些撞大运的成分。
就拿这次盯的目标人物来说吧,泥鳅似的一个人,反侦察能力又强,专门跟踪单身独居的年轻女性,当然,还有更恶劣的举动,闹得人心惶惶好一阵了,可就是抓不住。
这社会影响太差了,又临近年关岁尾,局里下了死命令,必须限期侦破。
队里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只能分出一组人马来,在这犯罪分子的姥姥家前面打埋伏。
这老太太是那位唯一的亲人了,身体又不大好,他们前两天还大张旗鼓的表演了一出救护车的戏码,那位总不至于不偷着来看看吧?
说着说着,何斌又来劲来,掏出手机来给筷子显摆,“瞧瞧,这才是我们家小鲜肉呢,又好几天没见了,一天一个样,再见着我,指不定又不认识了呢。”
照片里是个刚会爬的光腚小子。
筷子还没结婚,但有个相处稳定的女朋友,正是到了个满心欢喜憧憬着进入人生下一阶段的时候,不禁眯着眼艳羡道:“这长得不像你,长大了肯定帅,不过要我呢,还是宁愿将来能有个闺女,软软糯糯,会撒娇,贴心。”
何斌直摇头,“闺女不行,怕磕着怕碰着,从能穿裙子会说话了就得为她担着心,再到某一天把她亲手交到哪个混蛋手里,过没着没落的日子,哎哟喂,不行,白想想我都心口疼,还是儿子好,耐摔打,轱辘出去爱干嘛干嘛......你就说今儿这事,那些被尾随跟踪的小姑娘,谁家爹妈知道了,不得急死恨死!”
“是啊,这小子太他妈的不是东西了!让我逮着,先给他往海了收拾上一顿!”筷子也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
车厢里稍微因为这个话题静默了一会儿。
这时候不过晚上九十点钟,也许在一线城市,此时还在歌舞升平的喧闹中寻找夜生活的入口,但在延平,寒冷把人气儿盖压得密不透风,又是老居民区附近,空寂的大街上,早已经空无一人。
忽然一辆出租车打着双闪远远的开了过来,到楼下面停了一下,没下来人,却又很快开走了。
筷子眉头一动,身子不自觉的就往前一倾。
何斌放下面桶,收了脸上的玩笑表情,一把按在他的胳膊上,“先别动!”
两人屏息用目光追随着那辆出租车,见它不过片刻,又再次开了回来。
这次车熄了火,驾驶座上钻出一个高瘦的男人,半倚在开着的车门上,懒散的掏出烟来点了一支,又四处看看,忽然快速将半截烟扔在了脚边,关上了车门,就钻进了居民楼里。
何斌搓着冻僵的手指,表情都严肃起来了,抬着胳膊向靠躺在后座的那人拍了拍,“颜帅!颜帅!快快,目标人物出现了!”
“颜帅”其实是个绰号,他的本名叫颜盛,是这个行动小组的组长。
“怎么着?等大部队还是......还是......”筷子一紧张就有点儿磕巴,攥着对讲机向颜盛讨主意。
颜盛身体有点不舒服,一直把自己裹在一件棉大氅里,半靠在冰面一样的后座上养神,闻声从棉衣里挣脱出来,拉了拉里面露出羊毛衫领口一小环的衬衫领子,肃声说:“别惊扰到老人家,通知二组,在前面路口设伏,一会儿等目标出来了,咱们悄悄的跟上,离开这片居民区再动手。”
筷子应了一声,急忙和对讲机里的同事知会。
颜盛目光冷峻,看起来倒是比前座的两个人更年轻,也更沉着一些。
过了十几分钟不到,前面那栋居民楼的楼道窗口,便从上至下依次亮起了声控灯。
面包车里的人都知道,目标,出来了。
颜盛快速的脱了大氅,拽下筷子的短棉服套在身上,轻轻的拉开车门跳了下去,“你们在后面跟着,我先过去,装成打车的人......”
他话音未落,就听一个高亢的声音从两栋居民楼中间的夹道里传了出来,“师傅,嘿,师傅,等等,捎上我一段,这天寒地冻的,艾玛,我还寻思碰不上出租车了呢,这大风大雪,艾玛,可冻死我了!”
紧跟着跑出一个电线杆子似的男人,一件棉夹克连腰都护不住,两手不住的搓着发红的耳朵,跺着脚,看也不看的就往车里钻。
“目标”仿佛怔连一下,但也没说什么,跟着上了车,点着了火。
看着那辆出租车缓缓行驶了出去,颜盛蹙眉又回到了车上。
“这哪里冒出来个大活人啊,”筷子目瞪口呆,“白给送个人质,咱们这一会儿行动起来,该束手束脚了,嘿,真是绝了!”
“先跟上吧,兴许这人一会儿就下车了呢。”颜盛安慰着两个同事,自己心里却隐隐有些担忧。
天空中又窸窸窣窣的飘起了碎雪,街道被街灯映成了一地灿灿的金黄。
湿滑的路面带着高耸的冰楞子,一前一后的两辆车都开的不快。
颜盛紧盯前方的车后窗,对着对讲机道:“下个路口,我组车辆超车,行到前面去,二组车辆从路口调头过来,换位跟在后方。听到回复。”
“收到!”
无声无息的,出租车被夹在了两辆警车的中间,跑是很难跑脱了,眼下唯一的变数,成了出租车此行的目的地——若是进了市中心的商业区,人行车辆一多,目标若有抗拒抓捕的行为,恐怕会伤及无辜。
所以颜盛不想冒这个险,只能继续以不变应万变。
“颜帅,这......不太对啊,”筷子忽然扭头看了他一眼,“这出租车怎么像是,往咱们市局的方向开过去了?”
不说不觉得,一说还真是。
虽然不是他们寻常习惯了走的路线,但出租车几乎一直沿着一条荒僻无人的小路,一路朝着市局的后街方向行去了。
想睡觉就有人给送枕头的事儿,可遇而不可求。
何斌啧啧称奇道:“通知了队里的同事,悄悄开了后院的门,把局里的民牌车都撒出去,一个路口停一辆,后街那儿窄,调不了头,大家四面八方一起上,直接包了饺子就算齐活!”
筷子紧张还不忘给何斌捧哏,“这乘客太牛逼了,该不会是天兵天将,看不下眼去这小子的恶行,专门来协助咱们的吧?”
“嘘!别说了,车要停了!”颜盛一顿,看着那车虽然踩了刹车,却没有彻底停稳,距离大家原本预期经过的街口还有半条马路的距离,像是......车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
“目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异常,想要强行调头,却被后座的乘客前扑扼住了脖子,车头失了方向,在全力的油门下,猛然撞向了路边的防护栏。
“目标”手中寒光一闪,向后方斜送了一刀,趁着那乘客闪身躲避时微微松手的间隙,直接破门就向外跑去。
“妈的!”颜盛的精神一直高度集中在车里,刚刚那一切的发生不过瞬息之间,他快速跳下车,朝着那“目标”追去。
后街狭窄,但每天清晨会有个规模不大的小早市,摊子很多也不收走了,都是随便蒙盖一下,或是用根链条锁在防护栏杆或是树上。
“目标“跑得快,在这些摊位中灵活穿行,不过颜盛也不含糊,只是不想一下踩在了窨井盖子边,被周遭熏出的湿意沾湿了鞋,再向前跑时,鞋底就有些打滑。
颜盛不假思索的甩脱了鞋,赤脚继续追。
两人高速追逐着冲进了一条小巷。
不巧,是个死胡同。
身后一道铁栅门,也是锁死的。
“目标”退无可退,穷途末路,亮出了手里的弹簧刀。
颜盛面色不变,一点点向前试探,僵持了半晌,忽然向右一探身,趁着对方转向右侧,随即快速从相反方向冲了上去,一招声东击西,攥住了“目标”的手腕,掐着他的麻筋,向后一拧,另一只手则压住他的肩膀,借着向下的惯性,单膝牢牢抵住了他的后腰,这才腾出手来,去掏腰带上挂的手铐。
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这犯罪分子的心理素质也是杠杠的,都这个节骨眼儿了,还能临危不乱,一只手都已经套进了手铐里,另一只手肘突然一屈,不知道哪里又带出一片纤薄的裁纸刀片来,反手就朝着颜盛的脸上划去!
紧接着一声哀嚎......
那“目标”持凶器的胳膊,孤零零的向上高耸着,完全以一种不合理的姿态被定格了。
胳膊被生生拧折的犯罪嫌疑人,被赶来的同事押解走了。
颜盛看着还躺在地上喘得像狗的男人,不知道对方怎么在最后那刻扑出来的如此突兀,那奋不顾身的劲头......真是和犯罪分子比也不遑多让。
可是他分明并不需要这样的“见义勇为”,这种级别的对手,他完全能够轻松hold住的。
支队灯火通明的办公大厅。
筷子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桌子上,“看你脸色不太好,是病了吧?冰窟窿里冻上两天也真是够呛,明天休息一天吧,队长给咱仨都放假了。”
颜盛一只脚腕正搭在另一条腿的膝头上,他鞋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柜子里准备着备用鞋,但袜子......里面冻伤化了脓,经过赤脚追逐的戏码,眼下竟然有好几处和脚上的皮肤粘连在了一处,硬剥也不是不行,他不怕这点儿疼,只是那画面难免有些惨,众目睽睽之下,他可不是个喜欢卖惨的人。
他不动声色的在脏袜子外面,又套了一双新袜子,才重新穿好了鞋。
站起来,露出一抹笑意,“那敢情好,不过就放一天?有点不够使吧。”
“一天不错了,”筷子说着凑近了一些,“不过何斌他儿子周岁,好像就是明天,他和老婆打电话来着,我听到了,他孩子出生的时候,咱们就在任务上,满月又在,这都给拖忘了,明天孩子都周岁了,咱们这份子钱,是不是......”
颜盛在他肩膀上一拍,“他家小鲜肉刚出生的时候,我就给过份子钱了。”
“啊?那也太不讲究了,你也不和我说一声!”筷子一张圆脸全是包子褶。
颜盛瞧着好笑,忍不住抬手掐了一把,“带着你那份呢!”
“我就说嘛!”筷子笑眼弯弯,“咱们支队,不,咱们全局,那谁也比不上你周全啊,这可是咱局长亲自盖了章的。”
“别没事拿我打镲磨牙了。”颜盛隐隐适应了一下脚底的隐痛,手里利落的把带着警徽的棉大氅卷起来,塞回了柜子里。
他人长得纤薄,但不瘦弱,身量在一般人里算高的,白净的倒不像是干这一行的。
不过他斜睨着笑眼看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不动声色的威慑。
筷子最看不了这个,追在他后面举证,“就咱局里这些上了岁数的大姐大妈,哪个不是较着劲的比赛要给你介绍对象?就是你这人吧,有点儿那个,可远观不可亵......咳咳,你别瞪我啊,真的,所以她们都不好意思和你当面说!”
“说什么?”斌pro探头走进来,显然抓捕到嫌疑人,心情非常不错。
颜盛整了整领子,换了一件贴身的皮毛一体短大衣,羊绒围巾在脖子里绕了一圈半,看一眼都让人觉得暖和。
筷子很有眼力见儿的拿起桌面上的眼镜盒,“啪”的一下掰开,等颜盛自己拿出眼镜戴上。
银丝边的眼镜,精致到细节里,镜腿上连着一条极细的银链子,随着他的动作,闪着粼粼的光亮。
大变活人似的,雷厉风行的颜盛警官忽然就变成了某个活该从豪车里钻出来的斯文败类似的。
不过同事们早都见怪不怪了,因为知道他戴眼镜不是为了装逼,而是因为两年前出任务时伤了眼睛,长久熬夜或遇到强光时就会时不时的刺痛流泪。
“没说什么,说明天睡到自然醒,大好假期不能辜负,今天晚上哪里嗨一宿去!”颜盛接着何斌的话,开了句不咸不淡的玩笑。
“行行,你们都去拥抱森林吧,我就守着我家那棵歪脖子树了,不过,你先别走,还有件事,”何斌稍微正色了一些,“刚刚那个乘客,提出想见见你。”
“见我?”颜盛面露疑惑。
“是啊,不见你就是不走,转弯抹角、说来说去,就是这么个意思。”何斌边说边引着他往小会议室走。
会议室里。
何斌一本正经的介绍道:“这位是热心市民秦先生,秦先生,刚刚你很英勇无畏啊,我们向你表示感谢,不过下次,尽量还是不要太冲动,要相信我们是有能力保证公民们的人身财产安全的,呵,对了,这位就是我们的颜组长,颜盛警官。”
“我叫秦欢乐!”
颜盛看见那电线杆子似的人就一阵头疼,今晚行动,这人莫名其妙搅和进来两次,还都是那种假使没有这个人,事情会进展更顺利的情况。
正想着,这位热心市民已经紧紧的握住了他的手,眼睛里都是某种说不清楚的灼灼热切。
“咳......”颜盛假意清了下嗓子,借着大幅度转身对何斌说话,使劲缩回了手,“跟队里申请一下吧,给这位热心市民秦先生送面锦旗去。”
何斌连忙点头,“好,我回头就......”
“我不要锦旗!”秦欢乐急道。
颜盛回头打量了他一下,又和何斌互换了一下眼色。
何斌只得硬着头皮解释道:“奖金这事,因为这个级别......申请会有难度......”
“我也不要奖金!”秦欢乐一双眼睛一直盯在颜盛脸上。
颜盛让他看得别扭,蹙眉道:“那你想要什么?”
秦市民倏然绽出一个明媚的大笑,“我从小就想当警察,我崇拜警察这个职业,真的,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我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邀请颜警官,和我吃个便饭呐?”
番外:你的可能(二)
何斌脸色当时就不太好了,看也没看秦欢乐,拉着颜盛就走到了走廊里,隔着玻璃门往里头斜了两眼,眉头皱得死紧,“操,这小子什么毛病,你别管了,你走吧,要真是......看我和筷子收拾不死他!”
颜盛眼睛也往玻璃门后头扫了一下,“你俩要英雄救美也救不到我头上,刚刚你们晚来一步,没看见他动手,我看也是个专业的,还是硬套路,你就算勉勉强强了,可就筷子那一身囔囔踹......”
“嘶......”何斌跟牙疼似的吸了口气,不干了,“这儿说你呢,你干嘛还拉着一个踩着一个的,你别嘻嘻哈哈的不当回事,你忘了之前了?我每寻思起来一遍就后背发凉。”
“那你是衣服穿少了,”颜盛笑着拍了拍何斌的肩膀,“行了,早弄完早点儿回去抱歪脖子树吧,这麻烦我给你引走了,不让他在这儿跟你磨牙磨时间的干靠着了。”
“行不行啊?颜帅,你......”何斌还不放心,看他往会议室里探头,又在后面跟了一步。
“放心。”颜盛说了一句,已经屈指在门上敲了两下,冲里头的人说,“走吧。”
“诶!”里面那根电线杆子霎时有点儿受宠若惊似的就蹦了出来。
一直到走出市局大院,颜盛还能感觉到何斌老父亲似的目光,带着各种齁腻的积糊从走廊的窗户里射出来。
这是来自同事兼朋友的关切,他心里明白,也领情。
当年,他从警校一毕业,就被秘密送进了一个潜伏计划,一趴就是四年,后来一朝暴起,在端了那个黑军老巢、捣毁了整条贩卖线路的大案中居功至伟了一把,成了全系统上下嘉奖通报的大英雄。
不过福兮祸兮。
从那以后,那黑军余孽们闲得蛋疼,大概不全是为了义气,也有生计无着的怨念,反正有事没事的隔上一段时间,就会来颜盛身边找找茬儿。
什么夜半背后偷袭啊,雇黑司机装酒驾撞人啊,那都已经不新鲜了,颜盛这人看着有点儿孤高,可心细手黑这点上,倒是在卧底期间被逼出了高阶神技,轻易的小伎俩根本近不了身。
唯一一次纰漏就出在了两年前,也是这么个一见如故的架势,也是这么个看起来无害的人,借着那股热乎气......让颜盛差点儿直接工伤成了瞎子。
外面的天还在飘着清雪,这种时候,就显得天空特别幽远。
颜盛在路边站定,偏头看了一眼那个跟在身边亦步亦趋的人,忽然问:“那么喜欢警察这个职业,你怎么没考警校啊?”
“我有心脏病,”秦欢乐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些赧然,“天生的,别的都挺好,就这一个毛病沾上,就不成了。”
颜盛微微笑了笑,见一辆出租车经过路口时闪了闪灯,忙抬手示意了一下。
出租车看见生意,立马转了个方向开过来。
颜盛拉开门坐了进去,摇下车窗,看了他一眼,“身体不好就别逞能,天也不早了,赶紧回家吧。”
说完也不听对方说话,就拍了拍司机的座位,示意对方开车。
后视镜里,他看见那个叫秦欢乐的人不自觉的跟着车走了两步,但也没太没皮没脸。
路灯昏暗也看不清太远,只有一双大长腿叉着分外醒目,棉夹克伶仃的在腰间逛荡着,也不拉拉链,随着他抬手抓了抓后脑勺儿的动作,更显的宽肩窄腰,比例倒是还真挺好。
车拐过路口,后面的人就看不见了。
颜盛的头开始一跳一跳的疼起来,他动作幅度不大,只用食指的关节紧紧抵住太阳穴,可按的都凹下去了,再一松手,疼痛还是跟会反弹的弹簧似的,马上又蹦着高儿的加倍叫嚣起来。
“咋样了?看你们门口分开了,早点儿回家,别嘚瑟!”这是一条来自何斌老父亲的信息。
“知道,回家ing。”颜盛嘴角勾了勾,回了过去。
可下一秒眼神就闪了闪,又拍了拍司机师傅的靠背,“师傅,换地址了,麻烦去‘魔方’。”
司机从后视镜里瞄了他一眼,应道:“得嘞!”说完又笑了,“看你上车的地方,你在市局上班?”
颜盛淡笑了一下,没说话。
司机微微感慨,“这时间,是刚加完班儿?又能直接奔夜场,到底是年轻人体力好,哟,”他后知后觉的惊呼一声,“瞧我这瞎说八道的,别是去执行什么任务吧,那还真是辛苦了,我不问了,不说了。”
外头寒风朔朔,车里空调暖风又开得太足,这冷热温差交替冲击,颜盛脑子稍微有一些混沌,头半靠在椅背上,微微有些晕车的感觉。
过来二十来分钟,静谧的街道豁然出现了一片灯红酒绿的霓虹,街旁站着聊天、抽烟的年轻男女也多了起来。
这一片是酒吧街,迪厅、ktv、清吧都有,早年荤的素的也都有,不过经过几次大整治,如今倒是都明面上改邪归正了,整体治安也不错,反而比从前乱糟糟的时候生意更兴隆了几成。
颜盛付了钱,推门走出来,几片雪花拍在脸上,把颧骨边一点几不可查的红晕压下去了。
魔方是一家清吧,每晚主题不同,有地下乐团演出,也有些脱口秀插科打诨的溜缝儿,人气没多旺,顾客的年龄层略为偏上。
要进门,还得往下走半层的台阶,门脸儿只有顶头一个黑白灯管绕的灯箱露出来和路面齐平。
“哟,颜帅!今儿怎么,不忙?多少日子没见了。”刚一进门,一个穿红黑格子衬衫的男人就迎了上来,他头发和胡子都一大把,带着个圆顶的细线帽子,宽大的哈伦裤,裤裆恨不能拖沓到了小腿肚上。
“廖子。”颜盛打了个招呼,脱了外套,走到靠边的卡座坐下来,衣服随手搭在了椅背上,“要是一会儿有朋友来了,一起喝点酒。”
廖子眼珠上下转了一下,勾着嘴唇笑道:“明白。”
这时候人还不多,也不知道是还没到时间,还是今天大雪,生意也就这样了。
小舞台上,一个非主流小年轻刚胡撸着吉他,唱完一首要死要活的民谣,余音绕梁、抓心挠肝的那种。
他唱完停了很久,都没从那余韵中走出来,底下三两桌观众只好应景似的鼓了几巴掌,好歹把他送了下去。
颜盛抬拳在廖子肩膀上怼了一下,“你小子品味堕落成这样了?早知道这样,高中我就绕着你走了,太有损我的形象。”
廖子也让那行将就木似的唱腔给惊着了,攥拳抵在嘴边,胸腔憋笑憋的一震一震的,“反正这两天天气忒差,客人也少,有不要钱就为攒经验的小屁孩想试试就试试呗,”说着顿了一下,脸色正经了些,下巴朝舞台那边一点,“你不试试?小八他们俩也在后面抽烟呢,好久没凑上了,反正人少,玩一个?”
颜盛看了他一眼,眼睛微微眯了眯,一只手臂大敞着搭在了旁边的椅背上,忽然笑了一下,站起身来,“走着!”
“得嘞!”廖子撸了一把脸,兴奋的站起身来,“你要主唱还是打鼓?”
颜盛揽着他的肩膀,“今儿嗓子不行,打鼓吧,你唱,我给廖哥当绿叶。”
“那我今天够长脸的,”廖子把他带到小舞台上,转身向后面走,“你摸摸鼓先,我后头把那俩货捞进来。”
弄乐队这事,还是高中时期一时兴起胡乱弄起来的,那时候精力太旺盛,一天天喝两口凉水,也能跟野草似的疯长,颜盛不爱篮球、足球这种被一圈儿人围观呐喊的消遣,钻排练厅里又低调又能扯着脖子喊的摇滚,真是再合适不过的玩意儿了。
只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传出了名声,排练的时候,竟然连外校的女生也能摸进他们学校,叽叽喳喳的扒着门缝儿叫唤,他兴致索然,慢慢就撂下了。
后来读警校,再后来当卧底,再后来天天防暗算,他也有日子没摸鼓槌了。
小八他们几个笑嘻嘻的走进来,彼此碰了碰肩膀,都是老友,寒暄也都眼神一勾兑就直接省略了。
廖子手指上还夹着一根烟,两手把着金色的麦克风,“嘘,嘘,亲爱的们,接下来给大家带来一首原创歌曲啊,也没排练,大家听着玩儿,”他笑眼弯弯的回头瞭了颜盛一眼,故意油腔滑调的说,“岁月一去不复返,好在青春还在,热血还荡,爱情不死,灵魂永远在路上!”
“废话这么多!”颜盛笑着摇摇头,一听廖子这几句嗑,就知道他想要唱啥,也不给面子等他再磨叽下去,脚下底鼓一踩,在场的人无不在心里起了个跳,注意力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一个切口进去,小八他们的贝斯一跟进,廖子瞬间闭嘴,进入了状态,松垮的服装这时候倒显出几分契合的气场来,一点点跟着音乐的节奏微微律动着身体。
歌是老歌,还是高中时候无病呻吟的状态里写的,可唱的人也是旧人,那歌词与旋律忽然就在廖子暗哑的小烟嗓里得到了升华,仿佛含着一只手,有了一种纵贯时空的能力。
热血的歌,只有每一次呼吸都澎湃着激情无惧无畏的年轻人才写得出来,可要唱出那种欲盖弥彰的烟火味道,没有点儿人生阅历是很难达到的。
廖子他们这一群人正好卡在年龄的裉结上,不少不老,不盲目也不颓丧,有阅历而非世故,一切都刚刚好。
只是凡事讲究个反差,那几人的气质和舞台相符,尤其廖子,嗓子一开,还是很抓人的,不过观众没一会儿就被最后面那个打鼓的帅哥给惊艳着了——文质彬彬的气质,偏偏眼角眉梢又带着几分目空一切的羁狂,亦正亦邪的嘴角紧抿着,击鼓的动作却利落而刚猛,尤其脸颊两侧的银链子跟着节奏粼粼闪光......
秦欢乐冒着一头清雪,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走进来的。
他不可控制的往前走了几步,但随即搓了搓手,又刻意找了个低调不显眼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一番动作,颜盛都看在眼里,眼睛向下敛了一下,手底下一个吊镲,不再看向远处。
老几位的默契还在——虽然也都还不满三十,可唱的既然是高中时的歌,生几句感慨倒总是难免的。
见他们走下来,秦欢乐忙端了杯酒,猫腰就往那边迎了过去,肩膀碰到小八身上,杯子里的酒尴尬的居然没撒出来,秦欢乐顶住压力,居然手动的一歪手腕,硬是补救了半杯出来,才咋呼道:“哟呵呵,不好意思啊,这怎么还弄湿了。”
店是廖子的,老同学不会没事和店里客人找茬儿玩,再者小八他们还会时不时来这边演出,顾客就是上帝这句话,是一直铭记于心的。
小八掸掸衣服,“没事没事,擦擦就行。”
“那我给你擦擦。”秦欢乐自备了纸巾,像模像样的在小八肩膀上按了两下,“哟,这都有印子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洗掉。”
“酒有什么洗不掉的,行了。”小八直接接过那张纸巾,不在乎的就要往前面走。
“这多不好意思啊。”秦欢乐还不要脸的伸手拦了一下。
颜盛余光能感觉到秦欢乐朝自己这边快速的扫了一下,敛着眼睛没动声色。
就听秦欢乐笑着说:“反正我约的朋友放我鸽子了,相逢就是有缘,咱们一起喝点儿得了,今儿的酒水都算我的,也算给这位赔衣服了。”
“你这人......什么毛病?”小八都给整愣了,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天寒地冻的,什么不要脸的妖兽都出来逛街了哈,他皱着眉头扭头看了看廖子,叫了声,“嘿!”
顺着小八的目光,秦欢乐“自然而然”的往后看了一眼,忽然惊喜道:“这不是颜警官嘛,瞧瞧,咱们刚分开多大一会儿,在这儿又见面了嘿,这叫什么,有缘千里来相会,是吧?来来来,那今天这酒我更得请了,哥几个坐哪儿桌啊?服务员,来服务员,酒水单!”
廖子都傻了,这明明是廖子的店,怎么让这么个自来熟的人弄得跟他自家的店似的啊。
颜盛轻轻清了清嗓子,冲廖子挑了挑眉。
廖子嘴角向下一弯,“那别慎着来,喝起来吧朋友。”说着走在了前面,一只手背在后头,冲颜盛比划了一个“ok”的手势。
“哥们儿,怎么称呼啊?”几人坐下来,廖子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随意的问。
“我叫秦欢乐,就那个欢乐。”秦欢乐笑容里一点儿不拘谨,还有几分江湖气。
“第一次来啊,以前没见过你。”廖子说。
“我家是郊区的,平时只有每个周末能来延平转转,来找人的,所以娱乐场所来的不多。”秦欢乐边说边闪开点肩膀,自来熟的帮服务员给每个人面前摆好了酒杯,又从冰桶里夹冰放进酒杯里,夹到颜盛面前的时候忽然又缩回了手,“你还是别喝酒了,”一扭头叫服务员,“诶,美女,咱这儿有啥下酒菜吗?最好是热的,汤面,粥什么的,有吗?”
服务员懵擦擦的看向自己老板,想说咱们店啥时候卖粥卖汤面了?
“上点薯条啊,鸡米花什么的,小吃随便弄点儿。”廖子冲服务员点点头,又侧头小声问身边的颜盛,“你晚上没吃饭?那别空腹喝酒了,随便先吃点啥垫垫。”
“不用,没胃口,吃不下。”颜盛直接拿杯口往冰桶里戳了点冰,余光看见对面那只手有点欲说还休意思的往前伸了伸,似乎是想阻止他的动作,但最后还是忍着又缩了回去。
店里灯光晦暗,但每桌上方有个直照的射灯,所以身边人脸可能都未必看得清,但桌面上的动静却看得一清二楚。
刚刚夹冰的那只手,在小手指上带着一个雪红的玛瑙戒指,挺小的,但很容易吸引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