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像无间(十)
就像是千尺寂静诡谲的暗黑海底,突然亮起了一束幽微的光。
秦欢乐猝然睁开了眼睛。
奋力朝那处生门挣去。
他被窒息感压制了太久。
对待溺水的人来说,一叶无根蒂的浮萍,亦如能救命的全部希望。
一**真实的感受袭来,他如同从另一个世界中跌落,狂舞的双手被外力强势压下,一声呼叫被牢牢的遏制在唇齿间,好一会儿,才在无限惊慌中听到耳畔极低的一个气音,带着循循善诱般的引导,不住的说着:“别憋着气,你可以呼吸,你只是被魇着了,按我说的,呼吸,吸......呼......没事了.......没事了......”
秦欢乐的瞳孔在黑暗中重新聚焦,这才发现此刻身体仍然平躺在自己的中铺上,不绝的车厢摇荡声夹杂着上下铺极轻浅的酣睡声,在夜晚的密闭车厢里,分外清晰。
颜司承站在他的床铺端头,一跟手臂环过他的头,掌心向下紧紧的按压着他的嘴,阻止他喊叫,一手则坚定的压制着他仍在不断挥舞挣扎的双臂。
秦欢乐一头的冷汗,背脊濡湿,水淋淋的,几乎真的像刚从水中被打捞起来一般。
他强打精神,遵照着颜司承的安抚引导,良久,终于让鼻腔中恢复了顺畅平稳的呼吸秩序,全身颤栗痉挛的肌肉也跟着松弛了下去。
感觉到他身体的变细微化,颜司承试探性的将压住他嘴的手掌松了松,同时望向了他的眼睛。
秦欢乐微微眨了一下眼睛,示意自己已经清醒过来了。
颜司承这才放开了自己的双手,却还没来得及收敛身势,就被秦欢乐一个侧身,猝然伸出双手,死死的抱住了他的肩膀。
秦欢乐一颗头都窝在颜司承的颈侧,迎着那淡淡的柏木香,报复性的狠吸了两口。
颜司承身体微僵,但很快明了的再次安抚着在秦欢乐的肩背处顺着气,小声说了句:“没事了。”
秦欢乐闭着眼睛不愿睁开,到了这会儿,才彻底安下心来,就着这个姿势,不自觉有了些委屈,嘘声问道:“为什么要害我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颜司承尝试着推了一下怀里的鹌鹑,没推动,余光快速扫了下武正凯和上铺父子的位置,见两处都没有什么动静,才放了心,但怕声音外泄,还是尽量垂下头,压在秦欢乐的耳边说:“没要害你,只是他们觉得委屈,想找人说一说,诉一诉,恰巧发现了你可以......”
“我?”秦欢乐顿了顿,又不解的问,“他们?”
颜司承微微点了下头,“那女人也委屈,那婴儿也委屈。”
秦欢乐把脑子重新安装了回去,“那他们为什么不找你?只找我能解决什么?”
颜司承眼神一黯,“他们想找生人倾诉,也许在他们看来,我并不是个完全意义上的活......”
秦欢乐手指摸上去,堵住了对方未出口的话,彼此都静默了一会儿,才说:“闹这么一出儿,是要我们帮忙把他们的魂魄送回家去,还是送到哪里去吗?”
“都不是,”颜司承回答,“他们都没有死在车厢里,所以车上的一切,都只是他们委屈怨念留下的投射残影,怎么说呢,就像是老式的电影放映室,怨念一直凝结在这车上,就像影像一直投射在幕布上,一直放映着,这次只是恰巧被你走进去,看见了。”
秦欢乐忍不住腹诽,好嘛,电影就电影,还是5d的,非得让他真听真看真感受不可。
但抱怨归抱怨,又忍不住想想对方到底得是有多大的委屈,才会这样呢?
他倏然想起那看不清面目的女人艰涩的声音,和跳车时决然的背影......
“颜老师,那她......还会再来找我吗?”
颜司承再次推了推他,勉强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今天不会了,睡吧。”
秦欢乐蹙着眉,眼珠子瞪的提溜圆,“不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种让我自己憋死自己的方式,也太绝了,要不是你发现了,赶明儿我也可以在这车上开移动电影院了......诶,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颜司承感觉出对方已经带了些胡搅蛮缠的态度,无奈的说:“还不是担心你醉酒,睡到半夜会口渴闹事,只能时不时的起来,探探你这边的情况......”
秦欢乐讪讪的松开了手,心虚的说:“那你昨晚也没吃成饭吧?明早,明早我一定老老实实的陪你去......”
颜司承一把将他板正了按回枕头上,“明天你不吵着头疼就不错了,”说着又忍不住打趣道,“舍出命去逃避买单的,你也算是另辟蹊径了,照直和我说,也用不着喝那么多酒的,行了,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别吵醒了其他人。”
秦欢乐经历了一轮殊死挣扎,虽然此刻精神松懈下来,可也确实疲乏的厉害,又缠着被颜司承轻轻拍了两下,居然神奇的再次陷入了沉睡中。
睡梦中少了那些幽诡魑魅,却多了一簇萤火,倒映着一湾流彩的深眸。
这么一番折腾,再加上宿醉发威,尽管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却丝毫没能缓解秦欢乐的身体反应,头疼的嗡嗡作响,像撞进了马蜂窝,全身上下没一处不难受的,胃里明明空空如也,却止不住的翻腾。
“秦哥,醒了?好点儿没有啊?”武正凯两手撑着两个下铺的边沿,正在做俯卧撑,一回头看见秦欢乐起来了,赶忙让出位置,让他跳下来。
秦欢乐一抬头,看到上铺那对父子早已经下车了,匆匆过客,聊得熟稔无比,却连道别都没来得及。
“醒了?怎么样?”颜司承坐在过道的卡位上,收拾的板正妥帖,此时云淡风轻的问他,竟像是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秦欢乐脸突然红了......
武正凯拧开瓶水递过来,打趣道:“秦哥,怎么这么不胜酒力,昨儿还那么个喝法啊?这车上也没有蜂蜜,没法给你冲杯蜂蜜水解解酒的。”
颜司承低头看了看腕表。
秦欢乐皮笑肉不笑的坐下来,喝了两口水,低头拽着自己衣领闻了闻,嫌弃的一撇嘴,“脑壳疼,我得先去洗洗,清醒清醒。”
“我陪你去?”武正凯笑着说,还作势要来掺扶他。
秦欢乐拿着洗漱包往他身上一打,“嘶,少来!”
武正凯大笑了几声,又接着做起俯卧撑来。
秦欢乐临走余光瞥了一眼颜司承,见他又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腕表,内心狐疑,却也没说什么,先往洗漱台走去。
这时候已经不是早上拥挤排队的洗漱高峰了。
秦欢乐难得悠闲的把自己倒饬干净,正对着墙上的镜子龇牙花子,就见前一天看见的列车长从身后飘了过去。
“车长!”秦欢乐草草把洗漱包往腋下一夹,大跨步追了过去。
列车长一扭头,也认出了他,知道他是警察,态度自然也亲切了不少,“秦警官啊,这个点儿才起啊,昨晚没休息好?”
秦欢乐一派自来熟的尾随在他身后,“摸爬滚打惯了,哪里都能将就,这在车上就跟度假似的,哪能睡不好。”
车长笑一笑,也知道他是瞎扯,本来以为只是彼此打个招呼寒暄一下,可没想到对方却一路跟了上来,“秦警官,有事找我?餐车不在这一边。”
秦欢乐一想到餐车就脑仁儿疼,看对方确实挺忙的,也不打马虎眼了,趁着两人走到车厢连接处,连忙一拉对方的胳膊,递上烟盒。
车长也看出他是真有事了,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就势停下来,“什么事,你说。”
秦欢乐把烟狠狠在肺里过了一遍,抓了抓头发,半靠在车门上眯着眼问:“想和你了解点儿情况,就是几年前,是不是有个女人从这列火车上跳下去了?”
车长原本也闲适的在那里吞云吐雾,闻言表情突然冷肃起来,带着几分戒备的说:“这事不是有派出所来看过好几遍了嘛,都定性了,就是自杀啊。”
秦欢乐“嗨”了一声,“是定性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昨天听一个乘客聊起来,说什么不敢带小孩儿坐这趟车,说得那叫一个玄乎,倒把我给说好奇了,老哥哥别介意,这也算舆情的一种嘛,我听见了,就不能装听不见不是,得自己先弄明白了咋回事,才好给别人解释啊。”
“以讹传讹,哪有什么小孩儿不能坐车这种事,”车长眉眼间显出几分不忿来,显然对不明真相的群众污名化自己的列车十分不满意,“这事简单的很,没什么说不清的,就是几年前,一个女人半夜抱着隔壁位置一个不认识的小孩儿跳了车......具体的,应该是先把那孩子扔下去了,她自己畏罪还是什么愧疚的也好,反正自己紧跟着也跳车了。”
秦欢乐仔细观察着对方的表情,“那当时就没人质疑她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列车长嘴角隐隐的下撇,“她行李还留在车上,后来调查的民警从她包里找到了医院的单据,查了一下,好像是她得了个什么病,刚做了子宫切除手术。”
他顿了顿,吸了一口烟,又不认同的摇了摇头,“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她确实,摊上这么个病,也是挺不幸的,搁谁也能理解她,就算她一时想不开......嗨,我常年在车上,来来往往见的人多了,遇上事的,不容易的,各种各样的,那也多了去了,可谁也不能自己一不顺心眼子,就抱别人家孩子跳车去吧?”
秦欢乐心里一揪,仿若又听到了那干涩的声音......他叹了口气,感觉车身一艮,徐缓的停了下来——到站了。
列车员过来打开了一侧的车门,零星有几个乘客上下。
秦欢乐和车长忙往里面又让了让。
“那孩子的家长怎么说?”秦欢乐问。
车长一摊手,“要是你家孩子,你能怎么说?肯定是发疯了,骂,往死了骂,捡着难听的往上招呼呗,那孩子妈后来就一直说,要不是看着两人之前聊的投缘,她也不会轻信对方,让那女人帮把手照应孩子,你说,这不就是无妄之灾嘛,那女人这纯属自己心里有火,报复社会嘛,损人不利己,让人实在不能理解。”
秦欢乐咬着嘴唇,没接话,不过料想着,且不论传言如何荒腔走板,即便是当时如车长这般清楚了解事情始末的人,心里大概也都会无比唾弃那女人的举动。
而且听上去,那孩子妈妈到了也并不知道,明明聊的如此“投缘”的人,怎么就忽然毫无缘由的“恩将仇报”了呢。
可说来说去,唯有那孩子,真是何其无辜啊。
但那孩子的际遇,又是来自他亲生母亲无所顾忌造下的口业......算来算去,竟成了一笔让人唏嘘的糊涂账。
车长见他半天没说话,捻灭了烟蒂,直起腰笑了笑,“就这么个事儿,挺简单的,也没什么弯弯绕绕,你看......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吗?”
“没了没了,谢谢了,”秦欢乐扬起一个客气的笑脸,“耽搁你工作了,不好意思啊,你快忙去吧,回头有机会,咱们再坐下好好唠唠。”
“行,”车长也是社会人儿,拍拍他的肩膀,随口客套,“有机会咱们坐下喝点儿。”
喝就别喝了,他现在还脑袋疼呢。
送走了车长,他一个人又靠在车门玻璃上发了一会儿呆,想着梦魇中那光怪陆离的一幕一幕,思忖着什么委屈能这般长久不散,凝结成如此悲恸的投影,一遍一遍的重复上演......而且按照颜老师的说法,似乎只有幽怨,而没有恶念,那会不会,那女人也是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了些许后悔不安?
那她找到自己,又是要做什么呢?
车体一动,把他晃回了神儿。
所幸在车上还有一晚时间,或者尽他所能,还来得及为那个女人做些什么吧。
掐算着这个时间,临近中午,四舍五入的,也有三顿饭没吃上囫囵的了。
秦欢乐夹着洗漱包往自己那节车厢走。
这回没了什么照顾孩子的掣肘,还是叫上小武一起去餐车吃饭吧,否则没个外人在场盯着,他这一天天的,也不知道自己能干出点儿啥来,而且到最后,一定丢的是他自己的脸就对了。
“回来了秦哥,怎么去那么久啊!”小武隔着老远就冲他招呼着。
“嗨,碰见车长了,非拉着我扯闲篇儿,我也不好卷他面子啊。”秦欢乐着三不着两的对付了几句,一招手,“走啊,咱们吃饭去......”说着,就看见铺位中间的小桌板上,正放着一碗热气氤氲的白粥,一旁的颜司承正慢条斯理的从旁边的小玻璃罐子里,舀了两勺蜂蜜拌进了粥里。
“这......哪来的啊......”秦欢乐一愣。
武正凯在一旁笑道:“早起就见颜先生在查沿路各站的特产,谁想到正巧刚刚这站居然有蜂蜜,嘿嘿,颜先生特意下去买的......”
秦欢乐想起自己临走时,颜司承频频看表的动作,心里一软......刚想说点什么,却见颜司承淡笑着站起身,对他说:“温度差不多了,你都喝了吧,宿醉不宜吃油腻。”说完也不等他回复,就冲小武说,“走吧,我也饿了,咱们去餐车吃饭去吧。”
秦欢乐忽然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他看着那两人彼此攀谈着远去的背影,手臂徒劳的抬起,又放下,只想说一句:老司机,带带我......
可惜他也深切的知道,短时期内,颜老师肯定是再不会和他一起去餐车了。
唉。
镜像无间(十一)
“老秦,孟队的身体有起色了,昨晚又有护士看到他手指动了。”花骨朵儿在电话里兴奋的说,“等你回来,要是孟队能醒过来就好了。”
秦欢乐边喝粥,边笑了笑,“那你别松劲儿啊,就照着我说的做,只要去老孟那儿,就在他耳边放我录好的那段录音,别忘跟陪护的那位大姐说,晚上就给他带上耳机连轴放,千万别忘了。”
听筒里的龚蓓蕾像一口气被人塞了十块臭豆腐,出口的语气都带了豆渣子味儿,“老秦啊,虽然有效,可不是我说你,你这招儿,可实在是太损了,就你那录音,我都听不下去了,你哪儿编出那么多刘科长去相亲的段子啊,一个个说的跟真事儿似的,这等孟队真醒过来,不得跟你......而且万一让刘科长知道了......”
“做人不能瞻前顾后,都像你这样,啥事儿也办不成,就要嘁里咔嚓,兵行险招儿,学吧啊,姑娘,学会了都是自己的。”秦欢乐滋溜一口粥,觉得不够甜,自己又拧开蜂蜜罐子,往里面加了两勺......又加了两勺,一尝,好齁!
听语气,龚蓓蕾在电话那边必然是做了个翻白眼的表情,“瞻前顾后?你能不能不老拿自己的缺点举例子?唉......老秦,你不在延平,我一点儿也不觉得空落落的,支队现在这样,我一点儿也不寂寞......你坐绿皮车好玩儿吗?我长这么大,还一次都没坐过呢,在车上啃个馒头是不是都格外的香?”
“是啊,不光啃馒头,喝酒都更容易上头,青天白日的都更容易中邪呢。”秦欢乐一哂。
“说两句就下道,”龚蓓蕾不知道同行的还有颜司承,好奇道,“那个武正凯是个什么样的人,好相处吗?两个陌生人大眼瞪小眼的待两天,挺尴尬的吧?我跟你说,咱们以后都是同事,你可轻点儿忽悠人家,免得以后共事起来,你不好做人啊。”
“你提起他,我正想和你说说呢,”说起这个,秦欢乐立马来了兴趣,“那小子真不错诶,可惜人家娃都打酱油了,不过足以见得肖局的眼光还是很靠谱的,这批次借调上来的还有好几个呢,回头哥给你划拉划拉,总能给你......”
“老秦。”
“嗯?”
“滚。”
秦欢乐在对方要挂电话前高喊了一嗓子“别”,赶忙说:“正经事,问问你,问完你再挂。”
龚蓓蕾无精打采的“嗯”了一声,“一听你这么说,就总觉得你在憋着什么坏呢。”
“真是正经事儿,你好好想一下,然后回答我。“秦欢乐略微正色道,“你觉得什么情况下,你会因为别人对你的评价,就会觉得生无可恋了,我说的不是无病呻吟那种,是真的,真的觉得不想活了,要把自己咔嚓了。”
龚蓓蕾最近本来就丧,听着这话题就来气,但总觉得老秦不至于明知故犯的专门拿这种事情来挤兑自己,虽然不情愿,还是回道:“生无可恋的时候多了,马姐说我胖了我都觉得生无可恋了呢,可你要是问认真的那种......我想想,肯定是地球毁灭了吧?那也不是,就算地球毁灭了,你估计也能跟小强似的找个地缝儿活下去,那我就跟你后边呗,好死不如赖活着是吧?因为别人的话就......我反正肯定不会。”
秦欢乐点点头,确实,一点儿不夸张,这年头得抑郁症就跟得感冒似的,人沮丧哀怨都是合理的情绪表达,但只要不是真正病理上的抑郁,似乎应该不至于被轻易就击溃了精神屏障啊。
他反复想着午夜两个女人间的对话,一不留神喃喃嘀咕了出来,“没有生孩子,人生就是失败的......”
“有病吧你?”龚蓓蕾嗤之以鼻道,“你是脑袋让火车晃散花儿了?说得什么上古王朝的柴火话,让咱单位的单身女同事们听见了,都能上手挠你!到时候你可离我远点儿,我不负责护着你啊,再溅一身血。”
秦欢乐怔了一下,下意识说:“是吧?一般来说,应该不至于听见这么一句话,就会有那么极端的反应吧?”
龚蓓蕾应了一声。
秦欢乐追问:“那假如,我说假如啊......你别把自己代入成钢筋铁骨的女汉子,你正常点儿,用平常心想想,如果一个女人,得了绝症,不能生孩子了,然后和一个陌生人聊天,对方说了刚才那些话,就人生失败啊之类的,你觉得,她想不开,是正常的吗?”
龚蓓蕾也终于严肃了一点儿,“你是遇上什么案子了吗?这人和人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同,让我代入,我也说不好,不过如果那句话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呢,是吧?那也说不准就会钻牛角尖儿了,你有前情提要没有?”
萍水相逢而已,哪来的前情提要啊,秦欢乐连这个女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行吧,我再想想吧,”他塞下了最后一口粥,感觉血糖已经到达了爆表的边缘,忍不住呲着牙做了个鬼脸,“感谢花记者来自前线的报道,回见吧您。”
电话里同样回了他一声不屑的气音,便挂断了电话。
秦欢乐胃里暖了,心里却多少有点儿慌。
一个人机械的看着窗外,记忆里闪回着一幕幕黑暗下的阴霾,以及......他抬手不经意的扫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都是.....幻觉吗?
正想着,电话铃声响起来。
电话备注名,显示的是之南市局对接的刑警岩桐。
听对方说话,年纪倒也不大,不过声音里带着些他们家乡山路十八弯的口音腔调,又强努着字想说正腔圆的普通话,里外一拧巴,就多少有那么点儿搞笑。
两人简单寒暄了一下,不为别的,只是对方向他确定一下明早来接站的时间。
放下电话,秦欢乐漫无目的的又望向里窗外。
经过了一天半外加一夜的行进,窗外的植被风貌,已经与东北大为不同了。
没了广袤无际的平原,城际之间的界限也不再隔绝,而是田屋房舍恍恍惚惚有了延绵不断的趋势。
只是......
秦欢乐曲指,用关节不断摩挲着自己的下唇......
都是......幻觉吗?
他想的出神,余光好半天才瞥见旁边有道目光在专注的看着自己。
那目光来自车窗外。
车窗外?!
他豁然扭头,就见一张女人的脸,竟然紧贴在车窗上一闪而逝!
那位置本该是他自己的身体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可却有那么一瞬间,仅仅那么一瞬间,那位置上却映着那个看不清面目的女人。
前一天是一个婴儿,今天又换成了这个女人,昨晚又经历了那样莫测的梦魇......
秦欢乐汗毛不期然竖了起来。
虽然对对方的目的不甚了了,可对方这股粘上自己的不屈不挠的意志,他确实已经领教了。
先不说远的,只怕自己身在这车上一分钟,就势必无法摆脱对方的“追踪”了吧。
车艮了一下,缓慢停了下来。
窗外是一个小到不能更小的站台。
大概是要在这里检修或是增加补给,停车的时间很长。
颜司承和武正凯正好趁着这个当口下了车,沿着站台散步似的往这节车厢走。
到了窗下,武正凯抬手伸进车窗缝隙,捅了捅秦欢乐的胳膊,把还沉湎于自己思绪中的秦欢乐给吓出了一声猪叫。
“秦哥,想什么呢,这么聚精会神的?下来透透气啊,还得停......”他抬手看了看表,“还有十六分钟呢。”
秦欢乐擦了一把冷汗,连忙拿了手机,也下了车。
几人也没什么正经做的事,只是相近站着,活动一下发僵的胳膊腿儿。
武正凯慢慢走得略远一些,仔细的观察了一下各节车厢的大概位置,以及车站周围的环境情况。
秦欢乐看着颜司承下意识的揉了揉胃,向他身边踱了两步,低声问:“怎么,胃不舒服?吃什么了?”
“吃了碗榨菜肉丝面,”颜司承放下手,“晚餐的时候,换你和小武去餐车吧,最后一趟了,再熟悉熟悉车厢情况,返程的时候也安心一些。”
秦欢乐点点头,这是正经事,他自然不会反驳,只是,“定这趟车的领导,一定没有亲身体验过乘车的感受,这一路上小站太多,跨度太远,押运难度还是挺大的。”
颜司承看他,“你们到时候会在专属的车厢吧。”
“嗯,沟通协调过了,我们的那节车厢,正常情况应该是不会再安排其他乘客了。”秦欢乐顿了顿,瞟了一眼小武的方向,转换了声音频率,快速说,“我刚才又看见那个女人了......”
“嘘......”颜司承用眼神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小武回来了,你、别想太多。”
那边武正凯举着三根盐水大冰棍一颠一颠的跑过来,像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西洋景,一人递了一根,朗声道:“越往南走越热了,秦哥,颜先生,来,吃一根,这种冰棍儿,还是我小的时候吃过的呢,没想到,在这十万八千里的地方给遇上了。”
秦欢乐是来者不拒,接过一根没包装的**冰棍儿,就往嘴里塞,舌头一抿,味蕾顷刻间糊了一层糖精兑水的廉价味道,也没来得及多想,蹙着眉一把抢过颜司承已经放进嘴里的那根,先下手为强的也塞进了嘴里,含混的说:“一根太少,都给我吧。”
塞到嘴里才反应了过来,自己好像稍微有点儿唐突,可颜老师胃不舒服,不宜再吃这东西,而且......也不好太让热心的小武下不来台,两害相权,还是牺牲他的厚脸皮最便宜。
武正凯嘴巴圈成一个“o”型,愣了愣才“嗨”了一声,“怪我,多买几根好了,颜老师,你等等,我再去买。”
“买什么买啊,”秦欢乐嘴里哈着白气,一把拽住了小武的胳膊,“快上车吧,列车员都摘车牌了,快快,别耽误正经事,下站再说吧。”
确实是到时间了,武正凯不好意思的朝着颜司承笑了笑。
颜司承回了个得宜的笑容,也不计较,转身率先上了车。
秦欢乐在后面揽着武正凯,嘴里含着冰坨子,像个黑脸儿的仓鼠。
“武儿啊,”秦欢乐上了车,刚一坐到下铺上就开始哼唧,“武儿啊,武儿啊......”
“诶?秦哥,咋了?”武正凯让他喊得心里发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秦欢乐单手扶额,丢下冰棍儿杆,萎顿在靠窗的夹角处,“哥这身体啊,还是得再缓缓,昨晚半夜上了几趟厕所,外加上犯恶心喝水,武儿啊,唉......”
这云山雾罩的,也不知道要表达啥,武正凯和秦欢乐相处的虽然还不错,可毕竟相识时间有限,一时半刻的没太领会到对方的深层次意图,“秦哥,你要说啥?我这脑袋是单车道......”
颜司承看不下去了,在对面插言道:“小乐,你今晚睡我下铺吧,咱们两个换床。”
“嗨,这事儿啊,”小武一下乐了,“秦哥你要换床直说啊,哪用颜先生,你和我换不就得了。”
秦欢乐还在那儿装大尾巴狼,眨眨眼睛,一脸便秘的神色,“这个这个,既然颜老师先说了,要不,我还是,和他,换?”
“用不着!”武正凯理所当然的说,“本来就是我最年轻嘛,你还和我客气啥,真没事儿,我在哪儿都一样睡的好,你别担心,嘿嘿,其实昨晚就想让你睡我下铺的,是你自己不愿意,非得往上爬,我和颜先生没办法,就只能由着你了。”
“那......那我就不客气了,好兄弟,回延平,哥再请你吃饭哈!”秦欢乐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就往下出溜儿。
武正凯赶忙站起身来,让出位置,看秦欢乐摸出眼罩来,冲两人虚头巴脑的拱拱手,就去先睡为敬了。
秦欢乐呢,一开始是睡不着的,毕竟距离起床醒神儿也没过多长时间。
可睡不着也得睡啊,白天人气旺的时候,他还有底气睡觉,天晓得为了顺利执行任务不出幺蛾子,他等到晚上可是不敢再合眼了,谁知道会不会又被裹挟进一个荒诞不经的梦魇里,这个这个,万一连颜老师也救不了他呢。
他已经拿出了瞪着眼睛熬一整夜的准备。
所以一直到车厢熄灯,秦欢乐除了简单吃了一口饭,外加上了三次厕所,就再没离开过床。
沿途已经开始出现接连的钻山隧道了,只是熄灯了之后,不大感受的到。
黑暗中,来往洗漱的乘客也陆续回到自己的床铺入睡。
静谧一点点笼罩下来,直至连中铺的小武,都开始发出了浅浅的酣睡声。
颜司承屈臂枕着自己的胳膊,翻了个身,朝着床板侧身躺着。
他身量说不上健壮,但也纤长,躺在狭窄的床铺中间,左右都没什么余地空置了。
贴身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一条信息进来了。
他眯眼划开屏幕一看,没想到写的却是:“颜老师,我害怕啊......”
信息没看完,身后床铺不过巴掌宽的余位上,就硬生生挤上一个人来。
镜像无间(十二)
颜司承不知道头上顶着黑线具体是什么样子,但此刻他额头上是真的极有真实感的降下三条黑线来。
想什么也是多余,身体先就下意识的往前挪动了一下,尽量让出了一些空间给后头那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说是瑟瑟发抖,但没看见脸,也不知道真假比例所占几何。
秦欢乐把眼睛闭的死死的,就支起一根食指往头顶上方指了指,低声说:“她来了,她来了,她带着梦魇走来了。”
颜司承屏息细听。
原本正常的车厢里,随着秦欢乐刚刚的靠近,宛如将一座移动的幻场给整个打包了过来,此刻两人像被罩在一个蒙古包似的蚊帐里,周遭那些真实世界的嘈杂声音统统不见了,四维静谧的过于纯粹,也就放大了隔壁车厢里窸窸窣窣的杂音。
“要开始了”秦欢乐小声说了一句,“我刚才都听了好几遍了。”
接下来,他像个人形复读机一样,声音低沉的重复起隔壁车厢两个女人的闲谈,只是每句话都要快半个字符,相形之下,隔壁进行的谈话,更像是亦步亦趋的追随着他的音调在重复着。
“这车慢死了......”秦欢乐说。
“这车慢死了......”
“那你坐我这边来吧......”秦欢乐说。
“那你坐我这边来吧......”
“你看着和我年纪差不多......”秦欢乐说。
“你看着和我年纪差不多......”
......
直到另一侧,金属门“咣”的响了一声,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车厢里才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秦欢乐一手紧攥颜司承的衣角,脸埋在他后背,打死不肯睁眼睛,小声说:“你听见了吧?就跟调成了单曲循环模式似的,我不想听都没用啊,把耳朵堵上了,那声音就跟在我脑仁儿里头一样,怎么着都摆脱不掉,折磨的我快要精神分裂了,我琢磨着精神病大概都是这么来的。”
这边话还没说完,隔壁车厢又响起了再一次重复的谈话声。
颜司承没说话,刚刚第一遍的时候,有秦欢乐在旁边干扰,多少被分散了精力,这次他彻底沉下心来,听了一遍,待再次安静时,才说:“也许是我想错了。”
“是吧,你终于这么觉得了吧?”秦欢乐老怀安慰,终于觉得不是自己一个人在发神经了,“她这一遍遍的重复,都快赶上祥林嫂了,弄得我都会背了!中学背课文也没这么牢靠过!那我们现在怎么着啊?真要听她这么嘀咕一整晚?我、我倒是无所谓的哈,主要是怕你也休息不好......”
“如果你不过来,我本来可以休息的很好,或者你现在回去,我应该也可以休息的好。”颜司承一手支在搁板上,觉得自己此刻的处境,很像一条无处安身的罐头里的沙丁鱼。
“这不行,我害怕!”秦欢乐回答的相当笃定,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手下抓的更紧了,生怕任何一丁点儿意外,会将这唯一的联结强行分开。
“我认识你这么久,还没发现你对什么事是真的害怕的。”这说辞,颜司承是完全不信的。
“当然有,”秦欢乐微微抬起一点头来,“昨晚上憋着气不能呼吸的时候,我就是真的害怕了,我当时怕成什么熊样,你又不是没看见。”
颜司承暗地里挑了下眉头,“你怕的是死吗?”
秦欢乐顺嘴答道:“死有什么好怕的,怕的是......”他秃噜了一句,就不肯再说,顿了顿,忽然状似随意的问,“那个,昨晚,你是怎么让我忽然恢复了呼吸的?我......好像......感觉......嗯.....啊......”
“嘘!”颜司承直接打断他的胡言乱语,“听,又开始了。”
“我知道又开始了,这不就是找点儿别的话题来转换一下注意力嘛,长夜漫漫,难道真要听一万遍?而且每句话,我是真的都会背了,你想听哪一段,我可以给你倒带。”
“不,话的内容并不是重点,”颜司承偏了偏头,眼中思忖的神色更浓,“对方如此锲而不舍,倒不像为了单纯向你诉苦,而更像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力,让你跟随她出去......所以我才说,也许之前,是我想错了。”
“引我出去?”秦欢乐表情正经了一些,瞳孔微转,又即刻严词拒绝了,“昨天我确实被吸引了注意力,在第二次对话的时候,就追着那个女人出去了,而且还下了车,可后面遇到的情况,你都知道了,你说她没有恶意,可我的感受是直观的,我受到了生命威胁,这也一点儿做不得假。”
颜司承沉默了一会儿,“可如果我们换一个角度想想呢,如果你没有中途逃跑,就顺着梦中人的引导,一直往下走,会不会遇到什么......那会不会才是这个女人一直想引导你过去的目的?”
对于未知,秦欢乐并没有盲目的探寻热情。
那种英勇无畏的求知欲和渴鲜感,早伴着保温杯里泡枸杞的年纪一去不复返了。
而且至少截止到目前为止,也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女人的死,是一场迷踪深藏的设计,他的正义感不会无的放矢的爆棚在所有的生活场景中,这大概也是他和武正凯此时此刻年龄差异中所代表的真正区别。
“去看看?”颜司承再一次提议。
“不,我害怕。”秦欢乐老调重弹,又把头埋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见对方并没说话,又不甘心的闷声说:“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只要你好奇,我是一定会顺着你的,可我现在身上还带着公务,你也得理解我一下,如果因为猎奇而耽误了正事,我是绝不能原谅自己的。”
颜司承当然也明白,所以尽管心里好奇,却也没有再出言勉强。
睡是睡不着了,秦欢乐大半个屁股都悬空在外,时间久了,就有点儿腰酸背痛腿抽筋儿。
他像个遭遇了基因突变的巨型蚕蛹似的,向里面有挤了挤,又挤了挤,隐隐约约听见一耳朵隔壁的对话,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疼。
有时候初进一个房间待久了,即便里头有再诡异的味道,身体也总能快速调试成适应环境的麻木状态。
秦欢乐再年轻点儿的时候,还遇到过出租屋隔壁房间装修,一天到晚违规施工,电钻轰鸣不绝,直恨不得掀开人的脑壳,把噪音塞进脑花儿里!
可即便是这样的情况,坚持了三天后,秦欢乐照样能麻木了五感蒙头就睡。
只是同样的情况放在火车上,隐隐的是真有点儿吃不消了。
魔音穿耳无穷无尽。
秦欢乐催眠自己无效,欲哭无泪的没话找话,“到了之南市,你要不要逛一逛?我可能不能陪着你了,你别走太远,最好咱们还能时时保持联络,毕竟人生地不熟的,我怕......要不这样吧,你每隔半小时,给我发个信息报平安好不好?不用说别的,就说你在哪儿,在干嘛,饿不饿,热不热,就行!不过半小时有点儿短哈,那要不......三十五分钟呢?”
来之前,秦欢乐在网上也是简单做过攻略的,之南市地处西南山区,地理位置虽然偏远,可贵在没有被过度开发,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出产也丰饶,整个小城都是被群山环绕其间的,商业街逛一逛,随便一抬头,就能看见朴拙的青山傍水,要是交通能便利一些,估计早被游客大军征伐了。
“咳咳,人家不是都说,这两个人,是不是合得来,一起旅行一次,是最好的验证嘛,”秦欢乐忽然有点儿扭捏,“这次不算,下次没有任务的时候,我......我......诶!”
黑暗中,他错愕地站起身,就见过道里一道人影闪过,是那个女人抱着孩子的背影!而颜司承居然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舍下他,跳起来跟着跑了出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完全不给他思考的空间。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别无选择了——总不能让颜老师一个人涉险呐。
他苦心孤诣的扯了这么久的闲篇儿,对方居然直接给他来了个釜底抽薪。
不过连叹气的时间也没有了,他脑子里几乎没有做任何反应,人已经紧跟其后的追了出去。
一鼓作气,跑到车厢连接处,看着那女人的身影纵身一跳!
颜司承也跟着跳了出去。
秦欢乐好歹仰仗着一回生二回熟,跳车的动作更加娴熟干练,弓着身体在地上快速翻滚了几圈后,逐渐稳下了身势,却是还没停稳,就忙跌跌撞撞的趴起来,去扶不远处的颜司承。
“颜老师,你这人,冲动是魔鬼啊你没听说过?有没有哪里受伤?”他边碎碎叨叨的说话,边去查看对方的胳膊和小腿有没有受伤。
颜司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没事。”说着站起身来,举目四处望了一下,看见火车猎猎,已经驶向远方了。
“不好意思,也许是有朗华......我对被禁锢在一处不得超脱的魂魄,总觉得怜悯,不亲眼看一看,心里会不安。”颜司承解释了一句,“不过又不想道德绑架你,让你践行那句总要在一处的承诺,所以只能这样先斩后奏了。”
秦欢乐咧嘴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苦笑......这是以他之矛攻他之盾是吗?
道德绑架这个说法尚且还带着些揶揄的玩笑,不过单只一点,对方在如何“绑架”他这一点上,那可谓已经掌握的炉火纯青了。
多说无益,秦欢乐两手一摊,“下都下来了,你就说现在要咋办吧?”
颜司承眼睛弯了弯,就着浅薄的月光,分外好看,“你这是要做导游吗?”
秦欢乐“哼”了一声,“导游谈不上,算个地陪,颜先生诶,您想怎么着,尽管吩咐,小的无有不从,竭尽所能嘿!”
颜司承想了想,“听你之前对梦境的描述,似乎对方是有留下指引,一路刻意引导你的,不过你半途放弃了,既然对方这么费尽心机的织造了一条路径,那我们无论朝哪个方向走,也不会有新的发现,不如就客随主便吧。”
秦欢乐点点头,“你的意思是,还是原路?那我熟悉啊,走吧,就沿着铁轨往前走,具体我不知道要走多久,估摸着得一两个小时。”
“怕你反悔,这次可能路途会近一些。”颜司承和秦欢乐并肩向前走去,“毕竟织造场景,也是要消耗心力的,你在前面让人家反复了那么多次情景对话,口干舌燥的,后面的气力就会小很多了。”
“额......”秦欢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说法,转念一想,那倘若让对方重复说上一整晚都不理睬,
会不会能量消耗殆尽之后,反而不用这么犹抱琵琶半遮面,直接把找上自己的目的和盘托出了?
颜司承侧头看了他一眼,嘴角一勾,“开玩笑的。”
秦欢乐脑补的正热闹呢,像给人塞了个土豆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颜老师,我发现你这人平时的时候,还是挺有幽默感的,就是这幽默感都有点儿冷,还有点儿后反劲儿。”
颜司承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秦欢乐自己欠儿登似的缀在他身后,都说相由心生,所以不知不觉中身形就有点儿猥琐,缩着肩膀小意问道:“那咱们之前那页,是不是就彻底的翻篇儿了?是不是意气风发走进新时代了?总之各种各种,你以后也不会再和我翻小肠了吧?”
颜司承微微敛了下眉眼,片刻又望向前方,幽微的叹了一口,却没说什么。
不过这看在秦欢乐眼中,已经形同默认了,他绽出一个开怀大笑,一拍大腿,“得嘞!那这趟任务可实在是出来的太值了......我得妈诶!这这、这,什么玩意儿!”
他兴奋的语气顷刻间转换成了尖叫鸡,刚刚动作大开大合间没留意的一低头,余光猛然瞥见地上自己的影子居然没有跟上自己的行动轨迹,那影子静止摊在地上像是被吓了一跳,停了几秒钟,才后知后觉的又往回找补,尽量拉伸成了契合他身形的姿态。
秦欢乐仿佛感觉踩在地上都有些烫脚了,点着脚尖蹦了两下,就去抓颜司承的胳膊。
颜司承却分外淡定,甚至有些体恤的盯着地上的影子看了一下,微微感叹道:“都不容易啊。”
“什么不容易,谁不容易?我才不容易好吧!”不过对方的态度,还是给了秦欢乐很大的心里安慰,情绪远不像前一晚孤身一人的时候那么惊慌无措,脚底板渐渐放平下来,只是眼睛尽量不往地面上扫了,端着脖子直视前方,手却牢牢抓着颜司承的胳膊,再也没有放下来。
镜像无间(十三)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去的那个果木村?说起来那算是咱们两个的第一次‘旅行’吧,嘿嘿,如今想起来,好些地方,都还是挺遗憾的,”秦欢乐身型绷直,目不斜视,“后来我无数次想起‘果木’这个名字,你说当时怎么就那么傻,一点儿没想到,那守灵的孩子,其实看守的是座‘鬼墓’。”
他说着,屈臂用肘部碰了碰颜司承,“那次,也是你救了我,当时我挺难受的,难受了挺长时间的呢,就觉得一次一次的,就被你算计,被你牵着鼻子走,可次数多了,回过头来一总结,又觉得......我能有什么值得你骗的呢,即便是果木村之行,没有你,我可能也还是一头雾水的白走一遭,什么也闹不明白,虽然你有你的预设目的,我不过是捎带脚......可客观上,每一次,都是你在推着我向真相走,所以......”
“不用客气。”颜司承言简意赅的抢答。
秦欢乐一哂,“话都不让说完,颜老师,你话这么少,憋得不难受吗?你知不知道‘话疗’它也是个排毒养颜的过程?”
颜司承看着他那拘禁的样子就好笑,“你倒是喋喋不休了,可哪次想要你一句真心话痛快过?你憋的不难受吗?”
“我不难受,”秦欢乐大言不惭,“我和我的语言体系和谐共处,”他说着,身体又往前凑了凑,“颜老师,你说过不骗我的,你实话和我讲,你是不是从来,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我?”
颜司承梗了一下,脸色蒙上了一层复杂,有种被“将军”了的无奈,淡淡的说:“有过......利用,算吗?”
“不算,”秦欢乐这一秒倒是看得开的,也不管以前多千回百转的在肠子里拧麻花,气阔的一仰头,“利用我说明我有价值,我能对你有价值,那我求之不得啊,但利用也有好多种呢,一言以蔽之,就是所有的情况都加一起,你有没有哪次,是真的想过......或者这么说吧,你有没有哪次,是完全没有把我的人身安全考虑在你的计划中的,有吗?”
他一副小心肝扑腾扑腾的蹦跶,这时候要是来个核磁共振之类的透视检查,就会发现他体内可是藏着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心呐!
颜司承几番欲言又止。
秦欢乐心情随之七上八下。
等了好半天,在颜司承慎之又慎的缜密思考之后,只回了他一句:“我不想回答。”
“什么嘛!”秦欢乐龇牙咧嘴的叫起来,“你怎么学的说话这么大喘气了!”
颜司承见他那样子怪难受的,勉强解释了一句:“以前,没有。”
秦欢乐眼神又亮了起来,“这不就得了,你照直说啊!”
颜司承蹙眉,“可我不知道以后的情形啊,万一我......”
秦欢乐猜到他要提起什么,赶忙岔开话题,“以后的事情谁知道,没准儿哪天我沐浴个月光还就变成半兽人了呢,咱们只说眼下不就得了,多简单个答案,还犹豫这么久,”他说着嘴叉子都咧到了后脑勺儿,“直接说,让我高兴高兴多好!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置我于......”
月光比常日的要惨淡一些,夜幕浸着一层幽绿的光。
秦欢乐话唠附体,一半是为着行路不至于太过寂寞,一半也是为着给自己壮胆。
可是说着说着,声音就淡了下去。
只因两人前方不远处,哆哆嗦嗦的,居然迎面走过来一个佝偻的老妪。
秦欢乐脚下一顿,有些狐疑,这和昨晚的“剧本”有出入啊。
可颜司承的身势却没停,带着他也继续向前走去。
秦欢乐紧跟颜司承的步伐,虽然瞧见那老妪行路艰难蹒跚,却没有多言询问,或是上前表达关切——要是换做往常,遇到相似的情形,他直接背起人给送回家去,也是正常的,可眼下情形诡谲,他不想行差踏错冒傻气,连累了颜老师。
果然,颜司承也走得端正笔直,步子不疾不徐,甚至面带微笑。
两人与那老妪平静的擦身而过。
秦欢乐心里吁出一口气,却也没敢转身回顾一下身后的情形。
只是又平静的迈出五六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那老妪的呼痛声。
按照常理推测,多半是碎石路难行,那老人腿脚不利索,碰上了崴脚摔跤之类的。
秦欢乐的职业反应算是刻在血液里了,明知情况诡异,却下意识的回头看去。
果然,那老妪跌坐在铁轨边,也不知怎么跌的,一侧的小臂和小腿上都鲜血淋漓,远远瞧着,都有些触目惊心,换个正常人,很难不动恻隐之心。
她虚弱的哼了几声,偏头无助的看向秦欢乐,殷殷的唤道:“小伙子,我走不了路了,你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吧。”
秦欢乐转身的当下,已经后悔了,此刻身体僵直,赶忙望向颜司承。
颜司承似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小声说:“这是个路过的幽魂,闯进这梦魇中碰机会,能拐走一个是一个,要不然,你就跟她走一趟吧。”
“然、然后呢?”秦欢乐精神高度紧张,也分不清对方说让他跟着走一趟这话,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
颜司承一本正经的说:“然后,咱们就此别过。”
秦欢乐:“......”
那老妪见这边迟迟没有动静,又不住的呼痛哽咽着,叫了几声,“行行好吧,帮帮我,行行好吧。”
颜司承和煦的声音文雅的响起,“老婆婆,我来背你吧。”说着,就要往前面走。
秦欢乐手疾一把拉住对方,低声急道:“你不让我去,你又要去,那还不如我去呢!而且不就是看了她一眼嘛,咱们撒丫子跑了不就得了,我就不信她那老胳膊老腿儿的,还能比咱俩速度快。”
颜司承小声回道:“在延平两个陌生人看了个眼对眼,还要挑衅的问一句‘你瞅啥’呢,和这幽魂对视也一样,你看见她了,就被她锁定了,不摆脱她,咱们这一趟,也很难有个结果了。”
秦欢乐怔了怔,却抢先一步走在了前面,“那只要有我在,出力气的活儿也轮不上你。”
他不再多说什么,几步走到那老妪身前,语调十分做作的问了句:“您家在哪里啊?您老活动活动胳膊腿儿,看看我是背着您呢,还是搀着您呢,还是扛着您呢?”
这时候还贫嘴,颜司承在后面隐晦的怼了他腰侧一下。
老妪倒像是对这问话里的阴阳怪气一无所查,一脸密集的皱纹沟壑深凿一般,让人看久了不禁有些作呕反胃。
她抬手往前面的穿山隧道处一指,虚弱的说:“我家要翻过那座山,可是路程太远,平时我都是从那里穿行的,用不了半个小时就到了。”
“那你上来吧,我背你。”秦欢乐翻了个面儿,蹲身下来,将后背对着老妪。
那老妪哆哆嗦嗦的站起身,佝偻的身姿,还不到秦欢乐的腰间。
背上一重,秦欢乐缓缓站起了身。
有了同行者,话题就失去了自由度。
颜司承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跟着。
秦欢乐猫着腰,实现无可避免的扫向地上的影子——只有自己的,却没有这老妪的。
她像是突兀的闯入者,以至于这个幻境的织造者并没有将这个意外因素纳入到自己事先的考量中,眼下倒成了个**裸的破绽。
秦欢乐喉间不自觉的上下滚动了一下,特别想能有个什么心灵感应之类的特异功能,好让自己和颜老师沟通一下,要摆脱他背上这个玩意儿,到底要怎么做才行。
前方的隧道看着远,实际走起来,却仿佛比预想的要近,秦欢乐代入自己以往的生活经验,想着举凡犯罪嫌疑人,做个背调总归有备无患,即便对方回答的内容毫无能提供给颜司承的营养,但至少可以麻痹一下对方的精神吧。
他这么想,就这么做了。
“咳咳,我说这位大娘啊,这么晚了,还一个人出来,家里人放心吗?”
老妪颤颤巍巍的说:“家里没人了,就我一个人,出来拾火车沿线的垃圾,勉强糊口吧。”
捡垃圾?秦欢乐抿着嘴唇暗暗腹诽......你才是垃圾,你全家都是垃圾!
“那也是真不容易啊,那你没有个邻居啊,亲戚啊之类的吗?互相也好有个照应啊?我看你伤得不轻,就算回了家也不好痊愈,要不然,我直接背你去医院吧。”
老妪气若游丝的说了句“不用”,叹了口气,“没钱看医生,就回家养养就好了,小伙子,你是个好人啊,给你添麻烦了。”
秦欢乐看着隧道的入口离自己越来越近,忍不住瞄了颜司承一眼,见对方朝自己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让自己别轻举妄动的意思,还是在暗示自己不用太在意的意思,想了想,又问:“大娘,你有没有手电筒啊?这隧道这么黑,你平时一个人,怎么走啊?”
“走熟了,不怕的。”老妪说。
“走熟了?大娘住这儿多久了?”秦欢乐就着她的话问。
老妪的语气多了些意味深长,“也没多久吧,三十几年?记不清了......”
秦欢乐心里一凉,若不是看在有颜司承陪在身边,还真是没有勇气,往隧道里走。
漆黑的穿山隧道,像没有出口一般,踏进其间,就像一个盘踞蹲守在这里的巨兽,张开血盆大口,守株待兔的等着有猎物主动投入嘴里,唉。
洞口处一道泾渭过于明细的界线,毫无过渡,往外是惨绿的月光,往内是漆黑的深邃。
前后都是未知。
脚下一迈进界线之内,秦欢乐身后拖着的那条影子就像被一刀斩断了,居然颇为焦急的在洞口窜动了两下,才不甘愿的化入了土地中。
而也正是由迈进这条界线开始,秦欢乐就感受到了背上的重量一轻。
他双手一直交握着放在腹间,从始至终没有主动接触过老妪的躯体,所以眼下也就难以分辨,背上的东西,此刻到底是变成了何种形态。
与此同时,耳边不时有“滴答”的声音沉闷的响起,声源太近了,就伴着他的脚步,使他有理由相信,那液体的出处,正在从攀附在自己肩背上的玩意儿那儿垂落下来的。
“嘿嘿,别说啊,还真有点儿累了,颜老师?”秦欢乐觉得自己脸都有些木了,想扯个笑容,却像假面一般,成了皴裂在脸颊上的一块儿硬壳。
他只是实在憋不住了,想隐晦的询问一下颜司承的想法,顺便确认一下颜司承的安全。
黑暗中,颜司承碰了碰他的手,轻声回应道:“要不要换我背一会儿?”
“不用不用,还能坚持,我再坚持一会儿哈......”秦欢乐心中稍安,顿了一下,又问道,“你......累不累?还能坚持多久?咱们要不要......嗯?休息一会儿?”
他这问话重音咬的死紧,就凭两人共过的患难,料想对方应该不至于领会不到他话中的意思。
可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任何回应。
秦欢乐心里一揪,出口的声音也带了颤音,“颜老师?颜老师?”
可回应他的,只有无穷无尽的静默。
秦欢乐脚下一个踉跄,再也不肯前行,同时不再装模作样的弓着腰,直接直起身体,伸张双臂,四周摸索起来。
“颜老师!颜司承!你在哪儿啊?你别吓我,这里太黑,我看不见你,你应一声啊,你应一声啊!”
“颜老师.......”
“颜......老......师......”
坚实的声音慢慢扩散成了空心的虚音,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空旷的回荡着。
听上去,竟像是一个故意的嘲讽——专门针对之前在车厢里,秦欢乐踩着节奏抢先一句复述着那两个女人之间的谈话内容。
至此,后背上的重量彻底消失殆尽。
秦欢乐惊恐的回望来处——哪里还有什么来处,有的只有不分东西南北那铺天盖地将他覆盖淹没的黑暗!
秦欢乐手指尖都开始发抖了。
他不怕直面敌人的危险,再危险都不怕!可不是眼下这种情况,黑暗最大的效能,就是会放大一切未知,发狂的想象力像自己生了蹄子的野马,脱缰一般恣意奔腾,放大着内心深处的恐惧感。
他剧烈的喘息起来,冷汗大颗滴落下来。
不想坐以待毙,只能勉力摸索前行。
他想着自己刚刚进入隧道时的位置,稳了稳心神,向一侧慢慢摸了过去。
磕磕绊绊中,手指勉强够到了一面湿滑的壁界!
有边界,总比空悬无依让人心理感受踏实一些。
可入手的触感,却除了湿滑,还夹杂着一些粘腻与丝缕......
尽管秦欢乐看不见,可依然受不了这心里起栗的触感,忍不住又缩回了手,锁死了眉头,拿鞋尖向墙面踢去......
就在这时,身后一声汽笛的轰鸣。
秦欢乐一愣,慌忙转头,果然看到两团刺眼的黄光朝自己的方向奔驰而来。
是火车!是火车穿进了隧道!
秦欢乐顾不及想别的,连滚带爬的拼命向前跑去。
身后的鸣笛声越来越响,声势奔涌,山呼海啸而来,像是卯足了劲儿要将他碾轧成齑粉一般!
秦欢乐狼狈不堪的避逃着,脚下不知道绊到那里,一个前扑跌倒,眼看着火车已到近前,慌不择路的就着跌倒的姿势,向山壁方向尽可能的蜷着身体。
近了!近了......
秦欢乐抓着自己的手臂,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车头带起巨大的气浪,将他的身体向后大力的一掀,背脊紧密的贴靠在了山壁上。
“呼”!
然而惯性的气浪却并没有随之持续。
秦欢乐粗喘着,微微睁开了眼睛。
瞳孔随之巨震!
灯火通明的车列,居然在他眼前仿若被按下了“慢放”键......
他竟然能清楚的看清每扇车窗内,正在上演的“故事”。
有团团而坐吃东西的一家人,有饶有兴味看着杂志的美女,有穿着制服和乘客闲聊的车长,甚至......还有他自己!在和武正凯比着俯卧撑的他自己!
颜老师呢?秦欢乐惊恐的想着。
这想法竟像是暗合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使他几乎要体会到某种“肝胆俱裂”般的空落茫然,这惴惴的惶恐像一只手,不容抵挡的要将他整个人掏空!
“颜老师,颜老师你在哪儿?你不会的,你不会消失的,你不会不存在的,你一定......你一定在,你一定和我同在......”秦欢乐脸色苍白,颤栗从脚下泛起,不管不顾的冲向列车......
“呼”的一下,竟然真的让他穿过铜墙铁壁,进入了车厢里。
可与刚才的情形完全逆转的是,车厢里竟然空无一人,四野一片空荡。
他绝望的瘫坐在座位上,微一偏头,目光定在窗外,却发现刚刚那片自己黑暗中摸索过的山壁上......一具具干瘪的尸体,像被镶嵌进了山体中,与岩石几乎融为一体了,仅有面目五官有些微的突出。
尸体上满布着凝结的尸液,粘杂着蛛丝灰串,像一个个具象的久远诅咒......
那一张张狰狞凝滞的面目,竟然......都是他熟悉的:老孟、花骨朵儿、刘科长、甚至还有武正凯......
“不!别!别!”秦欢乐压抑的惨叫起来,由内至外的绝望感瞬间将他彻底击穿了......
镜像无间(十四)
就这样,秦欢乐突然想到了魏岚,那个仅仅几面之缘,被空乏的丈夫生生逼入绝境,栖身洗衣机滚筒中死去的女人,那个死后依然感到绝望愤懑的女人。
这样的感受是鲜活的,热气腾腾的,像赤脚在数九寒冬的冰面上饮一杯冰水,水刚流过食道,心已经凉成一片荒漠。
原来绝望的感受,真的可以击碎所有的思想防备。
原来意志的崩溃,可以熬捱上几十年的软磨硬泡,也可以刹那间就被撞击的粉碎。
这世界上,没有毫无弱点的人,自然也就没有毫无芥蒂的心,每个人的心里都深埋着一颗最恐惧的种子,也许是一件事,也许是一个人,总之当它被剥离出藏身之所,便会枝繁叶茂,顷刻间硕果盎然,与它直视,即坠深渊。
懦弱一点的,如纪展鹏,干脆选择不去面对。
佛系一点的,如王学力,生无可恋的坐视它的到来。
它就像一块镜子的两面,正着照,便是极致的欢愉,反着照,遂是无垠的湮灭。
这和刘熠炀他们早期贩卖的短视频,根本就是同根同源。
秦欢乐缓缓睁开双眼,迎着车窗外新升的日光,内心勃勃涌动着不具名的复杂情绪,眼神精亮,双颊却满是泪痕。
物极必反,否极泰来。
当他在梦魇中体会到极致的绝望时,反而自发的回到了现实中,只是襟怀旌荡,久久沉湎在彼时的情绪中难以平复。
大概一切都是一场套环式的谋定。
从他在自己的铺位上,第一声听到隔壁女人的聊天开始,之后的种种,便都已经成了瓮中之鳖的徒劳挣扎。
在虚幻中,他只是说了自己想说的话,问了颜司承自己想问的问题,回答了自己想听到的答案,最后的最后,又遇见了自己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一幕。
他双眸泛泪,望向坐在他床边的颜司承,紧紧攥着他的手,低哑而急促的说:“我终于懂了,你当初说的那个词的意思,‘悲悯’......没有体会过别人的绝望,永远做不到感同身受,无法为苦难找到出口,怜悯也只是浮于表面的廉价表现欲,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深海,深不见底,深不见底,谁能救赎,谁能......”
颜司承审视着他的眼睛,凝眉细看,抬手轻轻抚平了他眉间的褶皱,轻声说:“你是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吗?天亮了,大家都快起床了,你怎么还在说梦话?”
秦欢乐激动的霍然坐起身来,肩膀几乎与对方的肩膀抵在一起,“我终于懂了我和你之间横亘的鸿沟,为什么总是那么难以逾越,即便并肩坐在一起,也总是无法通达的明了你的心意,我总以为是你设置了一道阻隔信任的屏障,不,横跨在我们中间的,其实是时间,是百年来你所经历的世事人情,”他声音隐隐的不稳起来,“我居然错的这么离谱,我居然还有那么多的抱怨,我......对不起......既然我不是我了,我又有什么道理埋怨你不再是你......”
话中深意,越来越像谒语。
可再往深处想,又像有什么醍醐灌顶刚刚浇到一半就歇了火,冥冥中似乎一触即发的顿悟戛然而止,既比从前通透,又没有彻底的顿悟,各种情绪与感悟在脑中乱舞,越想表达,越显得辞不达意起来。
颜司承随着他的话,目光愈发专注的阅读起他的瞳仁。
秦欢乐渐渐陷在那一片沙海迷踪般的眸色中,良久,神智勉强算是清明了下来,情绪也安稳了,整个人虚脱般的向后半靠在车厢挡板上,轻轻呼出一口气来,“我真的差点儿......死了。”
时间刚刚过了早晨五点。
中铺的小武还没起床。
终点站在即,车厢里乘客已经寥寥无几。
颜司承亲手拧了毛巾回来,细心为他擦了擦头颈间的虚汗,才轻声说:“现在,我更加肯定,那个女人不仅仅是在向你诉苦了,昨天我以为她大概是想引导你去看什么东西,没想到,这‘东西’却是她的心境,她想让你去感同身受她的绝望情绪......”
“你......等等,你等等,”秦欢乐晃了晃还在泄汤儿的脑袋,“你”了半天,才挣巴出一句话来,“你怎么都知道?”
“我在啊,”颜司承关切的看了看他,还当他仍然没从后遗症里彻底清醒过来,故意放慢了语速,启蒙小孩子似的的启发道,“我跳下了车,你跟着我下来的,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一个老婆婆,你还背了她,这些,你都没有印象了吗?”
秦欢乐无语,“我当然有印象啊,我都记得,全记得!可这......难道这些都不是假象?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们谈的那些......都不是我的幻觉?那你、那你后来怎么忽然就消失了?”
颜司承抿着嘴,也是一脸的无解,“在隧道里,我突然就被抛出来了,这一次你的梦魇结的更坚实,或者也是你的情绪更真实了,所以我没有办法叫醒你,只能一直在这儿守着你,防止你出什么意外。”
“还好,还好,”秦欢乐颇为后怕的拍着胸口,“算那个女人还有点儿良心,没有波及无辜,否则......真是太可怕了,在我的心里这回留阴影可留大发了,颜老师,咱们约法三章啊,最近一段时间,你可不许再吓我......”
秦欢乐说着话,眼神一偏,忽然看见中铺的床沿边倒着垂下一张涨红的脸来。
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正是个逆光的效果,他心里一突,不由分说的就抬手来了一记左勾拳!
“嗷!”一声哀嚎,那张倒垂的脸“呼”的收了回去,几息之后,才传下痛苦万状的声音,“秦哥,和你开个玩笑啊,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啊......”
秦欢乐咧了咧嘴,只能去看颜司承。
颜司承顿了顿,“是个遗憾。”
确实,没有搞清楚那个女人的终极目的,确实有点儿遗憾,不过好在两个人都全须全尾的,也已然是最好的结果了。
早餐车上售卖的煮鸡蛋,都被颜司承包圆儿了,剥一颗递给小武热敷他泛青的半边眼眶,剥一颗塞进秦欢乐嘴里,再剥一颗递给小武当早餐。
秦欢乐只说自己睡迷糊了,做了个万分逼真的噩梦,一时没有分清梦境和现实,才误伤了小武。
武正凯呢,毕竟是恶作剧在先,遭了这场无妄之灾,多少有几分咎由自取的成分,也不好说什么,打着哈哈稀里糊涂的也就过去了。
列车经过了四十几个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要抵达它的终点站,最后一小段路程走的意外轻快顺畅。
车窗两侧都是并不十分高耸的圆顶青山,有着著名的喀斯特地貌特征,终年气候宜人湿润,很有点儿物华天宝的意思。
之南市,也叫之南自治市,是当地少数民族的聚居区,远远看向站台上,不少往来人群都穿着本族的民族服装,以白色为主,点缀着姹紫嫣红的装饰,十分是赏心悦目。
三人都耗尽了元气......尤其秦欢乐,直觉得短短两天,自己竟像是涅槃了两回,脑壳都快要斑秃了,血槽最起码掉了一多半。
所以双脚一踏上平稳的实地,还是颇为百感交集的。
站台不大,验票刚走出来没几步,就看见站前广场西南边角处,大剌剌的停着一辆醒目的警车。
车头前面半靠着一个年轻男人,四肢纤长抒展,穿着便装,带着一副金属边的黑金墨镜,嘴里似乎在咀嚼着什么,十分不羁闲适的姿态。
秦欢乐也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来对接自己的人,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拿出电话,拨了出去。
这边耳机里刚接通,那边那个男人就低头掏出了手机。
秦欢乐没等他接电话,就抢先一步挂断了,挥舞着手臂,高声喊道:“岩桐!岩警官!”
那男人果然是岩桐,闻声直起身看过来,看到秦欢乐几人,立马漾出一个笑容来,右侧脸颊上竟然深深陷下一个狭长的靥窝。
随着对方迎上来的距离越来越近,秦欢乐意料之外的怔了怔,没想到,这位岩桐警官,长得还......怪好看的。
岩桐勾下自己的墨镜,顺手挂在了胸前的口袋上,伸出手和秦欢乐握了握手,又去接武正凯的行李,“两位警官辛苦了,一路风尘仆仆啊。”
“都是为了工作,不辛苦,”秦欢乐客气道,“我是秦欢乐,延平市局刑侦支队的,之前咱们电话联系过,这位是武正凯,也是我的同事,是和我一起来执行本次押运任务的。”
武正凯推拒掉了对方帮自己拿包的客气,一转头,“诶”了一声。
岩桐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眼,“怎么了?”
“没、没事。”武正凯其实是在搜索颜司承的身影,刚刚秦欢乐在介绍的时候,忽略掉了对方,武正凯原本有心补上,可这一转身,却发现不知何时,居然不见了这人,稍微有些讶异,一时又想起秦欢乐临行前的嘱咐,还当颜司承的身份不宜外泄,也没敢多嘴,只拿话敷衍了过去。
但他这一下倒是吸引了岩桐的注意,看着他泛青的眼眶笑道:“武警官,你这也是刚从任务上下来吧?”
他原本也是有口无心的。
闹得秦欢乐和武正凯两人倒有些讪讪起来。
秦欢乐“嘿嘿”了两声,“轻伤不下火线嘛,都是应该的。”
武正凯也赶忙帮着岔开话题,顺嘴说道:“之南的警官队伍素质真是过硬啊,岩警官这身高,好像比秦哥还高一点儿呢,就算在我们延平,也是不多见的。”
岩桐大概是习惯了被人调侃身高的问题,也不介意,开玩笑道:“我阿妈说我是狗尿苔长窜了,有点儿基因突变的意思吧,我们家族个子都不算高,”他说着看向秦欢乐,“秦警官呢?”
“什么?哦哦,你说身高,”秦欢乐也没有逮着谁就诉一波身世的癖好,只说,“我们全家都高,全家都是狗尿苔。”
“哈哈哈,”岩桐胸腔微微震了震,“秦警官还真是幽默。”
“这个这个,幽默谈不上,”秦欢乐在支队也是谁逮着谁损的主儿,忽然给人正正经经的架在高台上,实在是不习惯,“你也别叫什么秦警官了,显得忒客气,咱们都是一个系统的兄弟嘛,你就叫我老秦吧,叫他就,小武,大家都随便点儿。”
武正凯忙和对方叙了年龄,没想到岩桐看着年轻,却比小武大了四五岁,忙也叫了一声岩哥。
岩桐打开后备箱,小武没啥行李,只把自己的双肩包放了进去,秦欢乐心里一直还晃着范儿呢,见没人看着,忙觑着眼睛往四周人群里去找颜老师,两人分开时虽然说好了,但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忽然分别,他心里还是有种难言的患得患失。
这颜老师也是的,人群里冒个头,朝他挥挥手也好啊。
脑子里一溜号,动作就耽搁了下来。
走过来看情况的岩桐,和放好自己背包的武正凯,从两侧都伸出手来,意图帮他抬行李箱。
秦欢乐这才反应过来,忙也伸手去抬,嘴里瞎客气着“不用不用”。
武正凯听话的收回了手。
岩桐却按着秦欢乐的手背,就势一起使力将箱子放进了后备箱,“秦哥你真是客气,不是说你们东北人都豪爽嘛。”
秦欢乐看他压下了后备箱盖子,背手在身后衣襟上不自觉的蹭了两下,“豪爽也分什么事儿。”
武正凯坐进了后排座位。
岩桐也没问,就直接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才从车头前面绕到驾驶位,坐进去笑道:“我看着两位脸上都有倦色了,咱们先去住的地方吧,两位好好休息休息,洗个澡,补补觉,或者吃吃我们地方特色的小吃,哦,对了,住的地方安排的是我们市局的招待所,就在市局街对面,二位没什么意见吧?”
秦欢乐边系安全带边说:“没意见,不过住宿先不急吧,是不是先去局里办个手续......”
岩桐启动了车,“有个情况,没来得及和二位讲,电话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所以就想着当面再说的。”
秦欢乐偏头看他,“怎么了?”
岩桐开车时又把墨镜带上了,从车前抓起一个红色的袋子,捡出一块儿什么放进嘴里嚼着,还顺手递向秦欢乐,“这个嫌疑人的情况,你了解吧。”
秦欢乐接过袋子,见上头斗大的两个字写着“槟榔”,猎奇的也没含蓄,挑出一块儿来就往嘴里塞......入口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倒没什么,于是直接不留余地的咀嚼起来,可不到三口,就让一股从前味觉盲区的神奇气味窜上了脑门儿,又不好直接当下就吐出来,只能拿舌头往旮旯怼着,憋得脸颊通红。
“知、知道,咳咳,我的妈,这什么味儿啊!”边说还边坏心的把袋子递给了后座的小武,不住的撺掇着,“武儿,来,试试,开启人生新纪元的时候到了。”
小武不知者无畏,也尝了一块儿,倒是没有秦欢乐反应那么大。
没看到自己预想中的反应,秦欢乐有些兴趣索然,口袋里摸出张起了毛边的纸巾,偷偷吐掉了嘴里的东西。
没想到他的小动作全被岩桐看在眼里,笑问:“不习惯?”
秦欢乐点点头,捡了个婉转的说法,“地域差异吧,还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岩桐道:“我是因为最近在戒烟,所以才嚼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这个味道,任何东西的口味,都是因人而异的。”
这算是给了秦欢乐一个台阶下,他瞄瞄在后边嚼得口舌生津的武正凯,顺嘴溜达出来一句,“你也是因为有娃,媳妇儿不让抽烟啊?”
岩桐愣了愣,颇为正色的侧头看了一眼秦欢乐,才说:“我单身,”顿了顿,又问,“秦哥孩子多大了?”
秦欢乐一本正经的说:“上大学了。”
武正凯后面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岩哥你别介意啊,秦哥他就是愿意开玩笑,他也是单身,只有我成家早,也有孩子了。”
“是嘛,”岩桐应了一句,抿嘴笑了笑,“那你是前辈了。”
秦欢乐又问回那个嫌疑人的情况。
他之前看过资料,这位要被异地押运的嫌疑人,叫康锋,男性,四十四岁,是个上过全国通缉名单的要犯,四处流窜作案,抢劫杀人,就没有他没犯过的事儿,后来中间突然销声匿迹了一段时间,没想到竟然是跑到了山高路远的之南来,一口气入室抢劫盗窃了二十多起,要不是他的同伙倒戈,估计眼下也未必抓得到他。
这人奇就奇在,每次入室抢劫前,都有法子主动哄骗了房主主动打开房门,或是窗户,而且逃跑后,受害人们都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会惊觉家中贵重财物遭遇了洗劫,待警方上门取证时,现场早已被消磨干净了。
康锋当年在延平有过一起杀人抛尸案子,本次押运他回去,也是为了让他指认当年的犯罪现场的。
“临时有了个新情况,还要他再配合一下,估计有个两三天也就差不多了,所以两位可能还要在之南等一等。”岩桐解释道。
这也是常有的情况。
秦欢乐当然配合,“好的,那我们就随时待命。”
岩桐道:“随时待命谈不上,确定了时间,我会提前通知你的,在那之前,二位可以放心的休息,像我说的,逛逛景点,看看山水,吃吃小吃,都可以的。”
小武在后面接话道:“要真是这样,那真是投秦哥所好了。”
岩桐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小武揶揄道:“秦哥最大的爱好,就是享受美食,在延平市局,那可是有名的美食品鉴师。”
秦欢乐撇了一下嘴角,心里翻了个白眼,发誓等回了延平,一定要把那个对小武嚼舌根的”长舌妇“给揪出来!这丢人都丢到之南来了,也真是够可以的!不过,另一方面来看也算是好事吧,有两天时间,倒是可以让颜老师有充足时间调整一下身体状态。
他想得出神,漏听了小武和岩桐之间的几句对话,再回过神儿来,就听岩桐笑着说:“那就这么说好了!正好我可以申请调休,既然小武要去拜访老同学的父母,那就由我陪着秦哥来个之南两日游吧。”
镜像无间(十五)
怎么莫名其妙的成了这么个安排?
秦欢乐一脸懵。
可另外那俩人好像并不介意他的回答,也似乎是他刚刚一直的沉默给了岩桐什么错觉,以为他已经默认了,所以接下来便开始和武正凯聊起了去远郊寨子的通行班车问题。
秦欢乐想拒绝,或者哪怕就这个问题的可行性再来几句学术性探讨,却因为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气口,又实在不好突兀的插话而暂时作罢。
人家岩桐热情好客,他伸手打不下去笑脸人,一路闷闷。
招待所的条件说不上太好,但也简洁利落,房间不大,陈设不过简单的一张单人床,一张电视桌,又因为这里气候四季宜人,所以连空调电风扇一并省了,地面上还是早二十年前在延平很流行的那种方块花纹瓷地砖,不过床单雪白整齐,卫生间也很干净。
秦欢乐没什么好归置的,武正凯那边已经联系好了班车,不愿意让招待所再为自己单开一个房间,只借用秦欢乐的卫生间冲了个澡,就去赶车了。
房间一空,秦欢乐就开始满屋子举着手机连wifi,好不容易开着窗户,蹭到楼下一家小吃店的信号,还是时断时续的磨人,只能忍痛开着自己的流量。
这房间四壁都单薄得很,看起来就不太隔音的样子,隔壁住不住人不晓得,他觉得总归还是顾忌一些比较好。
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颜司承的行踪安全,没急着洗澡,只随手把上衣脱了,赤膊趴在床上,发了条语音消息:“颜老师,我已经安顿下来了,你去哪儿了?你现在来找我,还是我去找你?”
半天没动静,他耐不住性子,又拨了个电话过去,却一直没人接,还待再拨,就听见房门被一下推开了。
他应声回头。
站在门口举着手的岩桐也有几分尴尬,解释道:“没想到你没锁门,我原本要敲门,结果,直接就开了。”
刚刚送了两人到招待所,岩桐就挥手开车走了。
秦欢乐还以为他是有什么急事,没想到这才不到二十分钟,对方就又回来了。
他赶忙站起来,还当是工作的事,迎了两步,不解的问:“有新情况?”
“没有,”岩桐目光微沉的看了看他,稍微一顿,随即笑道,“我已经请好假了,想来看看你的打算,是想现在出去转转,还是下午再出去?”
秦欢乐想起这茬事儿来,赶忙推拒:“你怎么还当真了,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安排就成,你忙你的。”
“我不忙,我已经请好假了,其实你们不来,我也是打算这个时间调休的,前面突击审案,已经连续三个月没有正经休息了,正好用这个当借口也给自己放松一下。”岩桐说。
秦欢乐忙道:“那就更不要麻烦你了,我太知道休假的不容易了,你肯定积攒了不少家里的事情,你不用客气,我这么大个人,活蹦乱跳的,自己可以......”
“欢乐,你是......对我有意见?”岩桐神色中居然有一些幽怨。
“欢乐”这俩字一出,秦欢乐就忍不住暗自一哆嗦......他记得真真儿的,刚刚有小武在场的时候,岩桐都是叫自己秦哥,这怎么忽然就换了。
他手背在后面,念头一转,手指训练有素的给快捷按键中的号码发了个“s”,下一秒,果然就有视频通话拨了过来。
他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冲岩桐点了点头,才按下了接通键。
穿着制服的龚蓓蕾,顶着一张被滤镜柔化后显得过分美艳的大脸,瞬间就霸占了整个手机屏幕。
额......秦欢乐感觉自己都跟踩了电门了似的,真是止不住的哆嗦,却故意一脸歉意的小声对岩桐说:“不好意思啊,这我领导。”
他把“领导”两个字说的暧昧十足,继而才转向屏幕,娇嗔着来了一句:“darling!”
屏幕里的龚蓓蕾眨巴了几下大眼睛,嗓子里像卡了鸭毛似的,语气吊诡的回了句:“honey......”
秦欢乐对着她使劲挤了下眼睛,龚蓓蕾不明所以,虚张声势的刁蛮中带着一丝街边算命先生套话中才有的试探,嚷道:“你......太不像话了啊,下车了也不和我汇......报?”她觑着眼睛打量秦欢乐的神色,见对方隐晦的点了点头,才继续往下胡诌,“不是给你订过规矩嘛,早请示晚汇报,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离开我的视线,我就收拾不了你了,要敢出个什么幺蛾子,看我回来怎么......啊......你懂的!”
“是是是,我怎么敢,我肯定踏踏实实......”秦欢乐都想给龚蓓蕾手动点赞了,精神一松......
手机忽然易主,!
岩桐一脸开朗大方的笑意,直接对着屏幕上的龚蓓蕾热情的说:“嫂子是吧,我来说,其实是这么回事......”
秦欢乐眼睛一瞪,几次伸手过去,都被岩桐侧身避开,也不好再生抢。
结果没几个回合,龚蓓蕾这个二五眼就被岩桐逗得花枝乱颤,一个劲儿的嗲声说:“这么回事啊,那我家老秦就拜托给你了,有你在,我也就放心了,你们好好玩啊,等啥时候你来延平了,我再好好招待你。”
“好的好的,嫂子你放心,全交给我!”岩桐笑着挂断了电话,递还手机。
秦欢乐已经不太知道自己是谁,以及自己在哪儿了,手机很快进来了一条“叛徒”的信息,龚蓓蕾连发了三个感叹号过来,问:“刚刚到底是个什么剧本?快说说,我表现怎么样?”
秦欢乐已经原地自闭,完全不想理她。
不过,至此,他也已经基本摸清了岩桐这个人的套路,那就是为达目的,软硬不吃。
当然,这种形容,并不带任何贬义。
这人看起来像是个热情好说话的,可实际上却自有一套固若金汤的坚持,比如秦欢乐已经代入他的思维模式,暗忖自己如果说要去办私事,那岩桐一定会提出和自己一起去,如果说有朋友要来找自己,那岩桐一定会说带上你朋友吧我们一起,如果说自己要洗澡休息呢......
岩桐大大方方的在门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用急,我等你。”
总之这人心里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就算撞上南墙,恐怕也是要徒手攀援过去的。
区别于老孟那种带着书生气的世故,也区别于自己这种小事上没啥原则的稀里糊涂,岩桐这种人要是他在延平市局的同事,那估计还真够自己喝一壶的。
秦欢乐眼神微微的闪了闪,与这种人打交道,除非奔着翻脸去,否则很难拒绝成功。
当然这也是他小人之心了,说起来人家毕竟也是一番好意。
再说颜老师那边又一直没消息。
秦欢乐最终只得妥协的点点头,笑道:“那我先去洗澡,麻烦你等一等。”
岩桐仍然笑得灿烂冁然,“荣幸之至。”
秦欢乐洗澡的时候还不甘的想着,难怪肖局是八只眼睛也看不上自己,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自己一要坚持什么,就很容易流露出带着猥琐的涎皮赖脸气质......颜老师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瞧不上自己?哎呦,得改,得改!
这电光火石的一想,整个人瞬间转变了态度立场,延平又没有一个叫岩桐的人,自己学学他,向高级感靠拢,谁还能告他个侵权抄袭是怎么着?
这个这个,脱胎换骨,就在今朝啊。
阿q附体之后,他从卫生间走出来,对岩桐的态度不由得也软化亲切了起来。
吹风机在电视柜底下。
卫生间都是蒸腾的水汽,秦欢乐甩着头发,走出来吹湿发,叫这老式的吹风机轰鸣的脑壳嗡嗡响。
岩桐十分自然的走过来,顺手拿起搭在柜子上的毛巾,帮他擦着落在肩膀上的水迹。
“咱们先去吃午饭吧,你舟车劳顿,不适合太油腻的,入门款,先从饵丝开始怎么样?”
秦欢乐吹了个半干,受不了噪音,干脆就放下了,拉杆箱里随便掏出一件黑色的t恤套上,笑道:“可以啊,早就听说过,不过一直没有尝试过,这可是你们这儿赫赫有名的小吃啊,其实跟米粉类似吧?原料也是大米是不是?”
“对,没想到你还真了解,我之前也和北方过来的朋友介绍过一次,可对方一听饵丝,还以为是木耳切成的丝,”岩桐表现着恰到好处的恭维,“看来小武说的话,还是有根据的,你确实是个美食品鉴专家。”
“对,俗称吃货,但你要非得叫我这个高大上的学名,我也能接受,”秦欢乐撸了一把头发,简单的抓了抓,两手插进口袋,“那咱们腿儿着去?远不远啊?”
岩桐又专门请教了一下,才明白“腿儿着去”的意思,“那还真不行,咱们得开车过去,路程通畅也得一个小时吧,我找的这家饵丝店在镇上,比市里的地道好吃,吃完呢,刚好顺路去我们附近的一个景点,也是‘非遗’,叫流霞洞,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
秦欢乐诚实的摇摇头,“我的心力都耗费在吃上了。”
岩桐眉眼弯弯,耐心的解释,“我们这里旅游开发刚起步,大家不了解也是正常的,流霞洞就是一座大型的溶洞,里头都是不同地质年代发育生长起来的钟乳石,十步一景,挺壮观的,名字由来是因为这洞深处有个天坑,能投进来光线,夜晚月光洒进来,像织锦流霞,咱们赶不上晚上参观了,不过也是非常值得去看看的。”
秦欢乐机械的点头,“名字挺诗意的,不过可能还是你讲的比实物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我这人,对景点的感知力一向比较弱鸡。”
“所以我自告奋勇当导游,可不是华而不实的,”岩桐玩笑了一句,又说,“晚上回市里,再带你去我们这儿著名的酒吧街逛逛吧,依山傍水建的,也挺有特色的,对了,欢乐,你酒量怎么样,能喝点儿吗?”
说着话,两人已经从招待所里走了出来。
“也得看情况,心情好的时候,多少能喝点儿。”秦欢乐边说边举目去找去车站接自己回来的那辆车......可招待所门前,只停着一辆豪牌越野车。
在他发呆的时候,岩桐已经伸手替他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非工作时间,还是开我自己的车方便,上车吧,咱们出发。”
秦欢乐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
以前不觉得,现在呢,越来越有些隐晦的自卑情绪了。
年纪一大把,一毛家业没攒下,更别说什么老婆本了,嗨,吃喝拉撒睡如今还挂靠在颜老师名下呢,弄得跟个倒插门似的寒碜。
按理说他这么些年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又孑然一人,还一向以“抠门儿”在市局有口皆碑、闻名遐迩,十年下来,好说歹说也该有些积蓄......
诶?说起这个来,他才恍然发现,上次转给春叔的钱,应该早都不够用了,掐指算算,以春叔那周扒皮的属性,怎么会如此安静?这实在不符合他的性格啊。
不行,这次任务回去,得试着找找这老小子的下落。
他感到身前微动,不禁垂眼一看,才发现是一旁的岩桐探身过来,亲自给他系安全带,见他看见了,眼睛弯了弯,又伸手到他身侧,调整了椅背的斜度。
“我看你总有些走神儿,是不是昨天晚上没休息好?这么着吧,路上的时间,你就安心睡觉,我尽量开得慢一些,平稳一些。”
秦欢乐脸得多大,才能如此厚颜无耻的让人家第一次见面的同事给自己当司机啊,连说“不用”,确实也有点儿为自己的不礼貌感到抱歉,“我这人容易溜号,你别介意,我不累,真的,以前工作忙起来,连着来几个通宵,用凉水洗把脸,立马又能跟打了鸡血似的,”想想又客气了一下,“而且好不容易有机会来这么山明水秀的地界,不体会体会也太亏了,哪能睡觉啊。”
“你们也这么忙吗?”岩桐开车确实很稳。
提起工作,秦欢乐不胜唏嘘,“是啊,好像总有干不完的活儿。”
“都这样,看着我们之南不大,事情也是接连不断,也难得有个空闲的时候,”岩桐随意的说,“不过那这么忙,你还能坚持健身,很难得啊。”
秦欢乐反应了一下......这个......哦......刚刚......额......
“哦......也没刻意,就是我这人有点儿多动症,上蹿下跳的权当健身了。”他敷衍了一句,暗想自己一天到晚被春叔敲诈勒索的毛干爪净,哪还有那健身的闲钱。
车窗外一派小城的岁月静好。
他又有点儿想颜老师了。
镜像无间(十六)
车越开越荒僻,通往卖饵丝的店铺,只有一条堪堪两车道的水泥路。
要想富,先修路。
这话一点儿不假,在物联网如此通达的今天,闭塞的交通,已经成为一个地区发展最大的掣肘与阻碍。
而据说从这小镇再往景区去,则连水泥路面都没有,只有土路,也难怪岩桐会开一辆越野车出来了。
但秦欢乐暂时没有心情想这个,反而更烦愁眼下的选择问题。
他眉头深锁,抱臂仰头,看着店里斑驳墙皮上贴着的泛黄简易菜单,左右脑互殴,“酸辣饵丝......鸡枞扒肉饵丝......酱炒饵丝......番茄肉碎饵丝......小锅吊烧饵丝......”一边嘀咕,这个唾液就一边不受控制的大量分泌,搞得他腮帮子都开始酸胀起来。
岩桐在边上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他说话,跟着他的视线仰头看了看,忽然笑了,招呼着一边的老板过来,用当地话说了几句。
那老板连忙点头,往后厨去了。
秦欢乐一个是没听清,再者即便听见了也是听不懂,干脆直接问道:“你是不是嫌弃我太磨叽了,替我下决心了?其实按说是这么个道理,我光看名字实在是选择困难症爆发了,还不如直接请教你,请你来给我推荐一个。”
岩桐看他,笑及眼底,“你相信我的推荐?口味这个东西,毕竟很难说的,还是因人而异。”
“我看你一路都没嚼槟榔了,”秦欢乐耸耸肩,坐到餐桌前,“你这么细心又体贴,呦吼吼,肯定没问题,我就等着你替我选择得了。”
岩桐从竹筒里抓了四根筷子,两个汤匙,一起摆在一个小盆里,用一旁的滚烫开水冲洗了一下,才按顺序摆在了秦欢乐面前。
这一举一动,弄得秦欢乐还有点儿感动,仿佛从对方的小动作里,看见了往昔那个小意服侍颜祖宗的自己。
院子里散养着店家几只红毛的走地鸡,雄赳赳气昂昂的,秦欢乐对乡野生活多少还是有几分新鲜感,哈着腰撅着屁股,嘴里“咯咯咯”的逗着鸡叫,不仅没有招惹过来,反而将那几只鸡吓得跑向更远处了。
“你平时应该很少接触大自然吧?”岩桐看在眼里,开着玩笑,摘下墨镜随手扔在了桌面上。
这一点秦欢乐自己也由衷的反思,“城市森林就是我的家,虽说延平不是一线城市吧,不过到底是省会,又是老工业基地,到处都是钢筋混凝土,我确实打小就习惯了。”
岩桐给他到倒了一杯水,吹了吹,才推过去,“大城市有大城市的便利,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闲情逸致,像我,就喜欢山山水水的,什么都不干,就看着,也觉得待得亲切,自由。”
“是嘛,那不错啊,不错。”秦欢乐一脸的职业假笑,“那说明你进化的比我进化的好,这属于基因优势。”
岩桐挑眉,“哦?怎么说?”
秦欢乐一摊手,鬼扯道:“瞧瞧咱们那些大叔大妈们,就因为基因的底色是农耕民族,甭管到了哪个国度,也能给花园拔秃了种上韭菜、大葱,”他竖起一根拇指,“极致优秀!”说着又看看岩桐,“你这种呢,基因传承的就更彻底了,亲近自然是人类的天然本性嘛,不像我,基因就像断代过,吭哧瘪肚的传到我这里,缺心少肝,脑袋里少弦儿,就爱干点安于现状的事儿,不瞒你说,今天要不是你,我是肯定不会跑这么远出来的,忒折腾,而且,我还怕蚊虫。”
他有一些地域性用词,岩桐并不能完全理解,只能靠意会,半猜了个大概其,“兴趣都在于培养,这趟任务之后,你要是有兴趣,不妨休个长些的假期,来我们这儿住一段时间啊。”
“哟,包吃住吗?往返的火车票能给报了不?”秦欢乐顺杆爬上来。
岩桐点点头,颇为认真的说:“可以啊,这点地主之谊还是不在话下的,那我们就这么定了?”
又定?什么啊就定了!秦欢乐十分后悔自己这张破嘴,没个把门儿的也不分分场合。
“定是不能定的,俗话说,计划他赶不上变化快,你要总这么较真儿,我可再不敢和你开玩笑了。”
岩桐微微一笑,长久的看着他,却也没再说什么。
厨房那边隐隐有声音传来。
老板和一个年轻小伙子,合力抬着一个长条的木案走出来,将那木案打横着放在了秦欢乐这边的餐桌上,大概是心知语言沟通是个障碍,也没说话,只是十分客气的边笑,边向秦欢乐做了个“请”的姿势。
秦欢乐嘴巴微张,有些错愕的看着岩桐,“这......”
不是他没见过大场面,可这面前一套十八个碗,盛放着菜单上所有口味做法饵丝的阵势,还是大大的超出了他刚刚的心理预期。
“我说小岩啊,你这......放在我们延平,这就是土豪才有的‘炒一本’啊,”他又不是饿死鬼托生的,这是要拍大胃王段短视频吗?“不是,你是不是对我的食量有什么误解啊?小武他就是瞎扯淡,是道听途说!”
岩桐却并不以为意,像是极平常的对老板说了几句什么,让他们各自忙去了,才解释道:“我看你难以抉择,就索性帮你都点一遍,你每个尝一口,看喜欢哪个,就多吃点儿,不喜欢的也不用在意,这分量都是正常分量的一小半......”
“小半也不少啊......”秦欢乐打断他,“这太浪费了,真的,浪费粮食,非常可耻,趁着还没动筷子,还是撤下去吧,看还有没有其他客人需要,或者这钱我来付,请老板送去给镇上的人,看看谁还没吃午饭的,啊?”
岩桐见他说得认真,也正色了一些道:“你不喜欢的口味,我来吃啊,你是不是忘了还有我呢,放心,不会浪费的。”
“这......”秦欢乐将信将疑,话又不能说得太绝对,万一人家岩桐真的食量大呢。
岩桐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硬是把筷子塞了进去。
秦欢乐“受宠若惊”之下,虽然态度妥协的吃起来,可这小插曲却把美食原本的风味给淡化下去了一多半。
虽也不至于到味同嚼蜡的地步,但每每一想,都感到腮帮子打颤。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呀?”秦欢乐问了一个出口就后悔了的问题,“我就是瞎好奇,你不用回答也可以。”
岩桐先紧着秦欢乐试吃了一个口味,见他脸上并未流露出喜爱的神色,才接过那半碗吃了起来,闻言敛着眼睛,勾唇顿了顿,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边吃边不经意的说:“我不是对谁都这样的。”
秦欢乐颇为出戏的在心里打了个响指,咆哮道:学到了啊!学到了!
“咳咳,我说小岩啊,门口这几只鸡真不错。”
岩桐怔了怔,弯儿转的太急,有些没太懂。
秦欢乐扯着破锣嗓子,“你这不行啊,你应该说,只要你喜欢,这片养鸡场我承包了送你!嗯?没懂?这和承包鱼塘不是异曲同工嘛!嗨,看来咱们之间还是有点儿文化壁垒的。”
岩桐的表情始终带着些不动声色的沉稳,似乎从不会表露什么过于外放的情绪,也似乎总有一种尽在掌握的泰然,他笑着又给秦欢乐试了个新口味的饵丝,忽然问:“你和嫂子在一起多久了?”
秦欢乐眉间一动,收回了夸张的表情,“有......好几辈子了吧。”
岩桐显然把这当成了玩笑,“那嫂子挺幸运的,能每天都和你这么有趣的人相处。”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秦欢乐对这话颇为受用,不免也带了几分客气,“他这人吧,特别淡定,但有时候执着起来,也真是够呛,诶,别说,有些地方,还真和你有点儿像。”
岩桐的笑意更浓了,“我听说,一个男人从初恋开始,往往一辈子喜欢的对象,都是同一个类型的人。”
他说完就看过来,话中似有未尽之意。
可以秦欢乐此时的脑回路,只觉得对方这话细想起来十分有道理,他情绪更为和缓放松,还是第一次毫无负担的在外人面前装大尾巴狼,谈论自己的“另一半”,就像身怀异宝的人,不嘚瑟嘚瑟,显摆显摆,总归是一种缺憾。
然而对方的态度却像是点到为止,并没有以此为发端,再和他就这个问题继续探讨下去。
两人最后也没吃完这十八碗饵丝。
岩桐根本没有付钱的动作,拉着他上车,只说记账就好。
秦欢乐心里打鼓,还当打白条之风,在之南盛行,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从后门拐进去,悄悄拉了刚刚抬案板的那个小伙子,死乞白赖的要给人家塞钱。
这小伙子的普通话倒还过得去,一边推拒,一边解释,从这镇子开始往西的一大片山区,都是岩家的,他们一镇的生计都仰仗于此,所以是绝对不能收岩桐饭钱的。
敢情......这岩桐还是个超级富二代来的。
秦欢乐霎时觉得自己想要拷贝人家气质的计划又要胎死腹中了。
也许是吃得太饱,也许是昨夜一夜未睡的困倦感迟缓的袭来,秦欢乐在往流霞洞去的路程上,终于不能自抑的泛起困意来,嘴里上一秒还插科打诨的说着话,下一秒眼睛已经合了起来,脑袋一点一点的,瞌睡的彻底而踏实。
一觉无梦,醒来时,已在简易的停车场,停了不知道多久了。
秦欢乐揉揉惺忪的睡眼,没看到岩桐,只看到汽车前挡玻璃外垂下的两条大长腿——是岩桐坐在了车顶。
秦欢乐身上还盖着岩桐的一件外套,有淡淡的古龙水味儿。
日头已经有些西沉了。
放眼大山大水之间,一片野趣盎然。
秦欢乐推门下了车,仰头看了看岩桐,见他坐姿开阔,两肘搭在膝头,正在遥看远方。
“不好意思,一时没忍住,就睡着了,让你白等了这么久。”
岩桐偏头看了他一眼,这样居高临下的视角下,意外显出了丝倨傲的错觉,“没关系,我看看风景,也不错。”
秦欢乐惭愧在前,客气的搭问:“这里风景真是不错,空气也新鲜,”他脑袋还有些昏沉,用深呼吸加快着清醒,“这空气完全可以罐装出售了哈,”顺着岩桐的视线,远处曲流上还有一叶竹排,撑船人的鱼篓上,似乎还有只黑色的鱼鹰,使他不禁带了些真情实感的唏嘘起来,“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我从现在开始,真要实名羡慕了你们了。”
“山水都好,就是待久了,也是寂寞的。”岩桐忽然说。
“嗯?”他声音有些飘忽,秦欢乐没太听清。
岩桐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山水之间,表情微肃,“你真觉得这里景色好吗?”
“当然。”秦欢乐点头。
岩桐倏然侧头看下来,定定的问:“那要不要留下来?”
秦欢乐顿了顿,掏出手机来看了一下时间,“还是算了,山路难行,夜路估计更难走,咱们也别看流霞洞了,现在就返程回市里吧。”
岩桐眼神黯了黯,顿了一会儿,才顺着他的话说:“来都来了,不打卡太遗憾了,走吧。”
“还是别了,听你介绍也是一样的,而且这自然风光......”秦欢乐边说边看岩桐从车盖上跳下来,下意识往后让了一步。
岩桐站稳,朝旁边一指,“从那儿进去,绕一圈出来,不过半个小时,走吧,咱们别留遗憾。”
既然时间并不长,一味推拒还不如客随主便,秦欢乐没再说什么,跟着岩桐往洞口走去。
门口立着一个简易售票亭,可里面居然连人都没有。
生意居然如此寥落。
秦欢乐暗想,对方如此执着把自己诓过来,该不会是因为自家生意惨淡,想让他回延平在亲友同事间帮着推销打广告的吧?那......倒也算用心良苦了。
他刚刚在绿皮车上习得了同理之情、悲悯之心,不禁有些同情起岩桐来,身体力行的配合起来。
说起这钟乳石的溶洞,除过规模大小之分,各地的景观形态基本上大同小异。
全国这样的溶洞景区还有不少,噱头更大的,无外乎人为赋予它一个凄美的故事,或是大富大贵的好彩头,打上五颜六色的射灯,营造些梦幻的视觉效果,再给些异型的钟乳石命个名字......差不多也就这样。
秦欢乐早前在网上看见过不少类似的。
只是没想到,这流霞洞内的开发,竟然可以原始粗放到......近乎一无所有的地步。
入门便是一股湿热黏腻的凝滞空气。
秦欢乐一路行来,脚下甚至很少有开凿整齐的台阶,环形的内部结构,一直引着两人逐渐向下迂回行进。
洞壁都浸着一层水汽。
缺少了五彩射灯的钟乳石群,嶙峋突起,孤影幢幢,千万威峰犹如千万匕刃,刀刀戳在游人的神经上,把秦欢乐慌得五迷三道起来。
“这这这,这还有多远的路啊?”他全身像被黏腻感束缚住了,跟在地上一排简易小白灯的指引,只能大概看得清脚下路面,脸颊止不住的抽搐。
“快了,”岩桐大概是走熟了,状态倒是比秦欢乐轻松很多,转角时还会回身擎住对方的手,牵引着他向前走,“打卡得打在地标处,最有名的那片钟乳石,还得再往下,你要是走不动了,我可以背你啊。”
这就是开玩笑了,秦欢乐一哂,“我有个不成熟的小建议,这个,自然资源,也离不开人工维护,当然了,要是纯粹出于保护的原则,那没话说,可要是想吸引游客,我看这里面......也太黑了,空气也不流通,缺氧啊有点儿,”他微微喘了一下,倒了口气儿,“别的、别的都不说,太暗了,真的太黑了、这里。”
不是他矫情啊,要是有幽闭恐惧的人,这时候估计已经发飙了。
漆黑不知通向何处的山洞,安静的只有微乎其微的滴水声,真是越走越瘆人得厉害。
“低头!”岩桐走在前面引路,步伐一直不疾不徐,两侧洞壁渐窄,很快只能哈腰屈膝,像秦欢乐这样长胳膊长腿的,还得微微侧身才能通行,岩桐时不时就要出言提醒他注意规避洞壁。
在终于挤过了只有一米左右高度的小洞后,面前的空间终于宽敞起来。
有个词儿,叫别有洞天。
只见一排十几米高的巨大钟乳柱巍峨耸立,很有些气势恢宏的意思。
往外几尺,便是一个环形的天坑,最上方隐隐有天光流射下来,视线虽然依旧幽暗,可已经远比之前好了太多。
秦欢乐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叹为观止,身在其中,顾不上那点儿小抱怨小牢骚,第一反应,就是掏出手机来拍照留念。
岩桐却用手掌盖住了他手机上的摄像头,笑着说:“咱有专业的,用相机拍吧。”
秦欢乐木然回头,才发现不远处隐在暗影的一隅,居然支着三脚架,放着专业的相机。
这......倒也常见,尤其各大私人景点,专门以强制照相诱骗游客消费。
可连个照相的人也没有,这相机就像是专为摆在这里,等候他们俩到来的。
画风一时稍显诡异。
岩桐却自然而然的拉着秦欢乐在石群前面站好,自己跑到相机后面,看了看取景框,笑道:“刚刚应该有个自驾团队的,呵,拍了不少啊,不过这取景框调的刚刚好,倒是方便我们了,来,你站好,我直接按下快门就行了。”
镜像无间(十七)
一句话,再次打消了秦欢乐的疑虑。
他昂首挺胸,摆了个英姿飒爽的pose,全当自己是个普通游客,要留一张人生俗照。
而且这还是硕果仅存的未被开发完全的景点儿啊,以后要是名声大噪起来,他也能吹嘘一下不是。
闪光灯亮了一下。
秦欢乐好奇的往这边走,“怎么样,把我天纵英才的帅气都照下来了吗?我看看,有没有闭眼睛啊......”
照相机上的红灯闪了闪,岩桐眨了眨眼睛,“哟,没电关机了......看不成了,你着急吗?不着急就等回头,我把照片传给你,对了,你想要电子版,还是冲洗出来的?要不我给你冲洗出来塑封一下吧,也方便带。”
“那也有点儿太傻了吧,不用不用,你就传电子版给我......”秦欢乐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诶,不是,怎么就......没电了?我看看,我工作中也总得鼓捣这些设备,我......”
岩桐那边已经掏出了电话,接通后,语气倏然严厉起来,高声斥骂道:“工作时间玩忽职守!一个个都到哪里去野了?门口接待员也没一个,照相设备也不收,快过来一个人,带上电池,快!再这样,把你们都开除!”
秦欢乐听得是一愣一愣的,忙偷偷拽了拽岩桐的袖子,“行了,差不多可以了,都不容易。”
岩桐挂断电话,抱歉的说:“咱们等一会儿,我让他们带着电池过来了。”
“那倒也不用,我没有这么急,回头,你回头传我,一样的,走吧,我这还真有点儿缺氧。”秦欢乐不是装的,呼吸真是有些困难,耐受力在洞穴里受到了降维打击。
“不等了?那也行,咱们出去吧,我看你的脸色也不太好。”岩桐抬手用手背试了试秦欢乐的额头。
秦欢乐讪笑了一下,“我又不是小孩儿,不至于哈。”
岩桐也跟着笑了笑,牵着他的手,往另一层的狭窄洞口走去。
一路疾行,没再耽搁,有了约莫一刻钟,秦欢乐终于再次呼吸到了顺畅的空气。
回去的路上,天光都有些迷蒙了起来。
岩桐车里居然放着爵士。
配着车窗外的山景野趣,竟然意外的契合。
秦欢乐笑着说:“下午睡那一觉还真是沉啊,把沿途这么好的景色都给错过了,挺可惜的。”
“这有什么,”岩桐回应,“只要你喜欢,我再带你来就好了,多少次都行。”
“那倒也不用,”秦欢乐连连摆手,“凡事都是过犹不及,留点儿余地啊,留点儿念想啊,才是最好不过的。”
“是嘛,”岩桐抿着嘴唇,笑了一下,“那你比我有境界,我是做不到这样的。”说着声音又由弱转强,朗声道,“晚上想吃什么,是要你感兴趣的,还是我推荐的?”
秦欢乐笑道:“最好能找一家可以普通话沟通的,让我也找点儿存在感,”他微微顿了一下,“你看饵丝的老板,就一句普通话不能说,可你景区的员工,就能听得懂你用普通话骂他们,哈哈,要是你也用方言骂他们,我连想说情都无从下口啊。”
车身微微艮了一下。
不过石子路也是难免的。
岩桐道:“年轻人就好一些,上了年纪的......你也懂的。”
秦欢乐点点头,掏出手机看了看,不觉叹了口气,一整天下来,完全没有颜老师的任何消息,这人来时说的那些话,难道是逗自己玩儿吗?
“怎么了?”岩桐侧头问。
秦欢乐摇摇头,“我这手机信号真是一言难尽,你用什么手机?强悍的很呐,我看见你在溶洞里,还能拨出去电话,你介绍介绍,回头我换手机的时候,也有个参考。”
岩桐直接拉开秦欢乐前面的屉柜,拿出一个全新包装的盒子,放在他腿上,“正好有新的,你拿去用啊,不过信号好,主要还是因为我用的是本地卡,你的异地漫游,肯定要弱一些。”
秦欢乐想问的问题都问完了,没必要无功受禄白顺一手机,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外包装,有口无心的夸了夸,又原封不动的塞了回去。
回到市区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岩桐带着秦欢乐来了之南当地最热闹的酒吧街,此时霓虹闪烁,轻歌曼乐,确实很有情趣意境。
酒吧街是附属在当地最中心位的商业街边上的,白天大多是餐吧,夜晚转换场景变身酒吧,不过大多也是清吧,会有驻唱歌手,唱着清越的民谣。
商业街的起始点,就是一座圆顶青山。
在酒吧街任何一家店二层以上的临窗位,都能轻易体会到悠然见南山的意境。
虽然偏远,但也不得不承认,之南确实是个遁世的绝佳桃源。
商业步行街上还是摩肩接踵的热闹,酒吧街却在两个场景衔接的间隙位置中,稍微带些空寂。
温凉的晚风拂面,一切仿若与世隔绝开来,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碌碌何为的感叹,浑然忘却原本那个躁动的世界。
“很多背包客来这里,老外也多,都是一来就不愿意走,非得住上一段子才行的。”岩桐边走边介绍。
两个身型挺拔的人并肩而行,秦欢乐虽然帅得小众,可人家岩桐却帅的非常普世,于是时不时就会吸引起路人的瞩目,还有一小撮女孩在他们经过之后,叽叽喳喳的拍手哄笑着。
秦欢乐一张老脸臊得滚烫,这辈子也没经受过这待遇啊。
可他偷瞄了岩桐一眼......嚯,想来如此安然若素的状态,必然是在瞩目堆儿里浸淫多年啊,很有点儿取次花丛懒回顾的调调儿。
“嗯?”岩桐看到秦欢乐一直偷瞄自己,嘴角忍不住向上勾了勾。
秦欢乐颧骨边儿霎时炸出两朵高原红来,闷着头往前走。
岩桐抬起胳膊,搭在他的腰上往回一带,“走过了,咱们吃啤酒鱼,得往这边走。”
路边有几个小孩子正在举着塑料管吹泡泡。
叫旁边卖手摇棉花糖的摊位招牌上的灯光一衬托,竟然映成了漫天粉红色的气泡。
秦欢乐没留意,一头撞进这梦幻的绚丽里,一颗沉寂多年老腊肉的心,也不禁片刻间有了些怦然悸动。
他顿了顿,抿着嘴唇刚要说话。
视线忽然穿过这气泡“迷阵”,被前方一条小岔路口的人给吸引了。
岩桐见他再次停下脚步,目光顺着他张望的方向看了一眼,再次略显强势的手下带了一把,“走吧,我都有些饿了。”
“看看嘛。”秦欢乐脚下被带了半步,却依然回望。
那里正围着一小撮人,看着地上趴跪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
乞丐身前立着一块纸箱改造的牌子,上头歪七扭八的,似乎写的是他的身世之类的简介。
岩桐不无无奈的说:“都是骗人的,他们一般都有团伙,你就是给了钱,也未必能到得了他们手里。”
秦欢乐蹙眉,一伸手拉住了岩桐的胳膊,“如果真是这样,你们......怎么不管管?”
岩桐微微叹了口气,当然知道这个“你们”,指的是他所属的职业,“这是打不尽的,以前不是没试过,但凡一追下去,他们就会向外流窜,”他声音低下去,“而且情况也复杂,也有人是自愿的,总之现实比较......”
秦欢乐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不过还是说:“即便这样,我碰到了,还是会多少给一些,想着万分之一的可能,如果对方真的是遇到困难的乞讨者呢,是吧,也许度过了这几天,生活就会重新有转机呢。”
岩桐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半晌,突然绽出一个大笑,酒窝使一张脸愈发帅得俊朗,从口袋里掏出钱夹来,点出几张百元钞票。
“诶!”秦欢乐立马知道了他的意图,连忙抬手去拦,却没拦住。
岩桐仗着长腿优势,片刻之间已经打了个来回,笑着说:“好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欢乐略微有些窘迫。
“咱们之间,不用解释。”岩桐拉着他向前走。
“咱们之间?”秦欢乐实在不好意思。
岩桐两指在他脸颊边虚弹了一下,“不管你信不信,反正今天我是信了,有个词叫,一见如故。”
“你......会的成语还挺多,”秦欢乐一紧张,这个嘴就开始瓢,“我还以为你要说,惊鸿一瞥,哈哈哈。”
“哦?这样啊,要是这个方向,那我还会很多呢,比如说......”岩桐佯作思考的偏了偏头,“一见倾心,一见钟情......”
“哎......哎呦喂,别!别!这有点儿,太那个啥!哈哈,哈,哈......”秦欢乐恨不得同手同脚起来。
好在岩桐的分寸感比他强了不是一点半点,收住玩笑,先一步拉开了一扇玻璃门,“到了,这家的烤鱼是我从小吃到大的。”
一股馥郁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击溃了刚刚过于紧致的尴尬结界。
服务员熟练的上前带位,直接将他们领到了三楼的露台。
这里视野开阔,玉兰的香气伴着晚风,习习荡曳在鼻端,是若有似无的甜,露台四周的植物上都拉了细碎的彩灯,近在脚下的是连片的炫彩霓虹,远在天边的是悠然深邃的青山,此刻尽皆在眼前展开。
秦欢乐呆楞的看着整个露台上,只有正中间摆着一张孤零零的餐台。
“这......”
岩桐饶有兴味的就着这个视野眺望了一下,才笑着说:“老板是我朋友,露台本来不对外开放的,算是私房招待,你不用有负担,我平时过来,也都是挑这里的。”
又是滴水不漏的体贴,秦欢乐只能说:“那算我跟着你沾光了,长了这么大,总算也享受了一下特权阶层的优待哈,不错不错,这次来之南算是值得了。”
烤鱼以及各色当地特色菜陆续上来。
之南的啤酒鱼,不是炖煮的,而是将当地新鲜出产的江鱼,用特色调料和啤酒充分腌渍入味后,再煎炸至表皮酥脆,而后再加上香芹、椒圈儿、独头蒜、红洋葱,一起放进烤盘中,加上啤酒红焖入味。
一番小火慢煮,使人越吃到后面,越能品到一种类似糟醉式的奇妙口感,满口清爽的馥郁,还带着延绵的回甜。
中午一顿饭吃得提心吊胆,秦欢乐终于放下了芥蒂,全情投入到了眼前的美食盛宴中去。
看他吃得畅快,岩桐不过浅尝了几口,就转换了角色,专职做了布菜员,挑刺儿、浸润汤汁的动作一气呵成,源源不断的供应着对面那位甩开膀子大快朵颐的饕餮。
“你吃啊,你也吃啊。”秦欢乐余光瞄到,连忙反手也夹了一块儿鱼肉,放到了岩桐面前的盘子上。
“我看着你吃,更开心。”岩桐虽然这么说,但还是很给面子的将秦欢乐夹过来的鱼肉吃了,随即招手,让服务员上了一打啤酒。
秦欢乐吃得尽兴,也没矜持。
两人碰了杯,各自仰头畅快的“走了一个”。
“欢乐,你叫这个名字......你平时,一定快乐的时候很多吧?”岩桐轻声问。
秦欢乐和鱼肉的搏斗暂时告一段落,揉了揉肚子,又拿牙签一个个挑起辣螺来吃,“人呐,尤其是男人,到了咱们这个年纪,哪有一直快乐的,是吧?不过只要思想不滑坡,这办法总比困难多啊,关关难过关关过,慢慢来呗,走到最后一关尽头,这辈子不就过去了嘛,想想也容易。”
“你想得豁达,”岩桐笑一笑,云淡风轻的说,“那你和嫂子吵架的时候,怎么处理啊?”
“吵架?”秦欢乐很有代入感的想了想,手下动作也顿了一下,“我就死皮赖脸的哄呗。”
岩桐挑了一下眉,“嫂子这么不好哄啊?”
“不好哄,”秦欢乐道,“最厉害那次,我硬是幕天席地了一整晚,你敢信?不过,当然,也是我惹的太狠了。”
岩桐微微点了点头,“那你的日子,也不是我想象中那么幸福啊。”
秦欢乐“嗯”了一声,“怎么说?”
岩桐放下手中的酒杯,“两个人在一起,总有一个付出的更多,一个付出的更少,我猜,你一定是付出更多的那个......”
秦欢乐连忙说:“也不能这样说......”
岩桐却打断他,笑着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往往是只缘身在此山中,有时候偶尔跳出来一下,反而看得更清楚呢,欢乐,你就一次没想过,抽离一下,旁观一下?”
秦欢乐有些茫然的端起酒杯,下意识往嘴里灌。
岩桐继续说:“这和出差是一样的,你在延平,自然是中规中矩,按部就班,不过眼下是在之南,怎么说呢,其实你完全可以当成是一次精神上的假期,别那么紧绷,试着......放松下来。”
秦欢乐让他说得一晃神儿,酒水直接呛进气管,扶着胸口,剧烈的咳嗽起来。
岩桐抽了张纸巾,就跑过来,单膝跪地,去帮他擦拭嘴边的......
动作却在半空中凝住了。
周遭空气忽然一冷。
秦欢乐胳膊上汗毛打立正,余光一瞟,咳嗽都给......憋回去了。
就见颜司承正牢牢的攥着岩桐的手腕,眼睛却冷冷的睨着他。
岩桐几不可查的蹙了下眉头,缓缓站起身来。
颜司承收回手,偏头向秦欢乐,“吃完了,就走吧。”
秦欢乐不由自主的站起身,喃喃道:“你怎么都不和我联系?你去哪儿了?”
这话一出,岩桐不禁再次打量起颜司承来,狐疑道:“你是?”
颜司承言简意赅,“房东。”
岩桐眼睛一闪,“哼”笑了一声,忽然拉长了语调道:“在之南,不是。”
颜司承的表情不太好,也不多说话了,一手拉了秦欢乐的胳膊就走。
岩桐迅速抬手,拉起了秦欢乐另一侧的胳膊。
三人竟然莫名其妙的成了僵持不下的造型。
颜司承率先松了手,看也没看秦欢乐,转头大步向楼梯口走去。
秦欢乐脚步一挪,却没走脱。
岩桐意味深长的说:“让自己抽离一下吧,也许会有不一样的感受,给自己......一个机会......嗯?”
秦欢乐怔了几息,大力挣开岩桐的手,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一口气打开了好几瓶啤酒,也不用杯子,直接仰头对嘴吹起来。
一口气灌到第三瓶,岩桐上来拦了一下。
秦欢乐却将酒瓶狠狠砸向地面,眼见着顷刻炸起无数的玻璃渣。
岩桐轻轻顺了顺他的背,小声劝道:“别难受,不合适,不必强求......”他倒了杯茶水递过来,“我......送你回去?”
秦欢乐酒气上头,脸已经红的像猴屁股了,一手挥掉身边的牵扯,粗声道:“不用!老子谁都不用!一个人最好!”说罢不留余地的就往外走。
他铆足了劲儿,也不是开玩笑的,岩桐几次来拦,居然都没拦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自己叫了辆出租车,但还是不放心的开车一路跟在后面,一直亲眼看到他走进招待所,房间的灯光亮了又灭,才启动车,默默离开了。
静默了几秒。
黑暗中,秦欢乐从窗帘缝隙中窥到远去的车影,轻轻转过身来,疑声问:“这小子,到底什么毛病?”
暗影中悄然走出一个人来。
颜老师神色不豫,“他确实很有问题,”说着抬手亮出手机里的一张照片来,“你先看看,这人是谁?”
秦欢乐连忙屁颠屁颠儿的上前去看,可下一秒却错愕抬头道:“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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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自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什么一见倾心这种事,秦欢乐相信,却不相信自己有这样的魅力,尤其是在他满脸憔悴、胡子拉碴、服装不整的时候,对方得有一双怎么样的慧眼,才能透过表面,一眼洞穿他如此内秀的本质啊。
所以从招待所开始,岩桐的表现就十分让他迷惑。
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就别cos聊斋了。
论办案的资历经验,他老秦十年市局也不是吃干饭的,难道还比不上之南一个小城市半吊子的山二代?
论别的也没话说啊,他一把年纪,也不是纯情少男,嘴是贫点儿,可肚子里又不是真的缺件儿,更遑论自从认识了颜老师之后,这情商造诣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对方一天下来,那话里话外的弦外之音,举手投足间的明示暗示,都是他早就玩剩下的,他能不明白吗?
所以事出反常必为妖。
尤其当颜老师一出现,他就更加彻底确定了,眼前的一切一定是有什么因果的。
诶?不过要是这么说,那到底是更说明他和颜老师之间的默契已经无人能敌了呢,还是更说明他的魅力值被严重高估了,而他又十分有自知之明的洞察了呢......
总而言之,真要是单单觊觎他的“美色”,倒还好说了......呸呸!
关键就是对方明明另有所图,话里话外暗示他不妨留下来,又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只是这都不及秦欢乐此刻心里的冲击大,就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一个激灵,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趴伏在地上的老乞丐!
这人他再熟悉不过了。
或者说在与颜司承重逢之前的岁月里,填补他心灵深处关于“亲人”这一部分的角色,成为他对亲情最直接最具象的孺慕投射对象的,都是这个人呐。
“春叔他,怎么成了这样了?”秦欢乐寒声问出这句话,眼睑不由自主的抽动了一下......他不想亵渎自己对颜老师的信任感,可这实在解释不清楚啊......那一夜,他答应自己再不要因为误解而百转千回的折磨自己了,人生苦短,不清楚就问!“颜老师,你为什么会认识春叔?”进而不禁又想到了一个更匪夷所思的方向,“难道......你一夜之间忽然决定跟我一起来之南,并不是和我逗咳嗽赌气的一时兴起,而是因为......你根本就是正好要来之南?”
说实话,或者拒绝回答。
颜司承微微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
秦欢乐心里有一部分的绳扣倏然松开了,另一部分却系得更紧了一些......他早该想到的,环绕在他周围如此亲密的人,彼此相识并不奇怪,可与之相伴的,更多的疑问也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生发了出来。
颜司承蹙眉淡声道:“我收到了小春的求救信息,信息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只有一个事先约定好的符号。”
秦欢乐的关注点稍微有些漂移,“事先,是有多事先?”
颜司承看看他,“应该也有二十多年了,那啥时候刚有手机。”
情感冲击太猛,巨大的信息量让秦欢乐一时又有了物理上的眩晕感。
见他那边双眼微微失焦,瞳孔内一片混乱,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意思,颜司承接着说:“电话回拨却再也打不通了,但他手机内有事先安装的定位装置,我追踪了一下,就在之南。”
秦欢乐想到自己不久之前,在酒吧街几乎算得上是和春叔擦肩而过,就内心焦躁的不行,再也等不下去了,上前去拉颜司承的胳膊,“再往前倒带的故事,咱们有时间了再慢慢唠,可是现在,你就告诉我,他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等等......岩桐说,那很可能是个团伙,春叔是不是被控制了?被人家给劫持了?这、这我以前也多少了解过,春叔他......”他关心则乱,已经把各种最坏的情况想到了极致,嘴里磕巴着,“他他他、他,不会被......伤了哪里吧?胳、胳膊腿儿的,心肝脾肺肾......都还全呼的吧?”
他手下抓得死紧,却全然不觉,只把全部注意力,聚焦到颜司承的双唇间。
颜司承攥着他的手背,虽是安抚,却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因为连他自己,也隐隐的焦虑着,“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秦欢乐眉头一挑。
颜司承回想了一下今天的情形,向洗手间走去。
秦欢乐不清楚对方的用意,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颜司承站在洗手台前,注视着前方的半身镜。
秦欢乐也挤了进来。
颜司承的眼神渐渐严肃起来。
秦欢乐在旁边干着急,等了半天,忖度着这凝视镜子的深意......如果没有对前世记忆的开启,他是万万不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联想的,可被发散过的思维马不停蹄,他试探的问,“难道......这个春叔,是假的?是......镜像中的假象?”
颜司承有些诧异,猝然望向秦欢乐,似乎是完全没有想到,秦欢乐会想到这一种可能性。
秦欢乐心脏“砰砰”乱跳,艰难的追问:“难道、难道真的是这样?那真正的春叔,他在哪儿?”
颜司承背转过身来,不再看着镜子,而是看向真实的秦欢乐,斟酌了一下措辞,才轻声说:“你想得方向是对的,你能想到这方面,我很诧异,但......事情远比你想的更严重,”他顿了顿,给了秦欢乐充分的时间做思想准备,“假的不仅是小春,而是......现在这整座之南城。”
秦欢乐本能的脱口而出了一句经典国骂。
他转身出了洗手间,没头苍蝇似的在房间里乱转,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几次张嘴欲言又不知所云,双拳攥的发白,忽然觉得这不怎么隔音的四壁也不是那么紧要了,急促而压抑的说:“颜老师,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我真的知道,这一切,一定有一个投射的原点,一定有!晶石......晶石......我想想,我想想啊......以现在的认知来看,那应该是陨石之类的某种能量场,我说不清,但是一定有迹可循,磁场,我们去找强磁场......”
他把前世今生的认知重叠杂糅在一起,说得又快又乱,甚至带着一些语无伦次。
颜司承走近他,也不说话,只是用身体微微挡在他前面,挡着他左右游弋无序的脚步,一步一步,柔软的逼退他焦躁的空间,也让他不得不被迫慢慢平静了下来。
两人相对而立。
颜司承才道:“你别乱。”
“可春叔......”秦欢乐眼圈一红,小孩子似的把头深深的垂了下去。
颜司承抬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无声的传达着自己所能给予的力量,“小乐,相信我吗?”
秦欢乐没抬头,只用下巴勾了勾。
颜司承眼底柔和了一些,语气却更加坚定了,“那就交给我吧。”
黑夜成了最好的伪装。
两人一直到午夜时分,才悄然潜行了出来。
清净的街道已经开启了无限安静的模式。
唯有街尾一盏频闪的路灯泄漏了底细——短暂的明亮时,一切如旧,而等到灯灭时,却仿佛是根本不存在实体一样。
颜司承白天已经租好了一辆不起眼的旧车,为了避嫌,也为了安全,秦欢乐只能矮身趴在后车座上,偶尔支起上半身,偷偷瞄一眼车窗外的情形。
车很快驶离了市区,奔行在蜿蜒的土路上,一轮虚白的月亮独照,车窗两侧的树影飞速的向后退去。
颜司承对他说,因为有手机定位,所以自己很容易就追踪到了信号来源具体的位置——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的流霞洞。
但因为目标过于显眼,颜司承没有擅动,而是一直远远蛰伏在了远处观望,直到目睹了秦欢乐和岩桐走了进去,才企图尾随其后,只是身形还没动,就忽然发现了两个彪形大汉,左右护法一般,把守在了洞口两侧。
颜司承苦等了良久,依然无法,只能尾随着岩桐的车,又一路追回了市区。
而到了酒吧街,居然误打误撞的发现了街口的老乞丐,就是小春!
可当他上前去试探攀谈时,却发现此小春竟完全不同于彼小春:不仅目光茫然的望着他,对他一无所感,更诡异的是,小春原本左手小指,曾经因骨折意外,导致的些微畸形扭曲,此刻却出现在了右手,而原本右侧鬓角处一颗醒目的黑痣,则原样不动的挪到了左边!
秦欢乐对这一点尤为不解,“岩桐当时是刻意阻拦过我上前接触春叔的,可如果不想让我和他相认,又干嘛非得有这样的安排呢?我真是不明白!别的不说,流霞洞那片山区是岩家在承包经营的,所以岩桐即便不是幕后的主谋,也一定与之相关,所以他......根本没道理这么做啊......哎哟!”
颜司承车开得实在......太狂野了。
和他本人温文尔雅的性格南辕北辙。
秦欢乐脑袋撞在车门上,顷刻间起了个大包。
“怎么了?”颜司承侧头。
“没事没事。”秦欢乐龇牙咧嘴了一下,想说,又没敢说,咬碎牙忍了。
颜司承“嗯”了一下,在土路上又一个利落的漂移。
秦欢乐腮帮子上的肉都跟着甩出去了二里地。
“以我的推测,小春被控制,对方又企图留下你,那么很可能,小春手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定是对方非常需要的,或者说,非常重要的,”车行的急凛,颜司承说话却依然不疾不徐的淡然,“岩桐的目标,是诱导你,也是试探你,而小春的出现,更大程度上,是单向的,简单点说,就是对方想通过假小春的眼睛,让真正的小春看到你和岩桐之间的亲密通行,这变相的也是动摇小春心理防线的一种手段。”
镜像无间(十九)
假的吗?都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从登上这列开往之南市的绿皮火车开始,就已经时常让他分辨不出真假善恶对错,使他忽然生出一种庄周梦蝶的心境来。
所谓的有迹可循,他一一回想......却倏然想起一件更加让他脊背泛凉的事情来!
“颜老师,小武去哪了?他走得出这座映射出来的之南城吗?还有,还有......如果时间到了,我完全不受岩桐蛊惑,他会放我走吗?他如果不放我离开......是了,他大可以像罗织一个假春叔那样,放一个假的我回延平去,但那个嫌疑犯呢?如果假的我,押运一个假的嫌疑犯回去......天呐,这一切太疯狂了,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想多了吧?啊?是我喝酒上头!是我吃多了脑供血不足了胡思乱想!是不是?”
颜司承抬眼,从后视镜里看着他,“小乐,我......”
“砰”的一声巨响!
秦欢乐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只感到整个身体忽然随着车身腾空而起,顺势在半空中反转了不知道几个三百六十度,直把他的内脏都抛摔的移了位置,眼前的一切也极速的颠倒旋转着。
他的脑袋狠狠的撞向车窗玻璃,脑子里荡水纹似的一荡,黑白交错间,肋间被安全带勒到几近窒息般的闷痛,冷汗一下就浸了出来。
可惊呼还未来不及宣之于口,高速旋转所产生的眩晕还没有消去,车身落地带来的震击感就再次传来,他全身骨头都被震得散了架。
有那么几秒钟,他的大脑也已经近乎全黑的闪断了。
就在刚刚那雷光电闪之间,高速行驶的汽车,居然毫无预警的迎头撞上了一层透明的气浪,如同致密的壁垒,使车身越起翻滚,此刻车顶落地,已经被砸击得凹瘪变形。
周身的骨头不知道有没有断,内脏不知道有没有受伤。
秦欢乐粗喘着,勉强撑起上身,顾不得自己的情况,先伸手去够前座颜司承的肩膀,攥住他一隅衣角,焦急的喊道:“颜老师!你怎么样?”
颜司承脸色苍白,显然也受了创伤,右侧额边伤势不知道是否严重,但鲜红的血液顺着眉毛流满半边脸的样子,却瞧着煞是触目惊心!
在秦欢乐一叠声的呼喊中,颜司承微微稳了稳心神,轻声说:“我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但是腿被卡住了,现在有点麻痹,你如果没受伤,咱们先想办法出去,车里,不安全。”
油箱撞坏了,汽油正小滴小滴的渗漏出来。
即便在一个不辨真伪的世界里,也难以预知如此危险的爆炸,是否依然会带给两人不可预知的后果,此时不是豪赌的好契机,正如秦欢乐虽然深知颜司承不死之身,却不代表对方不会生病不会受伤,不会流血不会疼痛一样,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让他做不到有恃无恐。
秦欢乐勉力动了动自己的四肢,感受了一下对自己身体的控制能力......还好,没有大问题。
他跌跌撞撞的推开车门,从倒置的空隙里挣扎着爬出来。
车前身已经燃起了火光,这些微的红光,愈发衬托的四野一片无垠的黑暗。
他的衣服颜色深,看不清具体的伤口位置,但顺着手臂的皮肤处,仍然有整片的擦伤和大股鲜血蜿蜒流下来。
“颜老师,颜老师你坚持一下。”他跪趴下来,侧头贴近已经破碎的车窗,伸手抚在颜司承的脸上。
两人的状态都非常狼狈。
前车门已经被撞压的变形,秦欢乐只能用两腿撑在车门两侧,借力去扳着拉手。
颜司承的意识恢复了一些,在里面也配合着开始扭转体位,伸手扯开了安全带的束缚,身体重心随之向下一坠。
他双腿使不上力,只能尽力反转过身体,帮秦欢乐推着车门。
车身的火焰越来越剧烈,危险迫在眉睫。
是紧张焦急,也是热火炙烤,秦欢乐满脸湿汗,咬紧牙关,面部因用力而扭曲,掌心卡在窗框上,不顾残碎玻璃渣扎进皮肤的锐痛,使出吃奶的力气,一声高喊......“啊!”
车门被从卡槽里别了出来。
两人再接再厉,终于合力撑开了大半扇车门。
颜司承向外探出手。
秦欢乐立刻爬起身来,揽住颜司承的肩膀,自己身体也有些虚浮,却凭着一口心劲硬挺着,将颜司承拉出半个身位,随即一手托住对方的背部,一手托住腿弯,咬牙将颜老师整个抱了起来,转身大步跑离眼前已成滔天之势的火海。
火浪“哔剥”作响,不时席卷至半空中,卷起一个火旋。
秦欢乐不过强撑着跑了不足十步,耳边便猝然传来一声炸裂巨响,整个人随即被一片带着灼烧炙烤的推背感冲击着向前飞了出去,竟足足被推出了几米远。
坠地的瞬间,秦欢乐双臂环紧,凭着腰力生生扭转了身姿,才使颜老师不至于再次遭受二次伤害,而是砸在了他的身上,好歹有了些缓冲。
碎石伴着金属碎片,落雨般砸了下来。
颜司承挣扎着俯身向下,用后背抵挡着,将秦欢乐的头颈护在了怀里。
经过了这样的冲击之后,周遭总算短暂的恢复了些平静。
两人都力竭的仰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着。
秦欢乐的身体像被车轮碾压过,每一节都痛得难以忍受。
鲜血混杂了灰土与汗水,将衣裤与皮肤几乎粘连在了一起。
秦欢乐手指蜷了一下,向身侧移了移,先是勾住了颜司承的小拇指,随即将对方的手全部包进了自己的掌心里,紧紧的握着,半晌偏头朝着旁边空地狠狠啐了一口,骂道:“真他妈的操蛋!”
他身体疲乏,实在没那个脑力,去踅摸个什么有水准有新意的骂人话,他只想简单粗暴的宣泄自己此刻的情绪。
但这也仅仅是浮皮潦草的宣泄,真要是想深刻表达完整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怕得把这一句骂人话裹上两颗核弹,引爆了才算!
“你还好吗?”秦欢乐问。
颜司承微闭了一下眼睛,呼出一口气,像是极力忍着哪里的伤,“是我大意了,白天一路畅行无阻,没想到晚上居然会这样......我没事,再缓缓,应该就可以了。”
他就这么闭眼仰面躺着,已经毫不顾忌形象了。
秦欢乐憋着一口气,更多的是压制不住的愤怒。
他猝然坐起了身,一手深深扣着右侧肋条,疼得一阵吸气,“我手脚也没事,应该没有骨折,就是肋条,不知道是不是裂了,还是只是挫伤,不过不碍事,颜老师,你再歇歇,然后看看到底是伤了哪里,还能不能走路。”
他顿了顿,在颜司承的手上拍了拍,“刚刚你看清楚了吗?撞上的是什么鬼玩意儿?”
颜司承没说话,也没睁开眼睛,只是微微摇了下头,低声说:“没有,太快了。”
“那我去看看。”秦欢乐捂着肋下站起身来,蹒跚着经过残车遗骸,向前走到刚刚撞车的位置上。
大概就是这个区域。
他凭着印象,警惕的小步向前试探。
一步......两步......脚尖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阻滞。
那感觉,就像是踢在了某种厚重啫喱物质上,触感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坚韧。
他蹙眉屏息,稳了稳精神,抬手缓缓向前方伸去......就在他眼前,一层透明的屏障,显现出方寸之间的形态,随着他的碰触,漾起了丝丝涟漪,波纹荡了荡,很快又恢复了“隐身”的状态。
秦欢乐不甘心,再次抬起手,覆在那屏障上面,持续加力......很快,奇妙的情况发生了,他的手掌居然缓缓“挤”破了屏障的阻隔,“穿越”到了屏障之内!
他心跳加速,难以置信的顿了顿,才继续向前,直至整个手臂和半个肩膀,都穿了过去,才又缩了回来。
如此“疲软”的屏障?
不能够啊?
秦欢乐想了想,为了证实脑中的想法,再次抬起手,只不过这次是紧攥了拳头,身体拉了个攻击的姿态,猝然高速出拳!
然而不出意外的,这一拳果然相比之前,遇到的阻碍要更坚硬,他的手指关节处甚至被撞的痛到有些发麻起来。
原来......是这样吗?
秦欢乐试着放松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再次向前走去......下一秒,他便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触感中,随之脸部、前胸,以至于大部分的身体都冲过了屏障的阻隔。
晦暗中,他嘴角终于勾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想着不过如此。
他慢慢的退回来,转身向颜司承的方向走去。
“颜老师,我知道怎么过去了!颜......”
随着他的走近......颜老师缓缓睁开了眼睛,曲肘撑地,踉跄着站起了身。
只是......
秦欢乐一瞬间,觉得自己心尖尖上的那一抔血......都冰冻住了。
在他眼前,同样的位置上,用同样的姿势站起身,用同样的眼神望着他的,居然是一左一右的.....两个颜老师......一摸一样的两个颜老师!
“小乐......”两个颜司承同时开口,伴着他的目光,又同时侧头,带着同样蹙眉的表情,同时质疑道,“怎么会这样?你是谁?什么时候出现的?”
秦欢乐表面不动声色。
内心却已经开始山呼海啸起来,岩浆卷袭千里,都快要把自己给汽化了!
他讶异的说不出话来,但却不想在那个假的颜司承面前露怯,身子石像似的绷着,硬邦邦的说:“你们说,谁是真的。”
话一出口,他便紧盯着两人面孔上细微的表情。
心里却忍不住骂起人来,靠!为什么颜老师的脸上、手上、胳膊上,没有什么显著的印记啊,要不然像春叔那样,左右一对照,不是就很容易......对啊,还有心脏啊,假的那个,心脏会不会是长在右边的?
对于他的提问,两个颜司承都没有急于剖白验证自己的言辞与表态,只是彼此僵持不下的用气场对峙着。
秦欢乐一不做二不休,上前一步道:“谁也不许动,我来听听你们的心跳,看看谁慌乱跳得快,谁的嫌疑就更大!”说是这么说,毕竟他不能把自己的真实意图直接曝光出来。
镜像无间(二十)
秦欢乐一边说,一边开始谨慎的向前迈出了一步。
他的眼睛不停在两个颜司承的脸上游移着。
然而两个颜司承都气定神闲,一副稳若泰山的自信模样。
“等等!我有一个问题先!我要问完问题,才能更好的判断你们的心跳,是否正常,”秦欢乐顿住脚,抬手喊道,“请回答:在火车上的第一晚,我梦中溺水,第一口呼吸,是怎么来的?”
他左右看了看,“咳咳,别不说话啊,这问题是可以抢答的。”
左边的颜司承道:“要辨别心跳,就不要增加干扰项,你这纯属是画蛇添足!”
“废话怎么这么多,现在话语权在我手里,你要知道答案就说,不知道就闭嘴听别人说!”秦欢乐吊儿郎当的怼了对方一句,又去看右边的颜司承,“你呢,你有什么废话要说吗?”
右边的颜司承摇了摇头。
“他弃权了,那你说!”秦欢乐一偏头。
左边的颜司承冷笑了一下,却也缄默不语。
“不拿我这豆包当干粮,是不是?行,那您二位继续玩儿着,咱们山高水远,后会有期哈,就此别过!”秦欢乐说着拱拱手,作势就要转头离开。
“心跳不听了?”左边的颜司承追问道。
秦欢乐转回身,挑眉看着他,“不用了,我想到比这更直观的方法了,”他勾勾手指,“你过来,我腿疼,不想走路了。”
左边的颜司承狐疑的看着他,“你又要搞什么?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这人怎么总没正形。”
“不开玩笑,真不开玩笑,”秦欢乐正色看向对方,“我记得你手腕上的静脉纹路,你过来,我看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
左边的颜司承蹙眉看了看另一个自己,小步走上前,低声说:“小乐,你最好别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放心吧,轻重缓急我还是分得出来的。”秦欢乐津津鼻子,拉住对方的一只手腕,凑在眼前,用指腹摩挲了一下,“这也太暗了,看不清楚啊,你侧点儿身子啊,别挡住月亮了!”
颜司承不耐烦的避开一些,看秦欢乐煞有介事的越贴越近,问道:“到底能看出什么来?”
秦欢乐暗地里舔了舔牙尖儿,倏然探头,一口咬在了颜司承的手腕上!
这一口即准又狠,像个被触怒的千年老鳖精,任尔东西南北风,就是死活不撒口。
他一直到唇齿间尝到了浓烈的铁锈味,才放开了狗一般的咬合,被颜司承咒骂着推出去几步外。
“你发什么神经!”
秦欢乐弯着眼睛,贱兮兮的说:“好了,你说吧,我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我已经认定你了,不需要再去确认另一位了,只要你能回答得出来,咱俩就联手啊,把另外那个给咔嚓了!”
颜司承甩着自己的手腕,看着上面椭圆形的一环颗颗见血的狗牙印,恶狠狠的说:“我给你做了人工呼吸!”
“嘶!”秦欢乐倒吸了一口凉气,“我就猜到了!我就说吧,那绝不是我一个人能臆想出来的,我就说我没有这么猥琐吧,认证,认证了啊!颜老师,虽然说这个不太合时宜,这个这个,可我这澎湃的内心,你能理解吗?哈哈哈哈,这可是我的初......”
“小乐!”右边的颜司承沉声说,似是警告。
秦欢乐夹着尾巴,呼出一口气,看着身边的颜司承,“行了,你这个工具人的使命结束了,谢谢你告诉我,我一直想知道的答案,这个问题真的困扰我很久了,如果不是经过你的口,我家颜老师,是绝对不会和我说的。”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对答之间,竟远比秦欢乐想象的要容易许多。
假的颜司承也没再解释,抬起自己的手腕,“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欢乐耸耸肩膀,“我遗憾颜老师身上没有个可供对照的显著特征,怕你被拆穿之后,来个胡搅蛮缠,抱着颜老师打擂台,这个上下左右的滚上几圈,我就得被晃花眼,那还不如人工先给你打个标记,就算一会儿你们打起来了,也好辨别不是,”他贱兮兮的龇着牙,“天下独一份哈,比钢印还防伪。”
他转身走向真的颜司承,一脸求表扬的谄媚,像是在说着:“我机智不机智?”
“等等!”假的颜司承冷声叫住他。
秦欢乐再次回望向他时,已经不复最初的戏谑了,表情整肃道:“你顶着这样的脸,和这样的身体,我确实不忍心对你做什么,如果你懂什么叫好自为之,就麻溜儿的离开,不然再等一会儿,指不定我就反悔了呢!”
假的颜司承毫不畏惧他眼中的威慑,沉着脸孔道:“我承认我是后来者,却不承认我是假的颜司承,我脱胎于他,完完整整的,就是他,原本就没有什么真假之分。”
“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秦欢乐脸色开始不大好了。
假的颜司承朗声道:“他脑中有什么记忆,我也同样都有,他所有的感受,我一样感同身受,所以,对于你来说,我和他并没有区别,”他顿了顿,偏头望了望月亮,“他对你有执念,有疑虑,也有戒备......但我不同!选择我,我将只能依附着你,”他语气越来越缓慢,一字一句,带着浓厚的蛊惑意味,“陪在你身边的,将是一个你理想中的人应有的全部样子。”
这个诱惑,真的不可谓不大。
杀人诛心,这位赝品的话,像剑一样,直接刺在了秦欢乐的裉节上。
试想一下,你满心思慕的人,从此摒弃一切杂念,永久的仰视着你,环伺着你,同样热烈的回应着你,再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对峙,也没有那些千回百转的游移,人生苦短,难道不该这样度过吗?
而即使是真的颜老师,也已经将他们前世的记忆遗忘了,不是吗?
秦欢乐的反应,给了假颜司承莫大的鼓舞,他眼中跳跃着光亮,整个人如同焕发了新生,试图再添一把火的诱导道:“别纠结了,过来,到我身边来,给我一个拥抱,牵着我的手,让我们走出这里,开始全新的生活吧!”
“颜老师,”秦欢乐偏转过身体,颓然叹出一口气,“你瞧,镜像里的你,明明也有这样放得开的一面。”
颜司承也颇多感慨,“谁的身体里,没有另一个隐性的自己呢,听了他这几句话,我倒也有几分羡慕他这样洒脱不羁的坦然。”
“所以啊,我还是继续受着吧,毕竟越臻于完美的事物,往往越不真实,”他望向假的颜司承,“爱一个人,并不需要对方完全的依附与顺从,因为所有相伴过程中的彼此打磨、互相影响,同样是相爱的一部分,我不是圣人,我想要有烟火气的生活和感情,鸡零狗碎,鸡毛蒜皮,那些带着毛边儿的记忆,在你看来弃如敝履,却是我最珍视的回忆,所以......这一part,你又要失望了。”
这话......虽然有些泛指,诉说对象又是假的颜司承,但秦欢乐也不能掩耳盗铃的否认自己真实的表白对象啊。
他没有勇气回头去看此刻清醒状态下颜司承的反应与表情,一颗心不合时宜的鼓噪起来。
假的颜司承却难以置信的圆睁了双眼,边后退边不住的摇头,“为什么,为什么不选择我,为什么不是我!我才是真的!我才是最好的!”他猛然转身,大步朝着远处跑去,一头撞在那面透明的屏障之上,被狠狠的反弹在地,随之崩裂成无数玻璃残渣,萤火般幽幽闪了闪,最终消弭于无形,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四周再次归于平静。
只是气氛陡然有些尴尬。
秦欢乐嗓子里像是卡了羽毛,刺挠的厉害,假意清了清,也没回头,只问:“这个这个......这赝品说他有你全部的记忆,那怎么春叔他,却不记得你了呢?”
他眼睛转了转,卡带似的一点点往后扭头。
颜司承的表情却带着些许惭愧,“全部必然是不可能的,不过我这几天......大概有些想法过于......所以也被投射了过去,而小春不一样,他意志应该比我更坚定吧,所以假的他,不过徒有其表,并没有汲取到那些虚浮的情绪画面。”
这话什么意思?“颜老师,我个人觉得吧,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大可不必这样虚与委蛇,不如咱们打开天窗......”
颜司承已经走了出去,“走吧,这屏障的出现是好事,证明镜像中心就在这里,白天的路途也许都是假象。”
“不是,你等等啊,话还没说完啊,”秦欢乐赶忙追上去,像给半颗花椒颗扣在了嗓子上,简直难受到了骨头缝里,“我、我的话,我说的那些,还有你说的那些,都、都......诶,你等等啊,万一这是最后的机会,你都不听我说完,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吗?”
这样了都没有下文啊难道?
颜老师你的心性是不是也太凉薄了?
说不失落,是骗人的。
秦欢乐心里下着小雨,落汤鸡似的跟在了后面。
山峦盘踞着雾气,脚下时不时会出现相左的道路,以及相似的路况,稍有不慎,就会陷入迷宫般的迷局。
这种时候,活得分外粗糙,却工作作风严谨的老秦,再次成功上线,和原本就心细如发的颜司承一起,几乎没走什么弯路,不过一两个小时的跋涉,就隐约看到了流霞洞的入口。
“颜老师,你身体还受得住吗?腿呢,腿怎么样?”秦欢乐小声问。
颜司承越靠近这里,表情越是凝重,额头上是热汗,心里却止不住的泛起一阵阵恶寒,脑中时不时就会有些杂音,却又连不成语句与画面。
“我白天来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很......很奇怪的感觉。”
秦欢乐看出他脸色的变换,忙抬手去试了试他的额头,触感却是一片冰凉,“什么很奇怪,你能说的具体一点儿吗?”
颜司承也无法准确描述,只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得加倍小心了。”
秦欢乐皱眉道:“我们一路走来,周遭都没有遇到人,哦,如果不算那个假的你,颜老师,这不对劲儿吧?你瞧,门边看守也没有一个,咱们就这么贸然钻进去,可别是自投罗网,让人家直接在里面给包了汤圆了吧?”
颜司承此刻不仅是为了营救小春,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的状态,自从来到这之南,就开始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使他越发确定了这里与自己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深刻的联系,尤其是,会不会与自己的境遇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脑中一阵刺痛,颜司承立刻生出几分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他目光决绝的看向秦欢乐,“一会儿我先进去,你在外面守着,防止对方有埋伏......”
“不,还是我进去!”秦欢乐眼睛立马竖了起来,“我进去过,好歹比你熟悉一些状况。”
“听我说,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真要有危险,咱们俩谁也跑不了!”颜司承摊出自己的掌心,伸向对方,“你给我画一下,你印象中的路线。”看对方迟迟不动,语气稍微和软了一些,“你对洞内情况更熟悉,如果我有危险,你既可以在外面接应,也可以潜进去营救,比我两眼一抹黑的要强,再者,对方的意图,并不为害你,所以对他们来说,你的价值,一定比我要大,有你在外面,我就暂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你懂吗?”
“我懂,可我不放心......”秦欢乐梗着脖子。
颜司承再次正色解释道:“我这样安排也是为了......”
“我不想听你讲策略!”秦欢乐逼近了一些,抖着声音问,“颜老师,我刚刚对假的你说的那些话,你又真的懂吗?”
颜司承怔了怔,微微敛下了眉眼,“小乐,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咱们先......”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有一千件一万件更紧迫的事情要去做,件件都比我的问题重要,可我担心,我就是忽然特别害怕,我不知道你进去之后会怎么样,”他抬手一拦,“你先别说话!我同意了,我认可你刚刚的布置,我先留在外面,只是在所有不可预知的前路之前,我就想问你这一句,颜老师,我说的那些话,你......懂吗?!”
他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执拗的蜷起食指,勾起颜司承低垂的下巴,不让他有退缩的余地。
良久,颜司承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你这又是何必......”
秦欢乐的声音饱含了压抑的哀切和深沉的期许,字字戳心的叫了一声,“颜老师......”
颜司承顿了顿,终于妥协道:“我当然......懂......”
“那就行了!”秦欢乐赶忙见好就收的缩回手,同时打断对方的话,生怕再听下去,会是诸如“但是”、“可是”、“不过”、“然而”之类的转折词,此情此景下,他的心脏可有些受不了,“无论发生什么危险,一定要坚持住,既然你懂我的意思,就该坚信,我一定不会允许你有事,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颜司承望向秦欢乐,想说些什么,头却忽然一阵刺痛,只得掩饰的垂下了头。
不过秦欢乐看在眼里,却只当他又开始搪塞回避。
秦欢乐尽己所能,将白天历经过的路线,以及溶洞中的情况,向颜司承快速讲解了一遍,“岩桐的行为看起来步步为营,如果每一处都有深意的话,我觉得天坑那里就非常可疑。”
对这一点,颜司承也深以为然。
两人不再多说什么。
颜司承从掩体后潜进夜色里,快速的朝着溶洞入口处跑去,毫无阻滞的走了进去。
秦欢乐的一颗心顷刻间悬了起来。
镜像无间(二十一)
等待对于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的折磨,时间的欺骗性被**的呈现出来,尤其对于一个不可预知的结果,每一秒的刻度流转,都是提心吊胆的煎熬。
白天的时候,秦欢乐是亲身走过一圈儿流霞洞的。
即便没人引领,缓步慢行——颜司承又不是真的游客,而且还是在知道他在外面焦急守候的前提下,那么有半个小时,也应该足够走出来了。
秦欢乐下意识的伸手去摸烟盒,可早不知道在翻车的时候被甩去了哪里。
他只能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匀速在心里默念数字,平缓着愈发揪心的情绪。
一个小时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秦欢乐只觉得屁股底下的火堆越烧越旺,实在是连一秒钟都等不下去了。
颜司承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危险,或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否则,不会深陷其中,这么久了,还没有出来。
秦欢乐吐掉嘴里衔着的草秆,活动了一下手腕,猫着腰,也从土坡上跳了下来。
溶洞与白天无异。
迎头的湿热,像一张浸透了蜂蜜的黏腻的网,在洞口处就兜头将他裹了起来。
白日里墙脚下还有个把照明的指示灯,此时也没有了,蜿蜒向前的通道里,除了淋漓不尽的滴水声,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秦欢乐一边用手沿着石壁摸索,努力回溯着白天进洞时的情形,一边小步缓行着。
幸运的是,他一路行来,并没有遇到太多曲折的岔路,岩桐带他走的,就是最直接通达的主路。
在经过一处最低窄的通道口后,他终于来到了天坑处,袅袅月光倒是比白天更夺目,透过山石草木的缝隙,片片铺洒而下,打在浑圆巍峨的并立钟乳石柱上,确实很像玉带霞光,有了几分熠熠生辉的美感。
只是他早没了白日里游览的心情,在匆匆低呼了几声颜老师的名字,而没有得到回应之后,便不再流连,快速找到了出口的通路,继续向前探索而去。
可一直到顺利走出了溶洞,他也没能探寻到颜司承的任何行迹。
这是活见了鬼了?
他此前一直守在洞前,洞内又没有什么迷途蜿蜒,一路通顺的走出来,怎么可能没有颜司承的踪影?
难道就是那么寸,正赶上他前脚进洞,颜老师后脚就出来了?
不会的,即便如此,颜老师也必然会在附近盘桓,而不会自己先行离开。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颜司承仍在洞里,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秦欢乐大口呼吸着新鲜空隙,缓了缓心神,再次走进了洞内。
有了上一次的印象加固,他这次行进的更加镇定一些,尽量放开五感,感受着周遭的环境,同时一路不时嘘声低唤着颜司承的名字。
可一路走出来,却依然一无所获。
秦欢乐一屁股坐在了洞口,心里开始有些慌乱。
难道颜老师被......劫持了?像春叔一样?
他眉角一跳,对啊,不仅有颜司承,这洞里很可能还禁锢着春叔!
颜老师说过,定位就在这里,不会出错,即便幻象世界再发散多元,也必须要有一处原始的“基础”作为根本。
岩桐向他介绍流霞洞的时候,是特意介绍过这溶洞由来的......地标是吧?打卡是吧?还得诓他拍照是吧?
天坑......一定有问题!
他火急火燎的跳起来,一头钻进了洞里。
这回也不迟疑了,一路轻车熟路的直奔主题,片刻便到了天坑所在之地。
只是一切如故,并没有与之前那几趟经过时有什么差别。
那玄机到底是在哪里呢?
秦欢乐别无头绪,所有的线索依据,都只有与岩桐短暂相处时候的蛛丝马迹。
所幸当时岩桐并没有发现自己的防备,多少应该是有些轻敌的,尾巴也就留的稍显造作。
三脚架已经不在了,相机也没了。
秦欢乐从相机拍摄的地方望向自己之前摆拍时站立的位置,目之所及,并未有什么异常。
他又缓缓走向自己被拍摄时站立的位置,站定脚跟,一转头......
柔和的月光霍然变得刺眼,蛰痛了他的视网膜,使他不得不偏头眯眼,可就在这一闪而逝的罅隙里,虹膜上残存的影像留痕,却是整个天坑处,无数双注视着他的眼睛!
眼睛!
无数双眼睛!
秦欢乐被惊诧的站立不稳,本能的倒退了一步,手臂上的汗毛倒竖,心里一个激灵,就摆开了防御的身形。
只是静默了一会儿,周遭却毫无异样,连那铺天盖地的眼珠,也仿佛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
他试着重回刚刚的位置,偏转回头合了一会儿眼睛,再猝然一个回首......嘶!刺目的白光再次射来,莽白中,那一双双眼睛,竟似乎有隐隐逼近之势!
秦欢乐冷汗直流,不顾一切,大声的喊了一声“颜老师”!可除了自己虚浮的回音,依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没有捷径了。
秦欢乐横下心来。
咬牙切齿的一次次的重试中,在无限趋近压迫的眼珠环伺之下,他终于渐渐发现了此中关键!他试了其它位置,发现若左右稍微有偏差的站位时,虽然依然可以看见浅淡的眼睛,但那些眼睛的视线,却不再是集中在他身上了。
也就是说,其实那些眼睛注视的并不是他,而是他所在的位置!
顺着这样的思路,秦欢乐纵身一跃,跳上了钟乳石柱的台基,在那最中心的柱身上来回摸索,果不其然,那柱身的粗壮基底处,一圈圈积淀留下的圆环纹路,竟然形似一只简笔勾勒的眼睛。
秦欢乐抬手摸了摸那处纹路,再迎头望去,刺目的白光便似乎暗淡了一些下去。
可即便是这样,又能说明什么呢?
钟乳石的形成,是亿万年岁月的耐心静候。
那这只岁月之眼,又是想让他看见什么呢?
他掌心微动,指腹下不经意的摩挲到一处豁口。
钟乳石形成年份久远,外形圆融,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尖锐的豁口!
秦欢乐连忙俯身过去,贴近细看......然而细看之下......
竟像是被人拿着铜锣,贴在耳根子上猛的一敲。
他一瞬间感到头晕目眩,怎么会......怎么会......
那缺失的纹路......怎么会越看越眼熟,竟然和他......手背上的伤疤......严丝合缝一般!
这、这不是......
难道这一切,和他母亲也有关系?
他找了这么多年的母亲呐!
一下子,什么都好像能说得通了。
为什么春叔会消失在这里,一定是因为他追寻自己母亲的线索,才一路来了这里吧......为什么岩桐会诱导自己留下来,说和他没有关系,他怎么能信!
还有颜老师说,也许春叔手上,有什么东西......会和他母亲相关吗?会吗?
秦欢乐被巨大的情感激荡撞击的魂不守舍起来,他颤抖着手背,小心翼翼的向那处豁口处移去......
浅淡的光线,像一条快速游走的有生命的虫,自秦欢乐手背上的疤痕处,由内快速闪过。
紧接着,爆破般的光晕乍起,竟然将这幽暗的天坑,映衬的仿如灿若昭明的神殿,天坑之下,一双双眼睛,都化成了一个个真实的人,他们说笑着,游览着,彼此交错擦身......唯一不和谐的是,这些人的服装衣饰各不尽相同,密密麻麻、窜流不息的人群,如同多个时空的叠加,纵贯千百年的脸孔,熙熙攘攘同时出现在了秦欢乐的眼前。
秦欢乐一时忍不住,慌乱的从石基上跳了下来,在这些投影一般虚幻的人潮中,不住的奔走,梭巡着母亲的身影。
“妈!妈!是我啊,是我,小乐,是小乐啊,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去了哪里啊?妈!你出来啊!”
一张张陌生的脸孔,笑意却不是为他。
希望细细碎碎的化为更加深刻的绝望。
难道,又是他的一厢情愿?难道,又是他想错了?
“妈......”
秦欢乐泪流满面,忽然惊惑的发现,那游人如织的场景,竟然随着光晕渐渐暗淡了下去。
“不,别,别消失啊!”
秦欢乐大惊失色,却也挽留不住那虚无的光阴。
他转身快速朝着石基跑去,手脚并用的攀爬上去,忙不迭的将手背再次向那眼睛的流线处一按!
只可惜这次等待他的,却迟迟未有炸裂的光团,周遭反而越来越幽黑下来。
秦欢乐悚然无措,再次抬起手,想再试一次......
“小乐!”远处却猝不及防的响起了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
那声音太微弱,秦欢乐精神大开大合之下,竟险些没有听清。
是颜老师!
秦欢乐闻声本能回头,在天坑遥遥的边缘,果然看到了颜司承,力竭的拖着另一个人,正靠在洞壁上虚喘。
“颜......”可他声音还未来得及出口,就粗嘎的闷回了喉咙中。
视线微微向回收了一点儿......
天呐,这整个洞中,从自己脚边开始,一直到颜老师周围,密密匝匝或站或坐或躺或佝偻的,都他妈的是些什么鬼!
如坠地狱犯境中的魑魅魍魉。
这一个个人形的怪物,都没有丝毫布缕蔽体,也无五官,也无毛发,周身散发着流体水银般的暗光,只有人体某些部位上,能小面积显示出些微“人”的特征:有的是小半边脸,有的是一只手脚,有的是连着肩膀脊背的一块皮肤......而距离他不远处,一个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水银”的怪物,细细辨别之下,居然是岩桐!
秦欢乐几乎被惊吓的忘了呼吸,喉咙动了动......他不是没有见过惊悚怪诞的事物,只是眼前这实在是......太多了!
密密麻麻的群居形态,让他头皮发胀,一阵阵的反胃。
“小乐!快,小春要不行了!”
好在颜司承的呼唤,总算唤回了他一丝理智。
秦欢乐深吸一口气,跳下石基,融进那些怪物之中。
这些怪物反应迟钝,表情木然,毫无生气,似是被这夜色禁锢住了一般。
秦欢乐在挤蹭中艰难前行,终于跑到颜司承的身边。
颜司承脚边躺着的是春叔,一脸苍白,仍处在深度昏迷中。
“春叔!春叔!”秦欢乐蹲下来拍了拍春叔的脸,见对方毫无反应,呼吸也微弱,急忙仰头看向颜司承,“发生什么了?怎么会这样?”
颜司承单手按着太阳穴,嘴唇都有些泛紫了,“我找到小春时,他就已经这样了,然后我带着他,来来回回绕了无数圈,却怎么、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他一个踉跄,竟然毫无预兆的半跪了下来。
秦欢乐手疾的接住他,将他半抱进怀里,肌肤相触的地方,居然冰冷的骇人。
颜司承靠着他的肩膀,勉强缓了缓,艰难的说:“先离开这儿,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如果我也失去意识了,我和小春同时成为你的拖累,咱们就、就真的没希望离开这里了。”
他说着就挣扎着要起来,可脚下无力,身体向旁边一偏,几乎要砸向地面。
秦欢乐抄手揽住他的后背,触手一片濡湿!
是血!是汽车爆炸时,对方护住自己头颈时,后背被金属碎片割伤的伤口,汩汩血液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到底流了多久啊,难怪体温会如此之低!
秦欢乐虽有千言万语,却知道这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他眼色深沉,翻身将失去意识的春叔背在背上,又朝颜司承伸出手臂,拉着他站起来,将对方大半的体重架在自己身上,咬着牙,向洞外走去。
洞里湿热缺氧。
走不过半程,心肺就刺痛到快要炸裂,脑中一阵阵的迷糊。
秦欢乐一言不发,周身肌肉紧绷,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去,带身边这两个人出去,一个都不许出事!
他走神儿的暗想着,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有感念肖局他老人家的时候,这要是一个星期就来一场体能比赛,天天操练他这身肌肉疙瘩,关键时刻化身个绿巨人之类的,眼下岂不就全然不在话下了。
可惜玩笑并不能缓解任何压力。
他身上简直像承托着两座大山。
这既是心理上的分量,也是现实中的分量。
一个半成年男人的重量尽皆压在他的身上,使他每一步落下再抬起,都仿佛负重千钧。
而且隐隐的,他能感受到颜司承这边越来越倚重自己——不到体力实在难以自持,以颜老师的心性,是万万不会如此的!
溶洞是出来了,没有追兵已是万千之幸......大概即便有追兵,眼瞧着他们这几人已是强弩之末的状态,也不屑出来了吧。
秦欢乐一个踉跄,扑跪在了地上,双膝一阵刺痛,被碎石硌出了一片鲜血淋漓,但与他身上其它崩裂开来的伤口相比,早已经是不值一提的了。
颜老师的体温低的惊人,眼神已经微微失焦了。
秦欢乐跑向林边,撅了几根粗壮耐力的枝杈,铺上杂叶,权当了担架,将春叔放平躺在了上面。
他回身曲腿,将颜司承背在了背上,再一咬牙,够到了“担架”的两边,紧紧攥在掌心,彻底将两人全部的重量承接在了自己身上。
每一步,都和着血汗。
可通往市区的路途,却袅袅没有尽头,是令人心生绝望的冗长。
没有车,没有人,没有手机信号,求助无门。
有时咬牙走了很久,微微回首对照参照物,才发现不过数十步的距离而已。
眼前黑断的间距越来越短,大脑一片模糊的时间越来越长。
最后一根稻草飘然而至,却是来自颜司承原本攀着他肩膀的手,忽然一松,垂直坠了下来!
秦欢乐忍无可忍,脚下一软,再次趴跪了下来。
他环过颜司承的肩背,半抱在怀中,哆嗦着声音,叫了两声,又去探对方的呼吸......还好!还好!
可这一卸了劲儿,就再没有站起来的气力了。
他趴跪着,将颜司承和春叔就近移到一棵树下。
颜司承只是暂时休克了。
可秦欢乐知道,再这样下去,对方的情况只会走向无可转圜的绝境。
也许上天让这样两个对他最重要的人陪在身边,已然是所能给他的最好的归宿了吧。
可,他还有那么多不甘愿啊......
月亮不解人情,依然亮的惨淡。
秦欢乐凝望着月光下颜司承的脸......呵,真难看啊,满脸血迹污渍,额发都结块了,总是矜贵体面的颜老师,大概一辈子都没有如此狼狈的时刻吧。
他面目越来越柔和,嘴角也忍不住够勾了起来,忽然想起两人前世,在如意的房顶上喝酒,喝到半酣之时,就着清风明月,他猥琐的跑下去上茅厕,猫腰垫脚跑回院子里时,屋顶上的颜清欢忽然笑着叫住了他。
长身玉立的人,站在屋顶上。
他酒意上涌,仰头看去,就见一轮圆月映在后面,竟将颜清欢衬托的如同月亮里走出来的人一般。
他看得眩晕,久久难以回神。
颜清欢瞧着他好笑,眉眼却更加舒展,徐徐举起酒杯来,冲着他朗声道:“小乐,可愿与我,醉清风否?”
往事不可追,但实在美好。
醉清风否?
秦欢乐不再流连,从地上摸索着找到了些质地松散的石块,彼此互砸,好半天,终于摸到了他想要的锐利棱角。
他抬起手腕,毫不犹豫的狠狠割去......
良久,颜司承缓缓睁开了眼睛,只是依然虚弱。
身旁的秦欢乐和他一样,半靠在树干上。
“小乐......”他轻声唤着。
“醒了......”秦欢乐应了一声,缓缓的偏过头来,看一眼依旧脸孔苍白如纸的颜司承,唯有下唇猩红的病态而冶艳。
“嗯......”颜司承慢慢感受到了嘴中的腥甜,心中震动,却没有问。
这样的情景下,何必再问呢。
秦欢乐悬着的心,终于安然了。
他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了,在无边的静默中,虚声问道:“颜老师,还记得上次,咱们一起看电影吗?你说你很久没有看电影了......”
颜司承眼中微微闪动着水光,嘴角微弯,“记得。”
“那你到底是多久没看过电影了啊,考你一下,”秦欢乐语气轻松的问,“二三十年前有部电影,知道吗,经典台词是:you jump,i jump。”
“一起跳啊,”颜司承语气虚弱,却难得的带了一丝调侃,“是一部体育片?还是探险片?”
秦欢乐眼睛弯了弯,“颜老师......我这个人,其实挺差劲的,碌碌无为,胸无大志,脾气不好,遇事就叽歪,没有特长,也不体贴,还没有......”
颜司承的脸色越来越白,眼中已蒙上了一层惊恐,对方的意图,他已经完全明了了,他全力伸出手,在草地上摸索了半天,才握住了对方的手,虚弱的解释:“我开玩笑的,我知道,那是一部爱情电影,小乐,你别......别放弃,你和我说说话,别放弃!你给我讲讲那部电影,讲讲里面的情节,讲讲......生死与共......”尾音一哽,泪水终于从眼眶滴落。
秦欢乐头一偏,重重的的砸在了颜司承的肩膀上,身体难以抑制的打了个寒战。
盛夏的夜晚,他却只觉得寒冷刺骨。
“不是,颜老师,这部电影讲的不是什么生死与共,讲得是,即使命运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留下的那个人,也要代替他,好好的活下去,活得精彩,活得洒脱,什么都不用想,不留遗憾的度过每一天就好......我就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能陪你走了一段路,已经很好了,之前开玩笑时说的那些屁话,我收回,全都收回,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都忘了吧......”
“说出去的话,怎么收回?”颜司承哽咽着,更用力的去握对方的手,却惊觉对方的体温,竟然比自己还低,“要有遗憾,就要自己去圆满,别人怎么代替?我代替不了......”
“可以的,”秦欢乐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喃喃道,“我还有那么多的味道没吃过,你替我尝一尝,我还有那么多的风景没看过,你别一直窝在延平了,多出去走走吧,替我好好看一看,”他顿了顿,轻轻合上了双眼,只感到心脏一痛,脸颊边一片湿润,“我还有......你一定替......好好爱你自己......”
“小乐啊......”
“颜老师......一切的一切,对不起了......”
镜像无间(二十二)
“刘科长昨天又去相亲了,是个高富帅,高学历的工程师,有自己的公司,生意做的老大了,在非洲有九亿多平方公里的基地厂房,去年还被杂志评选为‘全球高知百帅榜’第五十九名呢!”
“刘科长可满意了,那男的说,只要刘科长答应他的求婚,就放下手中的工作,先陪着刘科长出去环游世界三五年,可能再去趟月球,然后顺便造他十个八个的娃娃的再回来。”
“刘科长又递辞职报告了,我估摸着好事也要将近了,但我悄悄和你说个秘密,那男的身边的女秘书在一次喝醉后吐露,那男的根本是个人面兽心的家暴男,烂赌鬼!之前结过六次婚!可刘科长已经泥足深陷了,谁劝也不听,眼看着就要飞蛾扑火啊......”
秦欢乐也不想醒。
他明明昏迷的挺舒适的,那种没有感知的随波逐流,那种被温暖洋流包围的无忧无虑,使他恨不得就此沉溺下去。
直到......絮絮叨叨的碎碎念,在耳边夜以继日的响起,让他烦躁不安的想忽视也忽视不掉。
无奈之下,深层睡眠一点点转为浅层睡眠。
直至彻底清醒。
一只胳膊上打着石膏,鼻子里好像还插着氧气管,不甚舒适的被褥,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
另一只手背上,正在输液。
床边凳子上坐着个大眼贼似的妹子,正拿着个小本子照本宣科的认真念着,对他醒来毫无察觉。
秦欢乐仰头看了看床头贴着的病人信息卡,不错,是他的名字,光听着,他还以为自己魂穿了呢......
“花儿,你听听,你自己说的,都是人话吗?”他出口的嗓音暗哑干涩,话还没说完,就剧烈的咳嗽起来。
龚蓓蕾还当自己幻听了,闻声看了他一眼,平静的别过头,揉揉眼睛,再次看过来,这才一下跳起来,满脸惊喜的说:“天呐,老秦,你真的醒了,我又居功至伟了,太好了太好了!护士!护......”
“行了,别喊护士了。”秦欢乐朝她招招手,示意她把床铺摇起来,躺的太久,脑袋晕的厉害,“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龚蓓蕾摇好角度,坐了回来,伸着几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都不记得了?那你知不知道你们出差去之南,在火车上的第一个夜里,就遭遇了山体滑坡?老秦,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就成了烈士了!”
“有伤亡吗?”秦欢乐忙问。
龚蓓蕾道:“伤有,亡没有,也算万幸吧。“
秦欢乐心里安然了一些,皱眉道:“你没事跟我瞎编排刘科长的故事干什么?”
龚蓓蕾眨眨眼睛,“你这招儿好使啊,我就用这个,把孟队都给叫醒了,所以......你别瞧不上啊,我又不是科班学编剧的,写成这样不错了!”
秦欢乐想说,你是不是傻啊我的亲妹妹,你这么着叫老孟,和你这么着叫我,他是一回事嘛?啊!你给我编故事也该是编点儿......
不对......等等......秦欢乐忽然反应过来龚蓓蕾话中包含的信息量......
龚蓓蕾瞧着他脸色忽然煞白,一个激灵,“哎呀,我还是叫人给你看看吧,我怎么觉得你这眼神,有些吓人啊......”
她说着就跑出了病房。
很快就有大夫进来,量心跳、测血压、照瞳孔。
秦欢乐任由他们折腾,心里却像停靠着一个巨大的螺旋,在飞速的旋转着。
在火车上的第一晚吗?难道从这里开始,从他和颜老师在餐车醉酒开始,此后的一切就都脱离了真实的范畴?
他一把抓住龚蓓蕾的手,“颜老师......”
“颜老师没事,对了,他怎么也在那趟车上啊?他就在隔壁病房,我刚刚去看过了,没你严重,不过打了镇定的药,这会儿应该睡了。”
“等等,我捋一捋啊,”秦欢乐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想清楚了所有事,却不想随着龚蓓蕾的话,反而越来越乱,“那......小武呢?他怎么样,受没受伤?”
龚蓓蕾反应了一会儿,才问:“谁?”
“小武,武正凯啊!”秦欢乐有些急躁起来。
龚蓓蕾忙在边上给他顺了顺气,“你别急啊,你是不是说车上的某个乘客?我一会儿就去落实,我肯定能帮你查到这个人的,你放心吧。”
“不......花儿,在火车上,我还给你打过电话的啊,咱们还聊过这个人,他是和我一起出差去之南的,就是,肖局新借调上来的,嗨,就是武正凯啊!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秦欢乐已经脱离了床铺,急的双眼通红。
龚蓓蕾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手足无措的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抚,“什么电话?没有这个人啊,和你一起出这次任务的人,叫栾建国,确实是新借调上来的,可出发那天早上家里突然有些意外情况,就没赶上火车,和肖局请了假,原本打算第二天早上再出发去之南找你汇合的,结果夜里出了你这事,肖局就让他和小吴搭伴一起坐飞机去了......老秦,你别吓我啊,你这脑子,是不是真撞坏了?”
她伸手晃了晃,“老秦,你看看,这是几?”见对方只是怔怔的愣神,忍不住带着哭腔道,“你再说说,你还记不记得我的全名啊?该不会,你以为我真的姓花吧?”
秦欢乐一把拽掉手背上的针头,赤脚下了床,就要往外走。
“老秦!老秦你干什么!”龚蓓蕾在后面连拖带拽的,又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急的大喊。
可她哪里是秦欢乐的对手,对方不顾一切的往外挣巴,却在病房门口被人一手拦住了。
“老秦?你要去哪儿?”
龚蓓蕾立马见着亲人了一般,委屈的大喊:“大保健,幸亏你来了,我一个人真是看不住这个活祖宗了,晕着的时候替他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这一醒了可倒好,又成了活兔子了,上蹿下跳的闹事儿,快快,你看着他,我去找大夫,他这脑子,怕是伤得不清啊。”
见她跑出去,秦欢乐勉强收住了脚步。
厉宝剑手里提着一包卫生纸一类的日用品,里面的洗漱用品都是粉红色系的,为谁准备的,一目了然,不过能顺带脚的看看他,他还是领情的。
“老秦......”厉宝剑轻轻咬了下嘴唇,敛着眼睛,半晌才说,“地上凉。”
秦欢乐抬手按了按厉宝剑的肩膀,“谢谢你能来看我,不过我真的没事了,我就是......想去看看颜老师,我有些话,想问问他,不是,是必须立刻马上问问他!”
“那你也先把鞋穿上。”厉宝剑走进病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弯腰拾起地上的拖鞋,却没送到秦欢乐脚边,只是放到了病房中央。
秦欢乐望了他一会儿,缓缓走回来,穿上了拖鞋,“宝剑,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厉宝剑眯着眼睛苦笑了一下,“其实听说你受伤昏迷的第一时间,我并没有很担心,反而有点儿羡慕......”
“宝剑,”秦欢乐打断他,“你要说的,我明白,咱们回头再聊,我现在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颜......”
厉宝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条,递了过来,“昨天我过来的时候,看到走廊里正在抢救一个危重病人,他满口喊着你的名字,我好奇的过去,说我们认识,问他什么事,我牢牢的握住我的手,说他是你叔叔,想见见你,他被大夫推走后,我看到手里多了这个纸条,所以......当然,想先见谁是你的权利,我只是,如实转达了而已。”
秦欢乐接过纸条,看到上面是三个被晕开了的模糊的数字,不明所以之下,却第一时间想到了春叔......
春叔危重?难道那一切不是假的吗?难道不是大家都好好的吗?
那边龚蓓蕾又领着大夫走回来。
大夫还没说话,秦欢乐却猝然上前,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衣领,唬得龚蓓蕾一愣,惊呼了一声:“老秦!”
秦欢乐问:“昨天有个抢救的病人,叫胡春的,在哪个病房?”
“大夫啊,你看看,这还不严重啊?我说你还不信!”龚蓓蕾上来掰他的手。
大夫却觉得他思路清晰,并没有太大问题,“是有这么个病人,在楼下的加护病房......”
“他得了什么病?”秦欢乐忽然觉得心有些慌。
大夫扳开他的手,微微叹了口气,“他来的时候,骨瘦嶙峋,应该是长期的不见阳光造成的,外加上营养不良,还有些基础病,我们尽力了,可惜他脏器的衰竭已经无法逆转了,如果你认识他的家人,最好还是能通知他们,眼下可以着手准备这位病人的后事了。”
秦欢乐向后一个踉跄,被龚蓓蕾扶助,可下一秒,他就挣开对方,快速的跑了出去。
医生摇摇头,“龚警官,他的病情真的稳定了,都是外伤,你不必太担心了。”
龚蓓蕾抿着嘴唇,默然坐回了椅子上,“又被你看到了我犯傻吧。”
厉宝剑垂着头倒了杯水,递过来,微笑道:“我新买了一台棉花糖机,你什么时候没事儿了,我给你做棉花糖吧,做多大的都行,我给你做个航母,你举着去上班,馋死他们。”
龚蓓蕾喷笑一声,又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马姐家的小嘎豆子,你别逗了!亏你说得出来!”
厉宝剑揉揉头发,“不好意思,又让你看见我犯傻了。”
龚蓓蕾表情一僵,垂下头去喝起了水。
秦欢乐一瘸一拐的冲到了楼下。
市医院的构造,他早就非常熟悉了。
加护病房也来过一百八十回了。
可每一次,因为躺在里面的人不同,他的心境自然也是不同的。
病房内,各种仪器支援已经都撤了,两个护士正在企图将病人转移到移动床上。
秦欢乐推门进去,“你们要干什么?”
护士看他也穿着病号服,问:“你是病人家属吗?”
“对,我是!”秦欢乐忙道,“为什么不给他吸氧了?针呢?不是说营养不良吗?营养针啊,打啊,什么有营养的就来什么,为什么都撤了?”
护士还以为自己碰上医闹了,脸上一阵扭曲,手上动作却停了下来。
“小乐吗?”病床上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
秦欢乐一个箭步冲到床头,屈膝跪了下来,攥住眼前那只青筋毕露的手,“春叔,是我,是我!”
那个印象中一向不拘形象的邋遢春叔,此时满脸灰败,眼窝深陷,花白的头发和胡渣连成了一片枯槁的沙漠,皮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蜡黄却不见一丝血色,他周身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气息,大概连他本人也闻到了,那就是行将就木的气息啊。
秦欢乐眼眶湿润肿胀,“春叔,我在这儿,前几天我也不省人事,耽搁来看你了,现在好了,现在都没事了,我们一会儿就转院,啊,我们去更好的医院看,你一定会痊愈的,一定会的!”
胡春攥着秦欢乐的手,一用力,居然歪斜的支起了小半个身子,“不治了,小子,一个人走到哪步,不能再走下去的时候,心里门儿清啊,是我让她们‘收摊儿’的,浪费资源,何必呢?”
“怎么会是浪费......”
胡春手下用了力,朝秦欢乐俏皮的挤了一下眼睛,“嘘,不说了,咱不说这个了,趁着我还活蹦乱跳的,你快推我到院子里,好好晒晒太阳吧,我这骨头缝里,都快长豆芽了!”
旁边的两个护士彼此暗自对望了一下,心里都明白这忽然精神奕奕的状态意味着什么,赶忙推来一副轮椅,帮着秦欢乐一起,把胡春挪了上去。
市医院门诊部的后院,有个小花园,是专门给住院患者遛弯儿晒太阳用的。
午后的阳光明媚,天气晴朗无云,不少人都在这里闲步。
花开得也绚烂。
秦欢乐单手推着胡春的轮椅,徐步缓行其间。
胡春看到有几个患者小朋友,正围在一小块绿地上丢沙包,执意要停在他们边上。
秦欢乐蹲身在胡春旁边,仰头看着他。
他想问的很多,可一时难辨真假,而且此时胡春又是这么个情况,实在叫他有口难开。
胡春的眼睛,一直流连在那群生机勃勃的孩子身上,表情十分疏淡的笑着,“年轻真好啊,年轻,胃口就好,吃啥都香,这好天气,就该吃烧烤,用炭火烤,带劲儿!先来一串烤牛舌,再来一串羊腰子,还得是带血丝儿的,嘿,脆生!放下腰子,再啃上一盆辣酱烤鸡架,配上凉拌的酸辣藕丁、黄瓜拉皮,就着半瓶冰镇啤酒,嘿嘿嘿,想想,就滋润啊。”
秦欢乐也被他云淡风轻的话,带出了刚刚沉痛的情绪低谷,依稀仿佛想到了两人之间的交往点滴......不由得也笑了笑。
胡春颇为回味了一番,目光似追随着那些孩子,却又像是毫无落点的涣散着,忽然道:“问吧,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秦欢乐深吸了一口气,迟疑的问出自己心中最深的诱惑,“我妈她......”
“她是我妹妹,亲妹妹。”胡春直白的说。
秦欢乐心里一揪,努力了几次竟都说不出话来,呼吸短促的问:“真、真的有,真的有这个人,对吧?她、她不是不存在的,春叔!”他紧紧抓着胡春的手,“不,舅舅,舅舅!那我妈,我妈她在哪儿?”
“她......死了。”也许是岁月太过久远,也许是自己也已行至生命的尽头,胡春眼中只有淡淡哀切,却并不过分的悲痛。
秦欢乐忽然想到那个母亲离开的早晨,难道就是那天,出了什么意外?
“什么时候死的?”
胡春抽出手,揉了揉他的头顶,轻声说:“就在捡到你的那天,”他目光徐徐抬向刺眼的日光,“你那时候还那么小,没有个小奶猫大,被扔在路边的草丛里......我带着她,来延平大学报到,报到前,她说报名要填表,得买根笔,我就坐在路边等她,一转眼......后来才知道,一辆卡车出了故障,冲向了路边的隔离带,她为了救这个小婴儿,就......那么被撞死了。”
镜像无间(二十三)
“说是为了护着一个小孩儿,可后来我也没有看到现场有什么小孩儿,带妹妹来延平读大学,结果第一天就出了这种事,我当时心灰意懒,草草了结了她的后事,就回了老家。”
“一直到几年以后,有位年轻的先生找到了我,说我妹妹想见见我,我还以为他是个神经病,要么就是什么神棍骗子,差点儿拿扫帚杆给他打出去,没想到他居然神神叨叨的在那儿给我转述了好些我和妹妹小时候相处的细节,我才相信了他的话。他告诉我,我妹妹就在我旁边,可我就是看不见啊......不过那一面之后,据说我妹妹了却了最后的心愿,就离开了。”
秦欢乐呼吸都停了几拍,“那个人,是不是,颜......颜......”
胡春点点头,“对。”
秦欢乐还是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同时,一股难言的痛苦,缓缓的顺着四肢百骸蔓延上来,原来他这辈子,仍然是一个弃儿。
胡春的眼神悠远,似乎是不用看,也能体会到此刻秦欢乐的心情,一如他当初的惶惑与痛苦。
“颜先生告诉我,你之所以被抛弃,是因为你先天畸形,颅骨上有残缺,而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能看见我妹妹死去后的样子吧。”
“她当时情急之下救了你,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当场殒命了,仍旧慌乱的抱起你就跑,没命的跑,连自己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一直到她将你安置在一处停工的工地里,返回头来找我,却无论怎样呼喊,我都听不见也看不见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你一直在哭,不知道是冷了,还是饿了,她跑出去苦苦哀求路人,却没有一个人看得见她,她彷徨无措的哭求,不忍心以命换命救来的你,就这样饿死、冻死,大概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吧......她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一双能看到她的眼睛。”
“是啊,那个人就是颜先生,他能听见她的哭诉,跟着她一起来到了工地,又给她们安置了地方休息,时不时的,还要亲手照顾那个孩子。”
秦欢乐疑惑的问:“可为什么你姓胡......”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胡春笑了笑,“你要问为什么我姓胡,你妈却姓秦吗?其实她也姓胡,只有你姓秦而已。”
“为什么?”秦欢乐一愣。
“这是你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啊。”胡春道。
“我?”秦欢乐一愣,“我叫自己秦欢乐?”
“差不多吧,”胡春回忆道,“你两岁刚会说话的时候,我妹妹对颜先生说,是不是要给孩子起个名字了,颜先生就抱着你,开玩笑的问你,叫什么好呢,你忽然奶声奶气的说,‘我叫秦小乐’,我妹妹都惊呆了,说自己平时并没有教你说这些话啊,颜先生久久的看着你,说小孩子的气质干净,懵懂的时候,会带些前世的记忆也是有的,他把你紧紧的抱在怀里,轻声说,‘这孩子长得像我的一位故人,不如就叫秦欢乐吧。”
胡春顿了顿,戏谑道:“小子,说真的,你还记得吗,上辈子的事儿?”
秦欢乐木然的摇了摇头,半晌,又点了点头。
胡春笑起来,“记不记得又怎么样,反正终归会忘记的。”
“为什么?”秦欢乐忽然心生警惕,“谁要拿走我的记忆吗?”
胡春抬起一根手指,在他脑后按了按,“有什么感觉?”
秦欢乐不明所以的摇摇头。
胡春道:“你小的时候,这里是裂开的,脑子里头都看得到的,你都不记得了吗?”
秦欢乐哑然无措,难道......
胡春也不卖关子了,再次徐徐说道:“你幼年还好养些,可年纪越大,越顽皮,等自己会跑会跳了,那可就真是一刻也离不开人了啊,我妹妹一开始还只当你是生性好动的,直到有一天,她偶然看到你背着她,将墙角的一只小青蛙,嚯,一把攥死了!她心有余悸,又央求颜先生送了只小狗来,结果没想到背着人,又被你......再发展下去,到你四岁多的时候,你居然把一个路过的小孩子骗了过来,企图把他......”胡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太残忍的部分,实在说不下去。
“颜先生说,你三魂七魄不知道为什么少了大半,所以压制不住身体里与生俱来的戾气,这样下去,不仅会毁了你自己,也会祸及他人。”
“我妹妹听了,很难过,她带着你去找颜先生,对他说,假使真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请颜先生亲手了结了你,至少不会让你太过痛苦。”
“颜先生当时没有说什么,三天之后,他让我妹妹带你去他家,他说他决定了,要把他自己的魂魄切割一部分,补给你。”
秦欢乐几乎感受到胸腔一阵痛苦的痉挛,颤抖的语不成句,“他......真的换了吗?那他呢?他......”
胡春的目光更加忧伤了,“我不知道割裂自己灵魂的一部分,会有怎样的痛苦,可他说到便做到的,只是虽然给了你,你脑后的裂缝却并没有愈合,我妹妹当时急的不行,求颜先生不妨带她们一起去寺庙道观之类的地方寻访一下,得个启示也好,唉,他们那段时间,还真是将延平周遭的庙观走了一个遍,可惜却一无所获。”
“直到有一天,遇到一列马戏团的表演车队,司机停车加油,演员们就下车喝水休息,颜先生带着妹妹和孩子从旁边走过,一个演员突然叫住了他们,那演员生的畸形,一根脖子上,竟然生出了一前一后两颗脑袋,不过后面那个头呢,是个畸胎,并不能说话,算是马戏团的特型演员了。”
“他说,这孩子怕是有问题吧。颜先生问,怎么才能弥补呢?他笑了,说,被诅咒的人,自然是要用同样被诅咒的人去弥补,这就叫负负得正。颜先生问,何为诅咒?他指指自己,说,我就是生生世世被诅咒的人,你看看我这副模样,你若是信得过,我可以试试。他说完,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将血抹在了你的额头中间。”
秦欢乐惊诧道:“然后就有用了?”
胡春摇摇头,“没有,什么都没发生,那人哈哈大笑起来,说,看来是不够。颜先生问,那要怎么才够呢?他说,你最惧怕的事,最不愿面对的事,是什么呢?这时候,马戏团启程了,谈话也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了。”
“回去之后,颜先生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渐渐的,你脑后的裂缝愈合了,也不再胡言乱语时常说些打打杀杀的狠话,性格也温驯正常了下来,越来越像个正常的孩子了,但与此同时,你也开始渐渐的看不见我妹妹了。”
秦欢乐攥紧胡春的衣袖,艰难的问:“颜......他诅咒了自己什么?”
胡春一字一顿的说:“他诅咒自己,永不知来路,永不知终途,永远孑然一身,纵使四目相视,也永忆不起故人。”
秦欢乐扑在胡春的腿上,嚎啕大哭起来,四周闻声望过来的人,不过微微注目,又都默默的转了回去。
这里毕竟是医院,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生离死别,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世间若有十万苦痛,这里大概就要占上一多半了。
胡春一手轻柔的拂了拂秦欢乐的头顶,一手捂着心口,忽然蹙眉,脸色一白。
秦欢乐满面涕泪,喃喃哽咽道:“值得吗?值得吗?”
胡春勉力舒缓了表情,轻声说:“值不值得,从来说不清楚,大概当下觉得值得,就去做了吧,我也问过他,值得吗?他说在他看来,很值得。”
胡春表情越来越虚白,他不禁暗暗加快了语速,“小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条来,每一张上,都是那组相同的数字,“我害怕再也没机会见到你了,准备了这么多来着,这些年你给我的钱,我都替你攒着了,存折在......你可千万记得取......”
秦欢乐也觉察出他语态的变化,抬手扶住他的肩膀,“春叔!春叔!咱们回去,医生,找医生......”
“别,别折腾了,”胡春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了,“小子,以前骗过你,说帮你找你妈,结果让你空欢喜一场,对不起了,不过为了你,我也失去了我唯一的妹妹,我不是没记恨过你,两下里,就抵消了吧,我知道,你小子也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人。”
“不,春叔,你别睡!”秦欢乐止不住的全身颤抖,他还有那么多疑问没有被解开啊,“春叔,到底谁把你伤成这个样子?你到底去没去过之南,那个什么洞,到底有什么秘密?”
胡春眼睛直勾勾的看向一处,已经不大听得见秦欢乐的话了,只是自顾自的喃喃道:“我答应过颜先生,永远都不说的,可他的记忆因为对自己的诅咒终将全部消失,他慢慢会忘记这所有的一切,我大概是要死了,心也比从前软弱了,我总怕我带着这个秘密离开,会成为永远的遗憾......”
“春叔!到你谁伤了你?你说啊!你告诉我!这些年你到底在找什么?那个马戏团的人叫什么?颜老师他还能不能恢复?春叔!春叔!”
“小子,”胡春气若游丝的说,“卤菜还是胡记的好吃啊,炖菜隔夜了入味儿,香椿......谁也没有......我妹妹......做得好啊......”
带着遗憾,也许是无憾,胡春走完了他这怪诞离奇的一生,也许从另一个维度来看,在另一个世界里,他终于能和家人再次团圆,也未尝不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他早年就签署过器官捐赠书,只可惜他最终死于多脏器衰竭,唯有一双角膜尚算健康,在不久之后,让另外两个患有眼疾的病人,重新见到了光明。
他们会接替他,也延续他,继续观望着这让人眷恋也无奈的人间。
没想到真到了那生离死别的时刻,秦欢乐反而哭不出来了。
他只觉得心口一片冰凉,脑袋像要炸裂一般的疼痛。
睡不着,吃不下,嘴唇碰碰碗边儿,就会作呕,无论合眼多久,也无法抑制住脑中纷乱的杂念。
整个人短时间内,简直肉眼可见的被熬成了一具“人干”。
如亲人一般的春叔,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他的亲人。
他苦苦寻觅的缺失亲情,却原来一直在他周遭从未曾远离,遗憾的却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时,便成了再难挽回的天人永隔。
无论前世今生,他的亲人缘分,也委实太浅薄了。
他和胡春都没有其他亲人了,遗体火化前,他在殡仪馆里租赁了一间小礼堂。
他人缘再差,也还是有些朋友同事的,听闻他亲人故去,总要来祭拜问候一下,如此,春叔总不至于走得太过孤寂凄惶。
潘树和潘嫂献了花,走过来。
潘树拍拍他的肩膀,“节哀顺便。”
潘嫂叹了口气,“今年年景不好,接二连三的总出事,你注意自己的身体,回头我去庙里,给老潘和你都请个平安符,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最重要。”
“别说些没用的!”潘树白了老婆一眼,朝秦欢乐递上一封奠仪,“你别乱想,好好的,啊。”
秦欢乐点点头。
隔壁的那间追悼会倒是办的热闹,孝子贤孙哀声不绝。
秦欢乐愣愣的站了一会儿,脑子里不住的晃神儿,却也并没有想什么具体的事情,不过断断续续的,总会出现早年间和春叔之间的相处。
“小秦。”
秦欢乐眯着眼,微微抬起头来,低低的叫了一声,“刘科长。”
刘茗臻献了花,带着秦欢乐走了出来,在屋外的一圈沿廊上坐了下来。
“谢谢你能过来。”秦欢乐说。
“我要走了。”刘茗臻无波无澜的说,“孟队已经醒了,队里人员也补充的差不多了,我递交了辞职报告,这次,肖局准了。”
秦欢乐点点头,在生死面前,连离散也并不显得过于悲情了,“我会想你的,”他轻声说,“在很多年里,其实我都把你当成我最好,最信赖的朋友,要是没有你,我未必能在市局坚持这么久,尤其是最开始那段......特别迷茫的时候。”
刘茗臻微微笑了一下,“我还以为,你一直把小龚当成你最好的朋友呢。”
秦欢乐道:“我把她当成妹妹。”
刘茗臻看看他,没再说什么,半晌道:“你也一直是我可以信赖的朋友。”
秦欢乐抿了下嘴唇,“那老孟呢?”
刘茗臻欲言又止了一下,顿了顿,才说:“也许在很多人看来,我有些冥顽不灵,有些不识好歹,可我总要先找到我自己,先看清我自己,才能再考虑其它,人活着,总有比盲目繁衍后代更超脱一些的追求吧,我愿意做这个异类。”
远处又有几个脸熟的同事前来祭奠。
秦欢乐要回去接待,只得草草站起身来。
两人抬手拥抱了一下。
秦欢乐低声说:“刘姐姐,保重,愿我们都能找到那个最真实的自己。”
刘茗臻眼眶微湿,轻轻点了点头,“愿我们都能找到那个最初的自己。”
总有太多不愿放手的人,会微笑着,在站台向你挥一挥手。
秦欢乐不能决定同行者们要在哪站下车,又在哪站上车,他能做的,只有心中默念的祝福。
不过,这也才是他心目中那个总是独立坚定的刘科长啊。
眼看着那几个同事已经走进了小礼堂,秦欢乐收起唏嘘,一路往回小跑着。
来祭奠遇到空无一人的礼堂,总归不是件礼貌的事情。
“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
“谢谢。”
“谢谢您能过来。”
秦欢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身形忽然顿住了。
抿着嘴,眼前忽然一阵温暖的酸胀,心里被涓涓细流温润的洗涤着。
颜司承端正温肃的站在家属区,一身黑色的西装,纤长的身姿挺拔笔直,和煦的脸孔不染纤尘,正在向来祭拜的人们鞠躬回礼。
隔着晦暗的礼堂,寥落的人群,隔着生死,隔着岁月,他望着他,他后知后觉的偏过头,也回望着他。
“老秦!”同事发现了他。
“诶!”秦欢乐忙应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在家属区,和颜司承并肩而立,又一起鞠躬致谢来者。
“谢谢了......”
镜像无间(二十四)
“来,颜老师,尝尝我这打卤面怎么样嘿?”秦欢乐围着个花里胡哨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的欢欣鼓舞,就是操作台上给嚯嚯的翻天覆地实在不成个样子。
他大刀阔斧的倒是干的痛快了,却不知这边角细碎的厨余啊汁水啊,收捡起来最是磨人。
颜司承在后面无声无息的收拾着,不时就得暗戳戳的伸出一只手来,迅雷不及掩耳的擦上一把,归置一下,但只要秦欢乐看向他,他又能立马淡定自若的背手而立,并投以赞赏的目光,很有些深藏功与名的架势。
昨天做焦烧溜肉段没想到十分成功,今早颜司承忽然想吃面,秦欢乐觉得这有何难,来吧,延平特厨秦其林上线了嘿。
“怎么样?怎么样?”他在后头一叠声的追问。
颜司承用筷子从锅里挑了一点儿,放在舌尖上品了品,“稍微,好像有些淡。”
“就是淡?没别的毛病了?”秦欢乐一双眼睛里十足十的都是期许。
颜司承看看眼前这蒜薹鸡蛋酱的卤子,十分诚恳的点点头,“很香,尤其你加的腊肠丁,和干虾皮,特别提味儿,真的好吃!”
“那就得了,那我再加点儿盐......来!走你!”秦欢乐架势摆的十足,捏了一小撮海盐,捻在指尖,反手向锅里邪魅狷狂的一抛洒,“还觉得哪里有待改进你就直说啊,我这儿是可盐可甜,悉听尊便!来,装盘出锅喽!恰饭恰饭......”
“小乐......”颜司承轻声唤道。
“诶!”秦欢乐屁颠屁颠儿的上前,“咋了?”
颜司承眉眼弯了一下,“卤子在这儿,面呢?”
“这个这个......”秦欢乐一拍大腿,得意忘形之下,才发现家里压根儿没准备面粉啊。
这吃打卤面,面条最好是新鲜的手擀面,可现在别说手擀面了,连挂面也没有储备,上哪儿变去?
他一时有些沮丧,刚刚生龙活虎的劲头立刻蔫了下去。
颜司承早猜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好笑的看看他,从柜子里够出两桶方便面来,“咱们只把面泡了,然后捞出来,就着你这个卤子吃,说不定别有风味呢。”
秦欢乐臊眉搭眼的没动弹。
颜司承也不介意,径自剥开第一桶的外包装,将调料包逐一拿出来,可面饼下面,却好像还有个什么东西......
他疑惑的将面饼拨开,这才发现那下头居然还埋着个小小的指环......
他眉间微蹙,心脏不由自主的漏跳了一拍,却强自镇定的转过身来。
然而在他身后,刚刚一直耍性子的秦欢乐,却换了张沉稳的脸孔,一本正经的走过来,一手执起颜司承的小拇指,一手捻着那枚剔透的红玛瑙戒指,深情款款的说:“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像你原本当掉的那枚戒指了,你别误会啊,我不是买不起什么铂金啊钻石啊的,可我怎么想,怎么觉得还是这个颜色和材质的戒指,才更配你的手指,红的像......我的一颗心。”
他声音有点儿抖,这一段场景可算是他绞尽脑汁精心策划多日的了,可真到自己写剧本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还不如龚蓓蕾那丫头有想象力呢,真是把后脑勺儿的头发都想秃了一块儿。
他一向过得太世俗了,脑中高洁浪漫那根弦儿好像就从来没发育完全过似的。
“颜老师......”他越说越紧张,嗓子里都溜达出了鬼音儿。
颜司承让他弄得还有点儿小紧张,又有点儿别扭,表情纠结的说:“你到底要说什么?”
秦欢乐暗地里给自己鼓了鼓劲儿,身子一矮,缓缓单膝跪了下去......这画面,这氛围,这诚意,不比那啥偶像剧逊色吧?
可哪想到他刚巧跪在了地上滑落的一片方便面塑料包装外皮上,膝盖一打滑,重心歪斜,直接一个大马趴,来了个豪华版的五体投地狗吃屎!
脑袋磕在地上都荡出了回声。
他两边的瞳孔同时往中间一挤,大着舌头下意识说着刚刚未说完的话:“颜老丝,我要嗦,村苏他给我攒了好大一笔钱呢......我再也不似穷**丝了......我有钱了,往后余生,我要,包......养......你.....”
“醒醒!嘿!醒醒!”搭在桌子上的腿,被扒拉下去,秦欢乐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马姐戏谑的看着他,捧着个透明的大茶缸子,吨吨吨吨的灌水,“小秦,这是做梦娶媳妇儿呢?瞧瞧,都美出鼻涕泡了!”
秦欢乐下意识的抬手往鼻子下面一摸,哼,明明啥都没有,骗人!
“马姐,心情这么好,兴致这么高,咋的,准备迎接第二春啊?”秦欢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十指交叉,掌心翻到头顶上,顺带着扭了扭胯骨轴。
马姐脸颊一红,“没大没小的,别造我的谣啊,午休完了就起来干活儿,别扯没用的蛋。”
秦欢乐扁着嘴,促狭的笑了一下,坐回座椅上,翻身转回办公桌前。
这是他重回队里上班的第二天,之前因为身体原因和家庭原因,肖局给他放了一个星期的假。
这一个星期,他除了马不停蹄的处理春叔身后的各类事宜,打点装殓,买墓地,外加一应该有的超度仪式,只要是市面上有说法有规矩的套路礼仪,完全亲力亲为,一点儿没落下。
剩下为数不多的时间里,他大多一言不发,安静的将自小和春叔相处中的每一个细节情景,都在脑中仔仔细细的过了一遍,然后打包封存,置于心灵深处一个永久缅怀的角落。
昨日种种犹如有日死,今日种种犹如今日生。
他感谢在他情感最脆弱单薄的时候,颜司承一直安静的陪在他身边。
单单只他在身边,其实就早已经胜过千言万语了,硬要一字一句的说出来,仿佛反而有些亵渎了这份纯粹。
他之前的纠结、退缩,还有歇斯底里的纠缠、讨要,其实不外乎是内心的不安全感作祟。
可当浮华褪尽,迷雾散去,真相如真心一般显露出那最难能可贵的一面来,秦欢乐心中反而只剩下了温暖而安然的四个字:余愿足矣。
只是当初的诅咒已成,此时忽然往事重提,不知道会不会反而让颜老师遭到反噬,致使他的记忆加速丧失。
为保险起见,所有迄今为止他了解到的曲折,就索性一直都没有对颜司承正式提起。
反正说不说的,也远没有从前那般显得多么重要了。
而经由那镜像之南的奇遇之后,颜司承嘴上没说,却也像是心里想通了什么关节,眉间忧虑之色浅淡了下去,渐渐取而代之的成了淡淡的随遇而安。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尽管足以改变人生轨迹的大事件并不常见。
但对于一个外表已经成熟的男人来说,心理彻底从男孩走向男人的转变,却还需要一个更为郑重其事的契机。
至少走到今天,秦欢乐觉得自己虽未完全打通任督二脉,但也多少有些通达了。
“老秦!”小吴在门口喊他的名字。
如今孟金良还在家中休养复建,队里的重担一大半依然是小吴在扛着。
“咋了?”秦欢乐站起身。
小吴一努嘴,“找康锋问问情况去,你跟我一起去吧。”
秦欢乐应了一声,跟着他走出来。
说起这个康锋,就是他原本要去之南押运回来的那个嫌疑犯。
不过倒霉催的,这趟旅程自从那个神头鬼脸的武正凯出现开始,就真像山体滑坡一般,滑向了一个无可扭转的跑偏局面,至今也说不清楚这里头的门道。
可有假史鸣的前车之鉴在先,这个假的武正凯,经过颜司承的后期考证,却不是套用身份,而是确确实实的查无此人。
剑指哪里,不言自明。
执念这种东西,他虽然豁达了,可潜藏的对方若是想要来个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他心里,倒是也渐渐有了个深究下去的思路方向。
说回这个康锋。
秦欢乐站在审讯室外的走廊里,抱臂端详着里面那个中年男人:矮小、肤黑,两条过于浓黑的眉毛,几乎快长出了“寿眉”的架势,底下一双眼睛虽然不大,眼皮还有些耷拉,可也正是这样一双泛黄浑浊的三角眼,一下将整张平凡无奇的脸孔,拉拽出了几分阴狠的气质。
小吴将案卷卷成一个筒,在手里颠了颠。
人是他押回来的,据说在路上也没少出幺蛾子,熬的小吴全程愣是一下眼皮也没敢合,所以心里怨气自然是不会少的。
“你说这人不可貌相,说的就是这种人吧?”小吴撇着嘴道,“都四十多岁的人了,长得个小跳蚤个头,在之南那么民风彪悍的西南少数民族聚居区,居然能一口气入室作案二十多起,还不被抓,也真是个狠人呐。”
秦欢乐道:“不是说这人性子太霸道,搞得同伙埋怨分赃不均,被抓后,怀恨在心,才把他给咬出来了嘛。”
“对,”小吴道,“本来那单都做完了,结果隔了两天,那同伙背着他又偷偷返回去——因为康锋只喜欢现金和能快速变现的首饰,别的不拿,他同伙就惦记上了那主家还有台新买的笔记本电脑,结果正好被房主给堵了个正着!”
这点不仅是那倒霉同伙,连小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康锋每次入室前就能顺利翻墙入室如履平地,而他同伙单独出马时,却直接自投罗网了呢?
“问没问,为什么他这么牛逼,还非得画蛇添足的找个同伙啊?”秦欢乐好奇的问。
小吴摇摇头,“这个不掌握了,这案子具体情况是在之南审结的,案卷细节还没有披露,咱们主要是要突破当年那起杀人抛尸的案子,如果这其间真有什么关联性,我再和之南那边沟通吧。”
秦欢乐顿了顿,鬼使神差的问了句:“你在之南,对接人里,有没有一个叫岩桐的?”
小吴看他,“咋,你在之南还有熟人?少时候偷偷的还搞了个知交遍天下啊?呵呵,不知道,没接触过。”
两人一起走进了审讯室。
当年那起案子,并不复杂,只是距今也有十来年了。
死者辛鑫,男,生前是家个体照相馆的小工,这照相馆规模不大,他一个人得当好几个人用,外拍的时候提包扛设备,在店里呢,还要兼当灯光师、修图师,偶尔老板忙不过来,也负责一部分忽悠客户多选片的销售工作,总之样样稀松会一点儿,但都没正经学过,全靠实践里出真知。
可就在某一天早上,老板来上班开铺,从外面打开门锁,入目就看见了满地的血迹污迹!
老板也没多想,还以为是夜里遭了贼,小本经营不容易,赶忙下意识跑去布景间里查看拍照设备。
可就这一眼,只怕就成了他余生都忘不了的噩梦了。
巨大的彩虹布景前,一套板正的西装,套在塑料模特身上,可衣服领口上方一寸间距的地方,却用玻璃丝自上而下悬挂着一颗切口齐整的人头......人头双眼圆睁,面目狰狞,正是死不瞑目的辛鑫!
人头和模特摆放协调,若是从远处匆匆瞄一眼,恐怕还真会眼花的当这是一个直立的全乎人。
而在人头前方,端端正正的数码相机开着电源,此刻仍在按照自动拍摄程序,一张张的照着眼前这诡异的画面。
老板几乎给吓尿了裤子,连滚带爬的冲到马路牙子上,上气不接下气的报了警。
警方根据市政监控及其它追踪手法,也很快认定了犯罪嫌疑人,就是本市的无业游民,康锋。
经过走访得知,康锋是康家父母的老来子,从小被宠溺着长大,换句话说,就是被惯坏了。
他家里条件仅属平平,到康锋青春期的时候,一方面嫌弃看着像隔代祖父母一般的爸妈丢人,一方面得寸进尺不切实际的某些物质条件得不到满足,高中没读完,就辍学离家出走,在社会上瞎混,以至于康家父母常常一两年也见不到他一面。
到事发的时候,这二老都已经过世了。
可就是这么八杆子打不着,平日里完全没有生活交合点的两个人,到底是结了什么仇怨呢?
辛鑫的残体,被康锋装进了行李箱,抛进了江里,后来几天被江水冲上了岸,也算得以全尸而葬。
只是在警方全力捉捕康锋的时候,他却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而这一消失,就是整整十年。
这案子发生时,小吴还没到市局,秦欢乐虽然已经来了,但正在接受失误删掉林区视频证据的处分,跟家面壁思过呢,所以对他俩来说,这案子都几乎等同于是全然陌生的。
昨天两人忙活了一天,就是忙着恶补了一番当年案发时的所有情况。
小吴按下双录设备,报了一下自己和秦欢乐的姓名、警号,随后冷冷的问:“姓名,性别,年龄。”
康锋倒也算配合,没有耍什么花腔,痛快的回答了。
小吴心里暗暗纳罕,面上却不显,继续问:“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吗?”
康锋顿了顿,懒散的回答:“偷东西。”
小吴“哼”了一声,“你倒是精明啊,给自己捡着最轻的罪名说,告诉你,收起你的侥幸心理!千里迢迢把你押回延平来,不是让你在这里推诿装糊涂蒙事儿的!提醒你一下,十年前,你为什么仓皇从延平逃窜到南方?老实交代!”
康锋懒散的歪着头,一言不发。
秦欢乐接棒,肃声斥道:“康锋,十年前可不是死无对证的远古时期,你别打错了算盘,就算你不说,当年你进入照相馆,以及去江里抛尸的全过程,全部都有监控影像,这可不是你现在装哑巴就能抵赖掉的,你要搞清楚,让你自己交代,是给你一个主动的机会......老实说,你当年为什么要那么做!”
康锋给说的有几分恼怒,或是不耐烦,总之一皱眉,脸上的凶光就更盛了。
他目光阴测测的盯在秦欢乐脸上,眯眼道:“真让我说?行,那就别怪我拿了封口费不讲道义,姓秦的,当初让我去做掉那小子的,不就是你本人嘛!你还让我说?说什么说?我哪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呵,你难道不比我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