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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全金属弹壳     妖魔哪里走txt下载     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隐形患者(三十四)

    高高的水泥江堤,一眼望不到尽头。

    工作日的白天,没有太多游人。

    不远处一个规模不大的江堤公园,绕着中心位置粗壮的杨树下,坐着零星几个无可消遣的老年人,都是连广场舞也没有力气跳的迟暮老人,身影像风化成了雕像,茫然无目的的各自望着虚无的某一处落点,像周遭的花草石椅一样,已然成了公园经年景致的一部分。

    阳光不是很直白,半遮半掩在几朵灰云里。

    龚蓓蕾坐在江堤上面,两条腿垂在外面,眯着眼睛,静静体会着微风拂面的片刻闲适。

    苏然拿着两瓶可乐小跑着过来,打开一瓶递给了龚蓓蕾,自己转身靠在江堤上,偏头去看对方,“这么急叫我来,我还以为你是有什么急事呢。”

    “我调休啊,不算急事啊?”龚蓓蕾笑道,“累了这么长时间了,也该到我休息了,昨晚又是一宿大夜班,今天下午还有一场系统内的活动,我再不找机会偷偷懒,都快成机器人了。”

    “那你更该回家去休息休息啊......”苏然扶了一下眼镜框。

    龚蓓蕾嘟着嘴摇摇头,俏皮的一乐,“反正也把你骗出来了,你怎么这么死板,就陪陪我嘛。”

    苏然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稍微垂头掩饰了一下,才轻声说:“好,陪你比别的都重要,反正我已经和老板请了半天假了,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

    龚蓓蕾的电话忽然响起来,她烦躁的拿起来看了一眼,就脸色不好的直接放在了旁边,也没有挂断,任由那铃声突兀的一直持续响着。

    她放手机的位置,刚好是苏然这边。

    苏然就算再不想看,余光随意一扫,也能瞄到手机屏幕上的备注名,写着“老秦”,来电的背景图,则是秦欢乐和龚蓓蕾亲密搭肩搂在一起的照片。

    他面色微微淡了一些,轻声说:“应该是有急事,你接一下吧。”

    “没事儿。”龚蓓蕾的语气带着浓烈的置气成分。

    苏然敛着眼睛,就这么盯着手机,一直到铃声彻底安静下来,才试探的问:“这位秦警官,你们,关系很好吧?”

    龚蓓蕾瞥了一眼苏然,又瞥了一眼屏幕,直接将手机倒扣了过去。

    苏然一直等不到对方的回答,整个人愈发沉默了下去。

    “你别误会,”龚蓓蕾这才后知后觉的解释了一句,“我们今早上吵架了,和你没关系,是我不对,不该把我的坏情绪带到咱们之间来,还是说点儿别的吧。”

    可越是这么避而不谈的,苏然反而更加好奇起来,他犹豫了一下,侧过身来看着龚蓓蕾,“其实有一次我在你们单位院子里,看到你们......挺亲密的,我还以为你们是......是情侣,可后来你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才知道你们之间并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关系,这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蓓蕾啊,你们之间是不是曾经有过......我不介意的,我真的不介意。”

    “真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龚蓓蕾做了个嫌弃的表情。

    苏然表情不自然的故作轻松着笑了一下,“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你这弄的我......其实真没什么,”龚蓓蕾的情绪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鞋跟一点一点无意识的磕着江堤,望着远处粼粼的江面波光,“老秦他......是我毕业到市局工作时跟着的第一个人,算是我的领导,我的半个师傅,我对职业的理解,几乎都是从他身上拆解出来的,我一开始总嫌弃他的不修边幅,口无遮拦,不着调,没有上进心,内心又过于软弱,可渐渐的,我却仿佛成了另一个他,不自觉的学他讲话的方式,学他思考线索时的思路,学他的一切......甚至学他吃东西的喜好,呵,我其实从小就爱美,每天喊着减肥,一直到大学毕业了都很少吃过正餐,可只要他喜欢的......”

    苏然抬手轻轻的盖在了龚蓓蕾的手背上,能更贴切的感受到对方那细微的情绪起伏,“他......知道你这么喜欢他吗?”

    龚蓓蕾讶异的看过来,“哎哟”了一声,卡顿了半天,才道歉的说:“都过去了,都是以前的事了,我这怎么了,净说些不该说的。”

    “我说了,我真的不介意,”苏然迎着她的目光,“只要你现在和我在一起就好。”

    龚蓓蕾表情稍许落寞,“是啊,有些事情,不说出来,总埋在心里,天长日久,就会生根发芽,成了痼疾了,自己带着这心病,没事人似的到处蹦跶,指不定哪下子就会发病......”她看向苏然,“你能懂吗?那种感受?我还以为我这辈子都得带着这心事了呢,可和你念叨两句,也觉得多多少少的敞亮了一些。”

    “你想什么时候和我聊,聊什么,都行,”苏然抬手轻抚了一下龚蓓蕾的头发,“一直到你清空了之前的内存,才有空间容纳下我这个新软件啊。”

    “什么啊,拿你当个正经人,怎么也这么贫啊。”龚蓓蕾推了他一下。

    苏然眼中漾起了一些温暖,弯着眼睛问:“那你就从来没试过和他直接说吗?”

    龚蓓蕾摇摇头,“我一直觉得,感情就是莫名其妙的那一秒的心悸,我从来不相信什么日久生情的说法,靠量变堆叠出质变的,都是两人相处中的一件件事情,不是人本身了,这不是我想要的感情模式,所以,不想强求。”

    她勉强勾起一个笑,喝了一口可乐压制舌根的苦涩,“你呢,你初恋什么时候啊,跟你说,我喜欢过老秦这事,全天下除了我自己,就只有你知道了,所以你可别想着敷衍我,必须要认真回答,不然咱俩就不对等了,那我以后就、就再也不和你说话了!”

    苏然眼睛闪了一下,两肘支在堤坝上,也望向江面,“我没有......”

    “什么嘛!被我猜对了,你果然耍赖!”龚蓓蕾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知道狼狈为什么为奸嘛,那是因为它俩有共同的秘密!”

    “你别生气啊,”苏然直起身,手放在她后背上顺了两下,“我真没有初恋,也不是没有吧,就是高中的时候,也有喜欢过班里的一个女生......”他倏尔收住了嘴。

    “说啊,然后呢!”龚蓓蕾已经转回身来,不住的催促着。

    苏然张了张嘴,“没有然后了,就是......我悄悄在课本的最后一页,写了那个女生的名字,被我爸妈看见,找到学校去大闹了一场,闹得特别不堪,后来没多久,那个女生就......转学走了。”

    这发展也太超出龚蓓蕾的想象了,青春期可是一个人从幼年向成人过渡的最关键时刻,本来就易于敏感躁动,这么不留余地落面子的处理方法,不用身临其境,也完全可以想见苏然当时的尴尬处境,无论在班级里,还是在学校里,只怕都很难面对那种诽议的压力。

    “你那时候,心理压力一定很大吧......”

    苏然却无谓的抿了一下嘴,“也习惯了,那时候的感觉就是,麻木。”

    最后一丝阳光,也被阴云遮住了。

    空气里带了些风雨欲来的凉意。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爸就不停的对我说,一个人的成功,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随时卸掉自己的软肋,他说做生意做人都一样,只要没有弱点,别人就永远无法攻击你。他锻炼我的方法就是,我喜欢什么,他就会不计成本的纵容我,然后在某一个节点上,又不留余地的收走这一切,让我再也碰不到这些。”

    “比如我喜欢手办,他就默许我搜罗,然后当那一个系列几乎要收集齐的时候,就会不和我打招呼,直接全部拿去扔掉。比如我喜欢吃什么,他就会每餐做那个菜,然后不允许我吃,只能默默看着他和我妈吃。在亲朋面前,他最喜欢邀请大家一起数落我......无论什么时刻,但凡我流露出一丝开心的情绪,他就会立刻无缘由的大声斥骂我,他说这样可以锤炼我的抗挫折能力......”

    龚蓓蕾心里一阵阵拧疼,翻身从江堤上跳下来,“苏然,对不起,你别难受,我不问了,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你现在已经长大了,独立了,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过自己的人生......”

    “可我妈不这么认为,”苏然笑得像在哭,“她说我的人生已经完了,她说我不配有朋友,不配有爱情,如果不听她的话,也不会再有亲情。”

    “你别想的这么极端,真的,你看,宝剑对你不就很好嘛,你有朋友啊,你还有同事,你还有我啊,你还有......我以前看过你的资料,你和你表弟的关系应该就不错吧。”

    苏然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浸式的情绪中,不受控制的宣泄着,“表弟?是,关系不错,我曾经最羡慕的人就是他,他和我舅舅.......你知道嘛,高考前,我焦虑的睡不着觉,我妈就说我是废物,说如果考不好,我的人生就废了,让我以后自生自灭,别提我是他们的孩子,可我表弟高考的时候,我舅舅却说,正常发挥就好了,上不上大学也没什么,捡破烂扛麻袋,怎么着不是活,健康快乐就好!结果我表弟考的,比我还好!”

    他全身剧烈的颤抖起来,眼神偏执而浓烈,“有一次家庭聚餐,亲戚家的孩子摔坏了我表弟的东西,不道歉还骂他,我舅舅直接掀了桌子,说那是我弟弟第一次社会实践赚得钱买的,可以不赔,但必须道歉!那孩子还犯横,我舅抓着对方的脖领子,就要抡拳头,从那以后,再没有亲戚里年长的孩子,敢欺负我表弟了!还有一次.......还有一次.......”

    “别说了,苏然,”龚蓓蕾紧紧抱住了苏然,强行打断了他的回忆,手在他脑后安抚的摩挲着,“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人生不是只有一次选择,不是一条单行道,我们都一起朝前看好不好?别让那些过去,总是牵绊住我们幸福生活的脚步,你还会拥有崭新人生的!你可以的!”

    过了很久,苏然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低声说:“对不起,我失态了,”他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对方的眼睛,真挚的说,“我现在只有你了,答应我,千万别离开我,我愿意做所有,付出什么代价,都......”

    空中一声炸雷,斗大的雨点猝不及防的砸下来。

    雨声隔绝了两人的谈话。

    周遭没有遮挡,龚蓓蕾只好抓着苏然的手,快速向停车场跑去。

    雨势太大,两人上了车,衣服都淋了个透。

    苏然摘下眼镜,接过龚蓓蕾递过来的纸巾,擦着脸上的雨水。

    龚蓓蕾一边擦脸,一边拿过放置在旁边的眼镜,帮苏然擦拭。

    她小心擦干净镜片上的水迹,顺手比在自己眼前试了试,“诶”了一声,去看苏然......

    没戴眼镜的苏然,居然看起来有些诡异的陌生感.......

    苏然听到她的声音,转过头,顺便接过眼镜戴上了,问了句“怎么了”。

    龚蓓蕾愣了几息,才说:“你的镜片没有度数啊......”

    苏然“哦”了一声,“大学时做过近视手术,不过还是戴习惯了,感觉有它在前面挡着,心里更有安全感。”

    手机再次响起。

    龚蓓蕾看了一眼屏幕,认命的叹了一口,“我就是没有这个休假的命,刘科长找我回去,我得回局里了,那我送你回家?”

    “别折腾了,我也没什么事,和你一起回去吧,店里人手不够,还挺忙的。”苏然体贴的回答。

    龚蓓蕾不再说什么,将车径直开回了局里。

    路上有同事和她打招呼,她像没有看见一样,神游般就走了过去。

    直到敲门走进技术科的办公室,才直接上前一把抱住了刘茗臻。

    “刘科长,”她神情凝重而沮丧,“我知道苏然的心结了,虽然还没有直接的证据,可他也许真的就是董老师所描述的那个人......”

    她心里难过的不亚于当事人,至今还没从苏然那无望的悲伤情绪余韵中解脱出来,求助的去看眼前刘科长的眼睛。

    只是刘科长的眼神,却仿佛有什么微微的异样,连神韵与气场,也与前一日的状态截然不同,“小龚,”对方贴近她的耳边,一字一顿的讲述,“你听我说......”

    市局里今天挺热闹。

    整个后院都被腾空了,提前一日,就被布置成了赛场的制式,宽大的横幅写着言简意赅的激励标语,刚刚中午,人流已经络绎不绝起来。

    颜老师一直没醒,秦欢乐也没有别的心情,一沉默心里就发空,几经考虑,还是晃悠回了市局,想把自己那点感触溺死在湍流的人群中。

    老远看见龚蓓蕾坐在篮球架底下发呆。

    他拖沓着走过去,脚尖一踢对方的鞋,“诶,卖什么呆呢?你上午让我给你连续打几个电话,怎么样,起什么作用了吗?”

    龚蓓蕾摇摇头,没说话。

    秦欢乐也不觉得难堪,等了半天,正要识趣的转头离开,却忽然被龚蓓蕾叫住。

    “老秦,”龚蓓蕾仰着头看他,“刘科长,是可以信任的吧?她说的,就算我想不明白,可也应该是......对的吧?”

    秦欢乐本能想到是不是老孟言行不慎,在花骨朵儿面前露出了什么破绽,忙点头一脸笃定的回答,“那当然了,刘科长为人多靠谱啊,她让你做什么,你照着做就是了,你那脑子没发育完全,没事别多瞎寻思。”顿了顿,又忍不住追问,“她让你干什么了?”

    龚蓓蕾垂下头,只说:“没事。”

隐形患者(三十五)

    这次体能比赛弄得挺正式。

    肖局亲自莅临,发表了一番鼓舞人心的重要讲话,重申了开展这次体能大赛的目标,就是要推动全市系统内各级干警的体能意识,时刻保持体能巅峰状态,同时提升非行动岗位警员们的健康重视程度,最终营造全警上下崇尚健康的乐观氛围。

    话说得略微冠冕堂皇了一些,毕竟全市上下,外加周边郊县,几十个代表队,里外里加一起来了快两百人,肖局个人表现**空前高涨,腔调拿得比往常更足了。

    比赛分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带些游戏属性的,诸如考察耐力素质的弯腰折返跑、花式跳绳、原地高速单车,考察柔韧素质的压腿游戏、接力踢键子、弯腰探物,考察灵敏素质的器械体操,考察速度及反应素质的二人三足、反向转身、多人传物......

    第二部分稍微严肃了一些,带有了更强的竞技目的,仰卧起坐、立定跳远、五十米短跑和一千米长跑,算是传统保留项目了。

    当然最重头的,还是最后的双人自由搏击和擒拿术,这种带点儿个人英雄主义的项目,最能彰显个人的身体综合素质,也更容易给观众们留下冲击性记忆。

    说是比赛,同时也兼具了联谊和团建的功能,肖局这番构想,实在可谓用心良苦。

    赛场内玩的热火朝天,毕竟平时大家受工作性质的限制,板板正正的时候更多,难得能够彻底放松一下身心,都有点儿放飞了自我。

    唯独本该属于比赛主力的刑侦支队方阵,多少有点儿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的心理大都是觉得,这要是孟队在,肯定是大杀四方、谁与争锋。

    而本该成为他们新主心骨的纪队,虽然也勉为其难的出现了,却一直高高在上的坐在主席台上,和肖局比肩而坐,压根儿没有理过他们......

    这成了什么感觉呢,就像忽然成了个爹不亲妈不爱的拖油瓶,总之大家都讪讪的提不起精神来。

    小吴有工作要忙,只能抽空过来看一会儿。

    上午刚下了一场暴雨,此刻天气放晴,气温却很舒适。

    他猴子似的在马扎上蹲了一会儿,胳膊肘怼了一下旁边的龚蓓蕾,“诶,你报了啥?”

    “本来报了二人三足,还有个什么玩意儿,忘了,刚跟马姐说了,她帮我上这俩项目,我替她上搏击。”龚蓓蕾恹恹的,说话也不大走心。

    “哟,”小吴做了个鬼脸,“她孩子小时候总闹毛病,她没办法总得整宿抱着,这肩周炎啊也是老毛病了,最近犯了,你......替她,呵呵,我替她谢谢了啊。”

    “切,我帮马姐,用你谢什么,就你会团结友爱,就不许我友爱团结?”龚蓓蕾挖苦他,“不过她家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你倒是事无巨细、如数家珍呐。”

    小吴脸一红,“我就能坐这么一会儿,你可真能闹。”

    龚蓓蕾瞪他一眼,想了想又问:“跟的那么急,是剜心的案子,有什么新进展了吗?”

    小吴用手拢在嘴边,压低了声音说:“没有突破性证据,不过进展还是有一些的......”他朝四周看了看,“嗨,现在说这个干嘛,回头开会再说吧。”可被提起来,又有些憋不住的留了个尾巴,“总之你和苏然,你俩接触的时候,还是注意保护好自身的安全,啊,记着。”

    赛场上有人折返跑的时候摔了个大马趴,观众席里霎时爆发出了一阵笑声,小吴的注意力被吸引了一下,跟着咧咧嘴,也机械性的拍了两下手。

    龚蓓蕾也跟着现出个假面一般的微笑,腿边的双手却不知不觉攥紧了。

    笑过就完了,小吴满场扫了一圈儿,没看见秦欢乐的身影,顺嘴扯闲篇儿,“龚儿啊,你最近听啥歌呢?给我介绍两首啊。”

    龚蓓蕾敷衍的摇摇头,“说不上名儿,你要干啥?”

    “没啥事儿,这昼夜颠倒的干活,精神高度紧张,最近开始有点儿失眠,想休息的时候听,放松用的,你哼哼也行,回头我自己找。”

    龚蓓蕾一哂,“不愧是孟队的第一得意助手,办案都能用到找歌名上来了。”

    小吴笑了一下,“别贫,不信你哼几首,就算有你这五音不全的超能力加持,我明天也照样全能给你把歌命列出来。”

    龚蓓蕾脸色难看的看着他,翻了个白眼,“行,你听着,”她清清嗓子,“啦啦啦,就算再见不能戳你眼,是否还能挠你脸......”

    “行了,打住吧,”小吴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让你推荐歌曲,你给我唱出一个刑事案件来,是让我做梦的时候还办案是吧?行不行啊兄弟,正经点儿。”

    龚蓓蕾确实是应付的没怎么过脑子,不过看着小吴那两只堪比马里亚纳海沟的大眼袋,心软了一下,多少正经了一些,掏出自己手机的音乐播放器翻了翻,朝小吴一比。

    小吴没耐心烦儿看,一边张望着赛场上的情况,一边说:“你就哼两句吧,我觉得旋律差不多舒缓些的就得,没那么讲究。”

    龚蓓蕾看了看自己最近一直单曲循环的那首歌,勉为其难的哼了起来,“他不懂你的心假装冷静,他不懂爱情把它当游戏,他不懂表明相爱这件事,除了对不起就只剩叹息,他不懂你的心为何哭泣,窒息的快要不能呼吸......”

    小吴“噗”的乐出来,一边摆手一边说:“算了算了,不难为你了,这唱的天上一脚地上一脚的,哎呦,不说了,时间也差不多了,我回队里去了,你一会儿上场注意安全啊,等忙过这个案子,我请你吃饭。”

    他说着在龚蓓蕾肩膀上拍了拍,猫着腰先撤了。

    龚蓓蕾抿着嘴唇,眼睛出神的望着赛场,再次沉浸在了自己脑中的纷扰里。

    外面热闹,市局办公楼里倒是一派安静。

    秦欢乐正趴在男厕所的窗户边抽烟,不是他对抽烟地点有过于猥琐的追求,而是这个视角正好对着后院,能够把整个赛场尽收眼底。

    身后门一响。

    他还以为是小吴来找他要烟的,身形没动,只侧头向后面随意的一瞄。

    纪展鹏阴着脸走进来,顺手还带上了门。

    秦欢乐像一头被危险侵入领地的豹子,立时背上汗毛倒立,一刹那开启了警戒模式。

    “你欠我的,打算怎么还?”纪展鹏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

    这是纪展鹏,这是纪展鹏,眼前的人不是纪队,秦欢乐在心里反复默念了几遍,才冷声说:“你这话说反了吧?”

    纪展鹏上前了一步,微微仰着下巴,“尸体在法务科,小刘刚刚已经答应我,会隐瞒尸体的真实情况,现在只剩下你的保证了。”

    老孟会答应他这个?秦欢乐微微蹙起了眉,不过仍然坚信这大概会是孟金良应对纪展鹏的策略,可这么重要的配合,老孟为什么一点都不和自己提前商量一声呢?

    他压下疑虑,只冷淡的说:“凭什么?”

    纪展鹏面色不变,“凭我在局里还有人,凭我能让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了结龚蓓蕾那小丫头,所以你在我这里,没有议价的权利。”

    秦欢乐一股心火直接窜上脑门儿,忍不住低吼道:“纪展鹏,你别他妈的得寸进尺......”

    “要不要试试?一会儿先让那丫头在比赛中受点小伤,算是我展现一点我的诚意,嗯?断手还是断脚?呵,”纪展鹏眼中是**裸的威慑和蔑视,“你心里清楚的很,只要你我的游戏规则不统一,你就永远只能被我踩在脚下,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再不甘心,也只能受着!想想孟金良,你该庆幸,你此刻还能站着和我说话。”

    秦欢乐死死的咬着牙关。

    都说打蛇要打七寸,对方确实精准的拿捏着他的死穴。

    如果直接朝他抡棒子,他眼皮眨一下就算他不是个老爷们儿!可对方屡屡下手的人,全是自己的身边的人,先是大保健,然后刘科长,老孟,眼下又是花骨朵儿!

    然而更使他焦灼难捱的是,在他所尊崇并坚定践行了三十几年的这套惩治标准体系内,他确实拿这个失去灵魂的纪展鹏毫无办法。

    他愤怒的盯着对方,脑中一晃神儿,不禁又想到在吴家的夜晚,纪队望向他那深切地眼睛,苦苦央求他,杀了自己......

    他心跳一时有些紊乱,狠狠地甩了下头,想甩脱那些杂念,可下一秒,却只有更多的杂音倒灌进了耳膜里。

    “杀了我!”

    “看着这样的我,难道你心底深处没有一丝爽快吗?”

    “想想孟金良,你该庆幸,你此刻还能站着和我说话!”

    “凭我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了结龚蓓蕾那小丫头!”

    “秦欢乐,杀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困难吧?”

    “杀了我!”

    “杀了我!”

    ......

    眼前的事物一阵阵的发花,冷汗顺着鬓角流进衣领,秦欢乐觉得身体内像是有两个自己,在激烈的彼此博弈着,难分难舍,不分伯仲。

    他扶着洗手台,胸膛剧烈的起伏,有种溺水的痛苦,脊背越弓越低,只有一双眼睛赤红而怨怼的盯在纪展鹏身上。

    纪展鹏轻蔑的看着他,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对绝对弱势一方不屑一顾的怜悯,仿佛在无声的宣示着:我没说错吧,你永远就只会这样窝囊的活着了。

    脑中一个冲动,秦欢乐忍无可忍的冲过去,带着纪展鹏狠狠撞在了墙上,一把掐住了对方的脖子,举着拳头就要朝对方脸上砸去!

    “秦欢乐!”门一开,瞪圆了双眼的小吴正巧推门而入,上前一把拉住了秦欢乐的胳膊,连拉带扯的把他反向推开,低声呵斥道,“你疯了啊,之前就因为这个,闹了多大个教训!记吃不记打,今天全系统的人都在,你还敢整这出儿?肖局不活剥了你的皮!”

    他说着又忙去看纪展鹏,“纪队,您没事儿吧?这、这怎么了?老秦他可能中暑了,出门没带脑子,你也了解他,要不,我替他给您道个歉吧,他肯定不是有心的,他可是最守规矩的了。”

    不知道他这最后一句话,是怎么触动了纪展鹏,纪队忽然看着秦欢乐笑了起来,“最守规矩的?对,哈哈哈,”他夸张的笑起来,看看秦欢乐,摇摇头,又笑,“秦欢乐,听听你周围的人对你的评价吧,认清现实,毕竟,你可是最守规矩的,哈哈哈哈......”

    纪展鹏笑着走了出去。

    小吴一头雾水,没明白自己这话到底哪里可笑了。

    秦欢乐推开他,趴在洗手台上,拧开水龙头,直接对着头冲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忽然站起身,不顾小吴的喊声,踉踉跄跄的就往楼下跑。

    赛场上,正在进行自由搏击的女子组比赛。

    龚蓓蕾强打精神,笑着朝队里的同事挥了挥手,又对着主席台上的肖局鞠了个躬,正要迈步上台......

    秦欢乐忽然粗暴的扒开围观的人群,上前拽着龚蓓蕾的胳膊就往外走。

    大家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不过几息之间,龚蓓蕾已经被秦欢乐拖出去了十几米。

    龚蓓蕾一边往后捎,一边去拽秦欢乐的胳膊,被周遭无数莫名其妙的目光注视之下,脸早红成了西红柿,调门儿不禁也拔高起来,“老秦,你放手,你发什么神经啊,大家都看着呢,到我比赛了,你放开!”

    “不许比!跟我走!”秦欢乐粗声大喊。

    龚蓓蕾一愣,“为什么啊?什么原因啊?”

    “没有原因,我说不能比,就不能比!”有了对方的全力挣脱,秦欢乐的动作没那么顺畅了,干脆一猫腰,直接把龚蓓蕾拦腰给抗在了肩膀上,大步疾迈,很快冲到了院门口。

    这动静闹得太大,连街对面的小吃店里都听到了动静,苏然推门看见,脸色霎时一变。

    “秦欢乐!你小子给我站住!”肖局气得捂着心脏,抄起扩音大喇叭狮吼一声。

    扩音器里“嘶”的一声尖锐的电子音,秦欢乐一愣。

    龚蓓蕾趁着他这片刻的晃神儿,借机一挺身子蹦了下来。

    秦欢乐一急,忍不上前急道:“花......”

    “啪”的一声,龚蓓蕾伸出手,给了他一记清脆的耳光!

    龚蓓蕾眼中含泪,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姐匆忙赶上来,一把将龚蓓蕾收进怀里,拍着她的肩膀安抚着,同时瞪眼朝着秦欢乐埋怨道:“小秦啊,你都这么大人了,也长点儿心吧,啊?这一天想一出是一出的,到哪天能稳重成熟一点儿啊?小龚毕竟是个女孩儿,你俩就算平时打闹惯了,可也得分个场合吧,今天毕竟是系统内这么多同事都在,你这......你就不心疼小龚以后得面对多少指指点点和流言蜚语的议论?也不知道你俩这关系是真好,还是假好,我都不知道该说你啥了,真是。”

    也许是被马姐说中了心事,龚蓓蕾“哇”的一声哭出来,紧紧抓着马姐的衣襟,肩膀剧烈的起伏着。

    那边肖局已经气急败坏的走过来了,手指头指着秦欢乐的黑脸,在空中一下下点着。

    跟在肖局身后的,还有神态倨傲的纪展鹏。

    他倒是难得平心静气的安抚了肖局几句,又似笑非笑的看着秦欢乐,“小秦,只要你好好的,别的就都不用担心,嗯?”

    话里的每一个重音,都有着恰到好处的精准。

    秦欢乐的眼神划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深深的看了纪展鹏一眼,反身快速的离开了。

    在他身后,纪展鹏边揽着肖局的肩膀向回走,边勾唇露出了一抹讳莫如深的笑意。

    马姐细语哄着龚蓓蕾,不住的用纸巾给她擦拭着眼泪。

    龚蓓蕾一双大眼睛红的像兔子,眼皮肿成了水晶粉,只是在别人看不到的角度里,悄悄朝着街对面望了一眼,直到确认了苏然垂头站在那里双拳紧攥,才又啜泣着任马姐带回了院里。

    而楼里的小吴从窗户看到了这一切,赶忙焦急的往楼下跑,却在二楼的走廊里,看到了凭窗默立的刘茗臻,脚下一个拌蒜,勉强收住了步子,苦着脸上前,“诶哟,刘科长,你在这儿都看见了吧,这老秦又闹妖蛾子了,愁死人了可,你说......”

    可他话还没说完,却见刘茗臻一脸阴郁的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隐形患者(三十六)

    秦欢乐漫无目的的游荡,游走在这座他自以为属于他,其实却从未真正了解过的城市。

    亦如他对自己的了解,也从来都是那么拧巴,仿佛面对任何事都总是生怕被触动般的浅尝辄止。

    长了这么大岁数,他没有一次痛痛快快的爱过恨过,他甚至从来没有对别人理直气壮的宣示过自己最简单粗暴的渴望。

    正如每一次在福利院,保育阿姨捧着一箱子的玩具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问:“乐乐,你想要哪个颜色的?”

    他总是状似不屑的回答一句:“随便。”

    他不是没有偏好,他只是怕被别人看破他的喜欢。

    他没有被爱包围着长大,所以总是习惯了极力压制着自己的**,让自己尽可能看上去“不好惹”,或是“很强大”。

    说到底,无论大小事由,他只是害怕那种曾经真切拥有过,却又总会有朝一日要面对失去的感觉。

    正如他也深刻的了解,这个世界从不是非黑即白的泾渭分明,他不也每每总是竭力的使自己混迹在昏暗的模糊地带,把每一天度过的混沌而暧昧。

    可这样,使他感到安全,却从未真正使他感到快乐。

    他生活仅存的正向出口,大概就只剩下对自己职业的那份坚守了。

    可眼下连这点余地,也被纪展鹏强势逼迫的无据可守了。

    再一次的,有两个选择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进一步便是别有洞天的广阔天地,退一步则是无穷无尽的自苦挣扎。

    仿佛并排摆在他面前的两扇门,门后是坦途,抑或是悬崖?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秦欢乐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试着给颜司承拨了一个电话,很快,电话便转接到了留言信箱。

    没有人找他,龚蓓蕾、老孟.....没有人关心他,唯独潘树打了一通电话,见他没接,又紧接着发了信息过来,询问他下午在市局的情况,据说如今他粗暴抗人的事儿已经被渲染的沸沸扬扬了。

    他不想再计较这些纷扰了,这比逐渐露出贪婪姿态的环绕着他准备享用大餐的蚊子们,还令他烦闷。

    他紧了紧领口,蜷在坚硬的长椅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梦里他一遍遍的对自己说:走捷径没有什么不对,别人都是这么活,凭什么他却总是这么迂腐执拗,假史鸣说的一点没错,真相往往难于追索,别管过程似是而非,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不就可以了吗?

    开始时,这公园还很清冷,后来渐渐到了下班时间,有往来回家的人从这边穿行,再晚一些,散步的、运动的、遛狗的人群开始出没,直至周遭又再次重归了寂静。

    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别人的喜乐里,从没有他的立锥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秦欢乐才被一通电话吵醒,他揉着惺忪的眼睛,坐了起来。

    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可他刚拿起来“喂”了一声,对方就挂断了,紧接着,相同的号码便给他发过来一个定位。

    秦欢乐看了看那个地方——是从来没有去过的位置,他皱眉辨别了一下,忽然惊奇的发现,那个定位并不是一个固定的地址,而是一个正在实时移动中的定位。

    这个人是谁?和给自己打电话的人是同一人吗?为什么要发给自己?被定位的人知道自己被监视了吗?

    信息流快速激荡着大脑,秦欢乐从那点初醒的朦胧中猛然清醒过来。

    他回拨了那个电话号,却被对方直接挂断了。

    他想了想,发了个信息过去:“这是谁?”

    他没有问“你是谁”,因为仅凭对方无意和他接触这一点来看,问了也等于白问。

    可这信息却仿佛石沉大海了一般。

    不过很快,屏幕上那个移动的定位忽然快速的闪动了起来,随后定位突然消失,定位的标识上方弹出一个圆形的相框,里面的头像,分明就是纪展鹏!

    而头像旁边挂着一个点着了火捻的炸弹型卡通标志,闪着红色的火光跳跃了几下,猝然爆炸成一片雪花,接着,整个屏幕上的色彩都消失成了一片死寂般的黑色。

    这个被定位了的人是纪展鹏?

    纪展鹏知道吗?还是......针对他的一个陷阱?

    可刚刚这番操作,明显是带着预警的作用,暗示着有人要“炸”掉纪展鹏?

    连他秦欢乐自己还在这里纠结犹豫着,难道还有谁比自己有更加急迫的愿望,要直接了结了纪展鹏?

    几乎是本能的,他直觉那个人就是颜司承,或者说,他下意识里最害怕那个只身犯险的人,是颜司承!

    他猛地站起身......

    长椅后面的树丛里,一个黑影原本正试图上前,却被他这突然的动作打断,跟着一顿,向后避了避,继而见他跑出去,略微犹豫了一下,也远远缀着跟了上去。

    定位最后消失的地址,就在延平市中心的写字楼北区。

    掩映在许多金碧辉煌的高档建筑之下的,是一栋十几层高的烂尾楼。

    这栋建筑,大概在秦欢乐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烂尾楼,是一个南方老板投资的酒店项目,后来有人接手过来想做私人高端医院,可内里债务关系过于复杂,以至于一直经过了这么些年,在如此寸土寸金的地段,也还是成了一个遗世独立般的存在。

    它一直矗立在那里,不言不语,文雅沉寂,时间久了,几乎没人会刻意的留意这里。

    即便连秦欢乐,也一次都没真正走进过这里。

    这楼的外观还是小二十年前的审美,外墙上贴着赭石色的石砖,窗户上也上了墨绿色的玻璃。

    原来一楼还一直雇佣着一个老头打经看守,可后来拖欠久了工资,也就干脆不了了之成了无主之楼。

    楼前还有个气阔的院子,院墙高磊,将院里院外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外面猛一搭眼看着还过得去,秦欢乐一进门,才发现这栋楼内里通体都还是毛坯。

    各种管道线路都没有通,如今夜深人静,荒落昏暗的建筑内意外显出几分森森的鬼气。

    秦欢乐屏着呼吸,打开了手机灯光照着脚下,很快通过地面厚重积土上的脚印,辨别出了前人行进的路径,一路沿着脚印,向楼梯上寻去。

    一层一层,每通过一层的楼梯口,两翼幽深的走廊里,都像是埋伏着无数噬人的恶鬼,越向上行,越有种毛骨悚然的颤栗。

    秦欢乐渐渐感到脊背犯冷,脚下也更加小心,竭力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直到七楼再向上的台阶上,终于没有了脚印。

    秦欢乐调转了方向,谨慎的朝右侧走廊里走过去。

    一直步行到了端头的一扇大门前,脚印消失了。

    秦欢乐关掉了手机屏幕,让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才小心的推开了门,闪身走了进去。

    内里是个空旷的宴会大厅制式,保守能容纳近千人的规模,不过毫无任何装饰,只有裸露的水泥四壁,和积尘的凝滞味道。

    内侧靠墙的地方,有一个小型的旋转楼梯,瞧着能一直通向跃层的一个外挂似的小舞台,离地三四米左右的高度。

    “你来了?”小舞台边沿忽然探出一个人来,说着一个探身的动作才做了一半,整个人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忽然被一根弹射出来的尼龙绳索套住了脖子,整个人如箭一样被射向了大厅棚顶的正中央!

    随即绳索被那人身体的挣扎带动,不住的在半空中来回摆荡着。

    秦欢乐惊慌失措的抬起头,看着那个被吊在半空中的人......那三个字刚一问出口,他就听出了对方的身份。

    是纪展鹏,绝不会有错!

    “你疯了吗?颜司承?你给我出来,你不知道这是犯法的吗?你没有权利对别人处以这样的私刑!”

    情绪是慌乱的,可思路还勉强维持着清醒,秦欢乐尽管气急,也并没有大声叫嚷,不希望事情真会到了那样不可挽回的地步,仍然尽量压低着声音呼喊。

    周遭一片寂静。

    纪展鹏被吊在半空,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双手反相够着头顶的绳子,尽量靠臂力腾挪出喉间一丝喘息的余地。

    可这样的操作难度实在太大,他一次次体力不支,几近窒息边缘,只有双脚痉挛似的仍在踢动着。

    大厅里一片安静。

    秦欢乐不敢赌对方会在此刻大发慈悲的放过纪展鹏。

    他甚至迟疑着是否就这样再等待几秒......也许就几秒,等一切已成定局了再......不,不行!纪展鹏不能这样死,纪队不能这样死,即便是颜司承,也绝没有这种随意了结人命的权利!

    他不但要救纪展鹏,更要救颜司承!

    秦欢乐不再迟疑,眼看着纪展鹏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目光追索着尼龙绳的边缘,快速朝小楼梯跑去,长腿一步三阶,冲到小舞台的位置,麻利的爬上水泥围挡,伸手去够绳子打结的尾端。

    一下......两下.......他汗如雨下,一次次瞥向纪展鹏的方向,一次次用手指尖去够绳索,终于,一个用力将绳端掐在了手里,奋力一拽!

    绳结一开,飞速朝着重力方向收缩。

    悬空的纪展鹏顷刻间“砰”的一声,落在了地上,惊起了一地灰尘。

    秦欢乐虚脱了一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着,水泥围挡几乎将他的视线全部遮住了。

    地上的纪展鹏蜷着身体,两手攥着绳套剧烈的呼吸了一口,眼里都是阴戾的愤恨,刚刚缓解了四肢的麻木,便跌跌撞撞的爬起身,狠狠摘下绳索向地上一掷,也不恋战,只想尽快先摆脱眼下的险境。

    他快速推开门,朝楼梯口跑去。

    可他人刚刚下了一层楼,就忽然被走廊旁边藏着的人影从后面紧紧勒住了脖子!

    纪展鹏眸色一暗,双手交叉着向上抱紧那人的胳膊,弯腰一掼,狠狠的将那人反向摔了出去。

    他刚想说话,整个人身体却一僵......

    这才发现喉间喷涌湿润,似有暖融一片,却又透着汩汩凉意......

    他茫然的抬手一摸......满手竟皆是粘腻的血浆!

    没想到在刚刚被勒住脖子的刹那,对方居然已经用刀刃毫不犹豫的划裂了他的动脉!

    而不及他做出任何反应,地上的人已经挣扎着爬起身,用身势将他冲倒,抬起手,一刀扎向了他的心脏上方!

    突兀的一束光源打了过来,是来自手电筒的直射。

    狭窄的一圈光源,只照得到方寸之间,握着手电筒的龚蓓蕾难以置信的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纪展鹏,以及手里还握着刀柄、此刻却被光源刺激,本能眯着眼睛躲避的......苏然!

    “苏然......你居然......你居然杀了纪队?”

    龚蓓蕾尽管按照刘科长的指示,一路尾随跟踪苏然而来时,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如今真正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时候,还是艰难的几乎无法呼吸。

    “什么?”一脸污迹的苏然勉强适应了光源,觑着眼睛难以置信的望向地上的面孔,喃喃的说,“怎么会,怎么不是秦欢乐......”

    这边的动静,早已引起了秦欢乐的注意,他此刻已经循声追了出来,正撞上眼前这一幕。

    “苏然?纪队!”他高喊一声,就要扑向苏然。

    可苏然居然动作敏捷的向侧方一趴,伸手拽住龚蓓蕾的脚腕,将她大力拉倒,趁着她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精神,执刀抵在了她的脖子上,又拉扯着她一起踉跄的站了起来。

    龚蓓蕾一脸泪痕,两眼失焦,仿佛一具没有生命力的玩偶,任由苏然挟持着。

    “苏然,你是丧心病狂了吗?监狱里是什么情况,难道还需要我给你解释吗?!”秦欢乐两眼盯在苏然持刀的那只手上,心脏都跟着漏跳了一拍。

    苏然摇摇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没有情绪起伏的说:“让我们走!”

    “走可以,”秦欢乐盯着对方那微微抖动的手,后背早已湿透,他两手十指张开,举在脸侧,示意自己并没有武器,“我和她换,我绝不反抗,你放了她,换我。”

    苏然面色不变,看着秦欢乐一步步逼上前来,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只能倒退着,不得已向楼上跑去。

    脚边微微一动。

    秦欢乐原本要追上去,却敏锐的感受到了脚边的异样,猛

    “小......秦......”纪展鹏的声音,带着力竭的气音。

    秦欢乐双眼一酸,想着苏然逃跑的方向是楼上,而不是楼下......咬咬牙,半跪了下来,用耳朵凑近了纪展鹏的嘴边,轻轻的叫了一声,“纪队,你先别说话,我这就打电话叫救护车!”

    纪展鹏吃力的抬起手,挡住了他拨号的手,眼中是温厚解脱的光,“别打,就、这样吧,如果以后、以后看见妞妞,告诉她,爸爸对不起她,爸爸是个懦夫......”

    秦欢乐紧紧的攥住纪展鹏的手,心中酸胀难言,声音颤抖的问:“纪队,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纪展鹏望着灰蒙蒙的顶棚,张了张嘴,却只感觉到口腔和鼻腔内倒灌而入的腥甜。

隐形患者(三十七)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事,初中孩子的事,能有多大?

    纪展鹏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

    因为一直是邻居,彼此关系又好,他妻子还特意为女儿妞妞选了胡慧老师的班,想着和吴雄那孩子一个起,必然能彼此有个照应的。

    妞妞长得秀气,性子腼腆,喜欢音乐,夫妻俩还节衣缩食买了最好的钢琴,花大价钱请老了师培养妞妞,想着有朝一日,妞妞也能实现音乐梦想,好好的出人头地一番。

    可单单不可控的因素居然是,吴雄情窦初开,喜欢上了妞妞。

    刚开始,还只是塞个纸条,一起上学放学,没事趴着门缝看两眼,顺带着送个好吃的什么的小儿科。

    不过慢慢被班里一些发现“猫腻”的男同学们一起哄,吴雄面子上挂不住,为了显示自己的男子气概,便慢慢把这点儿原本的小亲近小甜蜜,生生换成了抓头发、扯裙子之类的恶作剧。

    但换汤不换药,他心里毕竟还是喜欢妞妞的,上课晃晃神儿,下课晃晃神儿,时间一长,成绩自然就有些滑坡。

    亲妈就是班主任,胡慧自然很快就发现了儿子的异样,不由分说,扯着儿子就狠揍了一顿。

    吴雄情急之下喊了一句:“是妞妞先勾搭我的!”

    哪想到胡慧居然当了真,当着纪家夫妇的面还不显,可在自己班里,却开始明里暗里的挤兑起妞妞来。

    妞妞没有办法,偶尔和家里人提起一句,得到的答复也只是,“和胡阿姨好好说。”

    天长日久,妞妞越来越内向了,纪展鹏也以为没事了。

    吴雄心里也不满亲妈加班主任老师这种全天候密不透风的压迫,越来越叛逆,开始逃课和校外的混混们勾搭在一起,后来一次偷电动车,被车主发现,其中一个人情急之下给了对方一棒子,把车主直接打开了瓢,派出所找上来,吴雄被学校记了大过,至此便越发不爱读书了。

    胡慧在同事里成了反面典型,越是对儿子恨铁不成钢,越是觉得一切的根源都是妞妞这个小丫头的错,变本加厉的开始在班里处处给妞妞没脸。

    后来在家里教训吴雄的时候,也顺嘴夹带着数落起妞妞,说要是没有她,自己儿子也不会这么没出息。

    可吴雄还不死心,一天在班里,偷偷塞给了妞妞一封情意绵绵的情书,妞妞哪里敢收,推拒间被同学发现,起哄着传来传去,还拍手大叫着“在一起,在一起”,正好被走进教室的胡慧看见,气急败坏的直接当场甩了儿子一个大耳刮子。

    这事情若到这里便结束了,也只能算吴雄经历了一场失败的懵懂初恋。

    可他偏偏钻了牛角尖,离家出走了两天,在狐朋狗友的撺掇下,把妞妞从家里骗出来,诓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学着网吧里看来的那些小片,让人将妞妞蒙嘴捆住手脚,用一根粗木杆,狠狠的折磨起妞妞来......

    妞妞下身的血越流越多,染红了灰黄的土地,也晃痛了吴雄的眼。

    他不敢报警,也不敢放开妞妞,居然就招呼着几个小兄弟,仓皇的跑了,谁也没有说。

    直到第二天,妞妞才被路人发现,送往医院。

    急红了眼睛的纪展鹏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听着医生描述那些刺耳的名词,觉得心脏都要被整个撕裂了,他的女儿,他捧在手心呵护长大的小公主,居然此生......都只能带着尿袋生活了......

    他疯了一般的上门去找吴雄,可得到的,只有吴天和胡慧自扇巴掌的道歉,胡慧哭的山崩地裂,“老纪啊,求求你,原谅小雄吧,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啊!”

    是啊,再灭顶的愤怒,也抵不过这一句“他还是个孩子啊”,一个不满十四岁的未成年人,就算他纪展鹏恨不得杀了自己,又能拿对方怎么样呢?

    还是得怪他自己,没有保护好女儿......

    最终吴雄和那几个孩子,只是被惩戒了一顿,写了张悔过书。

    那样撕心裂肺的日日夜夜,对他和妻子来说,都是如堕地狱一般的煎熬。

    为了女儿的身体,只好暂时办理了退学。

    可有一天,妻子哭着跑回家里来,说胡慧在学校里和别的老师说,妞妞这孩子天生就是狐媚相,当初天天追着吴雄给他写情书,还自己主动勾引吴雄,要不是儿子傻了吧唧的上了钩,以后考个重点高中根本没问题,不过事已至此了,总不能说妞妞是自作自受,只能他们家含着苦果咬碎牙咽下去。

    这样的闲言碎语,越是扭曲,越容易取信于人。

    如果他们真的跑到吴家去理论,几方大闹起来,受伤的,只能是女儿。

    纪展鹏知道女儿在里屋听到了这些话,语带双关的劝妻子:别生气,时间最终能磨平一切,有朝一日吴雄长大了,若还是这个样子,自然会有法律惩戒他。

    可每每深夜无人处,他一个人坐在警车里,却总会难以抑制的泣不成声。

    妞妞的状态一天天好了起来。

    纪展鹏和妻子稍感安慰了一些。

    直到某一天,吴雄居然趁着纪家没人,搭了块木板,从窗户翻进了纪家,粗暴的掀开了妞妞的被子,扯掉了她的导尿管,对着她的身体快速拍了几张照片,恶狠狠的说:“我在家都快要憋疯了,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被退学?你现在这些把柄都在我手里,你爸不是在市局上班嘛,你让他帮我找关系,我还想回去上学!纪妞妞,你也不想想,就你这样,以后谁还能娶你?不过我不嫌弃你,等以后长大了,你就跟着我,嗯?所以你现在帮我,就算是帮你自己了!”

    可巧那天纪展鹏中途回家取东西。

    门声一响,吴雄吓了一跳,兜头就往窗户外头钻,脚底下没踩瓷实,居然跌了下去,还好三楼住户从窗台撑出一根晾衣杆,挑着了他的裤脚,没有直接栽下去。

    妞妞眼神亮了一下,不顾疼痛和狼狈,爬下了床,趴在窗户往下看。

    却见纪展鹏已经身手敏捷的冲了出去,一马当先的救下了吴雄。

    当晚,妞妞用牛奶瓶的碎片,割破了手腕。

    她被抢救醒来后,木然的望向纪展鹏,“爸爸,你为什么救他?难道是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吗?”

    大雨滂沱的夜晚,纪展鹏跪在妞妞当初出事的地方,哭得彷徨而无助。

    他至今仍记得,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徐徐来到他的身边。

    “别哭,”那人也没有撑伞,雨水淋在他孱弱的身体上,“想不通的事情,总是很多的。”

    纪展鹏实在太压抑了,他在家人面前,必须时刻保持坚强,必须时刻坚韧得像一座可靠的山,可没人知道,他的内心早已经千疮百孔,每看女儿一眼,都恨不得在自己的心脏上扎下一把刀子!

    他发泄似的对这个陌生人哭诉着,“我最大的痛苦,是我始终不知道该恨谁,恨那个孩子吗?可所有人都告诉我他还那么小,恨他的家人吗?可动手的从始至终都是那个孩子啊!我分不清一个孩子生来的底色,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我也分不清我真正该保护的,是我的小家,还是辖区的每一个公民?我该忠于我的良知和道德,还是该忠于我作为一个父亲的天职?我的世界混乱不堪,每一天都快要把我撕裂了!我安慰我的女儿,坏人终究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可此刻,我的女儿生命垂危,施暴的人却逍遥法外......”

    他的世界坍塌成一片无垠的荒漠,每一刻的记忆,都是凌迟般的折磨。

    青年人摇着轮椅,再向他靠近了一些,抬起一只瘦弱的手,轻轻放在了纪展鹏的头顶。

    那一刻,纪展鹏的内心脆弱至极,无论是谁,无论是怎样的指引,只要能给他一分救赎,他什么样的代价都愿意付出。

    “可怜的人呐,让我帮帮你吧,”年轻人叹了一口,“我帮你送女儿出国,远离这一切,得到最好的治疗,我帮你改换吴家人的身份,让他们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生活中,我帮你面对你内心的艰难选择,从此以后,你会忘记所有的不堪,不再被任何底线掣肘,没有来自良知与道德的挣扎与折磨,再也没有人,能使你感到痛苦......”

    纪展鹏泪眼朦胧的抬起头来,“你......真的能吗?”

    年轻人笑着点了点头,“我能。”

    纪展鹏一顿,“那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年轻人手上微微用力,将纪展鹏的头顶压了下去,轻声说:“我要你、永远忠诚的灵魂。”

    这经年的往事,仿佛一阵微风,那些曾以为无论如何也捱不过去的日子,在无解的消磨中竟也一路走来,如今回忆起那些残破的截面,也不过转瞬即逝。

    纪展鹏感到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凉。

    可脑中所想,他一句也不想对秦欢乐提起。

    生命最坎坷也最平静的终点,他只是轻轻握着秦欢乐的手,神色平静,喃喃自语着,“无论什么时候,都别放弃做人的底线啊,当初以为坚守底线是痛苦的根源,后来才发现没有了底线的擎托,等待你的,只有无穷无尽的......下坠......深渊......”

    秦欢乐抬手在纪展鹏的鼻端探试了一下......眼睛一酸,用力闭上眼睛,压下了内心席卷而来的唏嘘。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辗转反侧的想着一百种杀掉纪展鹏的可行性方法,虽然这只是他泄愤似的臆想,却也多少带着几分他真实想法的投射。

    可当纪展鹏真的死在了他的面前时,他竟然完全无法形容内心翻滚的痛楚。

    对经过过什么的人来说,死亡的到来,会成为难得的解脱?

    可这样情绪的震荡,并不能拖延太久,他面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掏出手机,在报警之前,还是选择先给孟金良拨了过去,有些事情,他必须先知会对方。

    片刻之后,一阵突兀的电话铃声,回荡在了幽闭的走廊里。

    秦欢乐悚然抬起头,就见到走廊深处,徐徐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孟金良面色惨白,还带着一种紧绷的狰狞,他手里握着还在响着的手机,敛着的目光,从始至终只投射在纪展鹏的尸体上。

    “老孟?”秦欢乐狐疑的站起身来,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泪痕,“你为什么......”

    他顿了一下......在孟金良的身上,他忽然感受到了某种......

    “不,你不是老孟,”秦欢乐错愕的惊呼,“刘科长!你是真的刘科长!”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刘科长的魂魄又和老孟换回来了?难道是在医院?在假史鸣**的那晚?

    刘茗臻眼神中满是恨意,一字一顿的说:“他终于死了!”

    几乎是一刹那,秦欢乐忽然在脑中串联出了所有的因果,“刘科长,难道是你?这一切,骗纪队要帮他掩饰**尸体的异状,骗我来这里,又激起苏然对我的怒意,然后借苏然的手杀掉纪队,再让花骨朵儿做目击......”他倒吸了一口气,“刘科长......刘科长.......”

    他不仅是震惊,更是为刘茗臻心痛,她不会了解,这一时的冲动行事,将会让她的往后余生,陷入怎样不可磨灭的心灵折磨中去。

    “他杀了我弟弟,我在病床上都听到了,我听到小孟说他和华子见面的全过程,纪展鹏杀了我弟弟,他该死,他该死!”刘茗臻眼神狠戾偏执,身体却剧烈的颤抖着,像山风中不堪摧折的枯枝。

    “都过去了,过去了,刘姐姐,没事了......”秦欢乐上前抱住了刘茗臻,一下下替她顺着后背,安抚着她随时都会崩溃的情绪......

    然后倏然一个手刀,砍在了她的后颈上。

隐形患者(三十八)

    荒芜久了,总是衰颓萧疏,人心如此,建筑亦如此。

    上了一层楼之后,苏然已经敏锐的感觉到了龚蓓蕾过分的温顺与配合。

    他放弃了扼住对方脖颈的刀,甚至试探性的想去牵对方的手,在仍然没有接收到来自龚蓓蕾的反抗后,终于放心的开始牵着她的手,一起全力向楼顶跑去。

    两人顺着楼梯口,一直跑上了顶层的露台。

    苏然找了半根金属管别住了楼梯的门,总算呼出一口气,拉着龚蓓蕾到楼梯边缘的遮挡处,坐了下来。

    从这里向外看去,远处周遭都是灯火辉煌的高楼广厦,唯独此间却一片暗黑,如同尴尬的坐在万丈深渊中途的崖壁上,向上向下都没有通路,孤悬于这世间的万物,茕茕如一颗独自明亮了几十亿年的星辰。

    苏然双手在微微的颤抖,他控制不住,只能用一只手,去压制另一只手。

    龚蓓蕾从刚刚就一直沉默的表情,徐徐带了些变化,把对方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禁伸出手,轻轻盖在了对方的手上。

    苏然想说点什么,至少缓解一下此时的气氛,或是至少为自己刚刚劫持对方的动作做几句徒劳无力的辩护,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功败垂成,他坦然接受,只是还幻想着......“蓓蕾,如果能逃出去,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走去哪儿呢?”龚蓓蕾看着他,语气飘渺。

    “哪儿......都行吧?”苏然认真的想了想,“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不用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就做我们自己,就过我们自己的生活,总之只要离开延平,只要离开......”

    “离开延平也不会改变,”龚蓓蕾语调平静的打断他,“即便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之间也不是同等的,你还是会一直试图控制我,让我按照你预设的方式去思考,去行动,这样你才会有心理上的安全感,不是吗?”

    “怎么会?我没有!”苏然错愕的矢口否认。

    龚蓓蕾却坚定的看着他,“你有,正如同你爸妈一直对你做的那样,苏然,你知道吗?真正的亲情和爱情,从来不是博弈的游戏,即便赢了又能怎么样?你看看自己,难道还不明白吗?你觉得你爸妈赢了吗?”

    苏然眼中全是难言的隐痛,他即便口中否认,却也不得不面对,龚蓓蕾口中所叙述的每一个字,都是难以抹煞的事实。

    “那你,愿意和我走吗?”良久,他才压抑着哽咽的呼吸,掩耳盗铃的问着,“如果我、我都改呢?你所有不喜欢的地方,我都会改呢?你还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龚蓓蕾没有照镜子,所以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眼中流露出来的,不是情人之间本该有的思慕与爱恋,而是浓到化不开的悲悯。

    显然,这样的悲悯,让苏然愈发觉得自己的身体佝偻萎靡下去,一点点缩小矮化,一点点时光倒流,仿佛成了那个只有三四岁年纪,无助蜷在墙角,连想吃个冰淇淋,都要被冠以无尽的愧疚感和恐慌情绪......

    放佛自己所表现出来的任何一丁点儿的独立自主,都会是对父母一种难以言喻的背叛与伤害。

    这样的悲悯,刺痛了苏然。

    他站起身,暴躁的拉起龚蓓蕾的衣领,将她整个人拽了起来,脊背压在水泥围挡上,头颈空悬在外。

    这样剧烈的动作,让一个东西不小心从龚蓓蕾的口袋跌落了出来。

    苏然下意识放开手,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机,看着上面显示的录音界面,难以置信的望向龚蓓蕾,“你......蓓蕾......你......”

    龚蓓蕾脸上终于变了颜色,可不知道为什么,本该义正严辞的自己,却忽然生出一种难言的愧疚来,她伸手上前去夺手机,嘴里慌乱的解释道:“苏然,你听我说,我不是......我真的是想要帮你的,我的一个同事,她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无论之后怎么样,她都可以更有针对性的疏导你的心理,我想帮你忘记这些童年的伤害,我想让你也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

    “帮我就是送我进监狱吗?帮我就是让我在监狱里过正常人的生活?”苏然质问道,“难道我在你眼里,从来都不是正常人吗?”

    “你病了!”龚蓓蕾一直试图上前,可对方防备的姿态太明显,她不想让他受到伤害,只能苦口婆心的劝道,“你心里生病了,苏然,相信我,你只是一直不愿意去面对,不愿意去正视,可这样的病痛,会让你的行为失常,就算你身体是自由的,也依然无法摆脱这样的痛苦......”

    “我没有病!”苏然激烈的辩驳着,同时大概也抱持着不愿意伤害对方的想法,在周旋中不自觉的避退着。

    “你病了!”龚蓓蕾一步步上前,“如果你不是因为心态失衡,怎么会去杀人?你去选择杀比你弱势的无辜的人,还要剜去他们的心脏,你以为黑夜会像眼镜一样遮挡在你前面,拉开你和这个真实世界中间的距离,你以为暴力就能让你释放让你快乐?这难道不是病了吗?苏然,你难道还不承认这是病了吗?”

    苏然随着她的话,不仅没有进一步被激怒,反而表情渐渐平和下来,他目光奇异而柔软的望向龚蓓蕾,“傻瓜,不是这样......”

    楼梯口的小门被从外面剧烈的碰撞着,隐隐约约传来呼喊的声音,两人都听得出外面撞门的人,是秦欢乐。

    “苏然你给我听着,负隅顽抗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最好认清现状,你已经被包围了,赶快开门,放了人质......”

    像是为了配合他断断续续的声音,楼下果然开始有红蓝光闪动,大批警车和警务人员已经赶到了。

    苏然怔了片刻,忽然向后退了几步,两手一撑,跳上了水泥围挡,寸许之外,就是万劫不复。

    “你干什么,你下来!”龚蓓蕾惊诧的喊道。

    苏然却豁达的笑了笑,“没有路了,蓓蕾,到尽头了。”

    “有路的,苏然,你听我,你先下来,你......”龚蓓蕾慌乱的大喊出声,她此刻宁愿苏然还劫持着她,那种极端的反应,至少会证明他还有求生的意志,可他显然已经没有了,他放弃了。

    苏然弯腰将持续在录音的手机放在了脚边,直起身,目光亦如那天在小饭店里,看着精灵一样跳进来的笑靥如花的姑娘时,他那猝不及防的惊艳与悸动,“我......”他竟如同第一次表白一样,脸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腼腆的光,语气中却满是哀伤,“如果没有遇见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心,曾经是麻木的如此无可救药啊......”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撞开,秦欢乐从楼梯口跑了上来,可待看清了平台上的情况,却噤声愣住了。

    苏然不为所动,仍然恬淡的望着龚蓓蕾的方向,“我原本想着,我的心已经‘死’了,那能不能借一颗别人的心脏来爱你?这才是我杀他们的原因......可是,我好像又错了......”他自嘲的笑了一下,又深深的望了对方一眼,“如果能早些......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在我的心还没有死的时候遇见你,该有多好......蓓蕾,让你失望了,对不起......”

    他伸展开双臂,直接向着一片无垠的黑暗中倒了下去。

    “不!不!”龚蓓蕾高呼着冲上去,可抓进手里的,却只有一片寂寥的空气。

    这画面太过于熟悉,相似的场景,相似的坠落,眼前的一切,仿佛她当初看的那段监控录像里,苏然的舅舅与表弟......

    命运的因果际会,常常不给人说“不”的权利。

    “我叫苏然”......“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龚蓓蕾颤抖的身体,被从身后包进一个熟悉的怀抱,可她却下意识的挣脱了开来。

    “花儿,振作一点!没事了,没事了,我在呢!哥在呢!”秦欢乐心疼的用手拂开龚蓓蕾被汗水黏在脸颊边的碎发。

    龚蓓蕾奋力推开他,摇摇晃晃的向楼梯口的位置走了几步,忽然一个踉跄又瘫坐了下来。

    秦欢乐刚要上去扶,却被她反向抬起的手止住了。

    龚蓓蕾脸埋在膝间,肩膀剧烈的起伏着,好半天才沙哑的闷声说:“苏然是故意的,他用这种方法,把那道伤痕,永远的留在我心里了......”

    秦欢乐不知道说什么。

    龚蓓蕾却像并不需要他的回答,慢慢抬起满是泪迹的脸,望过来,“再也回不去了吧,从此以后,我也是个......大人了......”

    童真的剥离,总是瞬息之间的猝不及防。

    秦欢乐单膝跪在距她一步之外的位置,想抬手,又忍住了,只是柔声说:“花儿,你现在想什么都会有些过激,等时间平复一下,相信我,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龚蓓蕾仰起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低低的叫了一声:“老秦......”

    秦欢乐赶忙答道:“我在呢。”

    龚蓓蕾深深的吸了一口,向水泥围挡方向一指,“手机在那儿,苏然的话都有录音,可以作为证据,你别忘了拿......替我告诉刘科长,她的方法是有效的,就是......就是......”她强忍了半天,忽然决堤一般大声哭出来,“就是我的心太痛了......”

    秦欢乐痛苦的使劲合了一下眼睛。

    整个天台,都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压抑苦声。

    救护人员很快上来,用担架抬走了体力不支的龚蓓蕾。

    技术科的人也上来开始了取证工作。

    秦欢乐茫然的走过这些干练有素的同事,经过六楼时,看到纪展鹏的尸体已经被抬走,刘茗臻也已经送医了......

    他应该主动跟着去市局做笔录的,可他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一眨眼,两条人命的骤然陨落,都带着某种惨烈的寓言属性与情感冲撞。

    一眨眼,另外两个“幸存者”,也都将一定程度上,被今晚的事情改变余生。

    院子里的血迹还在,苏然的尸体却已经被搬走了。

    秦欢乐没有停留。

    他只觉的身体中被禁锢的另一个自己,越蹲越矮,越缩越小,像被四面八方的压制挤压的喘不过气来,急需一个宣泄的渠道。

    走路也不能平缓他的情绪与气息了,他几乎不受控制的跑了起来。

    逆着风,与人潮车流背道而驰。

    他想跑赢这无主的时光。

    他不允许自己停歇,不允许自己慢下脚步......

    一声声剧烈的砸门声,全是他内心的焦灼与压抑。

    颜司承自里面开门,迎面便看见了这个全身湿透,眼神犀利的人。

    “你醒了?”秦欢乐大口喘息着,向前一步,死死的盯着对方。

    颜司承点点头。

    秦欢乐痞气的勾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颜老师,你醒的总是这么恰如其分。”

    颜司承觉得站在自己对面的人,周身都散发着不理智的气息,不想和他掰扯,极有涵养的倒退了一步。

    秦欢乐大剌剌的走进客厅,对着那满室“古董”不经意的逡巡了一遍,粗鲁的直接坐在了保养得宜的棕红色皮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斜眼看着对方。

    颜司承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还是按捺下情绪,尽量平静的说:“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有什么话,咱们去里面说?”

    “不是谈话的地方?”秦欢乐冷笑了一声,抬手拨开亚克力的罩子,将茶几上的红酒瓶握在手里,“你是觉得这里的杂碎太多了?那我帮你清一清!”

    颜司承大惊,“你!”

    可话未及出口,那红酒瓶已经被秦欢乐倒攥着瓶颈,狠狠砸在了地上,顷刻间碎成无数残渣。

    颜司承险些被这巨大的愤怒掀翻,可他也了解了对方的目的——**裸的寻衅!

    他上前试图用身体挡住已经双眼通红的狂躁秦欢乐,声音冷凝的说:“到此为止,我原谅你的情绪,但,不要再闹下去了!”

    秦欢乐嘟着嘴,微微点了点头,倒退了两步,接着回身就两臂一挥,将立柜上的一应陈设,尽数扫落到了地上。

    一时间只听见稀里哗啦的嘈杂声,金属质地的物品倒还好,可那只水晶台灯却顷刻间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了。

    满地狼藉,一颗水晶吊珠滚落到颜司承脚边才停住,他俨然已经出离了愤怒,却压制不住胸膛剧烈的起伏,双拳贴在腿边攥得发白,咬着牙关沉声道:“你明明知道这些东西对我的意义,秦欢乐,你这是在找死!”

    “什么意义?”秦欢乐挑衅的看着对方,眼前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使他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化成了刀,淬上了毒,“你的生活有意义,别人的生活就都该为你而牺牲一切吗?”

    他将掌心攥着的一颗扣子用力砸向颜司承,“我明明回去纪家找过,根本没有看见过这颗扣子,所以这根本就是你好心‘送’到纪家去的吧,嗯?你是知道了刘茗臻每天什么时间去看老孟,所以特意选了那么个时间,引诱她主动和老孟换了魂魄的吧,嗯?然后再他妈的让刘科长憋在那副身体里无法行动,直到她的怒火到达了极点,才趁乱把她和老孟换了回来,是不是?从我,到刘茗臻,到花骨朵儿,到老孟,到苏然,甚至他妈的假史鸣和纪展鹏,你他妈的现在告诉我,谁不是你的棋子?谁在你眼里还算是个人!”

    颜司承脸气得煞白,抬手粗暴的拉拽了一下领口,暴怒的喊道:“我没有拿任何人当棋子,每个人都只是在走他们自己选择的路,我不过是把他们每个人的路径稍微捏合穿插在了一起而已......”

    “你是裁缝吗?你凭什么剪裁别人的人生!”秦欢乐掐腰向前,盯着对方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受到了不必要的伤害?你知不知道那些伤口,到死都会跟着他们!”

    “至少他们会死!”颜司承已经被气的口不择言了,他看着满地残骸,想着自己多年小心的维护与期许,一朝覆灭,就忍不住想噬人!“可我就该承受这一切永生的折磨吗?”

    秦欢乐狠狠的推了一把对方的肩膀,“这是理由吗?我不是早和你说过,我会帮你......”

    颜司承双手合力向前一推,把秦欢乐推了一个趔趄,“都已经多久了?我已经等了你三十二年了!可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你总是犹豫、迟疑、忽冷忽热、游移不定!我要知道我命运的原因,我要知道这一切的结果!我必须和时间赛跑,找到我的出口!”

    这一推让秦欢乐的火气一下窜上了头顶,他心中如同正熊熊燃烧着一团火,这火点燃了他的眼睛,他的神经,也倾覆了他所有的理智,他上前抓住颜司承胸前的衣襟,迅猛的身势带着两人一起狠狠的砸在墙面上。

    秦欢乐攥拳不留余力的落下......贴着颜司承的颊边而过,砸在了旁边的墙面上,血肉之躯对抗泥墙土挖,刹那间绽放出朵朵殷红的血花。

    可这麻木的痛感也并不能使他少许平息愤怒,反而加剧刺激了他脑中某处嗜血的神经,他一字一顿的说:“让这么多人心支离破碎,你得到结果了吗?你什么都没有得到!”

    “那也总比坐以待毙强!”颜司承完全与往日那副温润有度的举止相悖,被秦欢乐的无赖做派刺激,又被他说中了心中的隐痛,渐渐也陷入了一种失控的情绪中,嘶哑的喊道:“我总要尽力而为!你根本不了解我的心情,我的感受!我的迫切!我的恐慌!你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吗?我没有时间了!我不想有朝一日,什么都不记得,甚至忘了自己是谁!我不想我的下场,是那个面目全非的怪物!若我真到了那一天,你还有什么可以帮我的?到时候你这些言之凿凿的承诺,还不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狗屁笑话?”

    “颜司承,你他妈的真是个混蛋!”秦欢乐脑仁儿都要气炸了,什么理智、思考,什么他妈的混乱的前世今生,都统统的给他去死!

    他眼下只剩下当时当刻的一腔热血,完全出自本能的嘶吼着,“颜司承,你给老子听好了!你生,老子就陪你生!你死,老子就陪你死!你失去记忆了,老子就当照顾失智老人,一辈子给你端屎端尿也不嫌弃!真到了活不下去老死的那天,老子也绝不会舍下你,上天入地,大不了挣吧着多投几次胎,也一定会找到你!生生世世,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落单儿了,成不成?这满屋子的破烂,当什么宝贝供在这里,明天就都砍吧砍吧拉出去扔了,少在这里碍眼!没他妈的什么鸟用!你就记着,牢牢的记着,从现在开始往后的每一刻,你在哪里,老子就陪你在哪里!”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如果有什么会让一个人费尽心机、机关算尽、辗转难眠,依然难以摆脱掉的,大抵就可以被称之为“命运”了吧。

    而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命运,可能穷尽一生才幡然醒悟,也可能只一眼就浩渺万年,总之它来了,一味想躲是躲不掉的。

    秦欢乐有种喊尽了心血的虚弱感,那些话仿佛出自身体内的另一个自己,重影叠音似的一个劲儿在颅内回荡,振聋发聩的涤荡着自己那颗一向习惯了稀里糊涂、浮皮潦草的空心。

    说得更简单点儿,都顾不及去看对方的反应,他自己已经先把自己给喊傻了。

    这些话真是他说的吗?

    他说的?

    唉......果然老房子着火,也实在撩人心魄,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搞小年轻热血上头那一套,脸皮后反劲儿臊的像烧熟了的锅炉,额角的汗,都快被自己的体温给蒸腾起雾气来了。

    臊嘛是臊得够呛,但话说出口了,他也不后悔。

    其实这么些时候,他也多少转过那个弯儿来了,甭管是颜清欢还是颜司承,两只眼睛一张嘴,兹要底子是这个人,往自己眼前一站,那自己就必然是在劫难逃了的,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而且如果这世界注定了有两位颜先生......别说有两位,就是有十位、百位,那以自己这个揍性,还真就保不齐也有十个、百个自己,正在不同的维度里,死皮赖脸的跟着对方屁股后头死命的讨狗嫌呢。

    他没有什么超能力,也没有什么大胸怀,他原本以为自己配不上的。

    可天台的一幕还是深深震颤了他的知觉五感,一个全新的认知空间涟漪一般在视线前荡开......至少与苏然相比,他的一颗心还可堪滚烫,至少和那些求而不得的灵魂比,他还有求取的机会。

    那、就别欺瞒自己,辜负眼前人了。

    气势在东拉西扯的思绪中消磨了下去,他没喝酒就上头了的情绪倏然涣散而去,居然遮遮掩掩的不敢去看对方的脸色,垂头掩耳盗铃的走上前,匀着劲儿小心翼翼的把颜司承圈进自己的怀抱里,环了一圈的两手牢牢相扣,满腔满怀都是终于水落石出的踏实感,除非把他手腕子生剁了,否则只要是打不死他,他就绝对不撒开!

    怀里的人僵直的像根柱子,紧绷中还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当然不是感动的,而是被气的。

    “放开。”颜司承音量不高,但已经在咬牙了。

    “没门儿!”秦欢乐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周身散发着从心的气场,强努着劲儿负隅顽抗着。

    “再说一次,放开。”颜司承把每一个字都咬出了血。

    “我不。”秦欢乐已经发出了近乎撒泼耍赖似的绵延尾音,心里暗忖:脸真是个好东西,可惜我不要了。

    颜司承脸色铁青,也不废话了,零下二十度的语气咄咄袭来,“三、二......一!”

    秦欢乐被烫着了似的一下撒手弹开,低着头鹌鹑似的抖了抖脚,两手没着没落的插进裤兜里,小声嘀咕道:“那个,你认识我这么久了,你也知道,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你认真考虑考虑,你就、你就这么想,反正事情已经不能改变了,是吧,早接受一天这个现实呢,咱俩都好过一些,晚接受一天呢......我倒也没什么的,反正我明天就去找房东退房了哈,我这人好对付,在你门外打地铺也能将就个十几二十年的,就是地面寒气大,再过些年,可能会得个风湿性关节炎什么的,要是再拖累你还得反过来照顾我,你也挺得不偿失的是吧?你这人一向体面,注意形象,天长日久身边老跟着一个罗圈腿,你也怪膈应的......反正你自己考虑哈,我也只是善意的点到为止,真的,一般人这个这个,趋利避害都是本能,你想想我也有不少优点呢,我会做饭——现在做不好,以后会做好的,毕竟铁杵磨成针嘛,咳咳,不是,这个话先收回一下,我是说,毕竟勤能补拙嘛,我还能洗衣服、打扫卫生、换灯泡、倒垃圾,晚上能当保镖,买东西能当苦力,心烦了能当你的树洞,疲累了能当你的靠椅......总之,真是只赚不赔、无本万利的好生意......”

    他这是真紧张了,脑子都不带转的了,嘴皮子跟个豌豆射手似的,一张一合就是个喷,也不管喷出来的字哪儿和哪儿都搭不搭着。

    颜司承一张脸越绷越僵,冷冷的扫他一眼,转身就走。

    秦欢乐下意识在后边只跟了两步,识脸色的没敢再跟,讪讪的垫着脚追了句:“你别再折腾了,纪展鹏虽然死了,可线索没断,还有视频的事可以追,就交给我吧,我......”

    空空荡荡的幽深走廊无声的闪了他一个大长脸。

    他眼珠子前后左右的扫了一遍,到杂物间踅摸出扫帚,蹑手蹑脚的开始打扫起被自己砸了个稀巴烂的客厅来。

    尽管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颜司承的命根子,可他依然要这么干。

    这些东西就像一层触摸不到的硬壳,把颜司承的内心包裹的太严密了,针插不住,水泼不入......最关键的是,他自己知道,对方永生的关节所在,与这些桌椅板凳、酒瓶台灯之类的死物毫无关系。

    待扫尽最后一丝余渣,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外头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伴着窸窸窣窣的搬挪声,和吆五喝六的说话声。

    颜司承从床上爬起来,脸色不好,头疼的厉害,太阳穴至此时还在一跳一跳的,只恨不得昨晚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只恨不得自己从来没认识过秦欢乐这个地痞混蛋!

    他收紧了睡袍的腰带,走到门前一推......纹丝不动!

    他心里一跳,忍不住加大了力气,甚至又用肩膀撞了两下,依然不见分毫移动。

    “秦欢乐!秦欢乐?有人吗?外面有人吗?”颜司承脑袋一懵,直觉自己大概没有睡醒,否则昨夜那场噩梦,怎么到了今早又连上了?

    他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反向跑到窗台边,撩着窗帘向下一看......霎时气得血气倒灌,眼前一黑,差点儿没被气出脑梗来。

    只见郎华空旷的大门外,正明晃晃的停着几辆货车,每辆车身上都刷着整齐划一的搬家公司logo,一群搬运工正忙进忙出搬得不亦乐乎。

    而秦欢乐这个不要脸的,居然还大剌剌的站在大门口,和一个司机师傅笑着扯闲篇儿,一人夹着一支烟,不时咋呼搬运工一两句“小心别磕着”。

    那些沙发、茶几、立柜......都被整齐码入了车斗,搭上苫布,一车车的开走了......

    颜司承真的快要吐血了,很没有风度的撑开窗户,冲着下面高声斥道:“秦欢乐!”可胸口一梗,居然腿脚发颤,竟然连再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秦欢乐闻声赶忙抬头,对着他嬉皮笑脸的挥挥手,然后拍了拍身边的司机师傅,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一个信封,亲眼瞧着最后一辆货车开走了,才转身小跑着上来了。

    他走到颜老师的卧室门前,将牢固撑在门前的拖把杆子拉开,开门探头看了一眼,两眼弯弯的摇了摇手里的信封,“颜老师,醒了?昨晚睡得好吗?瞧,今天开门红,进项不少呢,你想吃什么?咱俩一会儿携手并肩,逛超市采购去吧?”

    颜司承哆嗦着嘴唇,怨毒的看着秦欢乐,骤然爬起身,就朝外面大步走去,显然是还想去追搬家公司的货车。

    秦欢乐从后面追上他,没头没脑的拦腰抱住,“你这是去哪儿啊?起床气怎么这么大?不过没事儿,我都能忍。”

    “滚!”颜司承抖手抖脚的就去推他,两人挣巴着就拌蒜似的一起摔到了地上。

    秦欢乐让颜司承当头一脚踹在了眼眶上,霎时惊起一眼窝子的小蜜蜂,晕天晕地中,还不忘一个飞扑,拽住了颜司承的脚腕子,借着地板的滑腻,手上一用力,把还在奋力向前匍匐的颜老师给拽回来半米多。

    颜司承心口一疼。

    秦欢乐趁机往上一窜,双手死死抱住了对方的两截小腿,长腿向上头一盘,考拉似的眯着眼,叹了一口气,苦口婆心的劝道:“我知道断舍离总是会有戒断反应的,别担心,我陪你!”

    他像被自己感动了一般稀里糊涂的哼哼了两句,在对方的挣扎中抱得更紧了一些,“你瞧瞧,被人算计的感觉不好受吧?这抓心挠肝的,你才试了一次就抓狂了,想想我被你算计了这么多回,也亏着我心大命硬,所以你心里也该平衡了,乖啊,别闹了,轻点儿,哎呦,你轻点儿踹,小心闪着你自己的脚脖子......”

    颜司承眼前一阵阵发黑,沙哑的喊了句:“秦欢乐,你给我立刻马上,从我家滚出去!滚!”

    “又暴躁!果然脾气这东西,就像脱缰的野驴,撒开手就收不回去了。”秦欢乐抿着嘴岿然不动,“什么你家我家的,说梦话呢?以后这就是咱俩的家了,说别的,那都没有用!”

    就这么着吧,生命有限,他不想再撒手了。

镜像无间(一)

    透明的玻璃杯,一芽芽绿茶在水中呈现出舒展的姿态,厉宝剑将杯子攥在手里,用力的握着,良久,呼出一口气,大力做了几个脸部动作,才挂上一抹得宜的淡笑,转过身,朝龚蓓蕾走去。

    小食店里此时人不多,只有一家三口相对坐在那里吃牛肉面,好像是刚办完什么事情,错过了饭点儿,随意来这里将就一口的。

    远离几位食客,靠窗的桌子前,龚蓓蕾穿着警服,端肃的坐在椅子上,看厉宝剑将茶杯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她面前,还细心的随手抽出一张纸巾,将桌上残余的一丝水迹擦干了。

    龚蓓蕾敛着眉眼,脸上一派平静,无悲无喜的,跟平时大咧咧的傻丫头完全判若两人。

    厉宝剑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一下子出了这么多事儿,还件件都多少和他沾点边儿——苏然是他店里的员工,纪展鹏又曾经是他明里暗里的两重领导......搁谁心里也得有点儿别扭。

    不过这些毕竟都已经是前尘往事了,他唏嘘归唏嘘,如今大家桥归桥路归路这么长时间了,那些尺蠖之屈也都被踏踏实实的劳作磨平了,他此刻更关心的,还是坐在眼前的人。

    “花骨朵儿,”厉宝剑努了半天劲儿,觉得说破大天去自己毕竟也是个男的,再尴尬再闹心,也得担着些主动的责任,“纪队的追悼会......我也没能去献朵花,虽然我离职的事儿,嗨,现在还提这个干嘛呀,都过去了,反正事情发生的突然,谁都没想到的......”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觑着眼睛偷偷打量了一下龚蓓蕾的神色,才欲言又止了几番,试探的问:“苏然......你们两个......他身后事都安置好了吗?他毕竟也在我这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局里把他安置在我这儿,也是因为组织充分信任我,所以发展到如今这一步,我也有监督不到位的责任,我还想着,是不是最近到他家里去看看,就是不知道合适不合适。”

    龚蓓蕾像是神魂刚从九天之外游荡回木头桩子似的肉身里,木讷无神的眼珠子忽然一动,身子跟着挺直了一下,“不用去了,苏然他爸妈也并不希望被安慰,我去时......总之你不用去了。”

    厉宝剑等了等,也没等到其它的话,仿佛他前面的那些话,都像是对着空气白说的一样。

    不过他也不介意了,这影影绰绰的一段暧昧关系,也让他心里堵了很长时间了,“花儿,你和苏然的事,我大概也知道的,”他犹豫了一下,伸手过去,想碰一下龚蓓蕾的手,可对方像是预先感知到了一般,身子向后一靠,顺便将桌子上的手收到了大腿上,厉宝剑脸色一僵,顺势只得将茶杯又向前推了推,“我其实一直都想和你说,我非要在市局对面开这家分店,我天天起早贪黑的搞收益,我一门心思的想做出些成绩......我以为你迟早会懂的,花儿,其实当初在提前取证科的时候,我就一直对你......”

    龚蓓蕾一下站起身来,“宝剑,你对我的兄弟情,我知道,还有老秦,咱们仨之间风风雨雨一路走来的,什么暂时的龃龉都打不倒打不散,以前是啥样,以后也不会变。”

    厉宝剑眼中那点激荡的光火,忽然像被一瓢凉水浇了透心儿凉,他脸颊不自然的抽搐了一下,也跟着站了起来,“你说的......对,我和老秦,如今纪队都已经不在了,过去那些事自然也就不会再计较了,可是我要说的是,我对你......”

    龚蓓蕾抬起头看他。

    那眼神里写满了明确的拒绝,没有一丝迷糊。

    厉宝剑这回才彻底死了心——原来以为这丫头大大咧咧,是脑子里压根儿没长这根弦儿的,可其实,她全都明白,所以从来没有她不懂,只有她愿不愿意。

    想通了这一点,厉宝剑抿紧了嘴角,与她又对视了几息,忽然淡淡的笑了,“明天早晨想吃什么?我提前给你准备好。”

    龚蓓蕾的眼神也随着对方的转变渐渐柔缓下来,“行,晚上想好了,我给你发信息。”

    正说着,秦欢乐推门走进来。

    三人相对看了看,突然都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厉宝剑木然站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下,那些年仨人在一起日夜厮混,青春旖旎的那点小心思像野草一样燎原无止,越压抑越甜蜜,他原本还以为即便不挑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这辈子都像扣了环儿的鹞子,必定长长久久的都不会分开的,可一眨眼......呵......

    “坐吧,老秦,吃饭了吗?我让后厨给你准备点儿?”

    秦欢乐手指头在裤子口袋里一顿鼓捣,面上倒不显,敞敞亮亮的“嗨”了一声,“不说不觉得,一说还真有点儿饿了,要不来碗面?”

    “行,我这就让师傅给你准备去,你的喜好我都知道,放心,先坐着,喝点水。”厉宝剑客气的往里面让了让,自己笑着往厨房走去。

    秦欢乐悻悻然坐了下来。

    表演出来的熟稔,怎么不着痕迹,都透着再也回不去了的心酸。

    “哪儿来的啊?”龚蓓蕾瞟他一眼,又坐了回去。

    “好几个地方,你问哪一个啊?”秦欢乐手肘搭在桌沿儿上,探身看了看龚蓓蕾,刻意逗她。

    “爱说不说,谁愿意听似的。”龚蓓蕾兴致不高,瞥了他一眼,垂下了头。

    秦欢乐两根手指头在她脑门儿上弹了一下。

    “你干嘛!”龚蓓蕾眼睛一瞪。

    秦欢乐赶忙抢道:“我去看老孟了!”

    龚蓓蕾果然被他这话吸引了注意力,顺着他的话问:“孟队身体怎么样了?”

    “见好。”秦欢乐点点头。

    他不会说他自从知道了“老孟”是“老孟”之后,就见天到老孟病床边,碎碎念叨着:老孟啊,刘科长可是打了离职报告了,最近正在交接工作呢,你要是再不醒,人家山高水长天高任鸟飞去了,就那御姐范儿,还不一堆老色狼小色狼嗷嗷叫的往上扑啊,到时候你黄瓜菜都赶不上热乎的,可别把肠子悔青了啊,咱们哥们儿一场,真别怪我没和打招呼啊!

    不出意外的,没用了几天,孟金良的小手指头,已经偶尔开始不经意的抽动了......

    “我还去了肖局办公室。”秦欢乐下了个钩子,就不吱声了。

    龚蓓蕾下意识想到了一种可能,可很快又自我否定了,最近发生的状况太多,她脑子里拧麻花,心里置着气,越好奇越不想主动问,瞬间就挂了脸色。

    秦欢乐耸耸肩,情绪也不大高。

    肖局会主动找他,换以前他必然摇着尾巴就冲上去了,可如今这状况......

    首先是老孟一直没醒,即便醒了,也还不知道需要休养多长时间。

    再者纪展鹏又突然出了事......尽管有关于纪展鹏身后牵扯的问题还有不少,可除了秦欢乐不能言明的,就是一时半刻还没从正规途径查到,毕竟从表面来看,纪展鹏是在侦查途中不幸被连环杀手苏然击杀的——龚蓓蕾的录音也证明了这一点,所以他该有的死后殊荣一点没落下,市局还大办了他的追悼会。

    名义上的队长和实质性的队长,一死一伤,支队如今真真成了群龙无首的状态了。

    关键连刘茗臻也跟着凑热闹。

    她请了两天病假,回来就上交了离职申请。

    为此秦欢乐和她恳谈过一次,可刘科长满眼复杂莫名的情绪,落寞的看着他说:“利用苏然杀纪展鹏这事,我至今也不后悔,作为一个姐姐,我必须这么做,而且他们两个也都是罪有应得,只是有些对不起小龚,毕竟她那么信任我。”

    秦欢乐能体会她这种晦暗的心情,劝道:“那也未必一定要辞职啊。”

    刘茗臻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我的职业太需要秉承一颗不偏不倚的公心了,可如今我的职业信念与职业道德都有了瑕疵,我不想勉强,更不想玷污我当初选择这份工作时的理想。”

    秦欢乐没有再劝她,毕竟他实在比谁都知道,心里那道坎儿,除非自己跨过去,否则没人能真正帮的上忙。

    只不过这报告一递上去,就被肖局给拦了下来,他苦口婆心的对刘茗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刘茗臻也松口同意等到支队人员架构稳定了,再考虑自己离职的问题,可在肖局心里,她毕竟也成了一个支队人事上的不稳定因素。

    “浑小子,”肖局指着秦欢乐脑门儿,直喷吐沫星子,“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在局里惹事儿,到了基层,还天天折返跑着回局里惹事儿?啊?一天天上蹿下跳的不够你显的了,什么案子都能插一脚,怎么的,是想显摆你的能力?是想显摆支队没有你破不了案?还是在宣泄你对我处罚的不满?”

    “没有,那不都是凑巧了嘛......”秦欢乐嘀咕了一句。

    “闭嘴!”肖局声调更高了,“一天就嘴皮子的功夫厉害,多大岁数了还没长进?真是辜负我让你去基层锻炼的一番苦心!冥顽不灵的皮猴子!明天开始,麻溜儿的给我滚回来上班,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亲自看着你!”

    秦欢乐张了张嘴,半天才说:“啊......肖局,队里如今这么缺人啊......”

    结果被肖局劈头盖脸的又是一顿臭骂。

    “那你就要调回市局了?”龚蓓蕾怔了怔,有点儿不太敢相信,“可这成什么了,就像是专门......纪队......你才......哎呦,这契机实在是......专为留下给人说嘴的吧?”

    秦欢乐也有些讪讪,不自然的蹭了蹭鼻子,“所以只算是借调,关系还在所里,等过了这个风口浪尖,再说......肖局也不容易,他嘴上不说,我看他头发都白了一片,所以,也不想计较这些了,他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他让你干什么了?有任务?”龚蓓蕾立即敏感的探身过来,“让你追孟队遇害的事情吗?还是视频的线索?”

    秦欢乐拿起她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那倒不是,这两条线我都不会放,不过肖局是让我先跟着去押运一个异地抓捕的嫌疑人,所以得等我回来再追了。”

    龚蓓蕾卸下气来,无精打采的随口问:“远吗?那你注意安全啊。”

    秦欢乐说了这么半天还没让龚蓓蕾的情绪有些许起色,但也知道这种内心深处的伤痕,想要化解,并非一日之功,嘴里吹了声口哨,伸手就在龚蓓蕾脸上掐了一下。

    “干嘛呀!”龚蓓蕾横眉立目的躲开。

    “邀请你明天上我那儿胡吃海喝啊!”秦欢乐笑着说。

    “没胃口!”龚蓓蕾扭脸。

    “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吧!”秦欢乐夸张的大叫,“我乔迁之喜啊,又不要你的红包,还上赶着请你吃饭暖房,你还拿上乔了!”

    “搬家?”龚蓓蕾看看他,“你不说你那村儿口阁楼是宝地,千金不换吗?啥地方又不长眼让你瞄上了?在什么位置?你不会图便宜,要搬到郊区去吧?”

    秦欢乐骄矜而得意的伸出食指,在空中摇了两下,卖足了关子,才神秘兮兮的说:“颜老师那儿不是空着不少地方嘛,他老说一个人住那么大地方害怕,说得可怜着呢,我这人心软你又不是不知道,嗯,也是本着助人为乐的想法,当然了,我原来是严词提出要给房租的,不过大家都这么熟了,他哪好意思要啊,我这人面子又薄,人家不要我还能硬给嘛,是吧?嗨,所以勉勉强强,就这么着吧。”说着朝后头扭脸看了看,“要吃上大保健这碗面,我得活到一百八,得了,回头你说一声吧,我先走了。”

    龚蓓蕾让他忽悠的直晕,勉强点了点头,“那行吧,不过你搬到颜老师那儿,也没什么可暖房的,践行倒是还说得过去。”

镜像无间(二)

    没了那一屋子的零碎,秦欢乐没了顾及,也不怕招人惦记了,生生把一个“乔迁”暖房party,办成了一场辞旧迎新的狂欢。

    辞得是过去的自己,迎得是崭新的自己。

    身体零件还是依然如故,只是心境不同,天地便都不同了。

    市局最近出了太多变故,大家一个个霜打的茄子似的,嘴角都像挂着个二十斤的秤砣,想翘一下都哆嗦着费劲,可生活总要继续,工作总要进行,不能总是耽于沉痛不可自拔,那可真是谁也对不住了。

    秦欢乐有心为之,不仅把所里、队里,所有不当值的同事都叫来了,还自作主张又死乞白咧的叫来了不少颜司承课表上记录了联系方式的学生。

    不同种族、国度、年纪、性别的大杂烩,别的说不上,单只洋溢的气氛还真是像一锅东北大乱炖,诡异的热闹,热闹的诡异。

    “这边原来是个酒店你们知道吗,所以这构造和一般的住宅还是有差别的,这......”秦欢乐带着“旅行团”一间间参观着,信手推开一扇房门,看着里面连个“搏斗”的身影,眼睛一疼,又迅速关上了,对着门缝儿一翻眼睛,“咳咳,那个艾伦啊,你和艾米丽你俩悠着点儿哈,别逮着空房间就往里面钻,这国情不同,小心撞邪啊。”

    外面的“团员”们都跟着笑了一阵。

    颜司承蹙眉远几步站在走廊转角,看着一群仅有虚影的“原住民”们既新奇又兴奋的聚在一起,簇拥着一群“游客”参观自己的家。

    因为有自己的学生来,被先斩后奏的房主颜司承也不好完全无动于衷,与秦欢乐两人之间再气氛紧张,却也还没有闹到会在外人面前“撕”起来的地步。

    又看了一会儿,他才默默转身走了。

    与他的冷淡气场形成鲜明对比,秦欢乐周遭可是热闹非凡。

    一个年轻的虚影少妇兴奋的围着一个金发女孩,前前后后的仔细看了看,伸手去拉旁边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姨,“毛阿姨啊,你瞧瞧,现在的裙子流行这种花色了,你好好看看呐,这个是什么颜色啊,衬得皮肤好白啊,你以前在成衣店做过的吧?回头你帮我也做一件吧,啊?就按照这个样子,啊,还有这个颜色......这到底是什么颜色啊,黄绿黄绿的,像鸟屎的颜色啊。”

    “那叫牛油果色,你好土啊,这都不知道啊。”旁边一个女孩半埋在墙里,没心没肺的盯着另一个女警官的包目不转睛,咂摸着嘴说,“这包看着就像限量款,这位警官家境肯定不错的,果然‘包’治百病,本来最近夏至刚过,这白天长得很,我身子都跟着虚了不少,可一看见这个,啧啧......腰不酸了,腿不疼了,眼不花了,一口气晒半个小时太阳都不虚了!”

    另一面的几个小孩子不关心这些,几十年没见过这个热闹了,煊煊赫赫,可比去了什么动物园、海洋馆之类的地方还兴奋,仰着小脑袋,看这些陌生的男男女女,跟看猴子跳圈儿是一样的心情。

    其中一个小女孩看中了一个漂亮的大眼睛姐姐,情不自禁的飘了起来,用小手去摸了摸那位小姐姐高挺的鼻梁,又去自己的鼻梁上比了比,嘟着嘴巴艳羡不已。

    不过,被她艳羡的这位大眼珠子姐姐情绪倒不是太好,时不时的往后面稍一稍,不过很快就被秦欢乐给提溜到自己身边来,咬着耳朵说:“干嘛你,都乐呵着呢,打起精神来。”

    龚蓓蕾嫌弃的睨他一眼,“有病吧,你一人来疯,没事你老看着我干嘛?”

    “不看着你看着谁,瞧大家多久没这么乐呵了,你是我妹妹,也算半个主人,没让你跟着张罗不错了,你还往后缩,那成什么了?”秦欢乐拉着她说话,些微落在了众人后面。

    龚蓓蕾眼睛扫了一遍,“这里我来过,我不光来过,我还喷过显影液呢!不过颜老师招你这么个房客也算值了,瞧这里里外外的,都打扫的干净利落......难不成真都是你一个人干的?”

    秦欢乐得意的一挑眉头,“那你看,我这人不见外,既然搬过来了,自然是当成自己家那样倒饬.......”

    “屁!”龚蓓蕾嗤之以鼻,“我还不知道你,就你阁楼那家,打从你搬过去开始,你打扫卫生就跟给房子开光似的,一年有一次都算多的!你这对颜老师......也算上心了,我可等着看呢,看你能坚持多久!”

    秦欢乐敛着眉眼微微笑了一下,“那地儿只能算是寄宿的地方,算不得家,呵呵,那你们就都看着吧。”

    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已经折返回来了,小吴笑道:“这房子让你住着真是暴殄天物啊,你看最近网红的餐厅,都彪炳着什么老建筑啊,历史悠久啊,弄个炸馒头片儿装一骨瓷盘子里,吃得哪儿是碳水嘛,分分钟就成了文化!意境!一口一百八都有人愿意买单,嗨,老秦,一看你也就适合当警察,还真是一点儿经济头脑都没有。”

    龚蓓蕾凑趣接口讽刺道:“那还不如弄个什么密室逃脱呢,就恢复成老秦没打扫之前那样,保准能吓死一群胆儿大的,绝对日进斗金!”

    秦欢乐心想,估计吓死不一定,吓尿倒可能。

    他如今影影绰绰能看见一些夹杂在这些客人中间的虚影,倒还挺高兴看到如今这幅和谐共处的画面的。

    依照他的希望,郎华孤寂了百年,也是时候添些人间烟火气了。

    他又和大家扯皮了几句,遂引着众人往顶层走去。

    刚转出楼梯口,迎面电梯里就走出来潘树一家子。

    潘嫂看见秦欢乐就笑了起来,熟稔的上前抓着他的袖子说:“我还说你搬家,该给你添置点儿啥,没想到条件这么好,就是上班远了些,这儿到市局有公交车吗?”

    “嫂子来了,潘哥,好好,”秦欢乐由内而外散发着兴奋,逐一打着招呼,又摸了摸潘好的头顶,“远点儿也没事,就我这矫捷的大长腿,回头我也和潘哥似的,弄辆自行车,多转不上十圈儿就到了,上班顺带脚儿的健身,一举两得了。”

    潘好捂着嘴笑了一声,又好奇的探头往屋子里面那几个外国人的方向看去。

    秦欢乐鼓励的向里面一侧头,“他们都是你颜叔叔的学生,跟颜叔叔学中文的,你也去教教他们,看看是他们中文说得好,还是你的外语说得好。”

    潘好跃跃欲试的进去了。

    潘树憨厚的看看他,声音略微压低了一些,关心的说:“你突然搬家,我本来还想着是不是你经济上遇到了什么困难,才搬到朋友家借住的......也许是我想多了,不过虽然你调回市局了,也别和我客气,真要有什么难处,第一个可得想着我和你嫂子啊,别一个人扛。”

    秦欢乐心里一暖,被这纯澈的善意填的漫溢,是真心把潘树和潘嫂当了亲人,也没客套的推拒,只是点了点头,余光看到颜司承的身影,兴奋着一手抓了潘树,一手抓了潘嫂,朝着颜司承的方向迎了过去,高调门儿的叫了一声:“颜老师!”

    颜司承听见秦欢乐的动静,皱着眉头就黑了脸,刚要扭头避开,却瞄见一起迎过来的其他人,强忍着脚跟转了个方向没动,挂了一脸客气周到的淡笑,礼貌的微微点头示意了一下。

    秦欢乐一脸自豪的对潘嫂介绍道:“这位就是颜老师,嫂子还是第一次见吧?”

    “潘警官、潘夫人,你们好......”颜司承笑了一下,潘树他之前在派出所是见过的,不过潘嫂还真是第一次见。

    潘嫂上下打量了一下颜司承,稀罕的了不得,微微仰着头瞧他,笑着夸道:“这才是那个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是吧?白白净净的,又精神,可比老潘和小秦两个强多了,风里来雨里去的,都是黑皮黑脸的,”她眼睛往旁边女儿的方向偏了偏,略微带点儿不好意思的说,“你能教老外学生,那外语肯定也是好的,你看......能不能有时间也给好好上上课,最好是能练练她的胆子,还有这个口语,不瞒你说,我也给她花了不少钱补习外语,可惜都是哑巴外语,光会写不会说......”

    她拉拉杂杂的停不下来,潘树隐晦的在旁边扯了扯她的袖子。

    在外人面前,颜司承的态度一向拿捏的恰到好处,让初次见面的人也能如沐春风。

    他客气的点点头,一句“潘夫人”还没说完,就被秦欢乐那边嬉皮笑脸的打断了。

    “夫人什么夫人呐!”秦欢乐戏谑的看一眼潘嫂,“你瞧瞧他,读书都读傻了,”他夸张的冲着颜司承挤眉弄眼,大声说,“我拿潘哥当亲哥哥,嫂子那也是我的亲嫂子,让你一个称呼全整生分了,你跟着我,自然也得叫嫂子!”他回头冲潘嫂挤挤眼睛,又拿肩膀怼了一下颜司承,“快,叫声嫂子。”

镜像无间(三)

    颜司承纤白的颈根硬生生憋出了一丝淡绯色,一只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强忍着情绪张了张嘴,对着一脸殷切的潘嫂,有种碎了牙的错觉,呐呐的叫了一声“嫂子”,暗自缓了缓,才说:“如果有课程需要......”

    秦欢乐又抢了过去,“让好好尽管来,啥时候有空给我打电话就行,都是自家人,亲侄女儿,不用见外!”

    旁边有人叫颜司承,他客气的笑了一下,朝旁边走去了。

    潘树扯过秦欢乐小声说:“小秦,你也收敛点儿,别欺负人。”

    “没事儿,”秦欢乐笑了笑,语气稍微正经了一些,“他瞧着正经八百的,其实私底下也挺寂寞的,”他越说声音越小,忽然收住,热络的挽住潘嫂的胳膊,笑眯眯的神色里带了一丝骄傲,只问,“嫂子,咋样,不错吧?”

    “不错,不错......”潘嫂下意识的说了几遍不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根本没理解秦欢乐问自己的问题,到底是说什么不错?

    华灯初上,宾主尽欢。

    一**客人陆续离开。

    秦欢乐和颜司承尽地主之谊,站在大门前送最后的客人离开。

    秦欢乐避开人,拉着龚蓓蕾在树下说:“宝剑没来......没来就没来吧,不知道这小子啥时候才能放下心里的......”

    话没说完,两人都淡淡的叹了一口气。

    龚蓓蕾说:“刘科长也没来......你说她打辞职报告的事,是不是完全是因为我?其实我不怪她的,这是工作,再说,她当时只是建议,真正下决心做选择的也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心里就存了怀疑,所以她现在这样,我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反而还觉得是我对不起她了。”

    秦欢乐拍拍她的肩膀,“你说是这么说,我还不了解你吗?就算她不打辞职报告,真让你现在面对她,你肯定也是心里有结的,所以这东西都是相互的,虽然道理上是一回事,可落到实际上,还是有个过程的,你别勉强自己装成若无其事,也别太在意她的自责,大家顺其自然,都交给时间,慢慢看吧。”

    龚蓓蕾点点头,半晌又悄悄嘱咐道:“阁楼再小也是自己的地盘,想怎么着怎么着,现在你毕竟算是寄人篱下了,生活上也注意着点儿,别太懒,别太抠儿,大面上过得去啊,三不五时的也买点瓜果蔬菜、生活用品,没事儿也交交水电费什么的,夜班回来洗澡控制点儿声音,总之缺钱了记得和我说,别让人家颜老师瞧不上。”

    秦欢乐眼里莹莹闪动,抬手过去。

    龚蓓蕾以为对方又要来掐她的脸,先发制人的自己一捂。

    结果秦欢乐却是平摊掌心,揉了揉她的发顶。

    龚蓓蕾上了车,一直开出去好远,从倒车镜里依然看得到秦欢乐和颜司承错身并立在门前......

    客人尽去。

    晚风徐徐。

    秦欢乐把嘴角勾成了一个满足的弧度,两手插兜,小碎步跟在颜司承身后,往楼里面走。

    谁想到颜司承前脚走进去,后脚却猝不及防的带上了门。

    秦欢乐没注意,碰了一鼻子灰不说,连肩膀也被惯性带动着撞在了门板上,龇牙咧嘴的揉了半天,又用力推了推,才确定对方真的是从里面反锁了门。

    又来?

    他津津鼻子吹了一声口哨,回头仰着脖子看了一眼月亮——都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可他眼巴前只剩下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情致了,也算是人走茶凉的另一种解释——别人走了,他这杯茶就凉了。

    不过他完全不以为意。

    任何有悖于旧习惯的陌生模式都会使人本能的拒绝与恐慌,他可以一步步来,并不着急。

    天气是真的好,微风习习,良夜无边。

    周遭没有任何高大建筑物的遮挡,视野开阔。

    遥远处的点点霓虹与天上的星星交相辉映,连成没有边界的一片,愈发将自己所处的这方寸之间,衬托成一隅大隐隐于市的世外桃源。

    秦欢乐长腿一曲,干脆倚着大门,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即使让他守门也好,至少心里,全然是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聚会少不了酒精助兴,多多少少的,他也喝了一些。

    坐的久了,眼皮就开始发硬,身子像一叶扁舟轻帆卷,在暖风细浪里浮浮沉沉。

    又强撑着等了一会儿,收到了花骨朵儿发来的到家信息,他心里彻底一松,恍恍然就开始打起了瞌睡。

    “乐乐......乐乐......”

    半梦半醒中,仿佛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

    他寻着声音眯起眼睛......入目一片迷蒙的橘色灯光,柏油小路带着倾斜的弧度一路逶迤向上。

    大大小小的光圈晕成交叠的一片,呼唤他的声音忽近忽远,带着远山凹谷的回音,让醉酒后的脑子更加混乱。

    “妈?”

    他心里一怔,声声呼唤带着被封存已久的记忆一时间扑朔迷离的袭来,越是想明辨,越是窥不真切。

    秦欢乐有些急了,可偏偏脑中积糊成一片,根本无法控制四肢的动作,体内被一团焦灼不断的冲撞着。

    “乐乐......乐乐......”

    那个声音像是刻意在引逗他,在耳边盘桓一阵,居然渐渐越走越远了。

    他周身不能动弹,内里数次挣扎未果,拼尽全力一声暴喝咆哮,只觉得眼前一白,神智一晃,体感一轻......视线忽然就转变了视野。

    微雨洇湿的路面,斜照而下的昏蒙路灯。

    他垂着的视线里,颠颠簸簸的间或能看见自己的小手小脚,路灯映照下,前路是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他的右手被紧握进一个温软柔软的掌心。

    这个场景太熟悉了......

    秦欢乐震惊的想抬起头,去看看记忆中的母亲......一面也好啊......

    可他依然完全无法主宰自己的身体,目之所及的,只有自己和母亲的脚尖。

    终于,两人攀上一个灰色的台阶,一扇厚重的木门洞开,从里面簌簌走出一个人来。

    秦欢乐更加奋力的抬头,却依然只能看到包含自己在内的三个人的小腿以下范围。

    根据身型的判断,走出来的人,是个成年的男人,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泛着素雅的暗光。

    “先生......”母亲在旁边的声音幽幽的响起,带着恳切的求请,“如果真到了不可挽回的时候,请你亲自动手吧,别让别人杀他,我不忍心......”

    什么?

    秦欢乐悚然一惊,谁要杀他?什么不可挽回?母亲在说什么?

    难道两三岁的时候,母亲带他去拜访故人,竟不是为了托付对方照顾他?而是亲手......了结他?

    他想对近在咫尺的母亲喊:这到底在说什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抬头看看这个陌生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想问一问自己,这模糊的记忆,为什么从来没有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中!为什么!

    “呼”的一下,秦欢乐挣扎着猛的睁开了双眼。

    全身几乎被冷汗浸透,两手颤抖的不能自已。

    天光云影如旧,又是朝霞满空的一天了。

    他竟然倚靠着大门睡了一整夜。

    他呆呆的伸出自己的双手......是自己的,没错。

    又掏出手机来,对着自拍镜头做作的摆了几个姿势......也没错......

    那......难道是梦吗?

    他反复想着那几句话,微微望着脚边一小片青苔发怔。

    紧闭了一整晚的大门倏然拉开了。

    秦欢乐一个没注意,直接朝后面倒了下去,好在身体素质过硬,即刻来了个鲤鱼打挺,歪歪斜斜的站了起来,只是速度太快,脑袋里忽悠了一下,不得不猫着腰扶住了门框,猥琐的看着颜老师正往外走去的背影。

    “颜老师,这一大早就有课......”他话说了一半,忽然收住了,错愕的望着颜司承提在手里的,居然不是惯常上课的那只提包,而是一个行李箱?

    “诶哟我的妈呀,颜老师,你这是和我玩离家出走呢?至于的嘛!”·他慌不迭的追了上去,长臂一揽,“正所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不是说过嘛,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你当我和你逗咳嗽呢?”

    颜司承板着脸睨他一眼,冷冷的说:“那走吧。”

    “嗯?”秦欢乐有点儿懵,“走哪儿去?难不成你打算带我一起离家出走?”

    颜司承把行李箱往秦欢乐手里一塞,微微整了整领口,径自转身往路口走去,“你不是今早的火车出发,去异地押运嫌疑人嘛,我陪你去,走吧,到时间了。”

    “啊......”秦欢乐愣愣的应了一声,好半天缓过神儿来,半边脸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默默在后头追了几步,跟上了颜司承的步伐,只是脊梁骨居然条件反射的就有点儿泛凉......

镜像无间(四)

    “你真陪我一起去?”秦欢乐缠上去,侧着身子,几乎是半倒退着,在站前广场这么拥挤不堪的地方,活生生像个给大明星开路的保镖。

    不过人家明星看起来可是不领情的,“说了去就是去,你到底要问多少遍?”

    “不是我磨叽,是你这好几天都不和我说话,抽冷子来这么一下,我总得问问理由吧?”秦欢乐想去拽对方的胳膊,手抬到一半,想到两人之间最近的关系,十分谨慎的掐了个兰花指,只拿指甲尖掐住了颜司承胳膊上的一咪咪布丝儿,威慑的聊胜于无。

    颜司承微微顿住脚,冷眼睨他,“你做事情都是有理由吗?那你把你最近这一系列飘忽不定的操作也给我解释解释,你说吧,我听着。”

    秦欢乐张张嘴,“这个......”

    “现编的就不必了。”颜司承怼得毫不留情面。

    秦欢乐一哂,凑上去压低了声音说:“你和我闹吧,咋闹我都擎着,可我这次是执行公务,是绝不能有一点差池,出一点纰漏的,你别拿这事和我开玩笑,行吗?等我回来,你再接着撒气,让我幕天席地,不吃不喝,跑圈儿跪键盘......都成。”

    颜司承没说话,只是颇为认真的回望过去,四目相对了没一会儿,秦欢乐这边单方面就开始了火光四溅,半晌叹了口气,不由分说伸手勾着颜司承的脑后,往自己脸侧一按,压着他的耳侧轻声说:“这人太多,别闹了......我真顶不住,这段时间我心里也乱得很。”

    车站本就是个南来北往的地方,见惯了依依惜别,以至这样略显亲昵的举动,被融进湍流的人潮里,倒也并不显得特别突兀。

    颜司承也不急着挪动,勾着唇角,几乎贴到了秦欢乐耳廓的茸毛,阴测测的说:“你卖了我的东西,我也想通了,这么些年珍藏珍视,却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所以没了也就没了吧,如今对我来说,你就是我最后孤注一掷的线索了,有句话你说的很对......”

    秦欢乐喉间不自觉的动了动,“什、什么话?”

    颜司承又向前凑了凑,几乎用气音说:“往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说时迟那时快,最后一个字还没跌宕进耳膜,与耳畔的湿热相反,秦欢乐的后背先行一步泛起了一层颤栗,缩着肩旁放开手,往后跳开一步,狠命的揉了揉耳朵,忍无可忍的说:“颜老师,我知道你如今心里憋着火气,可请你自重啊,请继续保持你高贵冷艳的矜贵气质,别自甘堕落被我带跑偏喽!”

    颜司承学着他的习惯动作耸了一下肩膀,“鄙人不才,活学活用。”

    秦欢乐缓了半天,犹觉耳边温度不减,脑袋一个劲儿的嗡嗡作响,带着几分头重脚轻的妥协道:“行吧行吧,你想去就去吧,咱们一起出任务,就当......”

    “秦欢乐!”远处一声招呼,随着嘹亮的声音,跑过一个小年轻来,身量比不过秦欢乐,将将到颜司承耳朵的高度,不过一件朴素大方的黑色t恤下,却满是被肌肉隆起的健硕轮廓,身材可是一点儿不比秦欢乐逊色的。

    秦欢乐看过照片,所以知道这人是此次和自己一起执行押运任务的,叫武正凯,二十五六的年纪,青春正好,精力充沛,是延平周边一个县公安局的,这次和自己一个批次,被肖局统一借调上来的干警。

    他神色如常转过头,朝对方点点头,露出一口闪光的大白牙,“武正凯?小武是吧?第一次见面,幸会幸会啊,接下来咱们精诚合作,多照顾多照顾。”

    小伙子有点儿腼腆,但不掩干练,背后背着的一只双肩包,就是全部的行李了,手里却提着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隐约可见里面的“花生瓜子火腿肠、啤酒饮料矿泉水”。

    秦欢乐额边垂下三条黑线,“你这胃口,够好的啊。”真拿这儿当春游了啊?

    武正凯顺着他的视线怔了一下,才恍然解释道:“咱们去的时候没有押运,领导和我说主要是为了熟悉路况和车况,为了返程时做好充足的准备,到西南那边都是山区,就这一班绿皮车直达,路上得将近四十多个小时呢,我到市局报道的时候打听了一下,听说你最大的喜好就是......吃,旅途漫漫,我寻思着有备无患,这其实都是给你准备的。”

    颜司承在旁边云淡风轻的喷笑了一声,却让人只闻其声未见其形,所以也没有留下任何可堪指控的证据。

    秦欢乐老脸一红,暗恨那个说自己“最大爱好就是吃”的同事,莫不是跟他有仇!

    “你也有心了,走吧走吧,快检票了。”

    武正凯却站着没动,眼睛朝秦欢乐身边的颜司承方向看去,“这位是?”

    秦欢乐上前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嘘”了一声,“这是我朋友,姓颜,具体身份我就不方便透露了,你也别多问,返程的时候咱们在明,他在暗,言尽于此,你懂我意思吧?”

    稀里糊涂的全靠武正凯自己脑补,但他很快就郑重的点了点头,“我懂了,都是战术策略,秦警官,你放心吧,我绝不会和任何人提起的。”

    秦欢乐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三人一起往检票口走去,“不过你这称呼得改改,别那么正式,反正以后还得共事呢,就叫我老秦就行,我叫你小武,还是小凯,你挑一个。”

    武正凯笑道:“叫啥都行,那我叫秦哥吧,你叫我小武,原来同事都这么叫,那颜......”

    秦欢乐一笑,“你不用特意关注他,我俩属于单线联系,你就当他不存在最好。”

    武正凯连忙郑重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领悟到了第几层的境界。

    现在飞机便捷了出行,不过对于异地转运嫌疑人来说,还是不可控因素太多,所以火车仍是最多被选择的交通工具,尤其是在远距离押运的过程中。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在西南山区里的一个地级市,叫之南市,山路曲折蜿蜒,为了避免频繁转换交通工具带来的风险和不便,领导那边几次推演,还是最终选择了这趟一坐到底的绿皮车。

    延平是始发站,到了卧铺车厢也没几个旅客,居然还挺清静。

    仨人都是轻手利脚的,动作也利索,很快安置好了行李,且都在一个包厢里。

    秦欢乐是个中铺,下铺是小武,对着小武的下铺是颜老师。

    小武把一大包零食往铺位中间的小桌板上一放,就几乎再也挤不下其它东西了。

    又等了一会儿,车身哏了一下,徐缓的开始向前行进。

    秦欢乐没地方可坐,只能坐在颜司承的铺位上,偏头小声问:“你晕车,坐这个还行吗?”说着又忍不住小声抱怨,“你也真是心血来潮,早和我说一声多好,我也好给你准备些晕车药,这四十来个小时,溜溜的两天时间,完事缓不上一天,还要原路返回来,可有你遭罪的,你这人,真是不听劝。”

    这边声音小,再加上行车有噪音,小武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的,也就听清了“晕车”相关的几个词,埋头在零食袋里一阵摸索,掏出几包盐津话梅来,“我买这个了,晕车可以吃点儿酸的,后期难受,还可以吃点儿榨菜。”

    颜司承不着痕迹的用胳膊肘怼开秦欢乐,对小武笑了一下,“我坐飞机晕,坐那种长途的客运车也晕,但这种火车倒是反而还好。”

    小武点点头,“是,我知道的那些晕车的人,也大都是这样的,那种没有遮挡的三轮车,哦,我们当地叫三蹦子,嘿嘿,坐那车就很少有人晕。”

    他瞄了一眼旁边的窗户,起身去压开关,“不是空调车就一点好处,可以开窗通通风,这样也能缓解晕车症状,不过我有一次去矿区出差,坐的也是这种车,吹了几个小时风,下车一脸黑灰......”他手臂上的肌肉鼓了鼓,将窗户推起一个手掌宽的缝隙。

    和缓的自然风穿荡进来,激活了凝滞的空气,确实让人身心一松。

    秦欢乐眼睛瞟了瞟,站起身从最上铺一起拽下两个枕头来,蜷在一起,塞进颜司承腰后与车挡板之间的空隙,小声说:“你垫着这个坐,不累。”

    颜司承抬手要推,“我挺好的,你顾自己就得了,再说你拿了别人的枕头,多不礼貌,回头中途上来的乘客要用......”

    秦欢乐压着没让他推,“没拿别人的,我的,算我的......”

    小武懵擦擦的问:“颜先生,你腰不好?反正现在也没啥人,闲着也是闲着,要不你趴下,我给你推拿一下?我学过......”

    “咳咳咳,不用了,”秦欢乐两手一伸,隔在了两人视线之间,装模作样去零食袋子里稀里哗啦的一阵翻腾,也不知拽出个什么来,撕开口子往嘴里一塞,才发现是个麻辣鸭脖儿,觑着眼睛去看小武,“你这个小同志,心细的很啊,这个这个,解决了个人问题没有啊?”

    小武本来要接话,听到最后的问题又停住了,垂头笑了一下,没吱声。

    秦欢乐咂摸着嘴,别说,味道还真不错,麻香麻香的,辣中还带着甜,舌头在细碎的骨头中灵活游走,不放过任何一处肉质,眼珠子一转,忽然有了灵感。

    “我说小武啊,你去市局报道的时候,有没有看到我们支队里头一个大眼珠子的姑娘?长得有点儿愣......不是,是硬朗,呵呵,性格特别好,仗义,豪爽,前不久还立过功授过嘉奖呢!那么显眼的人,你不能没看见啊。”

    小武仔细回忆了一下,“秦哥,我就只是去报了个到,还没正式上班,所以接触的人有限,还真没留意你说的人,怎么了?”

    秦欢乐二郎腿一翘,吸溜着有些麻木的舌头,斯斯哈哈的说:“这姑娘和我亲妹妹差不多,我知根知底啊,真是个好姑娘,我瞅着你俩岁数差不多,嗨,干咱们这行的,忙起来黑天白天连轴转,这业余时间不富裕不说,耽搁着耽搁着,就成了王老五了,咱们支队,别的不说,就盛产这个男光棍女光棍的,只能出口转内销了,可时候一长了吧,摸爬滚打的,大家伙儿彼此之间也分不出性别了,放眼望去全成了兄弟!你这新鲜血液,趁着还没和大家那么熟悉,还有点儿新鲜感,抓紧时间早下手为强,可千万别慎着哈。”

    小武原单位的画风大概趋于保守,让这嗦吮鸭脖子的男人给侃得一愣一愣的,慌不迭的忙忙摆手。

    “你听我的,”秦欢乐一拍大腿,语气笃定,“我可是过来人!”

    “秦哥,”小武在他舌尖弹动的缝隙里见缝插针,“我儿子都三岁了。”

    旁边“噗”的一声轻笑,显然又是没忍住。

    秦欢乐眼睛脱窗,差点儿闪了舌头,“你、多大啊?”

    小武老实回答:“我二十五啊。”

    “那你......”

    小武弯眼笑道:“我媳妇儿是我初中同学,算青梅竹马。”

    前辈过来人无话可说,觉得自己在做人这点上,还真是失败的一塌糊涂,干啥都慢人家一程。

    小武却没体察到这抹淡淡的尴尬,探身热情的说:“秦哥,我初来乍到,又年轻,你是前辈,以后工作上还是多包含,多教教我。”

    秦欢乐干涩的眨眨眼睛,“好说,好说。”

    列车已经行驶出了市区,眼前都是大片大片翠绿的田野,车身穿梭蜿蜒,如同穿梭在一片画中。

    秦欢乐放下一包碎骨,擦了擦嘴角,深深的吸了一口这自由散漫的空气。

    所以适度的抽离出原本的环境,还是很重要的一种修行。

    小武招呼了一声,起身去上厕所。

    秦欢乐左右顾盼,看到没人,倾身过去,看旁边的人抱臂合目,一副假寐的悠闲样子,冲口而出的质问忽然就烟消云散了,抬手在车窗缝隙处试了试风力,压低了声音说:“别吹着风睡啊,容易着凉,要不你去我床上睡吧,中铺风吹不着,没人走动还安静。”

    颜司承没睁眼,淡淡的说:“正经躺下可能就不困了,这么着挺好,还能听听过来人点拨后辈。”

    秦欢乐看着眼前微微翕动的眉眼,纤长的睫毛被天光映得半透明,嘴角也勾了勾,“行吧,你就损我吧,我估摸着你这生气的过程也差不多到尾声了,我不吱声,只要你高兴就行。”

    说是这么说,人还是撅着屁股起身,两手按住厚重车窗的铁卡子,合力往下关窗。

    “啪”的一声,一个什么不明物体贴着车身向后甩去,几乎和秦欢乐来了个脸对脸,遮挡了前望的视线,让他眼前一黑,不过瞬息间就被车身掠过,消弭不见了。

    速度太快,轻微的砸击几乎没有引起多余的注意。

    只有那玩意儿和车窗接触的落点处,还遗留下微小的一抹暗红色液体,此刻徐徐顺着玻璃向下将流未流,像条流星拖尾。

    窝草......

    秦欢乐关窗的动作一滞,脑中回忆起刚刚转瞬即逝的一幕......那贴在车窗上与自己面对面的,分明是......一张婴儿的脸啊!

    这尼玛,是什么鬼!

    难不成前面车厢,有人扔孩子?

镜像无间(五)

    秦欢乐刚把窗户压下去,这时候忍不住又翻手给抬了起来,猫腰就把脑袋从窗口探了出去。

    笔直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车厢节节相连,地上是乌黑的轨道和外沿泛白滚圆的鹅卵石,除了充满节奏的震颤感,展目四望,居然完全没有看到任何不明物体坠下的痕迹。

    这绿皮车全速行驶的时候不过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眼下实际目测也就不超过六七十的速度,任何东西从前面车窗扔出去也只会很快散漫成一条自然下坠的抛物线,不至于能沿着车窗一路往后飞砸这么久这么远的距离。

    他身体一拧,上半身又反向看向上面,同时试图将胳膊伸出去,勉力去探车窗玻璃外层残留的那一点可疑的液体。

    只是手指还没碰到目标,腰间一坠,先让颜老师捉着腰带给抓回来了。

    “你有没有常识?这又是闹得哪出儿?”

    不怪颜老师生气,这人明明在他耳边念叨着什么小心风吹着睡觉着凉啊,我给你关上窗啊,巴拉巴拉,结果没几秒这风量就不减反增,兜头灌了他一脸,头发都张牙舞爪的飞了起来,额发更是刷的眉眼一个劲儿的刺痒。

    再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车窗居然被整扇高抬起了一半不止,地下还亘着一个不怕死伤的勇士,伸着胳膊探着半身,正在那儿再接再厉的往外挣巴。

    秦欢乐给拉回来,抬眼看了眼颜司承,条件反射的先眯了眼,狐疑的问:“颜老师,你刚刚,看见点儿什么不正常的东西没有?”

    颜司承哪里察觉不到他眼中的质疑,实在莫名其妙,冷冷的看着他,“看见有人作死算不算?”

    秦欢乐顺手捧住颜司承的脸,固定住方向,一瞬不眨的盯着对方的眼睛审视,坚持了一会儿就有点儿眩晕,偏开视线缓了缓。

    颜司承借机挥开他,一脸关爱智障的看着他,但也多少带了些好奇的问:“你又怎么了?窗外有什么不对吗?”

    秦欢乐自己也是懵的,一时也解释不清楚,喃喃道:“确实看见了个奇怪的东西。”说完便兀自转身,顺着狭窄的过道,快速沿着车体行进的方向,向前走去,边走边逐一查看着车内旅客的情况。

    距离他们两个包厢之外,才开始稀疏的坐着几个乘客,迎面走回来武正凯,还热心的侧身让了让,“秦哥,厕所挺干净,这会儿没人,你过去吧。”

    秦欢乐辖着他的胳膊,问:“前面乘客多吗?”

    小武挠挠头,“我没留意啊,咋了?”

    “没事儿。”秦欢乐摇摇头,放开手,自己往前走去,身后跟着默默无语、只谨慎观察着他的颜司承。

    小武寻思了一下,也缀在了后面。

    是个婴儿?

    秦欢乐蹙着眉,眼前一遍遍过着刚刚那电光火石般的一瞥,再次确定,不是幻觉......不是幻觉......他真的看见了!

    可车厢内人员有限,一路趟了四五节车厢,也没看见有靠在床铺里侧窗边的可疑人员。

    秦欢乐多少有点泄气,侧头对紧跟着他的颜司承小声说:“我可能昨晚幕天席地,吸收多了日月精华,今儿个有点儿撞邪啊。”接着把自己刚刚看见的那骇人一幕大概讲了讲,还不时用眼睛防备着后头小武支棱的着耳朵听,防止被这个准新同事当成个神经病。

    颜司承听他坦白说了,反而神色略松,又走了走,向着旁边过道一侧突出的小桌板指了指,就见一个和小武提的那只同款的塑料袋里,三个并列摆放的西红柿歪斜着挤在一个塑料托内,上头覆盖着一层透明的保鲜膜,只是最边角的位置上,被扯开了一个大洞,显然是在无声的宣示着那里曾经还有过一只西红柿的事实。

    与之相对应的包厢里,中铺上躺着一个男人,正摊开四肢,脸上虚搭着一本杂志,睡的正香。

    秦欢乐眼睛闪了闪,看向颜司承,“你的意思是,刚刚是我看错了?丢到窗外的是西红柿的根蒂?”他自己说完先不信了,“不能够,隔着五节车厢呢,柿子还能成精啊。”

    颜司承蹙眉想了想,“丢到窗外的垃圾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附在上面的东西希望你看到它。”

    秦欢乐微愣,“什么意思?”

    颜司承也摇摇头,“我没亲眼所见,具体的就不知道了。”

    要真是半个吃剩的柿子,那吃柿子的人肯定也脱不了干系吧?秦欢乐身体力行的就要伸手去叫那个睡在中铺的男人。

    被颜司承一把拦住了手臂,避忌着身后的武正凯,只轻声说:“和他没关系。”

    武正凯在后面实在忍不住了,探头疑惑的问:“秦哥,你是在找什么呢?你描述描述,我帮着一起找啊,多个人多份力嘛,兴许还能快点儿。”

    秦欢乐梗了一下,敷衍的“嘘”了一声,神叨叨的说:“别说话,小心打草惊蛇。”

    武正凯赶忙闭上了嘴,憋了几息,又像做贼似的挤过脑袋,虚声说:“秦哥,前面就是硬座车厢了,还要继续往前去吗?”

    秦欢乐看了颜司承一眼,见对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点点头,一马当先的往前面走去。

    既然出来了,不把全车搂一遍,还真是心里没底。

    但附在上面的能是什么呢?又为什么非得让他看见不可?

    秦欢乐这心里沸水似的止不住开始犯嘀咕,但有外人在,又不好拉着颜司承细说,一张脸愈发黑得像锅底。

    硬座车厢人倒是不少,虽然不至于坐满,可也三五成群的坐了个六七成,应该都是图票价便宜才选了这班车的短途乘客。

    上层铁架上头码着各色的行李,间隔着也有不少开窗的,倒不至于使拥杂空间里的气味过于难闻。

    有个别人占着一排三个座位睡觉的,也有相熟的几个人一起围拢了打牌的,落单的男女则大多数只是垂头玩着自己的手机,或是塞着耳机听歌。

    一切看起来没有丝毫异常的地方。

    连着又走了两节车厢,秦欢乐推开车厢连接处的金属门,退了一步,又掐腰站住了,胳膊抵在门框上,稳住脚下剧烈的摇晃,“等等,等等,容我先抽根烟。”

    他从兜里掏出烟盒,顺手递到小武眼前,示意了一下。

    小武客气的摆摆手,“我不会。”

    秦欢乐暂时从沉郁的情绪里分神出来,挑了挑眉头,“嚯,稀有物种啊,夜班也不抽吗?是你原单位的领导有要求?”

    小武倒是坦然,“没,我媳妇儿不喜欢,就不让我学,说伤身体,再说家里有小孩儿,也不能抽。”

    秦欢乐隐晦的瞥了一眼颜司承,一根烟半抽未抽的支棱在烟盒里,讪讪的说:“那咋没人管着点儿我?”

    颜司承像没听见。

    小武是真没听见。

    因为从他们身后传来了一阵嘹亮的叫卖声:“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来,腿收一收哈!啤酒饮料茶叶蛋嘞,红肠烧鸡烤鱼片,没吃早餐的抓紧时间啊,下一趟过来就赶不上了啊,都收一收腿哈,收一收!”

    小武是个好孩子,循声已经先回身了一步,主动撑开了沉重的金属门,帮着售货员敞开了一条通路。

    售货员推着小火车滴哩咣当的走过来,习惯性的望着小武,“买点啥不?”

    小武摇摇头,那售货员就别过头,也不笑了。

    秦欢乐顶着另一侧的通路,连忙也伸着胳膊,帮这人撑开了门。

    这么一打岔,烟也不用抽了,三人随在小货车后头,一起进了下一节车厢。

    这节车厢比之前的更热闹了些,远处过道上正站着一个穿铁路制服的年轻男人,嘴里不打嗑吧,出口的长句都像在油桶里打过滚儿,麻利熟练的展示着手里的货品,“各位乘客看一看啊,你看这个东西它像牙刷,我告诉你还真就是牙刷,可你要小瞧了它这个牙刷,那我告诉你它还真就是个不平凡的牙刷!啊,睡觉的,打牌的,看手机伤颈椎的,啊,来看一看我手里这把可上九天揽月的牙刷......”

    可惜被他吸引的人寥寥无几。

    这种穿着铁路制服的推销员,其实并不是铁路部门的员工,只是和铁路部门合作的相关贸易公司的销售员,只不过把销售平台转换到了移动的车厢里,形式上更辛苦一些,私底下依然是有业绩压力纯靠拿提成的模式。

    坐这种车次数多的乘客,大多免疫到了近乎麻木的程度。

    秦欢乐让他那一串一串的广告词说得脑袋疼,不知不觉就加快了步速,想赶快越过这节呱噪的车厢,可惜前面还堵着个时不时喊两声“啤酒饮料矿泉水”的售货员,越着急越走不动,还偶尔要停下来等那人慢条斯理的翻个货,收个钱。

    秦欢乐头发都跟着愁白了一根。

    正是心烦气躁的当口,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一声呼喊。

    秦欢乐下意识一回头,就看见落在几步之外的武正凯,正和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起了争执。

    这中年妇女皮肤蜡黄,脑袋上包着头巾,像一副还没出月子的装扮,身上斜挎着一只脏兮兮的布包,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一旁的小桌板上放着一只奶瓶,和半瓶矿泉水。

    争执的发端,正是因为小武伸手握住了那只奶瓶,而那妇女抬手去抢,两下里就僵持住了。

    秦欢乐表情不豫,虽然不知道小武那边是为了什么原因,可直觉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同事不会无的放矢。

    他折回头越过身后的颜司承,上前站在小武身边,正色问:“怎么了?”

    这几个人都人高马大的,尤其秦欢乐,就像根移动的电线杆子,再加上刚刚女人那尖锐的一嗓子,瞬间吸引了周遭临近一圈儿人的注意,都纷纷侧头往这边看过来。

    不明觉厉的,还当是几个大小伙子,要欺负人家弱势妇孺呢。

    秦欢乐心里压着事,语气也好不大哪儿去,虽是刻意收敛,还是依稀夹杂着些散碎的火药渣子。

    那妇女看着三个男人冲她围拢过来,身体一个瑟缩,害怕似的侧身避了避。

    武正凯黑着脸盯着那女人,沉声问:“大姐,这孩子是你的吗?”

    这妇女嘴里操着一口外省的方言,南腔北调的回了一句:“不是我的,还是你的啊!”

    秦欢乐心里吉光片羽的一闪,随着小武那句问话,头皮瞬间一麻,抬手就去拨了拨那女人怀里的襁褓,试图扯开遮住婴儿半张脸的被角。

    那妇女被唬的赶忙往里面挪了半个身位,嘴里叽里呱啦的骂着,“你们是强盗啊,你们是流氓啊,光天化日欺负人啊!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哟!”

    两方的实力太过悬殊,周围已经有热血些的乘客看不过眼,跃跃欲试的要过来为那女人打抱不平了。

    武正凯板正着脸色,根本不受对方骂声的影响,牢牢攥着那只奶瓶,大声说:“这孩子看起来也就几个月大,我刚才看见你给他冲奶粉,直接拧开矿泉水瓶就倒,奶粉比例先不说,天底下有几个这么小的孩子,能直接喝凉奶的?你要是亲生母亲,就一点儿不担心孩子生病拉肚子?”

    这话一说,周围也还是有不少不太明白的乘客,连秦欢乐也有些没太明白,不过换个别人说这话,他或许还要将信将疑,但人家小武自己就是当爹的人,讲起养孩子的禁忌来,必然是有道理的。

    他刚刚被那女人躲开了,没有看到那个婴儿的脸,当下虎着脸,也追问了一句:“这孩子真是你的吗?”

    那妇女撇撇嘴,下一秒就哭起来,手背往脸上一抹,“我们农村人哪有你们城里人讲究?家里孩子多,一个个都是这么拉扯起来的,我自己的孩子,还怎么证明?出门在外,无冤无仇的,你们这是欺负人啊!”

    确实啊,一家有一家养孩子的门道,万一人家孩子就是遗传基因好,喝凉奶一样长大个儿呢。

    周围几个义愤的男乘客跟着起哄了几句。

    妇女看着被几人围在里面,将孩子紧紧的护在胸前,不管不顾的用头顶在前面,就要往人墙外面撞,“我惹不起你们,我走,我下车。”

    “往哪儿下啊!不说明白,哪儿也不能去!”小武健壮的身型岿然成一堵墙,尽量不和她产生直接的身体接触,却牢牢的抓住了对方的包带,拉扯间布包翻开,半包尿不湿,和零散的一些婴儿用品,从包里掉了出来。

    妇女被牵扯了注意力,低头去够地上的东西,却被颜司承提前一步弯腰捡了起来。

    趁着这个空隙,秦欢乐还是不死心的去拽了一下掩住那孩子半边脸的被角,一张团团白嫩的小脸就露了出来,孩子微微张着粉嫩的小嘴,睡得正香。

    那妇女眼看冲不出这包围去,索性央求起周围的乘客来,悲悲戚戚的求告着:“你们好心人,谁来帮帮我啊,第一次出门在外,为啥要欺负我们啊,我这苦命的......呜呜呜,帮帮我吧。”

    秦欢乐凝眉不语,暗忖虽然婴儿们闭着眼睛,萌萌糯糯的,猛一瞧都长得差不多,可刚刚车窗上那张小脸儿对他造成的冲击实在太过于简单粗暴,导致他印象分外深刻,只一眼,就能确定这孩子和自己刚刚看见的不明物体,并不相同。

    围观的人往前挤过来,不知道拿个一推,将颜司承也带着向前踉跄了半步。

    秦欢乐霎时长臂一圈,将人整个护在身后,气场全开,目光如炬瞪着那“祸首”,吓得对方下意识往后退了退,没敢再支毛。

    那边武正凯借着秦欢乐的手,看见了孩子的样貌,心里的想法更加坚定了,一手对旁边的乘客亮出了自己的证件,一边大声呵斥你那女人:“这孩子不过刚满月的大小,你头上戴着头巾装模样作样,底下却光脚穿着一双凉鞋,全无顾忌......”

    那妇女又拉拉杂杂的说什么家里穷,哪里讲究那么周全云云。

    颜司承从旁幽幽的抬起手来,捏着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几颗白色的药片,不疾不徐的对那女人说:“你闹了这么长时间,怀里的孩子却还睡得香甜,看来和这药和可分不开干系啊。”

    妇女一怔,劈手就过来抢。

    颜司承轻轻一闪手,避开了对方,失望的对她摇摇头,“奶瓶里应该也有药,是不是到时间了,你要继续补充计量?孩子身体里的药剂成份,也很容易检测的出来,你现在来抢也是多余了。”

    周遭围观的乘客终于彻底恍然,眼神里都带了怒意,有人抄起一个空水瓶砸了过来,高喊着:“臭不要脸的人贩子!”

    群情激愤之下,小武和秦欢乐角色转换,又要反过来护着这妇女和那婴儿,高声让大家都冷静。

    另一侧闻讯急匆匆而来的列车长,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列车员维持秩序,勉强引着秦欢乐几人去了餐车。

    那女人无可搪塞,交出了孩子,垂头不语。

    列车长也有经验,马上联系了下一站的当地派出所,只等到站时直接移交了这女人算完。

    秦欢乐几人也陪坐在餐车里,顺便监视这女人,一直到两个多小时经停移交后,才起身离开。

    路上秦欢乐冲着小武竖了竖大拇指,“小武,棒棒哒!”

    小武一反刚刚的勇武,几分羞涩的挠了挠头,“秦哥,你刚刚找的东西,咱们还继续吗?”

    秦欢乐摇摇头,“已经解决了,回去吧。”

    小武放下心来,笑着走在了前面。

    秦欢乐悄声对颜司承说:“如果你说它是为了让我看见,那就不应该是我找它,而是它还会再来见我才是。”顿了顿又说,“这和人贩子之间,该不会是......颜老师,应该是巧合没错吧?”

    颜司承没接话,却问了句不相关的,“你怎么没对小武说?”

    秦欢乐反应了一会儿,才“嗨”了一声,“正是年轻热血的时候,别打击他的这股子冲劲儿,至于别的,既然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就不节外生枝了,法网恢恢,那女人若真有同伙潜伏在车里,也总有落网伏法的一天的。”

    颜司承看看他,没说话。

    两人之间的机锋在于,刚才发现人贩子的时候,其实完全可以有更妥帖的方式迂回着求证的,而像小武这样不管不顾的当场揭穿,车厢周遭若有其隐匿接应的同伙儿,只怕真就打了草惊了蛇的遁逃了。

    不过这些话,还是以后再对那小伙子说吧,毕竟经验易取,初心难守。

镜像无间(六)

    三人回到自己车厢的时候,中途陆续上来的乘客已经比始发站的时候多了一些。

    武正凯的下铺上正趴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鞋子也没脱,跟头把式的玩着手里的一个小机器人,把雪白的床单踢踏出了一片浅浅的黑印子。

    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正费力的把一个巨大的行李箱往行李架子上举,可惜个子不够高,身材长得又瘦弱,腰间衣裤脱节,露出一片腰肉来,还是差了一把力气。

    武正凯走过去,赶忙抬起胳膊帮着扶了一把。

    男人松出一口气,连忙笑着道了谢,又向旁边侧了侧身子让路。

    小武压下靠过道一侧的收缩座位,边坐下边说:“我就这个铺的。”

    男人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自家孩子占了人家的床铺,仓促的一把捞起孩子,坐到了对面的下铺上去,这让紧跟在后面回来的秦欢乐和颜司承又不禁尴尬了一下。

    彼此又是谦让又是推拒又是道谢的,最终还是让这对父子坐在了小武的床铺上,颜司承和小武相对坐在了过道侧的收缩座位上,唯独舍了秦欢乐和那父子相对而坐,时不时被那过于活泼的孩子揣上一记黑心无影脚。

    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没一会儿自然而然的就攀谈了起来。

    这男人是带着孩子,去南方找他打工的媳妇儿的。

    他妻子在餐饮行业打工,越到节假日越忙,过年时又舍不下三倍工资,连老家也没回,一家人一年就团聚这一次,夫妻俩叙叙情话,顺便也带孩子去大城市见见世面,玩一玩。

    不过父子俩也只是搭乘这班车中间的一截,在车上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到站了,比秦欢乐他们少了小一半的路程。

    男人图便宜,只买了一张上铺,在秦欢乐床铺位置的斜对面。

    武正凯听说了这情况,忙说:“你带着孩子,翻上翻下的不容易,这样,咱俩换位置得了,今晚我去上面睡,你和孩子在底下。”

    男人连连摆手,“别别别,这可不好意思。”

    武正凯毫不在意的说:“这有啥,我自己也有孩子,刚三岁,和你儿子差不多大,这小不点儿正是闹腾的时候,在底下安全些,上个厕所,饿了喂个吃的也方便。”

    男人也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嗫嚅了一会儿,敛着声音终于说了实话,“不瞒几位,我还是特意买了上铺的,这下铺,我还真不敢睡。”

    这倒奇了,秦欢乐佯装不在意的掸了掸膝盖上的小鞋印,“下铺怎么了?是有什么问题?你要是知道什么,可别瞒我们啊。”真要有什么问题,他还来得及和颜老师换一换啊。

    大概同时被几人的目光注视的太聚焦,那男人“哎哟”了一声,连忙解释:“不是......嗨,不是下铺有什么问题,没问题!是我,我带着这么个小崽子,不敢睡下铺,就怕半夜真睡死了没留意,让坏人还不顺手往怀里一卷就跑了?莫不如在上铺,我拿腰带把他和我系一起,搂在里侧,就是一时没留意真睡着了,那坏人要惦记,爬上来也费点劲儿不是。”

    听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小武原本也是出于好心,做好事又没有强买强卖这一说,既然人家有自己的考量,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那孩子玩够了手里的玩具,又被小桌板上花花绿绿的零食吸引了,打着滚的去够,被他爸薅着脚脖子给拽回来箍着,“消停点儿,别人的东西不许乱动!”

    小孩子哪管这些,瞧起来也是个在家里惯常被长辈宠着的,当下一撇嘴就要哭,手里的玩具也不要了,信手一丢,胡乱砸在了秦欢乐的小腿上。

    小胳膊那点儿力气,被砸一下倒不至于有多疼,可是偏巧秦欢乐自身经历使然,从来毫无爱心泛滥的感受,尤其对这个年纪的小孩儿有种由内而外的腻烦,周遭要是再多几只同时闹腾的,就会立马让他有种重回幼年福利院时期的恐惧感,呜呜泱泱的孩子......心里一阵发毛,实在让人避之唯恐不及。

    对面的孩子咧着嘴,刚一露出吊在嗓子眼儿的小舌头,秦欢乐就超前反应的抖了一抖,赶忙扯开塑料袋,快速翻检了一遍,拿出一个吸入式的果冻,和一块巧克力,塞进那男人手里,讪笑着说:“大热天的,别让孩子哭,容易上火。”

    孩子爸爸还没来得及说话,小武先接了句:“你看着他吃,别让孩子自己吃果冻,容易呛着噎着。”

    小男孩可不管这个,伸手就要够。

    男人苦笑着摇摇头,“他妈还特意嘱咐,不让在这车上吃乱七八糟的零食,尤其是别人给的......”话说一半又觉得辜负了秦欢乐的好意,不肯再说,只哄着儿子吃了一小块巧克力,又让他谢谢叔叔,不过小孩儿是根本不理会的,只顾着捏着果冻的软包装玩着。

    这边总算消停点儿了,颜司承将一直注视着车窗外的视线转回来,脸偏向那男人,语气却像是自言自语着,“我刚刚一路从餐车走回来,几乎没有看见带小孩子的乘客啊。”

    秦欢乐闻言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倒不是全然像颜老师说的那样,零星也看到了几个带孩子的乘客,不过都是在硬座车厢的,眼睛转了转,没有贸然接话,却隐晦的朝对面的男人望过去。

    男人立马有了接话的自觉,“应该也有吧?不过一般短途的多,几乎没有带孩子在这车上过夜的,反正我们那儿的人是这么说,真真假假的倒也没谱儿。“

    武正凯一下就想到了刚刚自己亲手逮到的人贩子,蹙眉愤慨道:“难道是有人贩子专门在这趟车上下手?这也太猖狂了,乘警都不管吗?”

    “那倒也不是的,其实也没见谁真在这车上丢孩子的,”男人被小武的嗓门儿吓了一跳,冲着他连连摆手,“就是,就是私底下大家有那么个传言,说这车上有不干净的东西,大人还好说,小孩子眼睛干净嘛,这半夜睡着了,就容易撞上......都是传的,传的。”

    武正凯的嘴角微不可查的撇了撇,是实在忍不住的不屑露出了一丝丝马脚来,他没有了再参与这个话题的兴趣,连身体也向后靠在了小桌板上。

    秦欢乐看了一眼颜司承,想了想这趟车好歹也是从延平始发的,自己在市局这么多年,倒还真是从来没听说过有与之相关的什么重大恶性案件,不禁狐疑的又问:“这话是最先打从哪里传出来的啊,怪瘆人的,我胆小,让你说的,我这晚上都不敢睡觉了。”

    “没事没事,大人不怕的,没事儿!怪我多嘴了,也跟个娘们似的,扯这些有的没的,”男人一脸自责的窘迫,拦了要下地的儿子一下,蛇蛇蝎蝎的说,“我也是在家里的婆婆妈妈们唠嗑的时候听了一耳朵的,说是这车以前出过什么事,是有人卧轨还是跳车的,我也说不清楚。”

    如果是一时有人想不开,做了自戕的事情,留下个给人嚼舌根的线头儿,那也倒无可厚非。

    秦欢乐硬想,也把这事和自己之前看到的那张婴儿脸牵扯不到一起去,只得作罢。

    他习惯性的望向颜司承。

    颜司承对他眨了一下眼睛,他也就没再说什么。

    有了个撒泼打滚教养不是特别到位的小孩子,一路上少不了要嚷嚷闹闹的热闹,绿皮车保持着宠辱不惊的姿态,咣当咣当走得稳当,沿途不时就会停靠了个小站台,大包小裹几十个乘客涌上来,差不多数量的乘客再挤下去,循环往复着,很有生活气息。

    白日冗长,该聊的话题也聊的差不多了,余下的时间只剩下发呆。

    有个小孩子闹腾着,武正凯和颜司承都没法在自己的床铺上躺着,各自望着窗外发呆,秦欢乐看着颜司承一成不变的板正坐姿,实在是心疼的厉害。

    终于熬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那孩子总算消散完了充沛的精力,小狗似的撅在小武的床铺上睡着了,他爸爸守在一边干坐着。

    武正凯鼻子尖动了动,忽然道:“什么味道?”

    秦欢乐正在睁着眼睛放空,略趋同于睁眼打盹儿,闻声也缓缓神儿,清醒了些,提手抓过矿泉水瓶喝了一口,问:“什么味道?”

    武正凯又深深吸了一口,笑道:“有人吃韭菜盒子,好香!”

    颜司承看他样子好笑,接话道:“坐火车是最接地气的了,多昂贵的香水,也盖不过韭菜盒子的味道是吧?那一会儿要有人吃盒饭,你可怎么办呢?我看你就是饿了,该吃晚饭了。”

    武正凯像能瞧见味道漂移的路径似的,津着鼻子笑了笑,一路上对这个文质彬彬又谦和和煦的同行者十分有好感,也不介意调侃道:“那还真是,在家吃老婆炒的菜,还总是挑挑拣拣油多了、盐少了的,可一到外面,尤其是在这火车上,一闻见油腻腻的盒饭,就受不了了,像是从来没吃过饭似的。”

    秦欢乐抹了一把脸,顺势站起身来,“那怎么着,咱们餐车吃饭去吧?”

    “我不去了,”小武压低了声音摆摆手,“你们去吧,回来给我带点儿就行。”

    秦欢乐乍着两个臂肘,撑在两侧中铺的边沿,一时没懂对方的意思,“咋?”

    武正凯朝他身后那对父子一努嘴,“带孩子出行不方便,我留下帮着照看照看吧。”

    秦欢乐一侧头,看那孩子睡得昏天黑地,他爸可怜兮兮的扒开一桶方便面,想去接水,又迟疑不决,正是难受纠结着。

    秦欢乐点点头,“那行,你辛苦些搭把手吧,我一会儿给你带回来。”

    颜司承也不想挪动了,眼下正是饭点儿,过道里来来去去的都是人,免不了挤碰的,他兴致缺乏,“我也吃方便面吧。”

    秦欢乐毫不妥协,看没人注意,抓住颜老师的手腕就给带了起来,“走吧,返程的时候你就是想吃我也不能挪窝儿了。”

    他私心不仅是想让颜司承好好吃饭,更为了借着这个理由让对方起身走动走动,良好的教养镌刻在骨子里,坐卧行走都一丝不苟端着的人,天知道僵持了这么一大天,得有多累。

    颜司承被拽起来,态度不过两可之间,也不再拒绝,和他一起向餐车走去。

镜像无间(七)

    餐车还有个现炒热菜的师傅,出品不敢恭维,不过吃个热乎气儿,但碍于虚高的价位,来这里正经八百吃饭的人并不多,空敞的一节餐车,也不过坐着两三桌客人。

    颜司承嘴上不说,晃荡了一天下来,脑子里还是有些晕眩的,没什么胃口,又见没了小武在场,神色也渐渐露出几分恹恹来。

    服务员陆续端上一盘粗枝大叶的鱼香肉丝,一盘土匪猪肝,一盘豆豉鲮鱼油麦菜,又两碗米饭。

    颜司承粗粗扫过一眼,看着盘子边缘漾起的厚厚一层油汤儿,胸口发堵,迟迟不愿动作。

    秦欢乐“嗤”笑了一声。

    颜司承挑了挑眉头,质疑的望过来,“笑我?”

    “鄙人不才,现学现用。”秦欢乐笑起来,“这话有点儿耳熟哈,你瞧我也没过脑子,嘴没把住门儿,让它们自己就溜达出来了。”

    颜司承蹙起眉头,刚要说话,却被秦欢乐隔着桌子拽过一只手去,另一只手随即撕开一包湿巾,正正经经的给他擦起手来,对方手里忙活着,却头也不抬的说了句:“你接着损我,耳朵没关,听着呢。”

    骨节分明的手掌被他握着,肤色交叠,黑白明晰。

    他擦的分外轻柔细致。

    颜司承盯着他的动作,怔了一会儿,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怎么没声儿了?”秦欢乐露出白牙笑起来,掌心微松,“这个好了,来,那只手。”

    这件不起眼的小事,竟被他意外做的珍而重之,一双黝黑的瞳孔掩在浓直的睫毛底下,透出幼兽才有的一派懵懂纯真......颜司承依言递出另一只手,却不觉微微错开了自己的视线。

    擦完了手,秦欢乐也不嫌弃,就着用过的湿巾,潦草擦了擦自己的爪子,将一次性筷子劈开,左右两根互相搓了搓,磨平了上头的毛刺,才端正的摆在颜司承面前。

    等了一会儿,见对方还是不肯动,他有些好笑的用手肘支在桌边,探身说:“这里条件只能这样了,你要是不能将就,那我还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等咱们这趟任务结束,回家了,我再带你去吃可口的东西,”他言语里流露出混杂着心疼的无奈,“就说不让你来,你还非得来,以为我是出来玩的吗?还是觉得我一天天的就会憋着坏心眼儿坑你?故意跟我拧着来?”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叶油麦菜,先在自己面前的米饭上蹭了蹭浮油,才缓缓送向对方,“乖,张嘴,没胃口也要吃一点儿,要不然身体受不住,怎么着,现在咱们人就在火车上,还得让我玩小火车的游戏哄你吃饭?那也行,来,滴滴滴,小火车进站......”

    “小乐。”颜司承忽然认真的看过来,声音没有负气,也没有戏谑调侃。

    秦欢乐前伸的手一顿,停了下来,轻声应道:“我在。”

    如此想来,这还是在他卖了颜司承满堂家具之后,两人之间第一次心平气和的相对而坐着说话。

    颜司承居然主动探头过来,噙住了那叶油麦菜,徐徐咀嚼、吞咽了下去,才说:“我说过,除非我不愿说的,可但凡我再开口说出的话,就绝不会再骗你,这话你还记得吗?”

    秦欢乐放下筷子,点点头,直觉的有些局促不安。

    果然颜司承望着他的眼睛,认真的问:“那你,骗过我吗?”

    秦欢乐卡顿了一下,“你突然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颜司承没给他左右顾盼的机会,探手捉住他回缩的手腕,紧紧攥着,“我这段时间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你不是那种莽撞荒唐的人,自从你上次在地下室消失又回来之后,我就感觉得到,你一定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你是知道了什么?和我相关吗?和我的命运相关吗?咱们不冲动,不情绪化,好好说几句话,行吗?”

    秦欢乐眼神闪了闪,向后一缩手,才发觉对方居然攥的那样紧......他收敛了笑容,微微叹出一口气来,手腕一个反转,掌心向上也攥住了对方的手腕,艰难的点了点头,“你想知道什么?”

    颜司承不大能分得出他语气态度里的真伪,观察了他好一会儿,才调整了一下呼吸,试探地问:“被你卖掉的那些家具,都是无用的,是吗?”

    秦欢乐郑重的点了点头,“对。”

    这答案太过笃定,也远远超出了字面上的意思。

    这一个字回答出来,便几乎能让对方认定了,他确实是对颜司承当前的困境有所了解的。

    颜司承呼吸都跟着定了一下,眼神中隐隐透出几分紧张和期盼来,颤着声音又问:“和我当时喝的酒也没关系?”

    酒吗?秦欢乐苦笑着勾了勾嘴角,微微点了点头,“没有关系。”

    颜司承几乎下意识的松开了手,下一秒,整只手却被团进一个温暖干燥的安抚中,秦欢乐两手上下包握着颜司承的手,心情也跟着微颤起来。

    颜司承确实没有想到纠缠了这么久,无论自己怎么软磨硬泡、歇斯底里都没有松口的秦欢乐,突然就变得如此开诚布公了,在经历了短暂的震惊与错愕之后,他立刻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专注的望着对方,快速的追问:“那我还能回去吗?”

    秦欢乐回望向他,“你想回去吗?”

    颜司承眼神飘忽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我不知道,我也没有想过,如果真的能回去,我是否还坚定的想回去......回去又能怎么样呢?要做什么,要见什么人,我的印象、都很模糊了......”他忽然像抓住了一片光,快速的抬起头来,“你能让我记起所有的事情,或者不再继续一点点淡漠掉曾经的记忆吗?”

    秦欢乐攥紧他的手,摇了摇头......关于这一点,他是真的不知道。

    “那我经历的这一切,到底和什么有关系?”颜司承目光不自觉的阴沉了几分,不是对秦欢乐,而是对那捉摸不定的世道命运!

    车厢一个剧烈的震动,无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紧密的气场,刹那间让周遭嘈杂的现实涌了进来。

    秦欢乐默默松开了手,在颜司承的注视中,夹了片猪肝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颜司承望了他一会儿,表情由激愤渐渐转为失望和落寞,缓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良久才低声说:“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秦欢乐招呼服务员拿了一小瓶老白干过来,也不用杯子,拧开盖,仰头就灌了两大口,又将酒瓶朝颜司承的方向推了推。

    大概是解开了“喝酒”这个魔咒禁忌,颜司承也没有矜持,拿起酒瓶,仰头灌了几口,竟然隐隐的比秦欢乐刚刚喝的还多。

    秦欢乐见势连忙上手去抢,几滴倒灌的剔透酒液顺着颜司承的唇畔流下来,逶迤着划过下巴,划过喉结,落进领口更深处去了。

    秦欢乐喉间动了动,就着那酒瓶一口气全都喝尽了,喉间一路都是灼烧的刺激,酒精就像在他身体内点燃了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他的脑袋就是火把顶端的烈焰。

    不光颧骨,连眼角眉梢都带了浅淡的绯红......他后知后觉的瞄了一眼酒瓶上的标签:五十二度!good......

    反观颜司承,一张脸却是在酒精作用下越发莹白了。

    都说喝酒脸白的人不好交啊,秦欢乐脑袋里开始荡起了层层涟漪,下盘像挂在云里,晃晃悠悠的。

    空腹干了一瓶五十二度的老白干,他脑子是让驴踢了吗?

    颜司承有几分哀莫大于心死的无奈,轻声说:“你每次回避起问题来,还真都是不遗余力。”

    秦欢乐颤颤巍巍的伸出爪子,本来想去握颜司承的手,可惜有视差,叠影里居然抓了一手的空气。

    可他眼神却是真挚无比的,就是舌头有点儿大,“不、不逃避,颜老师,我说、我都说!你来这里,全是因为我!我来、来这里,也全是因为你!你要知道的什么命运,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就、就是我们俩的命运,我那天晚上跟你说的话,都、都是真的......我不告诉你你为什么会到如今这样,是因为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你明白吗?你明不明白?都他妈是因为我,你如今承受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是我的私心,是我......可关键是我还不后悔,到了今天我也不后悔,不光不后悔,还后怕......怕我当初要是没那么做,再也、再也遇不见你了,那我还怎么活?你说,你就说,这么龌龊的心思,啊?我还有脸对你说实话吗?以后脸皮厚点儿可能、可能......现在是、是真没脸啊......”

    他恍恍然看着对面的颜司承人影虚晃分裂,用手指头一个个数起来,“诶呦喂,一个颜老师,两个、两个颜老师......四个颜老师......嘿嘿,都是我的,全都是我的!这世界上无论有多少个你,只要还是你,就是我秦欢乐刻在骨血里......几生几世轮回也抹不去的......的......命啊......”

    “你醒醒啊!醒醒!”颜司承从桌子底下把秦欢乐提溜出来,拍拍对方已经红里泛紫的猪头脸,也不知道这个人好端端的又作得什么死,跟那儿嘴里唔噜唔噜的叨咕了半天,让人愣是一个字也没听清!

    脑袋上因为使力都发起了一层薄汗,他一时间真是无语凝噎,有心直接一走了之,不过......算了,被这人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坑着坑着也就习惯了,只能气急败坏的掏出钱结账,手忙脚乱中犹记着给小武打包,最后才在一众瞩目中,踉踉跄跄的架着这个还在手舞足蹈的电线杆子往回走。

镜像无间(八)

    秦欢乐这个惹祸精,就是有种醉酒之下深思昏聩中,也能将人气个半死的神技能。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

    “对不起,他喝多了,喝多了,碰着你了,对不起!”

    “泥娃娃!嘿!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闭嘴!消停会儿吧,别唱了!”颜司承忽然高声,把自己都惊了一跳,不过路人大都没有什么错愕的反应,反而纷纷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

    一对儿老夫妻中的妻,还特意指着秦欢乐的方向,对自己的夫说:“还喝,还喝,自己瞅瞅,你喝多了也那个损色儿!自己还不觉儿病呢!”

    夫不为所动,从塑料袋里夹了一口鸡汁干豆腐丝,“滋溜”抿了一口白酒,洋洋自得道:“那得亏我娶了个好媳妇儿啊,我哪回喝大了,不是有你照顾着嘛,怕啥。”

    秦欢乐嘴斜眼歪,有点儿中邪面瘫的早期面部特征。

    就这么穿过大半列火车,回到自己车厢的时候,颜司承真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慨。

    听见动静的武正凯眼睛脱窗的迎过来,嘴里“嘿哟”了好几声,也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空着一双手抬起来,却不知道是该先接饭,还是先接人。

    坐在小武铺位上的男人瞄见了这情形,赶紧把儿子一搂,扛在了肩膀上,人让到过道里,一叠声道:“躺这儿,躺这儿。”

    武正凯连忙从秦欢乐腋下环过手臂,试图将他架到自己床上去,后面的颜司承却拦了一下,“还是放我床上吧,晚上要再闹起来......别影响你休息。”

    “呔!”秦欢乐挣扎着伸出食指与中指,二指并拢,在半空中一点,“尔等退去,朕自己能行!”

    说完,手脚并用的就攀着铺位边的金属梯架往中铺爬去,烂泥一样的姿态真是能尴尬可笑到了姥姥家去。

    颜司承和武正凯一个往前拽,一个在后面助推,稀里糊涂的一顿操作,还真把他给折腾了上去。

    脑袋一挨着枕头,秦欢乐就化身乳燕投林,嘴里吧唧着又不知道哼哼了几句什么,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如此奇观,实在让武正凯叹为观止。

    那对父子更甚,孩子爸愣了几息,干脆扛着孩子爬到了上铺,大有种惹不起躲得起的架势。

    底下终于腾挪出了空间。

    颜司承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小武,看对方擦了一脑门的热汗,才把小桌板推出了个空间,将打包回来的餐盒放在了上面。

    两人相顾无言,都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这口气来。

    “颜先生,这......秦哥这是......”武正凯手里捧着盒米饭,心里的疑问,不问出来还真自行化解不下去。

    颜司承自然知道对方疑虑的.asxs.,笑了笑,“返程时他不会这样,放心吧,他对待工作任务,从来没出过差错。”

    武正凯点点头,毕竟还没到交浅言深的地步,很有分寸的没再评论秦欢乐的工作态度,闷着头吞了两口饭,忽然又抬起头来。

    “是家里的事情,”颜司承没等对方张口,先回答道,“是私事,他......心情不好,喝闷酒不是就容易醉嘛。”

    武正凯终于恢复了点儿笑模样,放心的大口咀嚼了起来,“嗨,谁还没点儿烦心事啊,刚刚真是吓我一跳,这一来一回的才多长时间啊,秦哥就这样了,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情况了呢!不过颜先生,我看着你们俩之间,挺默契的,是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吧?”

    颜司承想了想,“还好。”

    武正凯不以为意,“那你开导开导他多好,有时候没多大点儿事的,就是一个人瞎琢磨,就容易钻牛角尖,朋友陪着喝两杯,唠开了,也就过去了,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颜司承苦笑道:“我也想和他聊聊,话没说上两句,就这样了,呵,他这人,怎么说呢,嘴碎,话多,但仅限于表面,心底里到底怎么想的......应该从来没人,能从他嘴里套出一句话吧。”

    “那可不一定,没听说过酒后吐真言嘛!”武正凯毕竟年轻,当即有了开玩笑的兴致,放下餐盒,站起身来,拍了拍昏睡中的秦欢乐,“秦哥,秦哥!快,有采访!”

    秦欢乐迷迷瞪瞪的微张着嘴,抬手要死不活的扒拉了他一下,哼唧了一句“起开......”,继续睡得醉生梦死。

    武正凯回头看了看颜司承,恶作剧的攥拳抵在秦欢乐的下巴处,权当麦克风,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的问他,“秦欢乐警官,请问你现在有几位数的存款?”

    秦欢乐嘴唇吧唧了一下,“颜......颜老师......”

    “诶,没让你说这个,嘴还真严!”武正凯笑得肩膀耸动,又戏谑的问,“秦欢乐警官,那你初恋是在啥时候啊?”

    秦欢乐蹙着眉头,似乎因一直被人打扰清梦很不耐烦,嘴里呜咽着,又来了一句:“颜老师......”

    “问你是啥时候!嗨,我还就不信了,再来一个哈,那你现在心里最稀罕最舍不得放不下的人,是谁啊?这个总能说了吧?”武正凯问完赶忙侧耳凑上去,细听秦欢乐嘴边嗫嚅着溢出几个模糊的字:“颜......老师......”

    武正凯无奈的叹出一口气,捧着餐盒坐了回来,好笑的看颜司承,“真喝迷糊了,啥也不知道了,确实问不出什么来,再有下次,得在他半醉没醉的时候下手,现在是有点儿晚了,没辙了。”

    颜司承不置可否,他自己下了那么多心思,也没能撬开秦欢乐的嘴,原也根本不指望武正凯能问出什么有营养的内容来。

    武正凯边吃饭,边顺带看了眼手机上的信息,倏然眉眼舒阔的泛起一阵自内而外的笑意,半晌余光瞥见颜司承在看他,又不好意思的强行给压了下去。

    颜司承自然猜得到信息的来源,见他回望过来,不无酸楚艳羡的淡声问道:“两个人的生活,不会寂寞吧?哦,现在是三个人了,该......更热闹吧。”

    “也烦,”武正凯口是心非,“尤其心烦的时候吧,老有个人在边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嗨,不过......好的时候,确实也挺好,父母、亲戚,谁还能跟着你一辈子啊,是吧?朋友、同事,那就更是了,再要好,那感受也是不一样的。”

    颜司承嘴角勾成一个礼貌得宜的弧度,轻声说:“真好。”

    武正凯已经知道颜司承和秦欢乐都是单身了,顺嘴推销道:“颜先生不考虑找一个?是条件太好,眼界太高,挑花眼了吗?”

    颜司承笑了一声,眼神微微闪了闪,没有接话。

    武正凯还当他羞于表达,怕这个话题太过私密,又忙转了个方向替他开脱道:“婚姻这事吧,说起来也很复杂,要门当户对,要三观一致,主要彼此成长的脚步还得跟得上,要总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那早晚也得翻车。简简单单的两个人,生生牵扯成两大家人,呵,有些人确实嫌麻烦,所以我特别支持我不少朋友,就愿意享受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不往婚姻这个门槛里跨,网上说什么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我觉得这个吧,也是因人而异,只要两方自己找到合适的相处模式了,不就行了嘛,未必都要按照标准制式,千篇一律着来,是吧?”

    单看“皮相”的年纪,武正凯拿秦欢乐当“长辈”,却拿颜司承当同龄人,反正说的都是不痛不痒的话题,慢慢也就没了那么多顾及。

    大概是无意间打开了这个消遣的闸口,小武后来渐渐也不需要颜司承的附和,就滔滔不绝的扯起自己的县城生活来。

    一直到车厢里熄了灯,才收住了嘴,各自洗漱歇了下来。

    就是难为了秦欢乐,被酒精侵蚀大脑,全身真是无一处不燥热难受的。

    外头瞧着还像个人样,实则里外早成了冰火两重天。

    也不知道昏天黑地的睡了多久,他嘴里头口干舌燥的渴望一口水,小腹又鼓胀着亟需去排水,两相需求挤兑下,意识竟然慢慢收拢,伴着耳畔咣当咣当的晃动,逐渐清醒了过来。

    脑袋还是昏涨的发晕,心口又堵又闷,眯眼看着车厢里黑漆漆的,知道是全部车厢都熄了灯,也不知道此刻是几点钟了。

    秦欢乐伸手在口袋里胡乱探了探,并没有摸到自己的手机,勉强探起身往下面去看,粗略看得到两个相对的下铺上都躺着人,应该是颜老师和小武也都已经睡觉了。

    晚上没人开窗通风,棚顶挂着的老式风扇摆叶也坏了,卡带了似的艮着,秦欢乐闷得发慌,实在忍不了了,攥着旁边的护栏一用力,试图坐起身来。

    可余光偏过上方铺位的遮挡,忽然瞄到一道灼灼精亮的目光,正不偏不倚的凝在自己身上!

    他头皮一麻,顺着那方向一偏头,就看见斜上方铺位的护栏边上,一白天精力充沛的那个孩子,此刻正从他爸爸的腰窝处扒出来,探着头,一瞬不眨的看着他淡笑。

    孩子的脸此刻毫无稚气可言,面色在黑暗中泛着淡淡的青黑色,笑容从容的保持着一个奇诡的弧度,眼神灼灼,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却始终迎着他的眼睛,不愿错开。

    秦欢乐心里“咯噔”了一下,翻身向后一错,后脑勺儿猝不及防的磕在了上铺的床板上,巨大的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是辨不清东西南北的头晕眼花。

    “操!”他暗骂一声,也顾不得别的,强忍着剧痛从中铺直接纵身跳下来,“脚踏实地”之后,再抬头去找,却再也不见了那孩子的踪影。

    是他睡迷糊了?还是醉酒之下产生幻觉了?

    他垂头趿拉着鞋,缓了好一会儿,才云里雾里的在一片漆黑的过道里,顺着墙下绿色的安全指示灯,往厕所去。

    好容易摸到了车厢连接处,草草解决了三急问题,又立在连接处吹了吹夜风,顺带着抽了一支烟,总算勉强压下了脑袋里的积糊,和腹内一阵阵的反胃。

    车厢像是永不停歇的晃荡着,人在上面待久了,真是连五脏六腑都跟着颠倒了位置的难受。

    又待了一会儿,他才重新潜进黑暗里,数着墙边的号码灯......可到了相应的位置上,却发现睡在下铺位置上的,居然并不是颜老师和小武?

    这不是他的包厢?

    还是他走错了方向,走错了车厢?

    心里的烦躁感持续不断的涌上来,越焦急,越找不对位置。

    秦欢乐就这么颠来倒去的找了好半天,明明反复确定了车厢编号,确定了包厢号码,可每每一走过去,从行李架上的箱子,到小桌板上的杂物,以至于铺位上睡的人,就没有一处是对的上的!活生生像在火车里撞上了鬼打墙!

    身体的难受,加重了他的不耐烦,酒气再次卷土重来。

    他别无他法,只能随便在过道就近按下一个伸缩的卡位,坐了下来,抄起小桌板上不知道哪位倒霉乘客的矿泉水,狂灌了半瓶下去,总算不那么从内而外的焦灼难耐了。

    要不就在这儿将就到天亮吧,或者随便找个空床位趴一宿得了!

    困意丝丝缕缕的袭来,秦欢乐支撑不住身体的倦惫,屈臂垫着脑袋,索性直接趴在了小桌板上。

    恍恍惚惚的,隔壁的包厢里窸窸窣窣传来两个女人压着声音的交谈声。

    他也没兴趣听,可是心一静,那声音就像长了翅膀,倒灌进了耳朵里一样。

    从声音上听,两个女人的年纪应该差不多。

    一个说:“这车慢死了,要不是买不到票,我是绝对不会遭这份罪的,晃晃荡荡,赶上老牛拉车了,这孩子也跟着遭罪,大点的还好说,你瞧这小的,还得一直在我怀里抱着,他累我也累。”

    原来是个带着两个孩子出行的妈妈。

    秦欢乐漫无边际的想着,图便宜就说图便宜,扯什么买不到票,明明非节非假的,其余快车都大把空位好嘛。

    另一个女人声音更隽细一些,“那你坐我这边来吧,反正我也睡不着,你让两个孩子好好躺着,还能舒服一点。”

镜像无间(九)

    那妈妈笑了几声,也没客气,显然是是坐了过去。

    “你怎么也睡不着啊?有烦心事?”妈妈语气饱含热心的问。

    女人轻声说:“没有。”

    妈妈不信,“我看你穿的......蛮好,我不认识啊,你别见笑,都是名牌吧?那你,怎么也坐这车啊?死慢的!”

    女人客气的说:“我很多年没休过假了,就想放空一下,找辆慢车......”

    妈妈没等她说完,就“啧啧”两声,“你是不是那种女强人啊,就什么公司高管之类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女人顿了顿,低调的说:“我自己有家广告公司。”说完还举了几个产品的例子,“那几个广告,都是我们公司做的。”

    “哇,那你也见过那几个明星了?怎么样,本人真那么漂亮吗?”妈妈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低沉下去,“我都没工作过,大学毕了业就结婚生孩子了,生了老大又生老二,一身肥肉都没时间减,每天忙活家里的鸡飞狗跳还不够,想找工作,也没那个心气儿了。”

    女人礼貌的安慰道:“这样也挺好。”

    妈妈不同意,追问:“你看着和我差不多年纪,那你创业的挺早啊。”

    女人耐心解释:“我本科毕业,又出国读了硕士,在国外工作了几年积攒了些......”

    “高学历?海龟?”妈妈“啧啧”声就没断过,“我就是个三流野鸡大学毕业的......”她越说越郁闷,顿了顿,忽然拔高了声调问道,“那你这样,你怎么顾孩子顾家里?”

    女人似乎不太想回答,半晌才说:“我还没有结婚。”

    “没结婚啊?怎么能没结婚?那孩子呢?肯定也没有孩子了?你不打算生孩子吗?这岁数了,再不生孩子,身体要吃不消的!”妈妈像发现了新大陆,一叠声的追问下去。

    秦欢乐趴在那儿都觉得这追问让人心烦的厉害,恨不能说一句:干你屁事!

    女人却比秦欢乐的涵养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声音稍微艰涩了一些,却依然尽量和声细语的说:“我在国外读书时,我的老师说,如果见到了不认识不熟悉的女性,千万不要贸然问人家孩子的问题,万一对方是位不孕不育的可怜人,这问话不仅尴尬,也很残忍。”

    妈妈不屑的“哼”了一声,“矫情,咱们国情不同,大家最关心的不就是这个吗?”

    秦欢乐已经隐隐有些感觉了......

    可那位妈妈却锲而不舍的问道:“不说那么远的,那你现在不生,打算啥时候生啊?”

    女人的声音像风中的枯叶,“我......我想这是个人选择问题吧,不一定就非得......”

    妈妈的声音陡然带出了几分怜悯,“你多大?和我差不多,有三十多了吧?三十多还没结婚?女人到了这个岁数还不生孩子,那人生可真是失败!”

    女人声音都有些微的颤抖了,强自挣扎着,“可我有体面的工作,有不错的收入,有......”

    “没用,那些都是空的,”妈妈嗤之以鼻,言之凿凿的说,“没有生孩子,人生就是失败的!”

    女人的声音带了哭音,“人生都是......”

    “失败!”妈妈语气笃定,忽然“诶呦”一声,似乎手忙脚乱的抱起了一个孩子,“这怎么,怎么,你要嘘嘘啊?哎呀,这也没有灯,你可真会选时候,我也一起抱不动你们两个啊。”

    “我、我来吧,”是女人的声音,暗哑的低进了尘埃里,“我抱他去厕所吧。”

    “这......这好吧,哈哈哈,真是不好意,你看我这实在没办法......那麻烦你了。”妈妈忙应了。

    秦欢乐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没一会儿,就感到有个人从身旁经过。

    他怕那女人发现有人听到了她们刚刚的谈话,会尴尬,刻意没有抬起头,只是身体稍稍向里侧避了避。

    几息之后,连接处的金属门响了一声。

    车厢里重回了一片清寂。

    就在秦欢乐迷迷糊糊的即将要睡着的时候。

    从刚才的包厢位置处,再次响起了一阵窸窣声。

    秦欢乐一阵无语,心想这大半夜的,你不睡觉也别影响别人啊。

    但很快,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

    妈妈抱怨的说:“这车慢死了,要不是买不到票,我是绝对不会遭这份罪的,晃晃荡荡,赶上老牛拉车了,这孩子也跟着遭罪,大点的还好说,你瞧这小的,还得一直在我怀里抱着,他累我也累。”

    女人隽细的声音回应道:“那你坐我这边来吧,反正我也睡不着,你让两个孩子好好躺着,还能舒服一点。”

    妈妈笑了几声,坐了过去,“你怎么也睡不着啊?有烦心事?”

    秦欢乐猛然睁大了双眼!

    不对!

    这绝不是正常人的谈话!

    那边的对话还在慢条斯理的持续着。

    重复的分毫不差。

    秦欢乐陡然站起身来,朝传来谈话声的包厢跑去。

    可不长的一节车厢,却像是被无限延展了出去,狭窄的过道无穷无尽,看似近在眼前的距离,他竭尽全力,却无论如何也抵达不了那个谈话的包厢。

    伴着秦欢乐的奋力奔跑,再一次的对谈也接近了微声。

    女人似乎接过了孩子。

    身边一闪,秦欢乐直觉着似乎有人从自己的身边经过,他猝然回望向相反的一侧,晦暗中居然真的看见了一个纤细的女人背影,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站住!你站住!”秦欢乐心里一揪,下意识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来不及细想,便大步追了上去。

    这一次,车厢仿佛重新恢复了常态。

    他很快追上了那个身型漂移鬼祟的女人,眼看着她在前面侧身走进了洗手间......

    他额上暴起了青筋,跟上去抬脚猛的一踹!

    半开的门后,女人的动作一闪而过,他只来得及看到那女人将手里的婴儿,顺着半开的窗户空隙,利落的扔了出去!

    这!!!

    秦欢乐大脑一空。

    就趁着他这片刻的迟疑,那女人极速撞开他,朝车厢连接处的车门跑去,一把扭开了把手,毫不迟疑的跳了出去!

    “不!别!”

    秦欢乐跟在后面,心惊肉跳的跟着曲腿跳了下去,惯性下弓背在地上滚了十几圈,才跌跌撞撞的趴起来,四下寻找,遥遥似乎能看见轨道旁一团白色的织物,被风带起,迎风微微荡曳着,赶忙奔了过去。

    可一到近前,却发现那只是一个残破的白色垃圾袋,兜着风猎猎鼓动。

    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再抬头,列车早已奔赴远方,徒留两条平行的轨道,为他驻留。

    四周苍茫一片,没有人烟田舍,也没有路灯照明,他身无分文,又没有手机,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可事已至此了,无法强行怨天尤人。

    他挽了挽裤脚,才发现小腿上不知道被什么划破了好长一道血口,鲜血淅沥不尽,只能深一脚浅一脚的,沿着轨道的方向向前走去。

    月亮倒是圆,清风也好。

    一望无际的田野渐渐也起了变化,开始有了树丛。

    又坚持了约莫两三个小时,就在秦欢乐身体疲乏,口干舌燥,已到极限的时候,远处树林中,终于传来了袅袅的童音。

    有了声音,附近就应该会有民居。

    如今这个时代,只要有人,就一定会有通讯方式的。

    他这么骤然离开,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被颜老师和小武发现,必然会着急的。

    这么想着,秦欢乐当下舍了轨道,脚下一转,循声往树林里走去。

    枝叶中,渐渐露出几丝光线。

    清脆的童谣声愈发明晰了,却仿佛自带着混响效果,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既像耳边低喃,又像空谷回音。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也有那眉毛~也有那眼睛,眼睛不会眨!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一遍一遍,不疾不徐,循环往复,从单一的声音,渐渐交叠成了一群稚嫩的童声。

    声音渐渐有了聚焦,秦欢乐沿着歌声的方向,拨开杂枝牵绊,终于就着灯光,看清了树林中一方不大的空地。

    像是乡村的场院,或是村口的广场。

    不算浓烈的生活气息,但烟火倒也还充足。

    刚刚引领他走过来的歌声,是出自场院中,一群不大的小孩子,此刻正手牵手绕成一个圈儿,围着中间一个半米高的小土包玩耍唱歌。

    旁边临靠树冠的地方,都拉了细碎的彩灯,底下间隔着摆着各色小吃摊子,瞧着规模还不小,摊位拉拉杂杂,一直蜿蜒进了林间纵深处。

    最外边的小摊子也没挂招牌,只有一个魁梧的老板,带着一张大口罩,在面案后面忙活着。

    秦欢乐双腿都灌了铅,体力严重透支,拖着疲累的身体,挪到打头的那个摊子前,拽了张木凳子,先坐了下来。

    “老板,给点儿水喝吧?”

    老板抬头看了他一眼,向旁边地上一努嘴,“自己来。”

    靠摊角有个暖壶,秦欢乐自力更生的拽过暖壶,往旁边折叠桌上的杯子里倒了小半杯水,刚要喝,嗅了嗅,却闻到一股说不出的铁锈腥味。

    “老板,这水?”

    “喝不惯?”老板眼睛弯弯的看过来,“是我们当地的矿泉水,地下泉,味道重,外地人可能不习惯。”

    秦欢乐本来就让酒精折腾的反胃,实在将就不了这冲鼻子的味道,将水杯推得远离自己了一些,皱着眉头缓了几口气,才打听道:“咱们这儿是什么地方啊?”他张望了一圈儿,“倒是热闹哈,都这会儿了,大家还出摊儿呢。”

    老板从里面接话道:“不晚,刚十二点,咱们这儿不是临着铁路线嘛,有往来的乘客,捎带脚走到这儿,方便吃喝。”

    秦欢乐闻言立马精神了,“这么说,附近就有火车停靠的站台了?”

    “有。”老板答应了一声,却没说别的,低头去弄灶膛里的煤块了。

    既然有站台,就有工作人员,总能联系到来接应他的人。

    秦欢乐整个人松弛下来,想叫点什么来吃,又口袋空空,不好意思张口,想着能有个落脚休息一会儿地方,也算不错了。

    可没一会儿,老板倒是主动端着一个大海碗走了出来,热情的放在桌子上。

    秦欢乐连忙解释:“我不用,老板,不瞒你说,我是迷路了,口袋里一分没有......”

    “一碗汤嘛,值啥?”老板又将那碗向他面前推了推,“这是我自己琢磨的,新口味,刚做出一碗来,正愁没人提意见,正好你来了,尝尝看,不收你钱。”

    “这......不好吧。”秦欢乐口嫌体直,心意大动啊,手指在裤子上蹭了蹭,情不自禁的就朝碗口凑去,嘴贴在碗沿儿上,却不想那股上头的腥臭味再次窜上来,熏得人直犯晕,他捂着嘴赶忙弹开了些,不住的干呕着问,“怎么也这味儿啊!”

    老板自己探身闻了闻,“有吗?我怎么闻不出来?大概这汤也是用我们当地的水煮的,所以你不习惯?没事儿,多尝尝就习惯了,你来,来喝一口,喝一口就好了......”

    秦欢乐脸色一白,不是他矫情,确实是胃里翻江倒海,别说喝了,闻一下都受不了。

    他赶忙站起身,往后推了两步,“不用了,真不用了,麻烦你告诉我一下站台的方向,我这就走了。”

    “急什么啊?”老板不解的看着他。

    正说着,那群唱着歌谣的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手拉手的,竟然将他圈在中间,绕着他边转圈,边高声唱着:“泥娃娃~泥娃娃~也有那鼻子,也有那嘴巴,嘴巴不说话!”

    “诶,你们让开,让我走啊,别在这儿......”秦欢乐有些急了,顾不上形象,抬起长腿,生生从那些孩子的头顶上迈了出去,也不敢再流连,匆匆向后面跑去。

    可没跑几步,很快又被后面的摊主拦住了,笑眯眯的对他说:“你来尝尝,我家的汤,也不比刚刚那家的差呢。”

    秦欢乐推了一家又一家,挣命似的才跑出去十几米,却顾了上头顾不了下头,很快又被那群绕过来的孩子绊住了脚,他一个踉跄,眼前发花,一头扎进旁边摊主捧上来的大海碗里,兜头兜脸的腥气旋即没顶而上,像是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住了。

    他奋力的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挣不脱,气管闭塞,呼吸受阻,很快便陷入了一种濒临窒息的恐慌之中。

    救救他啊.....

    谁来救救他啊......

    四维空旷,毫无抓手,也没依托。

    空茫的就像整个世界,唯剩下他孤寂的一个人。

    脑中的意识越来越慌乱,也越来越模糊。

    耳畔都是与世隔绝的汩汩水声,真空了一般,只有自己击鼓一样轰鸣的狂躁心跳声。

    四肢越挣扎,越乏力,越乏力,越渴望呼吸......

    两肺之间,都是针扎般的细密碎痛,气管灼烧干涩,脸孔憋涨泛紫。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他快死了吧......

    那种无所适从,又无可遁逃的恐惧感,从四面八方围追堵截,几乎要将他推入到某种分裂癫狂的临界边缘......

    倏然间......

    唇畔附上了寸许柔软的触感,随之而来的,涓涓空气顺着口腔,流淌进了肺里,复苏了他濒死的身体。

    唇边一空,耳侧却有一个醇厚低沉的声音,随即清徐的响起:“小乐,别怕,我在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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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魔哪里走介绍:
人道式微,诡道猖獗。百鬼夜行,苍生太苦。我王七麟愿以一柄斩鬼刀,于妖魔环伺之中为我人族杀出一条阳关大道!妖魔哪里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妖魔哪里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