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妖魔哪里走TXT下载妖魔哪里走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妖魔哪里走全文阅读

作者:全金属弹壳     妖魔哪里走txt下载     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隐形患者(十九)

    一栋临街单身公寓下的马路边,一盏路灯茕茕孑立。

    橘色的光源向下渐层扩散,龚蓓蕾的豪车正沐浴在其间。

    密闭的车内空间里,轻音乐清徐的流淌着。

    “蓓蕾,谢谢你。”苏然轻轻的声音,不留意,几乎要和乐符杂糅在一起了。

    “不,苏然,是我要谢谢你,”龚蓓蕾说这话,完全是出自真心的。

    她从来没有想过原来人和人在一起,还能有这样的相处模式,不是插科打诨,不是互相挤兑,不是声东击西,而是一种沉浸式的倾诉与解读,“我心里好久都没有这么敞亮过了,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

    苏然缓慢的伸出手,盖在龚蓓蕾的手背上。

    龚蓓蕾却并没有任何不适的反应,反而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了苏然的手上,三只手层叠成了人肉汉堡。

    这样的姿势拉近了两人之间的物理距离,苏然顿了顿,又抬起食指,小心翼翼的拨弄起龚蓓蕾落在眼角的一撮细发,掖在了她的耳后。

    和拍手背不同,这亲密级别骤然上升的动作,让龚蓓蕾明显出于本能的向旁边避了一下。

    苏然腼腆的笑着,转回身收回手,垂下头没有说话。

    静默了一会儿。

    苏然轻声说:“蓓蕾,那我下车了,我家在三楼,如果以后有时间早一些的机会,希望你能来做做客,你也早点回去吧,开车小心。”

    “嗯,”龚蓓蕾整个人的气质都莫名柔和了一些,见苏然已经推开了车门,忙也跟着开门站到了车外,扶着车门说:“不过今天,是我话太多了,本来还说要听一听你的经历和故事呢,结果全程都是我在说,你在听,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你这样说就是还没有拿我当朋友,”苏然扶了扶眼镜框,在单元门前的几节台阶上冲着龚蓓蕾挥了挥手,“我们随时联系好吗?电话,信息,都可以,我对你随传随到,”他看到龚蓓蕾的神情略微有些闪烁,忙补了一句,“我现在的生活圈子里,除了打工,只有你了。”

    龚蓓蕾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居然生出了一点细微的依依不舍。

    着了魔一般。

    两人之间关系微妙的改变,还是从晚饭开始的。

    苏然选了一家氛围很文艺的餐厅。

    入座后大大咧咧的龚蓓蕾哥俩好的一推餐牌,直通通的说:“要吃啥,别和我客气,我今天心情也不好,咱俩谁也别提减肥这俩字啊,来顿骇人听闻的卡路里大餐,可劲儿造一回!”

    苏然坐在她对面,两边手肘支在桌子上,探头温柔的望向她,轻声说:“龚警官,你一直这样吗?”

    “我一直怎么了?”龚蓓蕾眨眨眼睛,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苏然摇摇头,很有分寸感的又退了回去。

    “你说啊,你说啊!你怎么说话总是说一半啊?”龚蓓蕾最讨厌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了,被挑起了好奇心,手在桌面上拍了拍,催促着,“说啊!”

    苏然从一片克制中抬起头来,无声的叹息了一下,目光真诚的说:“你外表看起来好像特别开朗又自信,但我总有一种感觉,你的内心也很孤独吧,和我一样,所以我能从你的眼睛里读到我自己的影子。”

    龚蓓蕾心头不轻不重的悸动了一下,加上和老秦吵架的情绪延续,鼻头一酸,强作镇定的说:“哪儿啊,那是你不了解我,我这人可糙了,女汉子一个......”

    “那是因为你的温柔没有被人读懂,”苏然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却带着一份绵软的坚持,“也许连你自己也并没有特别的了解自己,或者说并不愿意面对这样的自己吧,你想让自己变得强大,想让别人承认,想被所有人喜欢,总以为只要付出就一定会有被珍视被喜欢的一天,你把那些犹豫和软弱,都留给了夜深人静的自己,对吗?”他的眼睛像是充满了感同身受的怜悯,“当然,你也可以把我这些话都当成胡说八道,可我不想说谎,我从你的眼睛里,我就是看到了这些。”

    龚蓓蕾的内心霎那间毫无预兆的酥软成了一片水泽。

    “我......我真的给你这样的感觉吗?我从来没有......我的朋友,还有家人,同事,怎么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

    “也许是孤独的人之间才有的默契吧,”苏然矜持的垂着视线,“我说过了,你可以当我是胡说八道,但我不想对你说谎,因为在我心里,你是特别的,你值得所有最真诚的对待。”

    龚蓓蕾沉心想了想,挣扎着想要做出“脱敏”的努力,“嗨”了一声,故作无所谓的又嘻嘻哈哈起来,“别别别,我可不特别,你是因为现在社交圈子太小了,等再过一段时间,你就......”

    “蓓蕾,”苏然依然柔软的打断她的话,“我可以叫你蓓蕾吗?”他眉眼愈发柔和,“你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坚强,就别总那么逼自己了。”

    一颗心都如同被泡在了温水里,从里到外的温暖松懈。

    龚蓓蕾彻底放弃了抵抗,任由这股被挑逗起来的脆弱恣意流淌,大眼珠子上满是落寞,“也许是我不够......”

    “别这么说,我不舍得看你这么好的女孩责备自己,”苏然探手过去,安抚的覆在了龚蓓蕾的手背上,声音更加低沉下去,像一张绵密的蛛网,让人撞进来,就再也难以挣脱出去,“如果你愿意把我当成朋友,可以对我说说,我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至少可以做你最忠诚的树洞......”

    单身公寓三楼的一间房间里,苏然木讷着一张脸,站在黑色的窗帘后面,抬手将窗帘拨出了一条缝隙,刚好够他的视线向下看到仍然站在原地的龚蓓蕾。

    过了很久,他手指一动,窗帘又无声无息的合闭上了。

    同样厚重的窗帘后面。

    秦欢乐和颜司承并排躺在并不甚宽广的硬板床上。

    严格说起来,也不算第一次,那次去西北的时候,他们也算同舟共济了好几天的。

    只是和上次雷同,两人此刻的表情也都没有任何戏谑玩笑的痕迹。

    秦欢乐......那个未知的人,叫他秦欢乐......

    对手知道他,而他的眼前却只有黑暗。

    “小乐......”颜司承看着黑暗中棚顶隐约的纹络,清徐的说着。

    “颜老师,我说了你能不能换一个称呼啊,你叫这个,我心理严重不适......”秦欢乐就像被马蜂蛰了一下。

    颜司承静默了几秒,才又重新说道:“小乐......”

    秦欢乐:“......你高兴就好吧。”

    颜司承语调平展,“如果我接下来做的一些事情,是出于无奈,就是主观上是情非得已,客观上却会对你造成什么伤害......那你能体谅我这么做的初衷吗?”

    “说的这么绕,我都要让你说迷糊了,”秦欢乐也平躺着,视线在棚顶上斑驳碎裂的墙皮上打转,“你只要向我保证,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反噬到你自己,当然了,也不要带累无辜的人,就好,至于我,皮糙肉厚的,你真的不用顾及哈。”

    “嗯。”颜司承看起来似乎真的没有要为自己可能会做的事情做进一步的解释。

    秦欢乐这招以退为进又失败了,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才侧转过身来,单手支头,探起上半身来,努力在黑暗里辨识着颜司承的五官轮廓,“你这人就是‘独’惯了,这样真不好,你想想我,再烂泥扶不上墙的,身边也还有老潘,有花骨朵儿,有老孟啊,刘科长啊,这些朋友,真到了自己搞不定的时候,振臂一呼,好歹有个帮衬,你没听说过众人拾柴火焰高,还有这个这个、独木不成林之类的名言警句吗?那一代代传承下来的,可都是老祖宗们的思想精华!”

    环境太暗了,实在看不清对方的反应,他只能不由自主的又向前凑了凑,靠着鼻端的气息,判断着两人之间未足毫厘的距离。

    “诶,”他把字句都含混不清成了一串低喃,“真不能带我一起玩一次吗?啊?啊?颜老师?我也想有点儿参与感,我也想提前看剧本......”

    他话一出口,后知后觉的打了个冷颤,被自己的腻糊语气给惊着了。

    嚯,这莫不是传说中的撒娇?

    太垮了也。

    颜司承的手在黑暗里精准的握住了他的手腕,微微向下一拖,使秦欢乐自然的跟着动势又重新躺倒了下来。

    可他犹不甘心,朝着颜司承的方向又挤了过去,“颜老师,你就说说嘛。”

    “嘘,”颜司承手臂从他颈下穿过,环绕回来,掌心带着微凉的温度,虚虚的盖在了秦欢乐的眼睛上,“这一天太长了,我也累了,先睡吧......”

    为了诓骗小孩子不闹觉,他自己也以身作则的阖上了眼睛。

    说什么呢?没法说。

    他总不能向秦欢乐解释自己将要如何实施伤害他的计划吧。

    也许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那侧脸抵靠在他肩头的人,没用多久,真的“善解人意”的睡着了。

    一夜纷繁入梦。

    一大早,孟金良的车,便抵达了刘茗臻家楼下。

    孟队前半夜都睡的不怎么安稳,翻来覆去都是刘茗臻那坐在地上脆弱的样子,像一件高洁精致的青瓷,任何一个细微的裂痕都扎的他坐立难安。

    他可以永远仰视她,但不能坐视她身处危险之中而无所作为。

    天还暗黑的时候,他已经辗转着起身,通过系统便利,调阅着一切关于当年刘熠炀出事时的相关信息。

    至少他要弄清楚,纪展鹏到底是在用什么威胁着刘茗臻。

    而且能让纪展鹏关切至亲自出马的程度,那纪展鹏本身和王学力的催眠视频中间,又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呢?

    约莫着快到了上班的时间,孟金良所幸早早的驱车到了刘茗臻家楼下。

    很快,刘法医便英姿飒爽的从楼里走出来,脸上早已没有任何受过惊吓伤害的痕迹。

    孟金良没有下车打招呼,只是一路默默的跟在她的车尾,充当着保镖的角色。

    开出去两个街口,刘茗臻的车速降了下来,靠在路边停下车。

    孟金良暗自叹了一口气,想着怎么自己连远观也不行了。

    他摇下车窗,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套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无懈可击的说辞,反正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别的事情都好说,可事关对方的人生安全,无论如何也没得妥协让步的余地。

    刘茗臻弯腰看了看他,“孟队,你的手机没开机吗?”

    “嗯?什么?”孟金良没想到对方第一句话是说这个,“你给我打电话了?”

    他低头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了手机来,才发现在口袋里不知道触发了什么界面,居然被转换成了震动模式。

    刘茗臻看他面露不解,直接道:“队里应该也给你打电话了,我现在直接就要去案发现场,你是一起去,还是先回队里统筹安排?”

    孟金良这时候已经看到了通话记录里的若干条未接来电,长年累月的职业敏感使他立即感觉到了某种紧迫,表情严肃了起来,干脆直接抬头望向刘茗臻,“怎么回事?”

    刘茗臻向后退了一步,言简意赅的说:“北直街往胜利路方向的高架桥洞底下,刚刚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尸体身着外卖员的服装,具体身份还待进一步核实,致死原因是被人从背后勒颈后,用尖刀插入后心而死,凶器就被丢弃在尸体旁边,是一位早起遛弯儿的老大爷发现后报案的。”

    孟金良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但也没有说什么。

    “那我现在过去,你呢?”刘茗臻问。

    孟金良拽了一下安全带,对着刘茗臻点了点头,“我和你一起过去。”

    两人的车前后脚抵达了案发现场。

    接警的辖区派出所已经先行将现场保护了起来,明黄色的警戒条环住一地血腥,队里的同事们也已经到了。

    “科长!”小黄眼里只有自家领导,提着一个金属工具箱小步跑过来,“我初步看了一下,有点儿邪门。”

    这边孟金良也和小吴走向尸体旁边。

    这高架桥洞下面十分荒凉,并没有专门供人车通行的路径,甚至还杂乱堆着一些垃圾与工程废弃砖土,从下面通行的,除了图省事不愿意从高架上绕远路的外卖员,也只有个别附近的居民,早起从这里穿行去一个小早市买菜买早餐。

    所以,监控并没有覆盖这个角落。

    它的存在,就像专为了解说这个城市腌臢的阴暗而存在。

    外卖员目测年纪三十几岁的样子,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极细的婚戒。

    黄色的外卖马甲背心上一片血晕,但衣服上没有破损,所以无法一眼判断出是受了什么致命伤。

    “钱包在,手机在,婚戒也在,凶手应该并不为劫财。”小吴说。

    孟金良掐着腰,没上前去打扰技术科的工作,大致观望了一下尸体的情况,“那是为了什么?”

    刘茗臻摘下塑胶手套,站起身朝他走过来,“为了劫心。”

    “什么意思?”孟金良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不是刘科长想要表达的。

    刘茗臻站到他身边,视线引着他一起看向地上的尸体,“死者的心脏被整个剜下来,取走了。”

    孟金良视线冰冷。

    随着小黄的起身,地上的尸体彻底露出了骇人的一幕:后心处拳头大面积的皮肉被整个挖了下去,如同一个微型的核爆坑洞,断层的血肉上一片凝固的黑红痂块......那惊恐的面部上,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大概在述说着他至死都没有想到,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遭遇如此的飞来横祸......

隐形患者(二十)

    梦里想好千条路,早起照旧卖豆腐。

    不得不说这句话,十分精准的概括了秦欢乐每每在面对颜司承的时候,微妙的心情变化。

    那心里活络的过程,起承转合之下都能凑和一整出莎士比亚的大剧目了,可兹要是一实打实的和对方碰了面......嗨,一把辛酸泪,不说也罢。

    秦欢乐顶着一头乱发,蒙圈的坐起来,看了看身旁另外半边床,空空荡荡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了,脑袋里把临睡前的情形扳着手指头又在脑子里回溯了一遍,细微之处的难言情绪,依然还是折磨人的厉害。

    他排喧不出来,又淡化不下去,只能微微分开双腿,尽量规避着,耍赖的又瘫软回去,刻意挪着脑袋枕到了旁边的枕头上,眯缝着眼睛又磨蹭了十几分钟,才彻底醒过神儿来。

    外头是个风清云淡的好天气。

    他长臂猿似的胳膊够着床边上的手机,快速的翻看之后不禁微微有些纳罕,从电话到信息,花骨朵儿居然一宿十分消停,即没有义正严辞的数落自己泄愤,也没有恶作剧似的的靠骚扰自己撒火,安静的分外诡异。

    不过他眼下也没有那个心情想着龚蓓蕾会怎么着了,事关人民外部矛盾,那内部矛盾就可以暂时先放一放,冷处理。

    他不再贪恋床间余味,利落的爬起身,滚去厕所冲澡去了。

    与此同时,北直街高架桥洞底下,法医正在将尸体装进尸袋,运回市局做进一步的尸检。

    “最近怎么总跟送外卖的干上了。”还留在案发现场的孟金良面色不善。

    这也难怪,随着整个外卖行业的繁盛,要说夜以继日最辛苦的,还真就要数这些披星戴月的小哥儿们了,需求决定市场,既然夜间有宵夜外卖的需求,那就总有人不辞辛劳愿意赚这份薪酬。

    黑夜就像一块巨大的布幕,脏的乱的,一股脑儿的被盖在下头,常常会使歹人生出一种有恃无恐的错觉,客观来说,夜晚确实比白天的犯案数量更高一些。

    刘茗臻接过小黄手里的记录,简单汇报道:“根据尸体综合情况来看,被害人莫约是死在凌晨二点到四点之间,距离被发现的时间,并没有太久。”

    “他手机还在,看看外卖平台的接单信息。”孟金良冲小吴说。

    小吴隔着证物袋看了一下,回头解释,“孟队,有密码,得回队里才能解开,但他的外卖还在,外卖单上还有出单时间,是......两点半,一般外卖的送餐时间最长不会超过一个小时的,我们去这家出餐的餐馆查一下,就能知道死者取餐以及达到这个事发位置的具体时间了。”

    孟金良点头应了一下,又嘱咐道:“把这份订餐人员的账号信息也一起落实了,看看是谁定的,订餐的情况是否常规合理,看看订餐者和送餐地址是不是同属一人,不要忽略任何细节。”

    小吴跑着去安排了。

    另一个同事走过来汇报:“孟队,现场发现了一处特殊情况。”

    几人跟着移步过去,就看到桥洞内三分之一处的地方,一米左右高度的墙体位置上,遥相对称的打打着两颗铆钉。

    而假设将这两颗铆钉中间连出一条线,就可以更加清楚的看到这条线所到之处,正与死者倒地身亡的位置很相近。

    甚至可以这样假设一下,月黑风高无照明的桥洞底下,赶时间的外卖员骑着电瓶车高速的向前行驶,猝不及防的被半空中的钢丝绊倒在地,而身下的电瓶车又凭着惯性,在向前持续了一米左右的距离之后才斜倒在地,同时外卖员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人从后面死死的勒住了脖子,随后晕厥了过去,再之后,凶手掀起了他的衣服,在受害人尚还活着的情况下,活活剜下他的心脏......

    这么推测,大致是合理的。

    只是铆钉中间的钢丝已经被拆卸不见,现场似乎也是被着意清理过的,没有留下任何嫌疑人的脚印。

    可没有处理尸体,以及现场留下的那些能快速识别出死者身份信息的物品......孟金良大概判断凶手与被害人之间,恐怕并没有太大的社会交往关系。

    那凶手这样的行为又算什么呢?守株待兔?

    如果是随机性杀人,那这问题属性可就严重了。

    “留几个人继续取证,让一组去外排受害人的社会关系,通知他家属来认尸,其余人先回队里!”孟金良重整思路,快速安排了一下工作,转身往自己的车前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刘茗臻一路无话,一直快到车前,孟金良才没话找话截停了对方的车,弯腰趴在窗框处问:“茗臻,你觉得这像是什么性质的案件?剜心......有没有系列杀人案的‘标志’特点?”

    刘茗臻直接摇头,“单一案件毕竟孤立,不过从现场情况来看,凶手应该有充足的时间打扫现场,可却完全没有试图转移尸体,拖延尸体被发现的过程,我个人觉得,双方并不认识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那会不会是为了器官,比如一些贩卖......”孟金良眉头皱的死紧。

    刘茗臻表情认真,“不会,切割手法看得出凶手并不具备相关的专业知识,切口非常简单粗暴,那把刀你也看见了,就是一般的多用厨刀,而且如果我猜测的没错,恐怕上面也是没有指纹等生物信息的。”

    这些孟金良也想得到,沉默了一会儿,身体却没有动。

    “还有事吗?孟队?”刘茗臻忍不住出口询问。

    孟金良余光看到周遭近旁无人,忽然话锋一转,小声问着,“茗臻,你弟弟之前......”

    “孟队!”刘茗臻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不带任何感**彩的说,“希望你尊重我的个人**,不要好奇心这么重,另外像今天早上这种‘不期而遇’的情况,我也希望不要再发生了!”

    “你误会了,我是......”孟金良的话被一阵汽车尾气卷进了风尘里,无奈的向后退了两步,看着刘科长的车扬长而去。

    回到队里,才看到龚蓓蕾一脸菜色,恹恹的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出神,见到人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偶尔看了看手机上的信息,才会会心一笑,然后十指弹动,飞快的回复过去。

    孟金良顺手拿了一张报纸,卷成筒,照着龚蓓蕾的后脑勺儿打了过去。

    龚蓓蕾一个激灵站起身来,蒙圈的叫了一声“孟队”。

    “干什么呢,丢魂了?”孟金良没好气儿的说,“和老秦闹也分个时候,这上班时间怎么还没完没了的,刚刚出现场,我四周看了半天也没看见你。”

    “谁和他闹了,谁愿意搭理他似的,”龚蓓蕾一撇嘴,不过还是多少带着点心虚和自责的解释说,“我接到消息的时候都晚了,估计着等我赶到那儿,你们都已经回来了,就、就没去。”

    “赶到那儿都晚了?”孟金良本来都已经与她擦身而过走出去几步路了,忽然又停下来回头看她,“不对吧,小龚,你接到信息不是在来上班的路上?你今早是不是迟到了?昨晚干什么去了?我记得你昨天也没有加班,到点儿就急三火四的跑了啊。”

    “没、没干嘛,”龚蓓蕾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干脆耍起了无赖,拉长了调门儿撒娇,“孟队,你怎么这样啊,我一个妙龄美少女,不能有点**啊,我保证不耽误工作还不行吗?”

    “行,行行行,你们都有**,就我成了偷窥狂了都!”孟金良一股心火窜上来,也没有兴趣关爱下属“**”了,大步往自己办公室走去。

    留下龚蓓蕾悄悄吐了吐舌头,又摸出手机来,将刚刚打了一半的信息打完:“苏然,你说的那个笑话是真的吧?真有人买不起玫瑰,去人才公园偷了一把月季花?哈哈哈,这主意怎么想出来的,也太有才了吧?”

    很快,信息又回过来:“什么都瞒不过你,你真的是我见过最细心最聪明的女孩了,送月季的就是我,不过那还是我初中时候的事情。”

    龚蓓蕾趴在桌子上,飞快的打字,“哟,初中套路就这么深,到了大学里是不是都成情圣了?”她想了想,又按着删除键,把后面一句话删除了,重新输入,“哟,初中的小屁孩就懂送花讨女孩开心了,成熟的也太早了一些吧。”

    苏然回:“不是讨女孩欢心,是讨男孩欢心。”

    龚蓓蕾眨着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愣了愣,“什么?”

    苏然发了个笑脸的表情,“是帮我的男同学追女孩,他高兴了,就不会欺负我总是帮他拖地擦黑板了,我那时候个子矮,所以总被人欺负。”

    龚蓓蕾心里一软,安慰的回复:“没事,以后我保护你啊,我擒拿格斗样样精通哦。”

    苏然发了个惊讶的表情,“是吗?那我是不是也得找个拳馆练一练啊,免得以后总是拖你后腿。”

    龚蓓蕾差点儿笑出声,连忙用手捂着嘴,四周打量了一下,刚要回复,就听见有同事在门口喊:“小龚?楼下收发室有你东西!”

    “诶,来了!”龚蓓蕾不知道是什么,回想了一下自己网购的地址一般都写家里啊,一路小跑到了大门口,就看见收发室外面的窗台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小束“玛格丽特”,都是暖融的色彩,怒放的姿态。

    花束中间粘着一小张卡片,写着龚蓓蕾的名字。

    长了这么大,抛去毕业时家人送的花,抛去立功时同事送的制式相同的花,只单单送给她的,一个男人单单送给她的花,这还是第一次。

    手机响了,龚蓓蕾赶忙接了起来,“喂,苏然,你怎么......”

    “抬头啊。”苏然的声音一如往常的和顺轻柔。

    龚蓓蕾茫然的展眼望过去。

    隔着人来人往的市局大院,隔着车流穿梭的马路,小吃店门前,一个身影正冲着她轻轻的摆了摆手。

    “蓓蕾,我要是每天给你送花,你会觉得被打扰被冒犯了吗?你的同事会不会议论什么?”

    龚蓓蕾咬着嘴唇低下头去,认真的想了想这种可能性,觉得也许还真会有点儿八卦传出来,不过管他们呢,像苏然说的,她这辈子干嘛总活在期待别人对自己的认可中呢,“当然不会,你敢送,我可就敢收啊,不过......”她面露一丝疑惑,“你为什么送这花给我?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街对面的小吃店里走出一个人,似乎在叫着苏然回去。

    苏然赶忙点头应了,又朝着对面用力挥了挥手,“我要回去了,店里有点忙。”

    “哦哦,好,你快回去吧!”龚蓓蕾挂了电话,抱着那一小束花喜滋滋的往回走。

    一路上也有同事打趣她,但不过都是玩笑而已,因为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对花的敏感程度基本仅限于:玫瑰、百合、康乃馨,了不起再加上一个勿忘我。

    龚蓓蕾做贼心虚的钻回工位,单腿跪在转椅上,两肘支在桌面上,拍了一张花束的照片,上传到网上,搜查着这花的品种名字。

    哟,别瞧着这花不大起眼,名字倒是好听,玛格丽特,又叫蓬蒿菊、少女花。

    龚蓓蕾抿着嘴笑,谁还没有个少女心啊。

    她向下划着屏幕,倏然一愣,看到网上写着玛格丽特的花语是:期待你的爱。

    一点红晕,突然就涌上了脸颊。

    支队办公室里,一半是春色盎然带着迷幻泡泡的泛滥少女心,一半是冷凝严肃的现实世界。

    小吴那边很快带回了外排的结果。

    死者是个本地人,送外卖也有一段时间了,接单都是临时随机的,并没有什么统一的规律路线可循。

    他老婆孩子和家人,三代同堂住在城郊的自建两层小楼里,除了他,都做着蔬菜批发的生意。

    家里经济条件尚可,没有外债,风评在邻里间也不错,从没听说和什么人结过仇怨的。

    技术科那边,他老婆也来认过尸体了,一个壮实的少妇强撑着精神,还在竭力安抚着已经哭晕过去好几次的公公婆婆。

    小吴叹了口气,将资料放在孟金良的桌子上,“尸检报告没有新发现,和刘科长最初判断的情况完全一致,至于那个外卖信息,收外卖的人没有联系上,那个地址并没有住户。”

    “什么意思?”孟金良蹙眉。

    “就是订外卖的时候,不是可以手动输入地址嘛,不通过定位那种,”小吴掏出自己的手机演示着,“就这样,你看......所以我们到了那里,发现这个地址并不是住户,当晚也并没有可疑人员盘桓在那里。”

    “地址是假的?”孟金良有点儿思路了,摸着下巴冷笑了一声,“好啊,那只有一种可能了,凶手并不是为了杀某一个特定的人,他杀的是谁,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区别,他只是要确认有一个人,将会准时出现在他埋伏好的指定位置,然后他只要等着‘收割猎物’就好了......”

    小吴也是经过不少大案的,可孟队这番描述还是让他不禁打了个冷颤,“孟队,要不把风扇关了吧,我怎么突然有点儿冷啊。”

    “少废话,好好说!”孟金良‘嘶’了一声,瞪着他。

    小吴抖了抖,接着说:“商家也提供了那个订餐账号,系统里没有,是第一次在他家订餐,那个账号也是用非实名制手机卡注册的,餐费是话费付的,所以......线索又断了。”

    如果孟金良推测的不错,本案的死者只是一个被随机选择的“猎物”,那现场和订餐账号两方面都找不到可推进的突破口,案情到这里,也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小吴有些沮丧的念叨:“那地方晚上几乎没有人,也是个监控盲区,我们现在除了增派人手,向更外围扩散排查,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了,可是王学力那边还占着不少人手呢,视频的来源一直找不到,这压力......”

    孟金良的压力并不比小吴少,至少王学力那边还有一个纪展鹏在持续不断的施压结案,再加上刘科长的事情,他略微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但颓丧的负面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孟队自己率先垂范,在小吴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鼓励道:“坚持住,想想那些受害人,咱们要是卸了劲儿,打了退堂鼓,让他们还有什么指望?来,咱们再分析分析,如果线索上走不通,那犯罪动机呢?你觉得凶手拿着一颗心脏,能干嘛?”

隐形患者(二十一)

    刘茗臻面前摆着一个旧纸箱,里面都是弟弟为数不多的遗物,从小到大各个时间节点的纪念物,是刘家父母聊以凭吊的一点念想。

    留着,但又一直不敢直视,就那么被寄放在车库堆放杂物的最深角落,成了刘家三口人心里最深刻的一道伤痕。

    如今尽管伤口表面貌似结痂了,却仍然是谁也不愿意去触碰的。

    弟弟小时候就调皮,连耐心安静的坐上五分钟也不肯,看见书本就犯困,拿起铅笔就走神儿。

    刘茗臻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自己是学霸出身,大概一打眼,就能看出这个小儿子并不是个什么会学习的好材料,更何况长女资质出众,也算承继了门楣,所以对小儿子干脆采取了自由放养的态度。

    刘母的想法简单,儿子是个早产儿,在保温箱里睡足了四十天,小时候黄疸、肺炎、百日咳,啥毛病也没落下,再长大点,水痘、痄腮,样样齐活,那还能指望什么呢?为人母的心情,就盼着儿子一辈子健康平安也就算了。

    父母纵容的态度可以理解,长姐刘茗臻却对这个弟弟十分恨铁不成钢,小时候嫌弃他身子骨儿不结实,还暗自羡慕别的同学,能有个强壮的哥哥分外威风,每次弟弟伸着小手去抓她的衣摆,只要爸妈没看见,她必然会狠狠的拨开对方。

    等到再长大一些,也能理解点手足情深、血浓于水的意味了,但是性别不同,加上性格、爱好又是天壤之别,俩人之间实在说不出什么贴心话,久而久之,弟弟对她也是敬畏比亲近更多了。

    一直到弟弟猝死在车里,她才晦暗的回想起,从自己上大学,再到读研、读博,国内国外的折腾下来,自己和弟弟之间竟然有将近十年的回忆空白。

    她自负的奔赴着自己的前程理想,总以为天长日久不必耽于朝夕,可这样骤然的离别之殇,却让她慢下脚步,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也没能理顺心中的痛惜与遗憾。

    实在忍不住了,她才会妆容齐备的到弟弟的墓碑前,坐上一会儿。

    只是一如往昔,姐弟俩也只是相顾无言。

    纸盒里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有一个笔记本,是刘熠炀小学时候写周记的作业本。

    刘茗臻翻看了几页,没想到十篇里,倒有八篇,都是在艳羡她这个姐姐优秀,却又不爱待见自己的怨念。

    刘茗臻嘴角弯了弯,随即眼眶突然一酸,眼泪不受控制的就落了下来。

    她怕同事看见,赶忙起身往洗手间走去。

    她刚刚拐过走廊,孟金良就从另一侧走向技术科。

    敲了几下门,又见门没锁,孟金良便直接走进来。

    他只是想来问问那个剜心凶手的行为动机,是否有在心理学方面站得住脚的理论支撑。

    眼神随意的瞟过了桌面上的笔记本。

    孟金良好奇的翻开最前面的一页,看到泛黄的纸页上,歪歪曲曲的写着“三年二班,刘熠炀,周记作业”的一行字,心里一动,又拿在手里向后面翻了翻......在靠近尾页的位置,突然掉出一张纸条来。

    纸条上的字迹并没有比小学时候的长进多少,不过从笔力来看,已经是个成年人的力道了。

    纸条最左侧画着一个简笔的虎头图案,后头写着一行符号与数字交杂的小字,说不上来是做什么用途的。

    孟金良忽然放下手里的笔记本,皱眉回忆了一下,突然牢牢的攥着那张字条,快步跑了出去。

    这个特殊画法的虎头图案,他是隐隐有些印象的。

    当年他刚到市局,还跟在一个老刑警的屁股后面打杂,当时无意间看过那个老刑警家里案台上的资料,里面就有这个手绘的虎头......

    一间半地下室改建的台球厅里,此时还尚未完全营业,只有几个服务员在懒洋洋的打扫卫生。

    领头的一个染着一头绿毛,穿着花里胡哨的前卫帽衫,一张脸却蜡黄臃肿,尤其两个快耷拉到鼻翼处的大眼袋,让整个人的精气神儿生生被拖拽成了负数。

    他没动手,只是大幅度的翘着二郎腿,靠在一根长条木凳上萎靡不振的抽着烟。

    狭窄的楼梯口,有人正在往下走。

    绿毛眼睛一乜斜,生硬的喊道:“还没营业,等会儿再来!”

    不过对方却不为所动,依然稳健的一步步走了下来。

    受光线的阻碍,一开始绿毛还没看清楚对方的样子,待到看清时,赶忙站起身来,朝着那群年轻服务员呵斥道:“都给我出去,打扫底下那层去,没老子喊,谁也不许出来!”

    小服务员们打扫哪里还不一样,也没人言声,懒懒散散的拖着工具,往下层走去。

    诺大的空间,顷刻间就静下来了。

    孟金良这才走下来,坐到绿毛旁边的凳子上,自己掏出一根烟点上,侧头看了过来,“以前还是小绿毛,现在已经是老绿毛了,你倒是一直对这个颜色情有独钟啊。”

    绿毛抬手抓了一下头发,僵硬的咧了咧嘴,却没有笑出来,“要想生活过得去,总得头上带点绿......不是,我说孟警官,你怎么找这儿来了?你......这、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

    孟金良拿出烟盒朝对方示意了一下,“你也说了,这都多少年了,突然就想你了,来看看你。”

    绿毛接过新烟,又不敢抽,别别扭扭的挂在了耳朵上,一脸的苦相,“你还是别想我了,我都恨不得你们市局的人,都当我死了最好,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最好,最好。”

    孟金良眯眼打量了他一会儿,也不跟他套辞了,将那张纸条拿出来,手指压着后面的字符,只把前面的一个虎头露了出来。

    绿毛瞄了一眼,一个猛子就窜了起来,趴在楼梯口往上下都看了看,才气急败坏的回来,弯下腰小声说:“你要干什么?”

    孟金良拍拍他的肩膀,又把他拽回到凳子上,小声说:“你当年是我师傅的线人,给他提供了那么多线报,破获了那么多案子,要是只说为钱,我是不相信的。”

    “孟警官,你就别给我打什么感情牌了,”绿毛被提起往昔,多少还是有些唏嘘,“我是敬重老警官人品,我老娘要没有......唉,不提这些了,可谁想到老警官突然出了意外,不过幸好没人知道我做线人的事,否则连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孟金良的师傅,当年是如何破案的,孟金良彼时尚且青涩,并不是十分清楚其中的玄机,可是师傅的死,他却是记忆深刻的。

    雨夜,自家屋子里,热水器漏电,就那么被电死在了浴缸里。

    提起这个,两人都有些沉默。

    “你的意思是,我师傅当初的死,并不是因为意外?”孟金良隐隐感到对方未尽的言下之意。

    绿毛连忙挥手,“你别挖坑埋我,我什么意思?我没有意思!”

    孟金良时隔这么久登门,原本也并不是为了难为他,而是有求于他,见对方态度疏离而坚决,也不好再深究,只说:“我今天没别的,只是想来找你问问,”他手指在虎头上点了点,“这里面有没有人认识一个叫刘熠炀的,能不能和我见见?我就想了解点他生前的情况,别的什么额外的意思都没有。”

    “生前?又是一个死了的?”绿毛不情愿的站起身,“孟警官,你就别难为我了,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到了如今还是光棍汉一条,吃了上顿没下顿,都惨成这样了,还不能放我一条生路吗?”他弓着背,朝楼梯处一指,“你慢走!”

    孟金良无法,只好站起身来,经过绿毛身边的时候,将一沓钞票塞进他的口袋里,敛着眼睛说:“什么时候真想吃了上顿有下顿,再来找我吧,我起码能让你好好吃上三年的饭。”

    “等等!”眼看着孟金良已经走到楼梯口了,绿毛捂着口袋里的钱,狐疑的又叫住了对方,“支队现在预算这么充裕了?”

    孟金良勾起嘴唇笑了一下,转过头说:“是我个人的预算,也是我个人的事情。”

    这......围绕私人恩怨,那在江湖上倒不至于犯太大的忌讳,绿毛愈发迟疑起来,半天憋出一句话,“给现钱吗?”

    孟金良点点头,“不连号现金,另外那个人,我给一样的价码。”

    “那......”绿毛眼睛眯了一下,狠狠的咬住了嘴唇,来回来去的踱步,突然转身往里面走,“那你别走,要是开车来的,就在车里等一会儿,行不行的,我一会儿就给你个准信儿!”

    孟金良不再逗留,转身走出了地下室,坐回了车里。

    等了一个多小时,车窗突然被敲了敲。

    绿毛拽开车门,探头说:“我只负责联系人啊,里面的事情一点不知道,你也知道,有时候知道的越多,离鬼门关就越近,所以一会儿那人说什么,说的是真是假,我可全都不负责任的。”说着,递了张纸巾过去,上面有一个潦草的手写地址。

    孟金良冲他点点头,按照纸巾上的信息,将车开到一个街区之外,一个半荒废的体育场的地下停车库里,不多时,一个戴着棒球帽和口罩的男人,弓腰缩背的从后门上了他的车。

    花园街派出所。

    秦欢乐刚出了警回来。

    天气热起来,在外面奔波的劳苦就像落了潮之后的蚌壳,藏都藏不住。

    他皮肤目测着又黑了一个度,老远一瞅,更像个电线杆子了。

    茶缸子里还有黑枸杞泡的半杯水,他一扬脖,连汤带料的全都喝了。

    电话突然响了,他接起来还没挨近耳朵,就听里面孟金良的声音传来,“老秦,你到市局门外等我,不用进去,就在门外,我要和你说点事情!”

    “什么事情啊,这么急吗?”秦欢乐一愣,“可我没和所里打招呼,这人手估计调配不开啊,你在哪儿呢?要不你上我们所里来说?”

    孟金良声音更低沉了,“我现在正要去个地方,确认一件事情,你先别问了,也许几个案子,都快要水落石出了!你去市局外面等我,见面详聊!”

    秦欢乐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寥寥几语,云里雾里的,秦欢乐将孟金良的话反复想了想,心头突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长腿一迈就朝外面跑去。

    一出门撞上了潘树,他自己一个踉跄,还不忘先扶住了秦欢乐,诧异道:“这是出什么事了?有任务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是,潘哥,是市局那边有急事,”秦欢乐焦躁的舔了舔嘴唇,“你帮我请个假吧,我来不及了,得赶快过去!”

    “行行,有我呢,你快去吧,诶,诶,慢点儿,看着点儿路!”

    秦欢乐招了一辆出租车,火急火燎的奔到市局门口。

    依照老孟说的,也不敢进去,只在街对面远远的一颗粗壮的杨树后头蹲着,不时探头探脑的观望一下市局大门口的情形。

    可这一等,就是三个多钟头过去了。

    从烈日当空,到日薄西山。

    期间无数次给孟金良打电话,都是转接语音信箱......

    秦欢乐越来越焦躁,实在等不及了,捶打着发麻的腿站起来,突然发现市局院子里一阵骚动,涌出的人群里不仅有支队的一众人,居然还有肖局。

    他小腿忽然就有点儿转筋,脑袋忽悠了一下子,勉强扶助了身旁的树干站稳,哆嗦着手给龚蓓蕾拨了一个电话。

    龚蓓蕾倒是没闹脾气,痛快的就接了起来。

    可是下一秒,他就见龚蓓蕾偏离了人群,背身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老秦,你在哪儿啊,老秦!”

    “怎、怎么了?”秦欢乐连问话的声音都透着虚。

    龚蓓蕾已经蹲了下来,眼睛埋在臂肘里,“孟队开车,从高架桥冲破围栏摔了下去,恐怕......恐怕要不行了。”

    秦欢乐一股血气冲上了脑门儿,也顾不得别的了,拔腿就往市局门口跑。

    迎头撞上肖局的车正要出院子,司机一个刹车停住了车。

    车里的肖局看着趴在自己车头的傻小子,叹了一口气,按下车窗冲着秦欢乐喊:“要一起去医院,就赶快上后边找人搭个车,趴我车前面当车标呢?”

    龚蓓蕾已经抽抽嗒嗒的跑过来,扯着秦欢乐的袖子,上了自己的车。

隐形患者(二十二)

    孟金良的车,在出事前的最后几个小时里,行驶轨迹十分诡异。

    他几乎是有意的绕过了所有市政监控范围,溶入进波涛汹涌的细密巷道、城郊、无人烟的荒废厂区,兜兜转转的绕着整个延平转圈,寥寥几次被监控捕捉到的画面里,也几乎可以肯定,他的车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他去了哪儿?他要干什么?

    他最后呼出的电话,是给秦欢乐的,两个人说了什么,只有秦欢乐的一己之言,可信度尚且存疑。

    但别人对他的信任度,并不是他目前最关切的问题。

    他只对询问的人员说,孟金良电话约他在市局门前见面,至于后面的话,都被他暂时隐去了。

    情态过于复杂,他现在弄不清楚“不要进局里”这句话,言下之意,到底是在提防谁。

    可无论如何,有一点却是可以肯定的,老孟一定是知道了什么重要信息,还让对方不惜痛下杀手的信息!

    市人民医院里的手术室门前,团团挤满了支队的人,局里领导也大部分都来了,人人脸上都带着凝重。

    孟金良的好人缘,在这个时候显现无疑。

    秦欢乐贴着墙根儿站着,太核心的位置,他挤不进去,也不想掺合,他只想默默的在这里祈祷......假使祈祷有用的话,他希望孟金良还能继续活成“别人家的孩子”,用那完美无缺的优越感秀他一脸!

    他想要一个全须全尾的老孟......

    手术室的显示灯灭了,门推开,走出一个纤瘦的老年医生,是肖局动用个人关系,请来的外科专家。

    “怎么样?”肖局这时候不像个局长,更像个家长了,看着旁边孟金良父母那悲痛的神情,还有支队那群小年轻们惶惑无措的样子,只能一马当先的冲在了前头。

    被这么多“制服”围在中间,受着无数双“高射灯”的洗礼,老专家也有些压力,只能有选择性的把视线落点放在肖局身上,惋惜的说:“患者全身多处骨折,软组织挫伤,肋骨断裂还刺伤了肺和脾,出血有些严重,不过目前已经控制住了。”

    外伤再严重,总归可以靠时间来痊愈,孟金良的父母相互搀扶着,多少缓出了一口气。

    可肖局看出了对方的欲言又止,手拉住对方的胳膊,低声问:“要是不方便,还是让家属暂时回避一下?你单独和我讲?”

    “不用了肖局,”孟父出言否定了这个提议,“大夫,你就直说吧,不管多严重,我们都能坚持住,肖局,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可从金良他从事这份工作开始,我们就有这份心理准备了,只是希望能够完全的知情,也好、也好......”

    孟父身高和孟金良差不多,论身材,似乎还更魁梧一些,可几句话说不完,眼神虽然还坚毅,语气却已经哽咽变调了。

    这悲痛的气氛瞬间弥漫开来,不少女同事都被感染,跟着啜泣起来。

    只是有肖局在,别人也不敢外露。

    孟母颤颤巍巍的拉住专家的袖子,泪眼婆娑的问:“我儿子,他到底怎么样了?是活不成了吗?”

    专家叹了一口气,“我们尽力了......”

    这话一出,孟母就腿软的坐在了地上。

    “患者头部受伤严重,伴随颅内出血,几次命悬一线啊,可他求生的意志非常顽强,”专家被迫无奈,只好再次转向理智冷静一些的肖局说,“我只能说眼下他的生命体征算是暂时平稳了,但还要看能不能坚持过七天的危险期,不过,即便度过了危险期,恐怕也很难清醒过来了。”

    不知道哪个女同事没忍住,一声啼哭骤然响起。

    秦欢乐像后脑勺挨了一闷棍,伸手紧紧的抓着胸口衣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呼吸顺畅一些。

    龚蓓蕾直接又蹲了下去,抱着头哭出了声音。

    小吴一拳狠狠的砸在了墙壁上......

    命运又再次玩起了猝不及防的伎俩。

    可只要不是绝境,就一定还有希望。

    秦欢乐不服这个结果,在短暂的情感冲击之后,率先清明了过来,假使老孟的事故真有什么蹊跷之处,他秦欢乐别的不成,替老孟报仇雪恨绝对义不容辞!

    孟金良被从手术室推出来,直接推进了加护病房。

    手上还有工作的,被肖局安抚的劝回局里去了。

    孟家父母也去补办相关的治疗手续了。

    秦欢乐趴在玻璃墙上向加护病房里面看了看,昔日俊朗到带一丝油腻感的老孟,此刻却满脸灰白虚弱,周身插满了各种连接仪器的管子。

    电话响起来,秦欢乐没看就放在了耳边。

    “你还好吗?”电话那边颜司承问。

    这声音春风化雨,让秦欢乐犹如在惨烈苍茫的寂寥沙场之上,蓦然找到了一丝慰藉。

    “你知道了?”

    颜司承“嗯”了一声,“看到新闻了,我猜你应该也守在那里......你还好吗?我知道你们是同学,还是朋友。”

    “还好,我相信老孟的揍性,从年轻的时候就不服输,事事都要做到最好,现在弄了个这么又挫又憋屈的受伤方式,心里肯定不服气,所以一定会好起来的。”他顿了顿,“你是只为安慰我,还是有什么事情找我吗?”

    颜司承听出了他话里几分故作坚强的情绪,稍微等他平息了一些,才说:“现在大家的视线都被吸引开了,我是觉得,不如趁这个时间,把魏岚的魂魄送走,你觉得呢?”

    秦欢乐没想到是这件事,而且这件事严格说起来,还是他拜托颜老师办的事。

    “也好,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尽管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可世界仍在运转,生活仍在继续,那么多脚踏实地的工作,总要等人一步步去厘清头绪。

    他又转头看了看老孟,闷着头,向医院外面走。

    刚转出走廊,就看见龚蓓蕾期期艾艾的走过来,看见他眼圈一红,低着头说:“我刚送孟队的妈妈上车,回去休息了,加护病房也不让陪床,在这里也是干熬着......”

    “好。”秦欢乐拍了拍龚蓓蕾的肩膀,与她擦身向外走。

    “老秦!”龚蓓蕾却在身后叫住他。

    秦欢乐转过身看她,不知道她还要说什么。

    “老秦,”龚蓓蕾一双大眼睛又红又肿的看向他,“你当初,为什么管我叫花骨朵儿?”

    这外号从龚蓓蕾到提前取证科报道那天开始,就一直跟着她了。

    秦欢乐蹙了下眉,没想通对方突然问这话有什么深意,平白的回答:“你说你叫龚蓓蕾,大保健问你是哪个蓓哪个蕾,我听完说,这不就是祖国的花骨朵儿嘛,怎么了?”

    龚蓓蕾眼里又有了泪光,却执拗的望向秦欢乐,“从那以后,你都没有好好叫过我的名字,你是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听吗?”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出了老孟的事,大家心里都焦躁,情绪也不好,何况还有颜老师在等着他办正事呢。

    秦欢乐只觉得龚蓓蕾最近无理取闹的劲头愈演愈烈,黑着脸摆了一下手,转头就走,“别没事闲得跟我磨牙玩儿了,有这功夫回去查案子找证据去,老孟都这样了,也不知道你是没心啊还是少肝啊。”

    龚蓓蕾上前几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强迫他与自己直视。

    “就是因为突然出了孟队的事,我才觉得、我才觉得世事无常,有些话,我有些话......”她鼓足了勇气问,“老秦,你是一直都不明白,还是和我装傻?”

    “你说那天你哭了,我没哄你的事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可真行!”秦欢乐狗脾气上来了,一挥手打开她的牵扯,掌心在她头顶使劲揉搓了一下,“行,为了防止世事无常,我得把这句道歉补给你,对不起了,我的亲妹妹!别闹了啊,哥哥真有事儿呢!”

    他说完急匆匆的走了。

    龚蓓蕾眼神却越来越暗淡,最后连那点余烬上的火星儿也熄灭了。

    她在等候区的长凳上坐下来,脑子里全是那些年在提前取证科里,几个人没心没肺的欢愉时光,那些时光要是装裱成书,得有多厚啊......她想过一篇儿,撕掉一篇儿,像是在和虚无中自己一场飞蛾扑火似的全清投入,做最后的道别。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龚蓓蕾带着一脸干涸的泪痕,从医院走出来,刚把制服的领子竖起来想冲进雨幕里,就在门口看见了撑伞的苏然。

    “你、你怎么来了?”她带着几分愕然。

    苏然扶着眼镜框笑了一下,镜片上都是细密的水珠,发梢也湿了,不知道在这里已经站了多久,“我在店里看到你们出来,问了问是来医院了,我知道你没带伞,所以......”

    “你怎么不进去找我啊,给我打电话也行啊,”龚蓓蕾一愣,“而且你都看见我了,不知道我是开车出来的吗?”

    苏然腼腆的笑了一下,“进去被你同事看见,会对你影响不好吧?再说我也不想打扰你......我看到你的车停在院子里,要取车也还得有几十米的距离会淋雨,我在这儿等你,刚刚好的。”

    龚蓓蕾眼睛一酸,觉得此刻自己看苏然,是不是也和别人看自己一样可怜,只是苏然比她更幸运一些,至少苏然的这份心情,她是能读懂的。

    她走进苏然的伞下,看对方悄悄倾斜了伞盖,却让出自己大半的肩头淋着雨。

    “苏然......”龚蓓蕾一扭身直接抱住了苏然的脖子。

    苏然身体僵硬了一下,手臂抬起来,试了试要回抱对方的腰,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龚蓓蕾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别......你别这么快做决定,我不想你这样做是因为同情我,或是可怜我。”

    龚蓓蕾看着他,却愈发认定了自己的想法。

    同样的雨幕下,秦欢乐从出租车里下来,头顶便撑起了一把伞。

    颜司承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的情绪,见雨势大起来,干脆揽着他的肩膀,将他尽量箍进伞盖下面,静默无声的向楼里面走。

    平心而论,秦欢乐最喜欢这样的时刻:情绪不佳,有人陪伴,却毫不呱噪。

    电梯里,他有心想问一问颜司承怎么大早上自己就先走了,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如果问了这句,那后头就还会忍不住有无数的问题在排队等着,对方既然三缄其口,他也不想强迫。

    电梯门一开,走廊里的声控灯闪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哪一户?”颜司承问。

    秦欢乐向走廊尽头一扬下巴,“就是左边......”

    他视线随着话语,忽然怔忡的定在了走廊的墙壁上。

    目之所及,四围墙壁之上,都附着着灼灼黑气涌动般的纹理,宛如有生命的藤蔓,隐然间还在不住生长着,宛若将这条幽深的走廊,缠裹密布成了通向幽冥的入口。

    秦欢乐悚然一惊,不过撂了几天,魏岚家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了?

    他下意识的向前迈了半步,挡在了颜司承前面,谨慎的向前探行。

    一切的源头,仍然是魏岚家。

    越靠近这里,墙壁上的黑气越翻涌浓郁。

    秦欢乐弯腰去开锁......附着在上面的黑气与手部皮肤相接触,微微有些灼烧的触感。

    房门一开,一股浓黑扑面而来,在空中荡起一个浪头,又化散进了空气中。

    魏岚家里几乎成了一个黑黢黢的气洞,盘根错节的黑色藤蔓盘踞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有些聚结粗大的交汇处,甚至已经隐隐结出了似是而非的脸孔形状,被开门惊扰,正狰狞的朝着他们使力。

    “这、这什么玩意儿啊?”秦欢乐紧紧抓着颜司承的胳膊,不让他从自己的背后出来。

    “我们来得晚了些,”颜司承轻声说,“没想到她的戾气已经这样旺盛了。”

    “这也不怪你,”秦欢乐侧了下头,“要不是你今天提醒我,我恐怕还想着等到结案的时候再说呢,但是这样,咱们还能带走她吗?”

    秦欢乐小心的向卫生间走去,在门口按了一下灯。

    光亮一撒下来,房间里居然又恢复了最原始的模样,仿佛刚刚入眼的一切诡秘景象,都是幻觉。

    对这样的事,秦欢乐略略也有些心得了,他抬手又关掉了灯。

    果然等视线重新适应了晦暗的室内,那些戾气才再次显现了出来。

    洗衣机滚筒里,魏岚的魂魄已经从四肢百骸向外蔓延生发成了一具扭曲的树桩,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胃中翻腾作呕。

    “她这人活着的时候,就是戾气太盛,又是被活活吓死的,所以有了今天的样子,也并不意外,但短短时间繁盛成这样的,我也是第一次见。”颜司承在秦欢乐身后低声解释着。

    “那你还有办法吗?带她走应该有难度吧?”秦欢乐试探的用手指触碰了一下洗衣机边缘的黑色,“嘶”的一声,指尖立即冒起一片黑色烟雾,不过也让他确定了这东西确实不是实体,没点儿特殊的方法,恐怕真的难以移走,“对了,我看到这东西已经延伸到了楼道里,那会不会影响其他的住户?”

    “当然会,”昏暗的客厅里,应声走过一个人来,“戾气会开花结果,最终让这一楼的住户,都死于非命。”

    秦欢乐一听见这个声音,真是霎那间头皮都跟着炸了起来。

    听不出谁,也不会听不出这人啊。

    假史鸣。

隐形患者(二十三)

    秦欢乐从狭窄的卫生间里走出来,死死盯着那张方脸。

    颜司承也从后面无声的跟了出来。

    三人之间保持着几米的距离,相对而立。

    只是比起秦欢乐的全副戒备,方脸的姿态更加闲适放松,似乎还带着一丝成竹在胸的坦然。

    “你出现的时机,总是这么刚刚好啊,你以前是不是在农场干过,还是专门负责摘桃子的?”秦欢乐冷着脸,讥讽的语气明显。

    他没敢轻举妄动。

    因为几次的交手之下,他已经可以确定,以自己的能力,并不能至对方于死地。

    换个说法,对方似乎也并不在乎生死。

    又或者说,对方身上,已经完全超脱了生死的概念。

    没有威胁在手,又无法一招毙命,秦欢乐不得不更加谨慎的选择试探与观望。

    “我不是刚好出现,”假史鸣好笑道,“我已经在这里等你好几天了。”

    “等我?”秦欢乐不解的望过去,等自己干什么?

    假史鸣胸腔震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的说:“难道不是你约我来的?我还以为,这已经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了呢。”

    “你出门之前忘吃药了吧!”秦欢乐眯眼睨着他,“谁给你的自信让你有这个幻觉?我要想约你,直接约你去市监狱好不好呢,话说回来,咱们要不然就真在市监狱攒个局吧,把你背后的老板也叫上,喝茶喝酒都随意啊。”

    这话说得离题千里没了边儿,假史鸣挑了一下眼角,将视线转向了颜司承,无声的询问。

    颜司承冷冷的看着他,“不妨来谈个交易。”

    假史鸣的表情和缓下来,“你说。”

    “颜老师!”秦欢乐忍不住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颜司承眼睛却只锁死在了假史鸣的身上,目光幽深,“你这几天,不是为了等我们,更是为了在等着看这株戾气能生长到什么程度,有多大的利用价值吧?”

    假史鸣不置可否,“所以呢?”

    “所以你带走她,我不阻拦,但我要宋子娴!”

    秦欢乐心头一动,案子朝着颜司承看过去。

    假史鸣想了想,“这我不知道,换一个。”

    颜司承表情不变,“纪展鹏的底细。”

    假史鸣的表情却添了几分莫测隐晦,“难怪你们两个人总在一起,原来都是喜欢兜圈子的人,实话实说多好,你想要的只是那一个答案。”

    秦欢乐似懂非懂的看着对峙的两人,总觉得这两个人出口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只是连成了你来我往的对话,却直让人云里雾里。

    “可惜这个我也不知道,”假史鸣接着说,“我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呵,也没兴趣知道,这样难道不好吗?”他说着,又看向秦欢乐,“你知道魏岚被带走的下场吗?他说我可以带走这团戾气,你就默不作声了?总觉得这不是你的性格啊。”

    “废话怎么那么多!”秦欢乐鄙夷的看着他,“挑拨离间你也不是很在行,你说我面前一共就你们两个人,我不相信他,难道要相信你吗?当我的智商被你传染了呢!”

    假史鸣仰头笑了起来,“我不是说你必须相信我,我只是劝你,可以谁都不要相信。”

    现在魏岚的魂魄浑浑噩噩,已经成为无法逆转的蓬勃戾气。

    这确实是秦欢乐有些追悔莫及的。

    所以眼下其实有些成了“苏菲的抉择”:先让假史鸣带走戾气,保住这一栋楼的人不受影响,可带走之后,又会被幕后之人如何利用,是否会造成更恶劣的影响,却犹未可知。

    一个明朗的当下,与一个不可预知的未来,秦欢乐其实别无选择了。

    他殷切的看向颜司承,低声问:“你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吧?”

    颜司承轻轻摇了下头。

    那就多说无益了,秦欢乐向旁边让出一步,看向假史鸣。

    方脸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走向卫生间,利落的跪在滚筒前,张开嘴,下一秒居然开始直接啃食起魏岚的魂魄来。

    墙上藤蔓结出的脸孔们开始发出阵阵惨叫,整个房间的戾气都骤然颤动了起来。

    条条触角从门外极速的斑驳断裂,缩向卫生间的方向。

    滚筒里的黑气喷溅横撒,若颜色换成红色,便是一副血肉横飞的场面。

    秦欢乐又被这景象惊呆了,诡异的画面一次次打破他的常识底线,他将两个拳头攥的死紧,一阵阵觉得眼前正在上演的,与生啖活人并无差异。

    这惊悚的心理体验无限拉长了时间的维度,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假史鸣的面前终于只剩下些微“残渣”。

    他背后开始不住的外溢着黑气,不难看出,他这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做载体,将戾气转移走。

    房间里终于彻底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

    假史鸣像从腹腔里传出了几声暗哑的轰鸣,随即一转头,竟然已经全身乌黑。

    他猝然跳起身,两步奔出卫生间,在空中一扑,直接将颜司承冲倒在地,呲着一口阴森的牙齿,就朝着颜司承的脸上撕咬而来。

    颜司承脸色一变,赶忙两手擎着他的脖子向上推远。

    秦欢乐来不及思考,已经冲上前去,用肘弯勒在对方的颈下,向外拖拽。

    可假史鸣双眼黝黑,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只靠着本能,向颜司承撕咬而来。

    这情势急转直下,秦欢乐心里也是忍不住问候了对方十八代祖宗。

    三个人互相扭打纠缠,滚到阳台边缘,颜司承看准时机,一个翻滚,两脚向上一蹬,将假史鸣直接从半封闭的阳台踹了出去。

    秦欢乐粗喘着跑了一步,趴在阳台上向下看,就见那落地的一摊人泥,四肢扭曲成匪夷所思的形状,完全没有了生气儿。

    秦欢乐一把拉起地上的颜司承,“没事吧?”

    也不用颜司承回答,得到肉眼可见的答案,秦欢乐便飞快的跑出房门,来不及等电梯,直接顺着楼梯奔了出去。

    然而等他跑到单元楼下,假史鸣坠落的那个位置,却只剩下了一个被砸压过的痕迹。

    假史鸣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来,又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秦欢乐衣襟歪斜,满脸尘汗,用力将脚边一个塑料瓶踢飞出去,也撒不出心里的憋屈。

    身后颜司承已经跟了出来。

    秦欢乐侧头看看他,“是你约他来的?”

    颜司承眼睛眯了一下,回看着秦欢乐,没说话。

    秦欢乐语调不变,“他为什么只扑你不扑我?”

    颜司承神色不变。

    秦欢乐眼神更加锐利了一些,“你们都在期待我的变化和反应,可我什么他妈的特异功能都没有,让你们都失望了吧?”

    颜司承抿着嘴唇,冷冷的转回头,直接向小区外走去。

    秦欢乐静默了半晌,突然向脚边唾了一口,抬手整了整衣领,两手搓了一把脸,重新漾起一点笑意,才小跑着追上了对方,一把揽住了颜老师的肩头,“你瞧瞧,伞也没了,可别着凉生了病,来,我用手给你挡着。”

    颜司承推开他的手,“他或许不知道宋子娴的下落,但有了第一个回答做参照,我确定他第二个答案是假的,他不仅知道纪展鹏,而且他们之间一定有关系。”

    秦欢乐眼神闪了闪,却只是涎皮赖脸的继续抬手挡在了颜司承额头前,“别着凉。”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市局都弥漫着一片抑郁低沉的情绪。

    真正感觉天塌了的是支队,诺大的办公大厅一时间成了无主之城,除了悲愤,更多的是一片前路未明的人心惶惶。

    而支队之外的其他部门,但凡脑子正常些的,谁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表演什么“欢天喜地”,更何况在兔死狐悲这一点上,大家还是很有共情能力的。

    虽说如今不幸中的万幸,是孟金良已经确定度过了危险期,转出了加护病房,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孟金良这种深度昏迷的情况,一时半刻能醒过来,只怕也只能寄托于不切实际的奇迹了。

    同理国不可一日无君,队里的工作不能没人主持。

    若说孟金良只是伤了胳膊腿儿的需要将养,肖局自己也就把这份工作挑起来了。

    可依照目前这个情况,他来暂时主持支队,已经不是长远之计了。

    几相权衡之下,纪展鹏又被委派回来,直到局里重新物色出可继任的队长人选。

    纪展鹏到岗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魏岚、王学力案结了案。

    按照他的说法,孟金良做事认真是好的,就是手法总是太拖拉,延平这么大一座城市,几百万的人口,市局毕竟资源有限,就更要懂得合理调配,要集中力量攻坚要案,不要总是被细枝末节无端牵扯精力。

    从该案中撤回的人手,一半去追查孟金良出事前的情况,一半去跟进北直街桥洞剜心案,客观来看,确实是最符合当下情况的安排。

    所以在纪展鹏阔别多年后的空降接管之下,队里倒也没有出现水土不服,很快重新恢复了井然秩序。

    就是领导风格差异巨大。

    目前支队里连聊天玩笑的声音也没有了,彼此交流工作都是尽量压低了声音。

    龚蓓蕾垂头丧气的在走廊里走,手里握着手机,不时看上一眼,神情更加郁郁。

    往走廊转角一转,没留神和正往这边转的刘茗臻迎面撞在了一起。

    刘科长手里的文件夹跌在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纸张。

    龚蓓蕾吓了一跳,赶忙蹲身帮她捡拾。

    刘茗臻整理好了文件夹,也没不高兴,只是拍了拍龚蓓蕾的肩膀,给了个安抚的眼神,便走了。

    龚蓓蕾张嘴想说话,想了想,干脆直接跟了上去。

    技术科的办公室门虚掩着。

    龚蓓蕾看见刘茗臻前脚走进去,后脚就象征性的敲了两下门,也蹭了进去。

    “刘科长!”

    刘茗臻一回头看见她,还当她是来道歉的,诧异道:“怎么了?这么点儿小事还想呢?”

    龚蓓蕾在心里敬畏刘茗臻,平日里开玩笑的时候也少,只剩两人相处时更是平添了一份拘谨,两根手指头缠在一起,嗫嚅着问:“孟队住院这么长时间,我留心看了,局里的人都去过了,惟独你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刘茗臻背身倒水的动作一顿,敛着眼睛说:“既然都去了,也不差我一个。”

    “为什么呀?”龚蓓蕾声音略微有点儿急躁,“孟队以前说让我别做长舌妇,其实我心里知道,自己这点轻重还是分得清的,哪个同事的八卦什么的,只要没官宣的,我一句都没议论过,可......可孟队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他对你......他都这样了,你就不能去看看他?我猜他一定在盼着你能去看看他的!”

    刘茗臻面色清淡的转回身,把水杯递给龚蓓蕾,拉着她坐了下来,自己想了想,不禁苦笑了一下,“小龚,你年纪还小,有些事情还不太懂,孟队他,应该也并不希望我去看他。”

    “怎么可能?”龚蓓蕾拔高了调门儿,“这我真心不懂了,有什么不能明明白白的说出来,非得蛇蛇蝎蝎的让人抓心挠肝、牵肠挂肚的,折磨人就那么好玩儿吗?”

    “你怎么了小龚,你是有什么心事吧?”刘茗臻开始发觉出龚蓓蕾的情绪异常了,这个印象中总是笑容明媚、大大咧咧的姑娘,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患得患失、敏感脆弱起来了。

    龚蓓蕾也实在是憋的没地方说了,何况刘科长的人品还是很值得信赖的,什么话到了她这里,至少不会有外泄的风险。

    她垂着头,抽抽嗒嗒的说:“刘科长,我、我恋爱了。”

    刘茗臻还当是什么事,抽了张纸巾递过去,“那哭什么,是好事啊。”

    龚蓓蕾撇着嘴瞄了一眼对方,“你都不好奇是谁吗?”

    刘茗臻勾了下嘴角,“厉宝剑店里那个服务员吧。”

    龚蓓蕾眼睛整个立了起来。

    刘茗臻无奈的摇摇头,“天天给你送花,隔着马路看你们又招手又挤眉弄眼的,还能不知道吗?”

    “那、那你都不吃惊吗?毕竟苏然他、他是......”龚蓓蕾越说越没底气。

    “这事你和秦欢乐说过吗?”刘茗臻问。

    龚蓓蕾脸上更晦暗了,“他什么时候关心过我的事儿?他天天忙着拯救世界呢!谁家的猫上树了下不来,在他眼里都比我重要。”

    感情的事情是最说不清楚的,刘茗臻自己尚且身在迷局之中,就不大愿意多事给别人当什么情感导师。

    她不多评价,只是又安慰的说了句:“既然谈恋爱了,就好好相处吧,这样对两个人都负责任。”

    “可他为什么这么对我啊!”龚蓓蕾一提起这个来,眼泪又不要钱的往外冒。

    刘茗臻暗自叹了口气,只好勉强道:“你要是信任我,可以对我说说,也算一种发泄吧。”

    像是正等着这句话,龚蓓蕾立刻如滔滔江水一般,将两人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的种种,一桩桩一件件的对刘茗臻历数了一个遍。

    “他一开始对我那么好,好得我都觉得自己何德何能,刘科长,他是真的懂我,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感动的我想哭,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在感情方面,他那么纯粹,那么炽烈,那么专注,我都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他的这份喜欢!”她拿出手机,翻到信息页面,向上滑动着递给刘茗臻看。

    “刘科长,可就在我已经习惯了他的各种问候、关心、照顾、体贴、随叫随到之后,他突然就变了!你看,从昨天开始,我无论和他说什么,他隔好半天才打一个字回我,什么‘嗯’,‘哦’,‘知道了’,冷淡的厉害......刘科长,是不是他也觉得,我配不上他的喜欢?可是如果他都放弃我了,我该怎么办?这个世界上,一定再没有人喜欢我了吧!”

    刘茗臻边听她的诉苦,边翻看着两人之间的聊天记录,表情越来越严肃起来。

    她认真的看向龚蓓蕾,迫使对方也认真的看向自己,才一字一句的问:“小龚,我问你个问题,你不用回答我,但要仔细想想,我为什么这么问。”

    龚蓓蕾有几分被对方的眼神震慑到了,哭声也低了下去,抹了把眼泪,正色的点了点头。

    刘茗臻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了一下,“小龚,你听说过pua吗?”

隐形患者(二十四)

    龚蓓蕾自恋,喜欢打扮,私服追着潮流走,美妆十八般器械样样齐备。

    不工作的时候喜欢啃着鸭脖子追偶像剧,床头贴着爱豆海报,家族群里天天上传自己带着深度美颜的自拍。

    她相信公主最终会找到自己的王子。

    她相信一切真善美的存在,对工作不遗余力,对朋友两肋插刀。

    她从不吝于用最柔软的内心去共情这世界上所有的弱势群体,并给予他们力所能及的帮助。

    然而,她的职业,是一名刑警。

    在刘茗臻的帮助下,她看到了五年前苏然被定罪时的案卷,以及当时作为主要定罪依据的录像。

    那是一个寻常的晚上,一栋六层居民楼的顶层。

    率先进入画框的,是还在读大学的苏然。

    他手里抱着一捆烤串,以及相应的调料——烧烤架是楼内共用的,早已经支好了。

    夏夜漫长闷热,不时就会有楼里居民叫上三五好友,到楼顶来烧烤打发时光。

    苏然在烧烤架边上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就坐在了一旁的马扎上,静静地,无声无息。

    因为楼顶的人气很高,常用人员出没,楼长出于安全考量,便在最边缘安装了一排围挡栏杆。

    烧烤架正后方的栏杆处,当天正挂着一块“松动修缮中,请勿靠近”的手写纸壳警示牌。

    静默的忽然苏然站起身来,凑上前去摘下那块牌子细看,随后楼梯口又走出来两个男人,年长的一个是苏然的舅舅,另一个是苏然的表弟,也许他们说了什么话,惊扰到了专心致志的苏然,他身体一惊,手中的牌子就顺着楼顶掉了下去。

    接下来舅舅开始忙活着生火、烤串,表弟年纪与苏然相差无几,看起来性子十分活泼,边在一旁不时耍宝逗趣做着夸张的动作,又总是故意去撩拨苏然,还将手指蘸了辣椒酱,恶作剧的去抹苏然的脸。

    苏然躲避不及,干脆站起来和他追打,互相打闹中,苏然猛的一推,好巧不巧的将表弟推到了松动的栏杆上,栏杆一侧断裂,垮了出去,表弟跟着一个踉跄,后仰着身体掉了下去,只有一只手堪堪抓住了栏杆悬空飘出去的一端。

    苏然愣了一下,一下就瘫坐在了地上。

    发现危险的舅舅已经冲了上去,趴在房檐边,尽力探身去够儿子的胳膊,又试图拉起还与房檐连接的那半边栏杆,可折腾了半天却只是徒劳。

    舅舅神情和动作,都看得出十分焦急,回头大声的冲着苏然喊起来,不知道是让他上前帮忙还是去外面喊人来。

    苏然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却只是慌张的一直绕在舅舅的身后打转。

    舅舅还在他靠得最近的时候,回身用力推了他一把,似乎示意他去喊人,可他依然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站着没动。

    栏杆经不起这样的拉拽,勉强连接的地方也松动开,彻底的坠了下去。

    舅舅手急的拉住了一头,可他自己周围光秃秃的并没有可以借力的抓手,成年儿子和铁栅栏的重量叠加在一起,与惯性共同作用,很快将他的大半边身子也带了出去。

    苏然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需要做什么了,他慌张的去拉舅舅的手,但不知道怎么脱了扣,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舅舅和表弟一起跌向下楼下。

    苏然慌忙站起身,转身向楼梯口跑去,可没跑两步,突然脚下一软,后仰着晕了过去,一直到救护人员赶到楼顶,才将他带走。

    后来在法庭上,苏然回忆起了视频上几处存疑的空白处,比如他说栏杆松动的事,舅舅和表弟早已经知道,自己当时在舅舅上来后的交谈中还特意再次提起过此事;比如说他和表弟打闹的时候,推对方的动作完全是个意外;比如说最后拉住舅舅却脱手了,是因为舅舅着急出了汗,手腕上都是汗水太滑了......

    可客观上,舅舅和表弟掉下楼后并未立即死亡,但由于苏然的昏倒,等邻居发现后报了警、叫了救护车来的时候,却已经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

    视频上苏然的脸,和现实中苏然的脸,隔着一层屏幕与五年的岁月,实在难以重叠到一处。

    意外?

    是意外吗?

    若一定说是他有意为之,仅凭当时这一段现场的监控视频来看,又似乎有几分诛心的意味,毕竟苏然和舅舅家并没有任何冲突,甚至从表弟发生意外前,还在和他玩笑的这一点来看,他们亲戚之间的关系应该十分融洽和睦。

    没有任何犯罪动机的情况下,法院也只能疑罪从无,判定苏然摘掉警示牌与推表弟的两个动作,属于过失致人死亡。

    然而仔细想一想,在整个意外发生的过程中,其实苏然在很多节点上,都是有机会阻止悲剧发生以及发展下去的。

    可是他居然,什么都没做。

    可他也许当时就是被吓坏了呢?

    毕竟谁也没有办法要求所有人在遇到紧急情况后的第一反应,都能媲美急求医生或是飞虎队员。

    但怀疑一旦滋生,就如同在平滑的墙面上嵌入一颗铆钉,看上去平静无澜,内里细碎密布的裂纹,却会随着时间的发酵无限蔓延。

    龚蓓蕾关掉了电脑屏幕。

    市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已经过了探病的规定时间。

    秦欢乐和颜司承走到护士台。

    中年的女护士抬眼看了一眼秦欢乐,面无表情的低下头继续忙手里的活儿,平白的说了一句,“明天再来吧。”

    秦欢乐虚张声势的清了清嗓子,“我们是来看孟金良孟队的,天使小姐姐给通融一下呗,你看看我们白天都得工作,只有这会儿才有时间。”

    护士当然知道这位重伤昏迷患者的身份,也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她抬起头,狐疑的看了秦欢乐一眼,“你有证件吗?”

    秦欢乐赶忙亮出自己的警官证。

    护士眯眼看了一下工作单位,“派出所?你不是市局的?那不行,我怎么知道你这证件是不是真的啊,万一你是犯罪分子、敌对势力呢,放你进去加害孟队长,我不成千古罪人了。”

    “嘿,你是警匪电影看多了吧,”秦欢乐又往前探了探头,指着自己的黑脸说,“就算没有证件,你难道看不出我这英俊外表下的浩然正气吗?”

    护士说白了就是不想在规定时间之外放无关人等打扰病患休息,兴许年轻的时候还吃小鲜肉油嘴滑舌这一套,可自己都四十多了,再碰上个老腊肉跟自己斗嘴皮子晒脸玩儿的,真是妥妥的不感冒,直接翻了个白眼,无视了秦欢乐。

    颜司承从后面把他从护士台上拉下来,轻声说:“好不容易等到孟队的父母离开了,你别闹了,我去和她说说吧。”

    “你才别闹呢!”秦欢乐长臂一伸拦住欲上前游说的颜老师,“出卖色相这事,这个这个,咱俩之间,只能我来!”

    “护士长,今天你值夜班啊,我来看看孟队。”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位桀骜不驯的护士一抬头,脸部忽然柔和了一些,“刘法医啊,你今天又来了,每天白天上班,晚上又赶没人的时候过来探视,你也辛苦了。”

    “小臻臻!”秦欢乐惊喜的两眼放光,像找到靠山一样扯着刘茗臻的袖子,“你是踩着五彩祥云来的吧,快和这位小姐姐隆重介绍一下我的身份。”

    护士长还给他一副关爱智力残障人士的眼神。

    刘茗臻淡笑了一下,介绍道:“这是我同事。”

    护士长不好再阻拦了,只是嘱咐他们不要进去太长时间,别影响病人休息。

    病房里。

    孟金良身上依然缠绕着不少纱布,脸颊凹陷,下巴上长出了青涩的胡渣,显得整个人多了几分沧桑感。

    秦欢乐放轻了脚步,站在病床头看了看老孟,心中闷痛,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刘茗臻没有上前,只是习惯性的坐在了门口的椅子上,面目沉静。

    颜司承冲她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颜司承。”

    “我是刘茗臻。”刘科长态度也算友善。

    严格说起来,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的正式碰面,不过此前在市局里,因为那几个案子,也算有过草草的几面之缘。

    秦欢乐走向刘茗臻,压低了声音说:“我想过以你的性格,肯定会避开所有人一个人来看老孟,但我没想到,你会每天来。”

    刘茗臻目光有些飘渺的望向孟金良的病床,“我希望他能醒过来。”

    “当然,我们都希望他能醒过来......”秦欢乐痛惜的点点头。

    刘茗臻却调转回目光,在他和颜司承之间看了一下,严肃的说:“你们要做什么,我也加入!”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们只是来看看孟队长。”颜司承表情微微冷下来。

    刘茗臻深深看了一眼颜司承,才对秦欢乐说:“你们一直在等孟队的父母离开,我不相信你们只是为了避免与两位老人碰面引起他们的悲痛,我刚刚一直在你们后面,所以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秦欢乐收起玩笑,余光瞥了一下颜司承......一直在后面,颜老师却没有发现?

    刘茗臻见对方迟迟不愿松口,神色一暗,轻声说:“孟队是为我弟弟的事情才出事的,我欠他这份人情,所以无论是为我弟弟,还是为了孟队,我都希望可以尽一份力。”

    秦欢乐终于绷不住了,“老孟是为你弟弟的事?”

    刘茗臻点了点头,“出事那天,孟队来办公室找过我,见我不在,他动过我放在桌子上的日记,那是我弟弟的遗物——我回来时,正看到他从我办公室急匆匆的离开,然后傍晚,就传出了他出事的消息!”她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孟队一出事,我就更加坚定了我弟弟他的......一定还有隐情。”

    这么说来,大家的利益与目标是深度捆绑在一起的了。

    “日记上有线索吗?”秦欢乐问。

    “没有,我翻来倒去看了很多遍,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但孟队一定知道!说说吧,你们打算要怎么做?”刘茗臻加快了语速。

    秦欢乐回望了一眼颜司承,才神色复杂的看向刘茗臻,“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有点惊世骇俗,刘姐姐,我和颜老师本来的打算是,让我和老孟的......”他焦躁的抓了抓头发,“怎么说呢,就是灵魂互换!”

    他没有继续向下说,留了一些时间给对方消化反应。

    刘茗臻本来是以为他们找到了什么关键性的证据,制定了某种反制的计划,可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灵魂互换?小秦,你没在开玩笑?”

    刘茗臻的神情中更多的是质询可行性,而非全盘否定。

    秦欢乐见状点了点头,又朝颜司承看了一眼,“颜老师可以做到,技术细节我就不和你展开说了,也说不清楚,如果你能接受我刚才说的,我就继续,如果不能,就当刚刚什么都没有听到,好吗?”

    刘茗臻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绷紧了表情,“你继续。”

    “是这样,”秦欢乐安抚的拉起她的手,“老孟现在身体还活着,如果剥离出来的魂魄没有实质的附着,恐怕难以为继,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和他互换,让他用我的身体,说出他遇害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发现了什么线索,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查清真相,最好的办法了。”

    刘茗臻的手前所未有的冰凉,可对方是秦欢乐,她仍然决定快速的在内心里说服自己,去相信这番与以往认知大相径庭的说辞。

    “这......真的可行吗?不会对你们两个人造成什么不可逆的伤害吗?”

    秦欢乐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看着她坚定道:“首先......我相信颜老师,其次,老孟这样,我必须做点什么,你懂的。”

    刘茗臻眼睛快速的转动,那背后是无数意识形态激烈的碰撞。

    良久,她整个人终于沉静下来,“小秦,我相信你,可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整件事里,颜先生他,能得到什么?”

    颜司承自然懂得刘茗臻的言下之意,他从容的说:“我要最终的结果,我要找到整件事情背后的人。”

    刘茗臻将他的表情细细审视评估了一遍,“那也算......殊途同归了。”

    见她内心接受了,秦欢乐不再浪费时间,站起身对两人示意了一下,“那就赶快开始吧,一会儿我......”

    “小秦,我来,”刘茗臻却打断了他的话,“我和孟队换。”

    秦欢乐一愣,蹙眉就要拒绝。

    刘茗臻却转向颜司承,“看起来颜先生比小秦冷静,你觉得,这样做是不是更好的方式。”

    颜司承余光看了下秦欢乐,“确实,论案件的侦破,孟队长和小乐的搭配,会更加有效率,同时有刘科长的身体做掩饰,也许更能让纪展鹏掉以轻心。”

    刘茗臻实在没想到,秦欢乐居然连自己假意投诚纪队的隐秘都对颜司承讲了,她不禁再次重新评估审视起两人之间的关系来。

    “颜先生,还有一点你没有说,那就是事关我弟弟的死因,我不希望再有第二次孟队的事情发生!我不是意气用事的人,小乐,你心里也清楚,这样的安排更合适。”她意志坚定,语气却微微流露出一丝柔软,“而且,我也不想再欠孟队一个人情了,用我的身体,他行事犯险的时候,会更谨慎小心些......”

    不得不说,以上的每一条理由,都是秦欢乐无法反驳的。

    病房里静默了一会儿......

    靠在秦欢乐肩膀上的刘茗臻蹙眉缓缓醒了过来。

    她眼神迷茫的在病房里打量了一遍,最终落到了自己身上,忽然一声尖叫,被早有防备的秦欢乐利用身型优势先下手为强的死死捂住了嘴。

    “那个啥,老孟,老孟你冷静点儿,听我说嘿......”

    换了瓤子的“老孟”咋呼着两手,根本不敢往自己身上贴,难以置信的低喃道:“孟金良啊孟金良,你已经龌龊到要在梦里yy茗臻的身体了吗?我从小到大真是对你看走了眼,卑鄙、无耻、下流、臭流氓!”

隐形患者(二十五)

    十年前,年纪不大的刘熠炀在黄杉区已经是个混的颇为有势力排面的“大哥”了,可他最亲近的小弟,就是华子,两人几乎形影不离。

    整张脸包裹严密的华子,自从上了孟金良的汽车后座,就不住的压着帽沿儿,向衣服领子里面缩。

    “你是想问虎头的事?还是想问羊哥的事?”华子粗声仓促的问,“我不能在这儿待太长时间,你说的价码,我只能和你聊十五分钟。”

    孟金良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对方,朝后面递了根烟过去,“来一根儿?”

    华子谨慎的摇摇头,“不用。”

    孟金良却并不急于和他说这个,自己半按下了车窗,拢着手不疾不徐的点了一根烟,眯着眼睛就着缭绕的烟雾说:“你有和别人说过吗?我想知道的事。”

    华子摇摇头,“没有。”

    孟金良盯着他,“十年没有对别人说过,绿毛和你一提,你就答应来和我讲了,你并不是为钱......呵,我总得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才能判断你对我说的话有多少可信度——譬如是你自己想对我说的,还是别人希望你来对我说的。”

    华子沉默了几秒钟,歪头开车门作势要下车,“我没说,是因为从来没有人问过我。”

    孟金良回身拉住他的胳膊,“没人问过你,没人找过你,那你现在在怕什么?”

    华子身型比较瘦弱,手臂狠狠的甩了一下,却没有甩脱,情绪略微有些急躁,另一只手从后腰拔出随身的匕首来,眼里寒光一闪,就要下手。

    孟金良却忽然松开了对他的钳制,依然沉着的从后视镜中看着对方,泰然自若的说:“我是警察。”

    简单四个字,包含的信息却丰富。

    华子握着匕首的手一顿,喉间动了动,缓缓将匕首又藏回了衣服里,敛着眼睛停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我知道你的身份,我不要你的钱,我要......药。”

    孟金良的第一反应,还以为对方是个瘾君子,只是这种明目张胆向警察讨药的行为,也是破天荒头一回。

    可华子却像是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勇气,在对方狐疑的眼光中,猛的一拉自己的口罩。

    孟金良的眼睛忽然就定在后视镜中折射出来的那张脸上。

    他反复定睛确定了几次,才辨认出对方那骷髅一样的脸孔,并不是为了追求行为艺术效果而进行的纹身。

    “你......你的脸......”孟金良带着惊惧的声音,出口的语气也稍微带了些颤音。

    “不止我的脸......”华子将自己的衣领又粗暴的向下面扯开了一些。

    所有的筋脉骨骼森森毫无保留的**在了空气中。

    华子额头突兀,眼窝深陷,眼珠完整暴露在外,鼻部凹陷成一个深邃的洞,上下两排牙齿晃得人头晕眼花......整个头部,俨然医学院教研室里被浸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无皮尸骸。

    只是这一切并不是鲜活的,而全然是是幽森的黑色。

    而且这样的趋势已经经由颈部,蔓延到了锁骨以下。

    华子的声音嘶哑暗淡,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诉求,“我要药。”

    “什么药?”孟金良对他的要求毫无头绪,揣测的问,“所以你这是中毒了吗?还是......得病了?”

    华子牙关轻颤,“我也......不知道,有时候我也在想,这会不会是羊哥对我的怨恨和诅咒.......毕竟当初插香拜把子的时候,我们说过要同富贵、共生死,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却怂了、躲了,我也不知道,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去找谁说,我也不知道该相信谁,”他抖着肩膀哽咽起来,“我也想解脱,我一直在等有人主动来找我,我活不下去了,又不想死,我怕到了那边儿,羊哥同样不会放过我,我宁愿相信,我是中毒了、生病了。”

    所以真正的“毒”,其实是他内心的积郁和懦弱。

    华子拿起口罩,重新覆盖在脸上,掩住了满面的狰狞,期待的望向后视镜里的孟金良,“我相信绿毛哥,他说我可以相信你......我,可以相信你吗?”

    孟金良仍处在刚刚猝不及防的视觉冲击中,脑中飞快的运转着,“尹警官,是我的师傅,你知道他当年在家被电死的事吗?”

    华子点了点头。

    孟金良双拳紧攥,一字一顿的说:“他和刘熠炀的死,都不是意外,是吗?”

    华子停顿了一下,再次点了点头。

    “好,你说,我听着。”孟金良努力稳住了自己仍在剧烈震荡的情绪,掐灭了烟,抱臂看着他,“然后我们再看看,怎么帮助你。”

    华子其实并不愿意回忆起十年前的那段往事,那一分一秒的画面,总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凌迟着他的良心,外表看不出伤口,是只有自己才能看到的鲜血淋漓。

    直到有一天清晨,他突然在自己额角看到了一块绿豆大小的黑色骨迹,他才绝望的想着,一定是自己的报应来了。

    “我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就跟着羊哥混了,他家里条件好,为人又仗义,手缝儿松,从来不和我计较块儿八毛的散钱,我们从一条街,混到最后,整个黄杉区,都用我们的货。”

    孟金良忍不住打断了他一下,“什么货?”

    华子解释说:“是一种视频,很短的段落,十几秒钟到几十秒钟,我们自己是不看的,看了也看不出名堂,但有一撮人却很喜欢,看完之后,一段时间里,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反正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太一样。”

    “视频里是一个人吗?”孟金良敏锐的联想到了王学力的事,“一个人坐在桌前,戴着一双紫色的皮手套?”

    华子回忆了一下,也有些疑惑,“也不是,但听你说的,感觉气氛和场景还挺像的,背景声音有些杂,哄哄的响,像那种大功率的发电机箱之类的,靠近了听才听得到那种。”

    孟金良大概有些思路了,结合王学力案件中的视频,他大概理顺了一下......观看这种短视频,应该是会产生一种精神性的依赖,通过催眠类的原理,放大观看者内心深刻的期盼或者恐惧,从而达到一种熏然的兴奋效果。

    这也不难理解,之所以这类东西对有些人会产生如此之大的心理影响,是因为那些总是寄托能够在超现实中寻找精神庇佑的人,往往在现实生活中性格与常人比起来更软弱畏缩,精神世界也更加空洞虚无。

    所以视频本身并不神秘,起效的成败,还是归结于观看者自身的状态。

    “靠这个,我们赚了不少钱,相应的,其实并没有什么法律方面的风险,用羊哥的话说,这钱赚的不脏,我那时候还以为,我们能干这个干一辈子。”

    可是事情却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顺遂。

    视频的格式是加密过的,文件自身带有一个播放时限,而且自带播放次数的计数,所以每隔一周,他们两个就要将收到的全部前款,交到市博物馆门前公共的自动储物箱里,然后第二天,再去后街一个旧篮球场后面,等着专人过来给他们的视频解锁时限,再酌情给他们一部分业务“提成”。

    这样一成不变的方式,保持了好几年。

    直到有一天,接头的人在解锁了视频之后,对他们说,上头的人不想再做这个了,这一次视频到期之后,需要把钱和手机一起放到箱子里。

    “为什么啊?”刘熠炀一听就急了,“我们干这个兢兢业业啊,这么些年,经手了这么些钱,拿一成可都不到啊,我们兄弟有过抱怨吗?没有吧?一般公司要清退人可都还有个遣散费呢,咱们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

    对方也不给他解释,转头就走。

    “别走啊,”刘熠炀看到对方的态度,也不纠缠这个了,换了个思路问,“上面看不上这点儿小钱了,有了别的营生了吧,那我也不说什么了,可是我们......哥,这么着,这视频就算我们买了行不行?算我们加盟行不行?总之给我们留条后路嘛,别一杆子打死啊。”

    那人推了他一把,冷冷的说:“别没事找事!活腻歪了?”

    那凶神恶煞的眼神让刘熠炀没再执拗,讪讪的松开了手,让他走了。

    “咋办啊羊哥,咱们算是失业了嘛?我还以为能一直干下去呢,这以前赚的那点儿钱都祸祸没了,想干别的营生也没本钱啊,”华子嘀嘀咕咕的说,“别的也有来钱快的,可你也不愿意干啊,这要学历没有,要力气不行,咱俩去搬砖都没人要,我那些势利眼的亲戚都以为我跟着大老板混得好着呢,这一下可要丢人现眼了。”

    “别磨叽了,”刘熠炀往脚边唾了一口,让对方叨叨的心烦,“你说的对,断人营生,就是杀人父母,妈的,遛得咱们腿都细了,给他们赚了这么些钱,说甩了咱们不干就不干了?没这么容易!”

    刘熠炀不是图一时嘴头子痛快,他是真的身体力行在心里盘算了一番。

    到了该交钱和手机的时候,他按照原本的惯例,一个人将东西放在一个牛皮纸袋里,锁入了储物箱,然后拖拖沓沓的朝着东边走了。

    而储物箱的西边,远远的停着一辆车,车里坐着华子,正拿着一副望远镜,紧紧的盯着储物箱前的动静。

    不多时,一个人走了过去,开箱取出了里面的东西。

    华子贼头鼠脸的也悄悄开车跟了上去。

    他们两个人就这么一替一换的远远追在了那人身后。

    居然一路尾随到了那个每次交接提成的篮球场后院,也没被发现。

    那人走进了不远处一间挂着“出售”牌子的旧门市房里,门窗都上着板儿,看不见里头的情况。

    最后一棒是刘熠炀跟着的,他悄无声息的退了回来,说是不急在这一时,等回去准备准备,再来“谈判”。

    过了几天,找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估摸着对方放松了警惕,刘熠炀照例把华子远远的安排在了外围,自己一个人从门市房摸了进去。

    华子在远处等得正无聊,忽然看见羊哥倒退着从门市房里缓缓的出来了,很快,正面逼视他的人,也跟着走了出来。

    刘熠炀两手高举着,缓步往后退,因为他大概知道华子藏身的方向,为了方便对方等下搞突袭,不停的往这个方向靠近着。

    华子当然也有伏击的自觉,猫在一人高的绿色垃圾桶里,支着桶盖儿小心观察。

    刘熠炀瞧着差不多到了地方,脚步慢下来,勾着嘴角冷笑了一下,“兄弟,别弄得这么悬乎啊,咱们虽然以前没见过面,也是好歹合作了这么多年,算是同事啊,我不过就是想和老板叙叙感情,聊聊离职感言,你犯的着舞刀弄枪的嘛,吓唬谁呢?”

    华子眯着眼睛,这才在月亮影里,看清对方手里隐隐攥着一把迷你手枪。

    那人冷冷的说:“手机交出来,你刚才在里面录像,可不像是单纯为了叙旧啊。”

    刘熠炀垂头痞笑了一下,忽然朝他后面一指,“干啥呢!”

    那人跟着他的话一转头,雷光电闪之间,刘熠炀上前一个肘击,一把抢下了手枪,颠在手里得意的看着对方,“怎么说我也是世家出身,别跟我玩这些个没用的,再说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不过就是要和老板见上一面,你犯的上这么着嘛。”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那人已经上前来夺枪,刘熠炀想着暗处的华子,多少有些有恃无恐,脾气上来,直接滚在地上呵对方撕打了起来。

    华子在里头瞧着干着急,看着羊哥这边渐渐落了下风,正想从垃圾桶里翻身出去,忽然,一声闷响......

    枪是装了消音器的。

    刘熠炀情急之下碰巧扣了扳机,看着对方带着太阳穴处的枪伤,轰然倒地一动不动的身型,全身的血液瞬间逆流而上,四肢冰冷,眼眶却染了红。

    他从没想过,自己居然会......杀人。

    “华子......华子......”他嘴唇慌张的开合,无声的嗫嚅着兄弟的名字。

    华子也懵了,啥也不想要了,就想着出去拉着羊哥赶快逃跑......

    可就在他几乎要行动的刹那,一个身影背着垃圾箱的方向走了过来,冷冷的睨着地上的尸体,和已经瘫软的刘熠炀。

    完了,被发现了!刘熠炀惊慌无措的抬头直视着这个人......瞳孔突然难以置信的大张!

    接着,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地上那个必死无疑的人,居然踉踉跄跄的爬了起来,只是双眼失神,脖颈歪斜,肩膀无力的向前垮垂着,如同一具提线的傀儡。

    “怎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刘熠炀别的话已经说不出来了,只有不断地重复着,重复着......

    那人背对着垃圾桶,华子完全有机会出其不意的翻出去扼住对方的脖子,如果是这样,形势兴许还有逆转的可能。

    可他自从看到地上那个死而复生的人开始,就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全身灌了铅一般,除了剧烈的颤抖,再也做不出任何能被大脑支配的动作。

    来人带着睥睨的姿态,对刘熠炀轻蔑的说:“你看到了不该看的,已经没有退路了,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吧,你自己选个稳妥的方式走,走的不留痕迹最好。”

    刘熠炀颤抖的看看他,又看看旁边的傀儡,胸前痉挛似的起伏着,“我什么都没看到,真的,我能守口如瓶,我发誓,我保证一个字都......”

    “你姐姐是市局新来的法医刘茗臻,呵,我今晚才和她们科室的人一起吃了顿迎新饭,怎么说呢,你不走,就是在给我找麻烦,我要多费多少事呢?我想想,你姐姐难道没和你提起过,支队被电死的尹警官吗?浴缸里......漏电,啧啧,”他轻轻摇了下头,“要我替你想剧本吗?燃气爆炸?还是......”

    “别!别伤害我姐姐!别!”刘熠炀翻身,几乎是爬到了对方的脚边,拽着他的裤脚苦苦哀求着,“我没用,什么都干不好,没出息,没能力,不会读书......可我姐姐,她那么优秀,她那么好,她是我爸妈的骄傲,她、她不能出事......我、我自己写剧本,我保证不出纰漏,我无声无息的了断自己,你、你千万别去找我姐姐......”

    “什么时候呢?”那人问,“别想拖个十年八年的,我也没这个耐心。”

    “明天!”刘熠炀几乎是低声咆哮出来,“明天晚上,我一定死,我一定死!”

    车后座的华子无声的哭起来,肩膀耸动着,“羊哥没有叫我,爬起来直接走了,我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我也没敢从垃圾桶里出来,就那么干待了两天,我当时真的是吓破了胆了,等我出来之后,才听说羊哥他......喝酒后自己把自己闷死在了车里......”

隐形患者(二十六)

    这一切当初发生的具体情形距离现在已经十分久远了,甚至在孟金良的记忆中,几乎浮光掠影般没有留下一道草草的印痕。

    可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能深刻的感受到一种由内而外生发出来的沉重——如果茗臻知道了弟弟濒死前最后的心理感受,是否会更加一蹶不振?要知道成年人心理崩溃的闸口,往往比孩子来得更加迅猛不及闪躲。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那张不明所以的字条来,让后面的人看。

    “你见过这上面的虎头图案吗?”

    华子粗粗的一上眼,“见过,这原来是黄杉区那边一个地痞帮派的标志,不过就在羊哥出事后不久,那个帮派就整个从延平消失了,一个人都没有留下,全没有了,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去向?”孟金良问。

    “不知道,”华子肯定的说,“他们当时都会在肩胛骨上纹上一个虎头的图案,挺威风的,单挑谁也不是对手,而且特别神秘,老大是谁,几乎就没有人见过,反正我在市面上,从来没有听见过有人见过的。”

    孟金良索性直接将纸条递了过来,“这应该是刘熠炀留下的,你仔细看看,那后面还有一排符号和数字之类的,你知道它们包含的是什么意思吗?”

    时间隔得太久远了,华子一时也有些懵,他接过了纸条,蹙着眉毛低声说:“这是羊哥和我以前逗着玩的时候约定的东西,那时候谍战剧不是火嘛,我们就说那我们也搞个别人看不懂的密码什么的......让我想想,这个代表什么意思来着,三角......这个数字......这个......”

    孟金良不想催促他,给他充裕的时间回想,自己垂下头又点了一根烟。

    可就在他精神懈怠的间隙里,华子倏然将那张纸条塞进嘴里,扳开车门就往外跑。

    孟金良喝了一声,反应倒也敏捷,扔下烟大跨步的追了出去。

    这停车场上空荡荡的,没有什么阻碍物,华子的身板儿根本不是孟队的对手。

    孟金良很快追赶了上去,一伸手拉住他的肩部的衣服。

    华子一个踉跄,侧歪摔倒在地,可即便如此,仍然不住的挣扎着试图向前爬行。

    孟金良双手攥住他的领口,几乎将他整个上半身悬空起来,又狠狠向地面一掼,随即单膝压在了他的胸口,彻底制住他的动势。

    华子的惊恐不似作假,近乎绝望的去拽孟金良的胳膊,哀声求告着,“放我走吧,你也走,我们都走,不然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还不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还不想死!”

    “你镇定一点!看着我!”孟金良板着他的肩膀,语气更重了些,“逃跑回避都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十年前你就逃了,有用吗?现在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告诉我,纸条上是什么意思,只有真正的抓住背后的始作俑者,你才真正的安全,不是吗?”

    华子的身体仍然抖得像筛糠。

    孟金良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起身站好,一只手撑在他的肩膀上暗自用力,“到底是什么意思?”

    华子大口的喘着气,惊悚的眼珠在暗影里盯着孟金良,喃喃的说:“字条上写的是:屋里还有绿毛......”他说完再次猛然一甩胳膊,摆脱了孟金良,更加不留余力的飞速向远处跑去。

    孟金良在他身后狂追了几步,就见他慌不择路的冲上了机动车道,顷刻间被一辆高速行驶的泥头车撞飞出去,随后又被旁边车道驶过来的一辆面包车,直接从头上碾压了过去!

    两个车主都惊呆了,纷纷停下了车,下车上前探看,又捶胸顿足的掏出电话来报警。

    孟金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脑子里除了震惊,只有延绵不绝的回荡着华子最后的那句话:屋子里还有绿毛......

    绿毛当时也在那间门市房里,刘熠炀独自进去之后,看到了绿毛。

    绿毛不仅仅是师傅的线人,更是那个诡秘组织的一员。

    曾经是,会不会现在也是?

    所以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真凶,自从自己提出要见刘熠炀当年意外事件的知情者开始,是否已经在着手准备着,如何除掉华子和自己了?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华子一直苟延残喘的活着,是对方不屑杀他打草惊蛇,还是说,绿毛邀约华子也仅仅是试探,直到华子应约而来的行为,才使对方真正确定了华子这个知情者的身份?

    孟金良脊背泛凉。

    从刚才华子上了他的车开始,这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场敌明我暗的博弈。

    那么他呢?他们又打算为他准备怎么样离奇去世的剧本?

    孟金良脑中可彻底托付信任之人不多了,远处机动车道上,也隐隐已经有了救护车和交警赶来的迹象。

    他后退了几步,旋身快速跳上车,一脚油门,转上了车道。

    有了厉宝剑的前车之鉴,支队里已经不可全然信任了,再者谁此刻与他接触,都有可能引火烧身,他也必须为战友们的安全考量......那就,只有老秦了!

    可华子如今已经出事了,唯一可以确认的人证恐怕只剩下绿毛一个......孟金良放下给秦欢乐的电话,便朝着绿毛所在的台球厅开去。

    只是念头刚刚闪过,他便失去了身体的控制能力,脑子里时断时续,混混沌沌,仿佛驱车行驶在云端,偶尔清醒一下,也根本分辨不清自己到底开到了哪里。

    然后猝不及防的一脚油门,径直朝着高架桥的围栏冲撞了过去!

    孟金良讲述完自己出事前的经历,微微顿了顿,眼睛瞥向病床上的“自己”,又瞄了瞄自己的身体,仍然处在难以接受的震惊中。

    “这太过匪夷所思了,而且这会不会对茗臻的身体造成什么损伤?”孟金良担忧的看着颜司承,“不行,还是换回来吧!”

    秦欢乐了解他的纠结,叹了口气,“我说句没良心的话,你自己想想你对刘科长的感情,你再想想她平日里的性格,她弟弟的事情,连我们听了,都震惊又愤怒的恨不得宰了对方那孙子,你要是这时候让刘科长全须全尾、活蹦乱跳的走出医院,我都怀疑她都能直接舍出命去给对方下药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代价太大,我们现在要的是能定罪的证据,所以我个人认为,这个时候,你比她,更适合待在这具身体里,你觉得呢?”

    道理谁都明白。

    过不去的总是情感上的那道坎儿。

    孟金良左右权衡之下,当然更不愿意自己无知无觉的躺在病床上,任刘茗臻去以身涉险,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眼下也只好这样了。

    护士长来病房隐晦的打量了好几次,几人不能再赖着了,只好一起从医院走出来。

    “老秦!”孟金良缀在后面,略微扭捏的朝着秦欢乐招了招手。

    颜司承识趣的远走了两步,站在了街边。

    孟金良抓着秦欢乐的胳膊,将他带到了一棵杨树底下,压低了声音说:“......”

    “你说啥?”秦欢乐没听清。

    孟金良眼神里情绪复杂,清了清嗓子,又勉强提高了一些音量,“我现在去哪儿?”

    “你......”秦欢乐一愣,“你回家啊?咋,还需要我给你画个地图?”

    孟金良一阵无语,“茗臻家是密码锁,我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回去?”秦欢乐觑着眼睛看他——顶着本主儿的一张脸,就算以忘记密码为借口,找物业暴力开锁,也肯定没有任何问题。

    孟金良面子挂不住了,两手乍着,始终不知道往哪里放好,“我单独去她家,这......对她也太不尊重了。”

    当然原因可以以此为基点无限延伸下去。

    秦欢乐一听也明白了,不禁也为难起来,“那......回局里?”

    “你怎么不明白啊!你是故意的吧!”孟金良有点儿急眼了,瞥了远处的颜司承一眼,又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想独处,不想一个人,尤其是睡觉的时候......”

    “嘿,你这思想观念够古旧的,不是,我是说够高尚的,你别说了,我明白了,你是想要找个独立第三方在场,以后好在刘科长面前证明自己是正人君子是吧?其实人家刘科长是法医,那世面见的大了去了,未必就在意这个......”他看到对方眼神不善,赶忙住了口,“行,行,那你跟我回家去吧,我那儿简陋是简陋了一些,不过咱俩,也能睡得下。”

    “你想什么呢!”孟金良还是不愿意,“让茗臻和你睡一个床上?”

    秦欢乐真没想歪,他脑子里一直想得都是老孟,不过被对方这么一提醒......那画面太美了,实在辣眼睛,而且夜半三更,带刘科长回家过夜?万一这话流传出去,确实是好说不好听。

    “那怎么着啊,”秦欢乐焦躁的抓抓脑袋,“我陪你上网吧包宿去?”

    越说越下道儿了。

    颜司承实在听不下去了,回身走过来,冲孟金良点了点头,“我不是故意听的,不过如果孟队不介意,可以到我家去住,环境要比小乐家......也舒适那么一点点。”

    “对啊,颜老师家可以,”秦欢乐打了个响指,“那你和颜老师去......”

    “秦欢乐!你想让茗臻单独去借宿陌生男人家?”孟金良咬着牙在秦欢乐耳朵边嘀咕了一声,随即死死的抓着他的胳膊,抬头冲颜司承礼貌的笑了笑,“颜先生,那就冒昧打扰了,今晚我们两个都得到你那里借宿一晚了。”

    “诶,你干嘛,你放开,老孟......”秦欢乐抗议无效,被孟金良连拖带拽的塞进了刘茗臻的车里,三人一起到了朗华。

    一进门,孟金良也被客厅处一派博物馆般的陈设惊呆了,他的欣赏水平远超秦欢乐,不觉对颜司承的观感更晋升了一个高度。

    “颜先生家里都是老物件,只是看一看,也十分赏心悦目,这样整堂的家具,在延平,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份了。”

    “孟队谬赞了。”颜司承将他们带到了餐厅,尽地主之谊的给二位倒了水。

    “老孟,你心里有没有成算?打算怎么做?”秦欢乐没有老孟的那么拘谨,相比之下,他更关心行动计划。

    事情发展就是这么奇妙,原本单打独斗的局面,忽然就加上了老孟这个盟友,还是顶着刘科长的皮囊,尽管大家目的不同,但并不影响接下来计划的制定。

    孟金良表情严肃了起来,“我原本是想先把绿毛控制起来,可是现在反而不能动他了,他肯定以为我已经重度昏迷,华子也已经死了,所以一定暂时放松了警惕,认为自己是安全的。那么眼下暂时不去惊扰他,反而更能稳住他。现在最重要的是......”

    秦欢乐眼神一闪,接话道:“是纪展鹏!他姥姥的,老子这个直觉是真的没话说,当初那顿拳头真是一点儿都不冤他,早知道,我就该下手再黑一些,让他在床上也躺上三五个月。”

    “你这是意气用事,”孟金良手指在虚空中摇了一下,“只让他在病床上躺上几个月有什么用?现在最重要是不能让他再戕害别人,然后再和他清算过去犯下的那些罪行。”

    秦欢乐稍微有些唏嘘,“老孟,说起来咱们俩是一起到市局的,那时候纪展鹏已经是支队长了,我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事情,风评那么好的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变了呢?”

    孟金良随着他的话,不禁也回溯了一下当初的情形,表情忽然变了一下,“老秦,我突然想,如果永远都找不到他犯罪的证据......换做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这是一个没有下限的问题。

    孟金良不过随口一问,可换来的却是两人之间长久的沉默。

    颜司承不动声色的站起身来,“二位继续商讨吧,我先去睡了,明天还有课。”

    “那我......”孟金良闻声跟着站了起来。

    颜司承和煦的笑了笑,态度一如既往的温和,“小乐对我家很熟悉,让他带你去客房吧。”

    “好的,那谢谢了。”孟金良也客气的笑了一下,又和秦欢乐探讨了一番,才押着他往客房走,边走边后反劲儿的问,“你为啥对这里这么熟悉?”

    秦欢乐脚下一个瓣蒜,强行镇定的说:“这个,以前不是办、办案需要嘛。”他不想和对方纠缠这个问题,拔高了调门儿转换话题,“一会儿你睡哪边啊?我这人不挑,好说话着呢。”

    孟金良推开客房的门,四周打量了一下,发现条件超出自己的预期太多,十分满意的点点头,才将房门敞到最大,对着秦欢乐说:“这样大家都安心一些,你可得为我作证啊。”

    “行行行,你正人君子,别磨叽了,我真困的不行了......”秦欢乐闷着头就往房间里走,结果一步还没迈进去呢,反手就让老孟给推出来了。

    “注意影响好吧!那么多房间呢,你再找一间去!”孟金良语气里完全不留回旋余地,手指在门口处悬空比划了一条“楚河汉界”,就回身走了。

    “哪儿有别的房间啊,那都是空的,没法睡......”秦欢乐站在门口气得跳脚,可换个角度想想,他也还真拉不下这个脸非要进去和“刘科长”同床共枕,显得他心思得有多龌龊。

    他像个丧家之犬,臊眉搭眼的辗转走到主卧,垂头发了一会儿呆,一咬牙一跺脚,贴着门缝儿钻了进去。

    床衾间都是熟悉的味道。

    他一溜边儿躺下,床垫明显的受到重力影响,微微荡曳了一下。

    睡在中间位置的颜老师不着痕迹的向里面挪了一下。

    没睡着啊......这就很尴尬了。

隐形患者(二十七)

    心里装着事儿,就像怀里揣着只兔子,这一直伸胳膊扔腿儿,觉也实在没法睡。

    秦欢乐用意念抓耳挠腮了一会儿,偏着脑袋,往颜司承的枕头那边拱了拱,不知不觉语气里就带上了一丝谄媚,“谢谢你能收留老孟啊,他那人太别扭,不像我,心底无私天地宽,老是这么敞亮,嘎嘣脆,嘿嘿嘿,刚刚你要不出来说那句话,他这一宿能磨死我。”

    他暗自清了清嗓子,想着孟金良此刻同睡在这栋房子里,就总有种做贼心虚的刺激......不是,别扭。

    这种心情,和读书时住宿舍过集体生活时又不一样。

    “颜老师,今天这些事......你怎么看?”

    “最大的进展就是目标锁定了,这一点,还多亏了孟队,否则应该根本不会有人想到那个线人绿毛。”颜司承的声音被暗夜蒙上了一层暗哑的慵懒。

    秦欢乐觉得,这一定是自己的错觉。

    “我和老孟刚才商量,打算白天溜门儿,去纪展鹏家里扫一圈儿,你一起去吗?”

    “我就不去了,”颜司承解释,“现在知情的就咱们三个人,你们两个进去,总要有人跟着纪展鹏,防止他突然回家,或是有什么动作吧,我替你们把风好了。”

    这是个老成持重的思路。

    秦欢乐默认了这个更稳妥的分配,黑暗放大了嗅觉的敏锐,想象力也肆意蓬**来,他一时又有些大脑短路,绞尽脑汁没话找话的问:“你明天几点有课啊?”

    “十点到十一点,”颜司承回答,“一个小时。”

    “下午呢?”秦欢乐不自觉的又往前面凑了凑。

    “下午没课。”

    “哦,是一下午都没课?”秦欢乐眨眨眼睛,突然发现自己沉耽在一厢情愿的臆想中过甚,脑子里南来北往的拧麻花儿,却其实一直对真实生活中的颜司承知之甚少,“那你没课的时候,都会做什么啊?”

    颜司承顿了顿,“就一个人待着,听听风,发发呆,看看云。”他轻笑了一下,“你还是第一次好奇我的生活。”

    秦欢乐老脸一红,实在惭愧的无以复加。

    他像十万个为什么附体,又追问起来,“那你平时看电视吗?追剧吗?近年的歌星有喜欢的吗?你购物也用网购吗?你喜欢菜市场还是超市?打不打游戏啊?每年过生日也吃生日蛋糕吗?你本命年穿红袜子吗?”

    说到底,还是他以往的性子太糙了。

    “我看在刘法医和孟队长换回来之前,你们就都住我这儿吧。”颜司承忽然转过身来。

    适应了昏暗光线的瞳孔,已经能清晰的看清对方剪影一般的面部曲线了。

    秦欢乐眸光一闪,心脏狠狠的一揪,猛的翻了个面儿,拿后背对着对方,含含糊糊的打了个哈欠,“不住你这儿,老孟也不能放过我啊,哎呦,说时迟那时困啊,我先睡了啊。”

    身后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颜司承抬手轻轻为他掖了一下被子。

    秦欢乐也真是身心俱累,嗅着鼻端的清香,周身松软,没过多久,就跌入了一个踏实的梦里。

    夜已经深了。

    苏然在路灯下的身影被拉拽的无限单薄。

    单身公寓门口,龚蓓蕾从后视镜里看到这个熟悉的身影,便第一时间跳了下来。

    苏然没想到会在自己楼下碰到龚蓓蕾,眼神明显慌乱了一下,“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就许你那么忙,好几天不搭理我,不许我主动在这里等你?”龚蓓蕾漾起一个恢复如初的灿烂笑脸。

    苏然不自然的扶了扶眼镜,“店里的师傅请假了,这些天发面揉面的活儿都在我身上,我手生,掌握不好度,所以才......”

    龚蓓蕾抢过他的话,“今天也是一直在店里?”

    “嗯,”苏然点点头,顿了一下,又带着几分愧疚的说,“前几天是我不好,也没和你解释清楚,你没生我的气吧?”

    龚蓓蕾大剌剌摇了一下头,“我有那么小气吗?感情首先就是要彼此坦诚与尊重,苏然,你说,对吗?”

    苏然没说话,腼腆的垂头笑了一下,抬着手腕看了看手表,“太晚了,你明天还要工作,早点回去休息吧。”

    “急什么,我们加班的时候,几天连轴转的时候也多着呢,你累吗?你要不累,我去你家坐坐吧,你之前不是还邀请我来着嘛,我这一脑门子工作,回去了也睡不着,正好你帮我分散分散。”龚蓓蕾语速飞快,根本不给对方推诿的机会,“走吧!你害羞什么?屋子乱我也不笑话你,说实话,我绝不相信这世界上,还有谁能乱过我的哈哈哈。”

    苏然被她半推半就的只好往里面走。

    苏然掏出钥匙开了门。

    龚蓓蕾自来熟的一推开房门,就瞪着滴溜圆的眼珠子四处好奇的打量着,“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收拾的可以啊,我还当怎么了呢!”她兴致盎然的看着房子各处,“但也太空了,什么都没有,不像有生活气息的温馨氛围,养两盆大叶子绿植嘛,增加点鲜活气儿,这儿,电脑桌这儿,你该再弄个小书架,回头我买几本我喜欢的书给你吧,你看不看都随意,其实有些鸡汤文挺好的,教人如何真诚的面对自己,面对生活,哦,对了,你喜不喜欢看点儿心理学之类的,最近有几本这方面的小说还挺有意思的。”

    苏然脸上遮掩不住的几分惴惴,从冰箱里拿着一瓶水喝一瓶可乐走过来,迟疑着一起递上去,只说:“蓓蕾,你真的不生我的气吗?”

    “嗨,还记着呢!”龚蓓蕾把水接过来,把玩一下,又放到了桌子上,突然惊声说,“你手怎么了?”

    “天天在厨房嘛,受点小伤而已,大家都这样,你别担心,”苏然把受了伤的左手背在了身后,顺着对方接水的动作,上前几步,另一只手轻轻牵起了龚蓓蕾的手,带着无限的珍视摩挲着,喃喃道:“蓓蕾,你真是我生活中的一道光,我不骗你,没有你,我的世界都是黑白色的,恐怕都分不出黑夜和白天的区别,可是......我每次想到你在从事那么危险又辛苦的工作,就会忍不住的心疼,都是因为我,因为我这种情况,要不然,我是绝不会让你这么......蓓蕾,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份工作?咱俩都年轻,像宝剑一样,一起创业也......”

    “苏然,”龚蓓蕾不轻不重的打断他,一脸率直的欢脱,拉着他坐在了沙发前的地毯上,“别说这些扫兴的事儿了,我专程来看你,咱们聊点儿别的吧,你看,其实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每次都是我和你唠叨我的各种各种,可你还一次都没和我聊过你以前的生活呢,你父母,你过去的那些成长经历,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不称职的女朋友?”

    苏然目光带着一丝困惑,“怎么会,我更愿意听你说话,我这人一直不善言说,再说那都已经是......”

    “苏然,”龚蓓蕾顷刻间泪盈于睫,微微扁着嘴,望向对方,“你是不愿意和我说吗?我同事和我说,谈恋爱就是要毫无保留,炽热的像火,脑子全扔了,恨不得一下子把对方生命中那些自己没有参与过的人生全部补齐,我想了解你啊,想知道完整的你,你是不愿意和我说,还是觉得我不配和你分享这些?”

    “不、不是,”苏然嘴角翕动了一下,为难道:“我是觉得今天太晚了,路上不安全,你一会儿开车回去我不放心,改天吧,改天好不好,你别这样,我好心疼......”

    “那......好吧,”龚蓓蕾善解人意的点点头,“那你不忙的时候记得找我哦,不许再好久都不回信息了,你保证,你保证嘛!”

    苏然一脸宠溺,笑着站起身,送她到门口,“我保证,再也不那样了!走吧,楼道里黑,我送你到车里。”

    龚蓓蕾走到玄关,一手扶着墙,弯腰穿鞋,视线漫无目的的扫过,忽然紧皱眉头,顺着地上的一滴殷红色,缓缓抬头,向上寻到了挂钩处苏然背回来的那只黑书包,暗色的一角仿佛濡湿了一块,半滴血水正悬垂在包角,将滴未滴。

    她不禁下意识的探手朝着书包上摸去。

    “别动!”苏然猛的喊了一声。

    龚蓓蕾目光蒙上了隐隐的警惕,一只手悄悄背在了身后,去摸后腰处别着的电击棒。

    苏然却恍然未觉,自己上前主动拿下书包,放在地上敞开来,从里面掏出一个血淋淋的塑料袋,那里面赫然是一条新鲜宰杀的鲫鱼,“怎么袋子破了......我这是刚刚路过农贸市场,嗨,市场已经打烊了,不过鱼铺敞着正在进货,我就央求老板给我处理了一条,想着晚上煲汤,明早好给你送去的。”他边说边手忙脚乱的将鱼捧到厨房,用一个铝盆装好,颇为苦恼的看着淋漓一地的血水,无可奈何的看向龚蓓蕾,“一看见你,就把这事给忘干净了,还好没弄脏你的手,行了,我先送你吧,回来我再自己收拾。”

    龚蓓蕾嘟着嘴看向对方,“你别骗我!”

    苏然表情一僵。

    龚蓓蕾边说边往楼道里走,“谁不知道鲫鱼汤是给产妇喝的,我表嫂就用这个下......下......”她脸一红,带了些娇羞,“我才不喝!”

    “瞎说!”苏然一脸甜蜜的无奈,“都是滋补元气的,对熬夜的人最好,我特意在网上查的,你别这么说,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两人说笑着,向楼外走去。

    翌日风轻云淡。

    孟金良在陌生环境里睡的不安稳,早早就醒了。

    和早起的颜老师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又再三表示了一番感谢,才拽着一头鸡窝的秦欢乐出了门。

    秦欢乐爱心早餐没吃上,起床气尤其大,一手挥开老孟的胳膊,嗅着狗鼻子朝向对方身上闻了闻,嫌弃的说:“我就敢跟你打这个赌,等刘科长回来,发现自己一直没洗过澡,身上都馊了,一定想杀了你的心都有!”

    他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此刻鼻子前面还有草木清香的余味缭绕,对孟金良这种恶劣的行为分外敏感,完全忽视了自己以前值完夜班不修边幅的情况,比之老孟也是不遑多让。

    孟金良也有几分尴尬,知道对方话糙理不糙,这洗澡问题还真是亟待解决的大问题,一两天问题不大,可真要挨上一两个月......

    秦欢乐醒过点神儿来,欠登的又悄声补了一句,“老孟,装模作样也有个度,实话实说,你今早上厕所......”

    孟金良恨得牙痒痒,扳过对方肩膀,就要来个背摔。

    秦欢乐自己打了两下嘴巴,笑着窜出去躲开了,边跑边笑:“哎呀,瞧我这张嘴啊,一杯你开胃,你喊了一声美啊,二杯你胃不亏,嘿,还是美啊,三杯无杯下了肚......”

    孟金良脸红的都要炸裂了,真恨不得扑上去直接撕烂对方那张嘴!

    不过手机适时一响,算是勉强救了秦欢乐一条狗命。

    “怎么了?”秦欢乐不怕死的又凑上来问。

    孟金良表情严肃起来,“园岭路今晨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是个环卫工人,清扫用具和工作吊牌都在,还是......”他抬起头看向秦欢乐,“被人挖了心脏。”

    “又?”秦欢乐爆了一句粗口,“以前也有过?还是个连环案件?”

    孟金良小跑了几步,上了车,朝秦欢乐示意,“之前在北直街桥洞底下发现过一起凶杀案,也是杀人剜心,不过凶手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们的追查完全没有进展,先不说这个了,上车,去案发现场。”

    “我?我算了吧,”秦欢乐站着没动,“我也没和所里请假,这一天天老往外面跑,影响也太坏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装大尾巴狼呢。”

    孟金良轻点了一下油门,将车开到秦欢乐身边,探身替他推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你这人,一到真章儿的时候,就吱吱扭扭的费劲!你也不想想,我一会儿到现场,别人问我尸体的情况,我怎么说啊?分分钟就得露馅儿!”

    这说得倒是实话,如今支队群龙无首,纪展鹏回归,孟金良就算凭着对刘茗臻言行的习惯潜伏回去,也得能挑的起技术科那摊儿工作来,才不至于在纪展鹏面前太过露怯。

    眼下大军未动,可不是打草惊蛇的好时机。

    “我是欠你的吗?”秦欢乐摆着臭脸上了车。

    孟金良嘲笑的瞥了他一眼,“死鸭子也没你嘴硬。”

    秦欢乐输人不输阵,坏笑着凑上去,“我想到一个主意诶,回头把你两只手拿纱布缠上,带上墨镜,就说是残疾人,上女澡堂,让搓澡大妈给你咔咔咔......”

    “滚蛋!”

    “真可行啊。”

    “滚!”

    一直到案发现场,看到被害人的尸体,秦欢乐才彻底没了这份扯淡的心情。

    “刘科长!”小黄从警戒带里面跑过来,“你来看看尸体吧。”

隐形患者(二十八)

    孟金良点点头,朝死者尸体方向走过去。

    后头小黄亦步亦趋的跟着。

    秦欢乐在后面一把揽住小黄的肩膀,小声说:“恭喜了啊,黄儿,啥时候请我吃饭,我提前三天就把胃准备出来。”

    “恭喜我?”小黄一脸懵,睨了秦欢乐一眼,那点儿疑惑火速的熄灭下去,拿胳膊肘朝秦欢乐肋条上一怼,“拿我开涮是吧?我跟你说,你这张嘴最近可得收敛收敛,孟队出了事,现在大家心情都不好,尤其我们科长,平日里你没见,那脸拉得可长了,你别哪天撞枪口上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啊。”

    “你不知道啊?”秦欢乐冲他暧昧的眨眨眼睛,凑在他耳边说,“刘科长和我提了一嘴,说上面打算把技术科的副科长位置补齐,这萝卜坑之前一直空着,老齐走了不就......啊,你不是不知道吧?怎么着,跟我还藏着掖着的啊。”

    小黄当然知道啊,可这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秦欢乐这小子上来就说恭喜自己,莫不是......他的上进心那也是大大的有,天上掉馅饼的事他可也不会高风亮节的慎着,“哟,老秦,那、那你的意思是?”

    “我没意思,”秦欢乐放开手,做了个鬼脸,朝着一马当先走在前面的孟金良后背努努嘴,模棱两可的瞎忽悠,“你啊,别老什么事情都科长长、科长短的,说起来你岁数是不是比我还大点儿呢?这最近该挑起大梁的时候别含糊,该表现的时候也往前冲冲,你自己细想啊,这还需要我提醒吗?”

    “是,你说的对,可我......”小黄一脸踟蹰,最后也不知道哪根筋儿搭错了路,着了秦欢乐的道儿,也不和他扯闲篇了,大步上前,站在蹲身的孟金良身后,大声说:“科长,我给你介绍一下情况吧。”

    孟金良没抬头,直接默认了。

    在他眼前的死者,目测年龄五十岁上下,身量矮瘦,皮肤黝黑,应该是长期暴露在室外工作的关系。

    死者被发现时,穿着荧光条纹的橙色马甲,仰躺在地上,手臂上有一些抵御伤,但都不重。

    被发现的位置,位于两栋建筑中间不足一米宽的夹缝过道处,两边墙面上都有一扇玻璃窗,窗户分属于一家五金商店,和一家纱窗定制商店,要说有什么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这两家店,或者说这附近一排同性质店铺的打烊时间,都很早,不同于一般餐饮服务类店铺,日常关门时间,不会迟于晚上八点。

    其中一侧的窗户被击碎了,可能与案发当时产生的打斗有关系。

    “刚刚有同事大致收集了一下地上散落的玻璃碎片,拼了一下,发现缺了一块儿,”小黄比划了一下玻璃片的大小,“死者手臂上的划伤极其纤细,我怀疑大概率是被凶手用碎玻璃当武器时划伤的。”

    “你刚才说,死者大概死亡时间应该有七到九小时了?”孟金良问。

    小黄瞄了一眼秦欢乐,鼓足了勇气点了点头,“是,应该是午夜十二点左右,科长,要不你再确认一下?”

    “不用了。”孟金良掀起死者的衣服,看到了对方胸口那与之前案件如出一辙的血洞,眉心凝重,“这次的凶器应该和上次类似,现场有发现吗?”

    那小黄就不知道了。

    以往只要孟队抵达了现场,就会有队里的同事自觉上前来,向他介绍具体情况,不过今天他干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进一步的情况说明,十分不适应。

    秦欢乐认命的叹了口气,招呼来一旁的前同事,“刘科长想全面了解一下情况,你给介绍介绍呗。”

    这也正常。

    那位同事忙对孟金良说:“刘科长,这次现场的发现,比上次可丰富多了,我们觉得,凶手行凶的时候,应该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得手,而是曾经受到了死者激烈的反抗,而在杀死死者后,他又离开的十分仓促,所以不排除当时可能有人经过,或是有其它的情况发生,导致凶手并没有上次离开时那般从容不迫,也就没有对现场做更多的处理,不过,凶器还没找到。”

    如同他介绍的那样,根据一系列案发时的模拟重现,可以推测出撞碎玻璃的,应该是凶手抬起的肘部,此外地上还有一系列凌乱的脚印,排除掉死者自身的,余下的......凶手应该有穿鞋套,目的是为了规避掉留下鞋印的风险。

    “根据凶手肘部的位置,与离开时步幅的间距,以及与死者之间打斗的模拟状态,大概可以推断出,死者的身高区间大体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五之间,体重在六十到七十公斤左右,另外现场虽然没有发现凶手的血迹,但从玻璃残片缺失的情况推断,很可能凶手在打斗过程中,也被玻璃片划伤了手部,所以他才带走了带着自己血迹的玻璃片。”

    墙根处有尿迹,而且不止一处,显然这处狭窄过道长久以来,一直被周围的夜间工作者或是酒徒当作“方便”的地方,而男性在背转身方便的时候又很容易精神松懈,忽略周遭环境,以至于被凶手伺机而动了。

    与上一次案件的情况雷同,这次依然是一起“守株待兔”性质的“狩猎”。

    “还有一点雷同,”孟金良站起身,望了一眼路边蓝色的路牌,“这里距离北直街不过两条街,很可能这一带就是凶手的心理安全区域,也很有可能他就在这附近工作,或是生活。”

    “这么另类的选择,凶手不会是有意挑衅吧?”秦欢乐摸着下巴。

    孟金良看过来。

    秦欢乐冷笑了一下,“我这当了片警之后,也算多添了个职业病,就是脑子里头老想着小街小巷的具体位置——你把北直街和园岭路的两个事发地点中间连一条线试试,中间可恰好经过咱们市局啊。”

    孟金良没说话,眼神冷酷的转过身,对着那个介绍情况的同事吩咐道:“这里虽然又是一个监控盲区,不过前后可都有市政监控,找一组人专门将两起案件发生时附近的市政监控与周遭商铺的监控都调出来,排查有没有同时出现在两期案件周遭的同一可疑人员,尤其注意符合身高等外形条件推测的可疑人员。”

    那位同事一声“是”含在嘴里,眼神在秦欢乐和小黄之间遛了一圈儿,大概有点儿“这是唱的哪一出儿”的意思。

    古往今来,刘科长可从来没有直接指挥过支队这边如何查案的先例啊。

    小黄也是懵擦擦的有点儿找不着北。

    可惜孟金良沉浸在自己的推理思路中,完全没有发现周围同事们反应的异常。

    还是刚到现场的龚蓓蕾赶上了尾声,跟着混听了个大概其,此刻凑上前一拍那同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就听刘科长的吧,珍惜还有人愿意管咱们,”她声音低了一些,拿手装模作样地拢在嘴边,“我刚跟纪队汇报,猜他老人家怎么说?他说这种级别的案件,让咱们自行展开分析会,等确定了侦破方向,有了具体进展的时候,再向他汇报......”

    这话说的倒也无可厚非。

    可大家长久以来已经习惯了孟队那种亲力亲为的办案方式,如此一来,还真像是瞬间成了没娘的孩子。

    那同事抿了一下嘴,垂着头离开了。

    小黄也带人去搬运尸体了。

    秦欢乐耸耸肩,对孟金良说:“总体来说,我还是你的福星,瞧瞧,第一次毫无头绪,第二次漏洞百出,我觉得......”他自然而然的就掏出烟盒来,朝对方递了过去。

    而孟金良也就自然而然的接过了一根,噙在了嘴上。

    两人的视线一偏,同时看见了半张了嘴,有些瞠目结舌的龚蓓蕾......

    秦欢乐手疾,一把拽过孟金良嘴边的烟,塞进自己嘴里,讪笑了几下,攥拳轻飘飘的在对方肩头锤了一下,“调皮!”

    龚蓓蕾自从上次在医院的事情后,再面对秦欢乐的时候,总有些说不上的别捏,再加上如今和苏然在一起的事,也并没有和秦欢乐透露过,心理上不自觉的就有种想逃避的念头,就是那种越不说,越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

    “看我干嘛,傻丫头,你知不知道南方人最喜欢吃的狮头鹅?呆头呆脑的,我看你越来越像鹅了,小心回头让人把你卤来吃了!”秦欢乐瞧着龚蓓蕾在那儿扭捏的搞笑,像以前一样,张口就来的和她扯着淡。

    他从来没把两人之间的那点儿口角当回事,他认为的亲情,应该就是这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韧性,他也从来没觉得龚蓓蕾会有和他认真闹别扭的一天。

    他以前闲的蛋疼的时候,甚至还在脑海里幻想过有朝一日那傻丫头出嫁的时候,自己会坐在娘家人堆儿里,叼着小手绢哽咽,再口是心非的找茬儿去和新郎挑衅恐吓一番,然后等着花骨朵儿再生出几朵小花儿来,团团嫩嫩的一排娃儿,个个伸着小肉手,边叫他“乐舅舅”,边管他要玩具、要红包、要糖吃......

    龚蓓蕾剜了他一眼,却没像往常那样回嘴。

    她顿了顿才说:“老秦,你能不能别杵在这儿,我有几句话,想和刘科长单独说。”

    “神神叨叨的,装大尾巴狼呢!”秦欢乐多少感觉到了对方语气和态度里的疏离,暗忖这丫头年纪大了,脾气也见长,一件事气了这么久,也真是出息了。

    他中指和食指交叉,不轻不重的在龚蓓蕾脑门儿上弹了一下,微微皱眉,半真半假的说:“再出幺蛾子我就不客气了啊,差不多得了,还没完没了了!忙过这阵儿,哥哥请你吃饭啊,我们所附近,有家古法锅包肉,是你喜欢的薄浆浓芡,行了,你们说吧,我上那边给他们帮帮忙去。”

    “怎么了?”看周遭没人了,孟金良低头问龚蓓蕾,瞧她的神情,猜测道,“是纪队那边?”

    “不是,”龚蓓蕾的脸垮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刘科长,我觉得自己挺没用的,我都不敢面对你了。”

    “嗯?”孟金良心里一惊,已经意识到龚蓓蕾要探讨的事情,大概率是她和刘茗臻之间的隐秘问题,自己实在是一无所知,等会儿若是接差了话茬儿,可是有点儿危险了。

    他寻思着,不禁又朝远处秦欢乐那边隐晦的瞥了一眼。

    不过没等他推脱,龚蓓蕾已经神情沮丧的自己开说了,“我想过直接揭穿苏然,当面质问他,还特意跑到他家楼下去等他,可一见到他的面,我就又心软了,虽然知道都是套路,虽然也气愤他居然对着我还搞什么pua话术那一套......”

    “pua?”孟金良震惊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pua刑警?就苏然那小子?

    龚蓓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倒也没有发觉对方情绪上的异样,主要她这满腔心事,除了对刘茗臻倾诉,还真不好意思再跟第二个人提起了,“是啊,这不还是你提醒我的嘛......我大概是一厢情愿的太久了,以为为喜欢的人付出就是最直接的快乐,我不是说我真的喜欢苏然,我......也许有一点儿吧,可与其说喜欢,倒不如说是感动,他那些套话,第一次听的时候,真的让我很感动,也让我意识到,原来感情是需要回应的,总是一厢情愿那不叫快乐,叫卑微......”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微微红了起来,“刘科长,我决定了,你之前说苏然多少有点儿边缘性人格,这和他的成长经历密切相关,那我就试试用我的正能量去影响他、带动他、感化他,争取让他能回到正轨上来,也算是我对他之前关心的报答吧,毕竟我......”她嗫嚅着,“我也意识到了,我们之间并不真的合适,还是当普通朋友更好。”

    没成想高冷的刘茗臻背地里,还会像个知心大姐姐似的来给龚蓓蕾指导个人感情问题。

    在此之前,孟金良多少对龚蓓蕾和苏然之间的那点儿绯红有些耳闻,只是一直以为是捕风捉影的传闲话而已,根本都没上心。

    他抬手拍了拍龚蓓了的肩膀,“你这样想不错,感情不该是彼此利用的关系,如果觉得感激,要回报对方,也有很多种方式可以选择,未必一定要以身相许,你的理智我不怀疑,但有一点,感化也要有个度,如果对方确实越过底线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还是要交还给法律去依法惩处,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龚蓓蕾点点头,“我知道,我打算最近的空闲时间,带他去做做义工,多接触接触小朋友,小动物,多鼓励他和家人重新建立联系,你放心吧孟队......”她自己都愣了一下,不好意思的捂着嘴,“对不起啊刘科长,你刚刚说话的状态,可太像我们孟队了,唉,也许是我,太希望孟队能好起来了吧,搞得嘴都瓢了......那我回局里了。”

    孟金良刚刚被她的口误差点儿吓出神经病来,“你......你不和老秦打个招呼?”

    龚蓓蕾摇摇头,“不了,我还没调试好自己的心态,以后......以后再说吧。”

    她这边离开了,秦欢乐那边贼眉鼠眼的跑了回来,看着龚蓓蕾的背影愣了一下,嘀咕着,“怎么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孟金良觉得这毕竟是龚蓓蕾和刘茗臻之间的秘密,把几乎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问:“怎么了?”

    秦欢乐收回目光,朝孟金良扬了一下手机,“颜老师的信息,纪展鹏不在家。”

    孟金良一顿,“颜老师上午不是有课吗?”

    “巧了,”秦欢乐说,“他说在自己上课的咖啡馆,正好碰到纪展鹏也在里面和别人谈事情。”

    孟金良不疑有他,扯起秦欢乐就走,“那就别耽误时间了,纪展鹏家,走起吧。”

隐形患者(二十九)

    一片老式的居民区,过去曾经是延平宏程中学的教师福利房,后来改制,每人补缴了一些房款,便将房屋产权由集体转给了个人,可以自由买卖了。

    宏程中学是延平的重点中学,初中部高中部都有,每年高考都能出个把单科状元什么的。

    早上十几二十年的还不兴那个说法,现在流行管这种房子叫“学位房”。

    一般住在这里的人,都是有学位需求的家庭,否则以此地老旧的设施与高昂的房价,只要家里没有在读的孩子,但凡有点儿脑子的,也知道要套现去新区换个更体面舒适的居住环境。

    所以纪展鹏住在这里,既有合理性,也有不合理的地方。

    合理的是,他的前妻就曾经是宏程中学的语文老师,他的女儿妞妞,当年也顺理成章的在这所学校读初一。

    不合理的是,他离婚之后,女儿和前妻一夜之间出了国,据说几乎和国内的亲戚朋友完全斩断了联系,可纪展鹏时至今日,却依然住在这里。

    老房子处处透着陈腐的气息,入口处的昭示板上贴满了补习班千奇百怪的广告信息,楼道的墙壁上被一代代熊孩子们涂鸦的惨不忍睹,而楼梯还是最古老的水泥台阶。

    “一切是否正常?”秦欢乐侧身半掩在四楼的楼道里,给颜司承发了一条消息。

    “正常。”颜司承很快回了一条消息过来。

    秦欢乐用目光和老孟互相照会,无声的交流了一下,都屏息静气的没有说话,很快就听到了自楼上传来的关门声、脚步声,间或还夹杂着几声童音,似乎是一个老人,正领了小孙子外出买菜去。

    孟金良神色坦然,不过为了避嫌,还是尽量侧过脸,将面目大半对着墙壁。

    秦欢乐的思路就和他不太一样了,也许是偷鸡摸狗的事干的太多,这本能的第一反应呢,就是拉起外套,向两个人的脑袋上一围,即刻制造出了一方与世隔绝的暧昧小空间。

    外人要是搭眼一看,几乎不用脑补,就能猜到这一双条顺盘亮的“男女”必然正在干着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

    孟金良想反抗也来不及了,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你这人怎么总没正形,每次想出来的主意,十个有八个都是馊的。”

    “你懂什么,不能让人家对咱们的长相留下印象,这叫防微杜渐,再说了,这学生们早恋的时候没地方去,就爱钻陌生楼道,这都是生活经验。”秦欢乐无理搅三分。

    “这么说,你是实践出真知了?”孟金良一哂。

    秦欢乐无所谓和他打嘴仗,“呵,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老大爷带着四五岁的小孙子走下来,没防头猛的瞧见他们俩,再一听那衣服里头隐约传出来嘀嘀咕咕的压抑小动静儿,思维一发散,瞬间羞愤交加,嘴里一叠声的骂着“世风日下”,手上则下意识的蒙了孙子的眼睛,三步并作两步的往楼下去了。

    秦欢乐支着耳朵听了听,“呼”的扯下衣服,被闷的连着大喘了几口气。

    这房子一层三户,四楼最中间的那户就是纪家。

    房门还是过去的老制式,门边贴的春联也是最寻常的喜庆顺口溜,每个字都接着地气。

    总之这里处处透露出来的平平无奇,实在和纪展鹏如今的春风得意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要说唯一脱颖而出的,就是纪家门外安装的那个按键繁复的高级密码锁了,据秦欢乐目测,想要短时间破解,还是略微有些困难。

    不过即便他走狗屎运顺利破解了密码锁,也不好说房内入口处是否还有其它的隐晦机关,总之正面突破并不是太好的选择。

    刚刚他们两人在房子外面已经观察好了,左右相邻两户的外窗,距离纪家的外窗之间,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攀跨的难度指数极高,倒是不如从楼上的住户窗口,攀着窗台顺下去,来得更有可操作性一些。

    于是楼上的大爷在接到了一通“超市促销”的奇怪电话之后,就“配合”的带着孙子出门赶去领免费鸡蛋了。

    秦欢乐和孟金良悄然到了楼上,而破解普通人家里的门锁,对秦欢乐来说,就毫不费吹灰之力了。

    “亏着你做了警察了,否则你在这个社会上晃荡,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乱子来,多晃荡一天,都是给我增加工作量。”孟金良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秦欢乐的“绝技”,眼睑都跟着抽动起来。

    “咔”的一声,门开了。

    秦欢乐侧身闪了进去,哼了一声,“你当我愿意啊,我这心理负担也很重好吧,这可全是为了配合你的需求,我才躲被窝儿里看了一晚上教学视频学的啊,要不准得书到用时方恨少,你还说风凉话,也太不够意思了。”

    视频确实是他以前闲的无聊的时候研究过的,当然是为了提升自己的专业知识考量,而不是为了类似情况下干坏事使的。

    孟金良也不去计较对方话里真假的比例了,两人快速穿过房间,趁着楼下空荡无人,矫捷的从厕所的窗户翻了出去。

    纪展鹏家的卫生间,开了顶部小半扇通风口,秦欢乐仗着自己的手长优势,勉强能够到里面单扇窗户上的把手,轻轻一旋,便推开了窗户。

    虽然这窗子也不大,却也将将能让两人侧身挤进来了。

    屋内结构简单,一室一厅的格局,墙边、门框,都包着泛黄的劣质木头装潢,同款的木料还被用在了厨房的橱柜,以及门口玄关处的鞋柜上。

    卧室的面积倒比外面的方厅还宽敞些,临窗一张双人床,床尾直接衔接着一面墙的衣柜,床边到门边,又无缝连接的放着一台进口钢琴,将一间卧室挤的满满登登,不过也算是这房子里为数不多的亮点了。

    要说还有什么能彰显纪展鹏如今的地位,大概也只剩下衣柜里那些体面昂贵的便服了。

    “这......”秦欢乐有些傻眼。

    不是他市侩,他是真的没想到,纪队住的地方,居然比自己住的阁楼还显得局促一些。

    从之前华子的描述来看,纪展鹏私下里很可能是他背后之人放在台前敛财的白手套,那一桩桩丧心病狂的案子背后,显然都有着巨大的利益牵扯。

    可他赚钱不为改善自己的生活,又是为什么呢?

    “你真没打听错吗?该不会纪展鹏还有其它的豪宅别墅,你没打听出来吧?”

    初入纪家,孟金良也有类似的疑惑,但以他的消息渠道,还不至于连纪展鹏每天回归的居所都打探不出来,“没错,这是他唯一的居所。”

    秦欢乐走到大门处,冲着孟金良招招手,“你来看,我就说这门有古怪,居然进出都要密码指令!纪队虽居陋室,这防范风险的举措倒还是步步为营,可我就是不明白了,要是他心里没鬼,至于搞这么复杂吗?要是真这么害怕,换个地方住多好啊。”

    孟金良以前对纪展鹏的态度还是恭敬居多,如今即便骤然遇到这样的事,也还是无法毫无心理障碍的和秦欢乐一起调侃,只说:“百密一疏吧,再步步为营,还不是开了那半扇小窗给你钻空子?别说这些了,干正经事吧。”

    两人当下分工,开始逐一探查起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只是从头到尾的筛了一个遍,两人依然一无所获。

    似乎除了解决基本的生理需求问题,纪展鹏在这个房间里的活动,苍白乏味的简直如同一张白纸。

    充满希冀而来,满腔不甘而去。

    两人原路返回。

    孟金良先从窗口出去,踩在秦欢乐的肩膀上,顺利爬回了楼上的房间内。

    他调转了身体,趴在窗框处,冲秦欢乐伸出手,准备着拉对方上来。

    秦欢乐小心的移到窗台边缘,扣上窗户,正打算伸手进去反向锁上开关,余光一瞥,动作忽然一顿,这才发现自己袖口的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自己居然没有发觉,如今只突兀的露着一截白色的线头。

    “快点儿啊!”孟金良不知道他还在发生什么愣,忍不住出言催促。

    楼下渐行渐近的出现了两个身影,是刚刚的大爷带着孙子回来了,那孩子兴奋的叫着,忽然挣脱了爷爷的手,一个人快速朝楼里跑来,那位大爷也只好提高了步速,一路朝着楼里追进来。

    以这样的速度,很快就会到自家门口了。

    “不行,老孟你先走,我得回去找找,我这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万一落在屋子里了,纪一定会发现,咱们的计划可就全歇菜了!”秦欢乐急切的推开窗户,反身又往里跳。

    孟金良焦躁的锤了一下窗台,又不敢大声呼喊,只能压低了声音喝道:“你干嘛,先出来,回头再想办法!”

    “你快走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我有办法!”秦欢乐说着,已经跳回了屋里。

    孟金良无法,只得先跑出了房间,刚轻轻推上门,已经听到一楼之隔的爷孙俩上来的脚步声了。

    他提着鞋,赤脚向上一层跑去,直到爷孙俩进了家门,才又快速回到了四楼,隔着门小声唤着,“老秦?老秦?”

    秦欢乐正在努力试图复原着自己刚刚的动线,眼睛快速扫描着每一个边角旮旯儿......门外头叫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不知不觉也受到了情绪影响,开始越来越急躁。

    “你们出来了吧?纪到小区门口了!”颜司承发来一条信息。

    秦欢乐一看,瞬间像被人砸了一下后脑勺儿,这才发现半个小时前,颜司承已经发了一条提示信息,说他跟着纪展鹏出了咖啡馆,让他们加快速度,尽快撤离。

    可刚刚怎么就没有听见呢?

    秦欢乐连忙到客厅窗前看了一眼,果然已经看到纪展鹏正朝着单元口走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他赶忙到大门口,隔着门板小声说:“老孟,老孟,纪回来了,已经进来了,你快躲一躲。”

    “那你呢?我还是迎下去吧,就说我是特意来找他的,应该能拖延一阵子......”孟金良不愿意留下秦欢乐一人涉险。

    “你快走!我跳到隔壁去,快!来不及了!”秦欢乐不再说话,小跑着去了卫生间,一跃上了窗台。

    “诶!那太危险了,你......”孟金良唤了几声,都没听见里面的回应,探头从楼梯回转的空隙向下一瞥,已经能看到纪展鹏上楼的身影了。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更稳妥的方式,先不暴露自己,若是一会儿真出了什么意外情况,自己再出现也不迟。

    这么想着,孟金良转身再次向楼上跑去。

    秦欢乐站在窗台上,伸手扣上了开关,觑眼从洗手台上的镜子反射里,已经看到推门而入的纪展鹏了,而且对方换了鞋后,似乎正是要朝卫生间的方向而来。

    时间和空间都不能再给秦欢乐多一丝的犹豫余地了。

    他望向两米之外的隔壁窗台——要在平地上,这样的距离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可此刻孤悬在只有两掌宽的窗台上,四周又没有个可供固定身型的抓手,平衡能力好坏是一方面,关键心理上的恐惧往往会放大动作上的误差,差之毫厘,则命不保矣。

    纪展鹏越来越近。

    要么直面前功尽弃,要么咬牙孤注一掷。

    秦欢乐勉强向后退了两步,紧贴着窗台的尽头,堪堪创造出一个微乎其微的助跑余地,视线锁死在两米外的窗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侧转着身子,快跑两步,蹬着窗台边缘纵身一跃!

    呼......

    他身子晃了晃,一条腿站上了邻居的窗台,一条腿踩滑了出去,还好重心没有偏移,整个人壁虎一样贴在窗户上,缓了半天,终于收回腿,有惊无险了一把。

    他抬手罩在窗户上,向里面望了望,也是一眼洞穿的户型,只不过格局方位和纪家相反,关键的是,里面并没有人。

    窗户结构也和纪家一样,不过通风口掩着,所幸并没有反锁,秦欢乐故技重施,从窗户跳了进去。

    暂时安全了,但还不能贸然出去。

    秦欢乐草草扫了一眼这户人家,家具摆设都很寻常。

    他蹲在大门边,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给孟金良发信息报平安。

    纪家没有动静。

    这主人家也不知道会不会随时回来人。

    一起离开的目标太大,确认了秦欢乐安全的孟金良先行下楼离开了。

    秦欢乐回身再次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正准备开门......等等......不太对啊......

    众所周知的,这里是学区房,可怎么家里根本没见任何学龄孩子的物品摆放?连一张纸,一根笔都不曾看见。

    秦欢乐狐疑的走向厨房,又转头看了看卧室......这整间房最大的怪异之处就是,房间里根本没有任何生活气息,一切井然有序到了近乎荒诞的程度!

    空置的房子原本不稀奇。

    但这房子就在纪展鹏家隔壁,才让他警惕!

    他蹑手蹑脚的探看起屋内各处的陈设来。

    写字台的下面,整齐码放着一摞空白作业本,封面上还印着宏程中学的校徽。

    抽屉里放着一个纸箱,里面收纳着两件旧校服的上衣,还有一些小文具,从类型上看,这些东西的主人,应该是个男孩子。

    秦欢乐掏出手机,将这些东西逐一拍了照。

    除此之外,一点儿额外的身份信息都没有了。

    冰箱里是空的,橱柜里的调料罐子也无甚特别之处。

    “我上车了,你抓紧出来。”孟金良又发信息过来催促。

    秦欢乐回了个“好”,最后走向阳台的旧立柜。

    柜门从两侧同时被拉开。

    秦欢乐毫无心理准备之下,汗毛瞬间倒竖......

    只见顶到棚顶的柜子里,别无他物,只立着一只两米高的玻璃罐子,内里注满了福尔马林液体。

    液体中标本一般泡着一个男人......青白肿胀的面孔,赫然就是假史呜!

    而随着这猝不及防的直面对视,罐子里的假史鸣,居然微微对着秦欢乐,露出了一个故友重逢般的笑容。

隐形患者(三十)

    秦欢乐一路迂回着跑到路边,快速钻进了车里。

    孟金良也不及问他情况,先踩下油门,尽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一直到后视镜里的楼房越来越远,才呼出一口气来,问道:“邻居家没什么异常吧?没想到你这么多年功夫倒是没撂下,那么远的距离也敢跳,而且万一正赶上隔壁有人在家,把你当成了贼,一吵嚷起来,还是得露馅儿。”

    “这就叫得道者多助。”秦欢乐调笑了一声,侧过脸看着窗外,表情略微冷淡了一些。

    刚刚看到假史鸣的事,他几经权衡,还是没有向孟金良说。

    罐子里的假史鸣,以及周遭浅淡弥漫出来的福尔马林味道......

    只是那样的一瞥,都让他直觉有些腿软。

    不过幸而对方对他展现的微笑,看起来只是某种无意识的肌肉反射,并不是真的认出了他来。

    可即便如此,也足够使人毛骨悚然了。

    无论如何,假史鸣和纪展鹏之间的关系,是彻底的深度捆绑在一起,任谁也推脱不掉了。

    大体想来,应该是纪展鹏为了避人耳目,所以才将购买来的邻居家当成了“存放”假史鸣的“仓库”,那、原本住在那里的邻居一家人,是否会对纪展鹏的家庭离散、与他的性格突变原因,有所了解呢?找到他们,会不会......

    “想什么呢?和你说话没听见吗?”孟金良见一直叫他都没有反应,只好抽出一只手来,在秦欢乐的肩膀上推了一下。

    “嗯?什么?”秦欢乐回过神儿来,搓了搓脸解释道,“想刚才的事儿呢,走神儿了。”

    孟金良也理解秦欢乐的感受,他自己何尝不是也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的情绪中,当下耐着性子又说了一遍,“我是说,支队通知我回去参加园岭路剜心案的案情分析会,我要回局里去,你要没什么特别的事,还是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还真有点儿事,不好意思了老孟,”秦欢乐一摊手,“你就注意好自己的角色,就不会出大问题,路我都给你铺好了,专业上的事,小黄肯定能替你兜着的。”

    “那......好吧,”孟金良也不勉强,“那你自己也注意安全,千万别冒险,有什么问题,咱们大家得商量着来,啊?”

    “知道,”秦欢乐让他在路边停了车,想了想问道,“对了,你能不能帮我查查,纪家隔壁,就我进去那家的家庭情况?看看以前的房主是谁?”

    “你想侧面问问纪之前的事儿?”孟金良反应迅速,点了点头,“行,你放心,一会儿就给你消息。”

    两人告了别。

    秦欢乐等孟金良的车开远了,才又招了一辆出租车,朝着与之相反的方向行驶了回去。

    目的地,红底漆金的牌子上写着敦厚典雅的一排大字:延平宏程中学教育集团。

    如今教育集团化,集团化办教育,已经成了个不可逆的流行趋势了。

    家长们会不会、懂不懂教育暂且谈不上,可肉眼可见的物质条件还是能分辨出优劣的,尤其家里都是一个娃的,则更是跳着高儿的要给孩子塞进硬件条件、师资力量都雄厚的学校里去。

    论师资力量呢,宏程中学一直是没问题的,可硬件设施却渐渐跟不上家长们日益刁钻的需求了,什么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了,那外语课怎么也得找个讲外语母语的老外来教授吧,别管那人之前在自己国家是捡破烂的还是钉鞋掌,反正必须有就对了。

    再者,这上体育课,得有个进口材质的塑胶跑道吧?人家学校都有游泳馆了,你们这儿只有篮球场也太跌份儿了吧?

    怎么,课外活动还一人发两根针织围脖呢?隔壁国际学校都学插花,讲茶艺了好吗?

    图书馆要不要升级?瑜伽馆给配一个吧?羽毛球馆、马术中心、保龄球馆......你别管我有没有钱出不出得起学费,也别管我孩子以后是子承父业卖包子还是卖保险,反正你是学校,就都得给我准备齐活了!打死我也不能让我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啊!

    学校也为难啊,公立学校的经费那都是财政统一拨款的,硬件建设也要按照规划来。

    等等啊,等我想想啊。

    嗯,只要肯钻研,办法总比困难多。

    譬如公办学校摇身一变,来个“民办公驻”,换药不换汤,又能吸收民办资本,又能依托公办师资力量,又能满足家长们的需求,不就一举三得了吗?

    只是一定程度上,原本的基础教育,已经悄然过渡向了预设门槛、只顾形式的精英教育。

    工作繁忙的集团秘书拨冗来见了秦欢乐一面。

    秦欢乐赶忙呈上手机里的图片,请教道:“这校服,是你们学校的吧?”

    “哦,这个啊,”秘书两指在屏幕上拉大了校服细节,指着那胸口处的校徽说,“你看见这上面的小字了吗?这还是十年前的那批老校服呢,你看看,”她指指自己胸前别着的校徽,“名称都不一样的,以前叫宏程中学,现在都改叫教育集团了。再者这款式......我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只用了两三年的,后面学校从与国际接轨的角度出发,特意聘请了著名设计师,把男女生的校服样式都做了改良,显得更青春,也更洋气了。”

    秦欢乐看着对方那一脸由衷自豪的表情,勉为其难的配合着点了点头,就是恭维的话实在说不出口,还好孟金良的信息发过来,他忙借机低下头去,避免了要回应对方的尴尬。

    老孟说,房管所那边查到的结果,那间房子的原房主叫吴天,房子后来是以赠予的方式转到了纪展鹏的名下,户籍那边查到了吴天原始登记的家庭成员资料,他妻子叫胡慧,儿子叫吴雄,但后来一家三口的信息都被从户籍系统里边抹去了,而且之后的动向,也都无迹可寻了。

    按照一般的情况来看,很可能是修改过了身份信息,而且在户籍系统中加了保密权限。

    秦欢乐竭力露出一个尚算和蔼可亲的笑容,“那我能看一下,这三年中的学籍记录吗?”

    秘书一怔,目光警惕的说:“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讲,我能帮忙的,一定尽力配合。”

    秦欢乐叹了一口气,有些头疼的说:“那也可以,我们最近在追一个跨省拐卖儿童的案子,这个......”

    “哦,是这样,”秘书点点头,也不听他再继续说下去了,“那我陪你去档案室吧。”

    厚重的学籍档案被摊开摆放在办公桌上。

    秘书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亲身坐在了旁边,也不打扰,但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秦欢乐泰然自若的翻看着学生名录。

    虽说三年,但落到实处,也不过就是三届学生,那时候一级最多也就七八个班,查找起来,并没有太大难度。

    从头到尾的翻看,秦欢乐没有放过一个名字。

    半个小时后,他再次友好的朝集团秘书道了谢,起身离开了宏程中学。

    在他身后,下课铃声悠扬的响起,无数学生鱼贯而出,场面还真有几分恢弘。

    可他心里,却有些五味杂陈。

    他找到了,吴雄的名字,同班的,还有纪展鹏的女儿,纪妞妞。

    而且那一班的班主任老师,就是吴雄的妈妈,吴天的老婆,教数学的胡慧老师。

    这世界的种种因缘际会,有时还真是奇妙难言。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可六个当事人中,五个都消失了,总不能让他去找纪展鹏当面求证吧?

    好不容易得到的线索,难道又断了?

    十年前延平到底发生过什么?会动用到了系统内的“身份保护”权限?是的,这种几乎等同于让一家人的原本身份从这个社会上彻底消失的程序,需要多部门的共同协调,以彼时纪展鹏的一人之力,实在是难以做到的。

    那......肖局会不会知道?

    秦欢乐坐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点了一根烟,掏出电话打给颜司承,“颜老师,我想见见你。”

    孟金良回到市局的时候,正赶上苏然和龚蓓蕾在市局门外上演十八相送,他装作没看见,直接略过了。

    “你回去吧,我一会儿把鱼汤热好了之后,再给你打电话。”苏然笑了一下。

    “你回去吧,”龚蓓蕾一挥手,“别弄得那么麻烦了,你总这样,你们老板该有意见了,等我饭点儿的时候,自己去找你。”

    “店里没有能休息的地方,我还是给你送过来,你拿回去吃,是不是还能休息一会儿,睡一觉什么的?”苏然坚持着。

    龚蓓蕾看了看时间,到了开会的时候,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苏然......”

    “苏然!”

    与她声音叠在一起的,是一个严厉而沉闷的声音,一个身量不高的中年女人,面无表情的叫着苏然的名字。

    龚蓓蕾下意识的看过去,见那女人目光沉郁,两条法令纹像镌刻在脸颊上的,不过眉眼间,却和苏然有着六七分的相似。

    苏然原本还漾着浅笑的脸孔,忽然木讷呆板到近乎僵窒,低头朝那女人叫了一声“妈”。

    苏母的目光滑过他,又落在了龚蓓蕾身上,显然是将两人之前的互动都看在了眼里。

    龚蓓蕾略微尴尬,几乎下意识就想逃避,毕竟她现在满怀拯救扭转苏然的隐晦目的,并不再适合以这种所谓女朋友的身份,去直面苏然的家长了。

    可责任感还是拼尽全力拖住了她的后脚跟儿,冲苏母礼貌的问了个好,“阿姨您好,我叫龚蓓蕾,是苏然的朋友,我在市局工作,不巧我工作上还有些急事,不能招待您了,下次有机会,一定去拜访您,和您好好聊聊。”

    她说着俏皮的朝苏然挤了挤眼睛,可这一眼几乎惊异得她差点儿低呼出声来。

    苏然的脸上......不,苏然的整个人,自从看到自己母亲开始,便近乎呈现出一种只有“尸体”上才会有的灰败......

    苏母礼貌性的对龚蓓蕾点了点头。

    龚蓓蕾也不好再说什么,又看了一眼苏然,慢慢转身向院里走。

    可耳朵里还断断续续的随着风飘来苏母那让人胸闷气短的诘语:“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你觉得刑满释放了就是真正自由了吗?又可以胡作非为了?还你的**,你有**吗?你在监狱里那些年,有人给过你**?别跟我装了!哼,我要是不过来,还真不知道,原来是交了个警察的朋友,就当自己了不起了,尾巴翘上天了,呵,别做梦了,就你这样的人,人家会看上你什么?不过就是变相的监视你而已!你爸都和我说过多少次了,说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不是我没有警告过你,你要是再这样,我可真的就再也不管你了,看你一个人,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活得只怕还不如一条狗......”

    龚蓓蕾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她从来没有亲耳听到过一个母亲对亲生儿子如此无所不用其极的言语虐待。

    试想一下苏然如果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别说苏然了,就是心大如她龚蓓蕾,只怕也早就被逼迫得魔怔了。

    指责、打压、威胁,以爱的名义,追寻的却是完全的身心控制权。

    这分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pua式家庭啊!

    苏然也太可怜了。

    龚蓓蕾气得嘴唇直哆嗦,转身就要杀回去。

    可院外的苏然已经垂着头,跟着苏母的步伐走远了。

    龚蓓蕾掏出手机,正打算发个信息,可字还没打完,苏然的信息已经先行发了过来,只有简单的几个字:“没事儿,晚上再给你送鱼汤。”

    心像被泡进了腌菜坛子,龚蓓蕾有种欲哭无泪的心酸,却也更坚定了她要拯救苏然精神世界的念头,毕竟如今看起来,苏然之前有一句话说得不假,那就是他的世界,大概真的荒芜到,只剩下她了。

    支队会议室,大家多少都有些恹恹的。

    小吴莫名其妙成了挑大梁的,心理压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蓓蕾啊,你别磨叽了,快进来,”小吴朝门口处面色晦暗的龚蓓蕾招招手,“你那边什么进展啊?”

    龚蓓蕾垂头丧气的坐在椅子上,“比对了两起案件的市政监控,没有看到可疑人员,现在正在协调附近商户的监控,还有出现在附近私家车主的行车记录仪,不过截至目前,还没有看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凶手要么是极其善于伪装,要么就是极其熟悉案发现场周遭的环境。”

    小吴点点头,向大家通报道:“目前有用的线索就这么多,被害人家属来辨认过尸体了,尸检也没有什么新发现,结合前一起案件,基本也确定了凶手实施侵害的随机性,所以......”他顿了顿,学着孟金良的语气,清了清嗓子,又拍了两下手,“大家打起精神来,一定不能让凶手有再次犯案的时间准备!”

    小黄转头悄声对孟金良说:“科长,你别说,小吴平时看着也就那样,可真到关键时候,也能像那么回事似的......”

    “怎么了?”小吴听见这边角落窸窸窣窣的声音,目光转了过来,“刘科长,你是有什么想法吗?”

    孟金良自己从线索证据的角度出发,暂时没有破局的思路,他暗想着假如此刻刘茗臻在场,以她的专业角度,又会如何看待这桩案子呢?

    他试着将自己带入刘茗臻的心态,“如果线索上一直没有进展,那么能不能试着推测一下,凶手的犯罪心理呢?吴儿,能不能向省厅申请一下,安排个心理侧写师过来,帮我们描绘一下凶手的心理特征?这也算是一个突破的方向嘛,毕竟种种迹象表明,凶手的活动范围,就在市局附近,越多具象特征,越能帮我们缩小排查范围。”

    “对,这也是个方法,我一会儿就去打电话。”小吴应了一句,忽然疑惑道,“刘科长,你不就可以做这事嘛,以前都是你......”

    “我毕竟不是专业的,而且最近状态也不是很好。”孟金良搪塞道。

    大家自然都知道孟队的事,小吴还懊悔自己不该提起这茬儿,忙张罗着又说起别的话题了。

隐形患者(三十一)

    省厅接到小吴的电话,对接连两起恶性案件也很重视,立马派了位心理侧写方面的专家,到市局来协助他们。

    “这位是董博士。”小吴一路迎进了会议室来,热情的向大家介绍。

    “别这么叫我来,同事都叫我老董,各位不介意,也这么称呼我吧。”老董倒是个谦逊的人。

    “知道你之前一直在系统内讲课,昨天才从外省赶回来,就马不停蹄的来指导我们工作,我代表队里向你表示感谢,”孟金良久闻老董的大名,不过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上前握着手,笑道,“不过这老董确实叫不出口,我们还是称呼你董老师吧,也希望你不要再推拒了。”

    老董的眼睛从小吴身上转到孟金良身上,忽然一顿,“小刘啊,你还是这么客气,去年年底咱们还见过的,你的那个研究站计划搁浅了,我还是一直有些感到可惜的。”

    老董居然和刘茗臻是认识的,孟金良略微有些诧异,再联想到对方的身份,忽然对自己一时没留意,又跑出去“代表支队”的行为,感到十分罪恶。

    小吴也许是打从心里尊敬刘法医,“被代表”了也毫无觉得不妥的地方,笑着又向里面让了让,等大家都就座了,忙又主动主持道:“董老师,两起案子的相关详细资料,都已经发到你邮箱了,需要我再给你简单介绍一下吗?不瞒你说,凶手的犯罪动机不明确,作案对象又充满了随机性这事,确实是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工作压力,就怕因为我们的动作慢了,会导致不可挽回的......”

    “理解理解,”老董也不再做多余的寒暄了,直接进入正题,起身走向白板,拿起旁边的马克笔,“资料我在路上都仔细看过了,基于你们之前的推断,这个凶手应该是个男性,身高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五之间,犯罪动机不明,犯罪对象选择也不明,是吧?”

    “对。”小黄时刻记着老秦的“暗示”,在前辈面前下意识的生出表现欲,伸着脖子说,“从尸检的情况来看,两位被害人的伤口切面都十分粗糙,不过下刀的动作却很利落干脆,没有额外的泄愤式的多余伤口,像是只为剖出心脏这个目的本身,而不是单纯的为了留下‘签名’。”

    在连环性的恶性社会案件中,施害人的心理动机不外乎是为了达到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完成的充分支配、操纵、控制等目的。

    所以在以往的连环案件中,一个凶手常常会在自己施以侵害的被害人身上,留下某种共同的特征,类似“签名”般的属性。

    而北直街桥洞案和园岭案的两个被害人,虽然同样被剜去了心脏,乍一看很像“签名”,可仔细辨别,却又总给人一种,凶手是专为了“取心”而来的感觉。

    可这不再具备功能性的心脏本身,能用来干嘛使呢?

    董老师将园岭路案发现场的一张脚印照片贴在了白板上,“你们看,凶手离开时的脚印,几乎保持着相同的幅度......”

    龚蓓蕾没明白,“老师,我们正常人走路,不是都保持着相同的幅度吗?”

    “听老师说,还是听你说,你行你上啊!”小吴瞪了她一眼,又笑着对董老师点点头,“不好意思,董老师,你继续。”

    董老师倒是不介意,对着龚蓓蕾道:“你说的是正常人,对吗?那你还记不记得,你们给我的资料里,对于案发过程的推测性描述里说过,凶手当时没有来得及像第一起案子时那样彻底的清理现场,很可能是当时附近有人经过,打乱了他的节奏?”

    他顿了顿,很有些平时上课讲学时的架势,平视了一遍所有人的表情,“我们说的心理侧写,其实简而言之,就是一种换位思考的同理心,用一些规律、规则,把自己的心理感受带入到当时当刻的案发现场,尽量贴近去感受,施害人那一刻的心理感受。”

    “所以,假使当时环境已经到了必须即刻离开,连现场都来不及清理的情况,可施害人仍然能保持着冷静自持的步伐,没有惊慌,没有犹豫的匀速离开,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就是深植在施害人性格中的特质。”

    这话说得孟金良都忍不住想起立拍手了,虽然这些技巧的简要总结,他们在实际侦破过程中也时常会运用到,不过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系统化的讲解出来,那感觉特别高大上。

    董老师继续道:“沉稳,冷静,目标明确,遇到危险情况懂得及时收手,这个人后来没有再冒险回到案发现场,显然也是经过自己细致的评估的,认为留下的痕迹,应该不足以造成直接的指向性证据,所以没有回来。不过,”他话锋一转,“这种性格很多人都有啊,没什么特别,可你们想想,如果把这种性格结合在一起连环杀人案件中呢?所以,我觉得,施害人在现实生活中,应该趋于内向,讷于言辞,甚至有一些边缘型人格。”

    孟金良微微蹙了一下眉头,觉得这个词,怎么好像最近在哪里听到过似的?

    那边龚蓓蕾已经举手追问道:“董老师,你这中间推导的逻辑性,我还没有懂,这和边缘型人格有什么关系?”

    孟金良隐晦的看了龚蓓蕾一眼,他想起来了,这是刘茗臻评论苏然的话。

    董老师笑了笑,加快了语速,“还是刚刚的那个细节,但我们换个角度,当时施害人能平安离开而不被发现,受害人尸体也是第二天一早才被发现的,这说明当时出现在周遭的人,至少和案发现场中间保持了一段距离,可施害人的本能反应却是立即离开,所以很能他在平常的人际交往中,就存在一定的人际障碍,不喜欢人群,甚至离群索居,那么这也就符合边缘型人格人群身上的主要特点,譬如时刻保持一种不稳定的人际交往预期,忽冷忽热,回避问题,长期的心灵空虚感,自我身份的认知障碍,间歇性的自卑自厌,以及严重的偏执性格。”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

    董老师又拿出两张照片,分别是两起案件中的死者。

    “你们做的被害人背调资料我看过了,就有限的资料来看,凶手似乎是在随机选择下手目标的,可实际上,他还是经过了选择的。”

    “怎么会?”孟金良起身拿过小吴手边的资料,再一次翻阅起来,这里的每一项他都是自己比对过的,分明是毫无任何瓜葛联系的两个人啊。

    “小刘,你不要想得太复杂了,”董老师对刘茗臻的印象一直都很不错,笑容亲切的引导着,“共性,往往是很表面的东西。”

    孟金良疑惑的抬起头,“共性......难道只是因为两个受害人,都是男性?已婚?”

    这次会议室里几乎落针可闻了。

    只有董老师一条条抽丝剥茧的分析着施害人的各种特征。

    半个多小时后,董老师才停下喝了一口水,总结道:“所以我们现在要重点留意的是:男性,年龄在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身高在一米六五到一米七五之间,性格内向,甚至有些自卑,社会融入度不高,长期有夜间合理外出的理由,同时在个人成长过程中,曾经经历过重大心理创伤,或是有过特殊人生经历的人。”

    他朝小吴示意了一下,“你看方不方便给我找个单独的房间,我试一试根据刚刚我们的推断,画一张施害人的面部画像。”

    小黄真是除了自己领导,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牛人,两眼放光的说:“董老师,要是都靠这样的心理侧写就能破案,那以后根本不会有什么悬案啊,我们得少加多少班啊!”

    董老师被他逗笑了,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我说了,这一切只是基于现有线索,以我个人的主观判断给出的观点,以前在具体案件的侦破过程中,也被验证过有很多偏颇的推断,所以最后还是要落到证据上,我只是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而已。”

    小吴给董老师找了间空的活动室。

    大家谁都不没敢挪窝儿,受了刺激一般,就在会议室里,人人把之前的资料又都认认真真的研读了不止十遍。

    很快,新鲜出炉的素描画像送了过来,大忙人董老师又离开市局,辗转到下一“战场”去了。

    小吴送了董老师回来,一抬头,就见会议室里的人,个个围着白板,表情都有些说不出来的肃穆。

    “怎么了?”他自己探头往里望了一眼,也愣了。

    这画像上的人,怎么这么眼熟啊?

    “这谁啊?咋这么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你们谁有印象?”

    小黄觑着眼睛挠了挠头,“我有点儿......说不上来,可怎么心里有点儿发毛啊,这人看着真眼熟。”

    孟金良视线在每个人脸上绕了一圈儿,伸手够过桌上的一张纸,折成一个窄条,在上面快速的画了两个圆圈,两条斜线,凑成一副眼镜,搭在了画像的眼睛位置上,“这么瞅着,是不是有点儿像厉宝剑店里的那个苏然?”

    “苏然?”小吴愣了愣,“你是说那个......哦,记起来了,真的还有点儿像诶......”他后知后觉的对上龚蓓蕾正发射激光的双眼,肩膀一个瑟缩,本能的望向心中敬爱的刘科长,“那要不要传唤......”

    龚蓓蕾直接炸庙了,“小吴,你也太过分了,董老师再厉害,那也是凭空画的吧,怎么的,瘦长脸的都是苏然啊?但凡是个刀削面脸,再配个眼镜的,都是苏然?有什么明确证据指向人家啊就传唤,人家不就在市局附近打个工嘛,上次魏岚的案子,什么证据没有,你们也溜溜的给人家拘了好几天,这次又来?”

    小吴忙解释道:“你激动什么嘛,这不是董老师推测的那些施害人特征,条条都挺像苏......”

    龚蓓蕾口水都快喷到小吴脸上了,脸涨得通红,“一条条硬套啊,你这是公园里玩套圈儿呢?”

    孟金良这才想起龚蓓蕾和苏然之间的关系,眼神示意了一下小吴,让他不要再说话,拉着龚蓓蕾坐下来,声音略微低了低,“小龚,你能相信我吗?”

    龚蓓蕾看了看对面刘茗臻的脸,眼圈一红,点了点头。

    “谢谢你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你一样。”孟金良字字分明的说,“我相信孟队要是此刻在这里,决定也一定和我一样——调查苏然的工作,就全权委派给你了。”他抬起头看向小吴,“其他人,按照前期的思路和分工,各司其职,但都不要介入苏然这条线。”

    这既是从如果苏然不是凶手的人性化角度考量,又是从如果苏然就是凶手的麻痹对方的策略性考量。

    如果没有龚蓓蕾,他还真想不出更适合来接近苏然,调查真相的人选了。

    龚蓓蕾心头百感交集,咬着嘴唇看向孟金良,一句“刘科长”都没说完,泪珠就从眼眶里滴了下去,随即站起身来,郑重的打着立正敬了个礼,“是!”

    正说的热闹,会议室门前突然晃悠进一个人来。

    秦欢乐一脸的便秘,朝孟金良招招手,“老......那个,刘科长,我找你有点儿事啊。”

    孟金良点点头,看其余的人渐次离开了。

    龚蓓蕾经过门口的时候,被秦欢乐一把捞住了胳膊,猫着腰反向看了看,奇道:“花骨朵儿,您老人家最近更年期啊,怎么情绪反复无常的,刮风下雨,都没个预告啊?”

    “别扯淡了,没心情!”龚蓓蕾黑着脸,去扯他的手。

    秦欢乐不依不饶,“你等等啊,你是不是真有什么事啊,有困难?案子破不了被肖局挤兑了?队里吃包子和人挠起来了?受了委屈,哥给你平事啊!真的,有事儿说话,啊。”

    龚蓓蕾斜眼瞄了一眼秦欢乐,看着对方那一脸诚恳,闷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耷拉着翅膀说:“知道了,回头有需要你的地方,你帮帮我吧。”

    “哎哟哟我的花儿,真乖!”秦欢乐夸张的叫着,伸手就要去扯她的脸颊。

    龚蓓蕾恶狠狠的用眼刀止住了他的动作,快速离开了。

    “怎么了?”孟金良走上前。

    “咱们还是院子里说吧。”秦欢乐朝外面一努嘴。

    两人走到后院隐蔽的健身器材处,秦欢乐掏出烟盒,惯性的朝着孟金良递过去,中途又缩回手,“不好意思啊,总忘。”

    “不行了,这个真忍不了了。”孟金良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扽出一根烟来,背身点燃了,深深的吸了一口,“说吧,怎么了?”

    秦欢乐把除了在吴家看到假史鸣之外的情况,都和老孟讲了一遍,“我刚才去找肖局了,差点儿没让他埋汰死。”秦欢乐此刻还心有余悸。

    秦欢乐豁出去一张老脸,兜着圈子绕地球一周,才把要问的问题合理化的问出了口。

    孟金良正色道:“肖局知道纪当年的事吗?”

    秦欢乐提起这个就来气,“我问肖局,怎么纪展鹏如今这样跋扈,他老人家就能一直忍让,结果呢,肖局用沉默代替了回答,好半天才给我憋出一句,‘老纪也不容易啊’。靠,完了就给我哄出来了,没整了,捷径走不成,还得靠咱们自己了。”

    “要不,我找机会再去侧面问问肖局?”孟金良皱眉。

    “拉倒吧,肖局那人,脸上画个密码盘,那就是个人形的保险柜!想从他嘴里掏出他不想说的话,根本没指望。”秦欢乐用脚尖踩灭了烟蒂,“你今晚,怎么安排?和我回颜老师那儿?”

    孟金良看了看时间,吐出最后一口烟,用手在嘴前用力的扇了扇,“看这情形,我今天得加班了。”说着,把董老师的推论,和秦欢乐大概讲了讲。

    秦欢乐倒不大认为凶手会是苏然,那小子看起来好像没那么变态,当然这只是他浮皮潦草的直觉,皱着眉略微想了想,“不过交给花骨朵儿排查,你也可以放心的,她这人虽然偶尔有点儿缺心眼,可是觉悟还是在线的,尤其大是大非面前,很能明辨立场,轻易不会掉链子。”

    “知道你俩关系好,替她说话也不用这么隐晦。”孟金良好笑的攥拳在他肩膀上打了一下。

    秦欢乐伸了个懒腰,“那我走了啊,今儿这一天可真够累的,你加班,我也就回自己家了,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孟金良接了个队里的电话,匆匆走了。

    秦欢乐靠在滑步机上又等了一会儿,才掏出电话来放在耳边,“颜老师,确定了,老孟今晚加班不回去,你什么时候出门?我一个小时后在纪家楼下等你。”

隐形患者(三十二)

    秦欢乐和颜司承,相对坐在纪家小区外的快餐店里,慢条斯理的正在嗦着面前的螺狮粉。

    由螺肉、猪骨、药材共同熬煮的浓郁鲜汤打底,配上劲道幼滑的粗米粉,汤面微微淋上一勺黑芝麻焦香辣椒油,那泛红的色泽立即带给视觉强烈的感官刺激。

    而酸爽劲脆的酸豆角、金黄酥密的炸腐竹、焦香馥郁的饱满红衣花生,则共同合力刺激着舌尖味蕾。

    秦欢乐鼻尖儿上见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连着两碗粉下了肚,光顾着体验咀嚼与吞咽带来的快感,一句废话都没来得及喷。

    一直到喝尽了最后一口汤,才诧异的抬起头来,“你吃啊,你吃啊,这家汤底加了药材,绝对不是单纯用汤粉调料勾兑出来的,这点我还是吃得出来的,哎呀,没想到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店,居然能出产这么极致的神仙味道,远的不说,就算今天咱俩啥也没发现,那都值得专程过来一趟......”他打了个饱嗝儿,边用纸巾擦着鼻涕,边将对面的那碗原封不动的米粉,向颜司承的方向又推了推,哄孩子似的说,“你不是不挑食嘛,你试试嘿,真不骗你!”

    颜司承眼观鼻鼻观心,甭管对方说什么蛊惑之词,都不为所动。

    别说让他吃了,就他刚刚一走进这店里,嗅着那股子复杂的味道,都已经上头了,这会儿还没适应呢。

    要不是秦欢乐压根儿没给他遁逃的机会,直接给他摁在了板凳上,就扬声招呼着老板娘点起了单,他其实真的很想客气的推让一下,委婉的表示一下自己的真实感受,以及有权选择适时不饿的权利......

    “你吃嘛,尝尝啊,一会儿保不齐就有体力活儿等着呢,来,乖,张嘴,啊,”秦欢乐拖着长音,用汤匙撇去了油花儿,舀了浅浅的一点汤汁,另一只手半托在下面,一起朝着颜司承的方向送过去,“咣当咣当,小火车来了,山洞在哪里?哦,山洞在这里。”

    颜司承一哂,“你是哪学来这么......”

    说话就要张嘴,秦欢乐看准时机,直接投喂成功。

    然后才气定神闲的说:“还能是哪儿啊,以前在福利院,看那些阿姨就这么喂别的孩子吃饭的,我在你这儿还是第一次实践呢,别说,挺管用啊。”

    颜老师:“......”

    不过咂咂唇舌之间,味道确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不堪,一抬头看见秦欢乐那边宛如找到了新乐趣一般,再一次跃跃欲试,他不得不先下手为强,果断拿起筷子,小口的挑了几根米粉艰难嘬进嘴里......只是不知道怎么搞得,居然稀里糊涂的也就把一碗粉全吃完了......

    邻居吴家一定有古怪。

    秦欢乐唯恐力有不逮,关键时刻,还是更信任颜老师的能力。

    夜晚的小区也人流不断,但他们不敢太晚潜入,只怕假史鸣被派遣出去作妖,两人碰不上正主。

    在粉店里默默观察了一会儿,瞧着暂时没人,赶快朝着单元门走去。

    秦欢乐暗自捅咕了一会儿,打开了吴家的大门,借着月亮的幽光,两人悄无声息的潜入了进去。

    “就是这里。”秦欢乐小声的介绍着,看着房间内的各处细节,都与白天一般无二,稍微安心了一些,但也不敢大意,仍尽量用气音说,“校服就是在这儿找到的,还有那儿,那儿,我都看过了,房间里有原来房主用旧的物品,但没有找到一处带有明确辨识度的身份信息......”他说着,动作更加谨慎了一些,眼神朝着阳台的立柜方向示意了一下,“就是这个,假史鸣就泡在这个罐子里。”

    颜司承一路细密的观察着房内细节,此刻点点头,上前伸手就要去拉柜门。

    秦欢乐忙一把拦住了他的动作,再次嘱咐道:“虽然他在罐子里泡着,但白天和晚上的状态,是不是一致的也很难讲,你不要大意啊,按咱们之前商量好的,你就直视他的眼睛,集中精神,就像你之前催眠我一样,整懵他,看看能不能撬开他的嘴,得到点儿纪之前那些事情的信息。”

    他犹不放心,伸出食指和中指,在自己双眼处比划了一下,又去颜司承的眼睛位置一点,“专注,啊,盯死他!”

    颜司承为了安他的心,只好又调整了一下姿势,正对着立柜,抬起两手,同时拉开了两侧的柜门。

    秦欢乐在旁边紧张的屏息静气,眼皮都不敢眨动一下。

    漆黑的柜子内渐渐被窗外朦胧的月光浸入。

    随着柜门拉开的弧度,入目的玻璃罐子里却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秦欢乐突然松了一口气,紧张的精神一松,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可隔着半扇柜门,他却发现颜老师正直视前方,周身似乎也明显的僵硬了。

    他不明所以的偏了一步上前,赫然发现玻璃罐子旁边的空余地方,正站着一脸倨傲的纪展鹏,且好整以暇的看着颜司承。

    纪展鹏蔑视的目光从颜司承身上,快速的滑向秦欢乐,勾唇笑得更轻蔑了,“我在阳台眼看着你们走进来,行,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啊。”他说着,将手里一个小东西猛的抛向秦欢乐。

    秦欢乐下意识的接住了,也不细看,在手里轻轻一捻动,就知道是自己那颗脱落的衣扣。

    可他明明细致的找过了,对方又是在哪里发现的呢?

    纪展鹏向外走了一步。

    秦欢乐忙扯着颜司承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对方再进。

    他们再退。

    并不甚宽敞的方厅里,纪展鹏觑着眼睛,阴测测的说:“不问自取是为窃,秦欢乐,你如今已经发展到私闯民宅的地步了,别的先不说,不过今晚之后,你也只能和你那小兄弟厉宝剑一样,盘个小房子,包点儿包子,送送外卖了。”他冷笑了一下,“呵,一直想把你这个害群之马从系统中清除出去,没想到你自己倒也是积极的很......”

    他话还没说,一直缄默无语的颜司承,居然猝然暴起,猛地扑向了纪展鹏。

    纪展鹏毫无准备之下,直接被对方带倒,狼狈的仰倒在了地上。

    颜司承目标明确,骑在纪展鹏的腰腹间,两手不留余力的扼住了对方的脖子,强迫对方与自己直视。

    秦欢乐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居然就下意识的先去扳颜司承的手,“你、你放开,别连累你!他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和这个人渣同归于尽不值得!”

    颜司承倾尽全力而为,声音都显得有些潦草急促,“我不能让你、失去你热爱的工作。”

    是因为、他?秦欢乐呼吸之间,只觉得心肺都如同被烙铁灼伤了一般悸动起来......

    可另一边,纪展鹏不过是吃了防不胜防的亏,一旦他稳下心神来,尽管年岁不如当年,可一身的功夫底子却是从来都不曾荒废掉的。

    很快,他强行在颜司承的手掌间塞进了一指,腾挪出了方寸的空隙,随即另一只手抓着对方手腕上的关节处,猛力一个反转,解开了对方的钳制,自己却不放手,带着对方一个侧向翻滚,反客为主的从后方,用臂肘死死的勒住了颜司承的脖子,空出的手则摸出一把短刀,刀尖儿就大力朝着颜司承的脖颈儿处袭来。

    这一切动作,不过瞬息之间。

    颜司承一张脸涨得通红,屏息曲肘去撞击纪展鹏的肋下,同时全力撑着对方持刀的手腕,两下里僵持不下。

    纪展鹏不时略微闪躲着身体,只是胳膊却不曾放掉分毫力度。

    他仰躺在地上,整个人又几乎被颜司承的身体掩在下面,角度十分刁钻。

    秦欢乐不及多想,抄起阳台边旁边一把木板凳,径直朝着纪展鹏的脑袋上招呼了过去。

    可纪展鹏余光扫见,快速挟制着颜司承的面门直接迎了过来。

    秦欢乐不得已在半空中急忙收住手,脑袋一乱吧,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孟金良说他那句满脑袋都是馊主意的话,眼神纷乱的一扫,直接舍了板凳,空手扑向纪展鹏的腿边,以自身的重量压制住对方的一条小腿,随后抓着他的脚腕,就掀掉了他的鞋袜,怀里摸出打火机来,昏暗中“咻”的升起一簇莹莹火苗,就去烧对方的脚趾头。

    古人说十指连心,其实是二十指啊,这脚趾头也同样包含在连心的范围里。

    纪展鹏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对方还能使出这么下三滥的招式,火焰灼烧的毕竟是自己的皮肉,切肤之痛,如何忍受?

    他开始本能的蜷腿躲避,注意力分散,一心二用之下,被颜司承扳开了钳制,翻身骑在他的胸部,同时用两边膝盖压制着他的胳膊,再次扼住他的喉咙,强迫他与之对视。

    秦欢乐见状也改变了策略,长腿一收,牢牢压制住了纪展鹏的双腿。

    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二比一的绝对优势下,纪展鹏动弹不得,只剩满眼阴霾,死死的盯着颜司承,断断续续的出言威吓道:“你们没有别的选择了,只能杀、杀了我,然后给我、给我偿命,一命抵两命,我还、赚了!”

    这话果然引起了秦欢乐的情绪波动,刚刚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此刻有了充足的时间,故意敞开了音量喊道:“颜老师,你别冲动,和他同归于尽,真的不值当的!他那都是吓唬你,他想把我扫地出门,且还作着春秋大梦呢,要说起来,他不是早就有那个心思嘛,可是做到了吗?呸!他还有把柄在我手里呢!”

    他是真的害怕颜司承会下手失了轻重。

    尽管他不会自作聪明的认定颜老师的双手是绝对干净的,可让颜老师为着纪展鹏这样的人渣弄脏手,他实在不愿意,也不忍心。

    脏的累的,他都更愿意自己代劳。

    纪展鹏声音更加沙哑乏力,却强撑着嘲讽道:“什么把柄?嗯?什么能大得过你们两个杀人的铁证?除非、除非你们......”

    “别除非了!”秦欢乐强势的打断他,“纪妞妞和吴雄到底是咋回事?嗯?一个吴家,就是你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他这话纯属臆测,啥具体联系的根据都没有,目的更多的是为了刺激纪展鹏在如此危急的情势下,来几句“口不择言”的陈请辩白,也好为他接下来的调查提供一些方向思路。

    纪展鹏闻言却只是一愣,像是恍然陷入了某种年代久远的沉思之中,眼神中片刻的涣散迷离,终于不由自主的被颜司承眼中奥玄的流光所牵引,不知不觉的沉默了下去......

    秦欢乐压制着纪展鹏的双腿,很轻易的感知到了对方不再挣脱反抗的平静。

    他试着慢慢上提身体,直至站起身来,竟也完全未见对方有任何动作。

    纪展鹏直勾勾的盯着颜司承的眼睛。

    秦欢乐瞠目的看着这一切,生怕再生出什么枝节,默然立在旁边,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

    与纪展鹏的静止相反,颜司承的身体却越来越颤抖难抑,终于难以维持的侧倒向了一旁。

    秦欢乐下意识屈膝跪地,将颜司承满满半抱在怀里,慌乱道:“这......这是......”

    颜司承脸白如纸,朦胧不清的光线里,像随时都会融化一般,胸前一个痉挛,呕出一大口血来,“他居然......没有灵魂,他......反噬......”

    他语不成句,下一秒便虚弱的晕厥了过去。

    秦欢乐只觉得怀里如同抱着一块冰,顿时吓得有些六神无主,哆嗦着手指头去探对方的鼻息,直感到手指间微微的气流,才下意识搂紧了怀抱,喃喃道:“吓死我了,你怎么没事就吓唬人玩啊,你得比我长命啊,你要是活不过我,那我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也真是、莫名其妙,就为了让我不失去工作,你就能不顾情势的往上冲?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的,嗯?我这人心窝子就那么一点点浅,可、可怎么盛放得下你这份......”

    地上忽然一阵微微的窸窣。

    秦欢乐蓦然收了声,警惕的朝那边一瞥,就见仰躺在地的纪展鹏,居然扶额缓缓的坐了起来。

    秦欢乐连忙拖着颜司承往后避退。

    可他这个造型之下,动作起来实在艰难,手脚比大脑的决策迟缓了一拍。

    那边纪展鹏已经注意到了他,略显迟疑的叫了声:“小秦?你怎么在这儿?”

    秦欢乐张了张嘴,不知道被什么魇着了,居然鬼使神差的回了一句:“纪......队?”

    纪展鹏怔忡了片刻,徐缓的将房间内扫了一遍,忽然苦笑了一下。

    苦笑......可这笑容实在太苦了,裹挟着被风化多年的沧桑,朝着秦欢乐扑面而来。

    秦欢乐对这样清澈眼底的纪展鹏既陌生,又熟悉,忍不住轻轻放下怀中的颜司承,向着“故人”纪队走了过去。

    纪展鹏满面倦态,迎着秦欢乐的目光,幽幽的说:“我没想到,还能有清醒的一天。”

    “纪队!”秦欢乐几乎可以确定了,这就是从前的纪队!

    他激动的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你别担心,不论是谁害你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我都一定会想办法,想办法救你,我相信之前那些事,一定不是出自你的本心,是不是......”

    “不,没人害我,”纪展鹏摇了摇头,“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只是小秦,”他一把攥住秦欢乐的胳膊,恳切的看着对方,“我想求你一件事。”

    秦欢乐一怔,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听到纪展鹏说:“我求你,在不会连累你自己的情况下,找机会,杀了我!”

    “什、什么?”秦欢乐震惊的看着对方,抬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剧烈的摇晃了一下,“纪队,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罐子里的人,还有、还这一切,你说啊!”

    纪展鹏眼前发白,眯着眼使劲甩了甩头,忽然急切道:“小秦,记着我的话,那就是帮我了!快走吧,我快要、醒了!”

    秦欢乐再想说些什么,可惜纪展鹏的状态已经不对了,眼神在清澈与犀利间来回转换着,面部表情也在飞速的变换中显出几分撕裂的狰狞。

    秦欢乐别无他法,若是他自己,倒也没什么,可眼下......他深深的看了纪展鹏一眼,回身半拉起颜司承,搭在自己背上,背着他快步离开了吴家。

    纪展鹏不是纪队,或者说不全然是纪队,这样的认知,让他的心里松快了很多。

    可相应的,更多的迷惑不解也再次浮上了心头。

隐形患者(三十三)

    颜司承最后说的那句“反噬”到底是什么意思,秦欢乐实在不明白,也无从问起。

    他狼狈的背着颜司承,顾不上思考,只希望尽快将他带回到安全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自己无意间开启了前世记忆的关系,现在朗华大厦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经渐渐变成了归属感和安全感的代名词。

    老孟没有和他联系,显然还在局里加班。

    秦欢乐可以无所顾忌,小心翼翼的将颜司承放在床上,只开了一盏柔和的壁灯,忧心忡忡的看着光影里那张面色没有任何好转的脸孔......扰乱人心魂的注视要高度的集中,可对方那双没有灵魂的眼眶却犹如无垠的深渊,使蛊惑的力量无从着力,所以最终才只能反噬自己?

    这是他的臆想,没有什么根据。

    那纪展鹏又是怎么回事呢?灵魂又是指代什么?是一个人的良知吗?

    可反观短暂清醒后的纪展鹏,又似乎觉得能够保有良知对他而言,才是这世间最苦不堪言的感受。

    秦欢乐思绪沉重,为颜司承掖了掖被角,又用手背试了试对方额头的温度,确定并不会出现更加严重的后果,才缓缓站起身来,在卧室中缓慢的来回踱着步,整理着这一天杂乱无章的线索。

    壁灯将他的身影拓印在墙壁上,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里,那影子里竟然缓缓挣脱出另一个虚影,像是极痛苦的企图将自己从原本的桎梏中解脱撕扯出来,可几番剧烈的挣扎过后,又妥协的渐渐再次与原本的影子重叠消融在了一起。

    秦欢乐脚下一顿,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他的心思都被纪展鹏搅乱了,可那本该在罐子里的假史鸣去哪儿了?

    被自己发现之后,纪展鹏将他转移了储藏的地点倒还好说,可如果......如果是去执行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了呢?那再回头来看纪展鹏今天的所作所为,难道没有包含一丝转移他们注意力、拖延他们行动的意味?

    像在深水里敲鼓,每一下都隔着屏障敲不在点儿上,秦欢乐心里突然慌得厉害。

    他来不及细想,只能凭借着本能,快步朝门外跑去。

    市人民医院的住院部走廊里,一个年轻的小护士刚巡房回来,正趴在护士台上写巡房记录。

    她一偏头,余光看到一个黑影从自己身后一闪而过,下意识回身一捞,正好扯住了对方的袖子。

    “诶,你谁啊?要干什么?”

    秦欢乐头脸都蒸腾着燥热,一边企图扒拉掉这个碍事的小护士,一边继续向里面冲,“我找孟队,孟金良!”

    “不行,不行你不能进去!”小护士大概也有些许应对医闹的经验,完全不为所动,死死拽着对方的袖子,“你再这样我叫保安了啊,现在不能探视,不能......诶,你怎么这样啊!”

    “我现在就要看到他,我现在必须看见孟队,一眼就行,只要确定他安全,我马上就走,你叫保安把我扔出去都行!”秦欢乐不管不顾的往里面走,拖拽的小护士一个没站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也正是这一摔,小护士的手终于松开了。

    秦欢乐没了顾忌,只想赶快确定孟金良肉身的安全,如有不测,这可是“一尸两命”啊!

    小护士顾不上疼痛,手拄着地面,勉强爬起来,又锲而不舍的小跑着追上去,“你别......你......孟队的病房我刚刚看过,他一切都好,真的一切都正常,诶我说,你怎么不听人说话啊!”

    她听着对方话里的意思,大体觉得应该是个孟队的朋友或亲人,草木皆兵的担心着孟队的身体状况,这样的心情她当然可以理解,所以半推半就的,也就没再继续拉扯,想着看一眼能安心那就看一眼吧,否则吵嚷起来,反而打扰其他病患的休息。

    秦欢乐自动屏蔽了对方的声音,快步走到孟金良的病床前,从门上的窗口向里面一望......还好,老孟的肉身还安安稳稳的躺在病床上......可......

    他猛地推门冲了进去。

    小护士又急了,不说看一眼就行了嘛,这是要干嘛啊!

    她跟着追进去,一把拽住了对方的胳膊,余光一扫,却愣住了,急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一张黑色的胶带,居然直接平展着贴在了孟队的脸上,死死的封住了他的口鼻。

    “天呐!医生,医生,来人啊,快来人!”小护士回身向外面跑去。

    秦欢乐早已上前一把拽下了胶带,俯身直接将脸侧贴在了孟金良的鼻尖处,一边用手指快速压在了他颈侧的动脉处。

    还好......还好......

    也许正如小护士所说的,她才刚刚巡过病房,而自己又出现的及时,所以对方下手的时间极短,还未曾殃及老孟的身体。

    秦欢乐耳膜里都是自己鼓噪的心跳,他实在难以想象,假使自己迟来一步,老孟会有怎样的下场......彼时颜老师因为受到反噬而昏迷,那么刘茗臻的魂魄无处可去,恐怕只能殒灭消损,而老孟呢,这魂魄互换毕竟不能长久,时间一长,同样要出问题。

    他后怕的呼出一口气,不觉中腿都有些软颤。

    可让他怨恨纪展鹏?

    他又总有些恨不下去了的踟蹰沮丧。

    他甚至隐隐想起了纪展鹏最后对他说的话......杀了他......杀了他......

    小护士领了一名大夫匆匆忙忙的跑进来。

    医生上前拨了一下孟金良的眼皮,又掏出听诊器检查他的心肺。

    小护士半推半搡着秦欢乐往病房外面走,口气里都带了哭腔,“你先出去吧,让大夫好好检查,孟队可千万不能出事啊,千万不能出事啊。”

    病房门的在眼前关上了,秦欢乐靠向一旁的墙面,脑子里有些机械的木然,偏头余光向里面一扫......忽然一惊!

    他再次冲进去,动作粗暴的将病床前的小护士拽倒在地,一把攥住了那位医生还拿着注射器的手腕!

    这医生倒是很有些处变不惊的情态,另一只手缓缓摘下了口罩,露出下面一张方方正正的笑脸来。

    秦欢乐咬牙切齿的说:“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啊!这次我看你还怎么脱身!”

    “还愣着,快报警啊!”他猛地侧头高喊了一声。

    小护士一时难以承受这么多起承转合的刺激,脸白的发青,在地上抖着手,却半天也掏不出电话来。

    假史鸣不着痕迹的扽了扽手腕,笑道:“你先放开。”

    “做梦!”秦欢乐纹丝不动。

    假史鸣无所谓的耸了一下肩膀,随后另一只手忽然向前一泼,少量透明的液体便溅在了秦欢乐身上。

    呛鼻的味道窜上来,居然是汽油!

    秦欢乐本能的撒开手,后退一步,先护在了老孟的身前,又朝那小护士大喊:“快跑,快跑!去叫人来!”

    小护士终于恢复了些活动能力,连滚带爬的往外跑。

    秦欢乐原本以为对方会劫持小护士当人质。

    可假史鸣连眼角都没转一下,仿佛根本对旁人不关心。

    他只是好整以暇的又像向窗口的方向退了一步,动作优雅的将手中的汽油瓶兜头倒在了自己的身上,微笑着掏出了打火机,毫不犹豫的向自己身上凑近。

    “砰”的一簇火焰刹那间冲向棚顶,随后火势稍许跌宕下来,却将假史鸣整个燃成了一个火球。

    没有狞叫呼痛,他就直挺挺的立在那里,不闪不避。

    病房内的火警报警器被触发,很快,整层楼都开始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秦欢乐被假史鸣这一番自我毁灭似的操作惊呆了,快速背起病床上的孟金良向外面跑去。

    医院响应也算迅速,急诊科的大夫已经带了一众医护人员来这层病房转移病患。

    走廊里一时杂乱纷繁,哭声、叫嚷声不绝于耳。

    秦欢乐将孟金良安置在一张轮椅上,亲手交给了一位护士,趁着警察还没有赶来的空隙,逆着人流,再次返回了那间病房。

    宛然一具无声的燃放的人型烟火,假史鸣仍然矗立在那里。

    秦欢乐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汗水顺着濡湿的额发滴落下来,脸上混着不堪的污迹。

    那些经年的画面,被眼前的画面刺激着,一帧帧的在眼前划过。

    那些血肉模糊的残躯,那些木讷无觉的行尸走肉......

    秦欢乐一弯腰,难以自持的扶着墙根儿剧烈的呕吐起来。

    火星儿不时迸溅出来,落到窗帘上,病床上,不过片刻,半间病房都熊熊燃烧起来。

    “秦欢乐。”

    秦欢乐虚脱的擦了擦嘴角,悚然抬起头,望向那本该早已碳化了的假史鸣。

    那艰涩变调的声音,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在叫着他的名字。

    他甚至在暗红色的火焰与浓重的黑烟后,看到了一抹让人脊背发凉的似是而非的微笑。

    “秦欢乐,杀一个人,也没有那么困难吧?”假史鸣的声音,嘶哑暗沉,像一把把重锤,自头顶砸下来,“你发现了我,我只好彻底消失,以后再也看不见我,你会想念我吗?还是庆幸我再也不能和你为敌了?这是不是很容易?可我不在了,纪展鹏一样会继续做着这样的事情,你既然已经发现他了,那干脆也找机会杀了他,不就一劳永逸了?”他的声音渐渐带了一丝蛊惑的味道,“别感谢我,给了你这样便捷的走出人生困局的建议。”

    秦欢乐因极端的情绪冲撞,周身都忍不住微微的颤抖着,“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还给我什么狗屁建议!”

    假史鸣一动不动,“我是谁,重要吗?你是谁,你又真的清楚吗?所以别总试图要追究那些华而不实的真相,沉迷在正义与良知的迷局下作茧自缚,看着我这样,难道你心底深处没有一丝爽快吗?那个感到爽快释放的你,才是真正的你,以暴制暴,才是最有力的武器!”

    “你是魔鬼吗?!啊啊啊啊啊啊!”秦欢乐骤然起身,不知道该如何宣泄此刻身体内猛然冲撞的情绪,抄起自己所能抓到的所有物品,椅子、水壶、输液架......统统发狠的朝假史鸣身上砸去。

    假史鸣僵直的砸倒在地,却再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身后涌进了一群人,灭火器喷射出刺鼻的白色烟尘,顷刻间弥漫开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一个人自身后用力抱住了还在砸击的秦欢乐,将他向房外拖拽。

    可他的动作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眼里带着赤红的血丝,疯了一般,只顾向前冲。

    很快,另一个人也加入了进来,拉下他的肩膀,合力将他向外拖拽。

    “老秦,老秦你清醒一点!孟队没事,没有被这个人伤害,那个值班的小护士把情况都说明了,是你救了孟队,都过去了,过去了......”

    “他是疯子,他是魔鬼!他说要以暴制暴,他说的!”秦欢乐仍然向着前方挥舞着手臂。

    “没人说话,老秦,是你的幻觉吧,那人早已经死了,死了!”

    “死了?我的幻觉?”秦欢乐怔了怔,扬起目光茫然的望向一片混沌的病房顶篷,心口一痛,眼前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两三个小时之后了。

    花骨朵儿坐在输液室里,一手支着下巴打瞌睡。

    秦欢乐脑袋里有点泄汤儿,刚刚的事情虽然都记得,可却连自己也有些想不通,怎么忽然间,就被对方的三言两语刺激的如此怒不可遏了。

    今晚的意外事件,还好处置即时,除了孟金良所在的那间病房,其余的损失倒都在可控范围里,关键是没有人员伤亡。

    一个人见他醒了,悄悄的走了过来。

    “老......”秦欢乐刚要秃噜嘴,快速的瞥了一眼旁边的龚蓓蕾,把后半截话又吞了回去,“刘科长,怎么样了?”

    他询问的眼神,赋予了“怎么样”三个字无限的意义。

    孟金良当然懂得,蹙眉叹了口气,“死者尸体已经拉回局里去了,看看能不能匹配出真实的身份信息。”

    秦欢乐不抱希望,消极的垂下头,“有纪队在,一定又是道无解题。”

    “可、总要尽力而为......”孟金良顿了一下,上前拍了一下秦欢乐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诚恳的说,“无论如何,今晚最该感谢你的人是我,我们都、感谢你。”

    秦欢乐刚要张嘴。

    孟金良用眼神止住了他的话,又朝龚蓓蕾那边看了一眼,微微笑了一下,“不说了,咱们之间,不说这个了!你好好休息休息,明天下午是系统内的体能比赛,肖局说最近出了......孟队的事,士气有些低迷,正好用这个鼓舞一下士气,你要是休息好了,来看看,全当散散心吧,要是身体受不住,让你们所里换个人来就行,我替你打招呼。”

    秦欢乐点点头,不置可否,毕竟什么比赛不比赛的事,如今完全让他提不起任何精神,连是否能借机讨好一下肖局,把他调回局里来,也并不显得有什么意义了。

    他现在只是愤愤不平于,为什么已经明确了身份的坏人,却总是要每每掣肘于找不到惩治他们的证据!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626/ 第一时间欣赏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 作者:全金属弹壳所写的《妖魔哪里走》为转载作品,妖魔哪里走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妖魔哪里走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妖魔哪里走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妖魔哪里走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妖魔哪里走介绍:
人道式微,诡道猖獗。百鬼夜行,苍生太苦。我王七麟愿以一柄斩鬼刀,于妖魔环伺之中为我人族杀出一条阳关大道!妖魔哪里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妖魔哪里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