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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全金属弹壳     妖魔哪里走txt下载     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隐形患者(四)

    秦欢乐一抬头——上下左右的窗口都亮着灯,只有魏大姐家的窗户不仅暗黑,还严密的拉着窗帘,倒是还比较容易定位,只是他抬头的动作和魏大姐叫喊的时间几乎同步,却并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身影。

    心中存了疑惑,难免又隐隐带了些偏见。

    这回来的人不少,人多力量大,魏大姐被夹裹在中间,没再推拒,勉勉强强的跟着大家一起上了七楼。

    但开门的时候,她是打死不肯上前的,离得远远的就偏转过身体,藏在一个民警的身后,听着钥匙插进锁孔中暗沉的转动声,跟着头皮都不住的发麻起来。

    门开了。

    魏大姐家安静整洁。

    伴随着第一个进入的民警按亮了玄关与客厅里的吊灯,六十多平的房子便毫无保留的呈现在了众人的审视之下。

    大家一同涌入,很快就逐一检查完了屋内的各个角落,可门窗都密封良好,一切物品也井然有序,居然半点看不出曾被人擅自潜入的痕迹来。

    “大姐,你别躲着了,我们都看过了,屋里没人!你进来啊,嗨,你自己家你害怕什么!你进来看看,屋子里各处和你离开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变化,或者说异常,再者,你看看家里少没少什么东西。”打头的民警朝走廊里的魏大姐使劲招了招手。

    魏大姐起初还有几分迟疑,但走进来探头环顾了一圈儿,见确实没有什么异样,这才大着胆子到处检查了一遍。

    查看之后,她自己心里也有几分不解,站在吊灯底下发愣,不住的喃喃着:“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呢......”

    到这时候,大家多少有点儿泄气了,只是职责所在,还得继续把流程走完。

    一个同事小跑着从外面回来,稍微带点儿气喘的说:“看了物业的监控,大堂的摄像头坏了,只有电梯里的,不过那个时段,没有到七楼来的可疑人员,报案人说的那个是对门的男人吧,这个时间段,没有出现过的。”

    难道是这位魏大姐被迫害妄想症?

    大家点了点头,各自思忖了片刻,又不约而同的将视线望向了秦欢乐。

    虽然也没太见过这个总是虚头巴脑的电线杆子干过什么靠谱儿的事,不过人家到底曾经是专攻刑事案件的专业人才,这种时候适时的发表点意见还是很有必要的,至少条理清晰的来个一二三四,安抚安抚报案人的躁动惶恐也是好的。

    秦欢乐没有什么开玩笑的心思,他是真的觉得有几分不同寻常。

    万众瞩目之下,魏大姐不明觉厉的也跟着眼巴巴的看着秦欢乐,试图从他那里找到一些心灵的慰藉。

    秦欢乐之前的态度都是对事不对人,眼下刻意带了几分亲切的让魏大姐从下午洗完澡之后开始,给大家还原一遍自己的动线。

    魏大姐只好同手同脚的进了卫生间,朝着里面的浴箱一指,“我就是在这儿洗澡,我洗了大概十几分钟吧,就是洗头发的时间慢一点儿......”

    大家伙儿都站在卫生间门口听着。

    秦欢乐抬抬手打断她,“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每个房间检查过,家里有没有可能那个时间就进来人了?”

    魏大姐转着眼睛想了想,摇摇头,肯定的说:“我出门都有从外面拿钥匙再反锁两圈的习惯,我今天回来看见门上......就是那些恶心的东西嘛,我不是还报警了的,你们也看见了,当时我记得,开门的时候,一定是反锁了的!然后我一直在门口等着物业,然后......你们又来了,然后保洁来给我刷门,刷了得有二十分钟,再然后,我就关了门......不可能有人进来的,窗户都是从里面锁的,这里是七楼,外墙上什么攀爬的抓手也没有,而且即便爬墙,也很容易就能被发现吧,这楼下人来人往的,人都是不断的。”

    从外墙爬进来,确实不现实。

    秦欢乐示意她接着前面的动线继续说。

    魏大姐“啊”了一声,走到洗手台前面,空手比划了一下吹风筒的位置,“我就吹头发,一睁开眼睛,那团头发就在、就在这儿放着。”

    外头站着的几个同事,忍不住都回头去四周打量起来。

    潘树指着大门旁边的一个单门的立柜问:“要是真藏了人,这里倒是具备这种可能性的吧,又能观察到大姐的动作,捡起头发给摆回去,再回来藏着,一来一回,瞅准了时间,用不了十几二十秒,我试试啊。”

    他说着,脱了鞋,模拟这可能的动线,藏身柜子里,确实能从窄狭的一条门缝里,看清卫生间门口的情形,再快速出来,顺手比照了一下垃圾桶的位置,快速跑到洗手台处,继而折返回来掩藏好,一切和之前想象中的没有什么差异。

    如果这个藏身的可能性成立,那这人之后趁着魏大姐最后去厨房收拾碗筷的时间,提前藏身床底的动作,也就顺理成章了。

    只是魏大姐确实是个利落的女人,床下的地板也几乎每天都要擦洗一遍,所以地上并没有灰尘痕迹可供大家印证。

    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了,这人到底是怎么进来,又是怎么出去的呢?

    如果这个人根本不存在,那之前大家推理的再热闹,也不过是臆想而已,毕竟秦欢乐打着手机灯光大概看了一遍,并没有在立柜和床下,看到明显的毛发或衣物纤维等可疑的证物能证明魏大姐家里真的进来过一个成年的男人。

    要是连这个也说明不了,那这个人是不是对门的邻居,也就更加无从说起了。

    两个同事逐一敲了走廊里邻居的门,除了不在家的,还有表示没留意的。

    倒是之前那个邻居大爷主动开门看了一眼,脸上表情可谓一言难尽,朝着魏大姐很有几分无奈的说:“我说小魏啊,你怎么还闹啊,就邻居间这点儿事,你自己说说,都找过几次警察了?你也真好意思啊,啊?”

    这数落的魏大姐自己都开始起了疑心了,想着难道真是自己疑心生暗鬼,做梦魇着了而不自知,把假的当成了真的了?

    她讷讷着没接话,稍微有点儿垂头丧气。

    “大爷,那您这一晚上,有没有看到什么陌生人,或者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没有?”一个民警忙追问了一句。

    大爷摇摇头,嘟囔着:“没见有陌生人。”便关上了门。

    对门自然还是没人的。

    再多的也查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了。

    大家又帮着再三确认了一遍魏大姐家里的门的窗密闭安全性,便撤走了。

    不过看着魏大姐那副恐惧的神情,大家还是推举了一个同事出来,在楼下守了一夜,看看情况。

    可直到第二天太阳高升,情况依然一切如常,什么危险的情况都没有发生。

    秦欢乐后半夜没什么事,稍微睡了两三个小时,隔天上午的精神倒还过得去。

    在魏大姐家楼下那个同事却是实打实的熬了一宿,所以秦欢乐还得继续帮着顶他一天白班。

    上午还好说,过了中午,他眼皮多少有点儿发硬。

    潘树沏了一缸子浓茶,顺手给秦欢乐也倒了一杯。

    他上午回家休息去了,眼下状态倒还不错。

    “小秦,昨天那事儿,你怎么看?”

    秦欢乐后仰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颈椎,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哈欠连天的说:“连着那臭豆腐罐子的事儿来说,要么呢,就是那个人早有预谋,又是个天才罪犯,就是电影里老演的那种,全副武装啊,一点儿生物痕迹不留下......这种可能性有,但不太大吧,你觉得呢?”

    “你是想说,要么就还是那位魏女士,故意的针对他对门的邻居?”潘树跟着这个假设想了想,匪夷所思的笑了一下,“不至于吧,你看看她昨天吓的那个样子,和臭豆腐那事的时候,颐指气使的状态,可真是不一样,我给她递水的时候,碰着她手了,冰凉冰凉的,可不是演的!”

    秦欢乐立马来了精神,笑的那叫一个猥琐,挤眉弄眼的看着对方,嘴里“啧啧”几声,“潘哥,你这样不好吧?那魏大姐瞧着不比你大几岁,再说现在社会上这个这个,啊,姐弟恋正流行,你可别假公济私的把持不住,背着嫂子起这个心思啊,我这‘扫黄揪三’的职务,可是挂在嫂子那个衙门口底下的,真要是发现了什么,我可是绝不会向着你这头儿的啊,你下手之前可得想清楚了。”

    潘树都给气乐了,“你这是缓过劲儿来的林蛙啊,不冬眠了?看来昨天和颜老师谈的还有点儿效果,我就说......”

    秦欢乐立马举着双手投降,“错了,哥,我错了,求放过!”说着忙把浓茶一股脑儿倒进嗓子眼儿,呛得直咳嗽,“咳咳,咳,还是说那魏大姐吧,咱就说一切犯罪,肯定都要讲求一个犯罪动机,是吧?但这件事最奇怪的就是,从这大姐的描述来看,对方怎么感觉像精神不太正常似的......”

    “嗯?”潘树正经起来,“怎么说?”

    秦欢乐轻轻摇着头,把昨天的情形在脑子里又回想了一遍,“你不觉得嘛,那人......就假设真有这么个人吧,你看啊,不求财,不求色,往极端了说,他明明有充足的机会可以......咔!”他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可也没有!要是硬要把臭豆腐的事情,和入室的事情联系在一起,那你觉不觉得,对方很有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劲头?说白点儿,这么大费周章一回,就为了恶心人玩?这不是神经病嘛!”

    表面上确实是这么回事。

    但潘树又有点儿别的想法,“这魏女士的性格,也有点儿咋呼,有点儿刻薄,生活中没准儿还真就有意无意的得罪过什么人,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吧?”

    “你没听昨天那邻居大爷说了嘛,没见有陌生人,”秦欢乐不以为然,“我跟你说,千万别小瞧那大爷,岁数大,可是门儿清着呢,估计那楼层里来回来去的什么人什么事,都能摸着点儿影子,他说没有见过外人,我觉得还是可信的。”

    “这就奇了哈,想不明白啊。”潘树拖着长音抬起了眉头,“诶,对了,还没见她给她丈夫打电话说一声的,我还想着呢,刻意的在旁边观察着,结果就是没打!”

    “要么是感情不好,没听说嘛,长期两地分居的,”秦欢乐说话活跃了一下脑子,没刚才那么困了,站起身在屋里边踱步边伸展着四肢,“要么就是,她自己心里也拿不准,到底是不是自己睡觉睡蒙了,老琢磨着是对门邻居要害她......诶?就没人知道那邻居到底是何方神圣啊,天天都不见个人影,就能把魏大姐这么个‘孙二娘’似的人物,给吓成这模样!”

    他走了两圈,正想问问好好最近的情况,寻思着有日子没看见这小丫头了,等啥时候放假,也该买点儿什么小玩意儿去家里看看她的。

    只是话还没出口,突然抬手使劲揉了揉眼皮,两眼圆睁的瞪着窗外,背着手朝潘树喊:“潘哥,你来掐我一下,看我这是不是做梦呢!”

    “别闹了,你自己掐自己吧,想掐哪儿掐哪儿,轻重随意,丰俭由人。”潘树可不着他的道儿,笑着就要出去往茶缸里蓄水。

    可秦欢乐真没开玩笑,他趴在窗台上往外探身子,“不骗你啊,这魏大姐又来了,又来了嘿!”

    来了就得好好接待着,耐心劝慰着,甭管对方再是无理取闹,也绝没有放任对方坐冷板凳的道理。

    “妇女之友”加“街道义务调解员”潘树同志,义不容辞的奔赴了第一线。

    “大姐,又来了,怎么了?”

    明晃晃的日头给了魏大姐胆子。

    她精气神儿恢复如常,拉着潘树的胳膊,一叠声的说:“我查明白了!昨晚上我一宿没睡,七拐八绕的,总算打听出了对门那人的底细,哼!果然不是什么好玩意儿!是个蹲过大牢的你知道吗?你肯定比我知道啊!”

    别的话,也就算了,可这话潘树是真不愿意听了,他强行打断了对方的话,声调比平时高了好些,“大姐,你这个观念可不对啊,先不说你这是怎么打听出来的,这毕竟是人家的**......算了,就算他曾经确实犯过什么过错吧,可如今经过改造,刑满释放出来了,就不能这么无的放矢的老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呐。”

    魏大姐很有几分难以置信的看着潘树,眼里无声的控诉着,仿佛她满心的期许是自己把这底细一抖落出来,昨晚的事情就可以直接盖棺定论了一般。

    她尖锐的语调突兀的扬起来,“是不是的,可不是说出来的,行,你们昨天不是说没证据吗?难道还要看到我死了,才算有了证据吗?”

    “大姐,你这就有点儿无理取闹,不讲理啊。”能把潘树这个老好人气成了这个样子,秦欢乐只好被逼着唱起了白脸儿,拉长了声音和稀泥。

    魏大姐却不肯就坡下驴,冷笑了一声,“小警官,那咱们把话撂在这儿,你们现在就去查他,要真不是他干的,让我去磕头赔罪都行!可你们要是不信不查,回头等我真让他给害死了,那我做鬼了也不怨恨他,就怨恨你们不作为,行不行!”

隐形患者(五)

    有种千帆过尽叫做相顾无言。

    看着魏大姐连后脑勺都写满了愤愤不平的背影,秦欢乐和潘树两人大眼瞪小眼,竟然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上一次送走了她,潘树还能心平气和的问上一句,小秦,你怎么看?

    这次他俩谁也不想看了,真是没眼看。

    这个世界上,就是总有一些人、一些事,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而那些总是试图用所谓普世真理或是公序良序来说服别人理解自己口中道理的人,不是心无杂质未经世事沧桑的赤子,就是性子执拗冥顽不灵认死理的傻子,毕竟谁也没有一把公尺,就能说得准自己的道理,就一定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只有三观相合的人,才有所谓的道理可讲。

    只有身份、地位、财富、权势、学识、品性,亦或是生理条件对等的人,才有道理可讲吧。

    “我去查查吧。”秦欢乐妥协了。

    “查谁?查那个邻居?说实话,他确实有嫌疑,可是仅仅是因为这样一个理由,就被调查,我心里有点儿不舒服。”潘树的表情一向做不得假,此刻的唏嘘都写在了脸上。

    秦欢乐淡淡道:“你别难受了,到了这个时候,查他也是为了他好,要不闹成这样,他得多厚的脸皮,多强的心理承受能力,才能继续在邻里的眼光下坦坦然然的生活下去啊,那才真是不公平了,”他眉间微微蹙了一下,有些自言自语的说,“知道我好奇什么吗?我现在好奇的是,最开始这俩人,到底是因为什么卯上了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又过了几天,找了个调班休息的日子,秦欢乐拿着户籍那边的信息,按图索骥的找到了那个“对门邻居”工作的地方。

    富强简餐店。

    是市局大门口那个不甚兴旺的酒吧改的。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反正他心里多少有点儿遗憾,人就是这样,喜新厌旧虽然是常态,可却不知道习惯的力量往往更加强大,总是润物细无声的盘踞内心一隅,再有瑕疵的玩意儿,只要习惯了,就忽然无可取代了。

    至少对于秦欢乐来说,让他坐在满屋子橙红色的硬塑料桌椅堆儿里头,约刘法医谈天说地逗咳嗽,应该是再不能得逞了。

    店的大门也换成了铝合金框的玻璃门。

    这装修品味......要是不留意的,估计根本分不出来这里和局里大食堂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样也好,算是一定意义上做到了宾至如归。

    店里现在还属于试营业,这个时间也没有什么人,只有门口收银台边上的桌子上,按份儿放着三四个包装好的外卖袋子,等着外卖员上门来取。

    门声一响,正在敲计算器的人一回头,一句“欢迎光临”还没说完,就咽回了肚子里。

    秦欢乐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抬手在颈后抚了两下,尴尬的眼神一个劲儿的左顾右盼。

    厉宝剑手僵在当下,表情紧绷,过了好一会儿,才放下手里的东西,绕到了小吧台前面来。

    秦欢乐两手背在身后,用力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心上的汗,才掏出一个红包来,朝着厉宝剑的方向递了过去,“听说你家这个......开了分店了,别嫌弃少,就是个心意,祝生意兴隆吧。”

    厉宝剑条件反射的说了句“谢谢”,这几天他说的最多的,大概就是这句话了,“不过你送过一次就行了,不用再......”

    “嗯?”秦欢乐看过来,没太听懂。

    厉宝剑看他这反应,也疑惑的眨眨眼睛,手指无意义的向肩后一指,“装修完的时候,花骨朵儿来送过红包了,说里面有你一份,是你让她......”他越说越慢。

    两人对望着愣了一下,又同时“嗨”了一声,低下头,抿着嘴角,都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节所在。

    秦欢乐有些窘迫的一笑,“那丫头脑子缺弦儿......”这句之后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上前一步,硬是把红包塞进了厉宝剑的手里,接着像被烫着了似的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无处安放的手指在裤管上弹着钢琴,“那个......啊,对了,我是来找人的,有点儿情况,想了解一下。”

    这个话题瞬间拯救了两个人,厉宝剑立马向厨房里面一指,“在呢,我去帮你叫,你等着啊。”

    说着,便疾步往后厨走去。

    秦欢乐总算呼出了一口气。

    知道有些心结非一日之寒,想“破镜重圆”,眼下看,实在不太现实。

    他环顾了一圈儿,找个了靠墙角落的位置坐下来,这样即便一会儿有了客人,也应该不会造成彼此间的困扰。

    他刚坐定,后厨就走出一个人来。

    如他所预料的,厉宝剑并没有跟着出来。

    “嗨,苏然,这儿呢!”面对旁人,秦欢乐重新找回了那份自来熟的自信,两手插兜,十分熟稔的冲着来人扬了扬下巴,顺便露出一个极为灿烂的大笑。

    苏然,也就是那个神秘的“对门邻居”,性子看起来比较内敛,也或许是从“里面”出来留下的后遗症,此刻瞧见秦欢乐那张痞气十足的笑脸,并没有回以同样热情洋溢的反应,只是略有些拘谨的点了点头,加快了步速,走了过来。

    不过这几步路,已经足以让秦欢乐完成眼神“扫描”功能了。

    就单眼下看,那物业工作人员的描述还是很靠谱的。

    那一张年轻不过二十七八岁的脸上,谈不上严肃,只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木讷,像一张假面,再叫一副过于方正的黑框眼镜衬托着,直压得整张脸一片暮气沉沉。

    他当年是因为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处了有期徒刑六年,因着表现好,两次减刑,五年没到就放了出来。

    原本最该是一个青年意气风发的五年啊,可惜了。

    再具体的情况,秦欢乐也不知道了。

    “坐啊,我叫秦欢乐,是花园街派出所的民警,和你们厉老板也是朋友,今天找你,就是想了解点儿情况。”

    苏然却没有坐下,只是两手贴在裤缝处,垂着头,身体站的笔直,“我已经到户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备案过了,现在的住处,是后来才租的,也需要再......”

    “你误会了,不是这事儿!”秦欢乐见说话不起作用,直接探身上手,强行拉着苏然在自己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下来,“问你点儿别的事儿。”

    苏然被拉的一个趔趄,不过总算坐了下来,敛着眉眼点了点头。

    “你......出来这么长时间了,之前的收入来源是?”秦欢乐歪头审视着对方。

    坦白讲,过失伤人和过失致人死亡,都属于非主观故意的情形,很多特定情景下多少有些“无心之失”的成分,所以秦欢乐心里并没有先入为主的太过防备。

    “我家里......条件不错,哦,就是......我父母,我出来之后,并没有经济上的困扰。”苏然一板一眼的回答,语调平铺直叙,毫无波澜。

    “哦,这样,”秦欢乐点点头,“那你为什么还选择来这里,啊,当杂工?”

    苏然习惯性的抬手扶了一下眼镜框,“我想融入社会,这五年,多少有些脱节,可是工作......不好找,这里,是辖区民警通知我来的。”

    “干的怎么样?”秦欢乐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像个“哥哥”,而不是“警察”。

    “挺好。”苏然言简意赅,“这就是你要问我的事?”

    “那平时空闲下来,都玩儿些什么啊,和朋友家人聚会吗?对了,这个月二十一号,你在哪儿啊?”秦欢乐语气随意的问。

    苏然却倏然抬起了头,询问意味明显的望了过来。

    苏然是大学肄业的,一直上到了大四的上半学期,成绩也一直不错,所以无论心智还是学识,都算正常水平。

    秦欢乐讪笑了一下,知道被对方识破了自己遮掩的问话,索性揭开了锅盖,坦然的望了过去,“二十一号,你租住单元楼的监控显示,你当晚彻夜未归,方便告诉我,你去了哪里吗?”

    “是对门的那个大姐,又闹了吗?涉及到我了,是吗?”苏然轻轻的叹了口气,周身的戒备倒是明显松懈了下来。

    秦欢乐点了点头。

    苏然扶了下眼镜框,解释道:“我新租了房子,就在这店附近,是个单身公寓,知道能来这里工作那天,我就找了中介,你可以去查,新住处的地址,我可以给你,至于花园街那边的房子......我退租的原因,你应该也能想到......所以最近,除了拿些必要的东西,我很少回去,哦,那边租约合同写了最少租满三个月,所以我暂时没有退房。”

    到目前为止,苏然的所有回答都无懈可击。

    秦欢乐觉得换成自己是苏然的立场,遇到这么一个上天入地拿作妖当消遣的邻居,只怕也是要惹不起躲得起的。

    唉。

    魏大姐报案时间是记录在案的,市局附近到花园街,不堵车的情况下,最少也要开小一个钟头的车,只要大概的同一时段下,能证明苏然出现在了市局附近的公寓,那就基本排除了他作案的可能性。

    一是魏大姐的性格多少让他先入为主的有点腻烦,二是苏然自始至终的这份泰然,三是苏然提供的不在场证明十分好验证。

    所以他下意识便选择相信了苏然的说法。

    那就只剩下他最最好奇的那件事了,“小苏,我这样叫你行不?呵,小苏,这纯属我个人的好奇心啊,我瞧你说话办事的风格,也不是个张扬爱惹事的,你怎么就和那位大姐卯上了?我听说,几乎是从你一搬过去,她就开始不太待见你,时时处处的针对你,这......你介不介意给我解解惑呀,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苏然眼神极快的闪了一下,咬了下嘴唇,只说:“可能属相不合,或者星座不合,命理犯冲什么的吧。”

    “呵,你还挺......冷幽默的哈。”秦欢乐讪笑了一下。

    这毕竟不是正式讯问,又不涉及关键问题,人家当然有权利选择回答与否。

    他正寻思着该怎么亲切友好的结束这场谈话,那边苏然已经簌簌站起身来,礼貌的问道:“秦警官,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就回去工作了,马上到饭点儿了,我总在这里,不太好。”

    “这个这个,对对,没事了,回去忙吧,谢谢配合啊,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去所里找我,嗯......替我问你们老板好,嗨,没事了。”

    他絮絮叨叨的目送着苏然走回了后厨,又盼着厉宝剑出来送送自己,又怕对方真出来了自己hold不住场面,夹着尾巴颇为狼狈的溜了出来,眼看着四下无人,招手叫了辆出租车,撅着屁股钻进去,从始至终,头都没敢回一下。

    这么看来,魏大姐事件的根源大概率还是和苏然没什么关系了。

    他知道后来潘树是去回访过一次的,听说魏大姐的丈夫知道了家里这事,还特意请假回来了一趟,陪着魏大姐出去吃饭、逛街,还做了次美容,魏大姐晚上和丈夫回家的时候,整个人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物业和保安都看得分明,还暗地里议论着,看来以前都是独守空房惹的祸啊,瞧瞧,稍微有点儿滋润,这也不作也不闹了,心眼子顺了,大家都省心了。

    潘树很有些哭笑不得的转述给他听了,眼下又有了苏然的陈述,这事情大半也就应该能掀过去了吧。

    工作中惦记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那自欺欺人压下去的事情就不由自主的冒了出来。

    秦欢乐孺子牛一般,哼哧带喘的提着两大包东西,闷着头一气儿跑到朗华的大门外,做贼似的把东西贴着门边推进大堂,转身就旋风一般往回跑。

    跑着跑着速度不变,只是脚下转了个弯儿,又转回来,咬着牙扛起那两大袋子东西,又进了电梯,一直坐到顶层出来,轻手蹑脚的把东西放在了颜老师家门口,才又回身往外跑。

    他闲着没事儿,去了趟超市。

    吃的喝的用的,全捡着自己平时不舍得的买,一直到实在提不动了才算完。

    原本想着整栋楼都是颜老师的,放在大门口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很快又觉得,这么重的东西,就颜老师那小身板,从一楼提到顶楼,可别累酸了胳膊闪了腰......

    这片地方清净干净,通往主路的两旁都种着花树,漾着淡淡的清香。

    就是叫车实在不容易。

    秦欢乐提心吊胆的怕撞见不该撞见的人,有意无意的就猫在树干后头,直等了好半天,才看见经过一辆出租车,赶忙挥舞着双臂迎了出来。

    出租车减了速,一脚刹车,在他身边停了下来。

    他急火火的弯腰一拉车门......

    颜老师带着几分惊喜的从里面探身出来,“你来找我的?”

    “我、我......”秦欢乐身体痉挛似的颤动了几下,半边脸扭曲的比哭还难看,半边脸被迫营业的朗声说,“这么巧啊,居然在这儿碰见你!”

    颜司承一瞬不错的盯着他,“那你现在是要去哪儿?要是没事的话......”

    这倒提醒了秦欢乐,他一拍大腿,硬是挤到了车门前,和颜司承互换了位置,一屁股坐进了车里,“有事儿!嗨,所里正有要紧事儿,真是的,非找我回去,一时半刻的也离不开我,”他拿出手机,装模作样的在屏幕上划了两下,“又催,又催!那行了,你忙着哈,我先走了!”

    他一下拉上车门,拍着司机的座椅,示意司机赶快开车。

    颜司承没说什么,轻轻的向后退让了一步。

    车调了个头,缓缓启动。

    秦欢乐心里一松。

    “去哪儿啊?”司机边问边准备加速了。

    “咳咳......”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咳嗽声,从呱噪的车载广播缝隙里,针扎似的钻进耳朵眼儿。

    秦欢乐从后视镜中,看到颜老师那越来越小的身影,正举着一块手帕,文雅的掖在了唇边。

    这......

    于是很快,出租车风驰电掣的开走了......只是扔下了神色狰狞的秦欢乐。

    他小跑着回到了原地,两手支在腿上,语气里全是无奈,“你......生病了啊?”

    颜老师淡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怎么会呢,你不用担心,不是有急事嘛,快去忙吧......咳咳咳......”

    秦欢乐愣了一下,半晌叹了一口气,认命的接过颜老师手里的提包,狗一样耷拉着肩膀,往朗华大厦的方向走去,“不是长生不老嘛,我还当是百病不侵呢,怎么也会生病?我说你啊,一个人生活,更得注意身体,别吃冷的冰的剩的,别熬夜,多喝水知道嘛,春捂秋冻,别急着减衣服,早晚风凉,最容易感冒了......”

    “咳咳......”颜司承疏淡的跟在他身后,嘴角稍微弯了下,又随即被压了下去,只一本正经的应了句,“好。”

隐形患者(六)

    “他们都在和你打招呼呢。”颜司承笑着对秦欢乐说,其实是在开玩笑。

    秦欢乐左左右右的看了一遍,也不知真假,夸张的拱拱手,“大家好,大家好。”

    不过心里多少有点儿纳罕,怎么自己之前能看见小飘,却偏偏一直看不见朗华里这些父老乡亲们呢。

    想想而已,他没好意思问出口。

    颜司承打开房门,“诶”了一声,弯腰刚要去碰门口的巨型袋子,秦欢乐就先行弯腰抓住袋口,倒退着将东西拖进了屋子里。

    房间里一切陈设如故,只是心态不同,看进眼里的感受就不尽相同了。

    他拖着东西,就这么把自己折成一个直角,几十步的路,愣是走出了洞穿时光而过的错觉。

    不敢抬头细看,直接去了厨房。

    后面颜司承落落跟进来,稍微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这么多东西,买的......都是些什么啊?”

    秦欢乐闷着头摊开袋口,一件件往外翻腾,“这个是按摩颈椎的,你瞧着像个披肩式的,对,就是这么挂着,你看,开关在这儿,”他不由分说的把颜司承按在椅子上,眼神拒绝交流,直接把披挂式的按摩仪给对方挂在了肩膀上,一按开关,几个红色的按摩头便开始嗡嗡作响的扭动起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好像让场面更尴尬了。

    “你别动,别动,这个有定时,到了时间自己就停了,还会发热呢,”秦欢乐琐碎的嘀咕着,又再接再厉的捧出一个眼睛按摩器,直接给颜司承套在了头上,“我看你有时候会戴眼镜,晚上上课的时候特别累眼睛,这个我有体会,尤其那个手机屏幕看得多了,眼睛干涩,还爱流眼泪,你别不当回事啊。”

    “这......”颜司承像个展示柜里的模特,视线被限制在一个“碧海蓝天”的小画框里,肩膀上又不住的嗡嗡作响,一双手略微有点儿无措,只是强忍着没动,“其实我......”

    “其实你真不用客气,我本来还觉得这些都是我想多了,结果你还真生病了,呵,原来你是真的会生病啊,不过也对,是人,他就得吃五谷杂粮是吧,诶,对了,这么半天了,怎么没听见你再咳嗽了?”

    “咳咳,我咳了,咳咳咳。”颜司承抬起一只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诚意十足的咳嗽了一阵。

    “这就是寒气大,看来我买的还是对了!”秦欢乐两脚踩着袋子的边缘,从里面扽出一个带有按摩功能的泡脚桶来,直接开了水槽上的热水器,接了满满一盆热水,倒进了泡脚桶里,推到颜司承脚边。

    颜司承接受对方安排的这一切,其实都带有几分着意讨好的成分,只要是在自己能忍受的界限内,他不愿意驳了对方的“好意”,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确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内心倒是真的有些慌了起来。

    “秦......”

    “别动,你别动!你看这按摩披肩都歪了,对,坐好,我来就成。”

    没有任何思想负担的,秦欢乐就这么单腿跪在了地上,直接卷起颜司承的裤管,把他的一只脚放在自己膝头,褪去袜子,然后试了试水温,泡进了桶里。

    待两只脚都放了进去,才按开了泡脚桶的开关,有些出神的望着翻腾水流下那双骨节分明的脚,以及还跗在脚背上面的自己的手......

    他声音压的极低,就像根本不想让对方听清似的,“颜老师,咱们就这么说说话吧,你别......你别觉得别扭,你就再迁就我一回,如果直接和你面对面,我现在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颜司承身体顿了顿,随即板正了上半身,甚至还有些夸张的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进了椅背里,弯着嘴角顺势问道:“还挺舒服的,不瞒你说,这些我都是第一次尝试,还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吗?继续啊,我等着呢。”

    还继续啊?这位还真是心大的厉害。

    秦欢乐掩耳盗铃的觉得自己只要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就不算直接面对,就有迂回的余地,缓冲的空间,安全的距离。

    他缓缓站起身来,随意的将湿漉漉的手在裤子上抹了两把,舔了舔嘴唇,“没有了,剩下那袋子里都是吃的,我买了一些菜啊,水果啊之类的。”

    “你给我买菜?”颜司承对这件事表现出了更强的质疑,虽然不说,可是完全能感受到秦欢乐那份神经兮兮的紧绷状态,故意带了些戏谑的打趣着,“你自己家里都不开火,还给我买菜?你觉得我们两个,谁像有这个洗手作羹汤的天赋的?”

    “我啊,”秦欢乐顺嘴接过去,一耸肩,“你就算了,我也没指望,我就一直觉得,这玩意儿能有多难,只要想学,总能弄熟了吃进嘴里去!你没听说过嘛,不会做饭的司机不是好警察,不是不是,这个,是不会唱歌的理发师不是美食家,哈哈哈......呃!”他碎嘴子属性最多憋了五分钟,就现出了原形来,只是刚要撒欢了开扯,又忽然意识到场合不对,忙截住了后头的话。

    袋子里都是什么贵的离谱的有机蔬菜,不过好多新闻上说,所谓“有机”就是智商税,随便吧,买个安心,反正要给颜老师吃进肚子里去,怎么能不是最好的?他现在就有种“尔等草民”都配不上近身我颜老师的感受。

    紫色的洋葱像抛过光似的盈盈熠动。

    秦欢乐在手里掂了掂,“咱们做个洋葱炒鸡蛋吧,啊?洋葱这个这个,抗癌,提升免疫力的。”其实是这菜式分外简单,只要适当撒点黑胡椒和盐,炒个半生不熟的都能挺好吃。

    “可以,我不挑食,什么都吃,尤其是你做的,我想我的包容度还是很高的。”颜司承小腿都跟着晕起了一丝淡淡的粉红,肩膀上也热,脚底下也热,额角已经开始见汗了。

    这么你来我往的扯上了几句,秦欢乐心门多少被撬开了条小口子,好歹也是三十几岁的一条糙汉子,老这么扭捏下去,他自己其实也受不了。

    反正他已经用自己的方式,把颜老师给封禁在“异次元”里了,交叠在一起的按摩声还真是绝妙的气氛调和剂。

    “你还不挑食?”他嗤笑了一声,忍不住腹诽了下,嘴里不由自主的贫起来,“真的做成什么样,你都吃?那我炒个洋葱鸡蛋,再给你做个麻酱凉面成不成,切上半斤香菜拌在一起,那才够味儿!”

    “你还会做面?”颜司承微微摇头笑起来,“厨艺越说越升级了,我的期待也会水涨船高了啊,你看看你还要不要继续加菜?”

    “你还别刺激我,我还就是......”秦欢乐一扬头,把手里的洋葱抛起来,倒了个手,忽然一滞,眼神里蒙上了一层晦涩,微微侧过头,看着那被按摩仪阻隔了全部视线的颜司承,继续用刚刚的语调问,“对了,别光我说,你还可以点菜啊,你想吃什么?我还买了芹菜,水芹菜你吃吗?还有茼蒿,嗨,还有个远道来的,这叫沙葱吧......你觉得呢?”

    “你这可有吹嘘的嫌疑了,”颜司承闲适的抱着手臂,“我说了我没有忌口,你做什么,我都吃得下去,你尽情发挥就好。”

    秦欢乐的表情越发淡漠下来。

    什么芹菜、茼蒿、沙葱、香菜......他怎么会买?

    “哒”的一声,按摩披肩轻响了一下,到了内置的间隔时间,停止了运作。

    颜司承顺手将头上的按摩仪也摘下来,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天光,才看清秦欢乐正背对着自己,面向操作台切洋葱。

    洋葱的汁液饱满,随着刀刃破壁而出,刹那挥散进空气里,秦欢乐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眼皮和鼻头都泛红了。

    他使劲挤了一下眼睛,用臂肘隔住了大半张脸,嘟囔着,“这切洋葱真是个技术工种啊,我记得以前小的时候,孤儿院里的后厨大师傅,都是戴着游泳镜切洋葱的,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呢,叫裘......灵雨?”

    颜司承赶忙用毛巾擦了脚,上前拖着秦欢乐胳膊,走向洗手间,自己先洗了手,又拧了湿毛巾,帮秦欢乐敷在了眼睛上,“我不大会做饭,不过这点常识还是有的,你切洋葱的时候,记得多在上面淋些水,就不会这么呛了。”

    秦欢乐用毛巾在眼皮上狠狠抹了两下,冲着颜司承漾起一个笑脸,“早说啊,你要是早点儿说这些,我又......何必这样。”

    “嗯?”颜司承没接话,总觉得对方似乎有些话里有话,可又一时想不出其中的关节所在,只是疑惑的回望过去,试探的问:“你眼睛不舒服,要不歇一歇吧,我来试一试,像你说的,做熟了应该还是不难的。”

    秦欢乐没再拒绝,任由颜老师接手了锅碗瓢勺,只静静地站在了后面,时不时的打些下手。

    极简的一餐,因为食材本身的品质好,稍加烹饪,就不会难吃。

    颜司承对眼下的氛围十分满意,餐中还时不时的给对方夹菜,开两句熟稔随意的玩笑。

    秦欢乐也收起了那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怂样,渐渐恢复了些以往两人相交时的侃侃而谈。

    总之一餐将尽,宾主尽欢。

    颜司承揣测着对方回温的态度,觉得大概到了可以谈一谈的契机。

    “说起来,你那天在地下室忽然消失,还真是吓了我一跳的......”

    秦欢乐倏然站起身来,打了个饱嗝,拽出一张纸巾抹了抹嘴巴,“别说你吓一跳,我也吓了一跳,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在自己家床上醒过来了,就跟做了一场梦似的,脑子里稀里糊涂的,之前没找你说,是因为我知道你期望我说的是什么,可我真的不知道啊,我真不知道你想知道的那些事,所以,对不住了!”他抱歉的苦笑了一下,就往外面走。

    颜司承欲言又止的跟了出来,直到门前,才抬手拦了一下,“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功利,如果你这段时间躲我,是因为怕我失望,那大可不必的,我不是一定要......你这么坦白的说,我就明白了,以后,咱们还和以前一样吧,你别这么躲着我了。”

    秦欢乐一脸痞气的绽出一个大笑来,没心没肺的冲着颜司承一挤眼睛,“嗨,早说啊,早说我就没这么大心理负担了,那行,以后咱们还是该怎样就怎样,只要你别烦我就行!”他说着,突然凑上前去,贴着颜司承的耳边小声说,“颜老师,一顿饭的时间了,你可是忘了咳嗽了啊!哈哈哈!”

    颜司承也不掩饰了,却并没有小心思被拆穿的窘迫,反而更像是开了个无关痛痒的朋友之间的小玩笑而已,和煦的看着对方,“又泡脚又按摩的,我也不敢再咳嗽了。”

    秦欢乐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那行了,我还得回去值班,就这么半天的休息时间,给你买的东西你记得用,我看着真有效果的,你这脸也没有那么白了,也有点人色儿了,关门吧,我走了!”

    他一直笑着,步履轻快,毫不仓促的下了楼,落落大方的向大路走去。

    一直走,一直走。

    笑容几乎僵持在了脸上,定格成了一抹凋敝的残影。

    他一直走。

    用自己的脚步丈量着延平的大街小巷,车马人流。

    他一直走,一直走。

    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小时候学的语文课本里,到底哪句诗文,更能代表自己此刻的心境呢?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到了,终于到了。

    这片高楼耸立的高新区,巍峨入云端的现代建筑群,就是连一丝往日遗迹也不留给他的六盘桥的地界。

    曾几何时,这里可是饱蘸过他前世全部恣意挥洒的热血人生啊。

    可此时,隔着一个梦,就什么也抓摸不着了。

    他固执的仰起头,原地转了几圈,被霓虹晃的有些眩晕......

    颜司承不是颜清欢。

    是他一厢情愿的张冠李戴、自作多情了吗?

    他闭上眼睛,想起了月光下那面目清爽温和的年轻人。

    还有这位总是试图将阴郁深藏在虹膜背后的颜老师。

    两个面目一样的人,隔着时光流转的沟壑,却实在难以重叠成为一个影像。

    秦欢乐昏头昏脑的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

    他的颜清欢,到底被抛去了哪个时空呢?

    这位颜老师,又是从哪个交叠的维度里走来的呢?

    他刚刚没有开口问出自己的疑惑,关于自己,关于母亲,没问,是最后那点儿自尊心作祟,因为知道对方的话语并不可信......从不可信,那又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的自取其辱呢......

    那种极致的闷痛是申诉排喧不出来的......他猝不及防的抬起手,给了自己一个清脆不留余地的大嘴巴。

    啪!

    最让他愤慨不能自抑的是,眼下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了,他的这颗心,到底给了哪位颜先生更多?他上辈子终结时那龌龊的自私行为,如今到底该对哪位颜先生负责?

    乱了乱了,风也乱了,脑子也乱了。

    他佝偻着脊背,蜷成一个心理稍感安全的姿势,也好吧,就让他继续查找真相就好,至于其它的那些欲语还休的纠缠与惆怅......他根本不配!还他妈的奢望什么呢!

    悲伤迷惘尽情的来吧,但也请尽快去吧......

    在他身后不远处,颜司承默默的凝望着那个失意的身影,半晌落寞的叹出一口气,徐徐的转身离开了。

隐形患者(七)

    生意渐渐步入了正轨。

    不过也多亏了有市局那些老同事的照应,吃不吃宵夜啊早点的,反正都会从厉家的小吃店里订点什么,还有那些不太熟络、没出过开业红包的,则更像是直接拿点餐当成了凑份子。

    但这种情形总体来说,是不可持续的发展路径。

    打铁还得自身硬,要想真正做到细水长流,自家的出品和服务还得跟得上才行。

    这一点,厉宝剑还是拎得清的。

    都说养店期,起码也得三个月,其实到了三个月还没有收支达到平衡的店铺,已经可以开始做出多干一个月就多赔一个人的心理准备了。

    原来的老职工们,除去装修的那段时间,其余的时间就不怎么过来分店了。

    这家新店里里外外的,全靠着厉宝剑一个人张罗。

    他爸妈原本还不是特别支持他搞这么个分店,一家店足以安身立命了,就怕盲目扩张的步子迈大了,难免扯着蛋,但看着孩子这么名不正言不顺的给从公家单位撸下来,心里总归是担心厉宝剑会行差踏错的解不开这个疙瘩,再生出点儿什么抑郁症之类的变故就得不偿失了。

    厉家爸妈都是文化上不大通达的本分人,一辈子踏踏实实做人,也没有那些个成龙成凤的不切实际的想头,如今看着儿子重新活蹦乱跳的有了笑模样,也就乐得随他折腾去了,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只剩下对厉家第三代的期盼上了。

    以前总听说儿子同事里有个姓龚的姑娘,人好看,性子也活泼,老夫妻原本还巴望着来个水到渠成什么的,可盼望着、盼望着,厉宝剑辞职了,姑娘也没指望了,唉......

    可这回厉宝剑死乞白赖的非要跑回老单位大门口开分店,老两口这点小心思就又忍不住活络了起来。

    俩人都老大不小的了,应该就差捅破一层窗户纸了吧,谁也不是油盐不进的二皮脸,要不儿子没事儿让人戳着脊梁骨,特意跑回这伤心之地干啥来了?

    装修期间,龚蓓蕾总来,买个水、买个零食什么的,有时候什么都不买,就光站在哪儿叽里呱啦一顿白话,也能让上了岁数就喜欢开朗热闹的厉爸厉妈觉得熨贴喜庆。

    反正越级父母这关,早就已经过了,就是俩人冷眼瞅着自家儿子,还总是一副蛇蛇蝎蝎张不开嘴的别扭样子。

    厉爸几次笑着想替儿子搭话,都让厉妈拧着他腰间的肉给止住了,眼里都是“年轻人的事,别跟着瞎掺合”的警告。

    可厉妈自己心里何尝不是焦急得像被火烤,背着人,一个劲儿给龚蓓蕾打电话,那天又拿着店里新进了一批粤式奶黄包说事儿,“宝剑不说,不过我就猜到了,肯定是因为你爱吃,他才上心了进的货,你可别客气,随时上店里吃去,啊,给你爸爸妈妈也带点儿回去,就拿店里当自己家的,再有什么想吃的,让后面师傅给你们做也行,他家常菜做得挺好吃的。”

    龚蓓蕾脑袋这方面缺弦儿,一点不怨老秦平白无故埋汰她,虽然事实上,俩人都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二五眼。

    不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龚蓓蕾还只当厉家父母是拿她当大保健的旧同袍,觉得自己一个人去吃未免难以从根本上拉升店里的消费额度,每每都要带上队里整组人,上店里去“高消费”一把,一段时间下来,支队的同事很有些闻“富强”而心颤——再是花样繁多,也不过就是些豆腐脑儿、油饼、小馄饨、食堂级别的份饭,哦,还有最近新增加的几种粤式冷冻点心。

    有心支持老同事创业,可大家伙儿这胃也快受不了了。

    于是龚蓓蕾死心眼儿的又开始忽悠其它部分的同事,弄得户籍那边一个妹子,都快和她绝交了。

    那咋整啊,自己家哥们儿,吃吐了也得上啊。

    厉妈掐着下班的点儿,又打电话,“小龚啊,下班干点儿啥去啊。”

    龚蓓蕾大眼睛一瞪,“阿姨,下班了还得加班呢!”

    “那也不能总加班啊!”厉妈声调都高了八度,“你说宝剑也是,说快递成本高,这最近都开始自己跑外卖了,也没个黑天白天的,这咋行啊,你说是不是?”

    “是,阿姨,不过他这是为了店里的营收......”龚蓓蕾自动和厉宝剑归成了一个战壕的兄弟,还当是厉妈不理解厉宝剑这份创业的热情。

    “我说得可不是这个意思,”厉妈笑出了狐狸声,“我是说,你们都是年轻人,是吧,这除了工作,也得寻思点儿别的,是吧,阿姨上午从你们单位门前过啊,放在门卫那儿两张电影票,是外国片,是那个什么立体3d的,小龚,你就帮阿姨一个忙,哄着宝剑出去换换脑子放松放松吧,家里还有我和他爸呢,用不着他这么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她顿了顿,实在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已经够明白了,可不放心的又加了一句,“阿姨真是看好你,这......阿姨这意思,你能明白吗?”

    龚蓓蕾一拍大腿,“我明白啊,阿姨,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我今天一定把大保健哄去看电影放松去,我给他看店!”

    “诶......我不是,小龚,我不是......嗨......”厉妈第一次觉得,自己脚趾头生疼,踢到了这么厚的一块铁板上,也是无奈。

    龚蓓蕾身体力行,说到做到,一下班就蹦跶到了店里。

    开门看见店内无人,只有一个猫腰撅屁股的身影,正窝在收银台后面,不知道够着什么,她恶作剧细胞上脑,颠着脚步,悄无声息的走过去,一个飞冲,骑在了对方的后背上,女王一般伸展着两臂,粗着嗓子说:“守土卫疆的将士们,我——美丽与智慧的化身,代表整个延平感谢你们!”

    这吧台的空隙本来就狭窄,让她一个不分轻重的猛子窜上来,底下那人直接就......跪了,卡在逼仄的空间里抬不起身来,声音更是窝在腔子里,“唔唔啊啊”的,根本听不清楚。

    “你这身子骨儿现在也忒差吧,这才离开组织多久啊,一身功夫全废了啊,嘿,起来,哪天儿休息,我带你跑步去吧,难怪你妈都担心你,让我......”龚蓓蕾一边说,一边讪讪的蹦下来,她对给人难堪没兴趣,怎么着也得势均力敌才好玩啊。

    吧台后头的人这才缓了几口气,拄着地面站起身来,憋红了一张脸,扶了下眼镜框,闷声说:“龚......龚警官,我们老板送外卖去了,没在这儿。”

    哟,这事儿闹得,龚蓓蕾这脸皮厚得跟堵墙一样,也忍不住有点儿发烫,不过事情因她而起,她要是率先别扭起来,那这事儿可就过不去了。

    她上前一步,一拳打在了苏然的肩膀上,没想到怼得苏然一个趔趄,好悬没摔倒。

    这......龚蓓蕾眼角抽动了一下,十分怀念和秦欢乐肆意玩过肩摔得日子......

    “苏然啊,”龚蓓蕾当然知道对方的身份,所以比之一般人,更多了一份春天般的温暖,“我还当是大保健呢,没寻思是你,可话说回来,你这小身板儿,也太水了,不是姐姐说你啊,你业余时间,也得多增强点体育锻炼,正所谓技多不压身啊,别说强身健体的话,就是万一以后你们店里搞个直播带货卖馄饨之类的活动,你啪啪啪,往前一冲,随时就能表演个胸口碎大石之类的技能,那你看看,这职场优势,无人能敌了就!”

    这属于信口胡诌,是市局业余时间大家的第二语言系统。

    可苏然不熟悉,他印象中的警官们,还是更趋紧于板板正正的伟岸光辉的形象。

    他以前不是没见过龚蓓蕾,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匆匆一个照面而已,甚至习惯性的视线下垂,所以认真说起来,他到了这会儿,大概才第一次仔细瞧清楚了对方长了个什么模样。

    怎么说呢,有点儿......怪异的美丽,或者说,美丽的怪异。

    这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微笑唇......放在现实生活里看见,多少有点儿硬核。

    其实龚蓓蕾这偷偷新做的“唇珠”,肿还没消利索呢......

    她原本就长这样,不过是拿着修修剪剪脸上的边角旮旯当减压了。

    苏然想笑,又没敢,心里怀着敬畏,嘴里却被对方的不着调影响,回了句,“报告警官,我应该比你还大几岁。”

    “报的什么告啊,别逗啊!”龚蓓蕾看这木头人总算破天荒的有了一丝笑模样,甚是欣慰,拉着他找地方坐了下来,“你说说,你多大了?”

    他的身份略微敏感,诸如姓甚名谁,年龄学历,判得什么罪名,服过几年刑,至少支队里的人都是门清儿,主要为了不在平时交往过程中,犯忌讳开什么不恰当的玩笑,也为了尽快能使他重新建立起社交自信来。

    所以龚蓓蕾只是故意诱导他多说说话。

    但这些,苏然显然并不太清楚。

    他很认真的看了看龚蓓蕾,“你有二十三四了吗?我已经过了二十七的生日了。”

    “那还真是你大啊,不瞒你说,我才十八岁,还是童工呢,这万恶的市局,雇佣童工,还天天加班!”龚蓓蕾没等说完,自己先大剌剌的笑起来,“童言无忌哈哈哈,你可别给我传出去,这话让我领导听见,能让我加班加到八十!”

    苏然有点儿腼腆的一扶眼镜框,“你是跟我开玩笑的吧。”

    龚蓓蕾看了看时间,“都这个时间点儿了,怎么没生意啊,你和我说实话,店里现在到底怎么样?”

    苏然斟酌了一下,才说:“应该还可以,就是每天下单量比较分散,但是加在一起,应该收支也能打平了,盈利就稍微差一些,我觉得,如果以后也只以外卖为主,那就不必租这么大的店面,不如再转租出去一半,摊薄了成本,也能快些......”他让龚蓓蕾那精亮的眼神给盯的一哆嗦,本能的往后缩了缩脖子,没再说下去。

    “你行啊!”龚蓓蕾没地方抒发,直接一拍桌子,“就你这么几句话,比你们老板的水平可强多了!”

    “我家里是做生意的,哦,我是说,我父母是做生意的。”苏然表情淡了一些。

    龚蓓蕾眨眨眼睛,也没点破,只说:“我家里也是做生意的,不过我自己倒是没有那根弦儿,也懒得费那个脑子,以后大保健要是有什么在生意上犯轴的地方,你别含糊,直接提醒提醒他,他要听不进去,你和我说,我削他!”

    苏然轻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龚蓓蕾也是牺牲了晚饭时间,抽空过来的,眼下频频看表的动作,成功吸引了苏然的注意。

    他一下站起身来,想想拿了一张塑封的单张餐牌过来,按在桌子上推了过去,“这个时间,你应该没吃饭吧?师傅在后面呢,你要吃什么,我让他给你做。”

    龚蓓蕾一脸苦相,“你别难为我了,你们店里的东西,我也是吃的够够的了,要不是为了......哎呀!”她夸张的站起身来,“我怎么一不小心的,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她用手掌比划在苏然的颈侧,做了个威胁的姿势,“你知道的秘密可太多了啊,但有了共同的秘密,可就算朋友了,说,是和我做朋友,还是让我,啊?灭口!”

    苏然别别扭扭的眼神一阵慌乱。

    龚蓓蕾也不急,就这么耐心的等着,人不怕别的,就怕人格在被摧残与消磨之后,很难再重新调正重建,这是苏然出狱后必须要面对的一课,要想真正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必须要找回自信。

    苏然艰难的点点头,“好,我们......是朋友......”

    龚蓓蕾满意的笑了笑,“不说了,我得回去了,哦,对了,我还是带着任务来的呢,这个给你,”她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这是第一天做朋友的见面礼,我郑重的交给你了,你强拉硬拽也好,坑蒙拐骗也好,记得带你们老板出去看场电影啊,看好了上面的日期,别浪费了!”

    苏然没反应过来,好半天看着龚蓓蕾都推门往外走了,才几步跟上去,可手白白搭在门框上,又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只喃喃道:“那我要送你什么呢......”

    这蚊子哼哼似的小动静,龚蓓蕾自然是听不见的。

    她刚过马路,就看见了两个结伴走过来的同事,忙嬉笑着迎了进去,言语间,好像还抬着胳膊秀了秀自己的肱二头肌,画面十分搞笑。

    但周身的氛围,却轻盈的像异彩的泡沫。

    苏然就那么怔怔的看了很久,才转身回了店里。

隐形患者(八)

    夜已经很深沉了。

    商业区灯红酒绿不夜天,居民区却被衬托的静谧安详了很多。

    小区外头的街口,还有一小撮临时出摊的烧烤摊子,明火旺油,肥瘦相间的肉串被火苗舔舐的“噼啪”作响,表面带着紧缩焦脆的烟火气,唇齿间微微一啮咬,又能即刻迸发出饱满浓郁的肉汁来。

    烤蔬菜的形态更多了,烤蘑菇的鲜甜,烤玉米的软糯,不过点单率最高的,还要数包裹着香菜洋葱的烤干豆腐卷,和被秘制酱料与蒜泥浸润透的烤茄子。

    只要有了这些,就是桌椅板凳再简约,炊具再轻省,蚊子再嚣张,也足以支应起宵夜人群美满酣畅的一晚姣好回忆。

    有了这点人气儿,小区里往来进出的晚归者,也有了几分安全感。

    魏大姐是刚下了晚课的,补习班里的孩子,要么成群结伴的回去,要么有家长守候在门外,只有她,一个人形单影只的往家走。

    其实路程也不远,就三条街。

    她走得不疾不徐,但路过烧烤摊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怨怼。

    上次那乌龙的入室报案,也过去一阵子了,她作也作了,闹也闹了,但只怪自己手上也没什么确凿的证据,倒是让对门那小子一直快活的逍遥法外。

    这事渐渐成了她心头的梦魇,再说不害怕,心里头也免不了忐忑不安,夜半起床上厕所都直打哆嗦,每次都跟冲锋陷阵似的,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尽管老公回来的那天,还帮着她换了门锁,加固了窗户,用木板封了床下的凹洞空间......

    可外物再严密又能怎么着,心里的阴影算是彻底作下了病,这一时半刻的,怕是很难回复如初了。

    一推门,就有股冷清的味道扑面而来。

    魏大姐习惯性的拉开了所有房间的灯,里里外外的检查了一遍,确认了没什么异常,才坐在餐桌边上,把晚饭时剩下的半个苹果,当宵夜吃了下去。

    门外突然有了点响动。

    魏大姐耳朵动了动,平日里再是性子泼辣厉害,心里却还是怕的,闻声赶忙趴在门上的猫眼儿往外看,就看见一个背影,进了对门,还随即快速带上了门。

    呸!真晦气!

    要是没有上次入室的事,她真有心开门高声骂上两句出出气了,可心有余悸之下,最终咬牙放下了这个想头,又坐回了沙发上。

    “叮”的一声,有信息进来,手机屏幕自己亮了。

    魏大姐还当是班里的学生有疑问,连忙划开屏幕,却见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写着:“魏女士?”

    诶?这是谁,既然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还要带着不确定的疑问句?

    魏大姐皱眉回了一句,“你是谁?”

    很快,一条新的信息发过来,“我刚取了您的外卖,跟您确定一下地址。”

    “外卖?我没点外卖啊,你是谁啊?看错了吧?”魏大姐发完这条,没当回事,直接把手机随手扔在了沙发上。

    可很快,手机屏幕又亮了起来,“订单上写了您的名字和电话,是您朋友或家人订的吧,您确定不要了吗?”

    魏大姐想了一下,反手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刚通,又马上挂断了,这个接近午夜的时间,女儿学校宿舍早就熄灯就寝了,怎么可能还干这么无聊的事?她又打给了丈夫,可是对方关机了。

    那还能有谁?学生或是学生家长?那就没处问去了,发到补习班的群里,还像她刻意炫耀似的,她眼下可没有这个心情,再说了,一份外卖而已,能有什么可炫耀的?

    她拿起手机,快速的打了一行字,“行吧,你送来吧,我家在新花园小区,三栋7j户,对了,外卖点的是什么呀?”

    “您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对方立即回了一条,结尾还加上了一个表情图案,调侃的意味十分明显。

    魏大姐的火气蹭蹭的就窜起来,暗想一个送外卖的,还跟我来劲啊,“你有时间发信息,还不如快些送货,要是超时,或者有破损,小心我找你们公司投诉你!”

    “叮”,手机瞬间响了一下,“请您现在开门吧,我已经到门口了。”

    魏大姐一下站了起来,本能的刚要往门口走,脚下却忽然灌了铅似的,一寸也挪不出去了。

    她想去门口看看,却是连确认的勇气都没有,眼前不知道怎么就开始回想起那天漆黑床的底下,笑得分外诡异的脸。

    “你怎么这么快?”魏大姐哆哆嗦嗦的回了一条。

    对方又回复了一个笑脸,“店家距离您很近,就在小区口,我发着信息的功夫,已经到了。”

    这倒也说得过去,毕竟门口那家烧烤摊子,经常往楼里面送外卖。

    魏大姐缓出一口气来,往前走了一步,一转念又停了下来,发了一条信息,“我家里人都睡觉了,你直接放门口吧,一会儿我再拿。”

    这样应该万无一失了吧?

    可几乎是同时,大门自外面,被轻轻的敲了起来,那种微弱而富有节奏感的声音,每一下,都精准的敲在了魏大姐的神经末梢上,让她霎那间手脚都发麻了,脊背一阵阵的发冷。

    她想像往常一样高声呵斥,奈何嗓子眼儿发紧,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

    手机又亮了起来,对方发了一条信息,“抱歉,这包装的外皮有些破损,刚刚我没注意,这样吧,您开门看一下,我赔偿给您。”

    “不用了,不用赔,你放在那儿吧,一会儿我老公夜班回来了,让他顺便拿进来吧。”魏大姐不想再理这个让人瘆得慌的外卖员,可......

    “您老公?魏女士,您不是一直一个人住吗?”

    魏大姐拿手机的手抖的像筛糠,脸瞬间白的发青,她想高声质问对方,可什么也说不出来,两腿发软的直接瘫坐在了地上,胸腔痉挛似的抽搐,脑袋一阵昏沉,觉得血压即将要爆表而出。

    谁能知道的这么清楚?谁能阴魂不散的和她搞这种恶作剧?谁能拿捏时间这么精准?谁,还能有谁?

    她颤抖着手指,快速的打字,“姓苏的,别和老娘再这么装神弄鬼的!我已经亲眼看见你了,你还想抵赖吗?别说那个黑白条纹外套的人,不是你,是鬼!我知道你........”

    她信息没发完,后面还有长长一段不需要语言组织,就能冲口而出的骂人话,但手指一抖,却点在了发送键上。

    手抖不是为别的。

    她悚然抬起头来......不是错觉,真的不是错觉......

    有钥匙插进了自家大门的锁眼里,而且轻轻的拧动了起来。

    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下,所有细微的声音都如同被安装了扩音器,她能清楚的听到锁芯转动、解锁的声音,她甚至能清楚的听到门百叶转动的声音......大门开了,大门开了!一条手指宽的缝隙突兀的出现在了眼前。

    门缝外一片漆黑。

    魏大姐几乎觉得自己就要窒息而死了。

    一声极其轻微的笑声,像来自午夜梦回的幽冥之地,云淡风轻的从门缝外缥缈传来,随即,大门又被原样拉拽了回去。

    这一切,不过须臾之间。

    全程没有超过几秒钟。

    可魏大姐却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生死轮回。

    她觉得,实在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第二天一早,魏大姐就冲进了物业办公室,将手机拍在桌子上,厉声要求保安给她调昨晚的监控。

    可在电梯的监控里,却依然没有看见苏然出现。

    毫无疑问的,物业消极怠工之下,大堂的监控依然没有正常运转。

    魏大姐觉得受到了来自整栋楼的敌意,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无处安放,直接开始大闹物业办公室,踢打推搡,拔监控线,砸电脑屏幕,踹饮水机,保安没有办法,只好去打电话报警。

    可刚一动作,就被魏大姐看见,直接抢过电话,砸在了地上,尖声喊着:“我分明就看见他了,你们都是睁眼瞎子啊!你们到底收了他多少好处?啊?一个蹲过监狱的劳改犯,你们就这么护着,警察也护着,我现在记起来了,床底下那人,就是他,一定就是他!昨天晚上,他都直接打开我家的大门了!”

    旁边的物业工作人员这才听明白最关键的信息,“你说,那租户坐过牢啊?”

    魏大姐气急败坏的把电话扔过来,“你们自己看,昨天他都给我发的什么信息!我亲眼看见他在我家门外,然后就开始装神弄鬼的,我都能清楚记得他穿的什么衣服!看看,你们看看呐,这小崽子,让我最后一条信息揭穿了身份,就再也不回了,也不闹了!”

    “哟,这还真是......”物业人员都聚拢过来,看了魏大姐手机里的信息记录,不禁也紧张起来,“那你看怎么办,是报警处理,还是我们去和那租户沟通一下?”

    “报警有什么用!”魏大姐眼睛一立,“之前找了几次警察,有用吗?你们赶快去和对门那房主说,让那个租户赶快滚蛋,滚的远远的,要不然别怪我说话晦气,到时候他家变了凶宅,再也卖不出了,可别怪我没提醒过!”

    “是是是,”物业人员赶忙说好话安抚了一阵子,待魏大姐情绪平复下去了,才道,“只是这房主啊,换了电话了,要联系他估计还真费些事,这么着,你先回去啊,等我们一有了消息,一定第一时间给你答复!”

    魏大姐大闹一场,出了心里这口恶气,也就算了,一踹挡路的凳子,黑着脸走了。

    只留下一众工作人员,面面相觑。

    市局办公楼一楼的大堂里。

    苏然拎着两大包外卖,板正的靠墙站好,见到有过往的人,就连忙躲避着视线,脖子都几乎要窝进腔子里去了。

    龚蓓蕾从上面跑下来,喊一声“苏然”,笑着去接对方手里的袋子。

    苏然往回缩手,不自然的解释了一句,“沉,我帮你,拎到办公室去吧。”

    “我也想啊,不过你上不去,门卫能让你站大堂里等着,估计也是看你就在大保健店里干活儿,出来进去的都脸熟了,否则没登记,你连大门都进不来。”龚蓓蕾趁他不备,一手一个接过来,“再说你这有小看我的嫌疑啊,放心,我虽然貌若天仙,但其实内里是女汉子来的哈!”

    她笑眯眯的做了个鬼脸,示意苏然回去吧,“哦,对了,”看他快出门,又回头叫住他,“回去和大保健说,订全队早餐这事,让他自己弄个食谱得了,一周尽量别重样,免得我还得费心一样样选,累心。”

    苏然极认真的点点头,不过眼镜后面,总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

    “怎么了?”女汉子胳膊拎重物久了,也累,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苏然讷然垂下头,有些局促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来......

    “龚蓓蕾!”门外走进来英姿飒爽的孟金良,身后还跟着一队人。

    气氛有点儿铁血。

    龚蓓蕾双腿并拢,耸直身体,喊了一声,“到!”

    孟金良眼神扫了一圈儿,快速落在那两包晃眼的塑料袋上,“早餐先别吃了,花园街一居民小区发生命案,得赶快去勘查现场。”

    “是!”龚蓓蕾面容严肃,把两包早餐就近堆在了墙根儿,两步跑上前来,“队长,谋杀吗?嫌疑人有谱儿了吗?”

    孟金良眼风犀利的瞥向一旁恨不得化进风里的苏然,“嫌疑人就在这儿,吴儿,先拘押在局里,等我们现场回来,再讯问。”

    “是!”小吴答应了一声,走上前冲着苏然示意了一下,“走吧,第一次碰见这么省事的嫌疑人哈。”

    苏然半晌没反应过来,原本有些服从本能的就要和小吴走,可脚才转了个方向,忽然错愕的抬起头来,有些慌乱的望向龚蓓蕾,“我......我没有......”

    龚蓓蕾也有些懵了,“孟队,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是大保健......”

    “我知道他是谁!”孟金良隐晦的给了个眼色,示意龚蓓蕾在嫌疑人面前别乱说话,“走吧,先去案发现场看看,刘科长上班路上接到通知,已经先赶过去了。”

    那边小吴又从后面轻推了苏然一下,“走吧,别在这儿耗着了,现在辩解没什么用,等证据来了,你再解释不迟,放心,清者自清,咱们从来不干错杀错放的事儿哈。”

    龚蓓蕾也不再说话了,跟在孟金良和几个同事的身后,往停车场快步走去。

隐形患者(九)

    一关车门,孟金良从车里走出来,仰头看了看这栋簇新的居民楼。

    单元下面拉了警戒条,有几个附近居民正在外围探头探脑的看热闹。

    正在给物业人员做笔录的警员看到孟金良,连忙小跑过来。

    “具体什么情况?”孟金良问。

    警员合上笔记本,简明扼要的介绍道:“死者叫魏岚,是附近一所补习学校的物理老师,四十四岁,丈夫工作常年在外市,女儿也在外省读书,四天前的早上,她到物业投诉过被对门邻居试图扮演外卖员闯入自己家的恶作剧,当时物业承诺会尽快联系房主,反映这个搞恶作剧的租客的问题,但在那之后,却再也联系不上死者了,还是昨晚,补习学校的老师辗转联系到了死者丈夫,说魏岚已经无故旷工好几天了,她丈夫这才托延平的亲属,带着备用钥匙来家里看看,结果就发现了魏岚的尸体。”

    “嗯,”孟金良应了一声,这些简要情况,他赶来前,已经大体知道了,“那个住在她对面的租客,目前已经被控制了,还有什么情况吗?”

    警员想了想,“物业人员说,死者和嫌疑人之间积怨已久,之前闹到报警程度的就有两三次,很多邻居都可以作证他们之间的矛盾。”

    “报警?这是......花园街的辖区,当时接警处理的民警是谁?”孟金良正往楼里走,停下来回头看。

    警员赶忙跑向物业人员,继而回来报告:“是一位秦姓民警,和一位潘姓民警。”

    “秦......花园街,老秦啊!那倒好办了,”孟金良朝后面跟着的龚蓓蕾一比划,“让老秦带着死者的几次报案记录,赶快过来。”

    龚蓓蕾应了一声,回身去打电话了。

    孟金良一路坐电梯到了七楼,一出门,就看见走廊尽头两户房门对敞着,一个同事迎上来报告说:“队长,死者家是右边这户,左边这户是嫌疑人家,”说着声音小了下去,“门先让开锁公司给打开了,不过搜查令已经在送过来的路上了,刚才不知道嫌疑人是否藏匿在家,所以就......”

    孟金良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顺便也就接下了这责任。

    门口的警员递给孟金良一双蓝色的一次性鞋套,孟队边穿边往里面打量,先看见了刘茗臻的身影,便目标明确的直接走进了卫生间。

    刘茗臻见他进来,便将手里的几个证物袋交给了旁边的同事,指着地上平躺的死者说:“最先发现她的目击者,看到她整个人蜷缩在滚筒洗衣机里,双臂抱膝,脸埋在里面,但是那名目击者当时并不能确定死者的生命体征,于是曾试图将死者从洗衣机里拉出来,这个过程中,死者露出口鼻,目击者伸手确认了死亡事实,便没有再继续其它动作,就慌乱的跑到外面去找人呼救了。”

    死者魏岚此刻平躺在地上,被另外两个警员装进尸袋,准备运回技术科。

    “死因呢?”孟金良问,顺便接过同事递过来的数码相机,划看着最原始的死者照片。

    刘茗臻跟着孟金良走到相对宽敞的客厅里,“初步验看,死者周身没有明显的外伤,除了面部呈现出比较惊恐和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其它中毒、触电等相应遭受意外情况的特征,所以可能要回去做进一步的尸检,才能了解真正的死因了。联系死者的丈夫了吗?现在死因不明朗,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死者是死于非命,所以尸检可能有她丈夫的签字,程序上会进行的更顺畅一些。”

    孟金良点点头,“刘科长,那死亡时间能确定吗?”

    刘茗臻摘下口罩,“死者的身体已经完全柔软,并伴有一定程度的腐坏,所以保守估计,死亡时间应该超过了七十二小时,最起码三天以上,再结合四天前的早上,死者曾经去过物业办公室,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她,所以我想刚刚这个推测,从时间上来说,也是成立的。”

    刘茗臻的任务完成了,点头示意了一下,跟着同事押送尸体回市局去了。

    孟金良戴上一次性手套,开始各个房间观察起来。

    那边秦欢乐气喘如牛的跑进来,一脸的生无可恋,外加难以置信,“哎呦喂,这叫什么事啊,我还琢磨着不过就是小打小闹的,怎么还真死了。”

    “来了,正好,我边看,你边给我说说情况。”孟金良也不寒暄了,自顾自的蹲身下来,看着滚筒洗衣机的圆形拉门,抬手合上了一下,但随着轻微“咔”的声响,随即又被他拉开了。

    他回手招呼了一个同事,“去,找个懂家电的师傅请教一下,这种型号的洗衣机,如果被扣住了,里面的人还能不能自行推开?”

    他站起身来,听着秦欢乐将几次接触魏岚时的情形,都仔细说了一遍。

    “你觉得有可疑之处吗?”

    “我吗?”秦欢乐脸色仍然黑的像锅底,刚接到龚蓓蕾电话的时候,好悬没直接被一口茶水呛死!“那个邻居我其实私底下去接触过,直觉上感觉不到有什么太可疑的地方,这个魏大姐啊,不是我说她,性子真是急躁,得理还不饶人那种,所以她第二次报警,说家里进来人的时候,我们勘查过现场之后,都觉得她应该是亏心事干多了,有点儿被迫害妄想症的意思,谁成想......”

    秦欢乐一抬手,在脸上稀里哗啦的揉了一把,一一确认了几个关键的地方,“你看,老孟,这和我们第二次接警过来时候的情况一致啊,门窗都没有被撬过的痕迹,家里一个外来的脚印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是没有任何突兀感的自然生活气息,所有物品的摆放,和我们那次过来的时候,几乎也是一致的,我印象很深刻,不会记错的。”

    “所以假设真的有人进来,那就一定是个持有死者家房门钥匙的人,对吧?”飞天遁地的可能性不去考虑了,孟金良已经几乎可以确定,百分之九九,是熟人作案了。

    “死者的丈夫还没回来吗?”秦欢乐跟在后面问。

    “从外市赶过来,怎么着也得下午了,你也和我们一起先回局里吧,你不仅接触过那个目前嫌疑最大的苏然,也接触过死者,全是第一手资料啊。”孟金良留了同事继续在这里取证,带着秦欢乐先下了楼。

    物业的人都是认识秦欢乐的,其他的刑警让他们看一眼都哆嗦,就凸显出秦欢乐这个片警的和蔼可亲来。

    “秦警官啊,怎么就闹到这一步了啊?凶手逮到了吗?小区里人心惶惶的,尤其七楼的住户,都吓的不敢出门了!”

    “跟着起什么哄啊,不信谣不传谣啊,哪来的凶手,别乱说,死因还没确定呢,你们好好安抚一下住户的情绪,别跟着添油加醋的瞎说,回头耽搁的可是他们自己的房价啊!”秦欢乐拍了拍那给吓成了鹌鹑的小伙子。

    “还不确定凶手?你别忽悠我啊,我们都知道了,不就是对门那个租客嘛,听说以前就犯过命案的,这种人,干嘛给他放出来,真是!”物业小伙子一脸踩了屎的义愤填膺。

    秦欢乐冷下脸来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直接快走了两步,坐进了孟金良的车里。

    车开到路上,孟队才有了几分笑模样,“最近怎么样啊,老秦,有日子没见你了,你还不知道吧,宝剑在市局对面开了个店,小龚一天照着三餐的点啊,那把我们折磨的,有的同事都破天荒的开始说起局里食堂大师傅的好话来了。”

    秦欢乐嘿嘿笑了两声,尴尬的接口道:“我知道,去了一次,挺好的,食堂2.0嘛。”

    “你去过?”孟金良侧头看了他一眼,“那怎么没去队里坐坐?”

    秦欢乐不想接这个茬儿,哼哼了两声,没说瓷实话。

    “对了,系统内搞体能比赛,我看见你们所选派参加的是你啊,回头比赛的时候,咱俩再比划比划......”

    “老孟,咳咳,老孟啊,”秦欢乐被说的有点儿头疼,尤其是在知道了所里人推举他的理由之后,就算自己没那个想头,也多少感觉像做了一回贼似的,心里又内怯又膈应,干脆岔开了话题,“苏然那小子应该也在大保健那儿干了挺长时间了,出来进去的,你们没打过交道?你觉得他嫌疑大嘛。”

    孟金良的注意力果然快速被案情转移了回去,“大不大的,得看证据说话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咱们说什么也没大用,只不过眼下对他最不利的事情,就是死者四天前和一个陌生号码发的信息,一会儿回局里,你看看就知道了。”

    龚蓓蕾刚才去调市政监控了,眼下正在市局门口翘首以待,一看见孟队的车,就冲过去,径直拉开了副驾驶的门,“老秦,我就猜到了你肯定得跟着一起回来,刚刚我走得急,都没和你碰上面。”

    “还碰啊?”秦欢乐嫌弃得拎着她的后脖领子往旁边扔出去,“上个周末刚陪你跑了六家网红奶茶店,我回家拉了好几天肚子,看我是不是瘦了?嘿,上上个周末是你大早上堵门,巧取豪夺的拉着我去做什么陶艺,弄个三圆四不扁的罐子,养鱼看不见亮,当摆设都嫌寒碜!再往上一个休息日,我的天,弄个油画室,非让我画你,我硬着头皮画完了,你还打我......”

    “呸!”龚蓓蕾想起这事也生气,“你画得那是个人吗?啊?连旁边路过卖呆儿的都问,为啥你要画个大马猴!”

    “你这话说得昧良心不?我也得对着人才能画出人呐,对着猴那只能画出猴了!你就长这样你赖谁啊!”

    孟金良都走出去老远一截了,一回头看这俩人还在后面捅捅咕咕的不知道说啥呢,故意瞪着眼清了清嗓子。

    秦欢乐没啥反应,龚蓓蕾不能不顾及着些直属领导的眼色,说又说不过,怼又怼不赢,眉头一拧,直接抬脚狠狠跺向秦欢乐的脚面。

    可惜鸡贼的老秦一向对她防患于未然,看着她脸色不对,就知道是个要下黑手的前兆,电光火石之间猫着腰往后头一躲,脚下一弹,快速往前追着孟金良进了市局办公楼,空留龚蓓蕾用力过猛的跺在地上,差点儿闪了脚脖子。

    各方证据汇总还需要时间,当然主要还是为了等刘科长那边的尸检结果。

    一直到下午三点多,小黄才举着尸检报告跑进会议室。

    “孟队,结果出来了!”

    孟金良直接站起身,隔空接过来,在手里快速的翻看着,眉头越收越紧。

    除了孟队,会议室里还有不少人,小黄连忙调整了下呼吸,解释道:“死者周身没有任何伤口,经化验,也排除了中毒的可能,就是心肌细胞损伤严重,心肌中还夹杂着很多红色的血斑,结合死者生前有高血压病史,所以死因应该是突发性的心肌梗死。”

    “这......”难道是突发疾病死亡,不是谋杀?

    孟金良疑惑的看着尸检报告,喃喃念出上面一个不大熟悉的名词,“儿茶酚胺?”

    “哦,这个,”小黄顺着孟队的话解释道,“一般人在突然遭受到外界的惊吓或者刺激的时候,大脑就会促使肾上腺分泌大量的儿茶酚胺,儿茶酚胺包含多巴胺、肾上腺素等等,怎么说呢,就是都会使人体快速兴奋起来的一种神经介质,这么一来,心跳会骤然加快,血压会升高,心肌代谢的耗氧量也会急剧增加,就很容易导致心肌纤维撕裂,心脏出血,如果再同时伴有高血压等病史,那就更容促发心肌梗死了,当然,诱因可能是一个突发事件,也可能是某种情绪或精神状态的持续性累积......”

    “你就说点儿人话吧!”龚蓓蕾先耐不住性子冲过去,“你的意思就是说,死者魏岚,是被吓死的?”

    小黄耸耸肩,“这个,你非要这么说,那就......类似吧。”

    小吴习惯性用牙硌着自己的拇指关节,“她家的洗衣机滚筒直径是600mm,也就是她个子矮,要不然一般成年人很难钻进去啊,更别说把一个活人不加束缚的强行推进去,很难没有个反抗造成的擦碰伤什么的,再加上第一个发现尸体的目击者的描述,魏岚在滚筒里把自己紧紧的抱着......这是个明显的自我防护性的姿势,所以很大可能上,是她自己躲进去,而且那个型号的滚筒门,卡扣不严,我们实验了一下,只要是成年人的正常力度,都可以从内侧将滚筒门推开的,所以......是魏岚自己不愿意出来?难道是外面有什么让她害怕的人或东西?”

    龚蓓蕾走到前面按开了投影仪,这段画面,孟队已经看过了,但其余大部分人还没看过。

    画面是事发小区门口的市政监控。

    龚蓓蕾用激光笔指着画面中的一个人影,“这是根据推测的死者死亡时间,找到的市政监控录像,就在魏岚手机里那个伪装成外卖员的陌生号码,第一次给她发信息前的十五分钟左右,和魏岚一向有龃龉的嫌疑人苏然,这儿呢,从小区正门进入,然后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再次经由小区门口,这里,离开。”

    她说着自己先唏嘘起来,语气也不那么严肃了,“就是时间卡的特别神奇,他进来之后,也就十几分钟,魏岚就接到了那个信息,然后还和物业投诉说,对方打开过她家的门,在她戳穿了对方身份后,就消停了!而且奇怪的是,苏然进入单元楼后,并没有出现在电梯里的监控镜头中,说明他是刻意选择了消防楼梯的,第二天他离开时也一样,仍然选择了走楼梯。再者吧,第二天上午他还请了假,你们也知道,他在厉宝剑的店里......而且那晚在他回去的前后一段时间内,至少一个小时内吧,监控上并没有看到其他的外卖员去往事发的单元楼方向。”

    另外一个同事直接补充了一句,“那件魏岚在信息里声称,见到苏然恶作剧时穿的黑白条纹外套,也在嫌疑人家里找到了,就挂在进门处的衣柜里。”

    “老秦?”孟金良刚想说话,一转头看见了正在自己世界里云游的秦欢乐,忍不住用笔尖戳了他一下,“说说你的感觉,咱们这屋子里面,可就你是见过魏岚的。”

    “我的感觉?”秦欢乐耷拉着眼皮,“死者的丈夫出现了吗?”

    龚蓓蕾一撇嘴,“哭成狗,路都不能走了。”

    “没了?说啊!”孟金良等了半天,又没下文了。

    秦欢乐手指在桌子边缘敲了敲,“我还是好奇,这苏然和魏大姐,最开始到底是因为什么卯上的呢?”

隐形患者(十)

    “把所有的疑问都在脑子里列出来,走吧,找嫌疑人回答问题去。”孟金良率先站起身来。

    途经接待室的时候,龚蓓蕾隔着玻璃门,看到了里面一个十分哀痛悲切的中年男人。

    她小声朝着身边的秦欢乐说:“这就是魏岚的丈夫,刚刚问了问情况,他确实是从外市赶回来的,还有高速公路的收费发票呢。”

    “他女儿呢?”秦欢乐看了看这个男人,挺寻常的一个人,白衬衫、黑西装外套,都是比较廉价的质地,倒也符合一个总是风吹雨淋跑业务的销售人员的着装特征。

    “女儿好像还没有通知,说是快期末考试了,怕孩子心理承受不住......”龚蓓蕾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秦欢乐不能理解,“那就连亲妈最后一面也不给见了?谁的主意啊,真够馊的,就算考不好,还有补考吧,就算没有补考,家里出了这种突发情况,哪个学校老师能不有点儿人情味的酌情处理,弄个延期再考什么的,至不至于的啊。”

    “现在都一个孩子嘛,再说没准儿人家孩子就是性格比较脆弱。”孟金良回过头来,接了一句。

    几个人都走到了审讯室前的走廊里,隔着单向玻璃墙,内里苏然的一举一动都清晰的呈现着。

    他身形很单薄,两脚交叉回勾向椅子下面,垂着头,极为微小幅度的抠着自己的手指甲。

    小吴问:“孟队,怎么安排?”

    孟金良想了想,“小龚,你进去问吧。”

    “我?”龚蓓蕾抬手指着鼻子,往秦欢乐身后躲了躲,“我没......”

    “凡事总有第一次嘛,这段日子,你往宝剑店里跑的最勤快了,你们接触多,他对你的防备会少一些,再说同样的,你对他的了解也多一些,有一些主观的情绪反应,也能更好的捕捉到。”孟金良伸手去捞她,扑了个空,朝着秦欢乐一指,“老秦在外面策应你,行吧?你进去带耳机。”

    “他?他更不靠谱儿!”龚蓓蕾不是怕讯问嫌疑人,是怕讯问熟人,忒尴尬。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孟队说得极有道理,现场这几个人,还真就自己和苏然的关系更熟稔一些,只得二二嘶嘶剜了秦欢乐一眼,不甘不愿的走进去。

    关他什么事?秦欢乐受了不白之眼,见龚蓓蕾走进去,忙上前拿起了耳机戴上。

    苏然的惊恐写在眼神里,门一响,他的脊背就肉眼可见的紧缩了一下,脖子上的线条跟着一紧,似乎是很想转头向门边看一看,但又被意志与习惯支配,僵持着没动,反而将视线垂的更低了些。

    龚蓓蕾暗自鼓了一下两腮,才落落大方的走到桌子后面,坐了下来。

    “苏然。”她声音尽量持中,不带任何的感**彩,也尽量不让对方能从其中揣测到自己的态度。

    “龚警官。”苏然闻声一愣,很快抬起头来,难得和龚蓓蕾对视了几秒,只是那其中混杂着很难解释清楚的淡淡抗拒。

    “我说了,咱们是朋友,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你叫我蓓蕾吧,怎么样?”龚蓓蕾这一板一眼的舞台腔,字正腔圆,说得自己暗暗牙酸。

    可听在苏然耳朵里,却成了一道高不可攀的墙,须臾间划分出了两人之间的差距阻隔。

    他没说话。

    龚蓓蕾隐晦的向镜面方向瞥了一眼。

    孟金良刚要说话,叫秦欢乐给挡了一下,自己对着话筒小声说:“花骨朵儿,别整没用的啊,我还不知道你?麻溜儿的该干嘛干嘛,装什么不知所措!”

    龚蓓蕾瞪过来的目光那叫一个犀利。

    “苏然,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吗?”她压下情绪,专注在讯问上。

    苏然垂着头,虚扶了一下眼镜框,“不是说,那位邻居大姐......死了嘛,其它的我也不知道了,你们说我是嫌疑人,就是怀疑我是凶手了,是吗?可我真的没有,”他鼓足勇气向龚蓓蕾望过去,“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你相信我吗?”

    龚蓓蕾两肘搭在桌子上,身体前倾,探向对方,“我愿意相信你,但只有我相信你是没用的,对吗?如果你愿意配合回答我的问题,才能让更多人相信你啊。”

    苏然微微点了点头。

    铺垫的差不多了,龚蓓蕾看着手中的资料,想了想,“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回新花园小区那天,就是我和你在厉宝剑店里见面的那天,对吗?你不是在店附近新租了房子吗?那天晚上,为什么又回去更远的住所了?”

    苏然咬了下嘴唇,好半天才探手向裤子口袋伸去,龚蓓蕾随着他的动作凝神一看,就看到一条手指宽的线绳手链,被苏然用力的攥进手里,随后又犹豫的放在了桌子的边沿上。

    手链全是用墨绿色的线绳编就的,就像那种中小学手工课上出品的水准,没有花纹点缀,只在可以调节大小的接口处,坠了几颗同色的塑料小珠子。

    龚蓓蕾联系上下文,试探的问:“你回去,是为了取这个?”

    苏然点点头。

    “干什么用的?”龚蓓蕾还是不解。

    苏然眼神闪动了一下,“送你。”

    走廊里的三个单身狗被猝不及防的砸了一脸粮,表情都有点儿扭曲了。

    “什么玩意儿啊,都这情况了,还不好好解释问题,跑咱们这儿泡妞儿来了!”小吴一脸的无语。

    孟金良和秦欢乐对看了一眼,又转头去看龚蓓蕾。

    可惜龚蓓蕾眨巴着大眼睛,“哦”了一个长音,“因为我给你的电影票?我说我们是朋友了......所以你也要送我点儿什么,是这个意思吗?”

    苏然鼻子里“嗯”了一声,“我以前喜欢手作,压力大的时候,就喜欢编这些,编的比这个好的还有......可惜后来服刑,都被家里人扔了,就剩下这一个了。”

    龚蓓蕾笑了一下,“那电影票呢?你和大保健去看电影了吗?”

    “没有,”苏然眼角有了些红晕,“我没和他提这事,我自己把电影票......留下来了。”

    “嘶”,小吴捂着腮帮子吸了一口气。

    秦欢乐忍无可忍的对着话筒咆哮:“龚蓓蕾,你跟这儿约会扯闲篇儿呢?问正经事!问为什么他回家不走电梯,非要走楼梯,问他当晚见没见过死者,问他第二天上午为什么要请假!”

    龚蓓蕾不是扯闲篇儿,她暗地里当然也有自己问话的节奏,当下没好气的朝着镜面瞪了一眼,但也下意识的调整了一下节奏。

    “我没有见过她啊,”苏然听到这几个问题,稍微愣了一下,“我走楼梯是因为,前些日子有个花园街的民警来找我问话,话里面提到,我回家的时间,都会被摄像头看到,我有些难受,我......我不想出来了,还总是被监控着,所以就从楼梯进出了。”他顿了一下,头又垂的更低了,“那晚我......失眠了,总想着白天的事儿,等模糊睡起来之后,才发现来不及按时赶回去上班了,就索性请了半天假,打扫了一下卫生,又挑了几件换洗的衣服。”

    失眠......这说着说着,又成了恋爱故事了。

    孟金良让龚蓓蕾进去,确实是出于熟人之间更容易沟通的考量,可眼下这情形,也有点儿太过了。

    他望过来的眼神坦率明白,秦欢乐抿了一下嘴,放下耳机,认命的往里面走。

    他一进去,审讯室里的气场立马就变了。

    龚蓓蕾缩回脖子干脆装起了鹌鹑。

    苏然则用眼镜框压下了所有外溢的情绪。

    秦欢乐单刀直入,“苏然,你失眠的那晚,有没有听到门外面的声音?比如手机信息的声音,脚步声,开门声,有吗?”

    苏然慢慢也认出了他,“没有,我一直放着音乐。”

    “我不妨只说,魏岚死了,哦,就是你对门那个总是找你麻烦的大姐,现在所有证据都指向你的嫌疑最大,具体的我就不说了,你有什么解释,能向我们证明,这件事和你并无关系吗?”秦欢乐直视着对方。

    苏然确实瞧着木讷,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有了龚蓓蕾珠玉在前,他再回答秦欢乐的时候,那语气反应,简直死气沉沉的像已经被做成了菜的鱼眼珠,“我没有看见的,和我没有做过的,也不能编呐?你说所有证据都指向我,那还有什么可要我解释的呢?硬要我解释,我只能说,我问心无愧的,真的和我没有关系。”

    “好吧,先不说这个,”秦欢乐被对方不软不硬的给撅回来,快速调整了一下突破方向,“苏然,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就问过你,你和魏大姐之间,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才发展到后来剑拔弩张的地步?现在能说了吗?”

    桌子底下,秦欢乐悄悄踢了一下龚蓓蕾的脚尖。

    龚蓓蕾从龟壳里探出头,语调温和的帮腔,“这一点也是我好奇的,苏然,魏岚已经不在了,就算是什么秘密,你也不必再为她保守了,坦白说出来吧,啊?”

    她也是胡乱揣测,随口一说,但这话却像说到了苏然的心坎上,他长舒了一口气,回忆了起来。

    那天他刚从中介签了租房合同,随便出门选了一间面馆吃午饭。

    面馆里人不多,可正是人不多才显得尴尬。

    坐他正对面的那张小桌子前,是一对中年男女,明晃晃一副刚刚网恋奔现的样子,生涩和急不可耐不断交织着,尤其男方,还不时把女方的手捏在手里,说是看手相,其实就是占便宜。

    从苏然的角度瞄过去,桌下面的情景更是一览无余。

    这也太......老房子着火了。

    苏然习惯性的垂着头,就想着快速吃完快速走。

    女方还在扭捏的推拒,其间不经意的说了一句:“你别啊,还有人呢!”

    涎皮赖脸的中年男人为了显示出自己的幽默感,乜斜着眼睛,去勾了勾她的下巴,又眯眼炫耀似的冲着对面桌的苏然叫道:“诶,诶!”

    苏然本能的一抬头,和对面的野鸳鸯来了个不期而遇的六目相对,但随即,他又错开了视线。

    “你看,都知道咱们是两口子,害羞啥,没人瞅!”男方没羞没臊的,不知道又做了啥。

    女方闷笑得声音更夸张了。

    “后来你搬进新家,发现那个女人,就是住在对门的魏大姐,而且那个男人也不是他的丈夫?等等,等等,你未必知道这事儿,但她自己发现被你看见了,必然心虚,所以羞臊内怯之下,才急于把你赶走?”秦欢乐没说出来的是,魏岚也许是刻意想在邻里间营造出两人之间的矛盾关系,这样即便苏然狗急跳墙说出那天的所见所闻,别人也未必就会相信,大概率还会只当是他蓄意抹黑报复。

    “不对啊,”秦欢乐侧着头,又疑惑的看过去,“如果你早就搬走了,那所有的‘交手’,难道都只是魏大姐自己的自导自演?”

    “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每次闹得都莫名其妙的,可我大概猜得到她的想法,所以从来都是能躲就躲,不想惹事的,连后来她砍坏了我家的门,我也没找她索赔。”苏然想了想,又说,“其实她真的是想多了,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我怎么会四处去和陌生人宣扬。”

    秦欢乐紧盯着他,“臭豆腐和生猪血,也不是你糊的?”

    “什么?”苏然茫然的望过来。

    会议室里。

    孟金良将手里的资料甩在桌子上,抱臂坐下来,“大家都怎么看呢?各种问题,反复从不同角度问了好几遍,他那一脸的无辜,感觉我自己倒像当了坏人似的。”

    秦欢乐笑了一下,“这就像是个莫比乌斯环啊,一方面,你要说苏然是清白的——譬如说上次的臭豆腐事件,就能证明苏然当时人在别处,有不在场证据,可因为有了之前‘捉奸’的事,也很有可能之后的每次恶搞对峙,都是魏大姐自导自演的,但这并不足以反证,魏大姐死那天,就一定不是苏然做的啊。”

    “那你要这么说,也并不能因为苏然那天恰巧回去了,就能证明他一定就是凶手啊!”龚蓓蕾眉头紧皱,“再说了,他说的也没错,咱同事去外围排查的时候,同楼道里的那些邻居,不也都说了当晚没听见什么动静嘛。”

    “有个姓刘的大爷问了吗?”秦欢乐忽然想起那次出警时的情形。

    小吴翻看了一下记录,“问了,他说没看见外人。”说着又笑着看向龚蓓蕾,“咱们要讨论,就不能带情绪,不能因为私人关系,就胳膊肘提前往外拐啊。”

    “你说什么呢!”龚蓓蕾脸一红,看向孟金良,“孟队,咱们不能带偏见。”

    所谓“偏见”,就是苏然是一名刑满释放人员。

    可......

    孟金良手指在刚拿到的资料上敲了敲,“可是你们别忘了,苏然当初是为什么被判得刑。”

    “那不是因为过失致人死亡吗?他主观上没有......”龚蓓蕾声音越说越小。

    孟金良表情却严肃了几分,“过失致死的量刑区间是三年到七年,为什么重判了六年?那是因为当时法官认为,苏然有见死不救的嫌疑。”

    外面一个同事走进来,“孟队,联系了苏然的父母,可他们不愿意来办保释。”

    秦欢乐看向孟金良,对苏然过去犯的案子,他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

    龚蓓蕾情不自禁的站起来,“这也太......”

    孟金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忍不住感慨了一句,“当年死的,毕竟是苏然的亲舅舅和表弟,他父母心里有结,恐怕也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解开的。”

隐形患者(十一)

    话说完,孟金良看了一下手表,对着秦欢乐说:“时间也差不多了,原本寻思着请你来了解了解情况,谁想到事情复杂,一拖就拖了一整天,这也到下班的时间了,就不留你吃晚饭了啊,不过你要是图个新鲜,愿意留下来尝尝宝剑他们家店里的馄饨,也是欢迎的啊。”

    这话说的,他又不差那一口饭,再说这边接下来肯定还有大量细致的工作要做,他再没眼色,也不至于到非得留下混饭的地步。

    秦欢乐站起来,拍拍孟金良的肩膀,“那我就先走了,没帮上什么大忙,兄弟们接着辛苦吧,哦,对了,要是方便,我还能不能去案发现场再看看?”

    孟金良觉得大家都这么熟悉了,也就没假装客气的站起来送他,只拿眼神追着他到了会议室门口,想了想,“这案子特殊,你毕竟之前多次接触过......也好,如果想起什么,或是发现了什么,记得都和队里沟通一下。”

    “那我走了。”秦欢乐又和大家点点头,回身打了哈欠,揣着手往外走。

    龚蓓蕾找了个借口追出来,陪着他一起。

    再次经过接待室时,魏岚的丈夫已经离开了。

    龚蓓蕾有点儿感慨,“你说他丈夫那伤心的,到底是做样子还是真的?我原本看他哭成那副样子,还想着,中年丧妻啊,也算人生大不幸了吧,可是听苏然说了那段过往,我的天,老秦,怎么这夫妻关系,还能做作到这个程度啊?又不是演戏,真不喜欢了,就分了呗,何必牵扯着两个人,都这么郁闷。”

    “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别说结婚这个事,杂七杂八的会牵扯一大堆,单就说感情这事,有时候也是一言难尽的,那话怎么说的,幸福的模式大多相似,不幸福的你看看,各有各的不幸福,还能不幸出花儿来呢!”秦欢乐这也算有感而发了。

    “你等等,”龚蓓蕾一把拉住他,“老秦,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情况啊?”她挑着眉头看他,“咱们可是说好了的,你要真有什么,啊,可不许瞒着我的,必须第一时间带给我瞧瞧!啧啧,就你这条件,对方要是太优越的,也就别耽误人家姑娘了,对方要是太挫的呢,也不能胡乱将就,至少以后大家一起出去玩的时候,不至于太丢我的人吧!”

    “嘿,你这话说的,还丢你人,”秦欢乐饶有兴味的看着她,“那怎么着,你说来我听听,怎么算不丢你的人啊,就按照你刚才说的,好的也不行,差的也不行,就活该我一辈子单身狗最合适了是不是?”

    “那倒也不是,”龚蓓蕾眼睛弯了弯,“这不是还有我在中间卡着呢嘛,我看你拿我当标尺就挺合适。”

    秦欢乐看看对面的大眼贼,兀自摇摇头。

    “怎么了?”龚蓓蕾见他这副表情,踟蹰的问,“你觉得,我......不好?”

    秦欢乐看她那正儿八经的样子,装不下去了,屈指在她脑门儿上一弹,“怪不得人家说自古就没有婆媳、姑嫂真正能处好关系的,我看你丑恶的嘴脸,算是明白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玩意儿啊!”龚蓓蕾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话,就见秦欢乐已经反向摆了摆手,大步走出大楼了。

    但这么一来,好像也算打开了一条新的思路,譬如死者魏岚,平时是否有和家庭内部亲属关系之间的困扰呢?

    她见网友的行为,应该大概率是为了排解独居的寂寞,谁说只有男人有中年危机,女人同样会在某一个清晨,面对镜子中日渐松懈凋零的容颜,忽然有种时不我待的焦虑感。

    时间都去哪儿了呢?

    这话正着问,反正问,都适用。

    不过有新思路,却没有新证据。

    眼下案情还焦灼在苏然到底是不是凶手上。

    回到所里的时候,原本不值夜班的潘树,却还在所里守着呢。

    他的心情,秦欢乐最懂了,其实一定程度上,他们两个的心情是相通的。

    最直观的感受当然是错愕惋惜,但再递进一个层次,就变成了一种无法言说的自责。

    如果当时在接警的时候,能够把工作做的更加耐心细致些是不是就能规避后来的不幸发生呢?如果当初不是带着自己的主观情绪,觉得魏大姐是在无理取闹,那是不是就能引导她说出更多细节呢?

    这世界上从来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但却有一条捷径可以走。

    只是要看他秦欢乐,到底愿不愿走了。

    “有什么眉目了吗?”潘树瞧上去已经在门口待了有一阵了,隔着老远看见秦欢乐,就急着迎了上来。

    “还没有,具体的细节,潘哥,我......”秦欢乐抿着嘴唇苦笑了一下。

    潘树点点头,“知道,你不能透露案情细节,我知道,那......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吗?”

    秦欢乐貌似认真的想了一下,才抬手揉了揉肚皮,“那还真有一个......”

    “什么?”潘树赶忙追问。

    “饿了啊潘哥,我奉献一天了,还没吃饭呢!”秦欢乐涎皮赖脸的说。

    潘树让他这么一搅和,之前浓烈的自责情绪挥散了一些,拿着这二皮脸没啥办法,转身带着他一起往外走,“那走吧,家里都做好饭了。”

    “哟,进门就能吃口热乎的,幸福啊,那嫂子做的够不够啊,是不是得再打包几个菜啊?”

    潘树没好气的阻止了他掏手机的动作,“肯定够吃,别每次去家里,都像我们仨人吃你大户似的,一会儿要是不够吃,我那份给你,我减肥,成了吧?”

    秦欢乐倒也是大言不惭的应了声“好”,屁颠屁颠的跟着回了潘家,一番风卷残云,告慰了五脏庙,又帮潘嫂洗了碗,和潘好逗了会儿咳嗽——别说,这小丫头现在倒是越来越开朗了,真好。

    总之在看完了两集电视里播放的连哭带叫的家庭伦理剧之后,秦欢乐总算磨蹭到了他想要的时间,这才起身,和那两口子告了别,一个人晃荡着,在月亮底下拖着一条长影子,转弯抹角的逛到了新花园小区门口。

    这时候,还没到烧烤摊生意最红火的时段。

    秦欢乐选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来,点了一串肉筋,几串毛肚,两瓶冰啤酒,这个吃是吃不下了,只能拿烤串签子戳牙花子玩儿。

    这小区是棚改的项目,魏岚他们住的那栋六单元,属于回迁房,靠着几栋楼里面的最边缘,虽然花草树木的都是在一个院子里共享的,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出差别的。

    开发商为这栋回迁楼省成本也是省出了境界来,内里物料降级就不说了,单单外面也是十分明显的,比如物业办公室全都设在了六单元,比如绿化尽可能倾斜给了其它几栋单元楼,而把一溜自行车棚子和一排快递箱,还有几只巨型的垃圾分类桶,也就是所有小区内的垃圾回收桶,都规划到了六单元的楼底下,林林总总的小心机加一起,使这六单元杵在整个小区的院墙内,很有种被其它单元楼霸凌的伶仃感。

    秦欢乐余光一直数着,进去的外卖员数量,过了一会儿,这数量上就有点儿合不上了。

    那不用问了,这小区一定有其它的便道或是后门。

    物业之前说了没有后门,至于便道嘛......花坛里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了。

    靠着六单元后墙有个没有草皮的花坛,白用水泥砖磊着,沙土空空落落的,只有靠边角的一小块儿地方,被不知哪个勤劳的居民种上了几排大葱,花坛上有一条被人反复直接趟过去压实了的小道,沿着往后,就能看见外墙栏杆中间的一个豁口,踩着地下堆砌的杂物,只要不是太臃肿的身材,都能直接从豁口处钻到小区外面去。

    秦欢乐抬头环顾了一圈儿,四周黑黢黢的,这靠着后墙的地方,大概原本也就没有计划着给人走动,所以既没有灯,也没有摄像头。

    还真是僻静啊。

    时间越来越晚,明天又是个工作日,楼里很多窗户都灭了灯,只剩漆黑一片了。

    秦欢乐手指间夹着根烟,放在嘴边狠狠的吸了一口,火光间或明灭着,算是给自己壮胆了,然后才小心的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水晶肴肉”来......日子久了,这上头都有点儿被搓磨的起了毛边儿,当中还有道深刻的折痕。

    这张白纸卡,他一直放在单位里,压抽屉底的,没敢往家里带,怕啥时候又拐带点儿不明物体,半夜里把自己吓出精神病来,不像在所里,见天儿人来人往的,老爷们多,阳气也足些。

    今早听说魏大姐出了事,他脑子一乱,就把这东西揣兜里了,可带了一天下来,也没收进来魏大姐的魂魄,和自己寒暄寒暄啊。

    这......难道没有在某人的特殊加持下,自己还干不了这行活儿了?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得见小飘的那次奇遇,可也并没有想起做过什么特殊的动作啊。

    他心里不服气,暗自觉得万般机缘都在于摸索,仅凭自己那点儿莫名其妙的狗屎运,未必不能搞清楚这其中的门道来。

    手机上的时间数字一跳,午夜了。

    秦欢乐用鞋底碾灭了烟蒂,忽闪着那张纸板,往楼里走。

    他没选择电梯,揣着手钻进了楼梯口,咳嗽了一声,居然没有声控灯,再拿手机灯光一照,得,这寒酸的通道,完全是一副毛坯房的样子,台阶还是裸着的水泥面呢,墙体上也没刷漆,空间又逼仄,所以一般情况下,估计绝不会有普通住户没事闲的往这里头钻,还不够瘆人做噩梦的呢。

    秦欢乐捧圣旨似的捧着他的“水晶肴肉”,每上几步台阶,就在嘴里小声的念叨着,“魏大姐?魏大姐?你在吗?你还在不在?出来咱们唠几句啊?”

    楼梯通道外头没有声音,里头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魏大姐?魏岚?你能听见吗?你在不在?”

    可惜一直到他从七楼走出来,也没有得到回应。

    走廊尽头的两户人家前,被对着拉了一根警戒条。

    门锁被整个拆卸了下来,临时在门下按了一把脚锁,秦欢乐之前得到了孟金良的准许,大长腿跨过警戒条,蹲身下来,拨弄开了密码,拉门闪身走了进去。

    房间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也还算整洁,可同样的房间,出警那天进来时,还只是一户普通的民居,今晚进来,就觉得到处散发着诡秘阴森的味道了,当然,这只是他的心理作用。

    “魏大姐?你在家吗?”

    秦欢乐小声的问询着,一边用手机打着光,四下里照了一下......客厅没有,卧室没有,阳台没有,卫生间也没有......他有些泄气,觉得自己是不是又有些异想天开了,站在客厅里静了静心,忽然福至心灵,径直朝着卫生间走去,蹲在洗衣机前面,去拉滚筒处圆形的拉门。

    “咔‘的一声闷响。

    猝不及防的,一个五官皆黢黑塌陷的厉鬼自内向外扑出来!

    秦欢乐被这毫无防备的一下给吓得倒仰,屁股一沉,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可那厉鬼却有几分色厉内荏的架势,见吓唬得对方后退,自己也并不敢来个什么乘胜追击,脑袋刚探到滚筒门边缘,顷刻间又退了回去,屈腿把自己缩成一个团,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白纸卡也不知道给扔哪个旮旯儿里去了。

    秦欢乐心里爆了一句粗口,按灭了手机屏幕,黑暗里看对方的形象反而更清晰了。

    “魏大姐?是我啊,你好好看看我,你不认识我了?”

    那厉鬼面目狰狞,可随着秦欢乐的低声呼唤,仿佛渐渐回了神儿,五官也开始呈现出原本的样子来,只是眼神依然茫然无措的带着畏惧和防范,“你是那个、那个说话特别冲的警官?”

    “对,是我啊,你还记着我就好办了,”秦欢乐也不太敢靠的太近,更不敢扬声说话,想着她是被吓死的,大概事发突然,所以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殒命的现实,眼下依然蜷在滚筒里,只怕还当自己依然活着呢,“你怎么在这儿呢?发生了什么事儿吗?你知不知道,你没有去上班,你家里人也联系不到你,都很为你担心啊!”

    他脑子里突然发散了一下,觉得以后可不敢随意买什么不知来路的二手家具家电了,这谁能知道里头有没有寄宿着一个迷途的亡魂呐......

    魏岚抬起手,竖在嘴边“嘘”了一声,“你别说话,你别!”

    秦欢乐鼓足勇气又靠前了一点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魏岚,那天早上,你去物业投诉前一晚有人给你发短信搞恶作剧,你还记得吗?”

    魏岚怔了怔,才微微点了点头,“记得。”

    “那之后呢?你回家了吗?还是去了哪里?怎么我们大家都联系不到你了?”秦欢乐满是关心的语气,并没有带出一丝异样,宛如真的只是在关心一个辖区的居民。

    未被惊动的魏岚惊慌失措的抖了抖,可怜兮兮的看着秦欢乐,“我不再找他麻烦了,不再想着撵他走了,我知道怕了,我错了,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隐形患者(十二)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你看清楚了,真的是苏然?”秦欢乐紧盯着魏大姐问。

    与此同时,市局灯火通明的刑侦办公大厅里,小吴正拿着一张角度刁钻的截图,慌慌张张的跑到孟金良的办公室里。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凶手可能真的不是苏然?”孟金良两腿从桌子上撤下去,接过那张截图,直接站了起来。

    小吴点点头,“这还是在筛查可疑人员活动轨迹的时候发现的,孟队,苏然在事发的当天上午,一直在上一个关于如何提高恋爱中情商的网课,这个网课为了增加互动环节,其实是默许了平板电脑系统要开通定位功能与摄像头功能的,我反查了这个ip,拿到了他们的互动数据,结合魏岚从物业办公室离开的时间,到苏然离开小区的时间,基本可以确定,苏然不具备作案的时间。”

    截图是一堆数字和字母的代码,孟金良看不太懂,但旁边的画面截图,他还是看得懂的——带着精准到秒的时间码的画面上,是电脑摄像头里,背身正在扫地的苏然的背影,他的耳朵上,还带着一副蓝牙耳机。

    “呵,”孟金良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这种在用户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偷偷打开用户摄像头的行为,根本就是违法的,所以苏然也没有想到要用这个来证明自己的时间线,谁想到却......”他摇了摇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小吴说完了正事,表情立马八卦了起来,“孟队,你说这恋爱课程......那小子难不成还真是看上小龚了,这俩人,不太搭吧?”

    孟金良直接将资料纸卷成卷儿,在小吴肩膀上作势用力拍了一下,“有时间琢磨这些没用的,还是赶快给我继续跟进案情去,那个没有实名注册的电话卡查明白了吗?即便不是苏然,也只能说怀疑目标转换了,还得接着从魏岚近期比较亲密的社会关系入手!”

    小吴应是应了,可依然笑得一脸暧昧,在挨打之前,赶快识相的转身走了。

    孟金良还有些没有理顺这其中的关系,拿起手机发了一条信息:“在局里吗?问你点儿事情。”

    稍微等了一会儿,信息回了一条,“正要走,你来停车场吧”

    孟金良赶忙出了办公楼,到了院子里,就见黑漆漆的并排几辆车正停在那里。

    刘茗臻开了前车灯,引着孟金良走过来。

    她刚要下车,就看见孟金良很有些不请自来的径自打开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今天怎么也熬到这么晚?还有别的案子?”车载香水的味道,是一种清冷的幽香,孟金良津了浸鼻子,为了使自己的心思不至于继续马不停蹄的奔袭千里,擅自伸手按开了音乐播放键。

    谁想到cd里播放出来的,居然是梵音袅袅的一段《心经》,当下忍不住有些怔住了。

    刘茗臻反手按了停止的按键。

    两人各自默默了一会儿。

    还是刘茗臻率先侧过头打破了凝滞的气氛,“孟队,找我什么事?”

    “哦,是这样,”孟金良赶忙递上了刚刚的画面截图,解释了一下情况,“虽然这样似乎表面上是排除了苏然,但我还是有一个疑惑,如果魏岚的死亡时间并不准确呢?会不会有这种可能性?”

    刘茗臻开启了工作模式,表情严肃的想了想,“这当然可能了,我们现在只是单纯依照死者尸体尸僵与腐烂的情况来推断,这当然是基于正常室温来推测的,不过如果环境温度过高或过低,都会加剧或延缓尸体呈现的状态,以往的案件中也有很多例子,这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室温......怎么控制呢,你们在现场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之前没往这方面想,所以并没有着重的去留意,接下来......”孟金良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眼梢扫了一下刘茗臻,又默默的塞了回去,“茗臻......你有烦心的事吗?”

    刘茗臻眼睑敛了一下,已经能猜到对方话中指代的意思了。

    “没有,”她停顿了一下,才淡淡的说,“从毕业入行开始,我面对过几千具尸体,等于是面对了几千种死法,呵,慢慢就觉得的,我对着每一具尸体,都像是在面对着一面镜子,镜子里面,有一个人,一步步变成野兽、变成恶魔的全过程......理解生命,只有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才最透彻,我在照镜子,镜子也照着我,也许是这个职业太容易让人洞穿生命的终局和归处,所以......”她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的摩挲着,“也有偶尔需要静静心的时候,”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转头带着几分自嘲的看着孟金良,“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圣人。”

    车窗外的夜空,并不明朗,稀薄的阴云丝丝缕缕,也足以遮掩住满天的星月。

    刘茗臻难得的感性,寥寥几语,却坦诚的勾勒出了心底最隐秘的情绪。

    孟金良如何能没有感触呢?他们其实都一样。

    平常人也许终其一生,不过面临一两次亲近之人的离去,已是不可承受的蚀骨之痛,可他们,不仅每每要直面那么多生离死别,更要被迫直视着那一颗颗或凶残或肮脏的人心,别说什么职业道德,别说什么数量多了就麻木了,都是扯淡,只不过是白日里披着正义的盔甲披荆斩棘,私底下却将那些触动统统内化进心底,暗自舔舐消化而已。

    他们的工作,是浓缩了旁人多少辈子加在一起都未尝经历过的残酷呐。

    什么责任、道义,暂且放在一边。

    眼下孟金良只想知道,“茗臻,你没有说到这里,我也不会问,你心里,到底是不愿意接受我,还是根本就抗拒两厢厮守的爱情本身?”

    “孟队,你看支队的窗户,灯火通明,大家还在等着你回去主持工作呢,”刘茗臻手指轻翻,已经启动了汽车,“再见。”

    孟金良却没有顺她的意,他突然探身向前,一把攥住了刘茗臻扶在方向盘上的手腕,语气坚定的说:“我调了你弟弟当年出事时的案卷,你告诉我,从那之后,你一直单身的原因,根本不是那个出轨的前任带给你的伤害,是不是?这里面,一定还有什么隐情!”

    “你越界了,孟队!”刘茗臻听到“弟弟”两个字,瞬间眼神冷得像冰,她觉得自己默许两人之间的气氛进入到眼下这个局面,纯属是自己活该,为什么就一时忍不住了,对这个纠缠了快十年的男人感慨起什么生命虚无来,简直是引狼入室、自找麻烦。

    那些窖藏在地下的浓郁情绪,顷刻间像旷野里的风,仿佛无处不在,待伸出手去触碰,又了无痕迹了。

    孟金良在面对与刘茗臻的感情里,一直被动的像个偷盗他人壁垒的寄居蟹。

    越是珍视,就越是惧怕面对不可预判的结果。

    可那是基于,对方感觉舒适安然的状态,他才愿意远远旁观着不打扰。

    但今天,他忽然从那双凛冽无情的美丽眼睛里,看出了一丝色厉内荏的意味。

    他没再说什么,打开车门默默退了出来,临关车门前,还想着嘱咐两句诸如“早些睡觉、路上注意安全”之类的废话,可望了一眼对方那明显带着戒备与抵触的姿态,还是识相的闭了嘴。

    他决定了。

    不过冰冻三尺,不能一蹴而就。

    另一边幽暗的房间里。

    秦欢乐还在面对着洗衣机滚筒里的魏岚。

    “你真的看见,是你对门的邻居,苏然?他做了什么?大姐,他进你家了?”

    魏岚随着他的话,又往里面缩了缩,“就是他!就是他!”

    “哪天?你去投诉的那天吗?”秦欢乐反复确认着,心里盘算着时间线,总觉得哪里似乎有些问题。

    魏岚连回忆都带着惶恐,声音大一些都不敢,“就是那天......前一天晚上,我害怕的一宿没睡,第二天赶早去投诉了,回来就补了个觉,我晚上还有晚课呢!我还有课啊!可等我下午睡醒了......”

    “等等!”秦欢乐忍不住打断了她,“你说你睡到了下午才起来?”

    如果是这个时间点,那苏然可是已经回到店里了,大把的人可以证明啊。

    魏岚却执拗的点着头,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秦欢乐,仿佛还深陷在当时的情景中,“天都擦黑了,我起来上厕所,洗手的时候,一抬头,就看见那个苏什么的人,在镜子里和我面对面,他、他直勾勾的看着我,看着我......啊啊啊啊啊啊!”魏大姐把自己缩的更紧了,尖锐的叫声饱含着颤栗惊惧。

    她的虚白身体又有了要变形的趋势。

    秦欢乐见事不好,赶忙伸手在半空中虚虚的安抚了一下,“你别怕,你看,我不是在这儿呢嘛,你放心,这回我完全是站在你这头的,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别怕了啊,放松,告诉我后面又怎么了,我才能帮你把坏人绳之以法啊。”

    魏岚太害怕了。

    任谁在幽暗没有开灯的情况下,一抬头从自家洗手台上面的镜子里,看到一个神情诡异的男人,正七窍流血的看着自己,能不被吓得魂飞魄散喽?

    魏岚也一样,而且她的恐惧感还是经过反复积累之下的。

    她立刻吓得失了声,倒退着就要往外跑,可更加惊悚的一幕发生了,镜子里的苏然,居然整个半身从镜框里探了出来,一只手牢牢攥住了她的半边衣领,湿凉的手指微微碰触到她脖颈间的皮肤,那触感......那触感......

    她浑身一个激灵,那触感她永生难忘,不就是床底下那个人握住她手时的触感嘛!

    “别!别!放开我,求求你,求求你!”

    她拼命的呼救,拼死挣脱开,就朝着大门处跑,可任由她如何生拉硬拽,就是打不开自家的大门!

    手机......她的手机呢?她可以报警啊!

    但手机频幕一划开,都只有苏然那张诡异的半身,漾着让人不敢直视的笑脸。

    窗户打不开,窗外趴着的,全是苏然!

    魏大姐崩溃了,她只能哭喊着躲回自己的卧室,奋力锁上门,又将一切自己所能搬动的重物都堆在门前,但不知怎么的,苏然就是硬生生的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她开始疯狂砸着屋里的一切物品,甚至捶墙哀告,祈求能有邻居听见她的呼救。

    但最终,一切都只是注定的一场徒劳。

    她慌不择路——房子里的空间就这么大,还能往哪里躲?

    直到她一头扎进洗衣机的滚筒里......世界终于安静了。

    魏岚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秦欢乐叹了口气。

    一路听下来,虽然仍不大确定魏大姐死亡的具体时间,但或许从她睡醒后,从镜子里看到苏然的身影开始,便已然进入了一场不自知的催眠幻境之中。

    家里根本没有过打砸的任何痕迹,地板上也根本没有拖拽重物留下的划痕,而且按照如此惊惧之下的呼喊,左邻右舍不可能毫无察觉的。

    秦欢乐缓缓站起身来,举着手机的灯光,对着洗手台上面的镜子细看。

    这镜子不大,是镶嵌在一个小吊柜表面的。

    他抬手拉开了镜子,后面的柜子里摆着一些零星的化妆品,和洗漱用品。

    到底是有什么问题呢?

    他看不出镜子的问题,刚一合上,突然看见镜子里,除了自己,居然又多出一个人来!

    “靠!”他汗毛都竖起来了,屈臂朝着后背就是一记肘击!

    “啊!”

    这呼痛声也太过熟悉了。

    房间内的灯全被点亮。

    龚蓓蕾为了躲避这猝然的袭击,向后一退,狠狠撞在后墙上,半边膀子都麻了,此刻正怒视着秦欢乐。

    秦欢乐却只顾着先去看洗衣机滚筒里的魏岚,只可惜随着花骨朵儿的闯入,那抹虚白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暂时消失了也好,他皮糙肉厚的就算了,可别吓着这缺心眼儿的姑娘。

    “瞪什么瞪啊,就你眼珠子大啊?你这鞋底下是镶肉垫了还是怎么着,都不带有声的啊?差点儿让你吓出心脏病来!”他先下嘴为强。

    龚蓓蕾气得嘴都歪了,“老秦你要不要脸,是你先黑灯瞎火的没个动静,我还以为是凶手呢!”

    俩人互骂了三百回合,谁也没占到便宜。

    “行了,说正事儿吧!大半夜的,你干嘛来了?”龚蓓蕾还是没放过这个问题。

    秦欢乐指指镜子,“我睡不着,老想着这案子,老孟不是说,我可以来看看现场嘛,我就溜达过来了,看看细节。”

    “所以呢?看出什么了?”龚蓓蕾放下个人恩怨,好奇的走上前来拉开镜门,朝里面扫了一圈儿。

    秦欢乐耸耸肩,“刚开,您老就驾临了。”

    龚蓓蕾瞪她一眼,也打开手机的灯光,往里面照了照,小声嘀咕,“这里肯定也被勘查过一遍了,应该也没有什么......”

    “诶,别动!”秦欢乐忽然一喊。

    吓得龚蓓蕾举着胳膊僵持在了半空,“干啥?”

    “这镜子,怎么还透亮啊!”秦欢乐站在卫生间的里侧,刚刚龚蓓蕾拉开镜子,正好隔在了两人之间,再叫手机一晃,居然让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一抹亮光。

    “还真是啊!”龚蓓蕾探头到另一侧,自己伸着手又试了试,还真是一块儿单向镜,“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就算普通人家里没事闲的安了一块儿价格更高的单向镜,又不违规犯法的,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啊。

    秦欢乐心里更确定了自己刚刚的推测,可却不能直接告诉龚蓓蕾,那个,我和魏岚对话了哈。

    他带着好奇花从卫生间走出来,“现在说明不了什么,也许以后就有用了呢,对了,你还没说呢,你大半夜上这儿晃荡什么?”

    龚蓓蕾颇为神秘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细长的小纸条,挑着眉说:“真是巧了,我在队里筛查了一晚上魏岚家的物业水电燃气单据——都是物业公司傍晚刚同城快递过去的,你猜这么着?”

    “我不猜。”秦欢乐摇摇头。

    “没劲儿啊你!”龚蓓蕾梗着脖子偏要说,“我发现这个月她们家的电费,比之前半年基本平稳的金额,突兀的多出来了六十多块钱。”

    “你说电费?”秦欢乐终于正色了起来。

    龚蓓蕾面有得色,“我就是想来验证一下我的想法,不瞒你说,你就是直觉,苏然是无辜的。”

    秦欢乐看着她,目光稍微有些走样,“花儿,你以前也敬业,但也没敬业到这个份儿上,你和哥哥说句实话,你和那个姓苏的,该不会......真有点儿来电了吧?”

隐形患者(十三)

    “你怎么也说这么不着调的话?”龚蓓蕾一张脸涨的通红,但很快在秦欢乐脸上扫了一眼,压着恼意,小心的问了句,“老秦,你是觉得我有可能谈恋爱这事让你不舒服了,还是因为对方是苏然,才让你觉得别扭了?”

    “我没不舒服,也不别扭,我只是觉得,如果对方真是苏然,那你还是得慎重点儿吧,诶,你别避重就轻的,看你这话问的,难不成是真的?”秦欢乐心里一跳,伸手一把掐住了龚蓓蕾的腮肉。

    龚蓓蕾挥手没推掉,气急败坏的喊:“疼死了,老秦你大爷的,快撒手!”

    秦欢乐手指虽然松开了,两个掌心却左右开弓,把龚蓓蕾带点婴儿肥的脸用力挤向中间,看着她嘴像金鱼似的撅起来,才凑上去十分认真的说:“要是局里,或是我,再有开这种玩笑的,你就当我们都是放屁啊,可千万别因为老有人撺掇,就真上心了,听见没!”

    龚蓓蕾像发现了新大陆,眼神精亮,“老秦,原来你心中自诩的持中公义,都是假的!你也有画皮,你也戴有色眼镜看人!”

    “屁!”秦欢乐嫌弃的甩开她,这人怎么脑回路就不往正地方想啊,“我不是看低了苏然,我是怕这种悬殊,以后会让你受无谓的伤害,毕竟,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自己用脚趾头想想也能知道,环境的压力,单位的压力,你家里的压力,都不会小的,你真能承受得了吗?既然知道了会受伤害,又何必开始呢。”

    龚蓓蕾收起来了开玩笑的心,突然有点儿看不懂秦欢乐的表情了,她绕到他前面,“老秦。”

    “嗯?”秦欢乐瞥她一眼。

    “先不说我和苏然是不可能的,这都是开玩笑啊,我就是想问问你,你真的这么想吗?”

    “我想啥?你说话舌头捋直了,别老半句半句的说行不行。”秦欢乐又侧过身,躲避着对方的视线。

    龚蓓蕾却不放过他,扯着胳膊没让他陀螺似的继续原地打转,“谁就一定能知道以后的路是弯的还是直的呢?因为预期到也许大概可能会受伤害,就裹足不前吗?再说,就算是受伤害,也总比临终的时候,干瞪眼的后悔强吧!这世界上,有什么事就是一定能预料到结果的?就算宝剑家后厨烙馅饼的大师傅,也有个一眼睛没照顾到,火轻火重了的时候吧?我还听说有同事吃了块儿榛子巧克力,叫里面的榛子壳给崩碎半颗牙的时候呢!咱们这工作,天天看人家生离死别,你就真没寻思过,这明天和意外万一来得顺序不对,会......”

    “哪个同事崩掉牙了啊?还有这么缺心眼儿的,你告诉我,回头我好好笑话笑话他去!”秦欢乐呲牙一笑。

    “你别扯开话题,你......”龚蓓蕾看着对方那“牛”样子,觉得自己费半天唾沫星子,这段“琴”算是白弹了,“跟你就没正经话,烦死了!”

    “行,你要正经的,咱们以后找合适的地方再好好正经一回行吧?也怪我多嘴问一句苏然,招你这么多话,你也不看看,这是哪儿啊?这是说这些话的地方吗?啊?”秦欢乐没别的能耐,再次用转身掩饰着自己的情绪。

    这番大道理,还用这傻丫头说吗?他白长了这么电线杆子似的个头儿,还能想不明白这道理?

    可自己想,与听别人说,又是两回事。

    龚蓓蕾讪讪的住了嘴,觉得自己也真是冒傻气,眼里发射出一串恨铁不成钢的迫击炮,真想在意念里把秦欢乐就地给突突了。

    不过,她也没忘记,自己大半夜的跑到凶宅里来,可不是为了冒险找刺激,而是找证据。

    “是不是这个?”气氛有点儿尴尬,秦欢乐多少带些哄人的意思,抬手一指客厅墙角的空调。

    龚蓓蕾举着手机拍了个照片,让秦欢乐打开了自己手机的计算器模式。

    “你念数字,你算啊。”龚蓓蕾嘴里嘀嘀咕咕的。

    不是她神神叨叨,她只是将这台空调照片上传到购物平台上,匹配出了同款型号的机器,再根据说明书里的功率,计算着消耗的电费。

    这空调是1.5p的,功率3200w,如果是开启加热功能再加上600w,那么二十四小时大概会消耗15度电左右,按照目前的电费标准......

    “六十个小时?两天半?”龚蓓蕾错愕的抬起头来。

    难道魏岚的死亡时间,并非尸检报告上所说的三天半左右,而是两天半?

    “那是谁开的空调,又是谁关的空调?”秦欢乐一推有些发愣的龚蓓蕾,“愣着干嘛啊,找空调遥控器啊!”

    遥控器上一个红色的“开始”键,仿佛能开启潘多拉的罪恶魔盒。

    空调的电子屏自动跳出了最后关机时的温度:三十二度——本款空调制热功能的最上限,而持续不间断的热风累计,实际室温很可能达到三十五度以上。

    接下来,两人赶忙打电话通知队里,等到大部队赶过来接手,又根据此项新发现,去传唤布控新的嫌疑人时,已经是两三个小时之后了。

    秦欢乐知道,若再结合镜子的发现,恐怕真正的凶手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只是这份功劳,还真是要全部记在龚蓓蕾的脑袋上。

    龚蓓蕾提了一嘴分功劳什么的,秦欢乐赶快让她打住了,毕竟他做的那些事,没有一件能被放在台面上。

    两人坐在龚蓓蕾的豪车里,开着天窗吹了吹夜风。

    身体是疲累的,心却异常的亢奋。

    “送你回家啊?还是去哪儿?”龚蓓蕾没想到这原本照着悬案去的一桩案子,居然被自己轻而易举找到了漏洞......她的那点儿小心机不可多说。

    工作这么多年了,她当然知道按照正常的流程,应该是直接在队里上报那张电费单,再提出自己的合理怀疑,可她冒险弄了这么一出儿,多少是有些冲动的成分,譬如......口袋里那条说不上好看的线绳手链,以及苏然直视她的眼睛,殷切问出的那句:你相信我吗?

    圣母情怀让她特别想为弱势的苏然出头,可连老秦都正经八百的过问起她和苏然之间的关系,那她洗脱了苏然身上的嫌疑之后,还是尽量避些嫌吧。

    “我不回家,我......”秦欢乐仰着头,看着原本浩渺无垠的夜空,如今只能在高楼广厦的夹缝里求生存,眼神闪了闪......“我去颜老师那儿,你要是方便,就多踩一脚油门,送我过去,要是不方便,随便路边放下我就行。”

    送当然要送,虽然累,但这点儿道友情还是要讲的,可是......“这么晚了,你去颜老师家干嘛?人家早睡觉了,何必扰人清梦,不怕颜老师把你打出来啊?”

    后半夜开车委实顺畅,城市睡着的时候,也自有它别样的安详可爱。

    秦欢乐半闭着眼睛哼哼着,“前段时间给他买过一次菜,花了不少钱,我最近手头紧,得去要回来。”

    龚蓓蕾脚底下一颤,俩人跟着一起颠了一下。

    “老秦你还是不是人啊,忒抠了也!你可别去了,给我丢人啊,我送你回家,你差多少钱,我借给你!”

    “欠债还钱,你别管了。”秦欢乐懒洋洋的把头歪向一侧,半边脸靠在车窗上,两手抱臂,一副谢绝再营业的样子。

    龚蓓蕾猜想可能除了钱,两人之间大概还有点儿别的什么隐情,几次狐疑的转头探看,却只看见秦欢乐那张似睡非睡的脸,再加上自己也是疲乏到了临界点,所幸由着他想一出是一出的出幺蛾子,也没那份力气再去招惹他了。

    朗华大厦门口。

    秦欢乐痞笑着一个飞吻,挥别了热心司机龚小姐,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他弓背揣手的推门走进去,满身落拓尘霜,一脸疲乏衰相。

    明明有门铃,他却偏要用拳头一下下捶着门板。

    仿佛那一声声闷响,是在切断着自己的后路。

    颜司承拢着藏青色的睡袍开了门,就看见秦欢乐单臂支在门框上,额头枕在臂弯里,阴影里偏头朝他勾起一抹敷衍的笑,点到即止的意思了一下就算完了。

    “你这是......”颜司承微微蹙了下眉头,眼神里有几次戒备。

    他知道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可言说的误会或隔阂,否则他几经努力才撬开秦欢乐那蚌壳般的心房上微米的缝隙,怎么就又会毫无预兆的倏然锁闭了呢?

    可他并不气馁,甚至已经做好了大不了重头再来的准备。

    只是秦欢乐看都没看他,直接晃荡进了大门,两下甩掉鞋子,也不穿拖鞋,就赤脚踏在地上,沿着悠长的走廊自来熟的向里面走去。

    颜司承没说话,几分疑惑几分戒备的跟在后面。

    秦欢乐轻车熟路的推开一扇房门,边走边解下衣裤,赤膊着委顿下来,那精壮的身体一挨上尚有余温的床褥,便像被抽了脊骨的无脊椎动物,化成了一滩泥水,径自把脑袋半探进枕头下面,扯好被子,蜷成了一个最舒适的姿势。

    这......

    颜司承有些傻眼,他心里盘算过对方无数种套路,甚至做好准备迎接一场诘问或是咆哮——只要能让秦欢乐发泄出前段时间那团莫名的情绪就好。

    可眼下的情景,饶是冷静自持的颜司承,也有了几分无措茫然。

    他想了想,趋步走上前来,可一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听见秦欢乐那类似梦呓一般的嘟囔声,从堆叠的寝具中间含混不清的传出来。

    “我好累啊,累的一丝力气都没有了,打从回来,就一直没缓出这口气来,连脖子支着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谁还不能来个大姨夫了哈,就让我回个血吧,就容我......”软弱一次吧......

    眼睛藏在枕头下面,濡湿了一小块儿,也并不显眼。

    颜司承没太听清后面的话,弯下腰,靠近过来细听,却只听见了对方传来的浅浅的鼾声。

    无声的叹了一口气,颜司承收敛了表情,看一眼自己床上的人,默默为他掖了下被角,关上了壁灯,转身徐徐退出门来,走向那被冻结了时间的客厅。

    他可以去客房,但脑中异常清醒,恐怕就算躺下来,也很难再入眠了。

    月亮并不明晰,光却从窗口撒尽了满室旖旎柔情。

    如果说曾经,他才是那个心怀秘密,步步为营接近对方的、占尽先机的人,那么也许从此以后,他们两个人,各怀心事,恐怕即将要开始一段势均力敌的关系了。

    不......就看今天这情势,只怕主动权,已经在悄无声息中,易主到了对方手中,可万幸的是,对方大概还尚且犹不自知。

    他有些落寞......地下室里如煮的墙面,随着上次秦欢乐的消失,澎湃直达巅峰,随后便猝不及防的沉寂了下去,沉沉如死水再无半点微澜。

    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如今的局面。

    以后的路,又到底该怎么走呢?

    这一夜,延平很有些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意味。

    与朗华大厦里那些秘而不宣的百转千回不同,市局办公楼里异常忙碌。

    那个赶去用备用钥匙开门的亲属,无法对室温的事情自圆其说,一番狡辩之后,最终还是交代出了,是被王学力,也就是魏岚的丈夫央求,又许以重金,才帮着掩盖的。

    孟金良带人第一时间,将王学力带回了市局。

    审讯室里,眼皮还肿胀着的王学力,却完全没有了前一天在接待室里,扮演受害者家属时的哀切,他瞳孔干涩,一滴泪也挤不出来。

    “是对婚姻感到失望吗?”孟金良看着他。

    王学力焦灼的舔了舔嘴唇,举着两根手指,十分谦卑的要了一根烟,却躲在烟雾后头,没有回答问题。

    孟金良给了他一些沉寂的时间,才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和魏岚之间,最大的矛盾是什么?”

    王学力眼神像在回溯,表情却异常麻木,坠得整张脸都布满了向下的流线纹路,“也没有什么矛盾吧。”

    “那你为什么会杀她?”孟金良追问。

    王学力吐出一口烟,“因为她不肯离婚。”

    孟金良不愿意和他磨磨唧唧的兜圈子了,语气渐渐凌厉起来,“你提出的离婚?原因呢?”

    王学力颊边不受控的抽动了一下,“没有原因啊,要是硬说是因为什么,那就可能是......无话可说?一回到家,一看到她,就无话可说,也没有具体的事,就是一种情绪,我也说不出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前孩子在身边,还能说说孩子,后来孩子出去读书了,大家就各吃各的饭,各花各的钱,在外人面前呢,还说说笑笑的给点儿面子,一躺在床上,就背靠背的像隔着一道大坝,那大风从中间刮过来,又刮过去。”

    他的声音,有种了无生趣的无奈,“所以我主动提出去外地工作,可还是不行,别人都知道你有家吧,就不能不回家,但一进家门,又觉得连死的心都有了,又冷,又沉闷,哦,我不是说真的冷,就是一种情绪,我就说也没有太老,还有半辈子好过,不如离婚吧,可她不愿意,她觉得离婚磕碜,说谁家中年夫妻还能唠得热火朝天?都是将就着过而已!我提了几次,她都不愿意,慢慢的,就有了这种想法。”

    孟金良没结过婚,自然是不能感同身受这个中年男人的体会,相比之下,他更关心案情,“所以几次偷偷回家的都是你?还利用老婆和邻居的矛盾?”“

    王学力没接茬儿,“警官,我就想问问,我这属于激情杀人吗?”

    孟金良都让他气笑了,“别的不说,单说你这空调,是去年年底买的——东北一入冬就集体供暖有暖器,谁家会在这个档口买空调,留着落灰吗?你自己说,你这是不是蓄谋已久?”

    王学力自己也跟着点点头。

    “那说说吧,卫生间里的单向镜子又是怎么回事?”孟金良问。

    王学力把烟递规规矩矩的摆在桌沿儿上,“我放了手机视频,在镜子后面。”

    终于说到重点了,孟金良腰背都直了一些,“什么视频?详细说说,是起到什么效果的,从哪里得来的?”

    王学力顿了一下,一脸苦相的看向孟金良,“我忍了好半天了,能不能......去个厕所,回来再说?”

隐形患者(十四)

    生物钟是个好东西,可惜秦欢乐没有。

    也许是这房间太过隔音,周遭也没有嘈杂的环境,厚重的遮光窗帘让整个卧室像被托举在一团浓郁的梦境中,尤其是深陷在某人那弥漫着草木清香余味的枕衾之间......

    秦欢乐一夜无梦,终于难得睡足了一个酣畅淋漓的觉。

    脑袋慢慢清醒了,身体却不愿意复苏,他眯着眼睛,又在真丝质地的枕头底下磨蹭了一会儿,才哼哼唧唧的伸了个扭曲的懒腰......别的不说,在这暗戳戳的细节享受方面,颜老师还真是不遗余力,一点儿都不会亏待自己个儿哈,要换了他,估计给个麻袋片子垫着,真累极了,也能酣睡得冒出鼻涕泡来。

    “醒了?”卧室的门被推开一个窄狭的弧度,颜司承淡笑着看了看里面的情形,才走到窗前,向两侧扯开了窗帘。

    窗帘上繁复的暗纹快速向两侧褪去,簇拥着一片崭新的天光,将整个卧室照映的通透。

    颜司承看秦欢乐微微支起脖颈,被光亮刺得眯眼,又抬手重新拉上了半片透明的窗纱,过滤掉了阳光那尖刻的棱角,自己顺势在飘窗上坐了下来。

    秦欢乐蚯蚓一般又向上窜了窜,支起大半的肩背靠在床头上,小臂在眼前遮了一下,习惯性的往床头去摸烟盒,扑了个空,才算彻底回魂了自己眼下的处境。

    “这个,昨晚上冒昧打扰,”他说着,掌心在丝滑的床单上微微捻动了一下,“鸠占鹊巢了哈,对不住了。”

    颜司承好笑的看着他,神色间并不见有任何恼怒的意思,“那鸠睡得还满意吗?”

    “满意满意,非常不错!”秦欢乐没心没肺的干笑了两声,眼神看看地上自己的衣服,看看门,再看看颜司承,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十分需要一点儿私人空间,来盥洗穿衣服嘿。

    可颜司承却一副稳坐钓鱼台的闲适,一点儿要让出空间回避一下的意思都没有。

    秦欢乐本已经悄悄滑下床的一条大长腿,就这么又原路挪回了床上。

    “你又是在等我解释,是吗?”

    颜司承不动声色,“如果你愿意的话。”

    “就是遇到了一个案子......”秦欢乐搓了搓脸,“我烟在裤子口袋里,帮我递一下呗。”

    这话说得多么理所当然呐,颜司承看看他,还是走过去,俯身捡起他形态狰狞的衣服,大概捋顺了搭在床边,又摸出烟盒来,扔了过去。

    秦欢乐两手在半空中接过来,抽出一根,叼在嘴角过了过干瘾——真抽就算了,万一给人家这么高档的四件套上落层烟火,再烫个窟窿眼儿啥的,他卖血去也未必赔得起。

    “案子和我有关?”颜司承看完他一整套动作下来,也没个下文,只得探究的又追问了一遍。

    “没有,这回真没有,你别想多了,好像衬托得我内心特别阴暗似的。”秦欢乐夸张的摆摆手。

    “那我该不该庆幸,你最累的时候,愿意把我这里当成一个可以休憩的落脚点?我这么说,是因为你昨晚看起了,真的挺疲惫的。”颜司承在床位缓缓坐了下来,“小乐,如果你愿意......”

    秦欢乐赶忙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盘腿往前探过身子,“别,千万别这么叫我,我最近更年期提前了,心灵脆弱,你琢磨琢磨,还是换个称呼吧。”

    颜司承笑了一下,不知道对方每每打断自己说话的时机,到底是有意还是无意的。

    秦欢乐拿下嘴角噙着的那支烟,盘在手指间把玩,敛着头,神色郁郁的将魏岚的案子大概讲了一遍,“我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弦了,整个人就特别......难受,颜老师,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真不是一个市侩恶俗低级趣味只知道钻营的人,如果我是,我也混不到今天这惨样,是吧?”

    颜司承让他开头的几句话说得沉默了,向前移动了一下,抬起手,隔着被子,在他膝头安抚的拍了拍。

    “可我昨天突然发现,人都是会变的,每一天,都会不一样,日积月累的,就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也许是龚蓓蕾昨天那番关于的感情的高谈阔论还带着些稚嫩的意气用事,但最使他惊惧的是,他居然第一反应,还真的觉得花骨朵儿的话是可笑的意气用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说不清是具体因为哪件事,那些以为可以亘古不变的东西消失了,那些内心坚守的信念打破了,那些以为天长日久可以在身边的人,一个个的不见了......我只是一时沮丧,跨不过那道坎儿去,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彻底变成了一个凡事第一时间只会衡量利弊得失的怪物......”

    那不是一种发现自己长大成熟了的欣喜,相反的,那是一个成年人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的怅然。

    年龄越大,越没了那份义无反顾的坦荡,越多了份将自己周身缠裹拱卫的警戒。

    想来他对自己的爱惜,也终究还是超越了世间一切,才会致使他连一丝一毫可能被伤害的风险都不愿意承受。

    所以他才会言之凿凿的奉劝龚蓓蕾远离苏然。

    这么一路想来,那他又和魏岚、王学力夫妻俩,有什么本质的差别?

    在颠簸跋涉中丧失了爱的能力,也是一种导致人生不幸的原罪吧。

    颜司承又靠近了一点,指腹在对方的眼下微微拂过,见并没有感受到一丝湿意,才抿着唇,半揽着秦欢乐的肩膀靠向自己。

    秦欢乐温顺的将额头抵在颜司承的肩头,语带委屈的嘟囔着,“我变了吧?是不是和小的时候不一样了?”

    他头顶蓬乱的发丝搔在颜司承的下巴上,窸窸窣窣,蠢动的春草一般。

    颜司承目光一僵,半晌才叹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似的轻声说:“你何必费尽心机来套我的话,躲避我的眼睛?如果你余生还愿意再相信我一次的话,那就信这句吧:若我不想说的就不说,但凡说出口的,就不会是骗你的。”

    秦欢乐混沌怅然的瞳孔重新蒙上了一丝清明,他缓缓抬起头来,目光一点点自下而上的攀上对上的下颌、唇角、鼻梁、眼睛......如同走过了一条纵贯时空的路。

    颜司承的表情,疏淡如水墨丹青里氤氲的远山,“你的母亲是秦筝筝,她带你来见过我,我曾经试图去领养过你,也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去照看过你几次,”他在隐忍中不知不觉绷紧了面部的线条,跟着情绪的起伏,微微颤抖着,“我记得周遭的人,记得朗华里每个魂魄的经历,记得每个古老年份发生过的微不足道的小事,可唯独关于我自己......”

    他的瞳孔中,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惨烈的风暴,几乎不动声色的外表下,却被黯黑的力量席卷湮灭着。

    “这么说,也许有些抽象,打了比方说吧,我还记得你母亲叫秦筝筝,可她为什么会和我相识,为什么把你托付给我?”他望向秦欢乐的眼睛,“我都不记得了......”

    “什么叫不记得了?”秦欢乐真的是急了,他绝没想到,自己苦心孤诣酝酿了这么长时间的情绪,临了会得到这么一个奇诡的结果。

    “仿佛与我命运相关的一切,都正在由远及近的,被从我的记忆中抹去,”颜司承面色晦暗,“还记得那个没有面目的提灯人吗?我想如果再这样发展顺延下去,我的结局,也终归会和他一样吧,不知归途,长长久久的被遗落在时光之外,”他声音渐次低落下去,“也许从我肉身永生的那一刻开始,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的灵魂就已经死去了吧。”

    “那我......那、那,那你......”秦欢乐双手抓着对方的肩膀,用力的晃了晃,内心百感交集,脑中却凌乱无序,语无伦次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他想问那自己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所有的一切一定不会毫无干系!

    他几乎要把归咎于自身的话宣之于口了,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前尘往事已经于事无补了,他只知道,颜清欢也好,颜司承也罢,自己都绝不能让他们在时空尽头面目全非的伶仃孤老!

    颜司承站起身,落落走向窗前,望着窗外斑斓炫目的色块,与房间内的凝滞消沉截然不同。

    还有一句最重要的话,他没有说,正如他对秦欢乐承诺的那样,他不再欺骗,可是有权利沉默......

    趁着他沉淀情绪的时候,秦欢乐从床上爬起来,头重脚轻的走进浴室用冷水冲去了满身尘垢,总算恢复了一点人模狗样。

    秦司承拿了面包和果汁在厨房等他。

    都是卖场里的成品。

    两人的兴致都有些低沉。

    秦欢乐垂着头,也不知道往嘴里塞得都是些什么鬼,直直脖子勉强顺了下去,约莫着单位里总该有事儿找他了,一掏手机,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没电关机了!

    他赶忙接了数据线来充电。

    距离能开机,估摸着还得一两分钟。

    沉疴势必无法一夜根除,秦欢乐忽然想起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来。

    “颜老师,我其实还有一件事......就是昨天那个案子里,魏岚的魂魄还留在她家的洗衣机里,这可怎么好?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总不能任由她就这么飘来飘去的,岂不是成了另一个小飘?关键再要去害个别人,可就真坏菜了!”

    颜司承也大概知道了这案子的来龙去脉,自己也拿了半杯果汁,小口的喝着,“她是吓死的,当时事发突然,后知后觉也会有个过程,等这案子平息一下热度的时候,咱们过去一趟,把她带出来,带到自己墓前,也就可以了。”

    “这么容易吗?”秦欢乐嘴里问着,心里却安然了不少,兀自点了点头,“不过她死时是因为看了一段什么视频,才产生了幻觉,陷在幻境里出不来活活把自己吓死的,这视频也是真邪门了,你之前,有了解点儿这方面的道道儿吗?不是我说啊,会不会和那个四方脸假史鸣有关系?我觉得这次的案子了了,我们一定得着手主动出击,也去找找方脸和他背后的人了,你觉得呢,总不能一直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啊!”

    手机屏幕一闪,终于开机了。

    秦欢乐暂时止住了话题,先看了看电话记录,还好,所里没有找他,大概是误以为自己正在帮支队打杂,跑魏岚的那起案子吧,就是苦了潘树,又要一个人顶两个人的当牛使了。

    支队那边,他也不大担心,毕竟一切证据都指向了王学力,甭管正的邪的,反正他就是再巧舌如簧,也肯定抵不过老孟那双鹰眼的审视,早晚要交代的。

    一连翻过几条无用的垃圾信息......

    “我靠!”秦欢乐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连着颜老师的数据线一起扯下来,捞在手里就往外跑,趿拉着一只鞋,就单脚蹦到走廊里去按电梯按键。

    “怎么了?”颜司承追出来。

    秦欢乐脸上也是大写的问号,“魏岚的丈夫,王学力,居然趁着审讯间隙,去厕所里自杀了!不说了颜老师,回头我再找你哈!”

    市局刑侦支队的办公大厅里。

    一群熬了大夜的老少爷们,有一个算一个,全像被霜打了的茄子,臊眉搭眼的萎顿在椅子上发呆。

    小黄风风火火的举着一张报告单跑过来,龚蓓蕾一个高儿窜起来,接力赛似的跑向孟金良的办公室,“队长,队长,刘科长那边出结果了!”

    孟金良盖着外套,正靠在沙发上假寐,闻言直起身来,犀利的望向龚蓓蕾,“怎么说?”

    龚蓓蕾这才耐下性子一目十行的看了一下尸检报告,与此同时,队里但凡在等结果的同事,都已经聚拢到了孟队的办公室门口。

    龚蓓蕾瞠目结舌的望着尸检结果,大眼珠子叽里咕噜的扫了一遍众人,舌头打结的说:“心肌纤维撕裂......突发性心肌梗死......和魏岚一样啊,队、队长......”

    这是畏罪自杀了?

    同事们的眼神中还包含着些别的暗潮涌动。

    孟队问话间隙出得事啊,这话好说不好听,万一让王家的亲属不明真相的搅和一下,说是因为支队非法询问,或者严刑逼供什么的,才导致王学力不堪忍受选择自杀,嘿哟,即便询问全程都有录音录像,但架不住到时候有点儿起哄架秧子的媒体跟着煽风点火,舆论风暴一起来,孟队就算只是被风尾扫一下,可也都够喝一壶的了。

    这叫什么事啊。

    孟金良自己当然也想到了,不过他倒并不在乎,在他心里,案件的真相大白比那些捕风捉影的非议可重要多了。

    他稳了稳精神,看向门口的小吴,“厕所里的手机还在,检查过里面的内容了吗?”

    小吴正为这事懊悔不已,谁知道那王学力怎么夹带了一个手机进去,还趁着看守的警员不备,猝然用拖把杆儿反锁了门。

    “手机应该是被安装了什么程序自毁软件,如今已经......成了砖头了。”

    “让技术部门尽量修复!”孟金良站起身,又去看龚蓓蕾,“你说最早发现单向镜子的是老秦吧?他会不会知道点儿什么细节?他人呢,赶快让他过来!”

    “是!”龚蓓蕾答应了一声,赶忙跑出来给秦欢乐打电话,可对方居然是关机状态......她想起来了!秦欢乐昨天去了颜老师家,那会不会还在那儿?

    她一路往外跑着,就打算亲自去找秦欢乐。

    “龚警官!”刚办了手续,从楼里走出来的苏然老远看见她,快步追上来,只是欣喜和感激都被腼腆压住了,临近时反而慢下速度,低着头说:“我都知道了,是因为你不辞辛苦找证据,我才能解除了嫌疑......谢谢你,真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

隐形患者(十五)

    “诶?你走完手续了?别说客气的话,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再说也不光是因为我,不说这个了,也受了点儿惊吓吧?和你们老板请个假,好好回家睡个觉洗个澡吃点东去吧。”龚蓓蕾漾起一脸职业假笑,说好了要避嫌,就不能再黏黏糊糊的,不过想起对方父母近乎无情的反应,还是心软了一下,耐着性子说完了该说的客套话。

    “那我能请你吃个饭吗?”苏然声如蚊呐。

    “你说啥?”龚蓓蕾侧过耳朵。

    “我说能请你吃个饭吗?”苏然又重复了一遍。

    “哎哟我这耳朵......你说啥?”龚蓓蕾的表演有点儿做作的嫌疑。

    苏然喉间动了动,终于用正常音量问了一遍:“我想请你吃顿饭,行、行吗?”

    龚蓓蕾哥们儿似的直接朝着苏然肩膀上来了一拳,粗着嗓子大咧咧的说:“这就对了嘛,大大方方说话,自信点儿,别总像个蛐蛐儿似的叫唤呐!饭就免了吧,我这儿还有工作,先这么着吧,拜拜!”

    苏然又在后边跟了几步,稍许有些无措。

    大门外就风风火火跑进一个电线杆子来。

    “你还知道来啊!”龚蓓蕾立马变了眼色,一脸的横眉冷对,就飞了过去。

    秦欢乐清清爽爽的出门,这会儿又一身热汗了,可算迈进了市局大院,稍微容个空喘喘气,狼狗似的吐着舌头,两手支在大腿上,问了句:“怎么着了?”

    龚蓓蕾自然而然的就抬起老秦的一只胳膊环在了自己肩膀上,猫着腰问他:“这位壮士昨晚干嘛了,搬了一宿砖啊?怎么这副熊样儿!哟,衣服也没换,难道你昨晚还真没回家啊!敢问您老人家还能挪挪贵足吗?孟队在里面恭候您多时了。”

    秦欢乐就着她这半搀扶的架势缓缓直起腰来,习惯性的抬手捏了捏对方的脸颊,扯出去老长,“爱卿辛苦了,朕还能坚持,快扶朕进去上朝吧。”

    “起开!”龚蓓蕾拨开他的手,看见院子里人来人往的,只好垫脚凑到他耳边正色说:“先支会你一声,尸检结果出来了,王学力也是看了手机里一段视频之类的东西,被吓死的,还是自己故意的那种,也属于自杀了,我们都琢磨着孟队弄不好要跟着吃瓜落儿的......”

    他们两个这么着也习惯了,别说他们俩,就连市局里的人,也大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可映在不远处的苏然眼里,却别有了一番意味,他双手将裤线两侧的布料抓出了一团褶皱,刚刚那点儿欣喜消弭殆尽,又恢复成了一片木讷的神色,垂着头,走了出去。

    龚蓓蕾咬耳朵行为临近尾声,门口气势如虹的开进一辆越野车来。

    秦欢乐余光一瞥,整个人就顷刻间被一层雾霾笼罩了起来。

    龚蓓蕾下意识迈了一步,挡在他身前,却被他不着痕迹的扯回了身后。

    “纪队。”

    “纪队回来了。”

    “纪队好。”

    一脸春风得意的纪展鹏从车里走出来,掸掸体面的便服,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跟班。

    他眼风倨傲的侧头吩咐道:“你去看看肖局在不在,我......”不偏不倚的,视线倏尔落在了秦欢乐那张不讨喜的黑脸上。

    纪展鹏神色有些复杂,稍微顿了一下,居然举步走了过来。

    “小秦啊,有日子没见了,瞧着还是这么晦气,不错不错,也算是初心不变、表里如一了。”

    这都什么形容词啊,怎么听怎么都是大写的阴阳怪气。

    秦欢乐真想往死里怼他两句,可想想孟金良还在等他探讨案情,魏岚的魂魄还憋在洗衣机滚筒里,万一这老小子一个存心找茬儿,再把他扔拘留所里蹲两天败败火,那可就黄花菜都凉透了,实在得不偿失。

    “纪队客气,您老人家也是老当益壮,鹤发童颜,这个精神矍铄哈。”他稀里糊涂的拱了拱手,不打算和对方搞什么持久战。

    正值壮年的纪展鹏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

    龚蓓蕾暗地里吐出一口老血,在背后伸手使劲拧了一把老秦的腰眼肉,一脸天真烂漫的对着纪展鹏做了个“请”的手势,“纪队您来局里,一定有重要的事情吧,那您先忙,还是说有什么吩咐我的事情,我帮您跑腿去?”

    “小丫头,我用得着你跑腿嘛!”纪展鹏出乎意料的居然主动掀过了那篇儿,戏谑的朝龚蓓蕾开了句玩笑,才向里面走,“那你们忙吧,我找肖局有点儿事,回头再去队里看你们。”

    秦欢乐本来急着进去,也只好暂避锋芒的又在院子里等了一会儿,直等到估摸着再不会和纪展鹏碰脸了,才扯着龚蓓蕾往楼里面走。

    走半路上,龚蓓蕾的反射弧才抵达大脑中枢,到“噗嗤”一声笑出来,举着大拇指比划了一下,“果然都是有水平的人呐。”

    没想到到了队里又扑了个空,孟金良居然被叫去了肖局办公室,秦欢乐无法,只好先坐下来看资料报告。

    肖延生办公室。

    肖局正和纪展鹏分坐在两个单人沙发上喝茶。

    纪展鹏翘着二郎腿,眼角眉梢都是掩饰不去的得色。

    肖局还能不知道咋回事嘛,眼睛转了转,未语先气阔的笑了一下,“展鹏,你这气色是越来越好了,遇上什么机缘了?”

    纪展鹏盘弄着手里的茶杯,眼睛饶有兴味的乜斜着里头的水纹,“肖局,你就别说些什么绕圈子的佛谒了,兄弟我心里明白,记下了,要是没有你从中斡旋,兄弟往省厅去,也不会这么利落,别的我就不说了,咱们以后事情上见。”

    肖延生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他是竭力游说过上面,赶快把纪展鹏的关系转走,目的是空出这个萝卜坑来,好给像孟金良这样年富力强的实干者腾出地方,否则牵扯着局里的编制与平衡,还不够他闹心的。

    所以纪展鹏也并非打从心底里感谢他,两下里都是顺水推舟、心知肚明的事儿。

    “所以你今天过来,是为了?”肖延生亲切的问。

    正赶上孟金良敲门喊了声“报告”,纪展鹏和善的朝他招招手,又看了下肖局,“还不是为了这小子嘛!”

    “局长,纪队。”孟金良走进来,对着两位先打了个招呼,只是还对面前二位叫自己来的目的不明所以。

    纪队语态十分亲昵,还真像是个关爱下属的老领导样子,招了孟金良搬把椅子坐在身边,笑着问道:“这半年你也辛苦了,年中报告赶出来,也该给自己放个假,喘口气儿,才能更精力充沛的投入到新阶段的工作中去,正所谓劳逸结合嘛,是吧?”

    孟金良笑着点了点头,“确实是辛苦,不过......”

    纪展鹏抬手作势在他胳膊上压了一下,“我看了你名下的结案率......我是这么想的,一码归一码,那些还有衍生问题的案子呢,不妨先放一放,等以后有了新情况,再另案处理是不是更合适呢?比如确定了犯罪嫌疑人,那人也认罪了,呵,还是不要一直拖着得好。”

    孟金良下意识朝肖局看了一眼,但对方却端了个微笑的定格表情,并没有要掺合两人对话的意思。

    “纪队,你的意思是?”他不是很确定,但怎么盘算,符合纪展鹏口中几个要素的案子,似乎只有......

    “我的意思是,傻小子!肖局真是个好领导啊,有好消息也慎着没和你透一丝口风,你就听我的吧,手上的案子该结就结,然后把年假拿出来好好休息几天,啊,然后回来,就是真正的孟队了!”纪展鹏用力拍了拍孟金良的肩膀。

    孟金良对晋升的事,多少是有些心理准备的,此刻听到明确的消息,瞬间本能的站了起来,就要朝肖局和纪队敬个礼,再说几句场面话,可这脸上,硬是挤不出一丝喜色来,迟疑了一下,还是转向肖局说:“局长,我手里的案子,眼下只怕还结不了。”

    肖局像是无意识的点了点头,又猛然扭头对着纪展鹏笑道:“嗨,你们聊!”

    纪展鹏脸色不复刚才的熨贴了,不轻不重的把茶杯放在茶几上,抱臂看着孟金良,“年轻人就是气盛啊,我换个角度,你来听听对不对啊。你看,这案子本来就很简单,夫妻矛盾,老婆不肯离婚,老公起了杀心,被抓后又良心发现,这心梗......也是悔过的一种表现,这样两边的亲属呢,心理上也都会好受一些,在社会上呢,也起到了劝人以善的舆论效果,对你个人来说呢,雷厉风行的侦破了一桩刑事案......呵,这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孟金良刚要说话,纪展鹏随即抬手止住,“你听我说完!按照你的意思,难道非要搞出什么悬疑隐晦的闲扯,让有心之人借题发挥,往所有人身上泼脏水吗?”

    “这怎么成了泼脏水了?纪队,你这话我不是很认同,难道每个案子就只是结案那么简单吗?再简单的案子,也需要一个明明白白、水落石出的结果吧,况且当事人都已经死了,如果我们糊弄过去,还有谁能替他们说话,替他们申辩?”孟金良实在忍不住了。

    纪展鹏也阴着脸站起来,“你当我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证据怎么找到?秦欢乐一个基层民警,有什么权限大半夜的逛到被封锁的案发现场去?有事没事就回来插一脚,他有借调手续吗就跟着掺合?还有你,难道那个嫌疑人不是在被你审问之后,才跑去自杀的?他家属要抓住办案流程里的漏洞,诬陷你涉嫌严刑诱供致死呢?你想没想过这种可能性?流言蜚语漫天飞,杜撰的花边故事能谣传多少年,到时候背黑锅的可不单单是你,还有支队,还有市局!”

    他顿了顿,稍微和缓一些语气,颇有些语重心长的劝道:“而且对双方的家属,对他们的孩子来说,无端又去牵扯一堆有的没的,这隐形的伤害,我们多少也要考虑考虑啊......”

    办公室里静了下来,纪展鹏说了一筐话,也知道孟金良考量思索需要一个过程,倒是不急着逼他表态,满脸无奈的边叹气边对着肖延生摇了摇头,“我有点儿事,先走了,你再帮着开导开导吧,这案子要是这么牵扯不清的,一时半会儿,我还真没办法安心的彻底到省厅去。”

    这话里威吓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总之不结案,就别想再进一步。

    反正话里话外,都是为孟金良和市局考量的。

    他又和肖局寒暄了几句,便告辞离开了。

    孟金良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地中间,敛着眼角半晌没动。

    肖延生起身刻意清了清嗓子,“怎么着,队里没事啊,还在这儿磨洋工。”

    “肖局,”孟金良望向肖局,“您的意思是?”

    肖延生眼神微妙的看了回来,“你急着......啊?当那坑里的萝卜吗?”

    “啊?啊......不急啊。”孟金良略微反应了一下,才听懂肖局他老人家的“黑话”。

    肖延生冷笑了一下,“那就走吧。”

    “局长......”孟金良还是没明白。

    “听着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市局这一亩三分地且还轮不到别人做主呢,你这脑子怎么就这么轴啊,天天和秦欢乐混,那浑小子扯皮拉筋的功夫是一点儿没学明白啊!快走吧,该干嘛干嘛去,少在这儿碍我眼了!”

    骂一通还不解气,肖局满脸厌弃的又挥了挥手,直到孟金良走了,才倏然露出一脸猥琐的笑,不住的点头自忖道:别说,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自己还没真看错这小子哟。

    孟金良在肖局这里吃了颗定心大力丸,一番起承转合,也是颇为费心劳神的,这周旋的功夫一点儿不比破案省力气啊。

    他老远看见龚蓓蕾在会议室卖呆儿,屈指敲了敲窗玻璃,“老秦联系着了吗?”

    龚蓓蕾赶忙站起来,“他来了啊,一直等你来着,这会儿,去找刘科长问尸检结果的事了应该。”

    孟金良点点头,自己想了想,也往技术科走去。

    技术科有专属的解剖室,里头还套着一间狭小的储物间,用来归置一些闲置的仪器器皿之类。

    储物间空间逼仄,四维墙边都是置物的架子,让各色物品堆叠的满满登登。

    刘茗臻摘下护目镜,揉了揉太阳穴,想叫个小同事帮她找个东西,一回头才发现,可巧人都不在,连小黄也不在。

    刘茗臻索性收拢了一箱解剖器具,一起抱向储物间,放在架子上,又向内里去找东西。

    棚顶的白炽灯泡闪了两下,忽然熄灭了。

    储物间四周封闭,没有天光,此刻再没了灯光照明,真算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只有临近门的位置,能透进一些解剖室里的蓝光。

    刘茗臻倒是不怕黑,可刚刚没带手机进来,连个光源也没有,找啥也不可能了。

    她一回身,刚朝着门的方向走了一步,就见门口一黑,下一秒,一个黢黑的身影矫健的冲向她,一只大手牢牢扼住她的喉咙,使她整个人被这股冲击力带动着狠狠撞向背后的置物架,后背被那些坚硬的棱角们硌得脸色发白。

    谁能在市局内部对她下手?

    对方掐在她脖子上的力道,明显是威慑更重,并不为致命。

    她本能的挣扎了两下,便感到对方的身型贴近压迫而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抓王学力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通知我?”

    刘茗臻双手都扣在脖颈上的钳制上,费力的粗喘着,虚声说:“那是后半夜,抓人的时候,我也不知道。”

    那人却不为所动,冷冷的说:“事情不是这么办的,交易也不是这么做的。”

    刘茗臻脸已经涨红了,遏制她的那双手仿佛铁钳一般,随着交谈,愈发收紧向上,以至于刘茗臻只能双脚尖竭力才能够到地面。

    呼吸越来越不顺畅,严重的缺氧让她的抗拒愈发乏力。

    “小刘,收起你的那点小聪明,别想着做套来诓我,我这条船,上来,就要彻彻底底的上,拖泥带水的,只会害了你自己,”他声音越来越低沉,“你敢试探我的底线,就是因为你还没真正尝试过濒死的体验,你弟弟的感受,你今天也来试一试吧,算是给你的一个教训!”

    刘茗臻几乎快要听不清对方的声音了,耳膜里犹如溺水一般聒噪的厉害,眼睛大睁着,视线却慢慢涣散了。

    那人再次收紧了力道,狠狠一掐......

隐形患者(十六)

    刘茗臻大脑一片空白,诚如对方说的,这种真正濒死的体验,已经超脱了所有理性与学识的范畴,单纯的从生物本能出发,更不论什么澹然的气魄与情怀,恐惧在全身流淌蔓延开来,那种几乎快要灭顶的绝望,很容易将人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黑暗中,另一个伺机而动的身影高举着一个金属仪器,狠狠的朝着前方砸了过去。

    与此同时,白炽灯重新燃亮。

    身处灯光下的人都不禁被骤然亮起的光线刺激的眯了眯眼睛。

    可就在这极为短促的匆匆一瞥过程中,还是足够秦欢乐看清楚了刘茗臻是如何跌倒跪坐在地上,扶着喉咙,剧烈的喘息着,甚至发出了“嚯嚯”的痛苦气音。

    而她面前的那个男人......

    秦欢乐随手从旁边拎起了一根半臂长的金属手电筒,眼睛里几乎能射出灼灼冷气来了,“纪队,这是执行什么任务呢?”

    纪展鹏被砸的稍显狼狈,一脸阴郁的转过头来,余光蔑视的扫了一眼萎顿在地的刘茗臻,将那只刚刚还死死扼住对方喉咙的手,在空中伸张了一下关节,冷冷的看着秦欢乐,“秦欢乐,多管闲事一直是你身上最大的缺点,你自己知道吗?”

    秦欢乐无所谓的哼了一声,不甘示弱的瞪回去,“不该伸手的地方瞎伸手,你也并不比我更有自知之明吧?”

    “你们......纪队?茗......刘科长!你们这是干嘛呢?”从解剖室外沿着声音走过来的孟金良,错愕的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

    狭窄的储物间里,刘茗臻在最近头,此刻正不住的喘息呛咳着,整个几乎瘫跪在地,一手虚弱的支在地上,一手死死抓着领口微颤,脸上带着明显被折辱之后的隐忍和愤慨,眼神虽然逐渐恢复了锐利,可眼角还是溢出了一些生理泪水,被灯光映出点点晶莹。

    而过道里,纪展鹏和秦欢乐各自把持着一头,任谁都看得出眼下两人间对峙的气氛。

    孟金良的心脏在看清刘茗臻的样子之后,狠狠的揪了一下。

    可他只能竭力自持着,尽量使自己不动声色。

    几乎靠着本能,他就选择了与秦欢乐站在一起,眼含戒备的看着纪展鹏。

    纪展鹏目光在对面两人的脸孔上逡巡一下,忽然勾着一侧嘴角冷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轻佻的沉声问:“小刘,怎么难得回局里探探你的班,还搞得这么热闹了,什么时候解剖室在市局,成了旅游景点了?”

    “你放屁!”秦欢乐新仇旧恨加一起,真是叔可忍婶不可忍,臭脸拉得老长都快成驴了,“谁家探班往死里探的,你有毛病,还当别人都是脑残啊?怎么着?您纪队新发明的问候方式,一见面就掐脖子啊?那我也重新跟您say 个hello啊?来,脖子过来,让我也掐一掐!掐不痛快了不收费,掐不满意了下期免费再掐!”

    刘茗臻的身体终于缓过了最初极压之下的颤栗,脸上带了一抹隐晦的坚毅,微微抬头瞟了一下斗鸡一般依然准备豁出去了的秦欢乐,带着沙哑的嗓音冷淡的说:“小秦,你别掺合,我没事,让纪队走吧。”

    秦欢乐瞬间炸毛,瞪着眼睛就要反驳,可看到刘茗臻的状态,又实在不忍心,任由这冷凝的气氛在半空中抽了自己几个大嘴巴,才死死的抿着嘴唇,到底还是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

    纪展鹏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满脸不屑的向外面走去,可谁想过了秦欢乐这关,又被站在门口的孟金良抬手挡住了去路。

    对待孟金良,纪展鹏多少还有一丝表面的客气,只是下巴微微抬起,质疑的态度更明显了。

    孟金良始终垂着眼睑,不卑不亢的声音却隐含着呼之欲出的克制,“纪队,您是老领导,也是队里的前辈,您的提携之情,我都记在心里了,今天的事,既然刘科长说了没事,那我也不过问了,可您走之前,必须给我一句承诺,那就是,从今往后,再不能对刘科长做同样的事,否则,我也只能......”

    纪展鹏半眯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孟金良,“你也只能什么?小孟,饭可以乱吃,话还是慎重些再出口的好,否则自断前程,就追悔莫及了!让开吧!”

    他意欲向前迈步,奈何孟金良就是铁了心不肯放行,执拗的手臂坚定的挡在门前。

    这回,连秦欢乐都对他有些刮目相看了。

    纪展鹏彻底被激怒了,两人无声的僵持了好一会儿,才语带威吓的说:“这两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别裹乱!刚刚在肖局办公室说的话,你是忘了吗?”

    孟金良暗自呼出一口气,徐徐抬起头来,直视着对方,“纪队,既然您问了,我也就不隐瞒了,秦欢乐是我兄弟,茗臻......是我女人!”

    哎哟妈呀,如此剑拔弩张的时刻,秦欢乐居然发现自己被强行投喂了一颗惊天大瓜,噎得他也快喘不上气来了。

    纪展鹏脸色一变,神色颇为复杂的望向孟金良。

    刘茗臻那边扶着架子站起身来,高声说:“你乱开什么玩笑,孟队,别搞什么个人英雄主义,在我这儿用不着,让纪队走。”

    气氛已经不容他再审视对方,纪展鹏也是识时务的人,抬手狠狠的一拨孟金良的胳膊,阔步往外走。

    秦欢乐涎着脸在后头跟了两步,高声喊着:“纪队,有力气使不完,别拿女人犯浑使狠啊,有本事就真刀真枪干一场!下周系统体能比赛,记得回来哦,咱俩比划比划,你输了,以后哪只爪子碰刘科长我就剁你哪只!我输了,不用你费心了,我夹着尾巴以后绕着你纪队走,绝不再多一句话,成吧?”

    可惜他这番话自嗨的程度居多,纯属为了发泄心里的憋屈,纪展鹏自始至终也没拿正眼给他一丝回馈。

    没了外人在场,三个人都自在了一些。

    孟金良赶忙上前去扶刘茗臻,却被刘科长身体力行的拒绝了。

    秦欢乐从角落的常备药箱里,翻出了一管跌打损伤的消肿药膏,举着就要给刘茗臻涂。

    刘茗臻的脖子上清晰的印着五个暗红的指印,只怕明天才会淤青的更明显。

    “到底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惹上了纪展鹏?要是我们今天没有过来,你想没想过后果!”孟金良靠近了刘茗臻,尽量压低了声音急切的询问。

    三人之间还是保持着一分没有言明的默契,局里毕竟人多口杂,刘科长以往又一向保持高冷形象,万一今天的事传出去一星半点的,只怕今后纷纷扰扰各个版本的段子是不会止歇了。

    刘茗臻却直接挡开了秦欢乐靠过来涂药的手指,意兴阑珊的只说:“没事儿!”就将衣领立了起来,勉强遮住了脖子,朝解剖室外面走出去。

    秦欢乐津了津鼻子,用肩膀讨嫌的撞了一下孟金良,贼眉鼠眼的低声问:“老孟,今天帅爆了啊!言简意赅,有理有节!不过,这个这个,欺负我不在局里,消息渠道闭塞啊,你和刘科长,”他两个大拇指对着弯了弯,“啊?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我真是一点儿风声没听着啊......哎哟,这可怎么好,你生日比我还大几个月吧,那我以后是管刘科长叫嫂子啊,还是管你叫姐夫啊?”

    孟金良没心情和他掰扯这个,只是刚刚一时激愤难忍,说了那样的话,如今冷静下来想想,害臊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可说了也就说了,干脆全局里挑明了他也不怕,不过那样只怕舆论压力会集中到刘茗臻身上,那局面可就是他不愿意的了。

    “我喜欢刘科长,没啥不能说的,”他一拳怼在秦欢乐肩膀上,“茗臻信任你,你去侧面打听打听吧,到底咋回事?知道原因,是解决,是防范的,我们才好有对策啊。”

    秦欢乐点点头,“我试试吧,不过不一定能有效果,你也知道,刘科长那性格,只怕让咱们看见她那......一时面子上过不去,未必愿意搭理我。”

    这一点孟金良也清楚,跟着秦欢乐一起走出来,在走廊里,欲言又止的说:“你去问问,说不说的,记得回队里啊,我还等着和你聊聊王学力案子的事,今天蹊跷的情况太多,我也先理理思路,你......比我的观察力细致,看看她需要什么药,或者什么东西,回头一起告诉我,我买好了,你再以你的名义送去吧,这个节骨眼儿上,我送,她未必肯收。”

    秦欢乐点头应了,往技术科刘科长的办公室走,余光看见楼道里玻璃窗外那一片没啥美感的椭圆形花坛里,也是万紫千红一片盛放了,嘿,还什么造型不造型的,生命的蓬勃绽放本身就足够美好了,瞧瞧,连假正经的孟金良都动了凡心了,连龚蓓蕾那个大眼贼都有仰慕者了......

    “当当当”,秦欢乐屈指,很有节奏感的敲了敲门,侧耳听了听,也不等里头的回应,就自己推门走了进去,又反手锁了门。

    他表情顷刻间严峻认真起来,一把拉起椅子上的刘茗臻,低声斥道:“你这样太冒险了!”

    刘茗臻深深的皱着眉头,抿紧了嘴唇,显然也有些后怕,“我没想到他居然肆无忌惮到了如此的地步,在市局里也敢动手。”她顿了顿,“你刚才,都听到了?”

    秦欢乐点了点头,他刚刚在走廊里看到纪展鹏的背影,本能的就闪身避了一下,不想因为在院子里那点儿龃龉,又闹起来。

    可眼看着纪展鹏进了解剖室,他心里就开始有些打鼓,再猥琐的从门缝往里面看了一眼,发现储物间的灯居然被关了,就知道那老小子一定又要出幺蛾子!

    “我听了个大概,不过他有一点说的没错,你既然打算下套套他,就不能把套做得太轻率了。”

    刘茗臻叹了口气,手无意识的摩挲着颈部,“我也只是想先试试水,原来,他已经走出去那么远,只怕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那你弟弟呢?难道他的死因,也有蹊跷?”秦欢乐不解的问。

    “我就是想知道这个!”刘茗臻眼里一片沉痛,“纪展鹏和我交换的条件,就是可以让我和我弟弟的......这话说起来有点儿匪夷所思了,你也许不明白,可我不一样,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想亲口问问当初的事情到底有什么隐情,我就是想弄明白这一切!”

    “你冷静一些!”秦欢乐两手按在刘茗臻的肩部,“我相信,我明白你的心情,你先不要想这个了,也别联系纪展鹏,我不想再看你孤身冒险了,你弟弟的事......也许我们还可以走其它的路试一试。”

    “你?”刘茗臻狐疑的望着他。

    秦欢乐默默点了下头,松开手,“对,我来想办法,呵,只要到时候,你别觉得我是神经病就行。今天这事我谁都不会说的,你放心吧,不过如果纪展鹏再对你造成什么威胁,可别一个人扛着,告诉我,告诉老孟都行啊。”

    刘茗臻让他一搅合,情绪倒是没有刚刚紧绷了,“别牵扯进不相干的人了。”

    看着她恢复了过来,秦欢乐也不多逗留了,开门要走。

    “秦欢乐!”刘茗臻突然小声喊了一声他的全名。

    秦欢乐感觉一瞬间回到了小时候上课捣蛋被老师点名的时候,全身一哆嗦的转过头来。

    刘茗臻让他那鹌鹑样逗笑了,随即又叹了口气,“今天我失态了,谢谢你。”

    “嗨,”秦欢乐没正形儿的打了个响指,“朋友不就是用来两肋插刀的嘛,有事儿您说话,回见!”

    刚到支队办公室,龚蓓蕾就一脸八卦的迎过来了,“诶,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你和孟队前后脚去找刘科长,这孟队刚一回来,脸黑的都成锅底了?回办公室关上门叮铃咣铛的一通响,我敲门去问,他隔着门说杯子没拿住掉了,我可不信,糊弄谁呢,明明是他自己下死力气摔的,要不然出不来那动静!”

    在这一点上,秦欢乐自诩还是掌握着信息优势的,这身板儿也挺得更直了,挑着眉看了花骨朵儿一眼,心想,小样儿吧,天天好像装的啥都明白似的,这回想不明白了吧,就问你,这恋爱中的老男人,还有脑花儿吗?摔盆打碗的,还算症状轻的呢!

    “说呀,你知道吧?你知道是不是?”龚蓓蕾看他眼带飘忽,跳着脚的问。

    秦欢乐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女施主执念太盛,如此这般,老得甚快!”

    “你好烦人啊你!”龚蓓蕾咧着嘴,推了他一把,一脸的嫌弃。

    正说着,没脑花儿的孟金良自己排遣完负面情绪,又道貌岸然的走出来,冷静自持的朝着秦欢乐点点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回来了老秦,来,咱们开个会,说说案情吧。”

隐形患者(十七)

    这案子的前一半,或者说至少一大半,都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异议了,譬如王学力杀妻的动机,以及那些回头看来略显拙劣的掩饰手法。

    而魏岚这个人,也有自己性格和情绪管理上天然的缺陷,所以无论是生活还是婚姻,一路走到如今这么个结果,也并不能说是完全无辜的。

    其他相关人等呢,苏然平白跟着被怀疑了一场,算是无妄之灾;帮助隐瞒情况的亲戚也得到了应有的惩处;再者,那位咬紧牙关说没有见过“生人”的刘大爷,其实也只是整栋楼里“沉默的大多数”——一切原本并非完全无迹可寻,至少王学力并没有什么过人的飞天遁地之流的特异功能,之所以屡屡得手于自己铺排的剧本情节,那些不爱“管闲事”的邻居们,多少也都是沾着几分“功劳”的。

    只是可惜了两人的孩子,生逢如此大的变故,三观或者还尚未完全成熟,面对亲生父母以这样近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彼此毁灭,不知道又会对她将来的性格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她要长大到多久之后,才能痊愈心理上的那道伤痕。

    不能提这个啊,一提就让人唏嘘。

    龚蓓蕾指着面前碗口粗的一盆绿植,手欠的用指甲在主株根部新生发出来的嫩芽上掐了一下,一道深刻的划痕便留了下来。

    “看着不耽误吃,不耽误喝的,给点阳光、肥料,照样凑凑的往上窜高,可是无论长到什么地步,这痕迹都会跟它一辈子的,一直到它枯死那天,也是可怜。”

    她微微嘟起嘴,“上帝说人生来自带原罪,或者咱们老祖宗们提出的人性本恶,甭管哪一种吧,按照我的理解,大概就是这种血脉里的传承,凡经过必有痕迹,每当我们深究那些犯罪分子的生活轨迹,就会发现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带着最初原生家庭的伤痕,当然了,那些器质性病态的就不算了,不信你们想想看。”

    孟金良有感而发附和道:“确实是,不过这种伤害和家庭的富裕程度、父母的文化程度,又都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你说的......好像还真是有点细思极恐的意味,伤痕积郁下来的扭曲,如果没能在之后的人生中排解自洽,就很容易变成一种传承,再加上那种视孩子为私人物品的观念,自知或不自知的,就会将这种伤害以各种发散的方式传导下去。”

    龚蓓蕾难得得到领导附和观点,一拍桌子更来劲儿了,“关键这种伤害还是隐形的,马路上抬眼一看,哪有人脑门儿上写着'我有问题'的?恨不得连他自己都未必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方式与思维方式,多大程度上是模仿自童年或幼年时期的‘权威’形象,你们就说这可怕不可怕?”

    秦欢乐在一旁没吱声,倒没觉得他们说的心理伤害必定与成长环境百分百的契合,他觉得每个个体自身性格也占一定比重,即便成年后遇到的重大事件刺激也可能留下深刻的精神创伤,只不过这样一来,所谓传承重新生发,就又将成为一个新的发源端。

    “我以前听说过一个案例,一个母亲因为疲劳驾驶出了车祸,同车的亲生女儿当场去世了,她之后又生了一个孩子,是个儿子,不过出于某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潜意识里总是害怕再次承受那种锥心之痛,于是在接下来十几年的养育过程里,几乎对儿子的态度漠视到了冷酷的地步,连同在一个屋檐下,都会尽力避免与儿子的对话,所有生活片段,更是能不参与就不参与,之于母亲,这是一种创伤后的自我保护,之于这个小儿子,从小在约等于冷暴力的环境下成长,无论自己表现的多好,都得不到母亲的关注与赞同,久而久之,就产生了厌世和暴力的倾向,最后成了少年犯。”

    深究下去,尽管每一桩犯下的罪行都罪无可恕,但大多数案犯的心理历程,又似乎并非完全无迹可寻,无可追溯。

    到底谁该来为初始的那份“恶”负责呢,一辈辈倒上去,也真是一笔糊涂账。

    这么会儿有感而发的功夫,小吴已经连接好了线路,在投影仪上放出了一段视频。

    视频的背景是全黑的室内。

    画面正中间坐着一个人,一张巨大的木桌横在前面,上面立着一盏昏暗暧昧的台灯,光源只将将能照映出他颈部以下的小片面积,余者则尽皆被黑暗包裹着。

    所有人视线的焦点,都被桌面上那双带着紫色皮手套的手吸引了。

    只是区区十几秒的视频中,除了那双手略微的改变了一下手指交叉的幅度,从一般人的角度望过去,画面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静止的。

    投影仪上的画面略微有些失帧,还有些横向断断续续的雪花条纹,背景里似乎也有些低频率的轰鸣声响,只是完全听不清楚。

    小吴解释道:“技术部门已经尽量修复了手机内存,可惜只能够恢复到这样,也尽了最大努力做降噪处理,目前就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肉眼并看不出什么异样。

    可这诡异的构图,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视频主角本身,就足以激起大家职业性的警惕了。

    如果理顺一下关系,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测:

    一种可能是王学力蓄谋要杀妻,通过隐秘途径找到了这条视频,杀妻后又自杀,那么视频提供者到底是有什么目的?视频杀人的原理是什么?贩卖兜售这种视频,是为了变态乐趣,还是商业利益?视频的受众群体已经波及到了何种程度?

    另一种......是不是也可以怀疑,如果视频有如此之大蛊惑人心的效果,那么王学力真的是自己由于婚姻倦怠期而起意杀妻,还是根本就是自己也被视频或者有心之人蛊惑了,才不知不觉间受控而成为了一只替别人动手又背锅的“手套”呢?

    当然,也有第三种可能,按照纪展鹏的明示暗示,如今一切死无对证,又如何验证这视频片段真有蛊惑人心的效果?很可能只是大家的反应过度罢了,至少会议室里的几人眼巴巴的看完之后,什么多余的反应都没有产生。

    龚蓓蕾在边上不太合时宜的问了一句,“这种心理学相关的东西,是不是应该让刘科长来给解解惑?”

    孟金良朝她点点头,却说了句:“刘科长现在有些......不太合适,稍微晚一些再找她吧。”

    龚蓓蕾微微费解的朝老秦使了个眼色,无声的询问:什么意思?

    秦欢乐没理她。

    他听过魏岚的亲口描述,但不能宣之于口,只能将听到的情形内化转换了一番,“我推测,这视频的原理应该是引导人去开启自己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一面,然后再不断的强化,类似于自我催眠,如果是这样,那这段视频本身可能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换句话说,它也许只是一个‘指令’,或者一个‘开关’,而催眠的前置过程,在之前一段时间里,可能早已经潜移默化的完成了,我说这个,也是联想到了之前耿真他们那个案子。”

    “可耿真父女俩都已经伏法了啊。”龚蓓蕾冲口而出。

    孟金良接口道:“也不能这么说,耿强坠楼了,耿真的尸体后来在旅馆里找到了,但他们背后是否还有人参与或指使,以及他们当初是如何催眠田公子的,至今还都没有一个定论。”

    他转头望向秦欢乐,“单从这段视频里,看得出什么线索头绪吗?”

    龚蓓蕾直接接话道:“一双手,连丝肉皮儿都没露,嘿,都不知道那底下是不是个机器人,谁能看出什么来啊?”她自己也是提前取证科出来的,不大乐观的摇了摇头,“不过老秦,既然提起耿真案,我倒是想起来了,那个要跳楼的那个女的,买假发那个,你还记得吗?当时我和你一起过去的,你还对那个女人说过,你说颜老师,能怎么着.....看见什么灵异......什么外星人之类的,你是这么说的吧?不瞒你说,我也觉得他气质中有那么股神神叨叨的东西,要不你让他来......”

    “你有病吧,”秦欢乐直接打断她的话,“聊案情呢,你瞎扯什么?老孟问我能看出什么头绪来呢,问你了吗你就替我接话,你是我助理啊还是为我带盐啊?”

    “你吃枪药了吧?”龚蓓蕾是真不高兴了,“这不是集思广益献计献策呢嘛,我想到了就说了,这里又没有外人,不行就不行呗,你那什么眼神啊,要吃人啊!”说完还不解恨,后反劲儿的咂摸着一开始那句话,瞪着眼珠子反击道,“你才有病呢!你全家都有病!”

    “谢谢您了嘿,我一个人就代表我全家!”秦欢乐皮笑肉不笑的冲着她一点头,一副酸脸猴子的气人样。

    龚蓓蕾一股委屈瞬间就冲上了脑门儿,她怎么了啊,她说什么了?怎么就至于招对方这么不待见了!

    而且她一向知道老秦的家事是禁忌,平时也很有分寸的从不拿这个开玩笑,今天也是一时说秃噜嘴了,可她也不是故意的啊!大家这么多年的感情了,难道连这点儿小事还不能体谅吗?

    她又委屈又愧疚又着急,再瞥一眼秦欢乐那不阴不阳的死样子,鼻子一酸,“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趴在桌子上,肩膀不住的上下起伏。

    “诶?这......”小吴都傻了,不过这架势怎么瞧着有些眼熟,依稀特别像自己前女友闹小性子时候的状态。

    孟金良看着这莫名其妙说翻脸就翻脸的两人,也是一脸懵,半天记起自己的身份,尬笑一声,和稀泥道:“平时都是玩闹惯了的,怎么今天还当真了,小龚,你这多大姑娘了,都是立功受奖的人了,咋还哭鼻子呢?”

    别人不说还好,越说龚蓓蕾越难受,干脆袖子抹了一把脸,起身就跑出去了。

    得,孟金良无语的又看向秦欢乐,隐晦的说:“你怎么也来劲了啊,我今天这情绪就够差的了,还得哄你们,不知道的以为我开幼儿园的呢!差不多得了啊,平时好的跟一个人儿似的,还越大越回去了,别来劲了,一会儿道个歉哄哄,你也别拿小龚不当女孩儿,工作压力大,大家都绷着弦儿,大夜值下来,没有不上火暴脾气的,这你还不理解吗?”

    “知道,别管了,来,吴儿,咱们说咱们的。”秦欢乐招呼着小吴一起,三个人又探讨了一下追查的思路,便散了。

    秦欢乐心里也像压了块石头似的,主要是太多情绪积压在心里,也不知道怎么遇上一个火捻子,一下就翻儿了!

    不过看见花骨朵儿一哭,他就心软了,但几分置气几分面子,当着别人在场,也没好意思服软。

    主要是那个档口,大概只有他隐约知道些这背后的牵扯,被龚蓓蕾这么童言无忌大剌剌的把颜老师给牵扯进来,他一着急,脑子就有些乱了。

    想想那傻丫头也是,平时不也没心没肺的嘛,摔摔打打的从来没真急过,也不知道今天怎么就突然炸庙了。

    唉,都是命啊。

    秦欢乐认命的四处溜达着踅摸龚蓓蕾的踪影,心里都盘算好了怎么哄对方,可惜一直到出了市局大院,也没看到人,只好作罢,招了辆出租车离开了。

    “走了吗?”

    “走了!”

    “真走了?你看仔细了,不是演戏呢吧?”

    “没有,真走了,出租车都拐过街口了。”

    一听说狼心狗肺的秦欢乐居然径直走了,一点儿悔过表现都没有,龚蓓蕾心情更down了,抱膝坐在收银台后面,有点儿万念俱灰的抑郁劲儿,发狠的觉得自己真是白认识了秦欢乐一场,假的!全都是假的!

    苏然扶了扶眼镜框,从大门旁折返回来,不远不近的干站了一会儿,才有点儿手忙脚乱的拧开了一瓶矿泉水,蹲身到吧台口,递给了里面的龚蓓蕾,“喝口水?要不你还是出来吧,里面多难受啊。”

    龚蓓蕾往这儿跑,原本是一时义愤,想找大保健来吐槽的,毕竟他们仨人之间的感情,当然也只有他们仨人才能更加感同身受。

    不过敬业的大保健同志又出去送外卖了,店里外面支应的,只有刚被放出来的苏然。

    “你怎么没回家休息啊,我不是说让你和你们老板请假吗?他不准?这么剥削人可不行,我给他打电话,我替你争取权利!”龚蓓蕾郁郁难平,有点逮谁冲谁来的架势,一张阶级斗争脸,掏出手机就要打电话。

    “不用,是我不想休息......”苏然去抢电话,见对方一直不撒手,只好退了一步,柔声说,“那我自己打,我来打,好吧?”

    电话到了手里,他忙快速按了一串号码,静候了几秒,电话铃声便响了起来。

    龚蓓蕾一愣,循声仰头看了看,嘀咕道:“大保健不是送外卖去了嘛,难道出门没带电话?”

    苏然却笑了,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来,“我拨的是我的号码,”他把龚蓓蕾的手机递回去,有些羞涩的说,“一直想要你电话,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龚蓓蕾闹情绪归闹情绪,神志至少还是清明的,听见这话不免又有了些戒备,“你要我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苏然却仿佛对她突然释放的疏离恍然未觉,眼睛看着地面,手指不自觉的来回搓动着,声音渐次低落了下去,“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我......没什么朋友,家人也......觉得挺孤独的,在里面几年好像一晃就过去了,可出来才发现哪里都变了,要融进去,不容易,高兴也好,难过也好,都不知道该找谁说说......哦,我不该说这些,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的,我就是觉得你特别亲切,不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我......”他一顿,“你要不放心,要不我还是删了你的电话吧。”

    龚蓓蕾看对方那谦卑的样子,真是越听越心酸。

    说起来苏然和她岁数也差不多,可境遇却差了好多,以前两人聊起天了,苏然真的是连好多一般人说烂了的梗都闻所未闻,再加上他家里人居然不愿意来保释......龚蓓蕾这颗心啊,大概天生就有点儿会自动怜贫惜弱的残疾......

    “删什么删啊,你早直接和我说,我给你不就得了嘛!有事你就和我说,能帮忙的我肯定帮。”她怏怏不乐的站起身来,拄着脸倚靠在吧台上。

    苏然看了看时间,仔细打量了一下龚蓓蕾的脸色,小心翼翼的问:“那你几点钟能下班?今天老板发工资了,还是我出来以后的第一份工资呢,我挺高兴的,这算是我重新开始的第一步吧?可是我也没有可以一起庆祝的人,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吃顿饭吗?”

    “吃饭啊,”龚蓓蕾意兴阑珊,还不时低头瞄着手机,等着老秦给她负荆请罪的电话或信息呢,“我看还是别......”

    “我从来都没有和人家说过自己的事情,我的家庭......”苏然垂着头,咬着嘴唇,“以前也想过,也许早能有个人说说话,或者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额......”龚蓓蕾几乎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会闹脾气了,抬手抓了抓脸侧,“要不我回局里看看,要是没什么事,那我就......陪你吃饭去吧......”

    苏然惊喜的望过来,“真的吗?你愿意和我......我太高兴了,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真的......”

    “嗨,客气什么!”龚蓓蕾恢复了往昔的洒脱做派,朝着苏然的肩膀一拍,“都是好哥们儿,讲义气啊!”

隐形患者(十八)

    秦欢乐走回自己城中村的家,夏天住阁楼,真就像住在汗蒸桑拿房里,别的没有,就一个字:爽。

    这包了一层铁皮的房子,冬冷夏热,就像一口巨锅自上而下扣着,一开房间门,室内室外的温度能相差五度以上。

    秦欢乐到卫生间速战速决的冲了个凉,又拿花露水给自己当爽肤水做了个spa,就洞开了两侧对敞的窗户,拎了个板凳,坐在地中间吹过堂风,纯物理降温。

    今天一天的际遇也是奇葩的厉害。

    当年,刘茗臻的弟弟刘熠炀,岁数还不大,大学落了榜,仗着家里的条件不错,一直没有找份正经工作,缠着爸妈给买了辆车,没日没夜的和社会闲散人员混在一起,神头鬼脸的也不知道在外头靠什么生活,猛一打眼瞧着倒也不赖。

    刘茗臻那个时候刚刚工作,关系才落进市局里没多久,而且那个时候她的心气儿远比现在高——没错,饶是如今这般高冷的刘法医,也是不知不觉被岁月磨平了很多棱角,又做过柔化处理的。

    不过那时候刘茗臻有些理想主义的恃才傲物,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并不怎么上心,总觉得两个人之间不仅有年龄差距,从性格到喜好也完全不同,就是强行挤在一起,也实在是没什么共同话题。

    一直到刘熠炀突然出事......

    秦欢乐和刘茗臻的友情,就是那个时候真正开始缔结的。

    他那时候也刚到局里,正为了林区洗掉监控录像的事情受处分闹心呢,在一个午夜九转回肠的小巷深处的路边小摊上,背靠背的两个失意人,就着劣质烧白配乌冬面,一杯敬现实,一杯敬远方,喝着喝着,就喝到一张简易塑料桌子上去了。

    喝到最后,两个习惯了把自己真实情绪闭锁起来的人都哭了,只是往后的日子里,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在旁人面前见不到的、对方如此脆弱的一面。

    可那个时候秦欢乐自己还带点二五眼属性,对刘熠炀意外身亡的事件并没有额外的留意,如今想来,好像甚至都不曾在记忆中留下过任何特殊的印迹。

    别说他了,即便刘茗臻自己,也从来没有质疑过弟弟意外身亡这个结果。

    一转眼,也过去这么多年了,纪展鹏怎么就那么有自信,可以让刘茗臻和自己弟弟的魂魄对话呢?

    忽悠刘科长?这事只怕不好忽悠,早晚有无法兑现露馅儿的一天,到时候刘科长搞一出儿破釜沉舟、玉石俱焚也是很够呛的,对方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在系统内抖落开自己的老底吗?这跟变相自杀也没什么差别了。

    那......纪展鹏难道还真有这个能耐?可他又是怎么做到的呢?

    他突然想到之前纪展鹏设计诬陷自己是凶手的那次,在羁押室里最初审讯自己的假史鸣,自此之后的恶性案件里,总是时不时就出现这个人的身影。

    假史鸣太阳穴有枪伤,他亲眼所见。

    以前还不大想得明白。

    可在回忆起了前世的种种际遇之后,他觉得假史鸣和那个“活死人”一般的傀儡谭副官之间,实在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啊,还不都是被支使在台面前的“马前卒”嘛。

    那假使纪展鹏和假史鸣之间真有些说不清楚的丝缕联系,是不是也就可以约等于纪展鹏和之后的那些案件中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那么纪展鹏会不会就是颜老师一直在苦苦寻找的“同类人”,或者“知情者”?

    那么自己的身世,与解开颜老师身上永生禁锢的秘密,能不能在纪展鹏身上打开一个探寻的突破口?

    千头万绪的线索纷至沓来,他不甚宽敞的脑回路略微有些堵车。

    不知不觉中,夜有些深了。

    最先感受到时间流逝如水的,是秦欢乐的胃。

    他起身往冰箱走去,拉开冷藏抽屉,瞧着里面堆得东西不少,能吃的却几乎没有,唯一正常的,还要算潘嫂亲自腌制打包送过来的酱菜,什么酱黄瓜、油辣地环、藤椒萝卜条,总之都是今天空口吃上半盒,明早起来就能咸成蝙蝠的那种——老延平人总说,蝙蝠是偷吃了盐的耗子变的,呵。

    秦欢乐眼皮直跳啊,看着里头长出了绿斑的鸡蛋,以及发着长毛也说不清是什么的不明物体,凭直觉还是快速关上了冰箱门,眼不见心不烦,全当没看见的好。

    还好橱柜里还有一包半扯开了口的方便面,也不知道放了多少防腐剂,秦欢乐狗鼻子嗅了一下,居然没有异味,得了,脑子里琢磨事儿呢,也分不出心思想吃的,凑合凑合就它了吧。

    折腾了一会儿,烧水煮面,肚子咕噜噜的跟着着急喊口号,好容易等到面条酥烂,秦欢乐抻着袖子垫着锅沿儿,嘴里“嘶嘶哈哈”的吸着气,快速往餐桌处转移。

    “当当当”......

    敲门声猝不及防的传进耳膜。

    专心致志的秦欢乐手一哆嗦......一锅面完完整整、一点儿没糟践的全倒扣在了地上。

    面汤几乎蜿蜒流淌出了一个嘲笑的弧度。

    秦欢乐抿着嘴用力的憋了一口气,安抚着想原地爆炸的自己,默默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拥抱,才紧攥着拳头,走去开门。

    “谁......”

    门一开,傻眼不期而至。

    门外站着的,居然是......

    “颜老师?”

    颜司承穿着精致体面,手里一只提包,显然是刚下课回来。

    他面色沉郁的抬起头来,幽幽的望向秦欢乐。

    秦欢乐心里一跳,正要开口问问对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就听颜司承清徐而低沉的开口说道:“小乐,我也不想冒昧打扰的,可我实在太累了,好像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如果你勉强能接受我算你的朋友,就让我稍微依靠一次吧。”

    他说着,便自顾自的向里面走去。

    秦欢乐......

    “不是,那个,你等等!”秦欢乐云里雾里的带上门,几步跟了上去,“颜老师,你是跟我开玩笑呢吗?下课了顺便拿我逗闷子寻开心是吗?”

    颜司承一脸不解的回头望向他。

    秦欢乐都给怄笑了,“你自己没觉得,你这几句话说的,有些耳熟吗?”

    “是吗?”颜司承疑惑的歪了下头,眉眼微蹙,一副认真思忖的样子,“我倒没觉得啊,你觉得耳熟吗?”

    秦欢乐无语的嘘出一口气来,掐着腰摇头,“颜老师,你还不如跟我说: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颜司承弯了弯眼睛,没答话,看在秦欢乐眼里,已经和默认无异了。

    颜司承一转身,弯腰伸手去按了按秦欢乐的硬板床......

    “你要干嘛?”秦欢乐忽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颜司承云淡风轻的说:“我怕你心里有负担,你......不是一向心思比较重嘛,总不愿意亏欠别人的,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对不对,好像你尤其不愿意欠我什么?那我也只好来你家借宿一宿,让你还了我这份人情。”

    “这个真不用,我这人脸皮厚,我厚......”秦欢乐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砸的一脸懵,后脊梁一阵阵的蹿电流啊,舌头打结的本能推拒着。

    颜司承善解人意的一抬手,“不用客气了,我已经决定了。”

    “颜老师啊,这个这个,”秦欢乐不知所措的半绕着他转了一圈,“你别开玩笑了,我去你那儿,说白了,度假一样啊,五星级酒店水准啊,可你看我这儿,忒简陋,又寒酸,让你屈尊降贵,我于心不忍啊,你瞧瞧,你瞧瞧我这厕所,洗澡都没热水......”

    “这样啊,”颜司承自矜的笑了笑,“我还真想到这个问题了,所以来之前,已经洗过澡了。”

    秦欢乐一愣,朝着对方手里的提包一指,“你不是刚下课吗?你、你......”

    “哦,你说这个,”颜老师落落大方的按开了皮包上的卡扣,边向对方展示,边解释道,“这里面是我的睡衣,洗漱用品,拖鞋,还有一只枕套,我都想到了,绝不会给你添多余的麻烦。”

    秦欢乐内心一声哀嚎,这是天要亡他啊?

    最关键的问题他没好意思说,朗华地方大,房间多,可自己的狗窝就这么火柴盒大小的地方,床让出一半给颜老师倒是......也行,可自己睡哪儿啊?睡折叠桌上?睡灶台上?睡冰箱里?

    他肩膀一垮,算了,该来的总归会来,这分明就是缓过劲儿来的颜老师红果果的复仇啊。

    所幸现在天气热了,随便扯条床带铺地上,枕着两本书也能将就一宿。

    也睡床上他是绝对不敢想的,具体原因不详。

    秦欢乐一个头两个大了,干脆到卫生间,又用凉水冲了冲头脸。

    等他回来,就看到颜老师正自若的踱步到了桌子旁边,打量着他刚刚随手写画的几张纸,“这是你的新案件?”

    纸上写的是刘熠炀的事,并不是魏岚的事。

    不过看起来,颜老师似乎对刘熠炀的背景完全不清楚。

    秦欢乐没想在这件事上隐瞒他,将自己刚刚梳理的思路,一一向颜司承讲述了一遍。

    “我们都知道纪展鹏一定是有问题的,可具体是什么问题,千丝万缕的,却又没有办法一言两语的说清楚,所以我觉着他算是一个比较好的突破口,不单是因为他和之前的一些案件总有些隐晦的牵扯,也因为他的手实在伸的太长了,冲我倒没什么,我光棍一个,大家比划呗!可他上次祸祸完大保健还不算完,又朝着刘科长下手了,”他自己说着说着也是纳罕,“诶?怎么非盯住了我身边的人了啊,这让我想闭眼无视他都不成。”

    “纪展鹏?”颜司承的表情越来越严肃了起来,将这个名字徐缓的念了一遍,“以前还真没有留意过这个人。”

    秦欢乐点点头,“是啊,听说以前真的还挺不错的一个人呢,热情,又正直,破过不少大案要案,也敢于承担责任,只身犯险从来不含糊,可这人到中年,不知道怎么就变了。”

    “你说他的性格有过巨大的转变?知道是具体因为什么事吗?”颜司承问。

    秦欢乐确实不知道,“具体因为什么事,具体什么时间,都不知道,但总有留意过的人吧?我觉得他前妻和女儿离开他,就很能说明问题!现在倒是不急着征询这些,最重要的是,先要确定了沿着他这个方向去查是不是对的,哦,对了,我还有件事想问你。”

    颜司承自己在床沿上坐下来,手在身边拍了拍,“坐着说啊,我仰头看你,脖子疼。”

    “那我站远点儿,”秦欢乐讪笑的往后退了几步,都快靠着墙根儿了,情态略显猥琐,“你说刘科长的弟弟,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了,有没有可能魂魄还弥留在这里,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可能像小飘一样?”

    颜司承没说话,只是手不经意又在身边拍了一下。

    对峙了几秒钟。

    秦欢乐败下阵来,把心一横,扭扭捏捏的走上前来,坐在了床位。

    颜司承这才说:“如果死因真的存疑,那不是没有可能。”

    “那怎么能找到他呢?”秦欢乐忙问。

    颜司承看向他,“你不是说,纪展鹏是对刘科长以此许诺利诱的吗?那很有可能,刘熠炀就在他所能掌控的地方......”

    秦欢乐脑中一个念头闪过,自发的挪着屁股靠了过来,掏出手机,举到颜司承面前,这回是真的正色了起来,“颜老师,这是技术科在王学力手机里修复出来的一段视频,你帮着看看,能不能有什么线索?比如这灯啊,这桌子啊,手套啊......”

    状似静止的视频一遍遍循环播放着。

    颜司承的表情越来越奇怪。

    秦欢乐早看过无数遍了,所以只顾着眼珠不错的打量着颜司承的表情变化,见状试探的问:“画面里有什么问题吗?”

    颜司承微微偏头,眼神复杂的看着他,迷踪一半的瞳孔在灯光下流光溢彩,却更让人无法忽视那背后呼之欲出的疑惑。

    “不是画面,是声音......”

    “声音?”秦欢乐把听筒紧紧贴在自己耳朵上,全神贯注的又听了一遍,只是除了一片嘈杂的沙沙声之外,别无其他。

    他力不可及,只能询问的又望向颜司承。

    颜司承接过手机,从头开始播放了视频,伴着噪音,嘴唇轻启,如同同声传译一般轻声说:“十字路口面目全非的领路人,能否走出迷雾,撕裂先知者无声的诅咒......”

    秦欢乐皱眉,这说的什么玩意儿,猜谜呢?

    颜司承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无垠了,“在这几句话之前,他叫了你的名字,他叫你、秦欢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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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魔哪里走介绍:
人道式微,诡道猖獗。百鬼夜行,苍生太苦。我王七麟愿以一柄斩鬼刀,于妖魔环伺之中为我人族杀出一条阳关大道!妖魔哪里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妖魔哪里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