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三十二)
司机看着小铜钱那副脸白如纸的样子,确实像个得了痨病的瓜秧子,立刻就有点儿嫌弃,不愿意挨的太近,顺便也就拿这个当由头,返身回到车前,把外头的情况,捡着重要的,向里面的人解释汇报了一番。
车窗上的白色帘布被扒开一个狭长的缝隙,应该是里面的人,也在仔细的观望着外面的情形。
几个人都年纪轻轻,衣着得体,面相也体面,确实也不像是有什么坏心思的无赖青皮。
司机一直恭顺的等着,大概得了里头的指示,倏尔弯腰朝着车底伸头看下去。
秦小乐挣扎着就要往前头冲,唐迆却已经洞察了他的意思,自己小跑着上前,不管不顾的挡在那司机前面,将一套衣裳划拉出来,团团抱在手里,又忙退后几步,不住的鞠躬,“对不住了。”
司机愣了一下,伸出根手指头来,对着唐迆狐疑道:“这、这刚刚不是......”
唐迆忙把那衣裳抖落开些,解释道:“我家里是干曲艺杂耍的,这个半大的小子贪玩,说是来帮着找我哥,结果把行头也带出来,还舞弄到这里来了,刚刚看见自己惹了祸,从车底钻出来,趁着您下车,就往后面跑走了,您看看,多少还能看见些影子的......这么着,连他的不是我也一起赔了,”他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钱来,一定要塞给那司机,“知道您看不上,就算您买包烟压压惊吧,别和我们计较了。”说着,又把“对不住”反反复复的说了十几次。
司机根本看不上他这几个钱,再说还有主子在车里镇着呢,连忙烫手似的甩开对方,瞧着那花花绿绿的钞票洒落了一地。
他吊着眼梢儿,不屑的说:“瞧你们那样子,还没说你们是诚心来碰瓷儿的呢,你们倒拿上款儿了,弄得好像我们要讹人似的,切,说句实话,真要是想讹你们,你们几个栓一块儿,倾家荡产也不够赔的!好心问问你们有没有受伤......得了,不废话了,都躲远着些,可别一会儿我打着了火,再刮蹭到你们。”
他利索的回到了车里,按了下喇叭,便扬长而去了。
车轮后面惊起一阵弥漫的浮土,唐迆却硬是站着没动,直到看见汽车转弯不见了,才挥着袖子扇了扇风,走回秦小乐身旁。
“哪儿伤着了啊?”他直接解开对方褂子上的盘扣,探手从秦小乐的腰侧一路摸到肋条下面,“有没有撞断了骨头?你吸两口气试试,看是不是内伤啊。”
“就算是内伤你也看不出来,别这么一惊一乍的!”秦小乐本来就疼,让他摸的更是龇牙咧嘴的吸气,直接把他的手扒拉开,有心想接过衣服,找找里头那个纸人,又怕在大街上,真有个让人猝不及防的演化,自己实在兜不住。
一回头看见小铜钱那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禁把压制的火气全朝着唐迆发散出来,厉声吼道:“我还能让你干点儿啥!啊?让你给我看着人,你就这么带到大街上来照看啊?”
唐迆让他推了一把,差点儿崴了脚,却也顾不上生气,契而不舍的又掏出手帕来,要给秦小乐擦脸上的浮土,“这脸上又是汗又是土的,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伤着......”
“你有完没完了!烦死人了,怎么从小没发现你这么黏皮人呢!”秦小乐烦躁的不行,再也没有好脸色了,抢过手帕就往地上一扔,一脚踩上去,对小铜钱说:“大夫说了,你这几天得养着,快回班子里去,人多,照应的过来......”他越说越心虚,声音也低下去,“都是我,我这就去......”
“小乐哥!”小铜钱直接打断他的话,“你听我说,事情不是......”
“不,是你不知道情况,后头还发生了好些个事儿呢,但我不能跟你细说,说多了只怕还会害你......”秦小乐现在想起来,还是一阵阵后怕。
小铜钱却难得固执的再次阻断了他的话茬儿,“我真不知道又发生了啥事儿,可我之所以急着出来撵你,就是怕你误会!”他缓了缓,喘了两口气,瞥一眼唐迆,“糖糖一跟我说,你急三火四的出去了,我就猜着你合该是误会了,咱们分开那天晚上,你不是和我说了那些话嘛......”
“误会?”秦小乐不明所以,皱着眉看向唐迆,十分怀疑是这两个人合起伙来忽悠他。
唐迆没好气的回瞪他一眼,“猫一阵狗一阵的,犯起驴脾气都不是个人了!我还不知道小铜钱儿身子弱,这不是怕你外头犯浑吃亏嘛,不识好赖心的玩意儿!”
秦小乐却仍然只盯着小铜钱,“你一撅屁股,我就心里有数,就你肚子里那点儿下水,别想着骗我,照实说!”
小铜钱一哂,眉头倒着往下一耷拉,满脸就合成一个“囧”字,“那天在毛子教堂,我不是顺了点儿吃食嘛,昨天闲着没事儿,就寻思着给她送过去,结果扒个阳台的功夫,又让她婆家人看见了,两个半大小子追我了八条街,最后活生生逼着我跳到老五家的染布池子里去了,才算完!我这着了点儿凉,半夜发起烧来,想着你嘱咐我,别落单儿,就没敢出门看大夫,冷得不行,天擦亮时就摸下地拢了两盆碳,谁成想脑袋迷糊着,就没寻思开个窗户缝的事儿,得亏你来救了我,要不然我们家就算彻底绝户了。”
秦小乐眯眼看着他,半天没言声。
小铜钱给看的瘆得慌,直往后缩脖子。
秦小乐一手钳住他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实话?”
小铜钱叹了口气,“这事儿街面上多少人都看见了,你昨天不在,要不估计也能听见热闹,我就是再缺心少肝的,也不能拿这么晃眼的事情骗你啊!”
他说出这话来,倒是不由得秦小乐不信了几分。
就算真是要骗自己,也不至于拉出这么多牵扯来,还是只要他随便寻人问问就能穿帮的理由。
他心里一松,胸口一直堵着的那口浊气慢慢化散开来。
还好不是,还好只是个意外,要不然他拿什么脸面对着兄弟,对着佟家倒霉催的早夭祖宗们啊。
他一把将唐迆怀里的衣裳扯过来,一个没拿住,拉拉杂杂的掉在了地上。
两人都蹲身下去拾捡,只是衣裳里头,再也没有了那个纸人的影子。
秦小乐急的抱起衣服就要往家跑,也不管唐迆在后面喊着要带他去瞧大夫,只跑了几步头也不回的嘱咐小铜钱,身子没好利落,最好别一个人住。
直到他跑得影子都没了,小铜钱身子才晃荡了一下,不得已只能靠唐迆的扶持才能勉强站定。
又缓了一会儿,两人才一起往回走。
沉默了很久,唐迆几次侧头去看小铜钱。
小铜钱余光瞧见了,咧嘴一乐,“你别看了,不知道的还当咱俩有私情呢。”
唐迆却罕见的没有挤兑他,口气里满是担忧,“真的不和小乐哥说实话?你们到底遇到了多大的关口啊,蛇蛇蝎蝎的画魂儿,也不和我说清楚!我老远看着那个会跑会跳的,怎么一转眼就没了?”
小铜钱紧紧抿着嘴,“多余的我也不清楚,只是事情到我这儿就了了吧,别让小乐哥跟着满世界着急上火的找人寻仇去了,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可他身上还担着不少人呢,你也别说出去,别让他知道,是有人刻意要害我的。”
“歇了吧你!”唐迆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我倒是想说,可我也先得知道个原委掌故吧,不过......”他语气真挚诚心,“你能这么为小乐哥考虑,他虽然不知道,这份情我替他记着了,以后我还你。”
“那赶情好啊,”小铜钱打蛇随杆上,说不了两句正经话,就又下道了,“所以我琢磨着把我那院子赁出去,从今儿起就跟着小鹊仙班主儿混吃混喝了,我想明白了,没了小乐哥照应,我担个巡警的虚名也没啥指望了,呵呵,如今班子里灶火也旺了,也不差我这么一双筷子了不是。”
“行行行,窝头咸菜管够,一月保证能让你吃上一回肉!”唐迆步伐一直随着他慢悠悠的拖行,心里一面感念小铜钱仗义——刚刚看着秦小乐那不管不顾冲出去的劲头儿,他真是打从心眼里怵得慌!可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暗暗忧心,总觉得这终究还是个隐忧,即便所有人都黑不提白不提了,可疮口没清干净,光拿块纱布捂起来,总归不会就自己痊愈了的。
只是眼下这么个结果,对所有人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刚刚就是个见证,兵荒马乱的世道下,他们的螳臂,是无论如何也当不了车的,他最恳切的一点子私心,也不过是盼望着秦小乐能活蹦乱跳的平安下去......
秦小乐这边又提心吊胆的杯弓蛇影了一番。
他那稀里糊涂的小纸人,也和外形似的,叫那没头没脑的一撞,就再也找不见踪影了。
没想到黄寡妇这技艺不精到了如此地步,本来还被他寄予了厚望——瞧瞧和自己对过阵刀枪不入的黑衣人有多么厉害!可怎么同样的玩意儿,到了自己的手里,就水裆尿裤的直接垮了台!
没了也好,没了大家都省心!
虽然小铜钱的事情是虚惊一场,可他心里还是添了几分敬畏,回到家里把自己那身衣裳都给烧化了,还诚心祝祷了一下纸人兄弟一路好走。
仁至义尽到这个地步,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
如今重归了无业人群,没有了过去那个身份压阵,送走了纸人,他又重新把将黑荷包挂回了脖子上,只荤素不忌的把黄寡妇当成护身符使了。
对于他离开警署的事儿,干爹和老姨儿都没说什么。
尤其老姨儿,仿佛一副敞开了心胸欢迎他回家啃老的架势,得信儿那天晚上,打牌散了场,还破例叫了一份羊油水煎包回来给他当宵夜。
他呢,心里多少还顾及着那背后黑手,也没心思干别的,日日泡在红豆班里打杂,实则是密切留意着小铜钱周遭的风吹草动。
值得欣慰的是,那不可预料的“意外”,再没有上演。
小铜钱无论**还是精神,完全没受这次碳毒的影响,没用三天,就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虫了。
他不再执着巡警的差事,带着小地宝一起,整日跟在秦小乐屁股后头,混迹在红豆班里消磨,倒也其乐融融,自洽的闲适得意。
唐迆自从改唱了双玩意儿,身价不可同日而语,业已冲出南城,走向延平,成了俗曲雅唱的第一人。
这城里真正沽名钓誉的人其实没几个,消遣的时候,越是通俗才越有意趣,只是之前双玩意儿的受众大多数是市井底层,中高阶层的人碍着体面,即便好奇,也不愿掉身份往六盘桥跑。
如今就着唐迆的热度,打着猎奇的幌子,标榜着雅俗共赏、民俗的才是世界的口号,硬生生给自己骨子里的恶趣味,找到了一个排揎的出口。
光最近这段日子,已经有三起南城以外的帖子,来约小鹊仙去唱堂会了。
秦小乐盘腿坐在炕上,看小铜钱指挥着几个力巴,往屋子里搬东西。
小铜钱如今新添了咋呼的毛病,尾巴翘上了天,对着力巴们,很有些从小白丁翻身当上了包工头儿的自豪感。
人呼呼啦啦的进来,又都呼呼啦啦的出去了。
唐迆施施然走进来,如今天气和暖了,他在自己院子里,只穿着白色的单布衫子,青色的散腿裤,越发衬得眉目精致、唇红齿白,正是春光最好的青年模样。
“你这又干什么呢?道具怎么还摆自己屋里头了?”秦小乐抱着个簸箩,嘴巴不闲着的磕着瓜子。
唐迆自己动手拆了外层的包裹,露出里头四不像的一个玩意儿来。
从形状上看,像是个影壁,又像个屏风,只是架子虽然是木头的,中间却全部绷着白色的幕布。
“怎么样?”唐迆一遍验看有没有磕碰,一遍随口问道。
“不怎么样,”秦小乐好奇的跳下来,走上前端详了一下,“白搁这儿挡光你看不见啊,自己瞧瞧,这东西都快赶上窗框子了。”
唐迆但笑不语,从地上杂物堆儿里提起一个四方的小黑箱子,一翻开盖子,就见里头整整齐齐的码着一整套的皮影戏。
“哦!”秦小乐一看这个明白了,打趣道:“你还真有精神头儿啊,谁家没事闲的在自己炕前头摆弄皮影儿玩,唐老板真是有想法。”他竖了个大拇指,又新鲜的拎着提杆儿,提溜出一个小臂那么长的皮影人来,没有章法的直接摁在幕布上胡乱比划起来。
唐迆笑弯了眼睛,眼底是自然天成的潋滟水光,走到炕前虚坐下,瞧着幕布的位置正好,不无得意的说:“这东西我可是花了大价钱运来的,咱们延平的师傅没人会做。”
“要加新戏?”秦小乐舞弄两下,又从箱子里拎起一扇门梁的皮影儿布景,摁在幕布上,“那你挪到园子后台里去多好,放这儿太占地方,回头我和他们说,谁也不许给你碰坏了......”
“我的东西,放后台干嘛!”唐迆起身走过来,故弄玄虚的压低了声音说:“我是专门弄回来,只演给你一个人瞧的!”
秦小乐愣了一下,随即一扬手,把手里的门梁塞进唐迆手里,“成啊,那你演吧,我看着。”
“讨厌,这可都是驴皮做的,坏了没地方补去,你别给我弄坏了!”唐迆小心翼翼的把手里的物件妥善安置回箱子,又带了笑的转回头来,“今儿可不成,你忘了,后天是你生辰,我已经定了席面,晚上你过来,咱们好好热闹热闹,我用这皮影戏,给你唱整出的《大西厢》。”
“后天就......嗨!”秦小乐挠挠头皮,还真是给过忘了。
安逸的日子过起来实在如流水。
他这生辰本就是个真假难辨的日子,所以一向并不怎么上心当回事。
只是,今年的生辰,他倒是还有点儿旁的想头。
可他并不想太没出息,主动去扫听那人的消息,若是人家没回来还好,万一回来了,却又忘了和自己的约定,岂不是太丢脸了。
他不是很肯定到时的情形,不过唐迆这边要是准备的齐全,大家一起聚聚,倒是也更容易稀释掉这长久未见的尴尬。
这么暗暗想着,他笑得越发吊诡了,二二斯斯的问:“你定的席面够吃吗?要是还有别人来的话......”
唐迆没憋住,笑出声来,“能不够吗?小铜钱儿如今就住这儿,就那一双狗鼻子,到时候不用请,闻着味儿就自己摸来了!你做生辰,我请客,还能叫客人吃不饱?尽担没用的心!”他拿着鸡毛掸子四下里掸着幕布上并不存在的浮灰,侧头睨了秦小乐一眼,“不过明天我接了肖虎手底下那个副官家的堂会......我没去过这么大的场合,你能陪着我一起去吗?”
秦小乐霎那间收起了那点儿晃份儿的漫不经心,皱眉确认道:“哪儿?”
唐迆走过来,不明白怎么对方脸色一下变得这么严肃了,眨眨眼睛,“副官,姓谭的,怎么了?”
应许之地(三十三)
“没怎么,”秦小乐怕吓着他,故意轻描淡写的说,“这码头有高有低,你忘了以前干爹时时提醒的,甭管多大的利,都一定别和肖军掺合在一起,咱们没那能耐,就别上赶着去蹭那热灶,你细想想,有道理。”
“我知道啊,我又没上赶着,不过那头挺诚心的,让人先送了一套贝母的妆奁,二茬才又使人来订的堂会日期......”他琢磨了一下秦小乐的脸色,带了些哄劝的意味,“别板着脸了,能有多大的事儿啊,你不喜欢,我让人去推了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压大轴的名角儿,有我没我不耽误啥。”
他说着,就搭在门框上,往外叫雪丁儿进来。
雪丁儿如今精气神儿也足了,再不是年纪轻轻就一副怨妇的愁苦样子,拔着份儿的笑着走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匣子,眯着眼睛顺手递给唐迤,“班主儿,你快收着吧,那个裘家的姑娘,又给你送情书来了,哦,不是情书,是情诗!”
唐迤接都没接,皱眉骂道:“如今都长能耐了,拿我打镲是吧?哪儿接过来的还哪儿去,什么乱七八糟的也往我屋里拿,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打出去!”
雪丁儿促狭的一捂嘴,“知道了,人家姑娘原本还叮嘱,说无论如何让你给回个信儿呢,还说您如今愈发火了,没空闲写囫囵的,就算夹个纸片儿出去,写上一个半个的字儿,也成,唉,看来啊,又要让人家失望了。”
她边说边防着唐迤翻脸,提前一步先迈出了门槛。
秦小乐却高声急道:“雪丁儿回来!”
“诶!”雪丁儿不敢和秦小乐这个少东家太晒脸,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却也只是扒在门边上,没有进来,“怎么了?”
“问问你,那个谭副官家的堂会,是你应承的?你给我说说,具体是怎么个情形?”秦小乐问。
雪丁儿仔细的想了想,疑惑的说:“没什么特别的啊,乐哥您想问什么?左不过就是谭副官他爹做生辰,想听点儿热闹的,是正正经经来和我敲定的日程、曲目、酬劳......”
秦小乐不等她说完,就直接吩咐着:“你给推了吧,想什么理由都行,发挥你惯常和我斗嘴那伶俐劲儿,说成啥样我都给你兜着,只要能推了就行。”
“啊?”雪丁儿脸上彻底没了笑,又忙去看唐迤,“这怎么话说的啊?”
唐迤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又不指着这一场堂会过日子,小乐哥让你推,你就去吧。”
雪丁儿瞪着眼睛,“哪儿有那么容易啊,咱们可是收了订金的,到时候城里十几个班子都去,单单咱们不去......这风评出去了,以后可混不下去了!”
唐迤和旁人说话,你来我往的不超过五句去,必然就不耐烦了,敷衍的打发着她,“你就说我染了急病了,风寒,风寒成吧?倒了嗓子还唱什么,不够败兴的,难不成他们还亲自来验看?那也行,那我今儿晚上就熏了碳盆儿,再跳到冷水池子里去!行了,去吧去吧,忙你的去吧!”
“乐哥,这......”雪丁儿深谙唐迤这脾气上来不管不顾的性子,求助似的又去看秦小乐。
“你等等,”秦小乐从她刚刚的话里听出点儿不寻常来,“你说他家的堂会,有十几个戏班子要去?”
“是啊!”雪丁儿连忙点头,“一个班子就唱一出拿手的,咱们就是去了,也耽误不了多大功夫的。”
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儿,难道是他想多了?人家谭副官家大手笔给亲爹祝寿,遍撒英雄帖,并不单为姜太公下钩子,转为钓他们的?
而且如果真是这么着,到时候十几个班子赫赫煊煊的都去了,都卖了谭家这个面子,却单单他们急三火四的给推了,会不会反而从人堆儿里跳脱了出来,让人家顺藤摸瓜的牵扯出里头的关系,还以为是自己为着之前的事情理亏心虚了呢!
他有点儿踟蹰,不想最后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坑了唐迤。
唐迤走到炕边上,贴近了去看他的脸色,又抬手去捋顺了一下他纠结成团儿的眉头,轻声说:“我的事儿,你全能做主,我的命都是你给的,你忘了?我不喜欢看你皱眉......”
“那......怎么说?”雪丁儿大气也不敢出,对方主顾可是肖虎的副官啊,自己这边收了订金,临秋末晚了又去推,想想那情景她都腿肚子转筋,只能殷切的把情绪都堆砌在一双眼珠子上,唯望屋里那俩活祖宗能感受到自己的不易。
秦小乐肩膀垮下去,有些丧气的嘘出一口气,朝着门边的雪丁儿摆摆手,妥协道:“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吧,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你忙去吧,明天的行头仔细检查了,千万别出差错,我押车,跟着你们一起去。”
雪丁儿拍拍胸脯,暗道一声好险,也不敢多待了,生怕两人又反悔,忙不迭的就跑远了。
唐迤有心想问问,可秦小乐又仿佛没事人一样,只顾催着他去默戏。
他倒是无可无不可,本来唱戏也不是他的志愿,连喜好也谈不上,不过误打误撞的,秦小乐的差事居然丢了,日日都在班子里转悠,长此以往下去,他倒还真是生出了一番岁月静好的野望,只盼着能维持住眼下的生活,便是叫他这辈子都登台唱戏,也是甘愿的。
说起谭家来,虽说如今在延平是一人之下的架势,可早年间也是穷苦人出身的。
市井底层最操劳的行当,莫过于撑船、打铁、卖豆腐,出的都是苦力,磨的都是耐性。
可谭家却是比这还苦的猎户。
世世代代在深山老林里餐风饮露,居无定所,起五更爬半夜,哪里险峻就专往哪里去,如此才能寻见值钱的山货野物。
可饶是这么着,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傍身钱。
农户们好歹还能垦荒种田,可猎户却身无恒产,即便找到什么稀罕物,也要城里的山货铺子肯收,才能变现。
被压价的事儿是常有的,加上山货很难保鲜,稍微有延迟,就容易竹篮打水,再者皮毛的成色有八分天注定,就算是上好的吧,也要市面儿平稳顺遂,没有什么大的天灾兵乱,也才有人顾得上琢磨这些个吃喝之外的玩意儿。
据说谭副官十二岁之前,是连白面细米都没吃过的。
可人家一朝龙门得越,不知道什么情形下,就追随上了肖虎,从此彻底改变了人生的轨迹。
尤其让人费解......或者说艳羡的是,肖虎对谭副官的信任,几乎已经发展到了无条件的程度。
还真是应了那句古话:英雄不论出处。
普罗大众总是在追随成功者的时候,选择性忽略掉他们的出身过往。
尤其当成功者的地位已然令人高山仰止时,那么越是贫贱的出身,越能加重神话般的逆袭属性,恍然间便有了几分“天选之子”的传奇意味。
所以谭老爹过生日这天,延平的名流们,皆以能获邀出席为彰显身份的至高荣誉。
宝马香车将路巷堵了个水泄不通,看热闹的吃瓜人群里外三层,还有人直接拿着小板凳在谭宅外墙根儿支起了桌子,以期一会儿里头开唱的时候,能够不花费一毛钱,就一饱耳福,蹭听延平十几个当红班子的拿手绝活儿!
为着占地方,还有闹龃龉,亮拳头的呢。
一传十,十传百的,谭老爹的寿宴,俨然成了能够媲美年节的盛事。
秦小乐跟着红豆班的骡车,押着箱笼行头,算作班子里打杂的伙计,跟着一起进了谭宅。
没想到谭宅内里实际的装潢,居然分外简洁清爽,十分符合行伍之人的铁马风格。
四四方方一栋小洋楼,顺着雨棚又接出来了一溜廊子,绕出一方小花园,顶头一面影壁,如今搭了个高台,全做是演出场地。
谭宅没什么佣人,基本全是肖军里的兵丁临时充当,有了这个名头,本应该沸沸汤的内庭,居然十分的井然有序。
秦小乐眼观六路,虽然也是生平第一次到这样的权贵家里,可仍然忍不住暗暗纳罕,果然是世态炎凉啊,此时距离谭太太和谭小妈各自的兄弟殒命忌日,不过才月余,却说到底没有一个姓谭的......也或者是行伍之人惯常就看淡了生死?总之舅哥的七七还没过,谭副官就已经又热情洋溢的为亲爹做起了寿!更别说谭老爹居然还就坦然接受了......
果然人家能成大事的人,心胸就是比自己这小门小户里出来的要敞亮通透。
比他更没有见识的雪丁儿眼睛都不够使了。
他们班子里今天过来的一共七八个人,全都给圈在了一间窄狭的独间屋子里头候场。
她蜷腿跪在乌木椅子上,支着窗户缝子,看着外面的一尊景观石像,可劲儿的发散着对于钟鸣鼎食之家的浮夸想象。
“看看人家,真是不一样啊!”她啧啧的赞叹着,实际上什么都没怎么看见。
从下午开始,远处戏台子那边已经络绎不绝的开始了各式各样的吹拉弹唱,鼓点胡琴儿之声不绝于耳。
这其实也是源于谭家的那点儿丝毫没有美学素养的老底子。
谭老爹坚持认为自己在审美上,完全可以以多取胜。
“别给我丢人了,瞧瞧别家班子里头,哪有人像你似的,生怕让人看不出你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苦出身。”唐迆其实也好奇,毕竟年龄在那里摆着,但他自尊心战胜了好奇心,硬是压着自己的本心,打从进了谭宅起,就一副泰然若素的样子,眼下更是板正的坐在镜子前头给自己上着妆。
雪丁儿撅着嘴嘀咕,“我本来就是苦出身,还怕人看出来吗?对门的窗户,明明也支起来了......”
画了个大白脸的丑角儿,端着一个食盒子走进来,“厨房统一给配送的,每个班子一盒,我瞧了,菜式都一样,没亏待咱们。”
盒盖儿一掀开,里头过了荤油的地三鲜、尖椒干豆腐、炸茄盒、猪肥膘炖豆角就露了出来,个个油汪汪的色泽鲜亮诱人,混合的香味一飘出来,屋里其他的人就都坐不住了。
可谁也没敢动,都拿眼角瞥着唐迆和秦小乐。
“没见过吃喝啊,一个个眼珠子都蓝了!”唐迆冷着脸呲哒他们:“吃吧,但是只许吃五分饱啊,别一会儿上台了顶脖儿犯恶心,今天这观众都是些什么人,你们自己心里都有数,要是出了问题,自己出去捱板子也好,藤条也好,千万可别连累了我们!”
那几个人也不往心里去,笑嘻嘻的回嘴,“这不是没吃过富贵人家的饭嘛,就是只给个窝头,那味道也肯定跟咱们自己家吃的不一样啊。”
唐迆上完妆,用水纱勒完头贴,不急着穿戏服,就起身走到箱笼边上,垂眼看秦小乐,“来的时候也没见你吃东西,饿不饿?”
“还有空寻思我啊,我怎么着都成,”秦小乐多少有点儿魂不守舍,“倒是你,就这么饿着能行吗?我就担心千万可别出什么纰漏,咱们踏踏实实唱完了,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唐迆不太清楚他为什么打从知道要来谭家,就一直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抵触情绪,可人都在这里了,心思再重也没有意义啊。
他笑眯眯的看着对方——这还是秦小乐头一次陪他一起出来唱堂会呢。
“一会儿我唱的时候,你在哪儿?”他拉着秦小乐的袖子,悄声说,“你别在后台,绕到侧边去看吧,我到时候侧着些身子,好好唱,不糊弄,就权当是给你一个人演的......”
秦小乐刚想说你快老实待着吧,千万别整事儿了,就看房间的门被推开了,外头负责催场的兵丁高声道:“再隔一个班子,就到你们了,装扮都齐整了,上前头候场去吧,我带你们过去。”
他态度倒是还算和善,却还是激起了屋子里头众人的一阵慌乱。
这专业的事秦小乐不擅长,不跟着裹乱就算不错了,所以老老实实的站在角落里,最后捞起一捆道具枪棒,跟着大家伙儿一起往后台去。
后台可就不是几个维持秩序的兵丁能控住的了,尽管人人都尽量压着嗓子说话,可还是抑制不住的时时都几乎人仰马翻一阵,谁的绦子打了结儿了,谁的髯口脱了扣了,谁的云台鞋错了色了......
秦小乐不在这一团情境中,很快就被无措的排挤到了最外围,索性也不凑热闹了,顺着回廊走出来,远远的坐在石墩子上候着。
“是秦先生吗?”一个兵丁走到他近前,低声问道。
秦小乐一个激灵站起身,心里一瞬间盘算起,到底是谭太太还是谭小妈找自己的几率更大一些。
该来的总归是跑不掉的,可她们到底是知道了什么内情呢?
“怎、怎么了?”他稍微有点儿结巴,想着这里毕竟是谭太太的地盘,或者是她要找自己问话?
兵丁抬手往主楼的位置一指,“有位故友想要见您,请您到三楼的书房去叙旧。”
故友?他能和这些人搭上什么故友的关系,多新鲜呐!
他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我这还忙着呢,马上到我们班子的演出了,耽误了府上老太爷的兴致,我可担待不起啊,等等吧,啊,等等再去。”
能拖一刻是一刻,等到唐迆唱完了,他们脚底抹油一溜就完了,谁还有心思和那两个女人支应。
他边说边转身,就要往后台走。
兵丁却伸手拦住了他,“他说上次和您隔着汽车有过一面之缘,想要问问您被撞的那一下,如今是否都痊愈了。”
“谁......谁啊?”秦小乐一愣,没想到会是这段渊源,但即便这样,他也还是忐忑着不愿意过去,谁知道那人是不是好奇的问起纸人的事情来,他到时候光靠装疯卖傻可能是混不过了,想想都让人哆嗦,“劳烦你帮着给捎句话,那就是个误会哈,他大人不记小人过,抬抬手,就别再分心惦念着我这上不得台面的小鱼小虾了。”
兵丁看了看他,手臂僵持的一直抬着,声音却更生硬了,也收起了那流于表面的一点客气,“别怪我没提醒你,你自己走着去,还更体面一些。”
秦小乐无奈的深吸了一口气......不错,既然去是必然的结果,自己走过去,还是被几人押解过去,他还是理性的选择了前者。
应许之地(三十四)
花园里有一派红尘世俗的喧闹,小楼内自有种遗世独立的情调。
主人在宴客方面,也是煞费苦心了的,既满足了老爹的精神需求,又不至于使志趣不相投的友人们,感到尴尬为难。
秦小乐被押解到小楼门口,兵丁向里面一让手,便不再向里面跟随了。
让他之前脑子里寻思的那些图穷匕见、血溅当场的场面,全成了梦幻泡影。
一楼是个辽阔宽敞的大厅,这里比外面更符合他对于高层聚会的想象,譬如乐队们正在幽绵婉转的演奏着钢琴和萨克斯风,还有全身亮片裙子的姑娘,妩媚妖娆的唱着什么流行歌曲。
他欣赏不来,可这并不妨碍他把这一切当热闹看。
一楼大厅,直至通往二楼的楼梯上,都三五成群的站满了衣冠楚楚的男女,中年往上的偏多。
身着燕尾服的侍应生训练有素,不时穿梭其间,手中姿势专业的托着个金属托盘,给客人们运送酒品和简餐。
秦小乐被这过于热情的服务给搞的有些无所适从,借着追在侍应生后面不停的取酒,大致把房屋结构瞄了一遍,难怪没人看着自己,敢情这一楼只有一个出口,根本没有后门。
既然没得后门可溜,再耽搁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何况在人家主人家的地盘上,又是人家老爹做寿,要见自己的人总不至于闹得太狗血......他突然开了窍,暗忖着万一真要见势不好,他大不了就往动静大了闹呗,闹他个翻天覆地,当着满园宾客的面,对方又能奈他何?
想通了这个,他不再拖沓了,又顺手牵起一只高脚杯,仰头闷下去,一来希望酒壮怂人胆,二来要是一会儿自己拿捏不好,因为自保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醉酒闹事总是个不错的借口。
他挤开那些衣着体面的红男绿女,叫一路上扑面而来的各色香氛香水味道熏的目眩神迷,再被洋酒这么一搅和,还真有了三分醉意,表面看起来也足够以假乱真的了。
约了他在三楼的书房见面是吧?
从二楼向上的楼梯,猝然冷清了起来,看来客人们都很知道分寸,晓得什么区域是属于主人家的私人空间。
他本来还琢磨着,自己这一路走来,怎么没见着女主人谭太太迎来送往的出现和客人们支应寒暄,不过这与他完全不同世界的社交礼仪还没来得及困扰他太久,另一个难题就呼啸而来了。
三楼、书房,地点说的清楚明白,但他一个初次造访的外人,又没人在旁边指点引路,他怎么知道这一层楼里,哪扇门后面的屋子,是书房啊?
楼梯在三楼走廊的中心位置,左右两侧各自向内里延伸出悠长的空间,他扫了一眼,看两边加起来,总有五六扇门。
他故技重施,像去小铜钱家一样,刻意咳嗽了两声,又想跺跺脚,才发现走廊里铺着绵密的地毯,根本发不出任何声响。
那就不怪他礼数不周全了。
他屈指去敲离自己最近的那扇门,又问了两声诸如“您好,有人吗”之类的客套话,侧耳朝着里面听了听,完全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试着伸手去旋转圆形的门把手,左右动了动,确定门是上了锁的。
这倒好办了,他豁然有些心领神会了,虽然依然谨慎小心,却也加快了速度,向走廊里面走去,直接拧动门把手,确定着一扇扇紧锁的房门,直到“哒”的一声,终于有一扇门随着他手腕的动作应声而开。
他微微顿了一下,稍等了一下,才慢慢的走了进去。
没想到,这里还真是一间书房。
只是除了气派敞亮,也没什么别的特征了。
秦小乐就这么敞着门,在门外干等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人来。
在时间的发酵下,他三分的醉意熏染成了五分,最开始那点儿担忧惧怕,也在无聊又不见底的等待中淡去了不少,左右旁顾了一下,干脆走进书房里面。
窗旁有盆落地的绿色盆景,旁边放着一个枣红色的单人皮沙发,正好适合秦小乐此刻的状态。
他窝进去蜷成一个舒适的姿势,又等了约莫着两三刻钟,这回眼皮彻底不停使唤了,一阵一阵控制不住的打瞌睡。
但这毕竟不是个能让人安心入睡的地方,他再一次惊醒,有点后悔刚才在楼下酒入喉太猛的莽撞,如今酒劲儿真正上来了才追悔莫及。
他强迫自己在屋子里寻找一些能刺激自己精神的关注点,眼珠子叽里咕噜的乱转。
嗯......书柜里的书应该是装装样子的,好些都是整套封裹在一起,连外壳都没拆开过的......书桌的材料可真是好木料,和干爹的烟袋杆颜色差不多,干爹白稀罕得够呛,可人家能拿来整面做桌面......墙上的画也不一样,不是墨字山水,而是......
他注意力真的被墙上的画吸引了过去,觑着眼睛仔细去看,就见那两尺见方的木质画框里,用油彩几近逼真的画着一条首尾相连的蟒蛇。
乌黑发亮的蟒蛇甲片层层叠叠,看得人头皮发麻,蛇头上偏偏却生着一对莹莹如红豆似的眼睛,栩栩如生的使人观之如堕无垠深潭......
秦小乐挪不开眼睛,宛如被摄了神魂,就这么一直和那蟒蛇对望着。
渐渐,那画框居然有了某种纵深的效果,内里滚滚旋动着灼灼气团,将蛇身也衬托出了更迭不断的动态来。
蟒蛇的眼睛熠熠闪亮,像一簇暗夜中的火把,引着人向它靠近。
秦小乐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踉踉跄跄的走向对面的墙壁,一手扶墙,一手向画里去捞那眼睛。
指尖丝毫未见壁障,径直穿过了本该是画纸的地方,伸进了画框深处。
他睁大了双眼,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醉酒了,还是已然陷身入了梦境中,周遭一切都在他指尖伸入画框以后,瞬间变得惶惑虚无起来。
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扶着墙壁的手,居然也渐渐陷入了墙壁里面。
这是梦!一定是梦!
他惊吓不浅,快速收回手,向后倒退着......再回神去看,却哪里还有什么蟒蛇画像,那中规中矩的画框里,只有一片山峦起伏的皑皑雪景。
秦小乐抑制不住的粗喘起来,直觉脊背一阵电流窜过,猛的下意识回身向门口望去......
原本洞开的大门却不知何时被虚掩上了,只留下了一条手指宽的缝隙。
在他回望的同时,门缝处一个黑影快速的闪避开。
“谁!”秦小乐本能的高喝一声,快步冲上去拉开了房门,只是左右旁顾,狭长的走廊里空空如也,不见任何人影。
这诡异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驻留下去了。
依照那个什么狗屁兵丁的指示,他已经足够虔诚恭顺了吧,既然约了自己,就该早早现身,既然是对方先爽约,他也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心里头一阵冷一阵热交替着惊出了一身细汗,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扶着把手往楼下走,时不时还回头往走廊里踅摸一眼,但再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身影,愈发衬得刚刚的一切只是一场惊醒失神的梦境。
从二楼往下,器乐之声渐起,秦小乐忽然有种从地府回到人间的恍然隔世之感。
他快速走到门外,想和那个带自己来的兵丁说一声,可四下里找了半天,也没见到那个扁平的面孔。
所以......稀里糊涂的,这就算没事儿了?
好像对方也只是临时兴起叫自己上去,后来又忽然不再感兴趣了的不想见一样。
室外的风清徐的打在脸上,他面颊上的潮红退了大半,人也清醒了很多,试着往左右各走了几步,都没看见再有人上前来阻拦自己,勉强放下了心,估摸着唐迆那边差不多结束了,要是再见不到自己必然着急,赶忙按着原路,往后台那边去。
室外的草木上,都拉了成片的小彩灯,用电线串联着,细碎的如天上的繁星。
这东西秦小乐从来没见过,饶是心里有事,也不得不赞叹了几句,觉得这地上的繁星一点不比天上的繁星逊色,璀璨绚烂的晃人眼,虽是天地之隔,也分不清楚到底谁是谁映衬出来的幻影了。
夜色正到了浓厚的时候。
空气里都是淡淡驱赶蝇虫的熏香,闻着闻着,多少有些上头。
越往戏台方向走,人群越密集。
秦小乐不得不侧身从摩肩接踵的缝隙里穿行,刚一偏身,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住了小臂。
“又他妈谁啊?没完了?”秦小乐的脸垮下来,跟着转回头,想着这回那兵丁就算说破大天去,自己也绝不再这么不明不白的跟着去见什么故友了!
“你......”
斑斓不灭的灯影里,曳荡着传来戏台子上伶人空远袅娜的唱词:“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那笑脸似穿透曦光夜幕的一眼万年,仿佛万千人海里匆匆的一瞥,便再也看不见其他人的容颜了。
秦小乐终于隐约觉得自己大概身在梦中了,不然怎么会突然将脑海里的人,活生生的投射在了眼前。
“你......”他大脑停转,机灵劲儿都喂了狗,只剩下了语塞。
颜清欢眉眼暖融,一如既往的淡笑着,但明显的也有几分惊喜,“你一到院子里,我远远的就瞧着是你,一路追过来的,可你走的也太快了吧!”
“嗨!”秦小乐扭捏的挠了挠头,“我是真没想到你也会来这里......你、回来了......”
“是,刚到延平,被舅舅支到这里来点卯,你瞧,衣裳都没来得及换。”颜清欢敛头向自己身上示意。
秦小乐细心去看,确实能感觉得到对方周身弥漫而出的仆仆风尘,只是瑕不掩瑜,无论多奔忙疲累的状态下,对方都永远保持着那份不变的清爽体面。
他一时有些自惭形秽起来,暗自嗅了嗅自己身上的酒气,倒也不至于多浓烈,只是被这周遭的熏香一搅和,鼻子一痒痒,一个没控制住,对着颜清欢就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两人都愣了一下。
又对着尴尬的眨了眨眼睛......
下一秒,颜清欢的胸膛浅浅的震荡起来,虚握了拳头抵在唇角,笑得几分缱绻几分含蓄。
那横亘在两人之间菲薄的陌生感,没想到居然顷刻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喷嚏给彻底冲散了。
秦小乐终于放开了手脚,说话也自如了起来,关心的看着对方,“你也辛苦了这么长时间了,这里打过照面也就可以了,何必一直在这儿熬着?我都看过了,屋里外头,全是人!少你一个谁也看不出来!看你......轻减了不少,早些回去休息吧,我看你身体底子也不错,好好地睡两个觉,啃上一顿肘子,估计也就全补回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一直琢磨着明天晚上唐迆设的席面,是不是要开口邀请颜清欢来参加,可对方这么辛苦的样子,他得多宽的心多大的脸,才好意思开这个口啊?算了,反正也是个假生辰,对方要是愿意,再过个半月一月的,他再重新过一次也就是了。
这么想着,心也就安下来了。
“要不然......”颜清欢抿着嘴,倏尔笑着说,“你跟我一起溜吧,我好长时间没有放松放松了,咱们离开这儿,找地方喝酒去?”
他说话时的神情里,带了几分难得的孩子气。
秦小乐从来没见过颜少爷如此率真的另一面,当下就嘴比脑子快的,说了句“好”。
“那走吧!”颜清欢情绪极好,转身欲走。
秦小乐赶忙拉住他的胳膊,“等等,那个,我是和班子一起来的,他们肯定是要等着我回去,才会一起走的,我得先知会他们一声......”正说着,就看见了正在人群里寻觅的雪丁儿,赶忙追过去。
“哎呀我的乐哥,你这是逛到哪里去了啊?让我们好等!班主儿都急死了!”雪丁儿松出口气,可语气里都是埋怨。
“到啥时候你也不能少说两句,嘴皮子不累吗?”秦小乐打断她后面呼之欲出的长篇大论,潦草的说,“我有事先走了,你们不用管我了,趁着现在没散场,赶快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安分点儿,别整出啥动静儿!”
雪丁儿还没来得及说话,却看秦小乐已经走远了,急的得跳着脚,压着嗓子喊:“班主儿说了他不等到你就不走,诶!乐哥,乐哥!”可哪里还有人影了,她嘀咕一句“我也不管了”,也撅着嘴走了。
她说了什么,秦小乐一句没听到。
他只知道自个儿沉郁了一晚上的心情,到了这会儿才彻底敞亮了起来。
他紧紧跟在颜清欢身后,逆着人流,很快从谭宅的角门潜了出去。
因为谭副官家的宴请,当夜街面上的宵禁倒是也松散了一些。
两人拖着颀长的身影,从宅门里出来,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晃,不时偏过头向对方看上一眼,随即会心一笑,即便什么都不说,也从心底里感到丝丝缕缕浸润上来的盘绕不尽的愉悦。
“你有个具体的想头没有?”秦小乐问,“虽然就这么走走也挺好,但我怕你累着。”
“说了要喝酒,可我又不想去酒馆之类的密闭地方,空气也憋闷。”颜清欢自己想了想,半天也没想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那......”秦小乐欲言又止了一下,又快速的摇摇头,“没什么。”
“说啊!说来听听!”颜清欢一副怂恿的促狭样子,用食指,在他肩膀上戳了一下。
“别闹,”秦小乐憋不住笑,睨了旁边一眼,“那我说出来,你别不高兴啊,行不行的,就是个提议。”
“嗯,你说。”颜清欢点头。
秦小乐不大好意思,话都不往瓷实了说,“我有个关系不错的姐姐,叫如意,是个好人,就是出身......你要是不介意,她那处房子在屋顶修了个平台,能喝酒看月亮,我寻思着,那地方倒不至于会辜负这夜风来着。”
他小心翼翼的窥视着对方的神色,确定没在颜清欢脸上看到任何嫌弃的表情。
“我舅舅早年出身也不好,”颜清欢语调不变,仿佛在说一件并不多在意的事情,“要饭了好几年,还要拉扯我母亲,日子苦的不得了,后来身子骨长成了,才在一个货栈里做力巴,一步一步,做到掌柜,又娶了掌柜唯一的女儿,这才翻了身,跃升了阶层,所以我们家也不是打从根儿上起,就安逸富贵的。”
秦小乐知道好些人,一朝暴富鹊起,都最不爱别人翻腾自家的那些落魄往事的,颜清欢却愿意和自己分享这个,大概是刚刚没留意时提起出身这个话题,怕自己不自在多心吧。
他心里领了这份体谅,也温柔了眉眼,“其实没认识你之前,我从来没觉得人是分什么三六九等的,我眼里,人就是人,只要是条性命,那就是一样的,可笑吧?可我真是这么想的,我老姨儿也是这么教我的,早年那些撩拨她的男人里,也有富的流油,想讨她当二房的,可她眼皮都不抬一下,这么些年里,从来没艳羡过哪家有钱有势。再者我干爹,也是一样,以他的能耐,就是现在想找个年轻的良家小姑娘,也没什么不行,可他根本不管那些,不管别人说什么,怎么编排,除了老姨儿,就没看过旁的女人一眼!我虽然没和他说过,可心里是真的佩服他的......或者你说他做的就是强势的生意,赌坊,红楼,戏园子,都是算计人压迫人的营生,可我不这么看,至少我知道的,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靠着自己的势力欺压过任何一个人,也没强迫过谁,就连糖糖,嗨,别瞧他眼下突然开窍了似的,那你是不知道他之前闹腾的多邪乎!可就算之前那样,干爹也没说过什么。至于别的......赌坊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也是那些赌徒愿意赌,干爹才去收钱的,我觉得这倒无可厚非吧,毕竟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但干爹从来没有真的逼死过一个人,到最后实在收不上来,还不都是找个由头大多放了水也就混过去了......”
他徐徐说着,颜清欢淡淡听着,都是最舒适的姿态。
秦小乐目光沉了沉,浸润了些走心的厚度,“直到......我才突然发现,原来人和人是不一样,”他顿了顿,停下脚步,看向颜清欢,“不以外物来量定,跟身份地位名望也无关......原来有些人,就是你周遭一个过客,挥挥手就过去了,而有些人,却让你愿意为他赴汤蹈火,哪怕亲手剖出一颗心来,也没有怨言的......”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却忽然笑了,“瞧我,喝多了,絮絮叨叨的,快跟雪丁儿一样了。”
颜清欢笑了笑,没说什么,指着远处一个带平台的院子问:“这是你说的地方吗?”
“是了,就是这里。”秦小乐脸有点儿麻红,估摸着是洋酒劲头太烈,到了这个时候,还没彻底的发散干净。
他轻车熟路的带着颜清欢穿过院子,从房根儿后头的台阶处,朝着上面一指,“你先上去,我去厨房拿酒杯,如意这儿藏着好酒,平时不舍得喝,今天便宜咱们了!”
颜清欢顺意的拾级而上。
秦小乐暗暗呼出一口气,小跑着去了厨房,翻箱倒柜找出一瓶红绸子封口的桃花白,又夹着两个白瓷的小酒杯,怕颜清欢等急了,片刻不敢停留的爬上了屋顶。
鳞次栉比的房舍都在脚下,和街道混在一起,像一座逶迤繁杂的迷宫。
月亮半遮半掩在云里,俏皮的紧。
清风徐徐,春色无边。
秦小乐挨着颜清欢坐下,给两人的酒杯里倒满了酒浆,醇厚清凛的味道悠然散发出来。
“别动!”颜清欢突然正色的说了一句。
秦小乐一愣,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差错,却顺从的木讷僵直在了当下。
颜清欢垂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等了良久,忽而抬头绽放出一个笑容,眼中星光闪动,望着秦小乐,举起手中的酒杯,一字一句的说:“过了十二点了,小乐,生辰快乐!”
星汉浩渺的远方,谭宅方向,骤然升腾起一簇簇华艳如盖的巨大烟花,斑斓万象,点燃了半片夜空,映得人心口发烫。
“你......”秦小乐眼波流转,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颜清欢解下自己腕表,仔细给秦小乐戴上,温和的轻声说:“你说外物不重要,我想着也对,君子之交淡如水,即便只喝一杯水酒,也能聊表我的心意了,不过......我刚刚突然想到,不若,我把我的时间送给你,应该不至于太过流俗吧。”
应许之地(三十五)
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逢知己千杯少。
秦小乐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恣意欢畅的生辰。
他和颜清欢几乎喝空了如意半壁的藏酒,瓷杯半刻不空置,就着月亮影儿,山南海北的胡扯。
颜清欢告诉他,世界不止六盘桥,不止南城,更不止延平,往外头是广袤无际的大陆,大陆尽头是辽阔无垠的海域,海上有珠链似的小岛,岛外又是成片的大陆。
这世界周而复始,只要有足够的耐心烦儿,驾着一只小船,从一个点上,一路向前,总有一日会回到.asxs.。
就如人的一生,从啼哭中赤条条的来,到终局了无牵挂的去,半点旁的也带不走。
秦小乐如痴如醉的听着,有些能听得懂,有些只是纯粹敷衍的应和着,可听不懂他也愿意听着,长长远远的听下去,也是愿意的。
后来他壮起了胆子,眉飞色舞的也说起那些颜清欢不擅长不了解的事,譬如拍花子大多使用什么招数去虏那些良人家的幼子幼女,譬如那些小赌坊里,都是怎么在骰子里灌铅,再在牌桌下头镶嵌磁石的,一直到哪家的胡椒细面是真真正正吊了骨汤煮的,哪家酥饼店的伙计偷懒,被他亲眼瞧见,是在后厨脱掉了鞋袜,光着脚丫子直接踩在木盆里和面的......
颜清欢或惊奇,或诧异,或莞尔,或蹙眉,倒也是第一次发现这微末世俗间,也大有练达的文章可做。
两人都敞开了自己的门,又窥见了对方的一扇窗,推杯换盏间,不知不觉才发现,朝露微凉,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青白。
内心再依依不舍,也还是顾念着对方是舟车劳顿刚刚回来。
“生辰不是光长岁数,今年的生辰真是长了不少见识,都是托你的福。”秦小乐手指暗暗在手腕上的表盘上摸了摸,“你喝了酒,又熬了这一整夜,你再说不累,我也知道一定是强撑着的,快回去吧,好好睡一觉,告诉服侍的人,谁也别打扰你,等睡醒了,让厨房里给你做点儿酸鱼汤,醒酒还开胃。”
颜清欢笑着点点头,“咱们来日方长,你生辰我算是占了个先机,我猜你家里人一定还会和你庆祝的,我就不打扰了,咱们改日再好好聚一聚。”
“那还不容易,等我得闲儿了,带你把南城地道的馆子,都逛一逛试一试。”
两个人嘴里说着告别,却都不转身,只是倒退着往后面慢慢的挪,约莫也间隔了十几步的距离,颜清欢忍不住淡笑着摇了下头,摆摆手示意秦小乐先走,可却只得到对方照镜子似的,也效仿着做了个一样的动作。
他知道这情形眼看着要上演起十八相送了,只得再次摆了摆手,以身作则的不再流连,转身招了辆黄包车。
秦小乐一直等到那黄包车的影子消失在街尾,嘴角不可抑制的又扬了起来。
虽然一夜未睡,但就是脑中清凉,脚下轻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只想找地方再打一套拳,或是再甩一套石锁,才能宣泄。
他把口袋里的一把零钱,随手扔给了刚出摊儿的一个豆腐脑儿小贩,几口喝下去,只觉得鲜美异常,一定要拉着那小贩问他,是不是早前给大户人家里帮过厨的。
小贩让他一路彩虹屁吹捧的找不见东南西北,愣是又白送了他一个土豆丝煎饼。
秦小乐吃饱喝足,又给老姨儿捎带了两个三鲜大包子,拿张油纸托着,嘴里南腔北调的哼唱着不知哪里听来的小调儿,颠着脚往家走。
还没到巷子口,就看见一个坐立不安的影子,缩着手,不住的左顾右盼。
那姿态,佝偻的像个便秘的猴子。
要搁往常,秦小乐离着八丈远,早就开嘴挤兑了。
可眼下他心情实在好得出奇,只是揶揄的唤了一声,“小铜钱儿,大早起的,吃着虫儿了吗?”
可小铜钱竟像是被这声音给吓着了似的,猛的一转头,居然盯着秦小乐的脸,愣愣的咧了下嘴角,鼻涕眼泪不分先后的涌出来,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秦小乐从他的哭声里,没有听出任何玩笑和委屈,只有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无措。
他收敛起表情,皱着眉走上前,一把攥住小铜钱的胳膊,扯着他往日光底下走了两步,不住的将他前后打量了一遍,倒是没见到什么尘土或伤痕,不禁狐疑道:“别嚎丧了,有事儿说事儿,怎么了?”
小铜钱是真的六神无主的厉害,看见秦小乐,就像飘零的夜游船终于找到了倚靠的码头,情绪喷涌的太急太快,竟是哽咽了好一会儿,才抽抽嗒嗒的说着,“糖糖、糖糖不、不行了!”
“什么?你说糖糖怎么了,什么不行了?”秦小乐心头一跳,又把小铜钱扯了一把,厉声斥道,“说明白话再嚎!”
小铜钱拿袖子稀里呼噜的摸了一把鼻涕,这才勉强的陈述起了昨晚的事情。
原来就在秦小乐离开谭宅后,红豆班也收拾利落了准备离开。
原本唐迆也是跟着大家伙儿一起出来的,可走到半路上,他却突然招呼了班子里的人,说是和秦小乐在什么地方约好了的,让其余人不必等自己,只管赶车先回去。
既然是和秦小乐约好的,谁还能说什么呢?
只是小铜钱自己有过上次生死攸关的际遇,虽然表面装的没事人一样,可私下里,却比往日更警醒了几分,听说了唐迆去完谭宅后,没有跟车回来,心里就一直不踏实,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直等到四更将尽,快到五更的时候,还没听见他屋里有动静,实在躺不住了,披了衣服,寻思溜达到园子外头的街口张望张望。
他推开院门,刚一迈脚,叫什么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个狗啃屎。
一低头,才发现门外栽倒着一个人,满身的泥水血污,竟是给糟蹋的不成了样子。
他鬼使神差的蹲下身,扒着那人的肩头一翻,又烫手似的缩回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倒了两口气,才尖声高喊着,“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唐班主儿出事了!”
院子里霎时乱了起来。
如今唐迆正当红火,可是整个班子的主心骨和摇钱树,他若是出了什么事,那还有这班子什么往后的想头了?
大家伙儿谁也不敢耽搁推诿,赶忙卸了块门板,抬着有出气没进气的唐迆,就往最近的医堂奔。
老大夫颤巍巍的系着衣裳扣子,举着油灯过来眯眼瞧了瞧,又搭了下脉搏,翻了下眼皮,便摇头摆手,让伙计将他们推出了门。
如此将周遭的三五家医堂都转了一遍,却愣是没一家肯收下医治的。
众人无法,只得又将人原路抬回了班子里,送回他自己屋子里躺着,谁也不敢再上前了。
小铜钱边竭力跟在秦小乐后面跑着,边哭的稀里哗啦的说:“那些大夫,都说治不了,我明白,就是、就是怕治到一半,坏在他们那里,要坏名声担责任的,所以谁也不收治......我们都没有主意了,大晚上的,六盘桥往外的大夫,没有路条儿,谁也不敢出去请啊,偏偏昨儿夜里也巧了,说是三爷肩膀疼的毛病又犯了,带着老姨儿往城郊泡温泉子去了,你、你也不在,嗨,我们实在是没有主意了!“
“你老实和我说,怎么就没得治了?到底严不严重?糖糖还能说话吗?你瞧着伤在了哪里?”秦小乐看不得他那副哭哭啼啼的样子,越看着他哭的认真,越觉得唐迆的伤,像是真的严重到无医可治的地步了似的。
不亲眼看到唐迆,无论别人形容的多邪乎,他一个字都不要入耳!
他豹子似的冲进唐迆的小院儿,看到那些熟悉的脸庞上,尽皆挂着凄惶,再是不愿,心里也兀自凉了大半。
唐迆的屋子门前,团团层层的站满了人,可却没人敢走进里头去。
秦小乐慢下了脚步,粗喘着扶着门框,迈进了屋里,看着唐迆合衣躺在炕上,没有擦洗,也没有换衣裳......是了,就算他看着这炕上凌乱枯槁的人,都不敢轻易的碰上一碰,仿佛只要一根指头的力度,对方就会碎了......
“糖糖......”秦小乐使尽全力想让自己显得云淡风轻一些,可依然控制不了尾调的颤抖,他亲昵的唤着他的名字,一如幼时,一如日日夜夜岁岁年年,他们彼此关心扶持的那些日子。
唐迆清朗明艳的脸孔,是秦小乐在整个延平城里,看到过最精致的眉眼。
可此刻,他只看到了晦暗和行将就木的暮气。
那气息不可听,不可视,可当它真正降临的时候,仿佛周遭所有的生命都会有莫名的有所感知。
也许是一直含着一口气,在等着的那个人终于来了。
唐迆缓缓的睁开了眼睛,在满面泥污中绽放出一个暖融融的笑,应了一声,“小乐哥。”
秦小乐的眼睛一下酸胀得厉害,蹬掉鞋上了炕,半盘了腿,轻缓的将唐迆的上半身抱紧进怀里,朝着门口一抬手,“拿布巾子来。”
布巾子一直都备着,雪丁儿赶忙红着眼圈儿给递上来,又快速退到了门外。
秦小乐一下下的给唐迆擦着脸,笑着说:“这小脸儿,怎么脏的跟花猫儿似的,小时候你最爱干净,我都成了泥猴儿了,你也还是清爽的,来,咱们好好擦一擦,然后去医院。”
唐迆虚弱无力的弯着嘴角,像和对方闲聊似的说:“哪还有医院啊,费那个劲儿干嘛,怪折腾人的,人家大夫都不收治,我知道的......”
“那是他们医术不精,看走了眼!他们想看,咱们还不稀罕呢!”他暗自耸着肩头抹了一下眼睛,“咱们去那个教会医院,西洋的医院,你上次不是去过的吗?那里头厉害着呢,什么病什么伤都能治好的,我带你去那儿!”
唐迆想抬手,将将挣扎着抬起一点儿,又无力的垂了下来,“我不喜欢那里的味道,满走廊的味道,冲鼻子,我就喜欢自己家,自己的地方,待着安心......舒坦......”
秦小乐眼泪珠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滴接着一滴的往下落,终于有一滴失了分寸,打在了唐迆的额头上,顺着额角,流入了他的发间。
他望着唐迆逐渐在擦拭后露出的苍白脸孔,嘴角、颧骨边,都淤青的厉害,顺着耳朵根子往脖颈儿里面蔓延的,还有一道刺目的血痕。
秦小乐颤抖着手,去揭他的衣领,却被唐迆覆手止住,轻轻的摇了摇头,“别看了,入了眼忘不掉,怪糟心的......”
秦小乐脸色都青白了,一双眼睛却布满血丝,咬碎了牙,再也忍不住的颤声问:“到底是谁?你告诉哥,到底是谁干的,谁他妈干的!”
唐迆没吱声。
秦小乐狠戾的抬头扫向门外,高声喊道:“你们说,有谁知道什么?现在说,我不计较,要是......我绝不放过他!”
雪丁儿拿着帕子,无助的哽咽啼哭着,不住的摇头。
余下的人,也都一副不知情的样子。
“小乐哥,”唐迆轻声说,“你看......”
秦小乐的肺腑间,都被滚油煎熬烹煮着,可这种时候,又实在不舍得对唐迆发火,再不愿意,也只得稍微俯下身去,顺着他勉强抬起的手指看过去,可入目只有紧密的窗户,什么都看不见。
他默默没有接言。
唐迆的目光涣散成一片柔光水色,有些憧憬的喃喃道:“都开了啊......”
“是,花都开了,你院外头就是棵丁香树,开得可好了,我还说过,要和你一起去找五瓣儿丁香,让你这一辈子都平安顺遂......”秦小乐满脸泪痕,不知道为什么要顺着唐迆说这样的胡话,剧烈的情绪激荡,让他整个身体都不住的颤抖起来。
“不好,花开了不好,”唐迆专注的望着窗棂子,微微侧头,“花开了,紧接着就要败了......就做个含着苞蕾的花骨朵儿多好,永远不费心思想荼靡之后的事情,永远无忧无虑,永远......下辈子,我也想做个不一样的人,我也想无忧无虑的活一场,我也想堂堂正正的,有个自己的名字,自己的姓氏......”
“不要下辈子,这辈子就行,这辈子还没过够呢,你忘了,咱俩还打赌......输的人,要......”秦小乐哭的不能自已,早已经悲戚的语不成调,那种肝肠寸断的痛楚,快要将他撕裂开来。
唐迆喘了两口气,眼神忽然一变,多了一丝清明的精光,竟然攥着秦小乐的手,勉强挺起了些身子,指着窗前的皮影幕布,惊声说:“怎么总说些没用的,今天是你的生辰啊,小乐哥,我还要给你唱《大西厢》呢。”
秦小乐额头抵在唐迆的肩膀上,只剩背脊还在抽搐抖动。
唐迆抬手掐了个范式,微微清了清嗓子......
“一轮明月照西厢,
二八佳人巧梳妆,
三请张生来赴宴,
四顾无人跳粉墙,
五更夫人知道信,
六花板拷打莺莺问红娘,
七夕胆大佳期会,
八宝亭前降夜香,
九有恩爱难割舍......难......割舍......”
他紧攥着秦小乐的手,轻轻合上了眼睛。
悄无声息的,院子里的一朵花,随风凋零陨落,化入了尘土中。
应许之地(三十六)
人若突然遭遇了天灾巨变,第一反应,大概都是懵的,脑中一片空白,茫茫然不知所以。
之后要用多长时间来复苏感知,重建反应,就因人而异了。
秦小乐眼神定格在了半空中虚无的某一处,面无表情,与怀中安稳静谧的唐迆,仿佛融成了连接为一处的雕像。
小铜钱舍了人群,一个人炸着手走到井沿边上,一屁股坐下去,把脸深深的埋进了两腿之间,哭得像夜风山口的纸灯笼。
与秦小乐的反应相反的,门外的哭声却几乎是刹那间便响了起来,有了一个,便有了接龙下去的,其后引发了连锁反应,真情假意下,无论是真心为唐迆的猝然离世而伤怀,还是为自身前途的晦涩不明而唏嘘,总之浓郁的愁云惨淡之下,只把院落上空,都拢起了一层阴郁的乌云。
人群里头稍微有年纪长些的一个汉子,多少有些红白事的经验,便稍微向门口的方向挪了一步,高声说:“秦小爷,唐班主儿如今既然已经去了,就不好再耽搁下去了,你看是不是先找人去棺材铺子里头看看,如今可心意的好板儿不好找,临时找,只怕要委屈了唐班主儿,再者,赊多少白幡灵烛,灵堂设在哪里,麻布扯上几尺,繁细琐碎,里头也不少的事儿呢,而且,说句不中听的,现在要是不赶紧着给唐班主儿换上装裹衣裳,一会儿身体硬了,就不好弄了......”
他拉拉杂杂的说了不老少,也是秉承着好心,可说着说着,眼皮一跳,抬头正对上秦小乐冷冷望过来的要吃人的眼睛,吓得向后头退了一步,咬着舌头不敢再说了。
雪丁儿接过了他的话头儿,因为一直近身伺候了唐迆几年,即便以前也没少抱怨,可毕竟也是打从年少一路过来的情分,心里是真心为唐迆难过的,“乐哥,你别这么着,你这么着,我们更没有主心骨儿了,如今多少事情都等着你拿主意呢,伤心难过都放到一边,别让我们班主儿走得太不安心......”
“啪”的一声,秦小乐抄起炕桌上一个水杯,狠狠的朝着门外扔出去,杯子落地成泥,散碎成了无数碎裂的残片,一如他此刻的内心。
“小铜钱儿!”他此刻谁也不信,只是粗嘎高亢的喊着自己另一个“弟弟”的名字。
“诶!”小铜钱歪斜的爬起来,哭得眼皮肿成了粉皮,应声返了回来,撇着嘴,委屈的像个无措的孩子,“哥......”
“你去总务厅,找刘姣音,让他来给......给糖糖看看病......”秦小乐声音高亢,身子却一点儿不敢动,生怕扰了怀里熟睡的人......
雪丁儿急得跺脚,“乐哥,乐哥你这是干什么呀!”她说着就要往屋子里走。
秦小乐随手摸到一个炕扫帚,又狠狠的砸了过去,厉声说:“都在原地待着,谁他妈的也不许再废话,谁也不许走!”
小铜钱咧着嘴叉子,边哭边往外跑去。
秦小乐就这么一动不动的,抱着唐迆的尸首,定定的望着窗前的皮影幕布框子,脑袋里头拉洋片似的,把两人从几岁起一直长到这么大的情形,一遍遍的过着,越凝神细想,越发现自己从未在意过的那些细节,珍贵的如同熠熠的宝石珠串,竟是那么令人难以割舍忘却。
可......再不可得了。
不过一夜而已。
他僵硬如铁石般的表壳里头,早已经鲜血淋漓,疮痍满目。
他猛然想起那年的庙会,他偷了人家的糖葫芦还是烧饼的,竟然把年幼的唐迆留下来抵债......每口呼吸都是扎在心肺上的钢针......就在年前,他们因为黄寡妇的事情去见虎春道士,回来的路上,唐迆还笑语嫣嫣的对他说,别再丢下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他不来,自己就不走......
可他呢?他倒是独自高乐去了!
他还有心吗?!
他还算是个当哥哥的吗?!
不能再想了,每个念想都是种被钝刀割肉般的凌迟。
外头传来一阵小范围的喧哗,门口的人陪着站了这许久,突然看见小铜钱领着一个衣冠楚楚的人进来,连忙向左右避了避,让出了一条可堪通行的路来。
刘姣音原本是面无表情的走进门,站在炕前,朝着秦小乐望过去,不禁轻微的叹了口气,示意小铜钱上前去,把秦小乐拉下来,“都出去,到门外去等着。”
要是换个人说这话,估计已经被失控之下的秦小乐给撅吧了,可刘姣音毕竟是他亲自使人请回来的......他再悲切伤感,也还残存着一分理智,眼下有比安葬唐迆更重要的事!
屋门从里面被关上了。
秦小乐贴着门板垂头站着,掌心已经被指甲抠出了十个血印子。
过了片刻,刘姣音开门走出来,对着迎上来的秦小乐欲言又止了一下,斟酌了几番用词,才面色沉郁的小声说:“是内里被糟蹋坏了......”他抿着嘴,抬手在呆若木鸡的秦小乐肩膀上重重的拍了下,又叹了口气,才穿过人群,离开了。
短短的几个字,让秦小乐一阵阵的眼前发晕。
是了,对于一个视自尊心比性命还重要的人来说,即便断了手脚,只怕也还能留存一丝挣扎求生的意志,唯有以这样的方式践踏,才能让他彻底熄灭了生存的**,一心求死。
秦小乐眼皮再次酸胀......
他最后深深的瞥了一眼炕上的唐迆,看到刘姣音刚刚已经借着检查之便,为他换过了干净体面的衣裳,心中少许宽慰,再无牵挂的把心一横,一把扯过身旁的雪丁儿,厉声道:“把昨天晚上,唐迆半途下车的情形,仔仔细细的告诉我!好好的,他为什么会自己一个人下车!”
雪丁儿被扯的一个踉跄,领子都被拽的斜偏了,惊慌的摇头,“我在前头走着,没坐车,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她看着秦小乐喷火的眼神儿,又忙解释道,“你还记得吗?昨儿在谭宅,我不是还看见你了嘛,我把你的话原样传给了唐班主儿,所以我们才一起赶车回来的,谁知道半路上,他突然就变卦了!”
秦小乐撒开手,眼神在人群里一阵狂轰滥炸,逐一停留在昨天跟着班子一起去过谭宅的几个人脸上。
那五六个人都慌的厉害,生怕自己无缘无故的背了这口锅,成了这位小爷盛怒之下的靶子,不用秦小乐问,就纷纷飞快的回忆起自己昨天跟车回来时的位置,忙着剖白自己的不知情。
只有一个白丑皱着眉毛,仔细想了半天,才在最后不大确定的开口道:“我当时挨着班主儿坐着的,我好像看到一个什么东西突然打到了班主儿的怀里,是弹弓吧?我不能确定,因为班主儿捡在手里,但却是背着身儿看的,没让我瞧见,然后紧接着,就喊了停车,说和你约好了,让我们先自己回来园子。”
这话一出,众人的眼神,都下意识的落在了小铜钱身上,毕竟即便此时此刻,他的后腰处,也还是别着一把弹弓的。
小铜钱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半张着嘴,连一句辩白也说不出口。
大家看完了小铜钱,都知道他们三个人的情谊不一般,一时内心万般想头,却罕见的一片鸦雀无声。
秦小乐眼睛眯了眯,将大家的表情都收在了眼里,最后也落在了小铜钱身上。
别人说什么,小铜钱都还扛得住,但连秦小乐也这么瞧着他,让他真的急起来,“小乐哥......”
“关上院门!”
“什、什么?”小铜钱吓得直磕巴。
秦小乐喝道:“我让你关上大门,谁也不许出去!”
小铜钱赶忙跟头把式的去插上了门栓。
这回紧张的,从小铜钱,换成了其他一众人。
谁也不知道这个祖宗又是要做什么筏子。
秦小乐微微闭了下眼睛,稳了稳心声,才冷声说:“我现在眼珠子发花,没耐心一个一个的给你们点名儿,你们现在就自己来,前后左右都看清楚了,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最少说出三个能证明你这段时间在干什么的人名来,一个个挨着说!”
原来是找不在场证明啊。
大家伙儿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家少东家早前可也是跟着警署破过些大案子的。
“他看见我了,还有他,他!”大家都快速的行动起来,话不赶趟儿的,还会直接加上动作,拿手去指点。
这么着依次说过去,倒是速度快得很。
秦小乐冷眼听着,见大家都轮了一遍,顿了顿,忽然神色一变,眯眼问道:“怎么谁都没有提到过黄皮?”
雪丁儿眼睛大睁,忽然说:“我怎么昨天在谭家宅子里头,好像扫着一眼黄皮似的,我当时还想着喊他一起找你来着......可是这会儿才想到,不对啊,昨儿去谭家,班主儿根本没点他的名字,没带他去啊!”
白丑也跟着点头,“是没有他,一开始候场吃饭的时候,大家伙儿都在啊,肯定没有他!”
小铜钱多少听出了些门道,撒丫子就往黄皮住的屋子里冲去,看着一条大通铺上,只有他的铺盖卷儿趴散在那里,还没有叠,约莫着是昨晚还在,今早折腾出了这事情,才慌忙落跑的。
“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了,”小铜钱喊道,“小乐哥,刚刚谁也没留意那小子,这会儿上哪儿逮他去?咱们还是赶快找了三爷,让催账先生帮着查找查找吧!”
“用不上,都起开!”秦小乐一把推开小铜钱,只头也不回的吩咐道,“都给我守着糖糖,一根汗毛都不许给我少喽!”
他一路头也不回的奔回家,一脚踹开屋门,在屋里翻腾的找了一阵,又旋身冲进老姨儿房间,在那做鞋底子的簸箩里,找到一把黑铁的大剪刀,扯过一张白纸板,心里想着之前黄寡妇给他的纸人样子,“咔嚓咔嚓”的剪了一个粗粝的纸人形状,用刀尖在脸上戳出两个窟窿,算作眼睛。
他心里焦急,也顾不及再去修剪,直接囫囵着贴在心口处,也不说话,只觉得脑中心中,源源不竭的翻滚着灼人的戾气。
就和纸人这么“心贴心”的静默了半刻钟,他再也等不及了,一抬手,将纸人扬在了起来。
纸人荡曳着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地却没有生成人形,反而缓缓化散进了空气中。
秦小乐一窒......
又见化散无形的纸人,渐渐结成了一团手掌大小的黑气,原地冲撞了几下,便猝然破门而出,向外面冲去。
秦小乐不敢迟疑,抬脚追出去。
黑气越飞越快,引着秦小乐一路向南城门跑去,在城墙外围守卫亭子边上的空马棚里,黑气猛的一冲,又猝然消弭不见了。
秦小乐停下脚步,弯腰喘息了一阵,缓步往前小心走去,顺手从墙壁上抽下根马鞭,紧攥在手里......
鞋底踩在地面的干草上,再是谨慎,也难免有窸窣的些微声响。
马棚里靠坐的一个人,一个高儿窜起来,就往对面跑去。
秦小乐蓄力暴起,挽着棚栏一个纵跃,半空中借力飞踢,直接将那人踢倒在地,伏趴着滑出去好几米。
马鞭随即应声而下,劈头盖脸的落下去,顷刻间,那人只穿着薄衫的背脊,便皮开肉绽了。
“别打了!别打了!”黄皮痛的身体扭曲,躲又躲不开,闪也闪不脱,只能哭喊的不住求告着。
秦小乐一通马鞭,将内里的燥火发泄出了一两分,眼看着黄皮的喊声减弱,才咬着牙停住了手,上前一步,一脚将黄皮踹翻了过来。
黄皮蜷成一只大虾,嘴唇都咬破了,到底是年纪小,眼中的恐惧是实打实的,藏都藏不住。
“说!”秦小乐面目狰狞的又踹了他一脚。
黄皮痛的不住抽泣,胳膊肘挡在眼睛前擦了一下,“我真的没想到班主儿会死啊,我只是以为,会灭灭他的气焰,让他吃个亏的,真的,我从来没想着......他也答应过我的,只说和班主儿有仇,要教训教训他......”他越说越后悔,哭声粗嘎,像是从肺腑里发出来的,倒是一副真心实意的样子。
“谁?”秦小乐忍得嘴唇发颤,脸色白的煞人,居然还有人在黄皮背后操持着这一切......难道......他不敢细想,害怕一切又是因他而起,像小铜钱出事的时候他所担心的那样......如果真是这样,要他又该如何面对......
黄皮心里那根弦儿早都崩断了,他是真的只想教训一下唐迆,了不起最恶毒的想头儿,也就是让对方毁了嗓子,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人性命的,这得是多大的业障啊!
他语不成调的干嚎:“是谭副官的老爹让我冒充你,弄了个纸条,约班主儿出来的,余下的事情,我、我都不知道,我回了家的,我真的没想到......谭......他说,当初在西洋医院里头,班主儿踹过他一脚,让他崴了脚,折了一根肋骨,他憋着气,谁也没告诉,就想要有朝一日加倍还回去,我想着,加倍,也就是两根肋骨......我......我真没想着会害死班主儿啊......”
应许之地(三十七)
现在摆在秦小乐面前的,有两条路。
一条是手起刀落,宰了黄皮。
这样在整个红豆班,或者是整个六盘桥的街面上,他将依然是那个侠义讲究的秦小爷,仍然不堕他这些年巡警的名头,即便往后辅佐在干爹的鞍前马后,在兄弟们眼里,他也仍将是那个快意恩仇、有胆识有情谊的少东家,铁骨铮铮的一条汉子!
而对唐迆来说,黄皮毕竟也是间接的凶手,杀了他,算是也可聊以慰藉糖糖的在天之灵了。
最主要的是,黄皮一个无依无靠的半大孩子,便是结果了他,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大不了干爹使几个钱,他自己在总务厅好歹也混的一个脸熟,结果多半是不会让他坐一天牢房,就能混弄过去。
另一条是追上门去,宰了谭副官的老爹。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原本也无可厚非,毕竟眼下看来,那谭老头多半就是致唐迆殒命的罪魁祸首!
可......
事情处理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如果只是撩拨恐吓对方一下解气,没有实质性的惩处,那无异于是继续给自己身边这些仍然健在的人们惹火烧身。
要抵命,就要让对方实实在在的拿一条完整的命来抵偿。
在性命面前,谁和谁也分不出个高低贵贱来!
可正如他和颜清欢所说的,性命没有高低,却有亲疏。
他心里拿着唐迆当亲兄弟,那和谭老头的仇恨就是不共戴天!可他毕竟还有如母的老姨儿岗芝,有如父的干爹隋三爷,有二五眼的弟弟小铜钱,还有红豆班那些被唐迆剩下的老少......这些人,他难道不都得要顾念吗?
若是早没有这些个想头儿,当初在白鹭旅社的那桩案子里头,他也绝不会违背良心的装了一回活鹌鹑!
他自己的命他不吝惜拿去犯浑,可要是又因此牵扯了更多无辜的亲人呢......
古话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什么事情当机立断起来,全凭一股逞勇斗狠的激情上脑,做了也就做了,可偏偏这么积积糊糊的迟疑思忖、权衡利弊之后,就束手束脚的什么也做不出了。
黄皮还倒在地上,不住的啼哭,衣裳几乎碎成渔网,里头的皮肉也没有囫囵干净的地方了......
秦小乐看着他,艰难的攥起手里的马鞭,举在半空中......这一鞭子下去,照着黄皮的脸面招呼,破了容貌,唱戏这事,这辈子也就不用寻思了,坏了一辈子的营生,也算抵偿了他的罪过了......可若是不追究元凶的罪过,光会捡着软柿子捏,那他还真就没有脸面打下去这鞭子,捧高踩低、欺软怕硬的只会这般投机怂软、自欺欺人的撒邪火......往后几十年,难道就要这么着蜷着腰杆子苟活于世,再也做不成个顶天立的的“人”了吗?
他感念老姨儿和干爹对自己的养育,也知道小铜钱对自己全情的信任,他更知道唐迆在天上也绝不希望他惹事涉险......
可去他姥姥的,他就是过不去眼下这关!
他瞅准了黄皮的面门,一鞭子抽过去!
黄皮跟着鞭子下来的方向,惊恐尖叫着闪了一下,鞭子梢儿扫着他的眉毛到嘴角,裂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黄皮捧着脸,没头苍蝇似的拱起身子闷头就跑,一头撞在了马棚旁边铡马料的石碾子上,立时就崩断了两颗门牙,栽着身子倒了下去,哭都哭不出动静了。
秦小乐虎着脸走上来,将鞭子往他身边一扔,冷声说:“为了你们班主儿,我今儿不要你性命,往后别在南城让我看见你,咱们两人,算是结下世仇了!”
黄皮漏气的哼了一声“班主儿”,显然并不是特别明白秦小乐头半句话的意思。
秦小乐想起唐迆又是一阵心悸,恨恨的望着黄皮,“唐迆打从根儿上,就不爱唱戏,他当初捡你回来,原本就是希望以后他撤出来,让你接他的班儿,挑起这一院子人的生计,他从来没有想过和你争抢什么,他只是希望他还在班子里一天,就多磨磨你的性子,既鞭策你拔尖了心气儿好好学戏,又不至于将来招人不待见太过吃亏......你真是白瞎了他为你费的一片心思......”
他说不下去了,转身再不想看这养不熟的狼崽子一眼!
只待他走出去了十几步,才听见后头传来难以形容的困兽般的悲恸哀嚎,连他的眼睛,也被这哭声带的又红了红。
刚刚还高晴的天气,忽然聚拢起成片的阴云,气压将人都往地底下推挤了两分,蚊虫都帖服在了趴地的角落。
天光暗沉下来,凉风左突右进的卷起沙土往行人眼睛里送,鼻端都萦绕着浓重的土腥味儿。
谭老爹正斜靠在软榻上抽烟袋锅儿,眯眼看了看被风吹散开的窗户,听见那窗棂子不住拍打窗框的声音,叮叮哐哐的,忒闹心。
他动也懒得动,拖着声音喊外头伺候茶水的一个小丫头,“秀儿啊,秀儿!快进来关窗户,没点儿眼力见儿的,养着你们就吃闲饭啊,废物!”
他喊了几声,都没听见外面应声,气得一骨碌坐起身来,身上还保持着早年穷苦生活的恶劣遗风,直接将一口浓痰吐在了软榻边上,胡乱扯起脖子,骂得更粗糙更难听了。
这里是他儿子的宅子,不是他自己家,虽然没有和自己那小媳妇儿在一起时的恣意随便,可心里却是一点不怯场的,完全不拿自己当外人。
“小娼妇,我还使唤不动你了啊?他妈的,好好叫你几声给你脸了,要再不麻溜的听话,看我不把你也给......”
他话没说,就听见了门响。
一抬头,没有如愿见到秀儿,却看到了一个身材高大精壮的陌生男人,阴狠着脸,走了进来。
门一开一合,谭老爹看见了外屋地上倒着的秀儿,已经闭着眼睛昏了过去,胳膊反绑着,嘴也被塞着。
再往旁边一看,门也从里面落了锁......
他一个激灵,就想喊人,可突然想起早年间捕猎的时候,情况未明下,抽冷子发声,反而更容易惊到对方做出过激的行为,不若先僵持观望一下,再做打算。
这里毕竟是儿子的宅子,里外都是兵丁把守,怎么着,他还能在自家地盘上吃了亏不成?要不是打着这个谱儿,他也不会特意躲到这里来了。
他眼睛紧盯着进门这人,屁股却暗戳戳的往后头挪退着。
秦小乐从幡然忏悔的黄皮那里,听说了谭老头最后的动向,想了想,没有带什么利器,只身一人从谭宅锁着的角门矮墙翻进来,寻思着若是遇到人盘问,只说自己是谭小妈支使过来给谭老头传话的,可奇的是,一路都没看见人影不说,还极为顺利的找到了谭老头居住的屋子。
谭老头没几下,就靠在了软榻的边缘,退无可退了,防备的拱了拱手,颤着声音问:“阁下是哪个绺子的兄弟?我早年在嘎子山一带也是有一号的......”他看着对方好像没啥反应,气势稍微强了一些,“你能走进来,就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地界,瞧着你年轻,可别一时没个轻重,自毁了......”
秦小乐不管那个了,什么南拳北腿的都不用,直接身高碾压,上前拽着谭老头的脖领子,拎小鸡似的掷在了地上,抄起凳子,抡圆了胳膊,就是一顿砸。
谭老头也顾不上矜持身份了,抱着头尖声叫嚷起来,“快来人啊!家里进来歹人了!要杀人了!快来人救命啊!”
然而让两人都出乎意料的是,门外头空落落的鸦雀无声,连窗外院子里,也一个人影子都没搂着。
秦小乐原本是打算就地取材,也不连累家里人,干脆给谭老头淋了灯油,再一把火点了这屋子,自己能脱身最好,最不济,就和这老头来个玉石俱焚,到时候烧得个面目全非,任是谁也找不出自己的身份来。
可一看见对方,还是忍不住的动起手来。
谭老头越喊越慌,不知道外头是怎么个情况,居然半天都没有来施救自己的人,身上疼得厉害,直接作揖认怂,“这位小兄弟,你看上啥,就拿啥吧,我也是苦出身,知道穷人家逼到份上,为了一斗米都敢冒险舍命的,你摸进来了,万万不该空手走的,你要是拿不准的,我可以帮你挑拣,保管着让你从这儿出去,足够吃喝到过年!”
秦小乐将他腰带抽出来,反绑了手,系在了软榻角上,此刻已经出离了愤怒,只想求一个真相,“老酒瓶到底是怎么死的?”
“谁?啥?”谭老头那一脸的真诚瞬间烟消云散,怔忡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头雾水的反问,“你是为他来的?你是他道儿上的兄弟?那你真的找错人了,我哪知道他怎么死的啊,案子最后不是定了他是畏罪自杀的嘛!”
他一个酒囊饭袋,有恶毒的心思,却并没有那么深的城府。
秦小乐顿了顿,起身关上了窗户,又反锁了里屋的门,就提起油瓶来,顺着谭老爹的头脸开始往下浇。
“噗......”谭老爹一张嘴要说话,桐油就进了嘴,拿舌头往外顶的功夫,就明晰了对方的意图,心下大乱,不住的挣巴着身子,又高喊起来,“救命!救命!”
秦小乐将空油壶随手一扔,就着他身上的油,往自己脸颊上拍了拍,才拿起火柴盒,抽出一把来,凑到对方身前,逼视着那双惊恐绝望的眼睛,“害怕吗?绝望吗?旁的没什么,就是邀请你,一起来感受感受唐迆昨晚上的心情,然后到了那边,好好跪地上,给他驼上一万年的石碑赔罪!”
“唐迆?”谭老爹感觉眼前的火光,像是噬人的猛兽,下身一凉,就尿了出来,伴着骚臭,变调的尖声喊着,“你说、你说小鹊仙!哎呀,那可不是我,你听我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秦小乐手里的火柴几乎已经燎到对方的脸上了,闻言皱眉停了一下。
他不是什么莽夫,只图一时痛快,报仇也要找准了目标才有自我牺牲的意义,否则就算到了那头也是一笔糊涂账,唐迆想必又要数落他的。
他将火柴略微退后了一点儿,“只给你一句话的机会,想好了再说!”
“是我儿子!”谭老爹口不择言的喊道,生怕秦小乐反悔似的,先把紧要的喊在前头,才倒了口气儿解释道,“我这原本就是想让黄皮把小鹊仙诓出来,吓唬吓唬,再打一顿就完了,可是人刚给捆回了这里,我儿子就、就接手了,后头怎么弄得我不在跟前,我也不知道,只是早上听人出去打听信儿,好像是说,是说活不成了......”
秦小乐眉毛一跳,没成想怎么一路追凶峰回路转,到了谭老头这里,居然又急转直下的饶出个谭副官来。
之所以黄皮一提谭老头,他就信了,是因为一切起因事由合情合理。
但这里头,又干谭副官什么事啊?
他冷脸斥骂道:“胡吣也没用,你以为你把事情推到你儿子身上,我就不敢怎么着了?只要是伤了唐迆的,小爷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不是,我没有,没有!”谭老头偏开脸又躲了一下,满脸的褶子里都让灯油糊满了。
“不是?你敢说你这不是缓兵之计的胡乱攀咬?他可是你儿子啊!”秦小乐假意又要动手。
谭老头急得涕泗纵横,咧着嘴哭起来,“我哪有儿子啊还,我儿子那年掉到山涧里头摔死了,肠子肚子都散花儿了,我、我亲眼看见的,可谁知道,他怎么又活了?这么些年,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假儿子,可我也不敢惹乎他,万一再把我咔嚓了呢?我后头再找小老婆,不是也寻思着,能再有个亲儿子嘛.......”
秦小乐脸色变了变,若是以前有人和他说这些个胡话,他恐怕大嘴巴已经扇上去了,可眼下,某些尚在雏形的想法,猝然串联起那碎散的一个个细枝末节,让他脊背犯冷,不由得不审慎的试探道:“你说他不是你儿子,你有什么证据?该不会是他不遂你的心意,你自己瞎想的吧?”
谭老头虽然是个老青皮,可天然还残存着几分对传宗接代香火情的执念,提起儿子的话题,眼里都是不甘和怨恨,咬着后槽牙骂道:“天底下,有几个亲儿子,能连自己老娘的生辰和忌日都忘了的!”
正说着,门被从外头一脚踹开。
谭老头看见进来的人,刚喜上眉梢的要呼救,“儿......”就猝然想到了自己刚刚的一番话,让这十年来的装疯卖傻一朝现行,恐惧悄无声息的从骨头缝里渗透出来,全身不可抑制的抖作一团。
那人仪表堂堂,穿着一身白色的便装,独自闲庭信步似的走进来。
秦小乐猜到了来人的身份,站起身戒备的看着他,随着他的步伐,略微向后面退了几步。
谭副官眼神微闪,好整以暇的看着秦小乐的错愕,“你好啊,秦先生。”
秦小乐双拳紧攥,全身皮肉都绷紧了,一瞬不错的看着对方,“老酒瓶是你杀的?”
谭副官似是不解的看过来,“我还以为,你更关心那个戏子是谁杀的呢。”
秦小乐胸膛微微有些起伏,既然已经到了直面撕破脸的地步,他只能破釜沉舟的行险棋,兴许才有一线生机了。
“原本我还想不明白,可他,”他朝着谭老头一指,“他说你不是他儿子,我才忽然想明白了!嘎子山......你也会黄寡妇那手移魂换体的手段吧?嗯?虽然我还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是不是你换成了汪深,用他的身体杀了另外两个人,又让他跳楼伪装成自杀的样子,然后杀了对面咖啡店的小伙计,又杀了老酒瓶,是不是后来还想杀小铜钱儿来着?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杀唐迆!他碍着你们什么了?还是说,后面这些都只是为了让我闭嘴?可我虽然参与了这个案子的调查,却根本从始至终没有闹明白这里面的关联,你这难道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适得其反了吗?”
说到这里,他才猛然惊觉,也许黄寡妇给他的那个纸人,撞到汽车上消失,并非事出无因......那约他去书房的“故友”......
“是吗?”谭副官笑了笑。
秦小乐死死的盯着对方,“你是精怪?”
“不,我不是。”谭副官摇摇头。
秦小乐一字一句的说:“你不怕你的上峰知道了你的事情,会依照禁令处置你吗?”他努着精神,尽量不露怯,绷着脸冷笑了一下,“只要事情出了,就永远没有法子做到滴水不漏,谭副官,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人,这世界上也不是只有延平城,你光靠这么杀人堵嘴,是永远也杀不尽的!你杀戮越重,破绽越多,只会让你越......”
谭副官随着他的话,皱眉踱步想了想,还没等他说完,忽然走到谭老头身边,在对方惊恐的注视中,直接将袖子中暗藏的一把水果刀,不偏不倚的插进了对方的心口。
刀刃齐根没入,几秒之后,殷红的血液才浸染出来,湿透了衣襟。
谭老头死不瞑目,双眼圆瞪,至死也没有发出一个声音。
这猝不及防的变化,让秦小乐震惊了。
却见谭副官笑着掸掸手,回身对他说:“你看,你为了那个戏子,闯进我家,杀了我爹,我这个做儿子的,怎么会放你走呢?咱们慢慢等,等着那些关心在乎你的人一个个自动找上门来时,不就都能......杀尽了吗?”
应许之地(三十八)
毒打是免不了的。
然而到了这个份上,皮肉上的疼痛已经不足以使人俯首屈服了。
至少在小的时候,秦小乐一直信奉这么一个理论,凡事要么不开始,要么就坚持到底!
这道理往小了说,等同于他去买碗火爆的羊肝酥皮,浩浩汤汤上百号人排队,要么忍痛不吃了,要么咬紧牙关,排上一整天的队,也必须买到,而那种排到一半就放弃了的事,在他这里是从来不存在的。
往大了说,譬如白鹭旅社那事,要么一开始就服软,要是不服软,就梗着脖子干到最后,一切后果都自己担着,若是干到了一半又后悔,那岂不是辜负了自己前半程的孤勇付出?
拿到眼下也是一样的适用,既然十八般刑具已经开始往他身上招呼了,那中途吐口求饶,就实在连他也要看不起自己了。
他倔脾气上来,即便疼得咬碎了牙关直哆嗦,也硬是不肯叫出一声来。
“刑场”就在谭老头的房间里,他的尸体依然保持原样,斜歪在软榻旁边,眼珠子瞪得溜圆。
旁边抱臂坐着脸色阴郁疏淡的谭副官,眼睛几乎从未离开过秦小乐的身体。
他看起来并不享受这样施暴的过程,这些血腥残忍的画面,并未能激起他任何的兴奋点,可他眼里却不时闪现过某种突兀的期盼,那是种秦小乐完全无法理解的神色。
痛是真的痛。
兵丁的鞭子都混扎着带毛刺儿的铁丝,通身打上一遍不算,第二轮还要蘸了盐水打。
精神再过强大,**也总有承受的极限。
就在秦小乐眼前发黑失去意识,而又再次被冷水浇头惊醒的时候,外头一个兵丁跑进来汇报道:“有个半大的孩子,一直在门外探头探脑,还爬上了树,往院子里偷看,要不要抓进来?”
秦小乐瞳孔一缩,这说的,肯定是小地宝啊!
家里人不知道是怎么的着急悬心呢,所幸老姨儿他们还不在城里,可单单一个小铜钱,这么长时间不见自己回去,就很有可能病急乱投医,支使小地宝做出这样打探自己消息的糊涂事!
可他的眼角很快垂下去,闷哼着只管喃喃道:“这个行,就弄死他一个,替换了我吧,若说一命抵一命,拿这小崽子的抵给你,成不成?他也算是以前警署的人,也算和我亲近了。”
他寻思着,小地宝既然已经被送上门来了,要是自己不吱声,是极有可能被拿来第一个祭旗的,可如果自己这么急三火四的要将他推出来挡祸,会不会反而能让谭副官生起反骨,觉得小地宝无足轻重,放他一马呢?
谭副官眼含笑意,倒真还是冲着那兵丁说了句“不必”。
秦小乐心中一松......却又听谭副官冲着他说:“他脚程利索,还指着他满城去送信儿呢,是吧?最后一个再拾掇他,也来得及。”
在六盘桥横着走了二十来年,秦小乐第一次,切实的感觉到了怕。
他此刻才突然发觉,自己那行走江湖从无败绩的一点儿小机灵小聪明,在对方眼里,都是华而不实的花腔儿,愿不愿意戳破那薄薄的一层窗户纸,让自己现眼,都完全是依照着对方的心情。
当实力差距过于悬殊的时候,当强权可以从根本上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对他这样蝼蚁一般的人实行毁灭性打击的时候......他不再寄希望于对方的良知或虚无缥缈的仁慈,也不再期许奇迹,他更直接推翻了自己之前的一切假设——对方费尽周章,只为了让他闭嘴?显然绝不可能这样简单。
“你想要我做什么?”秦小乐眼皮肿成青紫色的玻璃球,是凉水还是虚汗已经分辨不清楚了,统统顺着鬓角流下来,嘴角的每一下牵扯都是连绵不绝的疼痛。
谭副官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并没有说话。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这样,反而让秦小乐坚定了自己的猜想,“我和你不在一个称杆子上,谈不成什么公平交易了,可你至少能把你的条件说来听听吧?成不成的,是条汉子就痛快点儿,总这么坑哧瘪肚的,磨叽不磨叽!”
谭副官不再半扬着他那令人寒颤作呕的假笑,起身走到他身前,从烧的乌黑的铁皮桶里,拎起一块烙铁,在那尾端还泛着红光的铁皮上瞄了一眼,猝然印在了秦小乐肩头裸露的皮肤上。
皮肉的焦糊味升腾起来,秦小乐手脚都被捆着,身子扭闪不开,只有一声本能的尖锐嚎叫穿出院子,飘出去好远。
烙铁印在了皮开肉绽的鞭痕上,卷边的伤口处已经焦黑。
一个兵丁进屋汇报,“门口那个半大孩子,听见声音,爬下树跑了。”
不,别,别去!秦小乐在心里对小地宝狂喊,可除了咬破嘴唇流下的鲜血,那灭顶的疼痛让他几乎快要出离自我,却一个囫囵的字也说不出来了。
谭副官似是失望、似是可惜的摇了摇头,“你看看,要是这样,你就能有反应,我也犯不着再去牵扯这么多的人了,我不嫌麻烦吗?可这么些法子,都对你完全不起作用啊!所以你也别怪我,咱们只能继续等等看了。”
他说着,挥手让人收了刑具,自己仍回刚刚的椅子上抱臂坐了,只是眼睛微合,不再言声。
殴打酷刑都停止了,可身体上的余痛却丝丝缕缕牵连不断,等待中的每一秒,都要清晰的承受着这一切,秦小乐意识逐渐涣散,不知过了多久,便隐约开始发起热来。
窗外的光线由盛转衰,室内不知不觉朦胧昏黄起来。
秦小乐昏昏沉沉,眼前时不时断续着发黑重影。
谭副官却如同高僧入定,整整一天,不吃不喝的坐在那里,不动如山。
“长官!总务厅刚刚往门上递了张条子,说他们深感于朗朗乾坤之下,居然有人肆无忌惮的入室伤人行凶,尤其法务科,自责愧悔,更是责无旁贷,希望您能把犯人,交给他们从严依法处置......”
总务厅?秦小乐意识迷迷糊糊的,勾着唇角乐了一下,孟维津不会为自己干这么蠢的事,陆科长更犯不着上赶着跳这火坑,这条子,多半是刘姣音和颜清欢这一天奔走游说的结果,不知道搭了多少人情,付了多大代价......不过还好,还好,以总务厅的名义送来,至少隐去了真名,一时半会儿,应该不至于祸及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去。
谭副官闭着眼睛一挥手,那人便垂头退了下去。
如此又过了一两个钟头,天彻底黑透了。
外头憋了半天的乌云,终于下出了一场透心的雨。
草木腥气被雨点砸溅起来,顺着窗子弥漫进来,却始终压制不过屋子里浓重的血腥气——秦小乐的,谭老头的。
这屋子里有盏电灯,但功率不大,底下人做点儿手头的活计时,仍然习惯了在眼前再点起一盏油灯来。
如今房间里电灯油灯都亮了起来,从外面又跑进一个人来。
“长官,门口来了百十来号人,为首的说自己叫隋三,带着一盒子房地契,说想要来孝敬孝敬您,希望您能拨冗见上他一面。”
干爹,是干爹来了!秦小乐挣扎着从地面上微微抬起头来。
与之前的反应不同,谭副官嘴边噙起一个微妙的弧度,“让他一个人进来。”
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隋三爷穿着一身力巴的短打就走进来,他没有穿袍子,不是不尊重,反而是着意向对方示弱的姿态。
甫一进门,叱咤南城的隋三爷就愣住了。
一切比他想象的更加不可思议。
那传闻中被秦小乐刺死的谭老爹,居然一整天了,还横尸在地,一副狰狞的死不瞑目的样子,刀柄闪着寒光,依然停在他心口上方。
而地上萎顿的一个血葫芦,若不是靠身型来判断,已经彻底看不出是自己干儿子的面目了。
他本能的就要上前去验看秦小乐的伤势,却心头一狠,愣是脚底扎根的没有动,只按照江湖规矩,朝着谭副官颔首拱了拱拳头,“给军爷见礼了!在下隋三,是南城的......”
“我知道你是谁。”谭副官冷眼打断他。
隋三无声的将谭副官细致的打量了一番,直觉对方的性子,比自己原本预估的还要棘手,赶忙将那些恭维的、服软的、赔罪的话,一律咽回了肚子里,只把手里的一个木头匣子呈上来,拉开了盖子,放在了茶几上,露出里面一沓子薄薄的纸张来。
“在下不才,混南城半辈子,没积攒下什么家业,手里只有这几家赌坊的铺面和执照,还算是值几个钱,另外我自己还有个两进的院子,房契也在这里头了,算是我们这边给您的一点儿奠仪。”
谭副官好笑的瞟了眼茶几,“整个延平都是大帅的,我要你几页破纸,有什么用?”
“我还有些人手!”隋三爷上前半步,压下急切,沉声道,“黑白自古不是一条道儿,以后打从我开始,及到我手底下的百十号兄弟,全都任您驱使!”他粗喘了一口气,快速的瞄了一眼秦小乐的方向,“我没什么学问,也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您怎么解气都应该,只是......只是事情已经这样了,还请您节哀顺变,看在这小子虽是莽撞,却也还是事出......有因,军爷,这么说吧,您怎么打他,教训他,都是应当应分的,要是还不解气,断他手脚......砍他一条腿都成啊!兹要是能留他一口气儿,我就......”
谭副官淡淡的点点头,“断手断脚啊......那也行......”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隋三爷屈身单膝跪了下去,一拱手,大声道:“谢军爷大义!不过养不教父之过,您看看是要哪只手,哪条腿,就直接从我身上取了吧,我隋三这辈子都感念不尽!”
秦小乐被打成这么个鬼样子,也一直是流汗不流泪的,可眼下,看着那二十年里一向气阔硬朗的干爹,就这么软绵了脊背跪了下去,心里杂七杂八的情绪混在一起,发酵成一团酸涩,眼泪便顺着眼角流下来,蛰痛了无数细碎的伤口。
干爹!别......秦小乐发不出声音,只能粗嘎的喊了一声,摇了摇头。
隋三爷还没来得及说话,谭副官就抬手朝着秦小乐指了指,“你瞧,我原本也想卖你个人情,就这么过去了,可他不愿意啊,这让我也为难起来,总不能让我又是出于好心,又是落埋怨,两头不落好吧?”
“不是,他不是......”隋三爷额角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谭副官再次合上了眼睛,轻声说:“坐吧,咱们接着等。”
隋三爷站起身,还想再说两句话,忽然余光看见几个兵丁已经做出了摸枪的姿势,木楞了一下,也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眼皮抽动了一下,暂且按耐下性子,在一旁坐了下来。
不多时,大概是久不见三爷出去,自宅子外面渐渐响起了一阵喧闹声,隋三手底下那些兄弟里头,有几个性子急躁的,和守门的几个兵丁先是口角了几句,两下里也不知道是谁先推了谁一把,还是谁先搡了谁一下,就拱起了火。
一个带头的把肩膀上的雨笠扯下来,大力的甩在脚边,高声骂道:“干他姥姥的,咱们人多,不如直接冲进去救出三爷和乐小爷干逑倒,明明他们先弄死了小鹊仙,怎么如今反倒像占了理似的扣着人不放?这延平,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这不就是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还不准咱们躲一躲嘛!”
“干逑的,冲啊!”
“不管了,和他们拼了!”
带头的也是个混不吝,惯常了手狠心黑,除了敬服隋三爷,一向谁也不放进眼里,眼下热血上了头,不管不顾的劲头上来,论起一块儿板砖就朝着守门的脑袋上招呼了过去!
院子里的兵丁赶忙跑出来驰援,只是奈何这伙人人数多,按下葫芦起了瓢,总有个支应不到的空隙,让他们居然就这么趁着乱,前赴后继的冲进了院子里来。
事情到了这一步,隋三爷也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他想着自己服软服到了泥土里,对方还这么不阴不阳,既然外头那些兄弟们有血气,那不妨大家放开手脚干一场,杀了谭副官,收敛了谭家的细软,连夜逃出城,往哪个山头扎寨当胡子去,也一样能过通了下半辈子!
他心头是这般盘算,神态倒也称得上泰然自若,可余光看见谭副官依然闭着眼睛,不疾不徐的老神在在,不免自己也暗暗动了心思,决定自己趁其不备,劫杀了谭副官,也可以和兄弟们里应外合,让胜算更大一些。
他能被放进谭宅里来,身上自然早被搜查过,没有利器。
外头的喧闹声越来越大,眼见着是已经有人闯到了这间屋子的院前。
隋三爷悄悄弯下腰,从鞋底子下面,扣下一个寸许长短的软刀片子,虚握在手里,正欲起身......
谭副官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笑着向他望过来,“你听!”
几乎是同一时刻,窗外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枪声。
那声响一下下落在隋三爷的心坎子上,震得人喉间泛起腥甜。
良久,谭副官才满意的说道:“嗯......这一波算是了结了,咱们继续等吧?”
应许之地(三十九)
等你姥姥个爪啊等等等!
秦小乐已经忍不住在内心咆哮起来!
隋三爷身子静止成了几乎没有呼吸的雕塑。
窗外被暴雨浸软的草坪上,交叠横陈着的每一具尸体,他都知道他们的名字,知道他们家里父母高堂,兄弟妻儿。
他一拳一脚闯出来的盘面势力,并不是那些不会喘气的砖瓦木片,而正是这些水里火里追随信任着他的兄弟们啊!
二十年苦心孤诣......一瞬间......
全没了。
隋三爷把心横了下来,今天已然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他也就不必再假装客气了。
他脸色铁青的转向谭副官,“今天军爷诚心实意留我们,我们爷俩也不打算走了,和院子里头那些个兄弟们就个伴儿,十八年后,还是一条汉子!只是明人不说暗话,是不是也该让我们做个明白鬼,咱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军爷难不成就是为了取乐,才拿着我们满门逗闷子不当人?”
谭副官却只是把关注点放在了秦小乐身上,疑惑的看着他。
一个女人的惊声尖叫响了起来,她用花帕子掩着嘴,一路小碎步,紧贴着墙皮,变了调的声音不住抽泣,身体倒退着从门口跌进来,猛的一回身,又看见了里头和自己面对面的尸体,花容失色的就要跪爬向谭副官。
却被后头一双手拎住了衣领子。
岗芝怀里抱着个包袱,辖制着谭小妈,盯着屋里的众人。
外头的火拼,虽然让隋三爷手底下的兄弟全部阵亡了,可谭家戍卫的兵丁也在混乱中伤了大半。
趁着混乱松散的间隙,岗芝就挟持着这个女人,从角门摸了进来。
“你这女人!”隋三爷站起身,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可眼神中又与刚才看淡了生死不同,愤恨的死死盯着岗芝,不住的使着眼色,后来干脆亲自上手,一把强行扯开了岗芝,向后一搡,骂道:“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裹得什么乱?还不他妈的赶快给我滚出去!”
这里手一松,谭小妈出溜到地上,矮着身子没头没脑的就爬出去,一抬头对上了全身是血的秦小乐,吓得慌忙调头,又一抬头,瞧见了死不瞑目的谭老头,多重刺激之下,喉咙里梗了一下,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
岗芝抬起头,眼神柔软的看着隋三爷,抬手在他黝黑的脸上轻轻摸了一下,“这就是命,躲也躲不掉的,你帮我瞒了这些年,我也知足了,从没想着还能瞒过一辈子去,我牵连了这么些人,绝不能在牵连你和小乐了!”
她面色冷峻起来,咬着嘴唇向旁边拨开隋三爷,直面谭副官,“你们掘地三尺的翻腾了这么些年,不就是为了找我吗?别费那些功夫了,带我去见肖虎,我当面跟她说!”
“你瞎说什么!”隋三爷是真的急眼了,一巴掌朝着岗芝扇过去。
挥在空中的胳膊,被人死死的钳住,他一回头,却发现谭副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上前来,眼神疑惑的在岗芝面孔上打量着,狐疑的问:“你是......难道......”
岗芝没反应过来,难道对方这么大费周章,竟然不是冲着那件秘密?
隋三爷心中一惊,顾不及别的,空出的一只手用尽全力向外一推岗芝,回首便猝然亮出虚握在掌心中的软刀片,趁其不备,狠绝的划向了谭副官颈侧的动脉!
谭副官被岗芝牵扯着注意力,稍一迟疑,脖颈儿刚随身体偏转开一个微小的幅度,就叫那薄如蝉翼的刀片抹中了要害,刃入三分,肉眼可见的一条细痕顷刻间显现了出来。
隋三爷眼看得手,原本心下一松,可那本该汩汩喷涌而出的鲜血淋漓的场面,却并未如预期中出现,只见那伤口在凝滞的暗黑腐血中,居然由里面缓缓蛹动出几条肥硕饱满的白色蛆虫来。
不过片刻,蛆虫越聚越多,竟在那伤口处,团聚成一个拳头大小的瘤包,让人惊悚之下,忍不住反胃作呕!
隋三爷大骇,一边惊惧的瞪着谭副官,一边大力的扯着岗芝往后退了几步。
岗芝也没有想到会乍然看见这样不堪入目的场面,被拉扯的一个踉跄,手臂一松,只把一直抱在怀里的包袱跌在了地上。
软布散开,露出里面那只她用了二十年的扑蝶白瓷枕头。
只是瓷片不经摔打,落地震碎了一个角儿,里头忽闪泛亮的光晕便迫不及待的探出头来。
秦小乐手底下微动,不着痕迹的将一块儿碎瓷片儿抓进了手里。
瓷枕落地,岗芝下意识的挣巴着弯腰去捡。
隋三爷身子顺着惯性还在往外头撤,眼看着已经闪到了门边,可半边身子还没出去,突然迅雷不及掩耳的被一股强力顶冲,从门口处倒着向后飞出去,背脊狠狠的砸在屋子最里面的墙面上,不偏不倚的被固定在了半空中。
股股白丝将他的身体迅速裹缠成了一个密密匝匝的茧蛹,唯有半张脸露在外面,却渐渐由白转黑,丛丛短粗的黑毛覆面,眼珠莹莹如红豆——彻底暴露了鼠相!
谁能想到堂堂威震南城的隋三爷,居然是个精怪,本家居然还是个灰皮的耗子!
吐丝中断,门外爬进一只茶几大小的黑蜘蛛来,带着钩刺的多足牢牢把持着门口,乌黑圆滚的胸腹上点点花白的纹路,只是上头,却顶着一张变了形的女人的脸。
秦小乐看得清楚,这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物,分明就是在总务厅里见过的谭太太!
岗芝是鼓足了勇气来的,原本想着豁出去自己一个,总能解脱出其他人去,可此刻的情形与她盘算的大相径庭,眼泪忍不住模糊了双眼,不管不顾的冲到墙边,抬手去够隋三爷,只是蛛丝黏绵坚韧,难以解除,只能哭着不住的唤着隋三的名字。
谭副官脖颈儿处的伤口,被越来越多的蛆虫拱窜,头颅渐渐偏斜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一侧的耳朵几乎完全贴在了肩膀上,而另一侧的肩臂,则松垮的干瘪了下去,几乎连抬也抬不起来了。
老姨儿的哭声太过悲怆,在不大的屋子里环绕。
秦小乐脸肿成了猪头,痈肿糊到了嗓子眼儿,缓了这么长时间,终于能变调的开口,“那谭老头说你掉到山涧地下,肠子肚子都摔出来了,呵,别说,就你这身子,要说死了十年,一点儿也不屈啊!”
他啐了一口血吐沫,挑衅的说道:“我换位思考了一下哈,要是我被装在这么个身子里,肯定也得琢磨着给自己换个硬朗些的‘容器’待待啊?难不成你是选了自己的小舅子?难不成没成功,还被那两个同伴发现了破绽,于是按照你眼下这么个路数,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全宰干净了灭口?”
谭副官不仅颈侧,此刻连眼窝子里也爬出了一条多足的长虫,刚一张嘴,似乎要回应秦小乐的话,却自嘴里吐出了一团白花花的蛆虫。
他的一身白色便装,已经像面招风的斗篷似的挂在了身上,肢体干瘪,周遭满地都是跌落的虫体。
秦小乐又朝着谭太太望过去,只是那张被拉扯变形的女人脸,再没了总务厅里的端庄倨傲。
“你也是个不挑拣的哈,就这么个活死人,值得你这么难舍难离的,嗯?你和你弟弟到底是不是一窝的啊?瞧我这话问的,肯定不是了,汪深是个倒霉催的,还当自己的姐姐嫁了个位高权重的姐夫,能让自己跟着享福呢,谁知道老瓶子让人家装了新酒,自己还成了被觊觎的对象,说起来,你们这对狗男女的心还真是黑的......呸呸,我怎么能这么埋汰狗呢?甭管是个什么物种,是人,是精怪,是畜生,只要没有坏心害过旁人、害过同类,就都比你们强千倍、万倍!那话怎么说的来着,有一天,你们俩要是被钉在耻辱柱上,那他妈的就是耻辱柱的耻辱!”
谭太太的脸上闪过奔腾的怒火,难以忍受被这么个卑微蜷地的小子数落辱骂,挪动着几条毛腿,冲到秦小乐身前,张开嘴,就朝着他而来!
谭副官只剩一副空瘪的骨架子,肢体已经不受控制了,却还是努着劲儿喊了一声,“别!”
可天下的女人大概羞恼起来,都有些不计后果的任性。
谭太太即便本家是个蜘蛛,也并不妨碍她使小性子。
她对“丈夫”的喝止充耳不闻,径直朝着秦小乐咬下来!
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秦小乐瞳孔巨震,在最后的片刻,居然还迎合着对方,主动挺起了胸膛!
不成功便成仁......
时间静止了一般,谭太太那耸人的诡脸堪堪定格在了秦小乐眼前,一簇白光却冲体而出,带着她的形貌,不住的扭曲挣扎,被吸入了秦小乐胸前那染了血色的黑色荷包里。
秦小乐束手的绳子,早已经被他用瓷片暗自割开,此刻不再犹豫,踉跄着爬起身,全身支离破碎的衣物下,是数不清的累累伤痕,有些刚刚凝血,叫他这么一动,又重新破裂开。
但疼痛已经顾不上了。
他绕开令人作呕的活死人,冲向干爹和老姨儿。
干爹已经叫蛛丝勒的闭了气,老姨儿疯魔了似的一直撕拨着那层层缠裹禁锢。
秦小乐去拽老姨儿,可根本拽不开,只能加入进来,一起摘着干爹周身的缠裹。
在他们身后,空架子一般的谭副官轰然倒地。
秦小乐一愣,回头顾望——谭副官不是精怪,否则自己这招儿不会对他毫无用处,可他此刻又魂归了何处,自己还是毫无头绪,只是现在不是寻思这些的时候,还是先解救出干爹来,才是正事......
随着谭副官的倒地,原本清净无声的窗外院子里,却开始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秦小乐心中不安,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到窗前,谨慎的向外看了一眼......
院墙上,几个之前火拼时幸存的兵丁,都被谭太太用蛛丝如法炮制的“钉”住了。
可院子内外中弹身死的那些隋家兄弟们,却一个个骨节“咔嚓”作响,提线的木偶一般,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自头部起牵引着,傀儡般僵直的站了起来,反转着身子,头颅旋过一百八十度,朝着脊背,漫无目的的缓缓动了起来。
这......这他见过!
就在嘎子山,什么雪谜城,那些肖虎的阴军......
秦小乐汗毛都炸起来了。
眼下危机一点儿也没有解除,反而越演越烈了!
他返身去扳老姨儿的身子,“快!快走!外头不好了!”
岗芝像是被魇着了一般,十指间叫蛛丝割得血迹斑斑,却仍然执拗的撕扯着,“我对不住隋三,都是为了我,躲躲藏藏了这么些年,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天像样的日子也没过上......”
她不知触动了什么伤心事,带血的手指顺着自己的发际线一撕扯,硬生生扯下外头的一张脸皮来!
真脸和假脸天长日久的贴合在一起,早已经共生共融了,眼下叫这么暴力的掀开,不仅假脸被撕的斑驳,真脸上也被拉扯出好些细碎的伤口。
可即便这样,仍然能看见底下那张假脸上,是与秦小乐二十年来所熟知的岗芝老姨儿的模样,截然不同的!
在那张真脸上,居然大半的皮肤,都是被烧毁了的凹凸不同的赤红色斑痕。
秦小乐四肢无力,周身发虚,粗喘着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他怔怔的环顾了一下周遭......屋里屋外,这到底都他妈的是些什么呀!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他的认知壁垒被突破,那些曾经坚定不移的信仰迅速坍塌,一堵巍峨耸立、坚不可摧的墙,在他眼前轰然碎裂......
如果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那他所有徒劳的挣脱与救赎还有什么意义?
一个身体变形僵直的“尸体”,歪打正着的从外面游荡进来,茫然的脸庞顺着气味微微停顿。
地上晕倒的谭小妈嘤咛一声,醒了过来,支着地板抬起头来。
“别......”秦小乐还未来得及提醒,谭小妈的脸上,已经被扑过来的怪物生生撕扯下一块肉,喉间喷血不止,身子一软,彻底成了对方的“食物”。
那阴军的大名,一向是只闻其名,未见其真容。
如今再说这些被豢养的阴军,是如何破敌数倍于己方,为肖虎守得这延平城固若金汤的,他总算是亲眼目睹领教了。
可若是再进来一两个,那自己和老姨儿恐怕也难逃“盘中餐”的命运了!
秦小乐孩子气的抓起老姨儿的一只手,那上头是自幼时起就熟悉的气味和温度......他眼眶一润......无论对方外表变化成什么样,可他坚信内里,还是那个对他关爱体贴的老姨儿啊!
绝不能全折在这儿!
他从脖子上解下那个黑荷包,踮着脚,朝着干爹的印堂处一贴!
果不其然,一道白光便被收入其中。
岗芝也看见了,错愕的去抓秦小乐的手,厉声道:“你这是要干什么?你把你干爹怎么了?”
秦小乐两手捧着老姨儿那张陌生的脸孔,哄孩子似的耐心说:“老姨儿,我是你亲手养了这么大的,你信不信我?”
岗芝眼角落下两行清泪,颤抖的点了点头。
秦小乐坚定的直视她的眼睛,快速说:“干爹是精怪,和咱们不一样,只要不被剜‘心’,再多上一段日子,也死不了的!我现在收了他的魂儿,两下里都安全了,等咱们逃出去,想个稳妥的法子,再回来搬挪他的肉身,行不行?你听我说......”
那边“嚯嚯”的两声,又有几个游尸晃了进来。
岗芝抬手紧紧的攥了一下那荷包,像是能感受到隋三的余温似的,泪眼婆娑的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隋三爷,也不等秦小乐再说,拉起他的手,就朝外面跑去。
可刚到门前,又被堵了回来。
岗芝眼神终于恢复了清明,弯腰抄起地上的碎瓷枕,和秦小乐退到窗户旁边,直接从窗口翻了出去。
秦小乐还记得,在嘎子山,那些毫无思想的阴军,只可平视,却瞧不见头顶上方的东西。
“上屋顶!”他朝着墙边的花草架子一指。
老姨儿打头阵,却到底没有年轻的时候身手轻便了,爬了几次,也攀不上去。
秦小乐只得借着老姨儿的力,先攀了上去,再趴在屋檐边缘,探手去接老姨儿。
岗芝的指尖几次碰到了秦小乐,可奈何身高的掣肘,就是够不到。
“老姨儿,别急,我......”他突然想到,忙去脱自己身上碎布似的褂子,拧成条状甩下去,“拉着这个,我拉你上来!”
岗芝这次倒是够着了,可秦小乐平白在屋檐上,不吃力,四周也没有个抓手,扯住了老姨儿,自己的身体就会顺势向下滑。
老姨儿身边已经聚拢过来不少的游尸,都脚步僵直的朝她扑了过来。
秦小乐心急如焚,眼看上屋顶是不能够了,就干脆屈腿准备跳下来。
岗芝养了这小子二十几年,如何看不出他的意图来。
她眼里似是欣慰似是决然的闪了闪,高喊了一声:“儿子!”
秦小乐一愣,动作随之一顿。
岗芝顺势将怀里的瓷枕扔了上来。
秦小乐下意识接住。
岗芝微微笑了一下,高声道:“还没稀罕够呢,你就长大了,往后心疼你的人都不在了,自己学着顾着自己个儿吧,以前冷落你不为别的,就为着真有这么一天,你也一定能活得下去啊。”
她说完,也不及秦小乐反应,便猝然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只是几乎几息之间,就被合围上来的游尸们给扑倒,啃噬了起来。
“妈!”秦小乐撕心裂肺的呼喊了一声,眼泪成串的滚落下来。
他倒着气儿,几乎快要无法呼吸,半晌全身颤抖着在瓦楞上跪了下来,朝着岗芝的方向狠狠的磕了三个响头。
再不舍也得舍了,岗芝牺牲了自己,捞出他一条命来,他有什么理由不挣巴着活下去?
从今往后,他已经不再仅仅是自己了,他肩上还托着干爹,托着老姨儿,托着唐迆,托着隋家上百号兄弟,和他们的家人呐!
巨大的悲恸灭顶而来,他却不能被击垮,至少是不能在这个时候。
夜已经深了。
街上无人,连丝亮光也没有,只有月亮掩在阴云里,每一步都是看不见前路的悲怆。
从此以后,他就是没有家的人了。
没有了老姨儿的家,只不过是几根梁柱挑着一檐子瓦片。
那他又能往哪里去呢?
渐渐的,他觉得自己也和游尸无异了。
一日之间,蓦然失去了所有......
不!不是所有!
唐迆还在等他收敛安葬,小铜钱和小地宝还在等着他的消息!
还有......颜清欢......
他踉跄的脚步像是忽然有了方向,对,他要去找颜清欢,问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离开延平城,带着自己那两个傻兄弟,出城上山当胡子去,招兵买马闯出一番事业,再杀回来,干翻肖军那一众遭天杀的畜生,给自己的亲人们报仇雪恨!
他身上带着重伤,情绪又几度大开大合,很快力有不逮,脚下绊了个蒜,狼狈的扑在了泥泞的水滩里。
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车灯劈开暗夜,明晃晃的打在他脸上,惊起水滩里满载的斑斓。
他眯着眼睛勉强抬了抬头,可逆着光影,什么也看不清楚。
只听见车里一个陌生的声音无波无澜的说道:“带走。”
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应许之地(四十)
天空是瑰丽的绯色,云很薄,呼吸都是贴墙一溜素雅的牵牛花的味道。
几只鸽子“咕咕”叫着,结伴窝在屋檐边上梳毛,滚圆的身子在夕阳下泛着泽泽的亮度,不时骤然飞起,在半空中舒展两下翅膀,就能与远郭近宇化成一幅灵动温馨的画面。
秦小乐和颜清欢各执着一只白瓷酒杯,并排坐在如意院子的顶层平台上,相顾莞尔,不言不语也很好,就已经可以静谧和谐的一同嵌进这画里。
“我要出趟远门,”秦小乐笑道,“跟着干爹出去做生意,往更北边去,老远老远的地方。”
“更北边?出国界吗?”颜清欢好奇的看过来,“更北边也有大陆,还有冰川,有汪洋,一直走一直走,就能看见这世界的极点,水里有浩渺的鱼群,天上还有炫彩的霞光,呵,说得像我自己去过似的,其实也只是从书里看见的,在国外的时候,常去图书馆,看过不少探险家们的船舶日志......”
“你知道的可真多,不过我也闹不明白你说的这些,”秦小乐给两人倒上酒,“倒是前两天,老姨儿和我说,她知道我们要走,就找人给翻找出几本话本子,那上头说,往北去的海礁岛上,有尾巴那么长那么宽的鲛人,鳞片映着五光十色的珊瑚光,眼泪滴落下来就是成串的珍珠,赤身**的卧在礁石上,专会撩开嗓子,唱那些摄人心魄的歌谣,专门拐骗了过往的船工,拐到老家去,生小鲛人,老姨儿听说之后可气坏了,一叠声的质问干爹,是不是他突然要往北边去,捣腾什么鲸鱼油、龙涎香的,其实就是为了上赶着倒贴那些鲛人小娘们的!”
没等说完,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秦小乐笑出了眼泪,探看了一下院子里叉腰站着的如意,撒开嗓子喊道:“好姐姐,再赏弟弟一瓶酒吧,你瞧,又喝没了!”
如意吊着眼梢,猛一眼看上去,那泼辣都已经挂了相了,可再细看,却能看出骨相上原本的那抹清秀来。
她先装模作样的在草纸上又记了一笔,才仰着头咋咋呼呼的回道:“亲兄弟还得明算帐呢,你们这已经第四瓶了啊,回头给钱也行,原样的给我买了酒还回来也行,总之但凡少一滴酒,少一毛钱,我就把你们两个都扣下来,给我扫院子铺床揽客人倒痰盂!”
秦小乐笑着和她又逗了几句,看她往厨房里头去了,才转回头来,续上了之前的话题,“我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如果路上耽搁住了,半年一载的也难说,别的我不怕,就是怕......不能再这么常常的和你喝酒聊天了。”
颜清欢抬手摸摸了他手腕上的表盘,“那我等你就是了,你的一秒,也是我的一秒,你的一月一年,也是我的一月一年,距离远了没什么,时间相同就困不住我们......”
风枪雪剑,刮得人脸皮都成了皴裂的树皮。
秦小乐半睁开沉重的眼睛,木然看着被那参天而起的细碎树枝割碎了的天空,只觉得阴云厚重的像铅块,让下头的人压抑的连动一下也不能了。
周遭都是厚积的皑皑白雪,分不出南北西东。
他的瞳孔麻木不仁,出了一会儿神,又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白色的炊烟袅袅,最熟悉的自家院子里,硬是挤得下十几口子人。
厨房直接连门也关不上了,里面两口大锅都烧的热气煊腾,切墩的,择菜的,忙的都转不开身。
院子里的雪地上,还躺着被卸开的半爿生猪,小胡捧着一盆撒了调料的猪血,扒了个雪窝子埋了冷却,预备着一会儿切了块儿,放进酸菜白肉锅子里一起熬煮。
他爹胡屠夫拍拍手,赞道:“瑞雪兆丰年,这一年雪景好,猪也肥壮,不错不错,一会儿别管怎么烹煮,这油水啊,都保准足足的!”
唐迆眉眼俊朗精致,浅笑着拨开门框上垂坠下来的各色门楹联子,在旁边和小铜钱一左一右,用恭维太后娘娘似的阵仗,拥着岗芝老姨儿从屋子里款款的走出来,还着意的一扬声儿,“这年饭备得怎么着了?七碟八碗儿十八个凉菜两个锅子的,可都得按着咱们老姨儿的喜好来啊!老姨儿高兴了,给你们撒赏钱,老姨儿生气了,一人给你们一顿皮笊篱!”
老姨儿扭着水蛇腰,也知道一个个的都在哄自己,凑趣的嘬着牙花子,抬手抚了抚发髻上的一缕碎发,“那也不用,这团圆饭图个喜庆,你们别......”
“瞧您老说的,您可是咱们这一众人等的主心骨儿哟!”小铜钱谄媚的哈着腰,眯缝着眼睛,两手踹在对面的袖口里,“您心眼子顺畅了,咱们来年才能跟着顺遂喜庆,嗨,远的不说,就说一会儿,您弯弯眼,多给三爷几个笑模样,三爷呢,随便抬抬手,手指头缝子里撒出点儿银钱来打赏,也就够我们这一整年的嚼谷了!”
“浑小子!连老子也敢编排上了,看我不踹折了你的腿窝子!”隋三爷笑语嫣嫣的走进来,抬手在小铜钱的后脑勺上轻飘飘的拍了一下。
不大的院子里,叫一串红灯笼映照的一派喜气,暖融的色晕,竟全然不像是冬日,也全然不像是真实的......
呼啸的山风,时而咆哮,时而幽咽,像锁闭千年的孤魂野鬼。
辽远的深山雪林之间,全是密密麻麻的游尸阴军。
各个无知无觉,周身皮肉青紫,眼眶深陷,口齿间污涎淤血凝滞淋漓。
犹如迷途的羊群,一个个相互跟着,迈着僵直的脚步向前游荡而行。
他们的“领头羊”,如果只是匆匆一瞥的扫过,是完全不会看出有什么明显区别的,都是一样的衣衫褴褛,面容粗鄙犷糙,只是更为高大的身材比身后的众人都高出半头不止。
只是些微不同的是,每隔上一段时间,他麻木涣散的眼珠,都会像突然回魂了似的,有片刻的清明。
在他的意识里,大部分都是混沌不清的黢黑一片,除此之外,还会偶尔看见一个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场景,那里面的人好像和自己有关,可又说不清楚是何时真切发生过的,遥远恍惚的仿佛都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里的景象,而他无论是否身处其中,都只会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讷讷无言的冷言眼观看着,两者之间中间,是触不到摸不着的一层透明阻隔,冷峻的划出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只有极为罕有的时候,他才会脑中木然的一顿,茫然的嗫嚅上一句,我是谁......我在哪儿......
然后继续带领着身后愈发壮大的阴军队伍,窜山遁岭,环卫在延平城外。
靠什么生存下去?他完全不记得了,那几乎都是无知无觉时才会解决的事情。
他只知道冬日里还好,千里冰封巍峨,将他们都冻成了一个个移动的雪雕,可待到春夏解冻之时,草长绵延之下,隔着一两里外,就连鸟兽也畏惧厌弃这阴军散发出的遮天的腐臭,遁逃的远远的。
他虽然身处在万千阴军之中,却总有种无处安放,也追不到源头的孤独。
突然,某处有隐隐的震动声。
他立马终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耳廓随之动了动。
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他停下脚步,跟在他身后那浩浩汤汤的队伍也就僵硬的停下了脚步。
他裸露的肌肤上,密布着层叠交错的旧伤瘢痕,十指的指甲都已经脱落,只有漆黑的指端扒着泥土,趴下来,耳朵贴在地面上,听了听。
......是敌军,一小撮儿,数量不多。
可甭管是正规军,还是前行探哨的,踏进他们的领地,都只会有去无回。
他笨拙的爬起身,完全没有任何杂余的想法,只是按照本能,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口腔里发出几声“嚯嚯”的鸣响,便继续带着身后的阴军加快了速度,径直向前奔袭。
翻过了这个山头,就能看见一个不小的山谷。
一小队骑兵正在谷下逶迤而行。
他停下脚,指挥着身后阴军,分散开,合围着包绕了山谷的顶端,然后喉咙里粗嘎的发出一声兽鸣,便一马当先的带头冲了下去!
他脑中浑浑噩噩,只知道腹中空空,鼻端饥渴的嗅闻着那群新鲜血肉的味道。
“这......什么味儿啊?你们都瞅瞅,是不是谁踩了牛粪了?”山谷下头打头的骑兵年纪不大,身量不高,罗圈腿倒是正合这骑马的姿势,眯缝着眼睛往后头一瞥,嫌弃的皱着眉头,“前头要有个小溪小流的,赶快麻利的给小爷去冲洗干净了,这熏得我......”
“队长!队长!”他后面的一个骑兵抖得像筛糠,吓得神色都变了,颤颤巍巍的举着手指头往队长身后一指,可顷刻间又不知道该具体指向哪里,只能画着圈儿的四下里胡乱指着,几下就直接晕头转向的从马上跌了下去,腿却瘫软的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有他这一下,骑兵队里所有人都看见了。
一队马都受了惊,撩着蹶子嘶鸣着,就要奔逃,不受控制的把背上的人都甩了下去。
骑兵队长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这要是肖军,他也就认栽了,可随着扑涌过来的“人”越来越近,他眼中逐渐瞧得分明,原来这漫山遍野奔着他们来的,根本就不是活人啊!
已然被包抄了,避无可避。
乱跑的马匹冲进阴军,很快便被撕扯扑倒,变成了一个个“食槽”。
阴军很快被分散成了若干个团拢取食的小圈,像开在谷底的一朵朵恶花。
骑兵队长也被冲散了,他左突右冲,靠着一贯保命打底的那几分机灵劲儿,居然机缘巧合的躲到了最后,正伺机打算贴着撕咬进食的怪物外围小心摸出去,却不想被冲下来的一个最高大的怪物猝不及防的扑倒了,两下里打着滚的撞到了一片空敞处。
他惊慌失措的去踢踹抵抗,又急忙去摸后腰上习惯性藏着的一把短刀......心里惊慌失措下,却没发现,其余的兄弟被扑倒时,都会瞬间同时扑上来无数的怪物,聚集啃噬,而自己被扑倒,周遭的怪物却像是有所避忌一般,并没有一拥而上,反而自发的让开了些。
好啊,一个总比一群有胜算些......
眯缝眼的骑兵队长把心一横,拼着最后的余力,就要举刀扎向这意欲冲着自己啃噬而来的怪物......
可手里一顿......
心里更是一酸......
骑兵队长难以置信的愣了一下,忽然咧着大嘴叉子号啕大哭了起来,“小乐哥?你是不是小乐哥啊?哥......哥啊!六年了,六年了!我到处找你,找老姨儿,找三爷,谁也没和我说一声,到底是怎么回事,就都没了,全都没了......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吗?可你如今怎么成了、成了这样了!哥,我......你好好看看,我是你的弟弟,佟乾啊!”
随着他哭喊的话音儿,压在他身上的怪物动作明显迟缓了下来,微微偏转了头,像是下意识将自己的耳朵凑的离声源更近了一些,可下一秒,空洞的眼睛一滞,又再次张开嘴,朝着佟乾撕咬而下。
“哥!”佟乾不愿意伤到他,忍着恐惧,左右闪躲着,就是不愿意动刀,只能堪堪用手臂支着对方,但与对方不管不顾的蛮力相比,自己无论身量力气都完全不是对手,更何况又参杂了感情因素,就更是手下疲软无力了。
两人又缠斗了一会儿。
体力耗竭前,佟乾忽然有些惘然晃神儿......既然实在抵抗不过,便有些放任的想着,得了,有生之年,还能叫他找到秦小乐,也算死得其所的老怀安慰了,这六年来,支撑着自己的,不就是这点念想嘛?只是......可怜家里的媳妇儿,倒霉催的,又要第二次当了寡妇了。
这么想着,他彻底放弃了抵抗,甚至有些掩耳盗铃的闭上了眼睛,觉得看不见的疼痛,肯定比盯着瞧的,要轻上一些。
“嘶”,他吸了一口气。
满脸一阵湿热,后知后觉的睁开眼睛,惊恐的叫了一声“哥”!
秦小乐的眼神直直的看着他,里头透露着极为罕见的清明,仓促的说道:“阴军看不见天,带我上树......”他说完,趁着思绪再次混沌前,把那短刀又往心口插了一分,随着血流如注,眼前一黑,便栽倒在了佟乾的身上。
应许之地(四十一)
如今,延平城内的城防盘查更严了。
佟乾穿着一身破旧不堪的黑色夹衣,露洞的布巾子勉强包裹上头脸,哼哧带喘的靠单肩拖拽着一副板车,上半身往前头倾斜使力,远远一看,不像个人,倒像头牛。
守卫一伸手拦下他,懒洋洋的走过来问:“哪儿的人啊,进城干嘛?”
佟乾搓搓手,用布巾一角抹了把汗,从怀里掏出贴身泛潮的良民证,递了过去。
“你这......你这日期不对啊,这不是今年新发的,你?”那守卫狐疑的看了眼佟乾。
佟乾一张囧脸,并没有因为年岁大了而伸展开,反而愈发显现出一种笨拙的质朴,极能让刚打交道的人轻易对他放下戒心,“今年的也换了,前儿去山里拾柴禾的时候给丢了,又不敢耽搁东家的活儿,就临时拿了以前的来使,我保证回头就去补办一张新的。”
守卫绕着他的板车看了看,掀开上头的苫布,果然看见大半车装的都是柴禾,只是掩在最下面的,似乎有个什么活物......
守卫不怀好意的冷笑了一下,将他的家庭详细地址和熟人关系揉碎了问了问。
佟乾一个土生土长的延平人,再是离开了几年,可生活里的琐碎细节依然能够如数家珍,倒是丝毫不怕对方盘问,反而你来我往的很是对答如流。
好些家长里短的小事,现编也是编不了这么全呼的,守卫不疑有他,只是故意拖沓着不肯放行。
佟乾急的干跺脚,汗越流越多,“我这什么都没有可孝敬的,要不你抱捆柴禾......”
看他这么不上道,守卫也不虚头巴脑的了,直接扬出几捆柴禾,在佟乾的错愕中,亲自上手,从最底下拎出了一只长尾巴的山鸡来,然后不耐烦的向里面挥挥手,示意他快走。
佟乾想说又不敢说样子,撇着嘴,委屈巴巴的把地上的柴禾又都抱回车上,才满脸不舍得的进了城。
闷头走了几十米,他才换了脸色,压低声音冲着板车说:“哥,咱们顺利进城了。”
延平城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依然如昔。
只是六盘桥和百里亭相交的这片杂院子,如今愈发破败凋敝,俨然成了贫民窟。
一路走来,满地都是污水沤出来的发臭的淤泥,混杂着人畜的粪便。
瘦骨嶙峋的孩子就赤着一双小脚在这上头奔跑,赶着看不出颜色的野狗取乐。
饭都吃不上一口的时候,求神问卦的需求也就顺势减弱了。
佟乾在一扇快倒了的门板前头放下板车,往屋里一张望,就看见这间不大的屋子里头,除了一张土炕,也只有炕上那个一副骨架挑着个脑袋的老头,除此之外,居然潦倒的再没有任何东西了。
“虎春道人?虎春大师?”佟乾毕恭毕敬的唤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他好歹也在军营里厮混了几年,外加上有意无意的模仿着秦小乐的风格做派行事,时候久了,倒也有几分融进了自己的骨血里,此刻直接抬腿一踹门板,喝道,“嘿,有没有个喘息的能出一声了!”
“唔......”炕上的“骨架子”倒了一口气,一下睁开了眼睛,只是余下的“部件”依旧不见挪动,哼哼唧唧的说:“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归山林虎归山......不行了,唱不动了,饿得厉害啊,三四天没有吃饭了,先给俩窝头垫垫肚子,再告诉我要求啥吧。”
佟乾怀里还有几块干饼,掏出来还没等递上去,虎春就像闻着血的鳄鱼,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翻了起来,两眼冒着精光,抢过饼子就往喉咙里塞,连嚼也不嚼,噎得自己直翻白眼,挺着脖子抹嗖了半天,才揉着肚子缓出一口气来。
干饼转换成能量,还需要一点时间。
虎春刚刚动作太猛,有点儿上头,眼下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坐回炕上,恢复了有气无力的样子,将佟乾打量了一番,“要测字,还是代写书信?写信可能得再等等,手腕子还没续上力气呢。”
佟乾身上已经有了几分**的气息,加上又是年轻力壮的,阴着脸时也有些像那么回事了,他往炕洞里一指,“给你一车棒子面,换你这屋子成不成?”
“那......”虎春眼睛跟着他的手指运动,心跳都漏了半拍,“再加一升小米,行不行......”他说得内怯,话一出口,自己先急着给否定了,“不用不用,我换,我换!”肚子空着的时候,哪还有力气寻思着对等不对等的事,他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多活出一天赚一天。
“那行,那这买卖就说定了!”佟乾笑了下,“那你这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归我了......”
“先别说归你,先得让我见着棒子面啊!”虎春渐渐有了些力气,脑子也活泛了些。
佟乾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看看。”
有粮食?虎春来了情绪,颤巍巍的站起身走过来,探身往门口的板车里看......“柴禾?你让我吃柴禾屙竹筐啊,没这么逗人玩儿的啊!”
佟乾没理他,几下拨开上头覆盖的柴禾,又小心翼翼的起下一层薄木板来,就见下头平躺着一个野人似的汉子,褴褛的衣衫,蓬头垢面,遍体伤痕,眼神涣散,嘴里塞着布巾,手脚也都被绳子捆着。
虎春周身一寒,还以为自己这是碰上了什么杀人越货的胡子了,可自己要钱没有,要肉没二两,对方这么大费周章又是何苦来的呢?哦......他脑子转了个弯儿,自己一无所长,但还能跳两下鼓,唱两句超度的词儿......
佟乾那边已经动手架着秦小乐的腋下往屋里拖行了,虎春想到对方是自己的客户,倒是生出了几分自觉,也聊胜于无的帮着抬起那两条长腿,不过几步的路,虚汗都打湿了后脊梁,累的头晕眼花冒金星子。
佟乾拿出了塞口的布巾子,却没有解缚着手脚的绳子,回头看虎春,“这是我哥,生了怪病,你给瞧瞧吧......房子的事儿是说笑了,但只要能看好病,一车棒子面,肯定一粒都不少你的。”
“哦,是这么回事,可我连个摇铃的郎中也不是啊,怎么就......敢问好汉一句,是听了谁的推举引荐,找到我这儿来了?”虎春放下心来,也有底气说话了。
佟乾看了一眼炕上的人,“就是我哥说的。”
“是吗?”虎春探头又仔细看了看炕上人的面容,摇了摇头,“可我还真没有什么印象了。”
佟乾看见秦小乐的身子动了动,连忙屈腿坐到了他边上,小声唤了一句,“小乐哥!”
秦小乐短暂的恢复了清明。
在和小铜钱相认后,他混沌的记忆已经回流了很多,只是清醒的时候还是极少。
他目光扫过旁边殷切的脸,“小铜钱儿?”
“诶!”佟乾重重的的应了一声,自从本着报仇的心思,逃到外城入了伍,他有多少年没听见别人这么着叫他的小名了啊。
秦小乐头歪了下,又在虎春脸上顿了顿,“大师,你还是这么老当益壮啊。”
“我?还是?”虎春觉得对方有点儿像在说胡话,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以前真的见过我?”
秦小乐眼神一黯,“大师的那块儿天精地魄,到底是个什么稀罕邪乎的玩意儿?就那么轻易的给了我,让我惹出后面,多少的事啊。”
虎春愣了一下,随即爬上炕,凑近了又打量了一番,却没看到那个坠子,可随即恍然道:“哦,是你啊!真是你!可你怎么,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了?瞧着比我当初食不果腹的浪荡江湖那档口还惨些。”
这个问题,在佟乾刚把他架到树上的时候,也问过他,可他是真的不记得了。
脑子里重叠在一起的画面场景太纷杂,如今想来,竟然大多数都似乎是没有真切发生过的,譬如干爹从来没有想要外出跑生意的意思,甚至连南城都轻易不愿意出的,譬如胡屠夫和老姨儿来往并不怎么密切,更是从来没在他们家里现场宰过活猪......
可不是他们,又会是谁呢?那些人,每一个,他都曾经那么熟悉,他不会认错,绝不会!
他越急于想起什么,就越是脑中混乱不堪,像发臭的泥潭,陈腐肮脏,血溅满眼......可他又怎么成了肖虎阴军的首领,还一做就是六年!
一切的记忆,就那么停滞在了谭宅出逃的夜里,他体力不堪的跌倒在地,便再也没有起来......
后来在他稍微清醒些的时候,小铜钱告诉他,那晚,谭副官家里起了一场大火,火势蔓延之下,几乎烧毁了大半条街,不仅谭宅里没有一个活口出来,连那半条街上,也因为是夜深人静没有防备,到最后也几乎没有居民全须全尾的脱逃出来,全部葬身了火海。
这事一下子在延平挑起了轩然大波,只是肖虎也并没有将责任归咎于秦小乐的身上,而且后来坊间渐渐兴起了一种说法,只说是谭老爹看上了红豆班的小鹊仙,巧取豪夺不成,直接给弄死了,秦小爷呢,冲冠一怒为蓝颜,冲进谭家杀了谭老爹,被谭副官这个当儿子的活捉扣住了,再往后隋三爷揭竿而起,单枪匹马杀了进去,救出了秦小乐,还以牙还牙的糟蹋了谭太太,然后带着一众兄弟和相好的,干脆破釜沉舟,连夜逃出城做胡子去了!只是当夜,那被糟蹋了的谭太太一个想不开,趁众人熟睡,放了一把火,把谭家里里外外都焚烧了个干净......
这个曲折离奇的故事里头,有荤腥,有侠义,有多情戏子,有绝望太太,刀光血影之下,几乎成全了所有人对这出爱恨情仇裹缠不清的话本子所生发出的全部需求,以至于多少年过去了,还有茶馆酒肆在经久不息的戏述当年那段喋血谜案呢。
但令秦小乐想不通的是,肖虎这么刻意引导市井舆情的意图,又是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这中间一定还发生过什么,可他就是想不起来了!
虎春问出了这个问题,就眼睛不眨的等着回答,只是没过多一会儿,对方的眼睛突然转为一片灰蒙的涣散,喉间“嚯嚯”作响,猛然挺起身就呲牙冲他脸上咬来!
“诶哟我的妈呀!造孽啊,造孽啊,我的鼓,我的鼓呢!”虎春吓得骨碌碌的从炕上滚落下去,要不是炕洞小,都能一头扎进去了。
他跟头把式的缩在墙角,抱着缺了一条腿的木马扎护卫在胸前,朝着佟乾埋怨道:“要是撒癔症,我这儿可真是治不好的,我也不和你打马虎眼了----我瞧你面也不太善,所以就算是骗你能治好,收了你些米面糊口,过几日你哥不见起色,你也定然是不会放过我的,是吧?所以你还是带着你哥走吧,要么找个正经大夫,要么找个高人,总之我这里庙小池子浅,就不留二位尊神了!”
“那你把饼吐出来还我。”佟乾安抚住了暴躁的秦小乐,回头朝着虎春一摊手。
“吐出来?哎呀,亏你想的出来!”虎春都快给逼哭了。
佟乾耸耸肩,替他惋惜道:“那我就没法走了,你吃了我的粮,怎么着也值我在这儿给我哥洗个澡,剃个头了吧?”
虎春一愣,“洗澡?可我这儿没有热水......”他话没说完,才想起人家柴禾都自备了一车,声音像蚊子哼哼似的又自言自语道,“说起来剪刀也没有,那我......我给你借去吧。”
很快,灶火兴旺了起来,只是塌了半边的烟囱不排烟,烧水的大锅只能支在了小院子里。
虎春几块干饼入腹,觉得自己勉强也能再挨上一两天了,眼下本着快些送走瘟神的心情,也就顺便跟着佟乾屋里屋外的忙活了起来,一会儿抬水,一会儿架柴,直让积水把自己家门口淹成了个小湖,才稍微消停了些。
几个周围的小孩子拿着小木片当船,聚拢在他家门前玩闹,叫他气急败坏的挥手撵跑了。
生生换了三大桶水,才终于洗干净了秦小乐身上的风尘沧桑,露出原本蜜色的肌肉线条,只是这样一来,那些错综复杂的陈年老伤也明晃晃的横陈在目,实在触目又惊心。
秦小乐安坐在炕沿儿上,入定了似的,毫无知觉的任凭摆弄。
佟乾看不过眼儿,几次抬手要去给他剪头发,却只是抖着不能成事,后来干脆蹲身下来,用手抓挠着头皮,艰涩的哭了起来。
虎春把这一切都瞧在眼里,想到自己早年间的际遇,也想着自家修的万物皆有灵的大道,确实也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了,寻思着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犹犹豫豫的还是走过来,接手了佟乾的剪刀,开始给秦小乐剪起头发来。
头发越剪越短,他后来干脆贴着对方的头皮剪着更省事些。
不一会儿,落发就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包。
佟乾也缓过劲儿来了,抹了一把鼻涕,站起身来,看着清爽的秦小乐多少有了两分往昔的样子,心里少许安慰,却见虎春直接把剪刀秃噜了出去,落下来差点儿倒栽着扎到自己大腿上。
“这......这这这这......”虎春捧着秦小乐只剩青皮发根的后脑勺,觑着眼睛,面色忽然正经了不少。
“怎么了?”佟乾狐疑的跟着看过来,就见那里一个黄豆粒大的黑色结痂,约摸着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在了脑后,“这是刮着树枝了?还是什么蜱虫之类......”
虎春忙拨开他凑上来的手,自己又看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将那结痂掀起来。
下面竟然现出一个深邃向内的空洞来!
他瞪圆了眼睛,不禁啧啧称奇,“怎么会在头骨上打洞?这都是给那些意外横死的人收敛入棺时才弄的,原是防止诈尸的啊......”
佟乾大惊失色,“那给活人打了会怎样?”
虎春“嗨”了一声,“别的不说啊,单说就用这么一个寻常的钉子,钉到好人头骨里头,凿出个里外通气的窟窿眼儿,你说会怎么样?那下手的人,肯定是奔着要置人死地的路数去的啊,这还用问嘛!......哦,我明白了,难怪你哥一直这么稀里糊涂的,还要咬我!该说不说,这下手的人心也忒黑了,得是多大仇多大怨啊,你哥的脑髓都空了,也跟活死人差不离儿了,”他瞧着佟乾还是一脸懵懂,只得更近一步解释着,“说得再简单点儿,就是脑子只剩空壳了,只能这么浑浑噩噩的熬着,只怕熬到真正死了的那一天,对你哥来说,才反而是解脱呢!”
“可我哥还记得事儿啊,还认得我,也记得你!”佟乾一把攥住虎春的衣领,拎得他脚尖都差点儿悬空了,“你要是敢忽悠我,我就活剐了你!”
虎春脚尖点地的划拉着,两手挂在佟乾的胳膊上,费力的呼吸,憋红了脸说:“你们家人怎么性子都这么急啊,你、你先放我下来,我才能说。”
佟乾一撒手,虎春狼狈的跌坐在地上,咳嗽了两下,满脸的褶子挤作了一处,“不明白还好,越明白越完蛋,这就和人临死前总要回光返照是一样的,脑子没了,心还能勉强使使,如今他连我都能记得了,哎呦,那我估摸着,阳寿左不过......也就不出十天了,你有空在这儿折腾我,还不如赶快去棺材店订板儿选碑吧。”
他边说边瞄着佟乾,趁他发愣,撒丫子就往屋外头跑,生怕再被勒脖子拎起来。
可跑到外头一回看,却发现佟乾僵在原地一动没动。
过了好半天,才语带悲怆的问:“你说的,当真?”
虎春遥遥的点了下头,“我好歹吃了你几块饼,生死大事上,不能骗你。”
“那......把我的填给他,成不成?”
“啊?”虎春自己都愣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又往回挪了几步,“要是硬说,倒也不是不行,他是能想起来一些事情......只是,”他抬手指了指偏西的日头,“你就不说了,立时三刻就算完了,他呢,到了明天这个时候,阳寿也就差不多到头了。”
佟乾闭了好一会儿眼睛,终于下定了决心,抿着嘴看着虎春,“大师,麻烦你了!”
“真......填......啊......”虎春一哆嗦,“为了一天清醒,搭上两条命,这人死不能复生,你可想清楚了!”
佟乾神色决然的转头看向了秦小乐,“我了解我哥,这么不死不活的,别说十天,就是再多活十年,也是糟蹋了他!至于我......六年了,大家伙儿都没了,只有我独活,就总像是偷来的命,如今我好不容易寻着了他,就绝不能再让他也和老姨儿、三爷、糖糖,小地宝似的,一声不响的就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宁愿搭上自己个儿,也要换他想起一切,替我们所有人痛痛快快的报了仇,让那幕后的凶手,血债血偿!”
应许之地(四十二)
如果上天给你重活一次的机会,你会做什么?
秦小乐趴在水滩里,被汽车的大灯照得睁不开眼睛,只听见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带走”,那人冰冷的说着。
他的身体便像一条失去了舵的船,只剩下了感官里无穷无尽的起起伏伏......
“呼”的一声,舢板被暗流卷起,猛烈的甩了出去,被回旋着抛掷在礁石上,顷刻间碎成了无数碎屑。
“你醒了!”虎春爪子似的手想来摸摸他的额头,却没敢,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在炕上与他并排躺着的另一个人——虽然还有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却再也无法睁眼醒来了。
“虎......春?”秦小乐觉得似乎有好几个自己正从四面八方往身体里奔,脑袋眩晕的虚晃了一下,这才眯眼看清了旁边陌生又熟悉的人,“小铜钱儿?”他伸手去拍小铜钱的脸颊,“你怎么了?”心里仿佛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转头又去看虎春,“他怎么了?”
虎春不自然的眨眨眼睛,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来。
秦小乐接在手里,就见上面狗爬似的写着一行字,“哥,我挺好的,时间不多了,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吧。”
虎春在旁边指了指日头,“我原本也不该多这个嘴,管这个闲事,你们兄弟要是硬说那坠子是我给的,就要负责这后面一切的事情,我也没法子推诿,如今担着掉脑袋的风险,为你们做到这一步,也可以了吧?可我也要为自己辩白上几句,我修的是自然道,讲究万事万物都有因果承接,凡事随遇而安最好,不要苛求起贪欲,岂不闻一切纷扰都是源自那满溢出来的贪念?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顺应......诶!诶!我还没说完呢!”
在虎春摇头晃脑碎碎念的同时,秦小乐的记忆已经倒灌而入,连同这些年的混沌,连同佟乾这些年的奔走际遇,事无巨细的,都如同画轴般徐徐在头脑中展开。
不用这还俗的老道士再解释什么,佟乾为自己做了什么,他全部都知道了!
他仰头看了看日薄西山的日头,用力的闭上眼,透过佟乾的眼睛,看了看城郊荒坡上,唐迆的朴拙墓碑......当年一夜巨变,能依靠能掌事的人都没了,班子里的人见势不好,连夜收拾了东西都跑了,倒是难为佟乾积攒了好些年的老婆本,一个大子儿没剩下,也只能给唐迆操持到这样的程度了......那天在唐迆的墓碑前,烧纸钱、打白幡的,只有佟乾和他那圆脸的小姑娘。
身子还是壮年的,心却垂垂迟暮了。
秦小乐知道自己早已辜负不起任何人,如今他的肩上,远还有比这更重的担子。
延平城的人,大多以为肖虎的府邸必然巍峨重重,坚不可摧。
可秦小乐去过,他知道那里背靠城西的一片山林,只要从那里绕行,不被前门戍卫的兵丁看见,就能顺利进入,而整个肖宅内里,都空无一人值守。
肖虎这些年积威深厚,从没有人会想着要这么以身涉险。
秦小乐弓着腰背,像一只充满警惕的山猫。
他在山野间流落了六年,身上有种浑然天成的草莽气息,动静皆能和周遭混为一体,几个闪躲,便骗过了肖宅四壁高墙之上探哨兵丁的巡查,顺着藤蔓,降到了内院。
内院正中,一座方正煊赫的楼房,明堂轩窗,富丽堂皇。
可这里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存在。
秦小乐隐匿在高墙的黑影里,目标明确的奔向最幽深处的一座塔楼。
塔楼里,盘旋向上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从外面看,这座黑红色的塔楼只有四层高,即便有人误闯进来,也最多潜到四楼,见到里面空无一物,便会无功而返。
可四楼的楼梯尽头,却在秦小乐的眼前,展现出了继续蜿蜒向上的楼梯来——每一阶都只有一条若隐若现的淡金色线条,像午夜梦回中的诡影。
只是秦小乐拾级而上,却走的十分稳当。
要到了。
饶是再有心理准备,他依然能感到一颗心快要跳出体外,一幅蓬勃浩然的场景,随着他的脚步,渐次明晰的在脚下展开气势磅礴的一角。
一如他六年前初见时的,那般震撼心魄。
从沿着虚无台阶迈出的第一步开始,脚下圆筒似的塔楼便消失了。
此刻秦小乐脚下完全变为了透明状,像一块没有边界的巨幅玻璃板,在他脚下,是被鸟瞰着的整个延平城,高楼矮院鳞次栉比,网格样的街道经纬交错,蚂蚁一样的人群密密匝匝,都只是疲于奔命的在为生计盘算着。
这是秦小乐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
可是......他木然的仰起头来......在他头顶的正上方,一模一样的倒悬着一座延平城,像拓印的模板,连所有街道砖瓦都如出一辙。
他缓缓的屈腿,躺平了下来,于是这一上一下的两座城池,于他的视线中,便成了一左一右的镜像。
“你是谁?”一个男童的声音,带着几分稚嫩、几分好奇,突兀的响了起来。
秦小乐寻着声音偏过头来,在广袤无垠中,看到了半间被浅淡金色光晕勾勒出的房间,铸造在一块巨大的晶石基座之上。
男孩拨开厚重层叠的帷幔,探出头来,那年纪,不过七八岁的样子。
“肖虎,我是你的朋友。”秦小乐想笑一下,只是面颊肌肉习惯了凝滞僵硬,此刻固执的并不愿意配合。
“朋友?真的吗?”肖虎绽放出一个童真的笑,向他招招手,“你走近一点儿,让我看看,诶,我怎么好像并不认识你?”他皱着眉头似乎很是苦恼,但旋即又释然了,“可能是我昏睡的时候,和你交的朋友吧?我平时很少见到人,你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你都会玩些什么?打陀螺?转钢圈儿?掸珠子?你会什么,玩儿给我看啊!”
秦小乐爬起身,却站着没动,“你说的我都会,可是一个人玩没有意思,你过来,我们一起才好玩。”
“我......”肖虎有些羞恼的咬了咬嘴唇,“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啊,我让你玩儿给我看!”
秦小乐身型像一座山,缓缓逼近帷幔,一字一顿的说:“我也说了,两个人一起才好玩!”
肖虎的头随着对方的逼近,越仰越高,像是联想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身体本能的一个瑟缩,急着妥协道:“你别过来了,就、就站在那儿吧,我实话告诉你,不是我不和你一起玩儿,是我的腿生病了,在卧床休息,要不这样吧,你给我讲故事啊,讲外面的新鲜事也行,这样只要你一个人就行了吧?”
秦小乐背在身后的手里,已经紧握了佟乾的那把短刀,眼神一闪,猛的朝着床边探头的肖虎扎过去!
小男孩猝然受惊,身体本能的闪避,居然一挣巴,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跑了几步,才回头来怒视着秦小乐,“你要干什么!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可随着秦小乐的视线,小男孩这才后知后觉的向自己的身体瞥了一眼,随后高声尖叫起来,“你闭上眼睛,你不要看!”
秦小乐冷淡的望着眼前这具畸形的怪物——小男孩的身躯,自腰腹以下,都连在一个成年男人的后背上,若是一打眼,还当他是被一个佝偻脊背的男人倒着背在了后背上。
此刻他身下那具成年男人的身体毫无知觉的弯叠垂坠着,如同一个大写的问号。
小男孩又自卑,又愤怒,憋红了脸,想掩藏畸形的身体,又被秦小乐占据了床幔的方向,一时无措的扭捏闪避着对方的视线,眼圈泛红,不知如何是好,哽咽着埋怨道:“你也是来嘲笑我的吗?就因为我和别人长得不一样,因为我先天畸胎......可我不是怪物!等我长大了,我也一样可以闯出一番成就,让你,让我父亲,让所有人,都为曾经的狭隘,向我俯首认错!”
“现在你不止长大了,还有了生杀予夺的权利,可你得到别人真正的尊重了吗?”秦小乐盯着他的眼睛,不给他任何躲闪的机会。
“我?你在说什么?”肖虎狐疑不解的看着对方,却碍着自己的身体,总是有些畏首畏尾。
秦小乐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蒙上了一层悲怆,“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缓缓在晶石基座边缘坐了下来。
“一个男孩,降生在一个高门显赫的家庭,是被父亲族人寄予厚望的长子,可却先天没有嘴唇,面相丑陋,不久之后,又被诊断出患有侏儒症,扯淡吧?我没亲眼见过,但也能想象的到,那么些年头的冷言冷语,一定不比刀子割肉轻些。”
“那个当爹的一定是觉得在宗族老少面前卷了面子,怕背地里被说是自己私德有失,被上天惩处,居然不顾血亲人伦,污蔑男孩的亲妈是因为与人私通,才生下这么个畸形的野种,要将他们两人一起烧死......可男孩侥幸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下人冒死救了出来,两人相依为命,一路辗转乞讨,往东北来避祸,过了很多年艰涩辛劳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他们在路上,碰到了一个用晶石表演戏法的老头儿,看着那个老头儿,居然能用手掌大小的晶石,比照着小猫小鸟,化出个一模一样的虚影来,老头儿说,这是天外飞石,是个稀罕物......这时男孩已经长成了青年,他心思一动,几次求买不成,居然把老头儿骗到没人的地方,一刀捅死了!那个下人窥见了这一幕,心里不安稳,怕小主人报复自己,又怕小主人再伤害别人,连夜抱着那块晶石跑走了。”
秦小乐实在不是个说书讲故事的好材料,磕磕绊绊的说到这儿,总算呼出一口气来,“这都是六年前,你讲给我听的,可惜我这人没什么学问,老拽些高雅的词儿,就嘴皮子瓣蒜,勉勉强强的,也就能说到这个程度了。”
肖虎如同听了遍天方夜谭,伸出小手掩在嘴上,不住的摇头,“你说的都是什么啊,怎么会是我给你讲的呢,我没有,我没有......”
“这就是你最大的悲哀了,”秦小乐略微有些怜悯的看着他,“你又找了那个下人很多年,可也就只找到了那晶石碎落的一角,不过你也算聪明的,用一个渣子虚化出另一个渣子,循环往复,最终越结越大,生生造出了一座根本不存在的延平城,可以任你在里面随意施展,作威作福!”
随着他的话,小男孩像干瘪的皮球,了无生气的趴俯了下去,他背后那具成人的身体缓缓直立了起来,那张也可算得上清俊的脸孔上,遍布着阴森狠戾,“我没想到你还会有清醒着回来的一天,否则也绝不会对你说了这些,”他充满嘲讽的勾了下嘴角,“我当时不过是终于知道了岗芝的下落,想到年幼的情形,一时有些感慨缅怀罢了。”
秦小乐听见那两个字,全身的汗毛便炸了起来,那都是再无法回来的他的亲人们呐......他仅剩的那点儿怜悯动摇消磨殆尽,黑着脸冷淡的注视对方,“可我终究还是回来了。”
“回来的好啊,”肖虎不以为意,“你知道那种心情吗?以为你不同,试试你是不是不同,怎么试都并无不同!哈哈哈,我原本还以为你是块朽木,没想到,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这一部分,秦小乐并不清楚,对方几次三番用尽各种方法刺激他,都似乎只是为了激发他的某种潜力,只是一直没有效果,便也就干脆将他流落去了荒野。
他联系着那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揣测道:“你造了这座城,却并不稳固,好几个地方,都被我发现了破绽?你想在这个影子似的王国里展现出与自己现实中截然相反的一面,却无奈那个七八岁的自己,总是挥之不去,如影随形?所以你开始试图寻找可以移魂转体的法子......是蛇吗?首尾环接的蛇......难道能让你生生罔替,不死不灭的永远做这延平城里的主宰?”
肖虎却没打算满足他的好奇心,略显轻蔑的仰起头来,“如今你回来了,其余的就不需要了。”
秦小乐心中早已经下定了决心,之前的一番话,也不过是为了给逝去的亲人们一个交代。
他在手里掂了掂短刀,用指腹去摸晶石基座最边角上的一处细碎裂纹,“也难为你了,用了我的坠子,我老姨儿的枕头瓤子,可也没把这玩意儿修补的整齐些。”
肖虎此刻才骤然紧张了起来,上前半步,压制着内心的惧怕,色厉内荏的说:“你要干什么!”
秦小乐敛着神色看过来,“这不是一个该存在的世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该再承受你随心所欲的屠戮和残害,你没有这个胸怀来做延平城的造物主,我要让这一切结束,让真正的延平,重新活过来!”
“你敢!”肖虎高喝一声,脸色都变了,随即又略微和软了语气,颤声哄劝道:“我知道,你想让你干爹,你认识的那些人,都能活过来,我可以帮你啊,你想想,十几年,每个人的命运,都会因为每一个细小具体的选择而天差地别,那个延平也未必就是天下太平的理想之地,那只是你的臆想,只是你的一厢情愿,可在这里,只要我答应了你,就一切都有可能实现!”
“是吗?”秦小乐冷笑了一下,“那怎么你连自己背上的孩子,都消除不掉呢?”
他脸颊抽动,不再多言,持刀猛力向晶石基座的裂缝处插去!
他知道命运不公,各有际遇,与人无尤。
可却万万不该是这样被一只无情的手,随意拨弄!
无论好坏,每个人都该有权利,做一回自己命运的主宰!
不过一息之间,基座猝然炸裂开!
巨大的光团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上下两座延平城全都剧烈的震荡着,无形中仿佛有一座尘封多年的齿轮,鼓鼓搅动了起来。
肖虎大惊失色,想要迈步向前,却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虚化为无形。
他声嘶力竭的冲着秦小乐咆哮道:“你这个疯子!你不仅毁了我,也毁了你自己!在真实的世界里,没有岗芝离开我,就不会有人捡到你,你会饿死,冻死,被野狼咬死!没有人会认识你,没有人会记得你!你会比我还凄惨,你做的这一切,都只会让你彻底的失去存在过的印记!”
你才是个疯子!
秦小乐不愿再理他,可却不能忽视他那震耳欲聋的话语,一字一句的敲打在了自己的心上。
虚无渐渐剥落了外衣。
秦小乐闭上眼睛,凭着心相跑动着,渐渐能感受到了外面的清风拂面。
他到了肖宅的院子里,但与刚刚不同,这里的一切都稳定安然,只是他看在眼里的一切,都已经变得隐隐虚无缥缈起来了。
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想跑,可脚下忍不住的发虚,几次爬起身,又几次跌倒,只能缓慢的向前挪动。
“小乐哥!”
途径马棚时,一匹被剜了眼珠的瞎马,张了张鼻息,忽然激动的叫了起来。
秦小乐疑惑的望了一眼......
“小乐哥,我是小地宝啊!”瞎马竭力的伸着脖颈儿,凑向秦小乐的方向,一时激动无措,想哭,却没有泪,只能从空旷的眼窝子里涌出几滴鲜血来。
秦小乐一把抱住了小地宝,将他的温度都箍紧在了怀里,“所有人都不知道你的下落,我们还以为......连小铜钱儿都以为,你是和干爹的那些兄弟一起,被......被......”
小地宝周身一颤,哽咽着说:“他们逮住我,剜了我的眼睛,用我的眼睛,看到了过去你们所有的事情......”
小地宝看不见,可秦小乐却看的清楚——身后的塔楼已经轰然倒塌,余波绵延之下,连空气中的浮土都起了虚影。
他用尽力气,一跃攀上了小地宝的后背,趴在上面,“好弟弟,再帮我做一件事,我实在走不动了,带、带我去个地方!”
狭窄的街道上,瞎马看不见方向,却全清相信着后背上的人,靠他出口的指引,四蹄生风的一路狂奔。
秦小乐眼睛已经有些模糊了,街道两侧的建筑都已经闪起了莹莹的淡金色。
身后肖宅方向,一朵巨大的光晕爆破开来,犹如火山喷发,疾速的吞噬湮灭着所到之处,尽皆化为茫茫一片刺目的白。
光晕的速度越来越快,席卷倍速增加,几乎已经追到了秦小乐两人身后。
“快点儿!再快点儿!”秦小乐喃喃的说,体力早已难以维持。
“到了吗?该往哪里走?”小地宝有些着急的喊着,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脚步却没有停下。
秦小乐最后勉力睁开眼睛,却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看到了“朗华大厦”四个字熠熠生辉的悬挂在这座全新的建筑上。
他甚至不知道哪扇窗户后面,才是自己要找的人。
光晕已经灭顶而来,最后的关头,小地宝纵身一跃,没入了朗华大厦的墙壁之内。
秦小乐知道自己的生命终于彻底走到了尽头,他颓然撒开掌心,掉出了在塔楼中的最后时刻,被自己捡拾起来的晶石坠子。
刹那间,阴云席卷,整个延平都被吞噬而空,只有朗华大厦的楼顶惊起一簇耀目的电闪,与穹顶之上的另一座延平城连成了一线。
在建筑顶层的房间里,黑胶唱片还在播放着暗哑袅娜的歌曲,桌上的红酒只剩小半瓶,颜清欢手边堆满张贴着寻人启事的报纸,眉头紧锁的靠着沙发,睡的很不安稳。
尘归尘、土归土。
秦小乐黑暗中最后残存的余念,只有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了,清欢,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可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请原谅我的自私,不要消失,不要忘记,容我有生之年,再和你重逢一次......
近乡情怯
“喂?110吗?出大事了,对,我举报对门的邻居,你们快来!快过来!”
潘树用肩膀碰了一下正把下巴搭在大茶缸子上发呆的秦欢乐,“出警了,走了,快,别犯迷糊了。”
“嗯?哦!”秦欢乐回魂成功,只是须臾间下巴没控制好力度,半缸子连水带茶叶渣子,全扣自己裆上了。
还好水是温吞的,没有从根本上绝了他的“后路”。
潘树为人再厚道,也忍不住从胸腔里冒出几声闷笑来,一边从脸盆架子上扯过一块儿毛巾递过去,一面数落他,“这都多长时间了,快小一个月了,你怎么越活越年轻,还成了毛头小子了?照这架势,等六一儿童节的时候,是不是所里还得给你放一天假啊?”
秦欢乐跳着脚往厕所跑,从后头瞧着,活像骑了一头驴。
潘树追出去几步,站在走廊里,边等他边大婶附体似的絮叨:“要是遇上什么事了,不要憋在心里,说出来的过程,也是个发泄的过程,解不解决的,心情都能好一些,再说还是人多力量大是吧?还有你自己,这个心态也得学会调节,多大的人了,老这么晃神溜号,万一工作的时候处理不好,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啊!咱们遇到问题得先想着解决问题,不能老是逃避......”
“咚咚咚”。
休息室里响起几声敲窗玻璃的声音,窗外站着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潘树认识,这一阵儿来所里,少说都得不下五回了。
“颜老师?有事儿?”潘树转回身,往里走了两步。
窗户大敞着通风,窗台上一溜好养活的绿萝,长得呲牙咧嘴的也没个节制。
颜司承先是向屋里粗略张望了一下,才对着潘树礼貌的笑了笑,“他还不在吗?”
“他......”潘树挠了下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后院的车喇叭粗嘎的按了两短一长,隔着一条走廊的窗户外头,秦欢乐坐在车里高声喊道:“快走啊,潘哥,调度中心催进度了,我说已经都在路上了!”
潘树赶忙冲着颜司承一比划,讪笑了一下,转身就往后院跑。
颜司承舌尖抵在齿间定了一下,还是抿着嘴唇,把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都咽了回去,淡淡的转身,慢慢的踱了出去。
秦欢乐握着方向盘,开得那叫一个风驰电掣。
潘树下意识攥住了车门上方的把手,几次侧头去看对方的脸色,直到等红灯的时候才不吐不快的说:“你别嫌我话多,我就是有点儿看不明白了,你烦心的事儿和颜老师有关吗?借人家钱还不上了?让人家这一趟趟堵门似的找!差多少啊,你和我说说,我帮你周转周转,多的没有,少的还......”
“不是钱的事儿,”秦欢乐伸手够着自己的脚腕,揉了几下,“你......别管了,没事儿!”
“没事儿能让人家这么天天找上门儿来,没事儿你还天天避猫鼠似的躲啊?”潘树完全不信。
秦欢乐小声嘀咕:“潘哥,你真不适合在派出所工作,你就应该去居委会啊,要不去法院当义务调解员,这也太热心肠了!”
“你别和我打马虎眼!”潘树语气稍微严厉了一些,正如秦欢乐心里渐渐拿他当了哥哥似的,能随便开些玩笑了,他也是真心拿对方当了晚辈弟弟,就不免连私生活也忍不住跟着掺合掺合,“前面的不说了,没碰上脸都不算,刚刚你没看见啊?就隔着两扇窗户一条走廊,你主动打个招呼,让人家在所里坐着等等,或是约个再见面谈事儿的时间也好啊......诶,说你呢,你刚才故意的吧?啊?到底看见了没有啊?”
能没看见嘛!老远听着声儿,他就腿肚子转筋,吓得直接慌不择路从厕所窗户跳到了后院,脚脖子都挫着了。
可这要是真见到了面,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臊眉耷眼的跟自己闹别扭,一颗心都快扭成麻花了!
让他和颜老师说什么啊?颜老师过去的记忆里,根本就没有他这个人啊!
再说他这张脸,也就模模糊糊还有点儿过去的影子,也像是在酒罐子里泡发了的枸杞,早已经时过境迁、变形走板了!
人家颜老师这么多年最心心念念的想头是啥?是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就自己这么倒霉,好好的在自家酒店里喝了点儿红酒,大早上一起来,嚯,长生不老了啊,还捎带脚开了阴阳眼,让一栋楼的阿飘缠上了!这他妈的谁这么缺德带冒烟的啊,这他妈的谁陷害诅咒老子啊,谁啊谁啊谁啊,我叫你一声孙子儿你敢答应吗!
那他秦欢乐敢答应吗?他敢说冲上去说对不住了嘿,就是我,全是我害的你,然后我自己还给忘了,如今就算想起来了,可也没有任何解决的办法,你就说你预备拿我怎么着吧?
那他还是个人嘛!
刚记起前尘往事那天,他从大雨的街头狼狈的摸回家,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无声的痛哭了很久。
第二天醒来之后,就下定了决心......装一天王八算一天龟,那......咳咳......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唉,因为他想的问题,落地生根之后,也实在很现实。
一方面,那些往前倒了不知道多少世的记忆,再是感同身受,但要完全和自己这辈子的感受彻底融合在一起,也还是要有个过程的。
再者......眼下这样做,是不是才是对颜司承来说更好的呢?
他没法从根本上解决颜司承的困惑,也就不能再一次不负责任的抛出一个人家根本没有记忆的“上古神话”来,那样不过徒增大家的烦恼而已。
而他凡夫俗子一个,有限的生命满打满算八十年吧,赶上高科技发展,满身插着管子,活到九十!算高寿了吧?可然后呢,他寿终正寝后,颜老师又该怎么继续走一个人的路?
呸呸呸,想得美,谁也没说颜老师听到了他的“天方夜谭”,就一定会稀罕去走一段两个人的路,而且如果与此相反,颜老师知道了自己的生命被无限冻结禁锢的元凶,居然是他姓秦的......他有那个信心承接来自对方的愤怒与怨恨吗?
颜老师留下,颜老师回去......颜老师留下,维持现状,但终有一天还是要面对独自孑孓漫长的一生,也可能颜老师留下,欣然承受人生六苦,眼角泛起皱纹,可最后只能被安葬在这个没有一个朋友的陌生世界,想想都觉得惨......那若是颜老师回到了过去重新来过呢,可彼时生逢乱世人命单薄如浮萍,自己看不见摸不着的,哎呀,更遑论如果颜老师独自回去还带着这一切的记忆,那又该是怎么样的徒留半生嗟叹呐......
因为太过在乎,所以情不自禁的就在脑中预演过了一百种情景,可每一种结局,都会成为悖论,都会扎得他心脏生疼,使他反而生发出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般的......“怂”来。
当然,前提是他此刻对于颜老师身上“封印”的解除,仍然一无所知,那不可预判的结果到底会朝着哪里发展下去,也就更加无从谈起。
至于颜老师早前对自己忽近忽远的种种,他如今更连问的勇气都没有了,只当他上辈子造孽这辈子还吧,想想颜司承这近百年来的孤单寂寞,这辈子别说忽悠忽悠他了,就是千刀万剐了他,都是应该的。
不过他觉得以自己这个揍性,到了最后的最后,如果真的有了破解谜题的能力,那应该也只是会依照颜司承真正的个人意愿,而不是再次贸贸然不打招呼的就将自己的意愿强行加诸在对方身上了。
那么若要做到真正的尊重对方,他也只能从现在开始竭力保持中立心态,尽量不靠近,不打扰,这样才会在真到了那一刻的时候,不至于那么的难以承受吧......
想得都挺好,就是做起来.......有首歌怎么唱的来着?唉,心如刀割......
“诶!你瞧瞧你,又晃神儿!”潘树一声急呼。
秦欢乐吓了一跳,下意识踩了脚刹车,硬生生蒸干了眼眶里的湿润,两人都跟着警车在空中颠了一下,勒的肋条发酸。
潘树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叹了口气,正了正警帽,率先下了车。
秦欢乐还沉浸在那锅酸涩的冒泡儿的情绪里,像根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的跟在潘树后头,一起往一座居民楼里走去。
花园街片区,难得有这么一小片旧改后新落成的小区,很有点儿鹤立鸡群的感觉,凡事只要是沾上“新”,总归处处透着清爽利落。
终于不用爬楼梯了,两人从电梯里出来,在狭长的走廊里按图索骥的找到了报案人家的房门,按响了门铃。
几乎是下一秒,一个穿着红色罩衫的女人就裹着满身情绪,从里面拉开了门,带着一阵风的掐腰站在了门框处。
她五官一片模糊,属于普罗大众的基本盘长相,就是一头盘发垫得分外夸张,像在脑袋顶上坐了个鸡窝。
秦欢乐强打精神,不再胡思乱想,进入了工作状态。
他低着头目测了一下,窃以为这个中年妇女的个头儿,大概也就到自己腰那儿。
“你报的案?”潘树确认了到达现场,发送了消息给调度中心,拿出一个随身的笔记本,准备记录,“你邻居怎么你了?慢慢说。”
中年妇女气鼓鼓的,吊着眼里那份不忿,活像被人挖了祖坟。
“这是什么事啊!有这么不讲理的嘛,啊?你们看看!看看!有垃圾不扔,天天怼在我家门前,当我是好欺负的啊!脏的臭的,招虫子不说,风水也不好啊,推门当头第一眼就看见垃圾,我就问问,一天能有什么好心情,好运气!”
“等等,你等等吧!”秦欢乐打断对方被迫害妄想症似的喋喋不休,弯腰捡起对门靠墙根儿一个巴掌大小的空快递盒,朝着那女人扬了扬,“你就说这个啊?”
没想到那女人居然理直气壮的一点头,“对!”
秦欢乐眼角一抽搐,本来心里就堵的慌,正没地方排暄,直接扒拉开潘树伸过来意图劝阻的胳膊,把那快递盒倒过来使劲甩了两下,“就这么一个屁大点儿的空纸盒,里面什么都没有,你对门邻居规规矩矩的贴着自己家门边放着,碍着你什么事儿了?又不是汤汤水水的厨余垃圾,又不是什么大型物品阻碍消防疏散,怎么的,你家门是开过光的啊,那么金贵你也别从门里走啊,你天天进出爬窗户啊!公摊面积人家暂时放个小盒子怎么了,那么矫情不容人,你把对门也直接买下来多好啊,那不就谁也妨不着谁了!”
论甩片汤话,他秦欢乐几辈子加一起也没服过人。
这女人简直快给气吐血了,五指成钩就要挠过来了,“你放屁!你、你......”她话都说不利落了,眼睛通红的就要往上扑。
秦欢乐害怕这个?就怕垫个板凳,这女人的手都够不着自己的脸!
“怎么的,你要袭警啊?这么点儿破事你不找物业解决,报的什么警啊!你这是浪费警力,占用公共资源我告诉你!”
“你少说两句吧,你先走,先下楼,快去!”潘树手急的拦下个那个女人,示意秦欢乐下楼。
秦欢乐也不含糊,钻进车里,一根接一根的抽起烟来,把一拉车门的潘树呛了一个跟头。
“咳咳咳,你这抽烟也不开窗啊,一手烟二手烟占全了,也不怕伤肺。”
秦欢乐心情不好,瞥了他一眼,边启动车,边把四面车窗全降了下去,“怎么这么长时间?你也真是愿意理她,就是一个泼妇!”
潘树看他有点儿闹小孩子脾气,无奈的摇头笑了下,把批评的话暂且压制,先缓言劝道:“这种邻里之间的问题啊,一般都是长年累月的积怨,能闹到这一步,绝不会是只为了这一个小盒子的问题,我敲了那户的门,没人,又去物业办公室了解了一下,还真是让你说着了,就是因为这个报案人之前在自己门口放置了一个特别大的鞋架,对门呢,找到物业去,说有那个挡着,自己家的门只能拉开半扇......”
“这还有啥可说的,你说我刚刚给她那俩字的定位,冤不冤?”秦欢乐都懒得听后面那些家长里短了。
潘树表情严肃了一些,“可很多社会案件的矛盾,都是这么从一件件小事上累积激发出来的,你这态度我要批评你了啊,她报警,说明还是相信咱们,那咱们就有义务往正面的方向去引导她,但愿不要让矛盾升级到不可化解的地步,到时候咱们后悔都来不及了,”他顿了顿,“行了,你心烦,我也理解,今天先不说这个了。”
秦欢乐这人多少有点儿吃软不吃硬,无名火原本也不是冲潘树,脑子里降了降温,也还是含混不清的向潘树道了个歉。
市局门外。
厉宝剑翘首期待了半天,刚刚看着点儿人影,就挥手喊了一声,“花骨朵儿!这儿呢!”
龚蓓蕾蹦蹦跳跳的走过来,“大保健?多少日子都没消息了,今天的太阳是红色儿的吗?还是我做梦没醒啊。”
厉宝剑把手里的珍珠奶茶递过去,“你就别挤兑我了,跟着家里忙活,也不比上班的时候轻省,从早到晚的不得闲,赚的都是辛苦钱。”
龚蓓蕾吃人嘴短,掀过了这篇儿,“找我有事儿?要不进去说啊,顺便和大家伙打个招呼?”
“是要进去,先和你说说,”厉宝剑拉着龚蓓蕾往旁边靠了靠,“门口这酒吧不干了,我看见歇业的牌子了,这房子......是咱们市局的吧?”
“是啊,”龚蓓蕾点点头,眼珠子叽里咕噜的一转,“哦,你是想要承租是不是?”
厉宝剑也不遮掩,“我想给家里的早餐店,再开个分店,现在契机正好,我也不瞒你,你看,局里从早到晚人流不断,大家黑天白天的连轴转,食堂要是不可口的时候,连早餐,带宵夜,都可以上我这儿来定制啊,谁减肥呢要少油,谁喜欢多加点糖,再者半夜谁胃病犯了想喝口粥,谁过生日想临时加个菜,我这都能包揽,嗨,当然了,也是为了这边房租能便宜点儿,比市面上的便宜两三成呢。”
龚蓓蕾听着也觉得可行,那房子空着,谁干不是干啊,也不算照顾走后门的,“不过,”她犹豫了一下,“这事儿你找我没用啊,孟队都说不上话,你得找后勤。”
“我知道,就是想着先来问问你,现在承租有没有什么新的要求?”厉宝剑用手戳了一下龚蓓蕾的肩膀,“你问问,比我方便,要是够不上,我也不进去现眼了。”
龚蓓蕾斜了他一眼,“我就说嘛,平白无故投喂,必有阴谋!”不过还是拿起电话,给同事拨了一个。
“怎么说?”厉宝剑见她放下电话,忙问。
龚蓓蕾看他,“房租没涨,还是那么多,确实算便宜的,不过,你得最少帮着安置一个刑满释放人员的工作就业,”她顿了顿,“你那儿,行吗?”
厉宝剑想了想,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来,“这有什么,反正新店也要雇人的,行,那我心里有数了,谢了啊,那我就放心进去谈了。”
龚蓓蕾很有几分乐见其成,跟着他一起往楼里走,“大保健,先给你打个预防针,那我以后会经常去你店里光顾的啊,而且我以后还会经常失忆忘带钱的啊。”
隐形患者(一)
装修队开始入场工作了。
装修的事情,只要干起来就特别快,但关键得懂行,要不边边角角的留下点儿小来小去的隐患,今天蹦出点儿什么,明天蹦出点儿什么,就能把人膈应死。
厉宝剑干这事不擅长,但他爸妈,以及他爸妈的那些老工友们,可都擅长,也像以前厂子里似的,排了个班儿,早中晚三班倒的轮着盯场,有时候看着那些小年轻的弄不明白了,或是不遂心意了,还要时不时的亲自上手指挥。
所以一来二去,有条不紊之余,效率增加了,成本控住了,也没生出什么超支啊、返工啊、以次充好之类的幺蛾子,眼看着再拾掇拾掇,就快能开门营业了。
刘茗臻站在市局大门里面,稍微驻足看了一会儿,心里说不上什么感受。
甭管是一个人,还是一家店,即便再无声无息,可只要是曾经在自己的生命中驻留过一个段落,分岔路口挥手道别的时候,就也免不了还是有几分依依不舍的。
当然了,这样的“念旧”程度,也直接取决于后来者的“质量”,好的后来者会很快取代前任,差强人意的后来者,就只会更加凸显出前任“佳人难再得”般的可贵来。
这个什么“富强简餐店”在她心里,就基本属于后者了。
让她下班了放松脑子去酒吧里喝杯酒缓缓神儿可以,换成这小吃店里的豆浆油条葱油饼试试,可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世界从不是单单为着顾念着某一个人的感受而存在的,换成个小吃店也就算了,即便换成个修鞋或是干洗的摊子,也无可厚非。
“支队里琢磨着一起凑份子送两个花篮过去意思意思,怎么着也算曾经共过事的同事吧,你们技术科是打算单送,还是和队里合在一起?”
刘茗臻一回头,就看见神出鬼没的孟队在自己身后,一脸道貌岸然的表情,越是绷着劲儿的表演公事公办,越是显出几分用力过猛的过犹不及来。
刘茗臻掏出车钥匙,边走边说:“别买了,租吧,买俩的钱估计能租六个,看起来也热闹喜庆些,毕竟是在老单位的地界上开张,他爸妈看着也高兴,那花篮也就摆那么几个小时,就算买了,撤回去了也不能当吃当喝,就这样吧,回头我们科需要出多少份额,你告诉小黄一声就行了。”
孟金良在身后跟着她,亦步亦趋的走到车前,体贴的先前一步拉开了车门,“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当初宝剑还在的时候,倒也没见你和他多近来着。”
刘茗臻背靠车门转过身来,“不是我想得周到,只是我总觉得,他离开局里,多多少少有些冤枉......”她声音渐低,静了几秒,忽然又抬起头来看向孟金良,“孟队还有事?”
“没......没,嗨,我这就是出来活动活动,小吴他们在活动室练拳击呢,这不是系统内要搞体能比赛嘛,肖局说咱们市局得当排头兵,得先锋带头有点儿示范效果才行......”
“孟队?”刘茗臻蹙了下眉头,“这事儿我知道,我是问你,找我有事儿吗?”
孟金良干巴巴的笑了一下,把搭在车门上的胳膊收了回来,“没事儿,开车回去,路上小心。”
刘茗臻点点头,一气呵成的坐进车里,开出了市局大院儿。
孟金良屈指勾了勾鼻梁,原地用脚尖儿搓了会儿土,又点了支烟,才讪讪的往回走。
要说这次体能比赛,弄得还真挺正式的。
从各个区县,到延平各个基站,交通那边,户籍、后勤、法制、网警,总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内部甄别筛选,逐层选派参加。
可说到底,人家别的部门那都是陪榜的,真正要到关键时刻不能掉链子往上冲的,还不就是他们支队的这几头蒜。
龚蓓蕾都要愁死了,跟犯罪分子上演全武行,她瞪着眼睛就敢往上冲,绝不含糊!可要和内部人员没事儿这么摔摔打打的,她真嫌肉疼。
“老秦,你帮我参加吧,啊?你就顶替我的名儿,人家一喊龚蓓蕾,你就上去!这回基层的和县区的都来参加,谁认识谁啊,你冒名顶替一次,保准不会露馅儿!”
她是从活动室溜出来的,捧着手机趴在走廊的窗台上,哼哼唧唧个没完,心说他们干刑侦的也真是苦逼。
别的不说,就说眼下都快入夏了,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起来,为了不让那些整宿整宿蹲点查案根本没时间洗澡换衣服的同事不显得过于“辣眼睛”,队里办公大厅里空调电扇都得轮着上!
这回可好,肖局一声令下,去活动室里闻闻啊,那一个个“哼哼哈嘿”的,个顶个的一身臭汗,还能不能顾及一下她这位妙龄女子的感受了嘛!
就像以前似的,每到这季节非要组织活动促进感情,就搞搞篮球赛、兵乓球赛的多好。
电话里秦欢乐没心没肺的一撇嘴,在休息室的行军床上翘着二郎腿,“你这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瞧着肖局这几天顺心眼子就给打算给他上眼药啊,要是人家一喊龚蓓蕾,我就冲上去了,信不信肖局当时就能拿块板砖把咱俩一起削起飞了?别看肖局现在肉皮儿松懈也没有胶原蛋白了,听说早年那也是擒拿格斗的一把好手,赤手空拳的拿下三个犯罪分子不成问题!”
“那我怎么办啊,我不想参加,”龚蓓蕾撅嘴卖萌,托着腮撒娇,“再是自己人加着小心,一个背摔也没有不磕碰青紫的,你不知道,我刚看见马姐在那儿做平板支撑,我的天,可厉害了,谁能想到她是俩孩子的妈了,深藏不露好嘛!就......”
“龚蓓蕾!”
“到!”
孟金良离着老远就看她撅着屁股在这儿溜号卖呆儿,抽冷子喊了一声,把龚蓓蕾没思想准备的吓出一身鸡皮疙瘩,慌忙收了手机,转身打了个立正。
“我看是这段时间太清闲了是吧?”孟金良板着脸,背着手,走到龚蓓蕾前面。
龚蓓蕾挺胸收腹夹紧下巴,“报告领导,不清闲!”
孟金良有点儿哭笑不得,“别贫嘴了,集体活动,又是促进系统内交流,还能提升业务能力,我看大家伙儿都挺积极的,怎么就你这么大情绪啊。”
龚蓓蕾腰背垮下来,“领导,没不积极,我今天特殊情况,肚子疼,实在是练不动了,又不好意思早走,这不才在这儿混混时间嘛,再说我也是看你急三火四的追在刘科长后头出去了,才也跟着出来透透气的。”
她这声音越说越小,眼睛却越来越亮,透着点儿揶揄,带笑不笑的样子。
孟金良生生给噎了一下,拿眼神徒劳的恐吓了一下对方,“要在别人面前瞎说,看我怎么收拾你!”说着嫌弃的一挥手,“身体不舒服就赶快下班走,还磨得什么洋工!等过两天好利索了,该你的训练和比赛,哪个也跑不了,啊!”
“啊?哎哟!”龚蓓蕾拿起手机又拨了回去,张口就嚷嚷,“老秦,我不管,请我吃饭!吃热乎的!心情不好!”
电话里秦欢乐用鼻子回了她一个“哼”,“借你吉言啊,刚刚我们所长过来,点名让我代表所里参赛,谢谢你了嘿!先不说了先不说了,我这儿急着出警了!”
龚蓓蕾也分得出轻重缓急,听说对方要出任务,怏怏的挂断了电话。
秦欢乐这边草草系上了鞋带,跟着潘树跑出来,钻上了车,直到车开到了路上,才缓出一口气来问:“怎么这么急,哪里出事了?”
潘树车开得比秦欢乐稳当,“上次那个报案的女人,说邻居放快递盒那个,你还记得吗?”
“又是......”秦欢乐肩膀一松,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潘哥,不瞒你说,她要是还是那么蛮不讲理的态度,我......我还是别上去了我,再和她吵吵起来,又招你批评我。”
潘树也不知道具体情形怎么样,但直觉不会有太大问题,“上次那事儿,就颜老师那儿,解决了吗?”
秦欢乐一听那个人就像扎针儿,愁眉苦脸的作揖求饶,“你看看你,哎哟,潘哥,求你了,真的,弟弟求你了,说点儿别的吧!”
“唉,你呀,”潘树摇摇头,“那体能比赛的事儿,能说吧?”
秦欢乐给自己顺了两下气,拍着胸口,“咱们所里甄选标准是按照身高来的吧?早知道我当初来报到的时候,就跪着进来了。”
潘树跟着乐了几声,“其实还是因为你身体素质好嘛不是,但你底子好,也不能松懈,该给咱们所里争荣誉的时候,也要抢着上。”
“你就忽悠我吧,”秦欢乐扫他一眼,“我都知道,咱们所里人本来就少,日常出警都人员紧张,就我是后调来的,还处在跟着你打杂熟悉的过程中,偶尔出去晃悠打个酱油的,不耽误工作,我懂,也理解,和我明说呗,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潘树点点头,“你能想到这层,也算有心了,不过所长其实还有一层意思,呵,你不在的时候,也和我们说起过,你毕竟曾经也是刑侦方面的业务骨干,搜证啊查案啊,都擅长,老在我身边团弄个家长里短的,确实是太屈才了,再说你还这么年轻......嗨,不管怎么说吧,让你没事就回市局去转悠转悠,让领导们别把你忘了,争取还是能回到原来的岗位去发挥真正的作用,所长......我们大家伙儿,其实是这个意思,我说这话,也就是鞭策鞭策你,别不当回事,该练习也练习一下。”
秦欢乐猝不及防的就像给扔进了澡堂子的桑拿房,从里到外的蒸腾起来。
他又不是什么青春期叛逆的楞头小子,分不出好赖来,这都是一片最掏心窝子的好意,他领情。
虽然来所里时候也不长,除了和潘树日日夜夜的厮混,余下和别的同事也没太多私交,但就偏偏这份完全没有任何功利目的的善意,才最让人内心酸软的感动。
尽管他心里知道,自己回不回市局的症结所在,并在于自己能不能比划出那三拳两脚来,可若是真的还能有回去重拾梦想、专心查案的机会,他也愿意努力的试一试。
当然,这里面也有他的一点私心。
看到他这个反应,潘树还是挺欣慰的。
他停好了车,拍了拍秦欢乐的肩膀,两人一起往楼里面去。
原本不太严肃的心情,却叫电梯门一开,那迎头而出的血腥恶臭气味给冲散了。
“咳咳咳,这、这......”秦欢乐没忍住,一手扶着电梯门,差点儿吐出来,脑袋给熏的直迷糊啊,感觉眼前都快出重影了。
楼道里断断续续传来几个物业工作人的劝阻声。
可随后两声巨大的闷响,很像是硬物砸击的声音。
两人不敢迟疑,赶忙顺着楼道往里面跑,渐渐看清楚了,是上次那个中年女人,正举着一把菜刀,砍着对门邻居的防盗门!
而那几个物业的工作人员,又不敢夺刀,又怕业主升级矛盾,只能围拢在周围,苦口婆心的规劝。
“住手!”秦欢乐一马当先,聚足了丹田之气一声暴喝,狭窄的走廊成了天然的混响设备,出来的效果那叫一个浑厚威严!
物业的人都给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不自觉的让出了一条道。
那个女人也有些被唬住了,但很快想起自己的遭遇,又愤恨上涌,攥着刀把儿,不遗余力的往眼前的防盗门上砍去,那简易的铁网门,瞬间被削开了一条狰狞的大口子,朝着两侧微微卷起了边儿。
“啊!”但随即,她的手腕就叫那个高个儿警察捏住了,不知道按住了哪个穴位,酸疼的一撒手,刀就瞬间移形换影,被递到了不知道哪个人手里。
“你长能耐了啊!”秦欢乐也是真生气了,不留情面的训话,“有问题解决问题,总这么撒泼打滚的,除了丢人现眼,还能怎么着?都多大岁数了,自己不要脸,也得给儿女留点儿脸吧!再说都报警了,不等我们来解决,还出息了啊,动上菜刀了都......”
“不是她,是我、是我报的警......”旁边一个物业人员低声插言解释道。
这女人眼珠子瞪的能喷火,对秦欢乐这张脸也有印象,知道自己盛怒之下未必能说的过对方,鼻孔里喘着粗气,一掐腰,“行,警察是吧,情况就是你们看见的情况,我也不动手了,你现在就给我解决吧!”
这人在气头儿上,难免情绪化,所幸还有几个正常人在。
潘树直接问物业的人,“具体怎么回事,”他说着,又津了津鼻子,“这味道......”
秦欢乐眼睛转了一圈,已经落在了女人家那扇大敞着的门上。
这门上头三分之一处,也是铁网,拉开里面的木门,就能直接看见外面。
不过此刻那细密的铁网之上,却像是被什么泥子给糊住了似的,只有零星几个窟窿眼儿还能透出一点儿亮光来。
而且颜色暗红,还汩汩的散发着不容忽视的腥臭。
那边物业的工作人员正对潘树解释道:“这位魏业主,刚刚从外面回来,一到门前,就发现自家大门上让人家给抹了......抹了臭豆腐和生猪血......”
这么说起来,也难怪这位魏大姐气急败坏到了此种地步,这两种玩意儿,搅合在一起,单单听着都让人觉得呼吸困难,更别说这细密的一层网眼儿,估计拿钢丝球都蹭不干净!非得重新换了门,兴许才能真正做到除臭止臭了。
隐形患者(二)
潘树看了那人一眼,“你怎么就能确定是这两样东西?”
不等物业人员说话,这位魏大姐已经气冲冲的回身进了自己家,从门里面提出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往地上狠狠的一掷,里头叮叮当当的一阵响,散开的袋口,直接就能看见两个玻璃方瓶,另外还有点儿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
“我回家的时候,这袋子就这么明晃晃的挂在我家门把手上,嚣张吧,这是跟我这儿示威呢?”她说着气不打一处来,朝着对面的防盗门又狠踹了一脚,“跟我玩儿阴的是吧?你个家里少教的玩意儿,一天天藏头露尾的和我打游击,以为我就抓不着你了?等哪天让我抓了现行,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我让你臭大街!”
秦欢乐弯腰捡起那个塑料袋,就和着在声控灯底下看了看,见里头明明白白的两个商店里卖的臭豆腐罐子,别说,还是挺好的牌子呢,呵,大概这人买的时候也是为了力求“品质”有保障吧。
罐子里头还有点儿淋漓不尽的汤汤水水,那股子恶臭,真是让人窒息。
旁边一个长条形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还有没倒干净的暗红色液体,想来大概就是用来增加效果的动物血,但是不是生猪血,还得化验一下才知道......
但用得着嘛,要是这种邻里之间的斗法全都拿来上纲上线的,他们这一天天的也不用干别的了。
“有监控吗?”潘树又问。
物业人员的脸上就有点儿挂不住了,吭哧瘪肚的说:“这也巧了,大堂里边没有监控,但是电梯里有,我们刚才已经帮着业主查过了,住对门的这个小伙子,他昨晚上就没有回来,还是昨天中午出去的,而魏业主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一切还都好好的,所以......所以......”
所以这么言之凿凿的把这顶“恶心人”的帽子扣给对门邻居,其实是一点事实依据都没有的。
秦欢乐看这位魏大姐的神色又变了,他故意拎着袋子,在她周围晃了晃,魏大姐避着气味,又嫌脏,只能跟着他的方向不住的左右闪躲着,最后被逼进了墙角,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有意的恶作剧,“嗷”的一嗓子叫起来,“你要干什么!”
“咱们说点儿实在的吧,”秦欢乐看她,“远的不说了,上次报警闹了那么一场之后,你们之间是不是又有过其它的不愉快?而且据我推断,多半是你主动挑衅的,是不是?所以一出了这事儿,你才会本能反应,是这位邻居动的手,因为你已经下意识认识到,自己之前的行为已经恶劣到会足以引起对方的报复了,是不是?”
魏大姐眼神闪烁了一下,却输人不输阵,嗓门拔的更高了,“你有什么证据这么说?你这是污蔑!警察也不能随便污蔑人!诶,你们到底是哪头儿的啊,瞧瞧我家的大门,瞧见了吗?你们不是来解决问题的嘛!怎么光往我身上扯啊!”
隔了两户的房门打开了,里头出来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大爷,弓着腰拉着个小推车,看起来应该是要出去买菜的。
他一边回身锁门,一边说:“闹得差不多得了,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怎么住进新楼里还不如从前和睦了。”
秦欢乐原本还以为魏大姐依然会向如同“疯狗”似的扑上去怼人,没想到她却只是低声嘟囔了一句,“刘叔儿,你不知道......”
刘大爷都没看她,微微摇了摇头,“专赶着半夜十二点去砸门的不是你?连着多少天了,我儿子都给你数着呢!还借了楼上小五儿他们家的金毛狗,专门上对门门口去拉屎,你能说不是你干的?差不多得了,没完没了的干嘛呀。”
外头闹腾了这么长时间,再耳背也能听见个一句半句的,还能猜不出是咋回事来?不过这位大爷也就是实在看不过去,捎带脚劝了一句,并没打算深入掺合,说完这几句话,就拉着小车去买菜了。
留下被揭穿了老底的魏大姐,咬牙切齿的说不出话,最后只剩下转移矛盾来撒气一条路了。
“你们物业干什么吃的?啊?以前我们老房子没有物业也过的挺好,现在可倒好了,天天物业费交着,工资给你们发着,到头来屁事不顶!监控呢?嗯?问你们监控装哪儿去了?电梯里看见他没回来就是没回来了?他要是走的是楼梯呢?你们能看见个屁啊!”
这说来说去,又成了一笔糊涂账,而且都是前有车后有辙的事儿。
最后几番劝说之下,倒霉的收尾工作还是落在了物业头上,一来承诺马上把监控修好——其实是一直偷懒没启用,二来会派一个保洁员负责帮魏大姐把门彻底清洗消毒,三来还会全权负责和对门住户的沟通协调,尤其是门被砍坏了的问题,总之物业再三保证,绝不会再让他们两边矛盾升级了,也尽量不再麻烦警察同志了。
但这样的保证是没有任何效力的,相反,要是真遇上什么事儿,他们藏着掖着不报警,才反而会坏事呢!
魏大姐算是勉强被安抚住了,主要是对门人不在,她再作出大天去,也没有实际作用,火气撒的差不多了,理都不理众人,摔着里面的木门,就回家了。
往楼下走的时候,秦欢乐悄悄扯住了一个物业人员,探询的问:“我听到你们一直称呼这大姐为业主,但是从来没有这么称呼过她对门那邻居......”
“哦,是,”物业人员点点头,“那是个租户,刚住过来没多久,但从这人搬过来开始,这魏业主就跟打了鸡血似的闹腾了,我们也是头疼的厉害,不瞒你说,以前这楼里关系都挺和睦的,因为大部分是回迁的住户,以前都是几十年的街坊,知根知底的,见面也就都留着三分客气,谁想到......”
秦欢乐打断她说的这些没什么营养的抱怨,只问:“你们有这租客的联系方式吗?他具体什么情况,做什么工作的?”
“那我就不清楚了,”物业人员摇摇头,“原来的业主搬走了,我们之前打过留底的电话,是空号,可能是换手机了,那就没办法了,联系不上了。”
“那你见过吗?那个租客,大概是个什么样的人?”秦欢乐不死心的问。
物业人员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嗯......寸头,中等个儿,有点儿瘦,带个黑框眼镜,挺文静的,像个读过书的,但不太说话,嗨,不太说话也没什么,人都有内向的外向的,别的......也没什么特别的了,做什么工作还真不知道。”
秦欢乐点点头,又对她笑了一下,“刚刚说不麻烦警察的话可不能当真啊,有解决不了的事儿,可得机警点儿,尤其遇到有潜在危险的事儿,得赶快报警。”
“知道,知道,我们那也是说给魏业主听的。”她笑眯眯的一直把秦欢乐送到了楼下。
潘树先下来的,已经坐回车里了,看秦欢乐回来时,还提着那个黑塑料袋,不解的问:“你怎么把它拿回来了?那楼后头有垃圾桶。”
秦欢乐五官挤在一处,饱含嫌弃的用两根手指头扎紧了袋口,“这上头估计有'嫌疑人'的指纹呢,万一以后俩人再因为这事儿对着挠起来,挠破了相,有了纠纷,这东西也算个证物,反正也不占地方,我寻思着别再有个什么后续节目,先拿回所里,留一段时间看看再说吧。”
潘树无可无不可,看他坐稳了,就启动了车,“这就像一条鲶鱼钻进了泥鳅堆儿里,原本这魏大姐的生活环境比较安定,大家也维持住了表面和谐,磕磕碰碰的事儿能没有嘛,肯定也有,只是大家的忍耐度因为熟人效应呢,就会相对高一些,现在来了个完全陌生的新人,打破了大家共同遵守的那些隐性默契,当然,这魏大姐可能就会有了一种被陌生人打破边界入侵进来的恐慌感,所以心理上可能就会需要调试,不过慢慢的也就会好了。”
“没有这么简单吧,”秦欢乐不大认同他的说法,“潘哥你人好,就总是把所有事情都往好的方面去想,我这人心理阴暗啊哈哈哈,我就觉得,这魏大姐怎么看,怎么像是刻意的在表演无理取闹,甚至借题发挥的只是为了......把这个租户撵走啊?潘哥,你觉得像不像这个套路?”
“这......会吗?”潘树一愣,从始至终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想。
“但愿是我想多了啊,”秦欢乐耸耸肩膀,“不过我倒是为那个租客觉得不值得,要说买房了吧,就算扎下根了,邻居是什么魑魅魍魉,也没法子了,可租房不一样啊,真遇上糟心不讲理的,与其伤肝伤脾的置那口气,还不如干脆搬走了干逑倒!”
潘树忽然扭头瞥了他一眼。
秦欢乐差点儿闪了舌头,眨眨眼看回去,“咋、咋了?”
潘树皱眉道:“你这是哪儿学来的说话方式啊,再糙也不能糙成这样啊,咱们这儿虽然是基层,不是大机关,可越是直接面对群众的窗口,越得注意自己的形象和素质,我近来就发现你这个问题了,你身上怎么突然添了一股这么重的痞子气啊,说话也冲,跟吃了枪药似的,态度呢也不像刚下来的时候那么耐心平和了,我这不是批评你,就是提醒你,照这样发展下去可真不行啊。”
秦欢乐一哂,潘树不说,他还真没意识到,但仔细一想,确实......
这想起前尘往事还有这么一点不好,两下里的性格或多或少就有点“混血”的趋势,好像都是自己,又好像哪里都别别楞楞的。
行了,从前他还有点儿狂傲的资本,可这辈子他有啥啊,除了还剩下一张爱吃的嘴,别的啥也没落下,事事不如意,银行里没存款,户籍下头没房产,还被下放发配到边塞劳动改造来了,就这还想翘尾巴啊,纯属没事儿找抽呢吧!
“是,潘哥,你提醒的对,你一说我也发现了,最近是有点儿浮躁了哈,我改,我反省,再不这样了!”
俩人也没回所里,开车开一半,又接到通知,去一家沿街小卖店门前解决纠纷去了。
等再回到所里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晚上还得值班,秦欢乐扫了两口盒饭,抽空蜷在行军床上眯了一觉,梦里还是会时不时出现那些熟悉的面孔:老姨儿在灯火旁纳鞋底扎了手,糖糖站在丁香树底下笑着问他,要不要吃松子儿,都是剥好壳的,一颗一颗,捡着最饱满的松塔剥出来的......
还有清风明月的屋顶上,酒逢知己千杯少的......
“哎哟我的妈呀!颜清欢,不带这么吓人的!”秦欢乐骤然睁开眼,好悬没叫自己脑袋顶上那张清隽的脸给吓出心肌梗死来,一骨碌的爬起来,贴着墙根儿躲的远远的,还不住的顺着胸口,“这睡着的人不能吓,你有没有点儿常识啊,告诉你吓出病来,小心我碰瓷儿你!”
“你说什么?”颜司承微微蹙起眉头,专注的看着他。
“我、我说什么了?”秦欢乐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了,他说什么了?
潘树刚要抬脚往里面走,一瞅这气氛,生生定住了脚,就勉强探了个头顶进来,飞快的说:“我看见颜老师过来,就让他进来坐坐了,多长时间了,都是成年人了,小秦,成熟点儿,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得了嘛,啊,好好说!”说完还顺带着把门从外面给关上了。
秦欢乐瞄了一眼敞开的窗户,很想再次上演跳窗逃生的戏码,但背地里犯怂和当面犯怂,毕竟还是两回事,当面的时候,他多少还是要点儿面子的。
颜司承眼神中清明不再,冷峻渐增,颇有几分“逼视”意味的向前走了几步,“你叫我......颜清欢?”
“啊?是吗?没注意啊?”秦欢乐翻着白眼,望着挂灰的天花板,“我是说杨千嬅,我做梦正梦见杨千嬅呢,你就给我吓醒了......呃......你离我远点儿啊,授受不亲啊我说,诶,诶,你要干嘛,你再这样我要喊了!”
隐形患者(三)
“注意点儿影响,别连喊带叫的,我在前门都能听见了,让群众听见多不好!”潘树伸手敲了敲窗玻璃,对着颜司承点头笑了笑,留下一个“孩子小,别和孩子一般见识”的暗示,又狠狠剜了秦欢乐一眼,顺手又从外面把大敞的窗户给推上了。
秦欢乐很有种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心灰意懒。
颜司承其实根本没把他怎么样,只不过上前几步,离他更近了一些而已。
但潘树的“好心”无意中营造出了一个相对意义上的密闭空间,这样不得不四目相对的情境下,秦欢乐只觉得周身打摆子似的颤抖,恨不得张嘴直接自己把自己给吃了。
他一颗心越跳越快,牙关都开始轻轻碰撞了。
那种席卷而来的翔实回忆感受,一瞬间把他砸的像礁石上孤独无助的折翅海鸥......不行了,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快要无法呼吸了。
他伸开双臂,眼前眩晕成一片,猛的朝着颜司承的方向大力推过去,眯眼瞄着那人的身影踉跄着离自己远了好些,才重新感受到可供身体机能运转的氧气回流进了肺叶里。
呼......
颜司承身型偏纤瘦,根本不是秦小乐倾力之下的对手,快速倒退了好几步,直到撞到了一把木椅子上,才勉强稳住了身型,只是手腕在椅背尖角上碰了一下,立时显出一片淡红色。
他皮肤白皙,在白炽灯光的照射下,愈发被衬托成一抹触目惊心的冶艳来。
所以在电影语言中,红色才往往会成为一种不容忽视的象征,代表着危险、警示、强权,与......**。
然而,**和危险总是相辅相成的,没有节制的**,终究会蓬勃成一潭根基自毁的无垠深渊。
秦欢乐心里一跳,刚想说几句扰乱视听、强行带乱节奏的片汤话,可视线一偏,不小心落在了对方的眼睛上......那些满嘴跑火车的胡言乱语,硬是一个标点符号也蹦不出来了。
在他面前总是傲然矜贵的颜老师,正一瞬不错的望着他......眼波中是撩人也骇人的......泪光。
颜司承淡色的嘴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他第一次,也许将会是唯一一次,轻喃着:“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问我粥可温......”
“嗯?什么?”秦欢乐心虚的像山风里的纸灯笼,连鼻音都带了含混。
颜司承收起了刚刚的咄咄逼人,也没有了往昔那份总是泰山崩于前还岿然不动的坦然,他不再向前,只是缓缓在木凳子上坐下来,将自己长久深埋起来的全部脆弱,有意毫无保留的向对方展露了出来。
“我很害怕,”他低声说,“不仅害怕,还很迷茫,很孤独,很无措,我总是问,为什么是我?难道是我犯了什么不可被赦免的过错?否则怎么会被造物主囚禁在了这无尽时间的牢笼里?你不会想过这些的......只有当生命是一个有限维度的时候,每次的日出日落才会让人生出只争朝夕的期待感,才会有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的喜悦,生老病死的惘然。寻常人的一辈子,按照八十年计算,十年懵懂,十年苦学,十年老弱,余下的五十年,除去睡觉、生病、无谓的耽搁,只剩下二十几年的岁月,再分给工作、分给陌生人大半,余下的该有多紧迫的期许着,去和父母、爱人、朋友团聚共处,而那样的每分每秒,那样的幸福感,该有多么的动人心魄......可我呢?我从不期待日出,也不期待日落,我不期待每一次的春华秋实,花开了就败吧,江面结冰早晚会融化如故,不可逆转着逝去的,只有曾经在我生命里鲜活过的一个个面孔,然后又像个过客一般,挥着手,苍老、陨灭......”
他幽幽的转过头,想凝视着透过玻璃窗、再也看不真切的星空,却只有孤孤单单一个寂寥的反射灯影,不死不灭。
“你消失在了我家的地下室里,你捧着那对眼睛,它们才有了反应!现在,你又知道了我最初的名字叫什么......你不能帮帮我吗?你一定知道点什么,是不是?至少告诉我,我到底是犯了什么错?”
也许你犯过最大的错,就是曾经认识了我。
是我未经允许,钻进了你的后车座......
秦欢乐只觉得心脏紧缩成了一团,千头万绪的话语哽在喉咙,一时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他把指尖团进掌心,靠那细微的刺痛勉强找回理智,喉间动了动,从肺腑深处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来,朝着颜司承的方向望过去,“你现在最想要的,是能够回到最初的.asxs.,结束这场永生的噩梦,还是生活在此刻,生老病死、爱恨情仇,也过一过寻常人的生活?”
“你能办到?!”颜司承瞳孔巨震,倏然从凳子上站起身来,“你真的知道怎么终结这一切?”
秦欢乐摇了摇重若千钧的脑袋,几分颓然的说:“我真的不知道,至少现在不知道,可你只要告诉我你最想要的,我......就算豁出这一条命去,也一定会达成你的‘想要’......颜老师,”他转过身,也看向窗外,“从现在开始,我......”
他话没说完,注意力忽然被一个不容忽视的红色身影吸引住了。
派出所门前,一个身型矮小的中年女人,正一路疯跑过来,眼看到了门口台阶处,一个趔趄崴倒在了石阶上,像是腿软的再也站不起身了,竟然直接伏地哭喊了起来。
秦欢乐一把推开了窗户,手臂支在窗台上,脚尖点地,探出大半个身体够着去看那女人,就听见那一片带着“唱腔”的哭喊内容是:“我要报案!救救我啊!太吓人了!活不下去了!”
这魏大姐还没完没了了啊!这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窗户一开,仿佛刚刚密闭在四方空间中的凝滞情绪也牵带着被打破了。
这里不是幻梦中的六盘桥。
这里是活生生的延平市花园街派出所。
秦欢乐刚刚想说而没说完的话是:从现在开始,我的一条命都为你而活!
可幸亏他没说出口。
这位魏大姐的骤然出现,瞬间让他的脑花儿又弯弯绕绕的恢复了正常的理智思维水平,当然,该还的他一定会倾尽所能的去偿还,可那毕竟是私情范畴,而他如今还肩负着守护更多人生命安全的职责,这是公义,也是断然不能轻易含糊舍弃的。
那边潘树和另一个同事,已经快步走上前,搀扶起了魏大姐,向所里走进来。
秦欢乐慌忙朝外面跑去,临到门前,又忽然顿下脚步,直觉仿佛并不应该这样虎头蛇尾的结束这场对话。
“我......你......”
颜司承却还了他一个理解的浅笑,勉力弯了弯嘴角,“我的事情不急,等了这么久,多一天少一天又算什么,只要你不再拒绝回避和我交流就好了,你去忙吧,我先回去了。”
秦欢乐还想说点儿什么,只是那边的哭喊声更盛,他内心焦急,只得快速的点了点头,便转头朝警务室跑去。
两个简单的方形办公桌旁边,坐着脸色煞白、头发凌乱的魏大姐。
她的外套是随便扯来披上的,里面还穿着整套有些褪了色的黄碎花睡衣裤,脚上的拖鞋也不知道在哪里跑丢了一只,还好被后跟进来的同事在大门口捡到,放在地上帮她穿好了。
潘树倒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里时,碰到了她冰凉的手背,不禁皱了皱眉头,多少比刚才更重视了几分。
魏大姐稍微冷静下来一些,一把拉住潘树的袖子,嘴皮子也没有之前利落了,颤颤巍巍的说:“他要弄死我啊!弄了那个恶心事儿还不算完,这回、这回他是要弄死我!”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潘树的声音不疾不徐,又带着几分坚定沉稳,一定程度上让魏大姐的心理上更安稳了一些。
她使劲闭了闭眼睛,开始回忆起自己的遭遇。
秦欢乐原本余光还稍微有些溜号的追随在了窗外颜老师离开的背影上,可不知不觉的,就被魏大姐的讲述给强行拉拽了回来。
魏大姐今年四十出头,是个私人补习学校的补习老师,早年也在公立初中任教,还有些教学成绩,只是后来有一次在代班的家长群里宣传亲戚家卖的保健品,让学生家长投诉到了教育局,自己又性子冲动不服输,满世界吵嚷申辩了一圈儿不成,索性辞职下海,直接奔了商业补习班去了。
她丈夫是个做销售的,近年被公司外派去了邻市的办事处,一两月才能回来一次,女儿又在外省读书,更是只有寒暑假才能回来。
她一个人时日苦多,也就爱接些晚上的课程,赶上今天晚上九点钟还有两节课,她早早的吃了点剩饭,就打算先洗个澡,补个觉,预备着精力充沛些,好上晚课。
她上了年纪,每次洗头发时,都能用木梳顺下一小缕来,便习惯了把脱发揉成一团,便于收整,最后打扫完卫生间,才和其它杂物一起丢在门口的垃圾桶里。
今天,她也是这么做的。
可等她返回卫生间,闭着眼睛吹干了头发,却忽然发现刚刚那一小团头发,居然就这么端端正正的摆在了洗手台上。
她疑惑了一下,捡起来放在手里细看......确实是自己的啊,她有点儿少白头,这黑发是自己染的,染了一个多月,发根处已经长出了半指宽的一小截花白来。
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以前忙忘了没扔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她没太当回事,捏着那一小团头发,又扔进了大门口的垃圾桶。
可等她忙活完所有的活计,走回卧室去睡觉的时候,枕头旁边居然又看见了那团头发!
她心里终于开始隐隐约约的发起毛来,也不急着扔了,只把那团头发放到了床头柜上,看看时间,又寻思了一下,站起身检查了一下各处门窗,确定都关严反锁了,才有些忐忑的回到了卧室,躺下来准备睡觉。
奈何脑子里头乱哄哄的,好半天睡不着,一直折腾了小半个钟头,意识才模模糊糊的涣散起来。
忽然,耳边响起一个阴测测的声音,“睡觉的时候别闭眼啊。”
她梦里还不屑的一撇嘴,寻思着睡觉不闭眼?你看见谁睁眼睛睡觉了?神经病啊!
可下一秒,脑中白光一闪,竖起了全身的汗毛,竟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这事情一件件连在一起,委实也是太诡异了。
她呼吸不觉就有些重,卧室里拉着窗帘,外头又已经暮色沉重,屋子里只有隐约一点儿透进来的微光,被蓝色的窗帘一过滤,衬得满室阴森。
正在这时,她垂在床边的一只手,突然被人自下方虚虚的握住了!
魏大姐一个激灵,触电似的甩脱了手,直起身子探头往床下一看,模模糊糊的一个人影就躺在她床下,然而光线太暗看不清具体的眉眼,只能迷糊看见那人咧了一口白牙,眼神晶亮的在对着她笑。
她像脑后挨了一闷棍,血气刹那间全都涌到了脑门儿上,叫喊得像被卡了脖子的大鹅,什么也顾不上了,跌跌撞撞的就往外面跑。
所幸年纪有了,生活经验也积攒了一些,关键时刻还知道拽出装着钥匙的外套,哆哆嗦嗦的在走廊里反锁了门,才一路又跑着往派出所来求救。
即便她再不愿意承认,关键时刻的反应也确实证明了,真到了生死攸关的危机时刻,还就是那枚明晃晃的警徽,才能让她打从心底深处,彻底的感到一份可堪托付的放心来。
“他、他被我反锁在了屋子里,肯定是跑不掉的,你们快啊,快去抓他!千万别让他跑了!”魏大姐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脑海里还是挥之不去的、手被握着时的触感,以及那让人浑身起栗的笑脸。
“你能确定他就是你的对门邻居吗?”秦欢乐问。
魏大姐如今提起那个人,早已经没有了那份理直气壮,语气里满是畏缩,“除了他还有谁啊?我看着他人模狗样的,谁想到是这么个变态啊,想想都让人后怕,你们说我要是睡着了,我要是没发现,他、他趁着我睡着了......你们说,我还能有命活嘛!”
她后反劲儿的眼圈一红,渐渐有了些啜泣。
那就别等着了,入室这事,性质可和邻里之间打个嘴仗、斗个法的不可同日而语了。
几个不值班的同事也被临时召了回来,两辆车一起浩浩荡荡的往魏大姐家而去。
魏大姐脸色蜡黄,一副受惊过度后恹恹的样子,像被腌过的荠菜一样打着蔫儿,起初甚至还有几分打怵的不敢回去,还问潘树,能不能他们自己拿了钥匙回去抓人,解决了问题她再回去。
这就有点儿......
秦欢乐不禁打量了一下这个也显出几分可怜样子的女人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倒是也没见她给丈夫打个电话,或是给亲戚朋友打个电话的。
但同时也不免有了些隐隐的好奇,毕竟你来我往的这么些个回合了,他还一次没见过那个只活在别人描述中的“对门邻居”呢。
“到了!”潘树几乎是提溜着魏大姐下了车。
她腿软的打哆嗦,却忽然指着自家的窗口大喊:“他还在,在窗口呢,我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