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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全金属弹壳     妖魔哪里走txt下载     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应许之地(十七)

    回到家里时,天已经擦黑了,北方的冬夜,一般是从下午四点左右算起的。

    开始时还泛着黛青,若碰上阴天,厚云蔽日,就像从天上倒扣了一口铁锅下来,是种让人备感压力的厚重的黑。

    空中飘着些清雪,被风卷着扑在脸上,让风也有了些隐匿的情绪。

    路面上已经薄薄的铺就了一层“霜糖”,将地面原本的沟壑都掩盖了起来,稍不留神,就会踩到下头一小片水迹结成的冰面,一不小心,无论身上哪个部位的骨头磕在坚硬如铁的路面上,都得老大的一片青紫,几天褪不下去。

    秦小乐一开始还让唐迆抓着自己的胳膊,后来瞧他脚下越来越慢,索性从后头半拥着他往前走,把他牢牢的卡在怀抱之间,嘴里还念念有词的贫着,“少爷您仔细脚底下,摔了碰了,小的可担待不起。”

    唐迆眼睛亮的像星星,任对方把持着方向与速度,渐渐干脆将前路一并交付了出去。

    “小乐哥,你还记不记得,五六年前,也是这么个下雪天,咱俩偷偷上老王庙那边去逛庙会,你非要偷人家供果吃,还拿鱼线,扽人家的冻梨和糖果子,被老板发现了,你就说拿我做抵押,回家拿钱去,结果你心可真够大的,回了家就没影儿了,到了天擦黑,那老板寻思着管我饭更亏了,这才把我撵出来。”

    秦小乐这事办的亏心,几乎每年寒冬腊月里,都会被对方提起来寒碜挤兑自己一回,主要是当时自己也是忒不懂事,自以为聪明的猜透了那老板的心思,到了晚晌自然是不敢不放人的,却根本没有想到,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唐迆在寒风里蹲着,冷不冷,怕不怕。

    再给他一次机会,他当然是不会这么犯混了。

    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却不愿意服软,他脸皮极厚的一笑,“事实证明我这招将计就计是多么成功,那人到了也拿咱俩没辙吧?我都想好了的,擦黑还不放你回来,我就上赌坊找干爹去,总不会让你吃亏就是了,何至于让你碎碎叨叨的嚼咬了这么些年,你也真不嫌累。”

    唐迆对他这套说辞早都自动免疫了,脚下一滑,下意识的牢牢攀住旁边的肩膀,晃了两下才站稳,笑睨着他说:“我年年说,可不是为了让你给我解释这些片汤话儿的,我是为了提醒你,让你记牢了,以后再有这样的时候,绝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自己先跑了!”

    “知道了知道了,”秦小乐稍微有点儿不耐烦,“你这碎嘴子都快赶上小铜钱了,再不敢了,下次换我当人质,你跑家取钱去,行吧?”

    唐迆按住他的胳膊,从袖子里伸出青白纤细的手来,擎着小拇指,微弯的对着他晃了晃,“来,拉钩,不是说不能留下我,是你心里得记得,我一直在那儿等你呢,你不来,我不走。”

    秦小乐定住脚,低头揶揄的瞧了他一眼,屈指在他冻得通红的鼻子尖儿上亲昵的一刮,“多大的人了,老为了小时候的事儿和我斤斤计较,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别扯这些了,家里不知道让他们闹得掀了房盖去没有呢,快走吧。”

    唐迆无可奈何,只得把冻得发僵的小手指又攥回掌心里。

    秦家的院子里倒是热火朝天的。

    小铜钱不知道哪里借来了一口大锅,顺便连锅一起,还借来了个厨子。

    倒也不是正经的厨子,勉强算个红白喜事办宴席时的帮厨,平时没事干,闲着也是闲着,见小铜钱四下张罗着借锅,便自告奋勇的跟过来帮忙了,说是完事时,给半个猪蹄带家去,就成。

    当然了,做菜的过程中,总得时不时看个火候,尝个咸淡吧,多试上两回,怎么着也能混个半饱了。

    皮冻晶莹剔透的,都熬煮好了,正连锅一起,坐在院子里的雪堆上,等着冷却凝结。

    饺子也包得了,一个个肚子滚圆,成行成列的码在案板上,瞧着就让人喜欢。

    小砂锅里咕嘟咕嘟的炖着肘子,帮厨的人正跟那儿翻腾大马勺,搅动着一整锅的红烧肉,和着打了结的干豆腐、去了蒂的香菇,一旁的水盆里,还有泡软了的宽粉条,一会儿下进锅里,最是吸汤汁了。

    小铜钱长脖子老等似的,蹲在厨房门口,就着里头吹出来的热乎气,也不觉得冷,剥了一大碗的蒜瓣儿了,手指尖冻得通红,脸上却藏不住的雀跃。

    秦小乐拿了个苞米粒子,离得老远就朝他脑门儿扔过去,稳、准、狠。

    小铜钱吓了一跳,仰头看见是秦小乐,又咧嘴笑起来,“小乐哥,你回来了,你快看看,这事我办得体面不体面?”

    秦小乐一指地上的碗,“你这是打死卖蒜的了,也不怕吃多了烧心啊!”

    小铜钱腿蹲麻了,捧着碗站起来傻乐,“大肉,吃多了糊心,这东西解腻......有它,能多吃两口肉呢。”

    “那点儿出息吧,老姨儿怎么说?”秦小乐回屋里换衣裳。

    小铜钱跟在后头一叠声的说:“老姨儿不舍得散场子,让攒个盒子,提溜过去,和牌友几个一起吃......她都不回来,三爷那边就也推了,说约了人的。”

    “哦,”秦小乐倒了些热水,洗了洗手脸,暖和了一下,“那你盯着些,挑好的装两盒,给老姨儿和干爹那儿都送一份去,吃不吃的,是我的意思......”他顿了一下,回身看见唐迆去厨房了,没在跟前儿,小声问,“小地宝呢?”

    小铜钱不明所以,迷惑的跟着压低了声音,“他说你还让他去请第三起子人了,也没告诉我是谁......那、是谁啊?”

    “哪儿都有你呢,我请客,请谁还得知会你啊?”他拿面巾擦着脸,听闻那边还没请着,突然没了和小铜钱瞎贫的心气儿,眼睛不自然的转了转,从立柜的抽屉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圆镜子来,颇为扭捏的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从镜子里看到肩膀旁边一双眼睛,闪着贼光的看过来......

    秦小乐一个飞踢,差点儿又闪着腰,“滚滚滚,别在这儿碍眼!”

    小铜钱柳叶似的一歪,避了过去,撇着嘴,小声嘀咕着往外走,“又不是要上轿的大闺女,捯饬的跟驴粪蛋儿似的,给谁看啊?大晚上,怪吓人的......”

    秦小乐等着他磨磨蹭蹭的走出去,才又拿出镜子照了照,好容易捋顺了头发,才看见自己被寒风吹得两腮微微有些起皮,以往粗糙惯了,从来不注意这些细节......脑子里倏尔又闪出那晚月色下,另一张奶皮子似的细腻的脸,实在不由得他不自惭形秽起来。

    有句话说,人比人得什么来着?

    他又翻箱倒柜的翻找了半天,才从柜子最底下,翻到一盒蚌壳装的雪花膏,兴致勃勃的一掀开,就见里头指甲大的一小坨固体,早已经彻底干涸成了标本。

    院子里头又有了响动,隐隐约约有小地宝和小铜钱打招呼的声音。

    回来了!

    秦小乐突然有点儿同手同脚起来,原地转了几圈儿,将手里的几个小零碎一股脑儿的塞进抽屉里,又蹲身归拢了炕边上的两双鞋,大力摩挲了几下衣襟,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来,低下头装作不经意的推门走了出来。

    和他动作几乎同时的,还有从厨房掀帘子出来的唐迆。

    “你果然在这儿啊!我就猜到了!”

    小铜钱后头,紧跟着一个大姑娘,着意穿了一套棉布袍子,可惜上头连针脚都是簇新的,怎么瞧怎么和“衣架子”不相称。

    裘灵雨一拍巴掌,颇为自来熟的跳到唐迆身边,又探头往里头瞧了瞧,“你从厨房出来?你还会做饭呐?我还以为你除了逗嘴皮子,就是下黑脚,没想到,也挺多才多艺的啊。”

    “那是,我们家糖糖可是名角儿,想当初刚一亮相初演,那在南城惊起的响动可大了去了......”小铜钱举着大拇指往颈侧一甩,兀自一顿,眨了眨眼睛,“诶,不是,你谁啊?”

    唐迆将裘灵雨随意的上下扫了一眼,就不解的偏头去瞧小地宝。

    小地宝也是个看得出眉眼高低的,一缩脖子,“这是小乐哥让我请的。”

    秦小乐顾不上唐迆甩过来的眼刀,上前用两根指头尖儿扯着裘灵雨的袖子,拉到墙边上,背身低声问:“你怎么来了?你家不是不让你单独出门嘛,你这是给我惹事儿来了,快快,我先送你回去吧,那个......你表哥呢?”

    裘灵雨撅着嘴,扽开自己的袖子,“别给我弄皱了啊,这布衣裳就这点不好,一压一碰的就出褶子,难看死了......”她“诶”了一声,闪开两步,“你别瞪我啊,不是你让那孩子上货栈去请我们的嘛,说什么有杀猪表演,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就跟过来看看热闹......”她笑嘻嘻的从手腕子上解下个布袋子来,撑着袋口给秦小乐看,“我不白吃你的,瞧,我带了红肠,蓝纹奶酪,还有一包奶油糖......”

    秦小乐对这些不感兴趣,急着追问:“我是问,你怎么自己来了,你表哥呢?”

    裘灵雨讪讪的放下袋子,“我爹两天没回来了,家里也没人管我,表哥都五六天不见了人,难不成要让我一个人在家里憋死嘛!不和你说了,我要去看杀猪了!”她径直走向厨房,“猪呢?猪呢?”

    唐迆一看见她朝着自己过来,连忙放下帘子,回身往里头躲,只有小铜钱伸着脖子绕着裘灵雨转悠,“没有活猪,你是听差了吧,要么就是谁忽悠你呢,是猪腿,一整条猪腿,都化成锅里的红烧肉了,瞧见没,那边还有皮冻,那边还有......”

    秦小乐站在墙边上没动弹,等那几个人都挤进了厨房,才朝着小地宝招招手。

    小地宝跑着上前,呲着小虎牙仰起头,笑着叫了一声,“小乐哥。”

    “怎么回事啊?没见着颜少爷?还是人家拿腔调,不愿意来?你照实和我说,一句一句的,仔细说。”秦小乐烦躁的抓了抓耳后。

    小地宝眨了眨眼睛,“是没见着人,货栈里有些乱,问了几个人,就没一个正经和我说话的,就这姑娘闲的在门口转悠,听我说完,就非得跟着来了。”

    “有些乱?”秦小乐眉头立马锁紧了,“怎么个乱法?”

    小地宝清亮的嗓音嘎嘣脆,“好像是货栈里一个走噶子山、收山货的马队,五六天前就该回来了,却一直没有动静,那个裘老板,就让家里人又领了一小队人去迎,说好了不管找不找的着,就只迎两天的路,满打满算一来一回,昨天早上也该回来的,可一直到现在,这两队人都没了动静......所以裘老板正在重金招募壮丁,再往城外边去找人呢,可就这么个天气,谁也不愿意去。”

    下午的清雪,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鹅毛般的大雪片子,团团絮絮的往下揎,这还是城里,要搁城外面,这一夜大雪,照眼下这个下法,只怕通路又要阻断了。

    秦小乐胸膛里按捺不住的翻腾,有个十分不好的想头总是往上窜......他拍拍小地宝的肩膀,匆忙的说:“跑一下午了,上我屋里暖和暖和去,等着一会儿吃肉。”

    “诶!”小地宝露出个笑,回身轻快的往屋里去了。

    雪落在脸上、脖子上,来不及融化,就凉进了心里......

    锅盖一掀,一团水雾和着馥郁的肉油气,能把人香个跟头!

    唐迆冷着脸,绕过一直贴在他身边的裘灵雨,拿筷子怼着小铜钱,“饺子都下锅了,去小乐哥屋子里支桌子吧,别光干看着了!”说着从厨房走出来,院子四下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又快步走回秦小乐的屋子,就看见小地宝一个人盘腿坐在炕上玩着两截甘蔗杆......不禁眉头一皱,“小乐哥呢?”

    小地宝抬头愣了一下,“院子里吧,没进来啊。”

    唐迆忙又返身一直走到大门外,四处张望了半天,连带着低声喊了两声秦小乐的名字,却连半片影子都没见着。

    而在裘家货栈的后门,那个眼熟的小伙计正被人扯着领子按在墙上,鹌鹑似的直结巴,“你是那天、那天来问话的......你这是又要干嘛?”

    秦小乐脸冷得像冰坨,声音出口,低沉的能砸折了对方的脚背,“五六天前出去搜救的那队人,是不是颜清欢带着的?”

    小伙计“啊”了一声,“是、是表少爷......”

    秦小乐猛的一松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给我画出来,马队收山货的路线!”

    半晌,小伙计才把草图递回去,试探着问:“你这是......要帮着救人吗?”

    秦小乐点点头,转身就走。

    小伙计在后头追了两步,“老板组织了一伙儿力巴,但要明早他们才肯出城,要不你和他们一起......”

    秦小乐没吱声,但小伙计察言观色,也悟出了几分,哆嗦着伸手一拦,“那、那你跟我来吧,我给你找件皮袄,还有你这鞋......都得、都得换......”

    秦老姨儿岗芝,今天玩得顺手,心情不错,就着月亮影,袅袅娜娜的走进自家院子。

    老远就看见秦小乐的院子亮着油灯......一顿大肉的席面,齐齐整整的送到她面前,让她在牌搭子面前十分涨面子,她得意的抿嘴乐着,破天荒的脚下一转,打算来夸夸这个油嘴滑舌的大儿子。

    门没关严,岗芝觑着眼睛一看,灯影旁边一个后背,清冷又倔强。

    她一个急刹车,笑容一僵,眼珠子转了转,就想往后捎。

    可刚转过身儿去,就听见里头寡淡的招呼了一声,“老姨儿,回来了。”

    岗芝只好走进来,眼风一扫,看见炕桌上规规整整的摆着四个盘子,里头的菜色,和自己吃的一样。

    这么几息之间,她大概也弄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十有**肯定又是自家那混小子,又撒开蹄子不知道浪到哪里去了,把个死心眼儿的干撂在这里了。

    她信手拔下发髻上的银簪子,挑了挑牙缝,肩膀一扭,斜靠在了门框上,面容虽然平常,可一双杏仁似的眼睛一乜斜,却也很有些风韵犹存的余味,“咳咳,那个,天色也不早了,依着我看,这饭菜还是收了吧,外头快宵禁了,小乐的被褥都是现成的,要不你就在这儿将就一晚,也早点儿歇了......那个,别等了。”

    屋子里安静的有些尴尬,岗芝一努嘴,有些自讨没趣的直起身,就要往外走。

    “老姨儿。”唐迆却轻轻的唤了她一声。

    “嗯?”她下意识的应着,又扭回脸来。

    唐迆没有抬头,脸色全都掩在晦暗的灯影里,“老姨儿,”他又唤了一声,“你救救我吧,再这么熬下去,我只有去死了。”

    岗芝怔了一下......良久才十分感慨的幽幽叹了口气。

    唐迆抬起惨白的脸,满面凄惶的望着她,声音哀切的又唤了一声:“老姨儿!”

    这里头夹着好些个事由呢,岗芝原本实在不愿意沾染。

    一来这唐小子虽然性子矫情,别别扭扭的不讨喜,可也算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再者还一直和小乐之间情份深厚......可他毕竟也是隋三手底下的人,她平时一向避着嫌,尽可能守着自己该在的位置,实在不想多这个嘴。

    “老姨儿!”可唐迆不给她多想的空闲,催赶着又叫了一声,那里头的绝望,听得她心里一哆嗦,仿佛隔着时光,就看见了二十几年前的自己......

    她表情疏离起来,冷淡的说:“隋三是场面上混的,这些年没少给你下本钱,如今无缘无故的放开你,那么些人看着呢,以后怎么经管别人?”

    唐迆只觉得前路彻底一黑,眼泪滚落,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岗芝背转身,半推开门,恨恨的又叹了口气,“你就这么闹,不好好唱,天天捧着酱罐儿咸菜毁嗓子,哪天能攒够隋三的本钱?我今天这话,你听不听得懂,都随缘吧......我要是你,就加把子力气,好好唱,唱红了,账面上见了回头钱,大面上过得去了......隋三早知道你的心思不在这上头,到时候面子里子都成全了,也就......随你去了。”

    岗芝关门走到院子里,忽然听见小乐屋子里响起“咚咚”的叩头声,随后孤高的一嗓子,“谢老姨儿再造重生之恩!”

应许之地(十八)

    月黑风急,雪路难行。

    出了城一路往东边疾行,走了不三四个钟头,平坦的官道,就和自己渐行渐远了。

    平原下那毫无遮挡的朔朔北风,几欲将人掀翻,皑皑白雪犹如掩盖着一个又一个蛰伏已久、伺机而动的猛兽。

    在又一个分叉路口,秦小乐彻底挥别了官道,按照那张简略的草图,开始向更加不可预知的嘎子山方向前行。

    那小伙计临行前,从马房给他牵了一匹家生的小矮马,个子瞧着是长成了,可筋骨细弱,脾气还倔强倨傲不服管......这么寻思吧,但凡它是个好的,也不至于都到这个时候了,人马都出去两拨了,却还被孤零零的剩在了马房里没人打主意。

    但四条腿总归是好过两条腿的,要是小伙计没有真心实意的为自己东家担心,也不会多此一举的牵了匹马给他,所以两下里一抵冲,他还是得领下这份人情。

    寻常的马,一个钟头能跑个四五十里路不在话下,但这小马矫情,雪路又难行,尤其往山上去的时候,除去被往来的马队踏出来的一条浅道上,才些微积了半尺来厚的雪,余下的地方,目测积雪已经差不多齐腰深了,它进一步,退两步,偶尔还要停下来啃两口树根,把急性子都要磨爆炸了。

    秦小乐几次举起马鞭,又呲牙咧嘴的放了下去,瞧着马蹄子踩在深雪里头细脚伶仃的印迹,实在可怜。

    他心里头火烧火燎的,可又知道自己下来徒步,只怕还赶不上骑在马上的速度,只能不住的勒缰绳,夹马肚子。

    嘎子山与平地相连刚起势的时候,地面上碎石头多,渐渐开始出现一丛丛的矮灌木,都是无叶的枯枝,随着越往上行,越显出密密匝匝的高山密林来,樟子松、红皮云杉、白桦、山杨......遮天蔽日的停僮枯枝,将天空割得支离破碎。

    一只猫头鹰半眯着眼睛立在枝头上,眼睛里是幽蓝的光。

    秦小乐瞧见了,赶忙撇开眼睛,没敢直视。

    耳边是挥之不去的寒风,打着胡旋,不住的攀爬在肩膀上,缠裹在腰腹间,所有清浅琐碎的声音,都随之被夸大了数倍不止。

    秦小乐从城里出来时,全凭着一股走肾的热血,一人一马,孤勇激奋,走到半路上形单影只,风吹的脑袋直迷糊的时候,多少就有点儿打退堂鼓了。

    逆着风,每呼吸一口,都像钢针扎在肺管子上,疼得真切。

    这一天天的,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啊!

    野蛮生长的粗大树根,是几个成年人合抱也圈不住的尺度,这要是后面当真藏点儿什么......黑暗最能放大一个人的恐惧,单调乏味的环境里沉浸得太久了,不知不觉就有些走神儿......

    秦小乐突然一个激灵!

    身下的小马不知道踩到了哪里,倏然受到了惊吓似的,前边的两个蹄子踢踏着就立了起来,马背和地面成了垂直线,秦小乐脑袋一晕,顺着马屁股就滑了下去。

    地上都是积雪,倒不怕会摔坏。

    可他骑马的技术实在稀松二五眼,二十年里骑马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心里隐隐有些发怵,再加上半路上两边大腿被磨蹭颠簸的火辣辣的疼,就索性把缰绳缠在了手腕上,顺便腾出手来揉腿......以至于眼下整个人栽了下去,却玩了一出高难度的“藕断丝连”,高举着的一只手半吊在马肚子的位置上,两腿却拖在地上,身体不上不下的玩起了杂技。

    小马受了惊吓,亦或是纯粹心情不好闹脾气,总之完全已经不管这个半路主人的死活,收起了之前走走停停的漫不经心,刚感到背上一轻,就撒开了蹄子,偏离了山路,往丛林深处跑去。

    这牲口再是瘦弱,撒开了蹄子,也比人力气大。

    周遭又都是蔓延的枝桠,一个不好,就容易被剐蹭在哪里伤了肺腑。

    秦小乐心里骂了无数次娘,奈何角度刁钻,让他一直站不起身来,一路被强势拖拽着,积雪没顶似的从背后往脸前面倒灌,帽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被掀掉了,耳朵、鼻子里都灌满了雪,只能靠嘴喘息似的呼吸,眉毛头发上,不一会儿也都变成了一片软白。

    趟雪和骑在马上又不一样,寒气兜头兜脸的席卷而来,很快就让他牙关打颤,甚至顾不上周身的麻痛了。

    小马仿佛陡然间被释放出了奔袭千里的天性,执拗的朝着一个未明的前方,越跑越快,当然,也离原本的山路越偏越远。

    秦小乐时而能觑着眼睛勉强扫上两眼路,可大多时候连眼睛都睁不开,手腕已经被缰绳勒的青紫了,不活血的感觉堪比截肢。

    这真是日了狗了,要不是一念之差,这个时候,他正应该拍着装满红烧肉的肚子,闲适的四仰八叉倒在热炕上,翘着二郎腿,靠,那样不香吗?

    等他找到颜清欢这个倒霉催的,一定要把自己经受的这些个摧残,一笔一画加倍的还回去!

    是啊,前提是,他得能先找到了颜清欢,这火气才能有的放矢,而不是这么不清不楚的连自己也交代在了这里。

    那个人必须得好好的,什么意外都不允许有!

    否则他一路不辞辛苦的跋涉而来,又能是为了什么......

    这无毛的猴子呐,有的时候还真是可笑至极,就为了那月亮底下的匆匆一瞥,就仿佛被摄了心魄,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情也干得出来!

    自嘲只在喘息间,下一秒,他已经咬紧牙关,尽力绷直身体,偏转了一些方向,借着路旁树桩的冲击,狠狠撞上了肩膀,带着整个人翻了个面儿,再不是倒仰着了。

    脸面朝着前方,好多事情就有了余地,比方说总算能清楚的看见手腕上缠着的缰绳,是环环绕绕的打了个结扣的。

    他反手牢牢攥住手腕上方的缰绳,另一只手勉力的也够了上去,咬紧了牙关,一点一点的靠着臂力向上攀爬,好歹不用把身体全部的重量,都承载在一只手腕上了。

    不再承重之后,手腕上的绳套也自然而然的松散下来,可在平地里不过几下就能解下来的玩意儿,在这活物不遗余力狂奔的移动下,却成了难不可及的桎梏。

    秦小乐几经努力,都没成功,喘着气向前一瞥,猛然一愣......

    他忽然发现前方地带,连株的树根蓦然一断,几米宽的距离只有一片黝黑,既无植被,也无积雪......

    “你姥姥的,你这个畜生,停下来啊,别他妈的跑了!”

    他一张嘴,寒风瞅准了机会,大股的灌进他的嘴里,没几下,就有些呼吸困难了。

    可他的脑袋却异常清醒!

    那没有植被的地方,就是一条几米宽的山涧,谁知道跌下去,会不会直接来个尸骨无存啊!

    他急的红了眼睛,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全身绷紧了,被近在咫尺的夺命山涧激发出了无尽的潜力,忍着手痛,猛的一擎,窜了上去,打着横的趴在马背上,双腿和双臂各自紧紧贴着马肚子,咬紧牙关全当自己是个马鞍子!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小马全无畏色,居然就那么直挺挺的在山崖边缘纵身一跃!

    呼......

    凛冽的山风重装而来。

    一路的颠簸也平顺下来。

    这种凌空飞跃的刺激,足以让一个本心俗气的男人发神经!

    秦小乐脑子里一阵黑,一阵白,也许天长日久,也许吉光片羽......他最终还是梗着脖子偏头盯紧了露出一牙儿的月亮,想着自己就算贱命一条,活该今时今日折在这里,至少也不要稀里糊涂的过奈何桥,至少也要留下点儿念想,把为谁而来这件事,下死力气的镌刻在心坎儿上,否则实在是太亏了......

    他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小马前腿一屈,已经着了地,随着惯性向前滑了些距离,又四蹄生风的跑了起来。

    熟悉的颠簸骤起,秦小乐突然有了一种九死一生的淡泊感,身体发了冷汗,几乎打湿了衬衣,四肢脱力的又感受了一番小马脚踏实地带来的安全感,才打起精神支起身体,将缠绕在手腕上的缰绳解脱开。

    他揉搓着手腕,偏头打量着周遭的环境,与刚才的密林深山不同,难得这里树影稀疏,却高耸入云,瞧着没有百年的光景,是长不成这擎天的样子的。

    小马跑着跑着,脚下忽然一顿!

    秦小乐有了之前的经验,不待它动作,自己全身一缩,赶忙连滚带爬的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远远的避开了几步。

    可小马却没了刚刚的欢腾,鼻孔里喷出一口热气,就极为温顺的向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旁颠儿去。

    秦小乐定睛去看,就见树后同样走出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来,两匹马亲昵的互相交颈磨蹭了起来。

    那匹大马背上的马鞍上,还印着一个硕大的“裘”字,敢情这是裘家马队里的马啊,和这撒丫子发癔症的小马,只怕多半是母子,否则它不至于会有这么个不顾命的跑法。

    可裘家马队的马在这里,人又在哪儿呢?

    秦小乐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的朝着两匹马靠拢过去,可那两匹马明明立着没动,相反的,只是他自己叫风吹眯了眼睛,不过用袖子揉了两下,再睁开时......他姥姥的,哪儿还有马啊!

    他耳朵后面像被吹了一口湿凉的气,全身都跟踩电门似的抖了一抖,当下大气也不敢喘了,脚下生根,眼珠子四下里腾挪,就这么静候了很久很久,却也没有发现更多的异状了......

    可没有异状,成了最大的异状。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很快开启了无穷无尽的“鬼打墙”模式。

    无论从哪个方向笔直的走下去,都必然会回到落马的起始点。

    地上的马蹄印还在,两个活物却就这么在眼前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他也尝试着从衬衣下摆撕扯下几缕布条,沿途捆绑在自己经过的树枝上,或是捡拾起一把小石子,抠一些细碎的树皮,随着自己的脚印撒在地上留存痕迹,可折腾了一路十三招,一抬眼,都只是又一次徒劳无功的回到了出发的原点。

    精神和**高强度的紧张消耗之下,体力很快到了强弩之末。

    算了......秦小乐不管不顾的仰躺在了地上,抓了两把雪塞进嘴里解渴,尽管围巾早已经扯下来歪七扭八的绑在了脑袋上,肢段却依然冻得麻木僵硬。

    仰躺着发了会儿呆,才发现天光已经温吞的渐渐明亮起来。

    自己没有跟着裘家搜救的队伍,提早了一夜出发,没想到到了这时候,一样是徒劳无功的,都成了笑话吧。

    他忽然有了个荒谬的想法,假使自己就要化进这深山茂林之中,朽于这淤泥厚土之下,来年开春也成了这滋养万方的一份子,那临秋末晚的时候了,这茂林可能容得下他几句真心话?

    他被渐渐泛起的雪光刺激的眯起了眼睛,嘴角却缓缓的弯了起来,寻思自己一个路边草窠里捡来的野孩子,如今风华正盛的重归了天然之间,倒也是一桩乐事。

    他四肢摊开,彻底没了想头,也就没了心理负担,扯着破锣嗓子鬼哭狼嚎的嚷起来:“诶!小爷我叫秦小乐!我是来找颜清欢的!不为找他,小爷撂不到这儿呵!小爷还能在六盘桥再他妈张狂二十年!哈哈哈!可是小爷也不遗憾,不后悔,再给小爷一次机会,小爷还来!你敢吗?把小爷放出去,再试试,看还困不困得住小爷诶!哈哈哈,你敢不敢让小爷再见一次颜清欢!你敢让小爷见,小爷就敢对他说:诶!颜清欢!你......”

    “我在这儿呢!”

    秦小乐:“......”

    “秦小乐,我、我在这儿呢!”

    秦小乐面无表情的望着天愣了一会儿,反复确认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还是说,已经出现了濒死前的幻觉?

    可很快,他就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不是幻听,也不是幻觉,他确定,那不是来自心里或是脑海里的声音,那声音延延绵绵,裹着雪粒子撞进耳朵里,水灵鲜活,就是来自一个活生生的人呐!

    “靠!你在哪儿呢?”秦小乐原地打转,却不敢妄动了,生怕再动弹几下,那声音的主人也会和两匹马似的无影无踪了。

    “你、你别动,往前走。”

    秦小乐刚要迈步,又犹豫了,“不行啊,我走多远还是跟没走一样。”

    “你闭上眼睛,听我说,”声音顿了顿,很有些虚弱,“往前走,走,一直走,对,向右边再走,走三步......”

    秦小乐依言闭眼移动着,半晌又听不见了动静,心里一凉,睁开眼睛焦急的喊道:“颜......”

    “抬头。”

    秦小乐愣了一下,猛地一抬头......

    他瞳孔一缩......差点儿惊掉了下巴!

    就见颜清欢两脚被绳子套着,倒吊在了一棵近十米高的大树枝桠上。

    “这......这......”这什么情况啊......

    颜清欢脸涨得通红,鼻梁和颧骨上已经带了明显的冻伤,眼神里却有些晦暗的闪动,“可能是哪个猎户下的套子,刚刚被我踩到了。”

    秦小乐目瞪口呆的仰望着他,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刚刚踩到的?就这么几步的距离,自己折腾了一宿都没见着人?

    颜清欢手臂虚弱的朝着旁边的树干一划,“你上来,上来给我解绳子,就、都明白了。”

应许之地(十九)

    爬树是猴子擅长的,秦小乐属猴。

    没有盼头的时候只觉得虚无乏力,一旦有了希望,瞬间又能咬牙挣扎着再跑上两里的山路了。

    无论是否要知道什么所谓的真相,总之眼下要救人,就必须得上树。

    秦小乐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扭了扭脖子,纵身向上一窜,抱住了树干,周身一拱一扭,如同春天里杨树绒下面的毛毛虫,一寸寸笨拙的扭了上去。

    山风的幅度越来越大,离地也越来越远,两三层楼的高度倒还不至于使他害怕,很快便够到了绳套的一端。

    他整个人被伸展到最大限度,才勉强够着树枝斜伸出去,晃荡了几下,抓住了绳子,一点点往下端顺,随后开始小幅度的推拉着绳子。

    绳子尾端垂吊着的颜清欢也渐渐跟着一起荡曳了起来,直到整个人距离树干越来越近,瞅准了时机,在又一次甩过来时,伸出手牢牢抱住了树干。

    “我抓住你了,别怕别怕,我抓住你了。”秦小乐哄孩子似的念叨着,搂着颜清欢的腿脚,拔出随身的短刀,几下划开了束缚,将对方揽抱着,拖上了一个旁逸的树杈,两人都脱力的喘息了好一会儿。

    “你刚被吊上来?”秦小乐还在寻思着这个诡异的问题,“我在这儿折腾了一宿了,你没听见点儿什么动静吗?”

    他刚缓过来一些,便赶忙解下自己的围巾,给颜清欢包在了头上,聊胜于无的能起到一些保温功能。

    不过颜清欢身上的装备可比他齐全,全套的皮袄皮裤,领口袖口都出了上好的貂毛,内里一定柔软又暖和,那精致的针脚,瞧着就不便宜。

    秦小乐拉起他的手,看上面关节的地方都已经冻伤了,还有几处不严重的擦伤,血珠子冻成了血痂,忍不住凑在自己嘴边,用力的哈了两口气,然后团进手心里,使劲的搓了搓。

    颜清欢嘴唇暴起了一层硬皮,泛着苍白,几乎要和脸色一样融进冰雪里了,勉强感到双手恢复了一丝知觉,看向对方,“你怎么在这儿?”

    秦小乐语塞了几秒,“嗯嗯啊啊”的半天,才目光闪躲的说:“这不是你丢了好几天了嘛,裘老板重金悬赏,招募人出城搜救你们,这人为财死,我也是个俗人,就跟着一起来凑热闹了呗。”

    “是嘛,”颜清欢嘴里应着,语气却是明显的怀疑,眼神向他身上一扫,“你的伤只怕还没好利索吧,我当时问了医生的,十天也就刚刚够你能生活自理而已,人为财死的也才太着急了些。”

    秦小乐被戳破了谎言,唯有死鸭子嘴硬一条路,“那是你们矜贵的人才那么矫情,我们这平时摔打惯了的,就是卸下一条腿,十天也长回去了!”他越扯越没边儿,难得心虚的老脸一红,硬生生岔开了话题,“诶,刚就问你呢,怎么回事啊到底?”

    颜清欢的表情一直很肃穆。

    他的眼睛很亮,瞳孔里泛着天然的琥珀色,阳光下近看,有种令人目眩的流光溢彩.....秦小乐在月亮底下瞧着,宛若能从对方的瞳孔中窥到了一条瑰丽无垠的星河,没有攀缘的彼岸,除了溺毙其中无可生还......可此刻太阳底下再看,却见那眼底深处,又仿佛装得下一座斑斓曲折的迷宫,一入其中,便再无出口......

    不,不对,那不是眼中的万千景象......

    秦小乐猛地双手捧起对方的脸,在颜清欢的无奈中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又顺着对方的目光,徐缓的向树下的远方瞥去......

    他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咬着舌头问:“这、这些人是......”

    颜清欢表情哀颓,“都是客栈的人,有马队的人,也有后来我带出来的人,都在这儿了。”

    一棵树,居然横亘出两个世界。

    刚刚秦小乐一直身在迷局中,像被一叶障了目,如今自己到了树上,忽然就理解了颜清欢刚刚那句“你上来就都明白了”的话中真谛。

    从他此刻的角度俯视下去,少说方圆一里地的面积,都疏离的站满了一个个茫然游走的人,可每个人又都只被禁锢在了自己周遭的一隅,四面是气雾状的雪幕,粼粼曳动......难怪他自己身在其中时,只感到周遭空寂无声,举目四望都是无穷无尽的枯雪,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最终只能回到原点!

    这分明是一座间离了所有人的雪雾迷宫,置身其中,虽然身体只在方寸之间,内心却只有迷失方向,然后在困顿中等待绝望。

    “不对啊,只要让他们离开地面,不就、不就能跳脱出来了嘛!你能叫我,我也能叫他们吧!”秦小乐虽然没有搞明白眼前到底是什么自然奇观,可心里琢磨着,这不是和自己讨狗嫌的年纪里,拿着木棍子捅蚂蚁窝一个道理嘛,不外乎都是从平面里生发出来,只要换个视角,世界便会别有洞天。

    颜清欢没有出言阻止,像是默许,又像是不抱希望后的放任。

    秦小乐不管那些有的没的了,多一个人脱险,他们获救的几率也就更大一分。

    他两只手圈成个喇叭,环在嘴边上,使劲的大吼:“诶,裘家的,裘家的人,都往上面看!往上面看!抬头!你们家颜少爷也在这儿呢,抬头看呐,爬到树上来,就能逃出去了!”

    对面一棵云松上的积雪,都被他的声波威力震的簌簌飘落下来,可那些惘然游走的人,却没有一个有反应的。

    自己为什么能听见,他们为什么听不见?

    到底是他的问题,还是下面那些人的问题?

    “他们都已经......”颜清欢的声音带了一丝沉痛,“你仔细看,他们的眼睛都不会眨动了,我自己在这里面困顿了两三天了,马队的人,恐怕已经被困住七八天了。”

    确实如此,秦小乐凝神去看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明显的四肢僵硬,面容灰败,嘴唇乌紫,身躯木讷的只是在方寸之间机械的游走,每每碰到雪幕壁垒,才会木然的调转方向。

    “那......怎么办?他们一直都在下面,我们、我们就算看得清,却一样下不去啊,只能活活被困死在树上,区别不外乎是糊涂着死,还是明白着死!”秦小乐一咬牙,“我还是下去吧,你在上面看着我,指挥我往哪个方向走,咱俩总能趟出一条活路来的!否则你舅舅派再多的人来,一样都是有去无回!”

    他说着就要弯腰往树下爬。

    “别急啊你,”颜清欢的眸色由琥珀色慢慢转为墨绿,忽然顺着缠上他的胳膊,凑得几乎和他呼吸可闻了,才咬着嘴唇说,“你瞧,”他眼神向树下方一瞥,“从我们说话开始,离我们最近的那个人,已经从这棵树的左边,挪到了树的右边。”

    是啊,秦小乐回忆了一下最初的情景,确实如此。

    颜清欢直直的望着他,眼中满是真诚,“一起风,这座谜城就会整体移动,我记得自己被困的初始,和眼下这地方,也截然不同!所以如果我猜测的不错,我们只要再在树上坚持上几个钟头,等这谜城移远了,再下去,就一定能找到回程的路了!”

    秦小乐看着他,跟着他的描述,徐徐点头,“对,这样一定有效果,我都听你的,那......你知不知道下面这玩意儿的由来?”他半是撒娇般的晃了晃对方的手臂,“我心里怕得没主意啊,生平第一次遇上这么诡异的事儿,你一定知道的比我多,你就给我讲讲吧,嗯?何况我们就算逃出去了,又该怎么和你舅舅,还有这些伙计的家人解释呢?”

    颜清欢面上一番欲言又止,可嘴角却向上勾了勾,半晌才神秘的压低了声音说:“算了,告诉你也没什么,只是不要对别人提起啊!这雪谜城,每年寒冬,都要诓走一些商户的马队,胡子也有,行脚的猎户也有,将他们困成了没有知觉的阴军......不然你以为肖虎那么点儿兵卒,是如何战无不胜的?”他感到对方拉着自己的手一紧,忙安抚的在上面拍了拍,“别担心了,你救出了我,已经算是最大的功劳了,没有人会抓住这点追问不放的,我舅舅他,一定也会重金酬谢你的。”

    “那就、不管他们了?”秦小乐顿了一下,“他们也都有家有口,有爹有娘,家里就这么连个尸首都敛不着吗?”

    颜清欢抬手温柔的拨开他发梢上的一片落雪,“世事难料,也许这就是他们的命吧。”

    “哦,”秦小乐顺从的点了点头,“那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颜清欢眼露亲昵的点了点头。

    秦小乐注视着对方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诚挚的说:“其实、我真不想问候你姥姥,我只想让你他妈的、快点把颜清欢给小爷放出来!”

    他手下动作疾风如电,感谢从前没事儿就要套几个小地痞小流氓的工作实在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好技巧,根本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三下五除二的就用刚才解下来的绳子,将对方的双手反剪在背后捆了起来,另一端在树杈上飞速绕了几圈,接着一脚把眼前的人从树上踹了下去。

    再次垂吊下去,却不是“倒栽葱”的造型,而更像是一只滑翔在半空中的鼯鼠。

    秦小乐眼角眉梢都带了愤怒,粗喘着喝道:“哪来的魑魅魍魉,跟小爷面前装大尾巴狼!要搁平时我也就配合你怕一怕怂一怂了,可你装谁不好,非得装成这人的样子,靠,不知道小爷一路吃苦受罪,就是为他来得吗?”

    空中的人吊着眼梢向上斜了一眼,“你为我来的,我让你全须全尾的领回去,还不行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秦小乐气的一踹树枝,传导到绳子那端,狠狠的晃悠了一下,“小爷要真的!要真的!皮儿和馅儿,都是原样的!从后半截开始,你他妈的就给小爷换人了吧!”

    这事情他稍微一细想,就已经觉得漏洞百出了。

    如果那些人都冻死了,那为什么颜清欢就能好好的活着?为什么只有他能踩到猎户的陷阱绳套?为什么偏偏他就能在自己头顶出现,还是在自己喊了那些饱含身份信息的话之后?

    而且颜清欢性子是骄矜,可却并不冷血,怎么可能看到自己商队百十号人命丧荒山,却如此无动于衷?

    再者最诡异的一点,以他对颜清欢极为有限的了解,对方那在月光底下的眼神,分明只有毓明清朗,而绝不会是这样的狡黠妖媚!

    他越想越抓狂,就差交替手捶打胸口扮猩猩叫了,这种希望过后的失望更催人心肝,宛如给饥饿了三天的乞丐递了一个馒头,眼看着咬下去,才告诉对方那是个瓷石,脾气不好的,哪怕攒尽最后一口气力,恐怕都想要起来拼命了!

    他稍微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趴下去望着那人,阴沉的说:“识破了就别装了,技艺不好,看多了让人牙碜恶心!你先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然后告诉我他此刻被你淘换到哪里去了,这两样说明白了,咱们再来谈谈你这么抓心挠肝的折腾了一圈儿诳着我,到底是要让我做什么!咱俩盘盘道,兹要是有来有往的生意,就没什么不能谈的,是吧?”

    “无趣。”那人淡淡的说了一声,“早知道就不留着他来诳你了,谁想到你是最先来的呢,我不过想用个好看些的皮相,进城玩一玩的。”

    他说完一扭头,眯眼冲着秦小乐极为鬼魅的笑了一下。

    秦小乐刹那间只觉头重脚轻,脑袋里没来由的一阵剧烈翻滚,好容易稳住了身势,却发现天地骤然变色,已然黢黑不见五指,穹顶如同一口海锅倒扣下来,压的人呼吸一窒。

    黑暗中一团轻薄的雪雾,逐渐翻涌滚动,露出的一张不甚明晰的狰狞鬼脸,张着黝黑的大口,猝然向秦小乐袭来!

    这这这,暗得行不通,就来明得了,一言不合就下嘴啊,也不怕硌了牙!

    秦小乐突然想起出发前,货栈的小伙计可是给他腰包里塞了不少家伙什的,其中就有火柴。

    而城里遇见的精怪,无论是那红脸大汉,还是黑衣人,尽皆怕火,就算没有硝石什么的,可至少应该也能支应一下吧。

    他边向后跑,边摸出一个火柴匣子,里头的火柴棍儿比寻常家里使的都粗长,他顾不上想,一把抓出半盒来,“呲啦”一下全部划着了,高举过头顶,像举着火把,装腔作势的转过头,想着在老神棍那听来的一耳朵,高声恫吓道:“头顶七彩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什么什么喜鹊老鸹奔大树,那个黄鼠狼的小妾要、要上天......”

    成不成的就在这一念之间了。

    在他胡言乱语的时候,那魅影已经扑至眼前,巨嘴兜头罩下来,灭顶几乎就在瞬息之间了。

    看来是啥也不好使了。

    秦小乐攥着柴火的手微微颤抖,却硬是咬着牙没有后退一步,成王败寇,他瞪着眼睛,混不吝的一跺脚,嚎道:“来啊!”

    电光火石之间,巨嘴却迅速翻转向上,几乎将自己给反噬了一般,发出“嚯嚯”的呼声,一副奋力挣脱而不得的样子。

    随即旋转着如同一个漩涡,窄细的尾端就朝着秦小乐的胸口钻进去,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的顷刻间全部钻了进去!

    “滚滚滚!离小爷远点儿,靠!”

    秦小乐这回真慌了神儿,这是什么神反转,怎么就钻进自己身体里了,什么玩意儿,这是要改变策略从内部攻破,还是又变了主意临时相中了自己这副皮相?这也太重口味了!

    他胡乱焦躁的在胸前一阵掏扯,皮袄的襟怀一乱,跟着无意中从脖子上拽了个什么东西下来......那黑色的小荷包中间一点亮光透出来,在暗无天光的黝黑中,熠熠闪耀着。

应许之地(二十)

    几匹马在山林里悠闲的漫步,其中一对母子马更是形影不离,它们的背上都有整套的马鞍,烙印着裘家货栈的标记。

    临时招募的搜救队根据这些马匹活动的痕迹,追溯脚印,很快在嘎子山背阴的后山坳里,找到了幸存的两个人。

    被发现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已经全身冰冷僵硬,呼吸极其微弱,不过从穿着来看,倒是符合东家的描述,基本可以认定,就是裘家的表少爷——颜清欢。

    他蜷身在一处枯朽的云杉树洞里,嘴角微有血迹,而树洞口,另一个昏迷的人,身体保持着张开的姿势,遮挡在他身前,似乎是曾经竭力的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山里朔朔如刀的寒风。

    两人都体温低的惊人,裸露的皮肤上布满冻疮。

    众人不敢耽搁,一半人留下继续搜找,另一半人则快速调转方向,先将两个人运送回了延平。

    回城时,天已经彻底黒透了。

    在医院的时候,有人认出被救回来的另一个人,是六盘桥警署的巡警秦小乐,连忙去找了他的家里人,其后一阵兵荒马乱的折腾,还惊动了他的干爹亲自出面,在医院里吵嚷了好一阵子,到底还是使了六个赌坊的壮汉,用自家门板将他抬出了教会医院,送到了中医诊堂。

    待他冻疮结痂时,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秦小乐脸上、手上,都缠着白色的纱布,左一圈又一绕,包得像足了端午的肉粽子。

    “啪”的一声脆响,唐迆直接打掉了秦小乐举到脑门儿上的手爪子,斥责道:“大夫说了,不能抓,这时候抓破了,就破相了,回头留了疤,看你还怎么在外面招摇!”

    “痒痒!”秦小乐委屈的看了一眼对方,难耐的比划了一下,“太痒痒了,就像心尖上被人拿着根儿鸡毛搔弄,这可真是要了命了,你就让我挠一下,就挠一下!”

    “不行!”唐迆面色不善,显然是动了真气,看着对方那副臊眉搭眼的样子,恨铁不成钢的凑上来,不言不语的轻轻吹了两下,“怎么样?好点儿没有?”

    “诶,诶,好多了。”秦小乐舒展的吐了一口气,停了一会儿,用手肘碰了碰唐迆的胳膊,聊闲似的笑了笑,“糖糖!”

    唐迆不待见他那副嘴脸,敛着眼睛侧向一旁。

    秦小乐没皮没脸的继续换了个方向,碰了他一下,“糖糖,还生气呢?这都几天了?啊?来,给哥笑一个。”

    唐迆拿着手里的巾布出气,用力的往炕上一掷,冷着脸说:“我不配生你的气,我是你什么人呐?你有什么事,什么时候和我商量过?命是你自己个儿的,你不当回事,可着劲儿的折腾,别人还能怎么着?”

    “嗨,你这怎么还......”秦小乐小意哄了半天,这脸上就有点儿下不来了,讪讪的平躺回去,大字型伸展着四肢,望着顶棚,“你是我什么人?你是我亲弟弟啊,我都知道,让你们着急了,你瞧瞧,真到了裉节儿上,还是你,老姨儿,干爹心疼我,我都知道。”

    唐迆眼睛一立,眼瞅着就要借题发挥再数落上一大通,秦小乐原本都做好了准备扯两团棉花堵上耳朵眼儿,忽然房门一下被从外头推开,风风火火的小铜钱卷着一身寒气,就笑眯眯的闯了进来。

    他咧着蛤蟆似的大嘴叉子,破锣一般嚎道:“三九四九冻死狗,这天可真是冷啊,我自己喘气儿都嫌扎肺管子,瞧瞧我这眉毛上挂的霜......诶,糖糖,厨房里是不是坐着水呢?我怎么听见水壶响?”

    “哦,是,我坐着一壶梨水呢,”唐迆忙站起来,又正色警告道,“佟乾,叫我大名!”

    这字正腔圆的两个字不带任何含混腔调,砸得小铜钱一个趔趄,拱手作揖的求告,“唐祖宗,您老厨房看梨水去吧,小的这厢有礼了。”

    唐迆来回看了看这两个人,一摔门,撂着脸子去了厨房。

    “哎哟我的妈呀,”小铜钱伸着舌头做了个鬼脸儿,“这祖宗也不姓唐,还唐迆唐迆的这么稀罕别人叫,这不是有病嘛。”

    秦小乐觑着唐迆走远了,支起上半身,朝向小铜钱,敷衍道:“他嫌弃的是自己的出身,嫌弃的是自己的行当,那个......”

    小铜钱撇撇嘴,没等他说完就接过话头儿,“唱戏有什么不好的,我要是长得像他那么俊,有他那把好嗓子,我也台上耍着去,不比现在这样天天寒风里头吃土强?再者,小乐哥,你也别说他不喜欢自己的行当,我昨儿还听说,红豆班那边准备挑幌子,唱新戏了呢,真要是嫌弃的要命,还能突然肯费这个心思?”

    他就像个叫唤鸟,一叽叽喳喳起来就没有个尽头,秦小乐顺嘴就想追问怎么唐迆突然破天荒的对唱戏这事上心起来,话到嘴边才发现不知不觉就被这混小子给带跑偏了,抬腿使劲儿蹬了一脚他的屁股,低声说:“快着点儿,别磨叽了,一会儿他就回来了!那个,让你去扫听的事儿,怎么着了?”

    “哦哦,对,”小铜钱连忙凑过来,鬼祟的朝根本看不见的门外张望了一眼,才嘘声说:“我去了那教会医院,裘家那表少爷,已经没事了,听说刚刚也接回家去了,就是......怎么说的来着......哦,脱水,那个......”他使劲儿拍了一下自己脑袋,“电......解......质,对,电解质紊乱,你们俩其实都一样的,就是他比你严重一些,至于冻伤,倒还好。”

    秦小乐眉头中间写了个“川”字,“那个什么质?是干什么的?”

    小铜钱一缩脖子,“我哪儿知道,反正就是一紊乱了就会发神经,狂躁,昏迷,哦,也可能出现幻觉什么的,那护士说的快,我也没太听明白。”他舔舔嘴唇,“小乐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会跑嘎子山,去救那么个人?”

    秦小乐没弄明白什么质的事,根本没留意小铜钱又说了什么,凝神想了想,轻声追问道:“你确定颜清欢没有事了,是吧?”

    小铜钱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

    秦小乐眼神犹豫了一下,“那......后来回来的人,有没有找到......”

    小铜钱脸色黯了黯,“没有,搜找的人都回来了,说是沿着那附近,又发现了些马匹和货物,但货栈里出去的那些人,一个也没找见,活着回来的,就你和姓颜的,裘老板这回估计是要伤了元气了,货物好说,赔那么些口子的人命,只怕要倾家荡产了。”他联想到自身,感慨了一下命运无常,随即又好奇的问了一遍,“你怎么就去了嘎子山?”

    秦小乐听见院子外头传来渐近的唐迆的脚步声,借故抿紧了嘴,躺了回去,装作没听到的样子。

    小铜钱也听见了外边的动静,识趣的闭上了嘴,又嬉皮笑脸的换了话题,去逗弄着走进来的唐迆了。

    秦小乐脑袋放空......很好,他没事了,就很好。

    至于对方醒来之后,至今都没有使人来自己这里知会一声,仿佛也并不显得那么重要了吧。

    他摸了摸手腕子上的伤口,眼下已经结上了一条狰狞遒劲的伤疤......

    梨水很清甜,熬煮的火候不浅,顺着喉咙浸润进去,再被火炕热烘烘的烤了一会儿,就着另外两个人嘈杂的拌嘴声,没一会儿,就把他送进了一个幽深的梦里。

    梦里有皑皑白雪,有枯枝昏鸦,有孱弱的人,带着虚白的脸......他挡在树洞口,唯一的祈愿,就是能让对方活下去。

    除此之外的,大概都不重要了。

    从小摔打惯了的人,区区冻伤,并不会成为钳制活动能力的掣肘。

    用睡觉哄走了老母鸡似的唐迆,夜深人静的后半夜,秦小乐眼珠子瞪得比狼还亮,矫健的身型爽利的爬起来,卸掉了手和脸上多余的缠裹,活动了一下关节,借着夜色,闪出门去,化进了浓重的夜色里。

    好几天了,打从嘎子山上就在脑海中闪过的念头,他耐着性子等了三天,等到满六盘桥都知道了他冻伤卧床的消息,也就是时候去谋求一个答案了。

    此时已经宵禁。

    街上一片寂静,几条街区走过去,别说人影,连个油灯的亮光都没有,四周黑压压的一片。

    秦小乐一身黑袄,贴着墙根儿,走得迅速而悄无声息。

    这个时候,他巡警的身份就带来了极大的便捷——路面儿熟啊。

    借着王木匠家堆在房后头的一垛子木料,他几下便借力攀爬上了屋顶,往西边踩着瓦片挪腾了几趟房脊,手脚的动作更轻缓下来。

    他蹲身下来,小心翼翼的掀开了两片瓦当,掏出后腰的短刀,将底下的黑苫布捅开一条缝子,眯着眼睛往里面窥望。

    屋里静悄悄的,一片静谧。

    秦小乐拿起一片瓦,顺手往院子正中间一撇。

    很快,主屋的窗子里,就亮起了一盏油灯,胡屠夫披着棉袄、趿拉着鞋走出来,在院子里弯腰拾起瓦片,在手里掂了掂,就抬头往四下里看。

    秦小乐身子紧紧贴在房顶,轻易发现不了。

    胡屠夫刚想吆喝一声,就被老婆的河东狮吼给噎了回去,窝窝囊囊的说:“那个,可能是只夜猫子路过,给蹬下来的吧。”

    他老婆声如洪钟的骂道:“谁知道是夜猫子还是狐狸精,隔着三千里地,都知道你是个有缝儿的蛋,半夜往你这儿投奔呢!”

    胡屠夫苦着脸,挠了挠头,又不敢回嘴,又心里窝火,越觉得屋里的泼妇可憎,越隐隐怀念起温柔的黄妹子,踟蹰了一下,往儿子房门外晃荡了过去。

    他屈指敲了敲门,“儿子,睡了吗?”

    小胡从炕上爬起来,摸黑儿走到门边上,却没有开门,含糊的说:“睡了,咋了,爹?”

    “哦哦,没啥事,就是闹夜猫子,碎了块瓦,白问问你,吓没吓着。”

    小胡还没说话,胡老婆那边的咆哮又响了起来,“还不滚回来!就那么稀罕在外面野!”

    胡屠夫身子都不自觉的跟着抖了抖,喃喃道:“没事儿,儿子,那我回屋了,你也快睡吧,盖好被子,啊,别着凉。”说着再不敢迟疑,转身疾步回了屋里,没一会儿,就熄了灯。

    小胡贴在门边上,光着脚站在地上,也没觉得凉,弯腰又从门缝儿里谨慎的看了看,才返身摸回炕上,一扯被子......“额......”

    他喉间一窒,被人拦腰骑在腰腹间,一双有力的手便牢牢的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原本还在剧烈的踢打挣扎,甚至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瞳孔中寒光一闪,就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一把匕首,暗暗在手心里抓牢了,刚要抬起,就听上方传来了一个耳熟的声音......

    秦小乐将他手部细微的动作清楚的看在眼里,阴测测的低声说:“黄大姐,又要动手了?”

    小胡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异彩纷呈起来,但手腕却软下去,将匕首往枕头下面掖了掖,惊慌失措的哑声说:“是......是秦小哥吗?天太黑,我、我没看出来,你别和我开这种玩笑啊,我胆小,不经吓,差点儿喊出来,惊着我爹妈。”

    秦小乐伏身戏谑的看着他的脸,一挑眉头,“你胆小?也是,你要是胆子大一些,何必这么装神弄鬼,藏头露尾的,还弄个什么假猎户在前头支应着,把我当成杂耍班子里的猴儿了吧?嗯?跟着你设计好的套路,一步不差的演了个整出儿,嘿,小爷我的出场费可是不便宜,你要是瞧高兴了,今儿这演出费用,是不是该给结一结了?”

    小胡张了张嘴,一脸的错愕,“你这说的什么啊?你先撒开手,我喘不上气了!”

    “别闹,”秦小乐亲昵的睨了他一眼,“别说喘不上气了,你们就算没有心,不是也能活些日子吗?”

    小胡顿了顿,眼神越来越冷,身体也不挣扎了,缓缓的咧开嘴,就露出里面两颗尖锐的獠牙来,梗着脖子朝秦小乐的方向使劲。

    秦小乐也不和他硬拼,顺势向后跳开,坐在一旁的炕桌上,从脖子上扽下来一个黑色的荷包,甩着上头的绳子,在小胡面前摇了摇。

    荷包内里莹莹的幽光一闪,在漆黑的屋内分外醒目。

    小胡一怔,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却继续爬起来,意欲朝着秦小乐扑过来。

    秦小乐一歪头,吊儿郎当的说:“别怪我没提醒你,嘎子山,刚收了个硬货,就是用这玩意儿收的,收之前还和我显摆呢,说是他用什么雪谜城,帮肖虎收编了多少多少阴军,嚯,那口气,大得能吞山啊,结果怎么着?还不是白给我的项链坠子添了抹颜色而已。”

    小胡脸色彻底变了......这些他都知道......关键是,他更知道裘家马队先后两拨人都丢在了城外头,倒是秦小乐单枪匹马的走了一趟,还带了个人一起,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险。

    他看着对方一副笃定的气定神闲,不由得气势减弱,在无声的对峙中逐渐委顿了下来,半晌懦声问:“你、你要怎么样?”

    秦小乐面色不改,心里却早都紧张的不成样子了,他刚刚声东击西,从后窗悄无声息的翻进来时,已经拿定了主意,今天一定要问出个结果来才算完,否则即使自己眼下没事,只怕过了这阵风头,以对方的行事作风,对自己这个“密切接触者”,一定也是要找个原由彻底斩草除根的。

    他是根杂草,倒还有些韧性,可颜清欢那身子骨儿,只怕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应许之地(二十一)

    秦小乐毫无预兆猛地向前一探手,五指成钩......

    小胡连忙下意识的将两只前臂交叠的挡在了胸前,护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

    “很好。”秦小乐竖了一下拇指,点了点头,把荷包又挂回脖子上,珍而重之的塞进衣服最里面,动作幅度十分夸张的在胸前压贴摩挲了一阵,笑着看对方,“说谎有没有意义你自己掂量,总之眼下的情势就是,我能收了你,也能告发你,全看我的心情,可也有那么百分之一的情形,我什么都不做,相反,可能还会帮帮你的忙......”

    “你会帮我?”小胡明显不相信。

    秦小乐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那就看你说得是什么内容了......我承认要是以前,我可能会先入为主的对你们有偏见,但我的一个朋友他......告诉我......总之,小爷愿意给你一个机会,诉诉衷肠,倒倒苦水,毕竟举凡犯案,总得要有个动机不是?还是说......”他故意顿了一下,“你没什么理由,就是本性狡诈凶残?”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小胡的心理彻底动摇了,这所谓的心理防线,其实不过就是突破与否的毫厘之间,要么咬死了一句不说,要说......倒也无妨和盘托出,反正就算对方是个信口开河的人,也不妨碍自己先用真话消除了他的戒备,才好顺水推舟的拖延些时间,再做它想。

    小胡暗暗拿定了主意,低垂着头,沮丧的说:“不瞒你说,我也是没法子......”

    “我手里头逮到过的犯人,起头时无一例外,全是这句话,”秦小乐冷冷的打断他,“什么我偷东西是因为没法子,觊觎人家小媳妇儿的美色是因为没法子,赌钱赔掉了裤子卖儿鬻女的也是因为没法子,到最后连杀人越货都成了没法子!总之就是别人逼着你动的手,别人逼的你撞破了公序良俗、天理良心,得得,又当又立的别恶心人了!换个说辞吧,要不然我现在就动手抽你了,你信不信!”

    他拽下鞋底子,攥在手里,朝着小胡虚唬的比划了一下。

    小胡的体态放松之后,越来越显娇柔,此刻捏着兰花指在颧骨边上抵挡了一下,眼神更是露出了几分似怨似嗔的神色。

    “秦小哥,要说话就好好说,我听说你们......都看不起跟女人动手的男人,你不能又让我说,才说了一句又要动手啊。”

    秦小乐给气得嘴角一阵抽搐,塌下腰来看着对方,“你是女人吗?你是个女精怪!再说我从小长到大,见过可恨的男人女人都多了去了,别拿那套不打女人的说辞来绑架我,没戏!小爷这辈子除了老姨儿和媳妇儿,谁都不惯着!少他妈的废话,说正经的!磨洋工没有用,我可没打算搁你这儿过夜!”

    小胡叹了口气,吓得又向后躲了躲,才娓娓说起自己的来历。

    敢情他......哦,不,应该说是她,原本也是为了避祸,才逃到延平来的。

    可至于避的具体是什么祸,却是连她自己都是懵懂无解的。

    她一家十六口,原本世世代代都住在嘎子山上,夏日也学着猎户捕捕鸟兽,打两尾河鱼,冬日找个干爽安静的地方,一家子抱成团儿,睡上个昏天暗地,虽然长日漫漫,但也恣情撒意。

    她偶尔窥见过路的马队时,倒是也会情不自禁的坠在后面远远的看上一阵,看着他们说话逗闷子,生火吃饭,下马抽烟,都觉得新鲜无比,终于忍不住,央求哥哥,悄悄带她到延平城里,看一看人的生活。

    哥哥是个没大主意的,几句话就给说动了,贸然赶了天早起,也没什么盘算,就拉着她下了山。

    可她们前脚才下了山,就看见山后起了场大火,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两人大惊,匆忙跑了回去,只是父母兄弟姐妹十四个,已经全都给剐成了肉泥,烧成了残灰。

    她哥哥性子莽撞,当下红了眼睛,见一队人还盘桓在自家门口,就挽着袖子扑上去拼命,结局也没逃脱厄运,毫无还击之力的被迅速斩成了两截,临死前用尽全力的朝远处树洞里躲藏的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冲动,保护好自己。

    那眼神,仿佛在她内心深处埋下了一颗恐惧的种子,至今每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战战兢兢。

    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全家就剩下了她一个。

    再过了些日子,各处遥遥传来风声,说是附近山上一家家的精怪,几乎全都给这伙人整窝端了。

    可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又没有谁能说得清,毕竟但凡直面过的,都已经魂飞九霄之外了,留下影影绰绰的传说,不过是越来越玄乎的以讹传讹。

    她又等了等,东躲西藏的守到了冬天,就亲眼见着一个外来的马队,整个被困死在了后山的雪雾之中。

    “都说对方是为了盘踞周围山梁,豢养那些没有意识的爪牙,可我......我却觉得,不止是这样,我见过他们杀我哥哥......他们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开膛破肚的找,不管找不找得到,就是个死,一个活口都不留的!”她想着那血腥的画面,尽管时隔多年,还是忍不住瑟缩难忍,“我浑浑噩噩的一个人流落在了外头,连活命都是奢求,更不敢指望着报仇了。以前我窥看过一个马队,里头有一个人,念叨过一句什么‘大隐隐于市’的话......山上实在不敢待了,我就装成流民,胡乱嫁给了一个苦力,在六盘桥安下了家。”

    秦小乐皱眉,“你那个前夫,不会也是被你给......”他手掌在自己脖子上一抹,“给咔嚓了吧?”

    小胡连连摇头,“我就想安身立命活下去,他对我挺好,虽然和他也没什么话说,可倒也过得下去的......他是自己在外面出了事故,叫货箱子砸死的,真不是我。”

    秦小乐眼神从犀利略微有些模糊不清,这里头的信息量太大,他一时还不能快速完整的吸收内化,这个......他跑神儿的想,不会是自己又不小心知道了些什么**辛密,这脚下的泥潭如今眼看可有了快没过脖子的趋势了。

    他......一开始不过单纯的想自保而已,谁来救救他啊,他还是个孩子啊......

    再犹豫就露怯了,秦小乐借着晦暗的光线掩盖起自己内心没着没落的焦灼,耐着性子理顺了一下,还是不大明白,“前头我大概听明白了,这个,物种不同哈,你们那里头的争斗倾轧,我也闹不太清,不过你既然找到了个能过下去的男人,男人死了,你想要个依傍,又跟了胡屠夫......到这块我也能理解,可后头的这弯弯绕绕的事儿,是个什么说法啊?”

    小胡微微有些心虚的敛下了头,不敢去看秦小乐的眼睛,声如蚊呐的说:“这些年不知道是不是我长大了些的缘故,我忽然发现自己有个法子,绝境里能魂魄离体,进到别的肉身里去,这......也是我有一次被胡大哥喝多了强逼着......才发现的。”

    她顿了顿,却不是因为羞怯,而是那股恐慌又翻涌上来,指甲不觉中在褥子上抓出几条白色的印子来,“那些人,那些凶手,他们又出现了,我有一种感觉,他们一直没有停过,一直在找,一直在找,眼下又找上我了......有一次,他们和我离得就那么近,要不是隔壁的一个大嫂子挡了我一下,他们就发现我了,我......我......我太害怕了,我爹妈,我哥哥,他们那时候的惨状,我......我实在忘不了。”

    所以她在极度的彷徨失措中想出了个不甚成熟的昏招,想着与其这么东躲西藏,不如干脆做了胡家的儿子。

    她开始了有计划的接近小胡,然后每每在胡屠夫醉酒后,套着他老婆儿子日常的习惯秉性,眼瞅着差不多可以混成个以假乱真的样子了,就骗杨三儿哄小胡去江边落水,然后自己就打捞起了小胡,轮换着在两具身体里进出,扮演着两个角色,又上演了那出闹市里金蝉脱壳的戏码,自以为聪明的引逗着秦小乐一步步查到自己那个假哥哥身上去。

    一招一式的,倒也有模有样,就是多少透着些不谙世事又自以为是的天真。

    她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稍微拉松了衣襟,给秦小乐看自己胸口正中间的刀痕,那是她自剖了精魄,安置在这新身体中的证据。

    秦小乐张了张嘴,一时竟有些茫然起来,想着过去街头巷尾那个打过照面,却不甚了解的胡家儿子,居然是在江面落水当天,就已经命丧黄泉了的......他转头稍微朝着胡屠夫的屋子方向望了望,心里实在五味杂陈的不胜唏嘘,可更让他别扭的是,他似乎也实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个人,当成一个罪大恶极的凶手看待......

    他内里纠结成了麻花,抿了下嘴唇,“那个,就你那个假哥哥,又是谁?”

    假小胡一动,秦小乐跟着迅速摆出了防备的身势来。

    黄姑娘连忙放慢了动作,示意自己没有要行凶的目的,徐缓的从炕桌底下拉出了个簸箩来,那里头有些杂七杂八的小零碎儿,她从最底下拽出一捆白纸,拉开上头的麻绳,抖落出最里头几个剪坏了的纸人——每一张都有相似的地方,就是将将剪出了个大致的人样子,脸上却少零件,只歪歪扭扭的剪出两个窟窿,聊作眼睛使。

    秦小乐接在手里看了看,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黄姑娘忙捻出一张来塞给秦小乐,带着几分讨好的说:“一个小玩意儿,家传的手艺,这张勉强还能使,你贴身带着,沾染上了你的气息,若是有一天你有了怨念,它就能分出身来,供你驱使......那个,秦小哥,你看,这事是不是,就......”

    秦小乐话都没听全,光寻思着这玩意儿挺玄乎,就直接接过来塞进怀里,却丝毫没有拿人手短的自觉,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经理清楚了,眼下只有一个事最为棘手,“这位大姐,你一个异类,不明白我们的规矩,我也不妨和你掰扯掰扯,你看,虽然你也怪可怜的,但毕竟我们的世道,讲究一个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小胡如今已经死......”

    黄姑娘眨眨眼睛,“他没死。”

    “没死?”秦小乐这回是真的给惊着了,从炕桌上挪下来,一把拉住了对方的胳膊,“他还活着?他在哪儿......”

    “啊!”黄姑娘被一道刺眼的光亮晃得斜过了头。

    下一秒,就见晦暗的屋内,一个云雾似的影子扭曲的从小胡的身上剥离出来,万般痛苦的转成一个斡旋,朝着秦小乐胸口的荷包里钻进去,转瞬间便消失无踪了。

    小胡的身体一软,斜倒在了炕上,无声无息的。

    秦小乐吓得往后跳开来,绊到了炕桌上,趔趄几下差点儿摔倒。

    他手忙脚乱的摘下那个荷包,看到里头的坠子,果然又是璀璨夺目的闪了几下,才又覆灭了下去。

    这是什么情况啊?

    难道那天在嘎子山,后头凌乱一团的诡异记忆,并不全是自己那什么质紊乱带来的幻觉?

    “诶,诶,黄大姐?黄......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在、在这里头吗?诶?”

    他捧着这烫手的山芋,哆哆嗦嗦的问了几句话,又紧紧贴在自己的耳朵上,可好半天,居然什么回馈也没得到。

    这就有点儿欲哭无泪的意思了啊。

    他话还没说完呢!

    他还想问问那些漫山遍野猎杀灭门的人马,到底是哪路神仙啊,有没有什么特征可供辨别?是替肖虎办事,还是就是肖虎的手下?他还没有搞清楚这黄姑娘身上的诸多“特技”,是单单属于她自己的家学渊源啊,还是所有的精怪都有这本事。

    天呐,他甚至还没来得及问问,能作养出十五六口子的家庭,夏天狩猎,冬天休眠的,这黄家的本家,到底是个什么物种来的......

    他使劲儿的甩了甩头,今儿本来是来“审案”的,没寻思着直接给人家来了个“就地正法”啊,难道就是因为自己刚才没控制好距离,离得对方太近了些?

    随便想想,都能猜到,若是对方还有心神意识,此刻指不定在里头怎么跳着脚的骂自己祖宗十八代呢!

    不过这还真是莫名其妙的一劳永逸了,也不用惦记着自己和颜清欢还会被黄姑娘惦记着找后账了,可......虽然如今这黄算是命运不济的栽到了自己手上,可背后那些寻她的人,该不会顺藤摸瓜的找到自己身上来吧。

    这一寻思,倒又有些后怕起来。

    他深深呼了两口气,先把小胡的身体摆了个睡觉的安逸姿势,严实的盖好了被子,又抹掉了自己留下的些许痕迹,最后探了探小胡的鼻息——嗯,虽然微弱,但确实还在,好歹是胡家的囫囵儿子。

    后窗掀开一条缝隙,他原路轻手蹑脚的翻出去,蹭着夜色,钻回了家里。

    一夜无眠。

    太阳升起来时,他还盘腿正襟危坐着,对着炕桌上的荷包发呆愣神儿呢。

    扔,不知道会不会被有心人捡拾起来,给自己惹出祸事来。

    不扔,就日日夜夜带着里头那两个神神叨叨的玩意儿......他发自肺腑的一哆嗦!

    这叫什么事儿啊,还没完没了了。

    他心里一阵腻烦,从怀里掏出那个纸人,白日里一瞧,真叫一个慎得慌,索性折了几折,也塞进了荷包里,线绳在上头没头没尾的绕了几圈,打开衣橱柜子,捡着最深处的旮旯儿,怼了进去。

    眼不见为净!

    他倒退着坐回炕上,无处安放的手指在炕沿儿上飞速的弹击着,心里默默念叨着,“黄姑娘,你安生的躲着吧,以后有机会要走了,我绝不拦着哈。”

    哎,多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荒谬的噩梦,最好是一觉醒来,啥都没发生的那种!

    说时迟那时困,隆隆的困意排山倒海的扑灭了一整夜的纠结反复,秦小乐合衣缩在被子里,打起了瞌睡。

    在他做着光怪陆离的梦时,某处院子里却响起了一阵哭喊。

    胡家那劫后余生的儿子,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成了个有呼吸却没反应的“木头人”。

    以至于过后的几个月里,都一直是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

    不过日子久了,再波澜壮阔的情绪也平淡成了一弯静水。

    吃喝拉撒睡一样不能少,六盘桥依然是一派市井杂乱的人间气象。

    秦小乐慢慢扬起头,看着院子上头框出来的那一方湛蓝的天空,津津鼻子,空气里都是春花浓郁的媚香......嗯,一切似乎都重回了正轨,和小铜钱逗闷子,出门巡街,管着东家的猫西家的狗,顺便和法务科打饥荒......

    只是那个人,怎么就再没来找过他呢?

应许之地(二十二)

    春天的延平到处都是料峭的乍暖还寒。

    街面上倒还不如寒冬腊月里瞧着整洁清爽。

    墙头上攀爬着的花枝子已然含苞待放,但地面上叫一两场春雨浇透了之后,就只有甩不脱的泥泞,让人在外面走上一趟,就恨不得把脚剁下来扔进井里,一个弄不好,泥水能一直洇到裤脚上。

    中午太阳出来的时候,脸上能被晒起了一层浮油,可刚一入了夜,寒津津的阴风又能让人难以忍受的打摆子。

    所以这时候,身体底子不好的老弱最容易招惹风寒。

    岗芝也体会了一回病来如山倒的滋味。

    她鼻子塞住了,额头不高不低的发着恰到好处的烧,那种让人一直维持在恹恹的状态,却又不到支应不了的地步,就是嗓子眼儿一呼吸,打从肺部往上,全都“嚯嚯”的像在拉风箱。

    她平时睡眠不太好,有偏头痛的毛病,喜欢在太阳穴贴着两片指甲大的膏药,眼下却没了这个扮相,拿个青布条子紧紧的系在额头上,当成抹额使,吊得眼梢都飞进了额发里。

    隋三爷掀开门帘子,抖抖身上的尘土,又甩掉了脚上的鞋,穿着双袜子走进屋里,搭着炕边坐下来,就看见岗芝枕着个“花猫闹碟”的白瓷枕头,有一搭没一搭的正咳嗽。

    隋三爷身量不高,但筋骨精壮,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睛时时都透着精明强悍,将手里的一个小坛子撂在炕桌上,气阔的一支手,“让你早晚带件夹袄再出去摸牌,省得冷热交替着闹风寒,你偏不听啊,瞧瞧,这会儿趴窝了不说,得耽误有五六场牌局了吧。”

    “老娘愿意,老娘年轻火力壮,三九天还卧冰抓鱼呢,用你在这儿说风凉话!”岗芝直接翻了个面儿,拿后脊梁对着外头,不用看都知道脸拉得有多长。

    隋三爷倒是见怪不怪的也不恼,朗声说:“别人孝敬我一坛子枇杷蜜,我喝了几口,倒是滋润,赶上你闹嗓子,倒巧了,都给你拿过来了,要不再过几天,日日夜夜的咳嗽起来,可得消耗人了。”

    门外头“咔哒”一声响,像是故意的。

    隋三爷粗着嗓子问:“闹耗子呢?”

    秦小乐拉起窗户,探了个脑瓜顶儿,笑道:“干爹来了?要我说您再怎么忙,也早该来看看老姨儿了,瞧这小性子小脾气的,您再不来,我可擎不住了。”

    “混小子,越是这样,越是你床前尽孝的时候,你倒成了甩手掌柜的了?”隋三爷虎着脸,“大白天的,你怎么晃悠回来了?有那个闲时间,还不如替我去巡巡场子,晚上有演出,知道不?”

    “知道,我一会儿就去!”秦小乐挤眉弄眼的笑了一阵,拿眼睛斜了斜炕里头的老姨儿,掐着嗓子说,“那我就不在这儿讨人嫌了,老姨儿这就是受了寒气了,您二位心贴心的暖和暖和,暖透了,老姨儿的病就好了!”

    岗芝“腾”得一下坐起来,抄起炕扫帚就飞了过来,粗嘎着嗓子骂道:“小兔崽子,我看你是皮痒痒了拿我逗咳嗽呢?回头给你来顿皮笊篱,挑杆子上晒成肉干儿给老娘下酒用!”

    秦小乐敏捷的躲开扫帚,嬉皮笑脸依旧,却也知道适可而止的让出单独的空间来,给两人相处,紧赶着朝干爹摆了摆手,就脚不沾地的跑出去了。

    他心里一直敬重干爹,尤其是自己还年幼、老姨儿也还年轻的那些年,要没有这么个豪横的汉子帮衬着他们支撑着门庭,日子过成啥样不好说,捱些无谓的欺侮撩拨,必然是少不了的。

    虽然伴随着他的一路成年,周遭邻舍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尤其是关于岗芝老姨儿当年的出身,少说也演绎出了九九八十一个风尘版本,更遑论还一直有个姘着过的黑道男人,不清不楚的三天两头的进出。

    可关上门来,一家过一家的日子,他既然没有作为一个亲生儿子恃宠而骄的心理倚仗,自然也就对眼前的一切抱持着埋在内心深处的感恩,孺慕之情也自然而然的投射在了干爹和老姨儿身上,虽然三个人表达情感的方式都各有拧巴,但总归殊途同归,总是望着对方好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路拿他当亲儿子似的干爹,最近几年倒像是刻意冷淡起了自己和老姨儿,常常一两个月里见不到他来这院子里一回。

    这次还是托了岗芝老姨儿染了风寒的缘故,他让小地宝去赌坊里招呼了三四次,干爹才上门来探看的。

    所以他中途转回来,也不过是来探探风声,瞧瞧干爹到底来没来。

    他就像个努力撮合着吵了架在冷战的父母和好的傻儿子,总之见到这二位在一起,就觉得心里熨贴。

    他一走,院子里就静下来。

    岗芝和隋三爷各自静静地垂着头,等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了院子里再没有人了,才各自换了一副表情。

    “走了。”隋三爷说。

    岗芝收起了刁钻嗔怪的神色,暗暗呼出一口气,凑过来一些,手肘支在炕桌上,向地下一扫,轻声说:“这天寒气还大呢,你怎么就光脚进来了。”

    隋三爷声音淡淡的,却远比刚刚那副拿腔作势的声调舒服,他把腿往上边一抬,向里面盘坐着,“进院子踩了一脚泥,带进屋里来,回头又招你咳嗽。”

    岗芝从旁边拽过来一只荞麦皮的软枕头,拍了拍,“我没那么柔弱,这不是每年春天的老毛病了嘛......”她的声音和软轻柔,几乎能让不了解的人顺间生出一股贤妻良母似的错觉,假使秦小乐听见了,估计只怕还要怀疑自己老姨儿是不是被邪祟给附了体。

    隋三爷坦然接受了岗芝这与在人前时判若两人的样子,扯过枕头,侧身在炕席上躺下来,“这孩子年龄越来越大了,不如小时候好瞒了,咱们总得加倍注意着些。”

    “我知道,”岗芝体贴的扯过褥子拍了拍,又说,“你过来些,炕上凉。”

    “没事,”隋三爷语调含混,已经闭上了眼睛,十分疲累的样子,小声说,“最近就觉着这身子骨越来越沉了,不如年轻的时候经摔打了,有时候跟着赌坊压场子,一两宿不睡觉,就累的心里发慌,又不敢叫别人瞧出来,只能自己一个人咬牙强撑着......嗨,还是以前好,小乐岁数小不明白事,我还能来你这儿歇一歇,如今一个人在家半夜醒过来,瞧着自己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烧着热炕,也觉得心里冰凉啊,你说是不是年岁越大,越回旋,越希望着有个伴儿啊。”

    岗芝苦涩的勾了勾嘴角,杏仁儿似的眼睛一润,抱着隋三爷一边的手臂躺下来,额头抵在对方的肩膀上,轻声说:“梗着脖子无所畏惧是年轻时候的本能,可岁数大了,才知道这世上还有比在一起更难的成全......三爷,以后你要是实在累了,就来我这儿歇一歇吧。”

    “算了,别害了你们,忍一忍,这辈子不就过去了嘛,大家都这么过的......”隋三爷越说,声音越低下去,最后已然是模糊不清了。

    这一对中年男女,娓娓的低喃,清浅的入睡,乍一听,实在像一对寻常的夫妻,可却没人知道,能做一对寻常夫妻,对于他们而言,是多么可望而不可及的祈盼呐。

    只是这一切,秦小乐完全没有感知。

    他还沉浸在一股无处发泄的诡异情绪中,挂着脸,别别扭扭的闯进了红豆班的后院,熟门熟路的进了唐迆的屋子,两下甩开鞋,大大咧咧的躺在炕上,一脸的负气。

    院子里人来人往,正各自忙活着。

    晚上有演出,几个扮“丑”的男人正在院子里练功喊嗓子,一旁还有擦道具的,熨戏服的,修发片的,忙得是热火朝天。

    说起来最近延平城内演绎行当里,最火的不敢说,可最有话题度的,实在是非唐迆小鹊仙莫属了。

    他忙忙活活的潜心琢磨了几个月,心血来潮的挑起幌子,从文雅的老本行,改成了入乡随俗的“双玩意”。

    老延平人也管这曲种叫“蹦蹦”,或者“小秧歌”,原本是兴起于田间地头的乡土曲艺形式,没了那些一板一眼的程式动作,也没有绕口的唱词念白,更多的是融合进了民俗特质的直白表演形式,唱腔更高亢粗犷,唱词更坦白诙谐,服装道具也更鲜艳俗丽。

    大多数梨园行的人是顶瞧不上双玩意的,觉得粗俗,没格调,更谈不上静心品味了,可这种通俗易懂的唱腔更易于被中下层民众接受,当然,要是表演过程中再临场发挥上几个荤段子,那效果就更不同凡响了。

    小鹊仙愿意“下海”来趟这浑水,其中天上地下的反差,本身就是个最火爆的噱头。

    几乎没怎么费力的宣传,红豆班的“双玩意”首演,就在猎奇凑热闹的满座儿中,立下了名头。

    只是与那些四处游走的草台班子不同,唐迆仍然坚持着只在自己的院子里演出,并且只唱一场正经曲目,余下荤素不忌、插科打诨的表演,则全全交给了班子里的其他人。

    今晚他要唱一整出的《马前泼水》,原本正在雪丁儿的帮衬下,站在院子里默词,余光瞧见秦小乐风风火火的进了自己屋子,心里长草了似的,把台本子推给雪丁儿,急着就跟进了屋子。

    他一迈进屋子里,就觉察出气氛不大对,看着长手长脚的秦小乐这伸展的姿势,几乎占据了整盘炕,不觉就好笑的弯了弯嘴唇,在一边的脸盆里拧了湿布巾,侧身搭在炕沿儿上,把自己的枕头拽过来,塞到了秦小乐的脑袋下面,才抬手用布巾给他擦着眉眼。

    “哪里又惹了一肚子火,上我这儿来发散了?我还当你是专程赶过来,晚上给我捧场叫好的呢,敢情又是我自作多情了呢!”

    秦小乐听得出这是他的玩笑话,可是那口气还没顺出来,在胸口憋的乱撞,盯着窗户上正月里贴上去的一对儿野鸭子戏水的窗花儿,一把拽住唐迆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一下一下的给自己顺着气,哼哧哼哧的说:“压得难受!”

    唐迆脸色都柔和下来,布巾放在一边,专心给他捋顺胸口,哈着腰哄孩子似的问:“怎么了?哪个不长眼的惹着我小乐哥了?和我说说,我去给你撑腰出气,要杀要剐,你就一句话就成,我冲在头里!”

    “你?”秦小乐睨了他一眼,寻思着他那小身子骨,怕是不扛造,真要有事儿,自然还是得自己冲在前头的。

    唐迆又从炕桌上拿过个点心匣子,一打开,里面满满的都是剥了壳的瓜子、花生、榛子、核桃,一颗颗果仁儿品相饱满完整,一见就是剥壳的人下了大功夫精挑细选的。

    他献宝似的把匣子放在了秦小乐枕头边上,两指夹出一个核桃仁来,喂到了秦小乐唇边,笑着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到了我这儿,都不许想了,来,尝尝看,我一颗颗剥的,好容易攒来这一盒子,就等着你来时吃的,我知道你嫌麻烦不爱剥......张嘴啊,要是不爱吃,我回头挂了糖浆炒一炒......前儿小铜钱还闲逛来看见了,我可是连一颗瓜子仁都没给他......”

    秦小乐一挥手,把那颗核桃打出去老远,“别和我提那个混小子,靠,不声不响的,就......”

    “就什么?”唐迆奇道。

    秦小乐想到刚才从家出来,捎带脚的就拐去了小铜钱家,想叫上他一起来班子里看唐迆,结果在院子外头,就听见一阵嬉笑,这探头一看,就见院子里头,一个圆脸的姑娘,正挽着袖子,就着个木盆,有一下没一下的洗衣裳,她对面坐着个没心没肺的傻子,笑得烂柿子一样,一会儿倒立翻跟头,一会儿手舞足蹈的说笑话,一会儿扮鬼脸的拿着根棍子在地上写写画画,惹得那小姑娘不住的捂嘴欢笑......

    他实在没眼看,一股无名火就窜上了灵台。

    “小铜钱背着我有相好的了!”秦小乐气鼓鼓的说。

    唐迆没忍住,“噗嗤”一声乐出来,“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嘛,你气什么?气他没提前告诉你?”

    秦小乐一撇嘴,粗着嗓子说:“不是!”

    “那气什么?”唐迆不解的看他。

    秦小乐张张嘴,却一时说不出个堂皇的理由来......是啊,他气什么啊,别说他对小寡妇没什么偏见,就算小铜钱相好上个老太太,他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给凑上一份份子钱。

    怪只怪,时机不对!

    他前脚才从家里出来,瞧见了干爹提着枇杷蜜,去瞧老姨儿,尽管依然是满屋子火药味儿呛嗓子的数落话,可那到底是人家两口子自己甘之如饴的相处模式吧......他倒是也想找个人,和自己亲亲热热的吵两句呢,可他上哪儿找去啊!

    原本还想上小铜钱那儿找找心里安慰,谁想到人家不声不响的,居然也脱单了!

    秦小乐忽然冲着天蓬嚎了两嗓子,两腿在炕上一顿踢踏乱踹。

    他就是不愿意承认,他气的根本不是小铜钱,而是......他自己那强忍了几个月之下无处安放的......渴望情绪。

    唐迆还是不明所以,只当是秦小乐又小孩子心性的撒脾气,嘴里“哎哟哎哟”的哄着,伸手把他的脑袋抱进自己怀里,安抚的摩挲着他的肩膀,一下一下的轻拍着。

    “哟,从窗户纸上模模糊糊的瞧一眼,我还当是哪里的一对儿交颈鸳鸯呢!”门口一个刻薄的声音尖锐的响起来。

    唐迆的脸色一下就冷下去,却没说什么。

    秦小乐瞥了门口一眼,见是班子里一个一贯和唐迆不对付的半大小子,也是唱旦角的,只是岁数还小,不能挑大梁唱主角。

    要是搁平时,他是不愿意和一个小屁孩计较这些的,可谁让对方偏偏撞他腰眼儿上了呢。

    他放浪的搭起二郎腿,嘚瑟的抖着脚,两手交叠垫在脑后,斜眼看着门口,“春天里就能听见蝲蝲蛄叫,嘿,新鲜,怎么着?来都来了,你倒是进来啊,让哥仔细瞧瞧,别光立在门框子上像根儿苦瓜似的,咋的,等着小爷拿你败火呢?”

应许之地(二十三)

    唐迆一拉秦小乐的袖子,“闲着没事搭理他干什么。”又朝门边瞥了一眼,口气里添了些威慑,“黄皮儿,你可给我消停点儿吧,平时我不和你计较,是不愿意和小孩儿一般见识,并不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如你,比你矮一头,论岁数、论资历,你要出头,还且远着,别杵在这儿了,该干嘛干嘛去,惹了小乐哥不高兴,回头隋三爷那里,也有你一壶好酒喝!”

    话都让唐迆说到这个份上了,秦小乐也就没有再下场亲自开撕的必要了,班子里哪天还不有几场口角,他从小看在眼里,早都习以为常了,“哼”了一声,大面上不难看,也就打算混过去了。

    没想到他是“就坡”了,可人家黄皮不愿意“下驴”。

    “小唐班主儿也别扯着三爷的大旗吓唬我们,”黄皮两眼一翻,眼梢子挑得老高,调门儿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三爷再严厉,也绝不会有因为一句话就难为人的道理,再说,论出晨功、拿把式,吃苦下功夫的活儿哪样也没落下,我们站得直、行得正!要说出头晚,哼,等到潮水退了才见真金呢,现在论长短未免早了些!可我们再不济,也比哈巴狗似的,专靠舔着脸巴结小靠山,没羞没臊撅尾巴的强!”

    这话......又粗鄙又难听。

    张口“我们”,闭口“我们”,是生怕他听不出来、这话里裹杂着大家伙儿私底下的意思是怎么着?

    唐迆当下脸就气白了,以前两人互相怼两句难听话,甩几下脸子,只要不翻腾到台面上来,他都没正经的往心里去过。

    可这回不仅话说到了尽头,还是当着秦小乐的面,这成了什么了?还不如直接上来扇他的脸呢!

    他抄起那点心匣子,一个起落跳到地上,还隔着几步远,兜头就砸向了黄皮的脑袋!

    一瞬间大珠小珠落玉盘,满屋子到处都是迸溅的果仁儿,四散滚落,莫名有几分诙谐。

    秦小乐也忘了生气了,眨眨眼睛,擎起上半身,还没反应过来,唐迆不是明明在劝自己别和那小子置气嘛,他自己怎么就先炸膛了?

    这回动静大了,院子里的人不再装聋作哑,都提溜乱转着眼珠子围拢了过来。

    秦小乐赶忙跟出来,就见唐迆正把黄皮骑在身下,拿着木匣子没轻没重的就往对方身上招呼。

    黄皮呢,身量还小,但愣头青一个,也有股子蛮力,两人对着撕打,又都憋着气,谁下手也不含糊,倒一时有些难分胜负的架势。

    围观的人里有真蒙圈的,但大多数都是站干岸看热闹的。

    就雪丁儿急的不行,高声尖叫着,“晚上票都卖出去了,你们两个这是作死呢?让三爷知道耽误了演出,别带累我们一院子人跟着吃瓜落!”

    秦小乐早都走到了近前,他的胳膊肘一向是拐到胯骨轴的,护短这事儿,也不需要怎么过脑子,眼神朝着旁边两个男人一动,示意他们架住唐迆,自己从后边攥住黄皮的脖领子,拎小鸡似的半拖在地上,不容反抗的大步往院子中间走。

    他这一加入战局,情势立马反转,十个黄皮也不是个儿啊。

    黄皮都被打红了眼,脸上还叫木头匣子角给划破了皮,血从眼角下边一直淌进脖子里,四肢仍不住的踢打挣扎,叫嚣的对着唐迆骂道:“不要脸吃软饭的白相公,瞧你之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下作样子,我打从心里就看不起你!三九天你喊过嗓子吗?三伏天你踩过瓦檐子吗?就为着你抽冷子心血来潮,我们他妈的全都得陪着你换行当,唱他妈的双玩意!你是踩着高跷过泥潭,掉在猪圈里还装体面人,我们呢,全都得画着大白脸扮傻子,装痴呆!”

    他这积怨看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院子里这么些人,却被他越骂越平静,可见内心深处,也大多是抱持着一些不满想法的。

    秦小乐把他拖到井口,拿井轱辘上的绳子,几下捆住了他的手腕子,提着衣服就给他扔进了井里。

    紧接着,大家伙儿都听到了“扑通”的落水声,知道这人给绳子捆着,只能靠着木桶将将浮在水面上,上不去下不来,实在是个磨性子的好招式。

    黄皮在井里又断断续续的骂了几声,奈何气息接不上,体力又耗竭了,不得不服了这个软,逐渐的安静了下来。

    秦小乐一脚踏在井沿儿上,把众人的神色都瞧在眼里,冷着脸不说话。

    他不说话,别人更不敢说话了,一来论身手,大家刚刚才见识过,谁没事上赶着捅这个马蜂窝,再者这位秦小爷名义上也是他们的少东家,就算隋三爷大面上兴许能帮理不帮亲,可毕竟人在屋檐下,谁敢保证自己将来没有个犯错的时候,叫人家名正言顺给小鞋穿?

    唐迆不知道想什么呢,倒不像刚开始那么生气了,敛着眉眼立在那儿,神色多少有些晦暗。

    “过来!”秦小乐朝着唐迆一招手。

    唐迆略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秦小乐扯着他的袖子,让他正面朝着众人站着,冷冷的高声喝道:“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地面上的,井底下的,都给小爷我听仔细了!第一,唐迆是你们的班主,也是我秦小乐插香拜把子的亲弟弟,谁明里暗里的挤兑他,就是摆明了和我过不去,小爷没别的毛病,就是天下第一的护短儿偏袒自己人,你们院子里谁拿他当软柿子捏,就是不行!但有一条,出了这院子,谁欺负你们,小爷我也绝不含糊的护着你们!听明白了?”

    他拿眼睛又在众人脸上逡巡了一圈儿,声音略微清朗和缓了一些,“再说说第二个,你们别嫌我话说得难听,细品,可都是大实话!你们......谁还记得这班子是怎么来的?”

    他声音陡然一高,“是先有了唐迆,才有了你们这一个个的!我干爹弄这么个班子,是为了赚钱,不是为了白养着你们在这儿嘎哒着牙扯闲篇儿的!早前座儿不好,不说了,眼巴前儿座儿好了,别说是唱双玩意,就是跳大神儿,你们也得给我好好的配合着!有身段高不愿意屈就的,又没有身契压着,趁早另谋高就去,天高水阔,鸟飞鱼跃,千万可别耽误了您的好前程!”

    话糙理不糙,事情就是这么个顺序,确是先有了唐迆,隋三爷才给他们攒成了个班子,当时为了活口,哪个不是千恩万谢了投奔过来的,如今换个曲种,大家拿乔拿得实在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道理。

    而且秦小乐说的最后一个事儿,才是真说到了大家的心坎儿上,如今这时局,真要是靠着双玩意唱火了,大家都能跟着得利分着钱了,比什么不强啊?什么雅不雅、俗不俗的,等肚子里没有粮食的时候,就叫饿得全忘回姥姥家去了!

    这么一寻思,大家立马转换了立场,又都暗暗埋怨起黄皮没事闲的,平白招了秦小乐一顿数落,倒还显得他们都有了反心了似的。

    几个年纪大点儿的立马转了脸色,带头哄起了唐迆,顺带着再剖白一下自己一心追随隋三爷的心意,与红豆班共存亡的决心,很是和了一番稀泥。

    雪丁儿讪讪的又假意数落了黄皮几句,就张罗着大家散开,各干各的去了。

    秦小乐屈指勾起唐迆的下巴,往上轻挑,强迫他和自己对视,眼里几分得意的小声说:“怎么样,给你长面子了吧?以后看谁还没事儿和你打镲!”

    唐迆面无表情的说:“你这撩拨人的招式,是和如意学的?”

    秦小乐哂笑,“这个......小时候瞧见过几次,大了,干爹就不让我去......”

    唐迆脸色却更白了,牙关微微颤抖了一下,寒气逼人的说:“你没这个心思,就别拿这个消遣我!还有,小乐哥,我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和你插香拜了把子呢?”

    秦小乐一怔,“这不是唬他们玩儿的嘛,你怎么还当真了啊?再说拜不拜把子的,又怎么着,我反正永远都会拿你当亲弟弟......”

    唐迆“啪”的一下打掉他的手,一张脸板正的像庙里的罗汉,一字一顿的说:“秦小乐,你给我听仔细了,我,唐迆,不是你亲弟弟!我和你没有这层关系!”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就往自己屋子里走,临了还大力的甩上了门,合上了窗。

    秦小乐在后头蹙眉“诶”了几声,一脚狠狠踹在了水井旁边的竹筐上,又把几个长条凳踹散了架,粗着嗓子骂道:“都跟我来劲!怎么我他妈的成了里外不是人了!”

    他实在想不明白怎么唐迆变脸比变天还快,由着性子想祈祷对方将来也和小铜钱那傻小子似的,找个磨人又矫情的小寡妇去,可这龌龊心思刚冒出头儿来,就叫自己给拍散。

    不管唐迆再怎么使性子,他还是拿对方当亲人的。

    所以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原本还打算上这儿来顺气的,没想到一来二去的更添堵了!

    他大步往外头走去,也没看清脸面,就信手拽过一个人往后面一掷,“把井里面那碎催扽上来,耽误了晚上演出,小爷全把你们挑杆子挂房顶上去!”

    他走出院子来,又从大道上,拐进了红豆班的戏园子。

    这里是个能坐下百十来人的场子,分了上下两层。

    看门的瞧见他,笑盈盈的迎了进去,一叠声的问好。

    秦小乐随便找了个二楼的高座儿,拉上布帘子睡了一觉,梦里撂倒了三头驴,两头黑猪,还锤坏了一个沙袋,出了一脑门儿热汗,总算发散出了这场无名的火气。

    他答应了干爹来这里照应一场,自然是不能走的。

    而且干爹好容易去趟家里,他也不愿意回去碍眼。

    晚上天擦黑了,园子里就开始上座儿了,先是些零零散散的客人,随来随走的,磕点儿瓜子,喝点儿茶叶沫子,看看台子上耍花枪玩杂耍的、扮丑唱“单出头”的,倒是确实比之前热闹有人气儿了。

    一直到过了晚饭时间,正经的客人才渐次入了场,楼上楼下的坐满了,连过道上都临时加了好些小板凳。

    秦小乐不能再占着地方了,在楼下的梁柱底下半靠着,看哪里有了龃龉纷争,就上前帮着排揎排揎。

    等到唐迆上场的时候,场内已经挤的水泄不通了。

    秦小乐还是第一次现场听糖糖唱“双玩意”,抱着手臂,歪头看着台子上那扮相清丽的人......渐渐也和底下的观众一般听了进去,所以说卖相好的人,干什么行当都是吃香占便宜的。

    “马前我把苍天问,崔氏大错怎铸成?我本富家千金女,不该下嫁到蓬门!既然是下嫁到蓬门我情愿,就应该荆钗布裙守清贫。秉什么红烛立什么志,激什么夫婿逐功名,富贵虚名多误我。他让我,误把终身靠错了人......”

    一个支应茶水的小伙计擦着汗朝秦小乐挤过来,苦着脸急切道:“乐哥,今天这人爆了,这么些日子,就今天人冒漾了!你瞅瞅,我实在走不开,你能不能帮我回去取点儿松子来?有客人点呢,我这儿都卖空了!”

    秦小乐站直了身子,一点头,“成,你招呼这儿吧,在哪儿呢,我去拿。”

    小伙计闻言诚惶诚恐的作了个揖,“就在后院架子车上,有两个筐,最上头一个簸箩,里头就是松子,你都拿过来吧。”

    秦小乐点点头,也不多说话了,没去后台抄近路,照旧从正门出来,绕着路往后院去,他腿长,大步走起来飞快,也就不在乎这多出来的几步路。

    后院里墙根儿底下一辆板车,那小伙计说得清楚,他取的顺利,把整个簸箩抱在怀里,正要原路返回,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跨过院墙,像长了翅膀一般,飞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突然同手同脚起来,慌乱中直接抱着簸箩踩上了板车,猫着腰,撅着腚,做贼似的往院子外头瞧去。

    就在他下巴底下,两个人正相对而立。

    颜清欢表情淡淡的,从小拇指上撸下一个红玛瑙的戒指,放在对面那人的手上。

    那人......秦小乐看着眼熟,好像是干爹手底下一个负责放贷的人,叫铁头,偶尔也干点儿典当的营生,倒买倒卖的赚个差价。

    只是这玛瑙戒指,好像也并不大值钱。

    所以铁头也没大当回事,把戒指在掌心随意掂了掂,就从怀里掏出几张钱来,递过去,嘴里不干不净的打趣道:“典当戒指捧戏子的,还真是头回见,说句实在的,拿这钱买的花篮,送上台以后,伙计收起来还是循环使的,莫不如直接把戒指扔台上,运气好,还能直接到了小鹊仙手上呢,也算是个念想。”

    颜清欢装好钱,不打算和他废话,转头就要走。

    铁头却蹬鼻子上脸,讨嫌的勾嘴笑着,“不是你吧?嗯?是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小娘们要捧小鹊仙吧?”

    颜清欢眼神凌厉的回头望了他一眼,“嘴干净点,那是我未婚妻。”

    铁头不屑的笑了一下,却叫那眼神震慑了些,没再说撩拨的话,松垮的直等着对方走远了,才朝着地面上啐了一口,“装什么装,落魄了还装相的,老子见得多了,什么东西!”

    月亮慢慢的,叫阴云给掩住了好大一块。

    小铜钱毛毛愣愣的跑进后院,一打眼,吓了一个激灵,觑着眼睛瞧了半天,才赶忙凑上前去,弯腰扶起坐在板车上雕像一般的秦小乐,手指头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小乐哥?你怎么了?园子里等松子的客人都快打起来了,我还寻思去找你玩呢,伙计说你取松子这是取到关外去了,让我来催催呢,你这是......魇着了?还是骨伤犯了?”

    秦小乐喉间动了动,木讷的说:“没事儿,累了,坐这儿缓缓神儿,我、我不过去,你送前头去吧。”

    “哦。”小铜钱伸手去接簸箩,扽了几下,都没接过来,眨了眨眼睛,直接去掰秦小乐紧抓着簸箩边缘的手,吓得叫起来,“小乐哥,你怎么手这么凉,抖得都能筛糠了!”

    “没、没事,”秦小乐直接推开他,手一松,撒了一地的松子,“我有点儿喘不上气儿,后脑勺发沉......”

    “那你快去糖糖的屋子里头歇歇吧,别管了,前头有我呢啊,放心!”小铜钱皱着眉,关切的把他往屋子里头扶,边走边碎嘴子似的嘀咕着,“怎么就这么不巧,你偏偏就犯迷糊,要不然去前头,还能看看裘家那个表少爷,从上次嘎子山回来,你们还没见过呢吧,还有他那个表妹,也来了,座儿里就属她叫唤的响,不说有钱人家的姑娘都矜持嘛,真是一点儿没看出来,就说上次在你家吃肘子,我的天,那......”

    他余光一瞥,差点儿咬了舌头,惊诧的看着黑暗中,秦小乐一双眼珠子冒着蓝光,直勾勾的瞅着自己。

    “你说颜清欢是和他表妹一起来的?”

    小铜钱直觉自己胳膊肯定已经被对方给掐秃噜皮了,抽搐着嘴角,掰开那铁钳子似的爪子,“是......是啊......那姑娘买了十个花篮,我来时,正兴奋的让伙计给码台边上了......”

    “表......表妹......他......他们......”

    小铜钱严重怀疑秦小乐有点儿要中风的先兆,寻思着是不是啥时候偷偷知会老姨儿一声,领着他抓几副汤药吃吃。

    不过他脑子里想啥都是一阵儿,担心完了秦小乐的身子骨儿,就又跳跃到另一幅画面上,忍不住掩着嘴一乐,“那表妹长的也挺俊,就是有点儿傻了吧唧的,上次在你家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光绕着糖糖屁股后面转,话里话外的打听他的家事,我都听出来了,就是要问问他定没定人家儿嘛,刚才你没瞧见,在台底下瞧着糖糖又嚎又叫的,感觉都恨不得把他团吧团吧吃了,哈哈哈哈哈,也就是自己哥哥还能在跟前儿耐心烦儿的护着,要换个别的男人,谁能忍得下这个!”

    哎哟妈呀!

    秦小乐眼前一虚晃,腿软的直接坐在了地上,突然仰头看着小铜钱傻乐起来,“嘿嘿,我这突然就觉得顺过气来了,咱们一起园子里送松子去吧。”

应许之地(二十四)

    戏园子前头,车水马龙,门前两排黄包车雁翅排开,外围还挤着不少卖杂货卖果子的小贩,都是看好了这里的人气,想借着热灶捞一杯羹的。

    秦小乐边走边四处留意了,无论是园子门前,还是两侧的巷道里,都没有停着那辆他能背出车牌号的汽车。

    顺着正门走进去,小伙计脚踩风火轮的赶过来,接过了松子。

    屋里夹杂着蒸腾了各式体味的空气,让刚从外面回来的人都很不适应,倒是在里头待久了的人,反而像被麻醉了一样,无不带着潮红的脸,矍铄的眼,受着周遭气氛的鼓动,被推上了一波又一波无来由的**情绪。

    “陌路人不相认,马前泼水更寒心。人生无常事难证,红烛燃尽化烟云。他是他来我是我,覆水回收万不能,痴梦一场豁然醒。老天呐,却原来你叫我,自己泼掉这自酿的苦酒、水一盆!”

    小铜钱跟着小伙计往里头去了,人挤着人,脚都不用沾地,光拿肩膀往左右蹭着就成。

    秦小乐却没往前面去,就在门口的梁柱后头,默默望着人群最前面的半副肩膀——几乎不用怎么寻找,他的目光就像能自己找回家的鸽子一般,定在了那一处。

    戏园子就这点好处,无论家境品行,无论年龄性别,入场之前,都已经预设好了要去做同一场无边的大梦,放纵自己把那些往日里压抑忽略的情绪,掏心掏肺的翻出来,融进集体无意识的淋漓宣泄中。

    谁也不用心疼谁,谁也不用嘲笑谁。

    待到曲终人散的时候,那一小部分沉吟其中不愿梦醒的人,尽皆涌向了台前,鲜花,欢呼,打赏,攀谈,狗尾续貂着自己的残梦。

    而剩下那一大部分,则不屑的撇撇嘴角,顺着梦的出口回归到现实中去,思虑着明天早起的餐食,后天会友的衣裳。

    场内瞬间分出泾渭分明的两股人流来,像梳了个油腔滑调的中分头。

    只有两个人,逆着人流,缓缓的往场地中间踱去。

    秦小乐的眼神一时没有找寻到合适的落点,只能胡乱瞟着舞台上方悬挂的彩色帷幔,后来索性垂下头去,只盯着自己的脚尖。

    “好久不见了。”

    他听见了对方的招呼,一如春夜微泛波澜的湖面,不自觉的就带了笑意,却只用鼻孔含含糊糊的“嗯”了一声。

    旁边挤过两个壮汉,身势带到了颜清欢,将他微微带动着向前迈了小半步。

    秦小乐虎着脸,立马用手臂一拦,粗声呵斥道:“长着眼睛喘气儿呢!”

    那两个客人根本都没注意到这事儿,叫这一嗓子给吼懵了,其中一个刚要回呛,被另一个拉住,小声嘀咕了两句,大概是个认识秦小乐的,最终两人也就悻悻的走了,没有计较。

    秦小乐强行拉起颜清欢的胳膊,把他带到了墙边的梁柱后头,喉间动了动,才说:“别站那儿了,容易有磕碰,都、都是些粗人。”

    颜清欢倒没觉得自己有如此的弱不经风,“没事。”

    气氛略微有点儿尴尬。

    秦小乐抬手抓了抓头发,又朝着外面一指,“那个,门外没看见你的车,你、你们坐黄包车来的?”

    “我的车卖了。”颜清欢语气和缓坦然,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舅舅的货栈虽然没关,但也被上次的事情掏空了底子,经营不下去了。”

    秦小乐没过脑子,嘴快的说:“难怪刚才在后墙根儿,看你找铁头当了戒指......”他差点儿给自己来个嘴巴,别过头去呲牙咧嘴懊悔的不行,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你看见了?”颜清欢小小的惊诧了一下,却没见不高兴,“倒是没到当戒指的程度,确实是今天出来急了,忘记带钱了,”他看着秦小乐那满脸自责的表情,还安抚的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淡笑着解释,“家里最近日子不容易,灵雨也跟着担惊受怕了,只不过她并不清楚内里的具体情况,今天好容易腾出空闲,能陪她出来转转,就不想扫她的兴。”

    “哦,是,是,我就说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脉关系都还在,重整旗鼓肯定不会太难的,你、你也不必太着急......”秦小乐平时自诩嘴头子利索,眼下却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自己舌头扯出来熨一熨,讪笑一下,“这园子是我干爹的,那些花啊朵啊的,都没有什么成本,回头我跟他们说一声,你再来时随便用,要多少都成,不用给钱!你表妹,也不是外人,也......”他有些如鲠在喉,硬着头皮,状似无所谓的快速说,“那什么,我,嗯,是不是不该叫表妹,该叫弟妹了?”

    颜清欢闻言,眼神流露出了些许的落寞,却淡的让人摸不着头绪,他面目诚挚的看向秦小乐,声音不疾不徐,只是微微低了一些,更像密友之间的低语了。

    “眼下别的生意一时难有气色,舅舅手里只剩下朗华大厦这个项目还能寄托希望了,我在国外国内的帮着斡旋了几个月,找设计师,拉关系,做宣传......不过原本的全额出资怕是不能了,眼下只能拉了几家担保去和商会贷款,其中一家姓祁的保人,惦记着灵雨去给他家里丧妻的大儿子做续弦,舅舅和我自然不愿意,所以现在在外面,都宣称灵雨是和我指腹为婚了的。”他好看的眼睛弯了弯,“对了,一直不在延平,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货栈那大片仓库,我说服舅舅了,将来推平了,用来安置那些迁移过去的民户,等贷款到了,也先拿一部分出来,算作给他们的补偿,余下的,等将来酒店完工了,盈利了,多少算作他们的一点股份,也不是不可谈的,这么着,你觉得还可行吗?”

    秦小乐心脏跳的厉害,下意识抬手死死的压在了胸口,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对颜清欢典当戒指这事,负着一份责任似的,要不是他胡搅蛮缠的和法务科较劲......也不对,假使他这个还有些能力的人都不挺身出来,那叫六盘桥那些要被迫搬迁的民户,还能到哪里去诉告呢。

    这种左右为难的牵扯,太过难受,几乎让他的五脏六腑纠缠挤压在了一处。

    他终于抬起了头,小心翼翼的去看对方的眼睛,略有些心虚的说:“你还能想着这事,我心里领情了,不过这都是你们家的隐秘,你就这么轻描淡写的都告诉我了?不怕......”

    颜清欢坦然的回看着他,又隐隐带了些揶揄的调笑,“你救过我两条命呢,告诉你这些也不算什么。”

    “两......”秦小乐没反应过来。

    “你一个人跑到嘎子山,把我从绳套上解下来算一次,”颜清欢抬手,虚握住了秦小乐的手腕,拇指在那条伤疤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后来在树洞里,我快扛不住的时候,你说喂我喝热水,其实是割破了手腕,喂了我你的血......我模模糊糊的都记得的。”

    秦小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受了陈年委屈,一朝得以昭雪的孩子,眼眶不争气的就有些醋酸,死死的咬住嘴唇,好容易才忍住了声调,“嗨,说这些干什么,要这么一笔笔的算,那你还救了我三条命呢,”他扳着手指头,“在电影院底下一次,在总务厅羁押室一次,还有今天......你能和我说这些,也算一次。”

    “今天也算一次?”颜清欢没有听懂,狐疑的看了看他。

    戏台子那边却传了一个高音频的呼喊,“表哥?表哥你去哪儿了?”

    颜清欢忙拍了拍秦小乐的肩膀,笑着说:“我先带她回去了,最近舅舅脾气大,回去晚了要挨骂的,咱们改日再说。”他说着就快步往戏台那边走,半途却又忽然顿住脚,朝着秦小乐和煦道,“一直没去当面致谢,你明白的吧?古语说,大恩不言谢,来日方长,所以我猜你应该想得到的。”

    天气和暖了,两只野燕子相中了秦小乐的屋檐,没几日功夫,就在檐下筑了个巢。

    以至于每到清晨,就能听见几声叽叽喳喳的鸟鸣。

    往日里让人厌烦的很,可今日刚开始叫,秦小乐就推开房门,穿着立立整整的走出来,还是久违,穿上了警服的。

    小铜钱照例正在两张桌子拼成的临时床铺上打瞌睡,准备混到了晌午,好名正言顺的去秦家蹭午饭,可睡的正香甜,不过是翻身时半梦半醒的一眯缝眼睛,就猛然叫眼前的一张大脸给惊的从桌面上滚落了下来。

    “小、小乐哥!”小铜钱都快哭了,事出反常必为妖啊,秦小乐能这个钟头上警署报道来,咋,天要塌啊?

    秦小乐不习惯戴这警帽,摘下来顺手往桌子上一扔,眼睛很是闪烁了一番,随后豁出去了似的往椅子上一摊,一条腿长长的伸出去,“小铜钱儿啊,我今儿就是想来问问你,以后咱们警署没了,你心里是怎么个打算啊?跟着我上赌坊看场子去,还是去百里亭警署接着当巡警去?”

    “啥?不是,到底咋了啊,哥,你别吓唬我,昨天咱们不还好好的一处看戏来着嘛,你都跟法务科拧了这么长时间了,这咋突然就要撤火服软啊?”小铜钱忐忑的站在秦小乐几步远的地方,猫着腰去瞧他的脸色,生怕这哥纯属是闹起床气,一会儿不顺心眼子,拿杆子再把自己给挑出去。

    这事没跟小铜钱商量,确实是秦小乐自己理亏。

    虽说警署一共就俩人——小地宝还小,不算个全乎人,可小铜钱怎么说也是和自己混的,这半路撩挑子确实不地道,所以他熬了一宿,天亮出门来找的第一个,就是小铜钱。

    秦小乐尽量把话说得云淡风轻些,“你当我愿意当这破巡警呢,要不是憋着一口气,为拆迁的事和法务科打饥荒,我早不干这个了,昨天见着颜先生了,他透了个话,那个,裘家愿意出钱出地安置这些人,可能以后那个什么万国酒店见利了,还能分给大家伙儿一点儿呢,这么好的事情,我再拦在前头,可就真成了恶人了。”

    “是这样啊,这也太突然了。”小铜钱眼皮耷拉下来,知道这不是秦小乐一时兴起的开玩笑,整个人就蔫了下去,猥琐的蹲在了地上,“可是,”他低声说,“就算不为了他们,难道你自己,不是因为喜欢警署的工作,才、才报考的嘛,为这事,当年还叫三爷打折了两个鸡毛掸子呢,你说你不爱干......”

    “嗨,人总是会变的嘛,别老拿小时候说事儿!”秦小乐一挺身站起来,终结了对方的忆往昔,要是再说下去,他怕自己也积糊着不舍起来......颜清欢家里都那样了,还想着自己的立场,为他辖区的民户争取利益呢,他再没心没肺,也不能这时候拖对方的后腿呐,尽管再舍不得也得舍了,他没别的大能耐,不求别人,光靠牺牲自己个儿就能成全对方的事,也算是力所能及的范畴了吧。

    所以昨天晚上,他一宿没睡,把当警察以来的几身警服都翻腾出来,警棍、手铐......还有头一次办案的时候,一个几岁的小娃娃,被家里人带着,到警署亲手送给他的一个泥捏的小猪呢。

    他一个物件一个物件的摩挲着,把这些年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由都仔细回想了一遍,天一亮,就封存起来,关门落了锁,打算这辈子,再不寻思警署的事了。

    “多的别说了,别和娘们似的,以后怎么个打算,你快着点儿决定。”他催促道。

    小铜钱不是磨叽,实在是这事发生的太让人猝不及防了,“那......你不能和我一起去百里亭警署嘛,咱俩还在一块儿......”

    “别逗了,”秦小乐一挥手,“僵持了这么长时间,那边有一个算一个,看我都跟扎刺儿了似的,我还上那儿擎等着人家给我摆脸色穿小鞋啊?拉倒吧!小爷就此不伺候了,上我干爹那混混日子,挺好。”

    “哦,那我......”小铜钱拖了个长音儿,“那我能不能和你讨个保证,让我先去百里亭警署试试,能捱下来,我就接着干,要是真捱不下来,我就去三爷那儿投奔你,可你到时候不能不要我,行不行?”他结结巴巴的又解释了一句,“主要是......那个、那个谁,她觉得巡警挺威风的,我不想让她失望......”

    他声音越来越小,像给狗吞了。

    “行!”秦小乐一挥手,“那就这么说定了,回头你给小地宝说一声,让他有别的想头尽管去,没有就还跟着我,到什么时候,有我一口饭吃,就饿不着你们俩。”

    他走的风风火火,生怕多看一眼警署都会激起什么咬人的回忆,心里也哆嗦,就是咬紧了牙不说。

    小铜钱心里没着没落的,早起原本最大的想头,就是去秦家蹭午饭这么个事,可一转眼,就觉得自己像狂风暴雨里的一艘小船,风雨飘摇的眼瞅着就要散了架啊。

    他期期艾艾的扒着门框,目送着秦小乐没几下,就消失在了大门口的身影,不由得软着身子坐在门槛上,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总务厅办公室。

    刘姣音将一沓报告放在孟维津的办公桌上,“按照你的要求,重新做的,和前面五次的结果,相同。”他在不动声色中,却把该突显的重音安排的妥当。

    “刘法医啊,”孟维津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样子,指着报告上的一行字,指甲在上面点了点,“这里这行字,是什么意思啊?”

    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刘姣音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才稍微俯身准备去看报告......

    “诶,这么看多不方便啊,”孟维津将报告快速拉到自己面前,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连头也没抬,“你过来嘛,到这边来看,近一点儿,省得我们两人总是要有一个人正着看,一个人反着看......”他飞快的瞄了一眼对面,却心虚的没敢看脸,目光瞧到对方朝着自己移动过来的身型,就赶忙打住了。

    眼前光线突然一暗,有什么无形的气韵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孟维津眨着眼睛抬起头来......额......

    就见刘姣音两手抓着他座椅的两侧扶手,整个人颔首弯腰,将他整个人圈禁在了座椅的方寸之间,巨大的阴影从上方兜头将他笼罩住,上下牙都忍不住微微打颤起来。

    他心脏漏跳了一拍,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着刘姣音,说都不会话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光晕,晃得人目眩神迷。

    刘姣音眸光在狭长的眉眼中犀利异常,他的脸一直压迫到孟维津本能的退无可退了,才停下来,冷着声音说:“孟长官,够近够正了吗?“

    “什、什么......”孟维津不想承认自己此刻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想找个掩体藏起来,这刺激太......太强了!他实在是有点儿怂了。

    刘姣音就这么又僵持几秒,才倏然起身,后退了几步,拉松了领带,侧头乜斜了一下孟维津,咄咄逼人的说:“孟领导年轻,还是该多和厅里资历老的人打听打听,他们会告诉你,没事的时候,别惹法医。”

    他大力拉开办公室的门,正和欲抬手敲门的秦小乐来了个脸对脸,只是俩人此刻心情都不好,草草对望了一下,就面无表情的擦身而过了。

    秦小乐拉着脸子走进来。

    孟维津还没缓过神儿来,这种混杂着多种隐秘情绪的时刻,他实在需要更多的私人空间来排解消化,可是却硬生生的挤进来一个秦小乐!

    孟维津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

    秦小乐没空揣测别人的情绪,闷着头,将自己的来意和盘托出。

    孟维津脸色不善,等了好半天,才幽幽的站起身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盒子装的案卷来,甩在桌面上,殃及池鱼的冷哼了一声。

    “行啊,你把这个案子查出个结果来,我就让六盘桥警署的另外两个人调职去百里亭,否则、免谈。”

应许之地(二十五)

    秦小乐没想到对方会是这个态度。

    他可以越级来找孟维津,就是因为知道对方和颜清欢是老同学,而且看上去,关系似乎还不错的样子,当然了,他也是实在腻烦了陆科长那副刻薄尖酸的嘴脸,阴阳怪气的强调,才想着走回后门儿,没想到又摊上了这么个事儿。

    案卷不过薄薄几张纸,没有太多内容,只有简略的介绍和几张案发现场的照片。

    死者是三个人,照片内的环境也一致。

    秦小乐不明白案情的具体情况,更不明白孟维津难为自己是个什么情况,他看见案卷上记载着案发地点是在北城一家叫做白鹭旅社的地方。

    这地方他没去过,只知道好像是个西洋人开的,价格倒说不上多昂贵,不过是徒有个高大上的名头,后来就渐渐成了那些家里有些小钱的人包房间打牌取乐的专属地方了。

    “孟长官啊,我只是六盘桥一个小辖区警署的巡警,不是这个侦探科的探员呐,论断案这事......再说我上头的直属长官是法务科,是陆科长,这杀人越货的案子,隔着大半个城区呢,你这交给我去查,算个怎么回事啊?”

    秦小乐有点儿想撩挑子了,他是来请辞的,难道不应该得个口头嘉许吗?好歹也为一方治安稳定奉献了这么多年的青春热忱,难道不该赞扬他两句“勤勉尽恭、恪尽职守”吗?

    孟维津自己心里稍微平缓了一些,态度没有刚才那么急躁了,只是借题发挥也并非全无依据,即便冷静的思考下,秦小乐也确实是个上佳的人选。

    他面上恢复了些为上官者的矜贵怀柔,貌似十分感慨的吁出一口气,“这案子发生的急,死者家里呢,又是有些关系的,催着要捉拿真凶,严惩凶徒,当地辖区的警署,在勘查现场的时候,还和死者家属起了点儿冲突,关系弄得很僵,家属就托了关系,让厅里直接派人去调查,正巧你就来了。”

    “可我是来......”秦小乐还是没理顺这里面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诶,”孟维津抬手打断了他的问话,“上次你辖区胡家那个案子,你就侦办的很得法嘛,如今你准备请辞,正好临走前再破一个要案,回头我就给你申领嘉奖,让你风风光光的退役,如何?”他一副有苦衷的样子,很有卖惨的嫌疑,“你也算警署的老人儿了,必然知道如今厅里人浮于事,内里关系又都盘根错节,要找个能让我信得过,又有能力的人去侦办这个案子,一时也没有合适的人选,”说着,又意味深长的笑了下,“即便你不在乎这些,不是还有你两个小兄弟在嘛,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是好的。”

    秦小乐让他说得头晕,稀里糊涂的就问了句,“能让孟长官这么劳心劳神的,到底是个什么案子?”

    孟维津却忽然变得三缄其口起来,眼神沉寂了好一会儿,才含混的说了说。

    这案子发生在昨日午夜,白鹭旅社的一个包间里。

    今天早上三点半的时候,一个侍应生端着茶盘上来给三楼的客人送点心,却发现三楼往四楼去的楼梯上,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

    侍应生上去探了探那人的鼻息,发现已经是断了气的。

    他吓得魂飞魄散,就赶忙跌跌撞撞的跑下楼去叫老板,又往警署去报案。

    两拨人倒是都到的挺快。

    警署的巡警顺着那死者沿路滴落的血迹往前追溯,发现他是一路从四楼的贵宾包间跑出来的,这包间是个大套间,里头像是经过激烈的打斗,一片凌乱,他们进去略一上眼,就在洗手间的浴缸里,又发现了一个已经断了气的人。

    死者数目翻了倍,巡警们不敢大意,再往外头仔细看,随后就发现客厅一扇敞着的窗子下头——也就是旅社的后院里,也有一个面部朝下的死者。

    有围观的侍应生,很快认出那个趴在楼梯上的死者,是延平商会一个祁姓商人家的小儿子,叫祁承继,往常是往旅社来玩儿的常客,赶忙找人去通知了他的家人。

    结果他家里十几口人,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居然全都赶了过来。

    他妈哭得昏过去了好几次。

    因为看到巡警招了照相馆的人给死者拍照,挪动尸体时动作大了些,祁家大哥上来就要揍人,两方就是这么着起了冲突。

    祁老爹倒是比其他人冷静些,转脸就托人把这个案子递到了厅里来。

    听着倒是并不太复杂,何必就到了在厅里这般互相推诿的程度?

    秦小乐狐疑不决的不肯伸这个手,只是脑子里转了转,忽然想到了什么......哦,想起来了,颜清欢昨天和他提过一句,裘老板那个万国酒店的工程,是找了保人,要去商会贷款的,家里连房契,带所有值钱细软,都作价充当了抵押物,可即便这样,贷款也还在两可之间,其中最关键的一个保人,就是这祁家的老爹......还要趁火打劫的把裘灵雨说给自己快四十岁的儿子当续弦,难为颜清欢只能暂时对外宣称自己和表妹之间有婚约。

    这都什么事儿啊,可是......如果他真能帮祁家找到这个杀子的凶手呢,是不是也算为颜清欢和他舅舅的事尽了一份心力?到时候祁家承了他这份人情,颜清欢也就能卸了这“未婚夫”的担子了吧?不为别的,就为这仨字,他听着实在闹心。

    这心思一冒出来,就绝不会自己返回去,反而即刻就让他开始有了一种跃跃欲试起的冲动。

    秦小乐的意动,都被孟维津看在了眼里,他十分欣慰的拍了拍秦小乐的肩膀,将案卷塞进他的怀里,亲自送他到了办公室外面,掏出怀表来看了看,和善的说:“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个有能力的人,那我、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

    秦小乐看着眼前随即被关上的门板,静了一会儿,转身大步向外头走去。

    不管了,车到山前自然直,船到桥头必有路,他还就不信了,这事还能比上次小胡的案子更玄乎喽?

    他叫了辆黄包车,直接到了北城,这里的建筑大都比南城规整,街市商铺也更热闹一些,但他不熟悉这里,怎么瞧怎么觉得自己和这里有种格格不入的气息。

    白鹭旅社一共三层,四层是后来加建的一个类似阁楼的形制,弄了个所谓的贵宾套间,其实换汤不换药,只不过确实比楼下安静隐蔽一些。

    眼下出了这么大一桩命案,整个楼都被清空了,几个穿着黑色警服的巡警,正守在一楼大门口唠嗑逗咳嗽。

    秦小乐上前说明了来意,他们倒也毫无置疑,也许这就是来自于同行之间的嗅觉识别系统吧。

    里头一个资历最浅的,带着他往楼里面走。

    边上楼边好奇的问:“瞧着你的警衔就比我高两级,怎么就能在总务厅任职啊?”他的语气里都是藏不住的艳羡。

    秦小乐勾着嘴唇一乐,“倒霉催的呗。”

    小巡警也就不深问了,还当他是忌讳别人知道他的背景底细呢,只是转了话题抱怨道:“既然查案都不用我们警署了,厅里干脆也派警备科的人来,把这看守现场的活儿也一起接走了多好,省得两下里不协调,隔着锅台上炕的,白耽误我们功夫,你不知道,那苦主儿一家,老瞧着我们不顺眼。”

    秦小乐只听着,也不多说话,眼看着到了三楼楼梯口,才停下来,拿出案卷里的照片,比对着瞧楼梯上的位置和血迹。

    小巡警在旁边哼哼唧唧的介绍情况,“尸体都直接拉到厅里的冷库去了,这里的血迹,里头的现场,都还保持的挺好的,基本上和最开始刚发现的时候一样,这个人呢,是最先被发现的,脸朝下,身上扎得跟血葫芦似的,应该是一路从房间里勉强跑出来,完了没坚持住,死这儿了。”

    楼梯上是空了,但满墙的血迹仍在。

    秦小乐大长腿一步跨了三个台阶,避免才在血迹上,直接往四楼去。

    小巡警不情不愿的小碎步跟在后头。

    包间的门是敞开的。

    小巡警先引着秦小乐往浴室走,“还死在了这里头一个,发现的时候浴缸里头没水,瞧着不像是要泡澡的架势,估摸着也是情急之下躲过来的。”

    秦小乐点点头,把浴室粗略扫了一遍,瞧见浴缸和抽水马桶之间,隔着半片竹篾帘子,掉了半边,要死不活的垂在那儿,不过除了浴缸里,地上倒是没有太多的血迹。

    客厅的窗户已经关上了,窗框上还留着一个清晰的血手印,不用说也猜得到,应该就是祁承继跳下去时,手最后把着的地方。

    “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就下去了,这里头怪瘆人的。”小巡警苦着脸,五官挤在一处,打从进了屋子,就没停下神经质似的四处观望,做完了自己份内的事情,真是多一秒也不愿意再滞留下去。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不用着意闻,自己就往鼻子里猛劲儿窜的那种。

    靠着沙发还有一张牌桌,已经在打斗中被掀翻了,翠绿色的麻将牌滚落的到处都是。

    秦小乐从脚边捏起一个骰子,放在手里捻了一下,皱着眉头往牌桌旁边走去......地上打翻的烟灰缸里,还有十几枚烟屁股......像这样的包间,每天都有侍应生上来打扫卫生的,烟蒂这么集中,说明昨晚这里一定是有牌局的......一场牌局四个人,三个人都死了,那剩下的那个,怎么说也是最有嫌疑的凶手人选了吧?

    想到这儿,连他自己都有些微微诧异了......这白鹭旅社是个公共场所,人来人往都是熟客,不可能有人会真正做到来去无踪影啊。

    那这种连他随便搭眼一看,都能推断出的情形,怎么孟维津倒像完全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呢?

    他徐徐的从包间里撤出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再回到厅里,刘法医也不在,还是他底下的一个小法医带着秦小乐到冷库里去的看尸体。

    不过从表面上看起来,旅社室内发现的两具尸体的伤口都还算正常,不是颈侧,就是在后心,刀刀都是标准意义上冲着毙命去的,而且两人小臂上还有多处深浅不一的抵御伤,创缘也比较齐整,创角有锐钝的分布,符合单锋利器的损伤特点。

    专业术语上秦小乐听了个一知半解,按他自己的理解,就是凶手和这两个死者都正经武旋了一阵子的,然后凶手用一把水果刀或开了锋的短刀,把这俩人给捅死了。

    蹊跷的是落在楼下的那个死者,全身没有其它伤口,只是口鼻腔内有大量血液,两只手腕摔断了,应该都是由高空坠落的震荡所造成的。

    难道是凶手太过穷凶极恶,让他感到恐惧绝望,所以才不惜跳窗逃跑的?

    这么寻思着,秦小乐闷着头从总务厅出来,天又黑了,腹中空空,没有别的兴致,路边随便买了两个烧饼,边走边啃,到了临到家的小巷子口,又顺手买了一碗大碴子粥,张着嘴直接往嗓子眼一倒,把零票儿和碗一起递回给小贩。

    他头疼,器质上的疼,整个脑门儿像给锤子砸了,疼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昨天几乎一宿没睡,还喝了酒,今天揣着心事又奔忙了一天,身体自己都闹起意见来。

    他抬起手刚要推大门,手腕上一凉,是被人从侧边轻轻的攥住了。

    长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这样温润的接触。

    他瞳孔缩了一下。

    颜清欢在这里等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停住脚,就松开手,寻着他的眼睛,略局促的说:“我在商会听说了,你接了那个案子,你不要去,”他一字一句的说,“我不忍心。”

    秦小乐转过身正面对着他,虽然有感于对方的关心,心里十分受用,可确实也更加疑惑了,“你们都好奇怪啊,明摆着的一个案子,怎么孟维津也是,你也是,都这么个反应......连刘姣音,说实话,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也躲出去了,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隐秘的由头啊?不瞒你说,我这心里打了一天鼓了。”

应许之地(二十六)

    颜清欢却绕过了这件事,兀自问道:“你为什么突然要放弃六盘桥警署?是因为我昨天和你说的那番话吗?我没想到你会误会。”

    “那倒也不是,”秦小乐垂下头,觉得头痛的更厉害了,“确实是我做够了这个行当,和你那番话没有任何牵扯,你也不要误会。”

    颜清欢欲言又止,觉得这种时候最容易越描越黑,譬如他绝没有腹黑到要用这样貌似开诚布公的方式,倒逼着秦小乐放弃六盘桥辖区的合并。

    他确实也是在详细了解了舅舅的规划之后,才力争到了货栈仓库转作宅基地的条件,可更真实的情况是,除此以外的那些补偿,都是来自于他暗地里卖了车,以及倾囊掏出了所有父母这些年给他的存蓄。

    身外之物,他并没有那么看重。

    他骗秦小乐说那些钱是从贷款中挪用的,也只是为了让对方安心接受。

    脸上的冻伤早已经痊愈了,没留下一丝疤痕,可他至今依然能清晰的回忆起自己生命临界终点的瞬间,口腔里那点滴成涓的腥甜,以及最后意识涣散前,拓印在虹膜之上,撑在树洞口挡着风雪的背影......

    这种排山倒海似的给予太过厚重,也没得商量,竟生生堵得他没有办法找到同等的回馈去抵偿。

    这几个月来,他不断的安慰着自己,已经倾其所有了,不留余地,不留退路,应该够了吧?

    但为什么对方却总是会出其不意的在两人交往的天平上,擅自的不断加注着砝码呢。

    这种做让人坐立难安的债,他倏然觉得有些还不出了。

    他从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灰暗中端详了一下秦小乐的神情,语气清爽但态度坚定的说:“维津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否则不会故意指派给你,你脸色不好,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我去找他,无论如何,也会帮你推掉这件案子的。”

    “你等等!”秦小乐手急的抬手拦在他的身前,“还是什么都没说啊,推不推的,你先告诉我,让我当个明白鬼,成不成啊?”

    颜清欢多少也了解了些他的脾性,拗不过他接二连三的追问,只得低声告诉他。

    原来在案卷递到孟维津桌面上的时候,一起送过去的,还有当天旅社老板前台的登记簿子,所有人的底细,都是清楚明白的。

    包间内当天一共去了四个人。

    楼梯上被杀的那个人,叫祁承继,父亲在商会有一席之地,家里也有些人脉关系。

    浴缸里死的那个人,是济良署长官的衙内。

    单就这两个人也就罢了,最让人望而怯步的,却是另外两个人。

    先是从楼上掉下去摔死的那个人,是肖虎麾下最得势的谭副官的小舅子,名叫汪深。

    而据老板回忆,提前慌张离开的那个人,就是诨号“老酒瓶”的一个中年老青皮,品行极差,附近街面上坑蒙拐骗的事,桩桩件件也落不下他,随便一抖落,黑底子就能埋到腿窝儿。

    可架不住他的亲妹妹,是谭副官的便宜舅舅。

    秦小乐没听懂,“什么意思?”

    “上面有点儿门路的人,都知道,谭副官的亲生母亲早年就去世了,他父亲贪杯又好色,不是个正经人,前两年不惜和儿子闹掰,也硬是把一个暗门子给娶回家当了正经太太。”颜清欢没有再说下去。

    但秦小乐已经懂了。

    果然,案子本身并不复杂,复杂的是这案子无论到了谁手里,都是一个顾头顾不了腚的死局,在谭副官和他爹两个人中,必然会得罪一个,还是得罪死的那种。

    对谭副官的老婆来说,死的是自己的亲弟弟,不可能含混放过凶手。

    对谭副官的便宜小妈来说,一旦被查实,自己的亲哥哥就免不了要去挨枪子儿,总归躲不过一个杀人偿命的结果。

    这里头已经没有包庇不包庇的问题了,就算看着谭副官如日中天,又年轻精干,上赶着去烧了他这柱香,可翻过面儿去,人家毕竟还是血浓于水的亲父子,谭老爹又不是良善之辈,心里结了这么个疙瘩,待缓过这口气去,早晚势必是要递小鞋下绊子的。

    反正就是牵瘸驴上窟窿桥的事儿——左右为难,无论查案子卖力不卖力,都早已经预定好了,势必会迎接其中一头的诘难。

    所以祁家也正是早早看破了这点,才直接找个由头甩开了辖区警署,把事情闹到了总务厅里去。

    颜清欢脸上已经带了些无解的焦急,看见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的秦小乐,也蹲身下来,自下而上的去寻他的眼睛,抬手给他轻揉着太阳穴纾解不适,“说给你这些,就是要让你知道这里面的难处,有肖虎在延平一天,就没人会不去顾及谭副官的存在,我听说这事就赶着来了,我现在就得去找维津,再晚些,知道的人更多了,恐怕就不好推了。”

    秦小乐认真的端详着颜清欢的眉眼,迎着月亮影儿,一如当初的月下初见。

    “真好,”他咧着嘴角没心没肺的笑了一下,“还当你那么严重的冻伤要落疤呢,结果一点儿没留下。”

    颜清欢忍不住蹙起了眉头,“都什么时候了......”

    秦小乐握住了颜清欢的一只手,在掌心磨蹭了两下,又团在嘴边哈了一口气,“不冷了吧?”眼看着对方脸色一变,才打住了玩笑,“哈哈,不逗你了!”

    他眼神认真严肃起来,将对方两手都放在自己膝头,牢牢的攥着,“我看过那三具尸体了,不瞒你说,回来的一路上我都在寻思着这事,也许我有法子能冲出这个困局去,只是眼下,还缺少一点证据,诶哟,你瞧你那是什么眼神儿啊,”他谑笑了一下,“我说真的呢,我真有思路了,嗨,你也不想想,我秦小乐什么出身呐,从小在红尘里滚了一身泥,还能叫人轻易撒土给迷了眼?那也太寒碜了!”

    他目光灼灼的定在对方脸上,声音低沉了些,“再有,案子越难,祁家是不是越会承了这份人情?到时候你......还有你表妹,也就不用再为他们家提亲的事犯膈应了,担保的事,也稳妥了。”

    颜清欢将信将疑,试图从对方表情的细枝末节处寻找破绽,“你......真的有法子?”

    秦小乐很想屈指去刮一下对方的鼻梁——要是换做唐迆,他早上手了,可眼下......他没敢唐突,也不愿意自己拿这从如意那儿学来的轻浮动作去亵渎对方,千回百转之下,也终究只是僵着没动,不痛不痒的又点了点头,“有。”

    颜清欢这才勉强松懈了几分精神,也跟着淡笑起来,“那我总算能放下心的离开延平了。”

    “嗯?”秦小乐一愣,“你要走?”

    “是,朗华大厦里面的一些艺术品,要提前定制、搜罗,我约了个外国的艺术品商人详谈,一会儿的火车。”他大概盘算了一下,“大概要到下个月六号才能回来。”

    秦小乐唇角一弯,眼神有些暧昧的闪烁起来。

    颜清欢瞧见了,不解的笑着追问:“怎么了?”

    秦小乐鼓了鼓腮肉,扭扭捏捏的说:“嗨,也没什么,那个,咳咳,下个月六号,是我长尾巴尖儿的日子。”

    民间惯常把一个人的生辰,戏称作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

    “这么巧!”颜清欢想抬手算算,手腕一动,才发现自己的两只手仍被秦小乐团在掌心里,暖热的都出了薄汗。

    秦小乐再装不下去了,只好像猝然反应过来一般,讪笑着放开了手。

    颜清欢面目诚挚的说:“我不能像上次的案子一样,给你帮忙了,你只要记得一点,什么也不及自己和家人的安危重要,别的我也不多说了,我希望你别逞强,但也相信你一定能成,平安的等我回来,陪你庆祝,嗯?”

    “那说好了,谁也不许爽约啊!”秦小乐心思一动,忽然学着唐迆的样子伸出小拇指,“来来,拉钩!”

    颜清欢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畅然的大笑,“没想到你也有孩子气的一面。”不过也伸出小拇指和对方勾了勾,然后才站起身来,覆手去揉了揉对方的头顶,“时间差不多了,再不走赶不及了。”

    “一路平安,一切顺利!”秦小乐佯作轻松的朝他摆了摆手。

    颜清欢没再说什么,微微颔首示意了下,瘦削挺拔的身影便渐渐消失在了巷口。

    秦小乐突然发觉自己实在受不住这样依依惜别的场景,明知道对方已经不回头的走了,却依然望着空空荡荡的巷口发愣,心里一场泥泞一场雨,都快自导自演出一场折子戏了。

    他意兴阑珊,也不急着起来,索性一歪身,整个人向门框上靠过去......

    脑袋挨着的,却不是硬邦邦的青砖,而是圆润的突起,还带着柔软的弹性......

    “哎哟我去!”秦小乐一个炸毛,弹簧似的蹦起来,跳开两步外,怒气冲冲的看清楚门边上的玩意儿,骂道,“你活腻歪了,想吓死小爷啊!”

    小铜钱无限委屈的看看自己还贴在门框上的手,尴尬的一哆嗦,“我这不是看你往砖墙上靠,怕、怕硌着你嘛!”

    秦小乐骂骂咧咧的绕开他,回了自己屋子。

    后头小铜钱没皮没脸的跟进来,碎碎叨叨的说:“我就是这一天心里没底,想跟过来听听你的消息,没别的意思,不是故意趴墙头儿的。”

    “那、那你都听着什么了?”秦小乐故意绷着脸,眼梢却带了些不自在。

    小铜钱颠儿着去脸盆里拧了布巾,装模作样的要服侍秦小乐擦洗,被对方嫌弃的一挡,夺了过去。

    “其实那位颜先生还没来的时候,我就到了,我比他来得还早呢,嘿嘿,没成想总务厅不仅不放你走,还给你委派了个重要案子,那以后你要是调任进厅里了,可别忘了也带上我啊,人家说宰相的家奴七品官,到时候我也跟着去威风威风!”

    “你是个缺心眼儿吗?趴墙头就听出了这么个结果,今儿出门又把脑子落家了?”秦小乐怕挨着对方近了,再把自己传染傻了,绕的远远的往炕桌上点了灯,一回头,又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昏影里,小铜钱的脸面上十分精彩,桃红柳绿的像打翻了调色盒子。

    倒是小铜钱自己觉得有些寒碜,侧开身,避过了对方直视的目光,“没事儿,就是今天那个......我去找她,给她送两块糕,让她婆家人瞧见了,摁在地上给打了一顿......”

    秦小乐立马明白了,那小姑娘虽然是望门寡,可只要没再改嫁,名义上也还是人家名正言顺的媳妇儿,小铜钱这就是让人家给“捉了奸”了,他恨铁不成钢的使劲在对方脑门子上戳了一下,“平时让你练练拳脚,你就给我稀松二五眼的不当回事,这回好歹只是挂了彩,还没开了瓢儿,要不连我都要臊死没脸在街面上混了!”

    小铜钱听见这话,又纽轱辘似的凑上前来,“好我的小乐哥,你别嫌弃我没能耐嘛,人家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咱俩都这么些年的交情了,这回这案子,你就带上我一起吧,成不成?你不是说你心里已经有盘算了嘛,我信你一定能成事,回头上头有了嘉奖,好歹也算我一份,带我也长长脸,挺挺腰杆子......”他含含糊糊的说,“最好要能跟着你去厅里,那、那她家里,就不会再难为人了。”

    有一点不假,俩人确实是多年的交情了,打小就一处厮混的坏处之一,就是对方无论耍什么小心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被一眼洞穿。

    秦小乐冷笑着睨他。

    小铜钱心虚的瑟缩了一下。

    秦小乐冷冷的说:“小铜钱儿啊,我看你不是没带脑子、趴墙头还听不懂人话,你这就是要给我来一出‘富贵险中求’啊。”

    小铜钱萎身往炕沿儿上一坐,怅然道:“小乐哥,我也是想不出别的法子了,我家里都死绝了,没个能帮衬的,我也没大能耐,可她......她在婆家的日子,也实在是太苦了。”

    秦小乐没急着言声,他哄颜清欢的时候可以信誓旦旦,可对着自己这个二五眼兄弟,他却不得不慎重考虑,凡事总有个万一,要是不管不顾的一个猛子扎进来,回头想全身而退,可也是没地方买后悔药的。

    小铜钱哪能不懂他的眼色,眸色坚定的求告道:“小乐哥,咋样的结果我都不后悔,你就带上我吧,啊!”

    认了真的人,都带着一股近乎狂热的执拗。

    一旦打定了主意,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秦小乐以己度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

    秦小乐起身,从箱子里翻出创伤药来,手头子上没轻没重的给小铜钱脸上糊药。

    小铜钱疼的龇牙咧嘴,东倒西歪的躲着,几下就把秦小乐惹急了,虎着脸骂道:“别给我娘们唧唧的,再动,小爷就再给你来一顿胖揍,让你以毒攻毒!”

    看着对方躲闪的幅度小了些,他津津鼻子,鄙视道:“没出息的样子吧,还能有姑娘稀罕你,你也真是烧了高香了......诶,你......就那么喜欢她?”说着眼神不自然的转了转,又假意啐了一口,“光腚撵狼——不知道害臊的!”顿了顿,试探的问,“你、怎么就知道你是喜欢上人家了?你怎么就确定了,以后都不改了?”

    小铜钱原本正咧着嘴角,让秦小乐给上药,疼得“嘶嘶”的吸气,听见这个问题,却像忘了疼,猥琐的挤眉弄眼着笑道:“小乐哥,你是知道我的——我嘴笨,心思又不活络,从来并不知道把一个人放在心上是个什么感觉,可那天她来给我洗了衣裳,又、又陪我说了一阵笑话......我心里头发慌,晚上就着她拿来的桂花糖,喝了半斤烧白......突然发现,就这么将一个人的名字噙在嘴里,不嚼,也比甘蔗还甜些。”

    他脸上因为这番话,竟然氤出一层薄薄的光,目光里满是忽然燃起的对未来生活无限可能的向往和祈盼,“小乐哥,我以前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啥样,想都没处想去,可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真的是不用别人教也知道......为了她能好,就把自己这颗心掏给她也愿意!糖糖的戏本子里有个啥词儿来着?”他一拍大腿,“哦,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

    秦小乐想到的却是: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豁然开朗、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开雾睹天、如梦初醒......

应许之地(二十七)

    秦小乐和小铜钱制定了一个行动计划,计划的第一步,叫“找到老酒瓶”。

    找人这事儿,不是他们的擅长,尤其是当一个人铁了心要藏起来的时候,诺大的延平城,处处都可以是藏污纳垢的天然掩体,每扇门后面都可能躲着一个身负秘密的人,为了生计,这城里的大多数人都并没有那么“干净”。

    秦小乐一向活得恣意,也是因为从小到大,一直有干爹当依托,在下面给他擎着底,否则只靠着老姨儿那点儿色厉内荏,他在十五岁以前身量还没长成的时候,也是扬巴不起来的。

    他的大开大合,不自觉间也有给自己壮胆儿的成分。

    即便别人不提,他也清楚自己是个没爹没妈的野孩子。

    所以从本质上说,他和唐迆是一样的人。

    他们都像年节里纸糊的炮仗,震耳欲聋的声响,一点就着的气性,都是打小跋涉过来的本能反应,就和路边的野狗似的,瞧那体型越是娇小的狗,离着八丈远就叫得越是凶悍。

    尤其是唐迆,全身上下都时刻拔着份,斗鸡一样,时时警惕着来自任何一个角落里投射来的疑似的轻视,然后风卷残云一般的反击震慑回去。

    秦小乐太知道这种感觉了,这是从小看人眼色、仰人鼻息活过来的人身上的通病,也是心理匮乏远胜于物质窘迫之下,将携带一生的痼疾。

    也正因如此,他才愈发渴望自己身上没有的——却在颜清欢身上弥足珍贵的,那份始终坦然淡泊的姿态,仿佛无声的炫耀着,什么都没缺过的人,也就什么都不害怕失去......

    这话有些说远了。

    总之他没和任何人说过,在他内里那份总是悬着心的不安全感作祟下,他从不愿意主动离开六盘桥的地界,那纵横交错的棋盘街道,像母体一样让他感到安全,而假使他不得不更远些离开南城,那感觉便几乎不亚于某种成瘾后的戒断折磨了。

    除非必要,否则他总会尽己所能的尽快回到自己熟悉的那一片地方,甘之如饴的画地为牢。

    眼下要找老酒瓶,就势必要走出他的心理安全区。

    他只身站在北城中心的广场上,靠着一棵光秃秃的树干,脚尖儿不住的戳点着地面上的浮土,手指无意识的在口袋里高速的点动着。

    他身后,是去年才新建成的一座教堂,好像是一位“老毛子”的茶叶商人以个人名义出资建造的。

    这建筑的样式挺稀罕,塔楼尖顶上,都顶着一个洋葱似的脑袋,颜色粉刷的也十分绚丽。

    刚建成的时候,好些人都拿这儿当西洋景儿瞧,抄着手围成圈儿,离得老远对着它嗑瓜子,连老姨儿还坐着黄包车,专程来看过呢。

    教堂前头的空地上,原本养了一群鸽子,是里头那个红胡子的老毛子养的,不过经过了一个冬天,基本被周围闲逛的流浪汉逮去烤了个毛干爪净,如今广场上犄角旮旯里的鸽子屎还在,鸽子却只剩下鬼影子了。

    在来教堂之前,秦小乐和小铜钱已经去谭副官老爹的宅子附近摸过一圈儿了。

    那里说是谭老爹的宅子,倒还不如说是谭太太的宅子,就在她原来营业做“生意”的地方,又单独盘了一个院子,如今两下里打通了用......估摸着是儿子不让小后妈进门,两下里最终互相妥协后的法子。

    不过这种穷苦人住的地方房檐儿浅,秦小乐很快摸了一遍,确定这里并藏不下老酒瓶那么个大活人,只有谭老爹谭太太,外加一个做杂活儿的小丫头。

    搜来找去的不得法,做了些无用功,临了还是求助了隋三爷手下一个追债的高手,拜托他扫听了一天,才给两人指了这么一条明路。

    又等了一会儿,日头斜坠了些下去,小铜钱才缩着肩膀跑回来,朝着他使了个眼色,两人并排紧靠着,往教堂后门走去。

    “里头没人啊,”小铜钱大概是第一次干这么紧要的事,一张脸紧绷着,没有半刻松懈过,“好容易逮着一个厨娘,还听不懂人话,我比划了半天,她就给我往后院指。”

    秦小乐还是很信任那个追债高手的,过去兹要是有人欠了干爹的账目没清算,就算在荒地里挖个坑把自己活埋起来,也一定能叫这高手给扒拉出来。

    既然高手给指了明路,说人躲在教堂里,那就铁定不会错。

    “里头啥样,你搂一眼没有啊,光知道听风就是雨的往后院去!”秦小乐斜着眼睛瞪了他一眼。

    小铜钱两手互相插在对面的袖口里,明明周遭也没个外人,还是压低了嗓子嘘声说:“前头,我趴着那花花绿绿的碎玻璃窗户看了,就是挺大的一个厅,里头也有楼梯,可没有房间啊,顶棚贼拉高,空空荡荡的,画着好些白白胖胖的人像,藏老酒瓶肯定是藏不住,也就那老毛子们吃喝拉撒都在后院连着的那两栋小房子里,我琢磨着大概还能有点儿猫腻。”

    一早秦小乐是又去过总务厅,仔细的看过那三具尸体的,他心里那个盘算就更坚定了,只是口说无凭,必须得让他见着了老酒瓶本人,才能印证。

    教堂后面连着两栋小房子,一栋三层高的,是毛子神父办公和住宿的地方,一栋浅口平房,是厨房和杂役住的地方。

    秦小乐贴着绛红色的墙根儿往里头眺望,“能躲进这里头来的,也是有点儿想法的哈,不过好在咱们和他相互都不认识,一会儿你机灵点儿,瞧着眉毛上带一条子刀疤的人,心里别犯怵,立立整整的挺好了后脊梁,可别给我掉了链子。”

    “这你放心,我心里有成算了,早起都差点儿让隔壁婶子,给我在后背上刺上字儿了,可惜她是个睁眼瞎,认识的字就只有油盐酱醋茶这五个。”小铜钱习惯性的张嘴打镲,突然想到了这次任务的重要性,喉咙一动,把已经挂了相的笑意又强行给憋了回去。

    秦小乐懒得理他,扯了一把衣领,先从三层楼的那栋摸进去。

    一楼是空敞的走廊,二楼是会客室和办公室,三楼是卧室和浴室。

    一人盯梢儿,一人搭眼,没一会儿就把整栋房子溜了个遍。

    红胡子神父不在,里头那些个房门都是虚掩着的,倒也是个坦荡的。

    这房子墙皮薄,楼上楼下就那么点儿地方,一眼洞穿了,也没个地窨子阁楼啥的能窝藏人的地方。

    秦小乐蹑手蹑脚的拉开了卧室里最占地方的衣柜。

    小铜钱不住的在门外头催促着,“小乐哥,还没好啊,快点儿啊。”

    秦小乐瞧着柜子里头一水儿的黑色袍子,努了努嘴......忽然瞥见柜子最里面好像有什么影影绰绰的亮光一闪。

    他扬起眉头,好奇的伸手朝里面一捞......

    光亮穿手而过,须臾就不见了踪影,缩回的手心里也空无一物。

    难道是他的幻觉?

    他费解的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一抬头,再次看见了柜壁向内纵深处的光亮,试着再次徐徐伸手向里面探去......

    “小乐哥!”小铜钱耐不住性子跟着走了进来,凑在秦小乐身边急道,“你干嘛呢!”

    秦小乐蹙眉疑惑的看他,向里面一指,“你看这里是什么玩意儿?”

    “啥?”小铜钱毛毛楞楞的直接抬手,越过衣袍向里面一按——结结实实的一块木板,“啥也没有啊?”他后知后觉的一寻思,又绕到侧面去看了一眼,才指着衣柜与墙壁之间的缝隙说,“和墙都不挨着,指定不是暗室,藏不了人的,快走吧!”

    秦小乐愣了愣,再定睛去瞧,那里确实没了刚刚那点光亮。

    真是自己眼花了?

    没等他再多想,小铜钱已经合上了柜门,半拖半拽的将他拉了出来。

    “收债的大哥,到底是怎么发现老酒瓶的?”小铜钱探头探脑的确定外面没人,才拍着胸脯走出来,又不住的小声自言自语着,“就算被发现了也不怕的吧,实在不行就说咱们是来瞧热闹的,还能把咱们给吃了?”

    不远处的矮墙下,那个毛子厨娘正坐在一个小木马扎上头,眯眼瞧着膝盖上端着的一个簸箩,给生了虫子的黑面过筛子。

    见秦小乐没回答,小铜钱又追问了句,“那大哥是瞧仔细了吧?人真的就在这教堂里吧?”

    秦小乐屈膝在他后屁股上使劲儿顶了一下,“你废话怎么那么多啊,不说话能憋死是不是?人家那不是瞧的,是闻的!那位大哥要想找谁,闻一闻,对方就指定没跑了!”

    小铜钱瞪圆了眼睛,“真的假的,以前我咋没听说,难道真有人长了副狗鼻子?”

    趁着那厨娘的眼神不大伶俐,两个人贴着墙根儿又闪进了厨房。

    这洋灶台瞧着确实和寻常人家里的不同,案板上裸放着几块发黑的面包,还有几块散发着羊膻味的奶豆腐。

    小铜钱见着这么些新鲜样式的吃食,立马有些晃份儿,悄悄回头扫了一眼,瞧着秦小乐背着身没留意,忙从口袋里掏出了个早洗的看不出颜色的手帕子,手脚麻利的从一旁的食品柜子里,挑出一小块黑红色的肉肠,两块糖轧,想了想,又掰了一角那似臭非臭的奶豆腐,寻思着带给那小丫头尝尝......

    秦小乐没注意小铜钱的这些个小动作,只瞧见碗柜旁边一扇枣红色的木门半掩着,便放缓了步伐,悄悄走了进去。

    门百叶估计是装了什么弹簧装置的,推开了还能松垮的勉强弹回去。

    从小门往下,是一小段旋转的楼梯,越往里面光线越昏暗了下去。

    秦小乐顺手拿起门边墙洞上的一盏烛台,用边上的火柴点燃了,举着向里面走。

    这里头的空气比外面的潮湿,带着些淡淡的果木香。

    十几级台阶走下去,就能看见不大的一个地窖,挖的也并不怎么规整,紧靠里面码着个三层的木架子,上头摆着的都是瘦长瓶身的洋酒,边上还有个敦实的木桶,首尾边缘上箍着铜条......这里应该是教堂的酒窖。

    秦小乐举着烛台四下里照了照,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也不像是别有洞天的构造。

    这儿也没有,那儿也没有,那老酒瓶还能藏哪儿啊?难不成还能真藏在酒瓶子里?

    他自嘲的一抬眼,忽然瞧见与刚才在衣柜里看见的情形相似,在木架子后面的墙壁上,向内纵深的地方,总是依稀虚晃着一个莹莹的光亮,散发出摄人的诱惑力。

    秦小乐确定这次一定不再是自己的幻觉了!

    他走上前,伸手向那处亮光缓慢的伸出手......他的手,居然径自穿过了那面坚实的墙体,穿过了他眼见为实的世界!

    可随之一捞,却又是镜花水月的一场虚空,掌心并未碰触到任何实质的触感。

    “小乐哥!”小铜钱两个裤子口袋都塞的满满登登的,衬着整个下半身像个粗重的萝卜,突然凑上来,在秦小乐耳边唤了一声。

    秦小乐一个激灵转过头来,眼神从小铜钱的脸盘子上扫过......难以置信的瞳孔大张......

    他明明没有挪动身体,可怎么又重新身处在了教堂的厨房里了!

    “我......我怎么......”他瞠目结舌的抬手一指那扇枣红色的木门,却错愕的发现自己刚刚推开木门的那处位置上,居然只有一堵斑驳了灰皮的白墙!

    “这......这里的门呢?这里、这里明明有扇门的,我刚刚还走下去了,我......”

    “小乐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小铜钱慌的两手扳正了他的肩膀,带着他的脑袋,向与那堵白墙相对应的厨房另一侧看去,“门在啊,不是在哪儿呢嘛,咱俩一起下去,你克千万别吓唬我啊!”

    是啊,门依然在,同样是枣红色,同样是半掩着,同样是装了松垮弹簧的百叶......只是,在另一侧......

    秦小乐心里有点儿毛了,沙沙的犹如冒了草芽儿。

    难不成,真是自己的幻觉?

    难不成,是收了黄寡妇之后的后遗症?

    他使劲儿的拍了拍脸颊,又揉了揉眼睛,不想让小铜钱跟着上火,鼓着两腮用力呼出一口气,“没事儿,走吧,下去看看。”

    推开门,一样的阶梯,一样的昏暗,一样的墙洞里放着一样的烛台,连火柴盒的位置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是,酒桶和木架子中间的地面上,摊开着一副铺盖,上头一个酒糟男人,四脚拉胯,打着呼噜,睡的正香。

    秦小乐暂时收起了别的心思,举着烛台过去照了照。

    光影里,那黄黑的脸膛上,扫帚尾似的眉毛中间,不偏不倚的亘着一条明晃晃的粗疤。

    小铜钱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鹅蛋,手指头虚空中向那个男人点了点,无声的做着口型:“老酒瓶!”

    秦小乐把烛台往小铜钱怀里一塞,两手交叉活动了一下关节,抬腿一脚把老酒瓶踹翻了个儿,抱臂冷声喝道:“老小子,叫小爷好找,别他妈睡了!”

应许之地(二十八)

    老酒瓶啃了一嘴土,眼睛还没彻底睁开,因为常年饮酒导致的面部浮肿,已经无法做出太细微的表情了,他眼皮厚重的向下耷拉着,顶着一头几乎可见头皮的短发根儿,不说话的时候瞧上去十分阴狠,但一张口,就带出了几分被酒精浸泡麻木了的“大舌头”,思维也不那么灵敏了。

    他动作迟缓的翻坐回来,手指头在青头皮上搔了搔,眼神逐渐在秦小乐身上聚焦,但谨慎的没有说话。

    秦小乐狂妄的一扬下巴。

    小铜钱立马进入角色,十分狗腿的掐着腰上前,伸出大拇指往后头一点,“看好了,这是我大哥!”

    大概是秦小乐身上的痞气早已经浑然天成,对于这个新身份,老酒瓶居然丝毫没有怀疑,身型松懈下来,屁股一抬,挪到铺盖上,抬手搓了两把脸,含混的说:“找我干啥!”显然还是一副没有彻底醒酒的样子。

    秦小乐两手揣在口袋里,绕着他转了一圈儿,只是对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根本没有因为他的注视而产生丝毫畏惧。

    秦小乐也就顺其自然的“怂”下来,蹲身苦着半边脸看着对方,语气里都是无奈,“还有心思睡觉呢?知道我们俩为了找你费了多少劲嘛,你就这么跑了,我俩咋交代啊!”

    老酒瓶不吃这套,鼻孔哼了一声,“啥玩意儿,你俩毛长全了嘛,还交不交待的,扯得啥犊子,直接说,找我干啥!”

    秦小乐料着对方是软硬不吃的滚刀肉,站起来朝着一旁卖呆儿的小铜钱屁股上,就猝然来了一脚。

    老铜钱冷脸莫名其妙的睨了一眼。

    小铜钱给踹的差点怼在墙上,跟头把式的折回来,急头白脸的冲着秦小乐喊:“哥,你踹我干啥啊,是老酒瓶跑了,是他这老小子跑了,把咱们都坑了,你咋不踹他!”说着又转头去看老酒瓶,一副没点儿成算的愣头青样子,“老酒瓶,你知不知你坑死我们了,我、我!你、你!你就说你亏不亏心啊,啊?你好好想!”他急得话都说不利落了,眼角泛红,没出息的直接就要哭出声来。

    老酒瓶嘴角抽搐了一下,受不了这小伢子跟他娘们唧唧的抹眼泪,撩着眼皮看了看两人,迟疑着问了句:“你们俩......是蝈蝈儿的人?”

    管他是蝈蝈儿还是蚂蚱,能搭上话就行!

    秦小乐丧气的再次蹲身下来,还是不说瓷实话,只是幽怨的又叹出一口气来,“如今谁混得都不容易不是?”

    看着他默认的态度,老酒瓶了然的扯了下嘴角,仰头又倒回自己的铺盖上,一只手垫在脑袋后面,干脆闭上了眼睛,“回去和蝈蝈儿说,那几个小子都鸡贼着呢,我那个局没成,可也赖不着我,我前头就和他说过了,我只管试一试,但可不保证一定能成的啊!”

    这两伙人多少有点儿鸡同鸭讲,自说自话的起劲儿。

    区别是秦小乐根本就是浑水摸鱼的,因为根据他从小到大的经验,像老酒瓶这种经历的人,身上不可能不背着些啥龌龊勾当,有鱼没鱼的先撒一网下去,反正只要能达到他自己的目的就行。

    秦小乐使了个眼色,制止了小铜钱旺盛的表现欲。

    小铜钱做了个鬼脸,没吱声。

    秦小乐用手背在老酒瓶胳膊上碰了碰,等了等,又碰了碰。

    老酒瓶“哎呀”一声,不耐烦的说:“你别磨我了,我看你俩这岁数,也就是个跑腿打杂的,这事儿啊,碍不着你们,你俩回去就照实了和蝈蝈儿说,套子秃噜扣了,局子散了,他给我的那些本钱,都没了,就这么回事儿,行了,走吧,我还睡觉呢!”

    秦小乐眼珠子一转,快速抓住了这话里的核心,“那么些钱,全没了?”

    老酒瓶不屑道:“这话说的,小崽子没见过钱啊?就那么两个大子儿,当花的吗?就说那姓齐的,姓汪的,哪个是没见过钱的?再说姓汪那小子,原本就和我不对付,我要不下些本钱,能套上来鱼吗?”

    小铜钱这会儿才勉强听明白了另外俩人云里雾里的对话,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居然踩到了正地方,在暗影里不住的冲秦小乐使眼色。

    “那你,也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啊,还躲到这么个地方来......”秦小乐跟着嘀咕。

    话越说越多,脑子就越清醒,老酒瓶想接着睡回笼觉的心思被搅乱,撒性子的又坐起身来,烦躁的大声说:“狡兔还三窟呢,要轻易就叫汪深那小子逮着我,我这些年也算是白混了!关键要是叫我妹妹知道,我做局去套汪家的钱,还不活吞了我?你们怎么就不相信呐,我真是尽力了,这种事儿不能急,蝈蝈儿的本钱,以后我再想法子吧!”

    小铜钱脸上已经变了神色,眼珠子在昏暗中冒着精光,只能靠掐大腿来控制自己不咋呼出声了。

    小铜钱都能想明白的事,秦小乐自然也立马就反应过来了。

    他紧张的在口袋里攥紧了拳头,尽量压制着情绪,试探着追问:“毕竟你们这关系......汪深还真能来逮你?”

    老酒瓶睨了他一眼,“昨儿半夜......诶,我睡了多长时间了?随便吧,我也不知道是昨儿还是前儿了,反正当时他们仨人里,汪深是最先发现我抽老千的,要不是我借着去茅房溜出来得快,他当时就能撅巴了我!我走的时候,他正跟那俩人嘀咕呢!”他撇着嘴角,“诶,你俩到底咋找到这儿的啊?这地方可是连我妹妹都不知道呢,嗨,问你呢!”

    秦小乐始终蜷成一个团儿的心脏,终于松开了。

    他一个骨碌,快速的身势把老酒瓶的身体都被撞开了些,长腿长脚的躺在了铺盖上,耍无赖似的喊:“我不管,不把你带回去,我交代不了,你跟我俩回去,和大哥说清楚。”

    “滚犊子!”老酒瓶斜着身子一瞪眼,“我哪儿也不去!”

    秦小乐一条腿抬起来,横出去压在了老酒瓶大腿上,“那我不管,我交代不过去,就只能在这儿缠着你,走哪儿跟哪儿,你干啥我干啥,但我心里烦睡不着觉,你也得陪着!”

    “你有毛病吧!蝈蝈儿哪儿踅摸着你这么个杠头!”老酒瓶骂骂咧咧了半天,去推秦小乐的腿又推不动,气得干瞪眼,“我说了,我不能出去!”

    前面意外情况太多,剧情终于朝着小铜钱能接上的节奏发展了过来,他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口袋里掏出一个笔头儿,“那你写几个字儿,证明我和我哥确实是见着你了,那些话不是我俩瞎编的。”

    “就这样?”老酒瓶一哂,“行,我写!”

    他一耸身,拽过纸来,垫在秦小乐的腿上,抬起右手,歪歪扭扭的写了几个字:“别找我......”

    小铜钱举着烛台,贼眉鼠眼的凑过来,将烛台一歪,看着上头新鲜累积的蜡油已经积成一小滩......他手快速的抖了一下。

    老酒瓶“嗷”的一嗓子,右手背上叫蜡油糊了一片,他鬼叫着上去一拨蜡皮,就看底下的手背皮肤上已经慢慢发起了一个燎泡。

    秦小乐眼睛极其快速的瞭了他一下,发狠的瞪了小铜钱一眼,又哄道:“哥,一会儿我就教训他,让他买酒买肉买药,好好伺候你一个月,你......先把这个给我们写完吧。”

    “这还咋写!”老酒瓶面目狰狞,要不是有秦小乐的腿压着,都想起来手撕小铜钱了。

    秦小乐眼神闪烁,“哥,你......用左手写成不?别的也不用,再写个名儿就行。”

    老酒瓶为难的把笔头儿换在了左手,可怎么拿都别扭,要说右手写字已经像是狗爬了,那左手写字就成了鬼画符,再加上酒蒙子统一制式的手抖,一般人估计根本看不出他写的到底是名字,还是三坨黢黑的麻花。

    秦小乐一把扯过那张纸,麻利的站起身来,“那我们走了啊,你哪儿都别去,我们买了吃喝就给你送回来!”

    老酒瓶只顾低头吹着手背,“啥吃喝不重要,多买点儿酒回来!这里头的洋酒都叫我喝了好几瓶了,再喝该让人家发现了,到时候把我撵出去,我就上你家住去......”他话没说完,不经意的抬起头,却发现那两个小伢子早没了影子。

    外头的凉风一吹,小铜钱的整张脸都后反劲儿似的潮红起来,两朵高原红外化了他此刻的兴奋雀跃,一个劲儿的扯着秦小乐的袖子不撒手,“小乐哥,我就说吧,成了,成了啊,这回咱俩肯定能受嘉奖!嘿,我、我都等不及了,会给发奖状不?会不会发点儿奖金啊,发点儿猪头肉也成啊......”

    秦小乐倒是没有他这么盲目乐观,尽管事情进展远比他想象的还顺利一些。

    他屏蔽了对方一路不停的碎嘴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待到了总务厅外,也只是让小铜钱在警卫室等着,并没有带他进去。

    天已经黑了,从院子里一眼看去,刘姣音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光。

    秦小乐推门而入,直接将那张纸拍在了办公桌上。

    “刘法医,老酒瓶不是凶手!凶手另有其人!”

    完整的说出这句话来,他心里悬着的秤砣才落了地。

    刘姣音瞥了一眼桌面上皱皱巴巴的纸片儿,不解的抬起头,显然是在等一个解释。

    秦小乐直接在他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我看过那三具尸体了,汪深身上没有刀伤,就不说了,祁承继,就楼梯上那个,他身上的致命伤是颈侧的刀伤,除此之外最密集的伤口,都是小臂上的抵御伤,你可以去看,那些伤口的方向,都是从右上方向左下方划砍的,还有那个浴缸里的死者,他的伤口在后心,刀刺入身体时,也是带着同样偏侧的角度!”

    刘姣音眼睛微微眯了眯,“你是说,凶手是个左撇子?”

    “对!”秦小乐展开了桌面上那张纸,在上面点了点,“我找到老酒瓶了,就是当晚牌局中的第四个人......”

    刘姣音神色终于变了,“你找到了?听说他妹妹,和谭家、汪家,几拨人,都在找他,可没有一点儿消息。”

    “老虎找不着耗子,这很正常,阴沟里挖门盗洞的活儿,他们不行!先不说这个了,”秦小乐就着那张纸说,“我刚说我找到老酒瓶了,他跑是因为他原本想做局,坑骗汪深的钱,结果被那几人发现了,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三个人已经死了!我诓骗他写了几个字,可他根本不会用左手,而且嗜酒成性,手抖得不成样子了!”

    刘姣音缓缓的站起身来,边思索,边倒了杯水,递给秦小乐,“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秦小乐接过水,直接转手放在了桌面上,着急的站起身跟了过来,“刘法医,这案子里,让方方面面都这么蛇蛇蝎蝎的原因,不就是都忌讳着死者、凶手,和谭家父子裹缠不清的关系吗?我眼下有充足的理由,可以把老酒瓶从杀人凶手这个坑儿里摘出来,那这里头的矛盾关系,是不是就缓和多了?”

    “是啊,”刘姣音面目平淡的看着他,“老酒瓶解除了嫌疑,谭老爹两口子要领你的情,你再努着劲儿找到真正的凶手,谭副官两口子也要领你的情,两面为难变成了两全其美,可是......”他顿了顿,“当真有这么轻易的事情吗?”

    秦小乐讪笑了一下,表情带了些讨好,“是没有啊,所以我这不是才急着来找你商量嘛!你看看,咱们俩这么多年的交情了,这案子,你无论如何得帮我啊,嘿嘿,要是一开始,我可是绝不会拖累你的,打断了胳膊折在自己袖子里,可如果老酒瓶不是凶手,这事情的性质不就不一样了嘛,那案发现场,还得你帮我去继续掌掌眼啊。”

    “咱俩的交情?”刘姣音根本不被他诱导,“也就是你早年误打误撞,帮我那个不懂事的弟弟打退了两个小流氓而已,也谈不上多深吧?”

    “这你就见外了不是?”秦小乐涎皮赖脸的积攒了一脸的笑,“何必和我说这么无情无义无理取闹的话嘛......”他凑上去放软了声音,拉着长音叫了几遍对方的名字,“这案子对我真的很重要,真的真的真的很重要,你就帮我这一回吧,等案子破了,我做牛做马,”他跟在刘姣音身后走到窗边,“我、我结草衔环,嗨呀,还不行吗?”

    刘姣音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却已经有些软化的趋势了。

    他性子冷淡,与人大多泛泛之交,事不关己很少掺合,偶尔捎带脚的施以援手,大多是遵照当下的心情而已。

    他暗暗瞧着秦小乐这次是真着了急,嘴里虽然依然没个正形儿,可脑门儿上已经急出了一层热汗,眉头挑了挑,状似不经意的指点道:“尸体上的伤口我看见了,你说的不假,可凶手是不是老酒瓶,光凭你口说和一张纸片儿可不行,如果......老酒瓶生性狡猾,刚刚是向你表演左手无力呢?你有没有仔细看过他的左手关节上,是否有常年练习使力留下的茧子?”

    “这......”秦小乐一愣,这点他还真是没想到。

    他有些骑虎难下的懊悔,刚才还笃定的信誓旦旦,眼下却一下恍惚起来,“可......可我看人还是......还是有点儿经验的,老酒瓶说他那天离开时,另外三个人都还活着......我觉得他没有说谎!我、我可以找他,问他那天离开时,有没有碰见过什么目击证人,一定有的,只要能证明他离开的时候,早于那三个人死亡的时间,不就行了?”

    刘姣音想了想,“汪深跳下来的时候,口袋里的怀表压碎了,表针定格的时间,基本可以看作是他的死亡时间,如果有人能证明老酒瓶早于这个时间出现在了其它场合,也许......”

    办公室的门被急切的敲了几声,走廊里一阵嘈杂声。

    那个年轻的小法医没等里面的人应声,就自己推门探头进来了,“刘法医,你快来看看,刚刚从底下辖区警署,送来了一具尸体。”

    刘姣音蹙眉道:“怎么现在有命案,都流行直接越级往总务厅送了吗?”

    “不是,”小法医苦着脸解释,“是在那个洋教堂外面发现的,据辨认,就是、就是最近那起命案的凶手,叫什么老酒瓶的,被发现的时候,他两只手都烧焦了,我们有点儿......苦主儿那边的家属也得着信儿了,说话就到了,孟副厅长催着要尸检结果,还是得劳驾你......”

    后头的话,秦小乐耳朵嗡嗡响,根本没听清。

    他只知道自己此刻才终于深刻的读懂了在此之前,其他人眼中那讳莫不明的深意,这案子,自己恐怕是要玩儿砸啊......

应许之地(二十九)

    “一起去看看吧。”刘姣音征询的看了一眼秦小乐。

    秦小乐夹着尾巴,跟在他后面,走进了法检室。

    尸体已经被放置停当了。

    刘姣音带上了口罩和手套,让手下带死者的妹妹进来辨认。

    一个娇怯俗艳的女人,战战兢兢的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方花帕子,将一张脸遮挡的只剩半只眼睛,在后面扶着她的小丫头的怂恿下,鼓足勇气朝着白布单下面瞄了一眼,脚下一软,就瘫在了身旁小丫头的身上。

    刘姣音冷静的看着她的反应——举凡来这里认亲的,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个反应,这女人多少还算是克制的,没有哭喊,也没有晕厥。

    “看好了,这个是你哥哥吗?你能确定吗?”

    女人这才倒过一口气来,眼圈涨成了桃儿,咬着牙颤抖着说:“谁,到底是谁害了我哥哥?”

    刘姣音给手下人一个眼色,公事公办的说:“确定了死者身份就出去吧。”

    女人犹有不甘,可余光看到刘姣音那里已经拿起了寒光闪闪的剪刀,又一把柳叶似的纤薄手术刀,她内里就先露了怯,生怕下一秒就要看见什么开肠破肚的血腥场面,忙紧抿着嘴唇,和小丫头走了出去。

    见她一出去,刘姣音就放下了手里的器械,示意靠墙站的远远的,满脸写着魂不守舍的秦小乐走上前来。

    “和你见到的老酒瓶,是一个人吗?”

    刚刚还和自己胡侃的人,再可恶,也毕竟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不过片刻之间,就成了案板上的一摊死肉。

    秦小乐情绪有些崩,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刘姣音说了什么,只觉得脑袋里一阵一阵的断片儿。

    等他彻底缓过神来,已经看到刘姣音卸下白大褂,开门走了出去。

    他心里一乱,也不知道刚刚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忙不迭的也踩着对方的脚印,亦步亦趋的跟了出去。

    一推开孟维津的办公室大门,里头十好几个人便一起抬眼望了过来,只是神色各异。

    秦小乐存在感比较低,垂头丧气的样子很像个无足轻重的小跟班,所以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的只跟随在刘法医身上。

    “姣音......那个,刘法医,结果怎么样?”孟维津原本半靠在办公桌外沿上,此刻不禁站直了身体。

    刘姣音快速的扫了一眼,就见办公室里已经按照身体距离,分好了四拨家属的阵营。

    老酒瓶的妹妹他刚刚见过了。

    祁承继家又是爹妈哥哥全家出动的,另外一个面容端肃方正的,应该就是救济署的长官。

    再者离大家的位置都远远的,独自站在窗边的一个面容矜贵的女人,应该就是谭副官的太太,汪深的亲姐姐了。

    “孟长官,”刘姣音声音平坦的不带一丝情绪,冰冷的犹如法检室里的金属台子,“死者被送来时,外衣完整,全身没有任何开放性伤口,口鼻内也都干净正常,只是双手自小臂以下被焚烧至碳化,像是死前接触过某些燃点较低的易燃物。”

    他说话时,大家还都较为识相的安静听着,可他一停下来,祁家人先就不干了。

    “这是什么个结果,他这是畏罪自杀了,还是意外死的,总得有个说法吧?要是畏罪自杀,哼,也算他还有点儿悔过的担当,要是意外死的,那可就是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

    谭小妈可不容许别人这么当着自己的面诋毁哥哥,也许身处过尘埃里的人,无论自己对错时,天然都有一种被迫害妄想症似的的自卫本能,也不管自己如今的身份如何,掐着腰,尖着嗓子就反击道:“哟,这可见是人死不能申辩了,就使劲儿的往人身上扣屎盆子,人家法医长官都没说什么,你们都是未卜先知的半仙儿啊?那么会掐算,怎么不算算天上哪天下银元啊?红口白牙的就把事情推给我哥哥,没门儿!我哥哥也是受害的,也让人害死了!原本这事我就不相信,眼下更清楚了,就是有人杀了那三个,今儿又撵上来把我哥哥也给谋害了!”

    她抽出帕子来,说着说着,倒把自己给说伤心了,摆了个身段,垂着脸庞,做出个凄婉娇弱的样子对着孟维津,“我哥哥冤枉,不仅无辜枉死,身后还要担着害人的凶名!孟长官,我可不依!”

    她的身份敏感,又是这么个作派,屋里众人一时居然都没有接茬儿的。

    这气氛就有些尴尬了,她本来已经在肚子里准备了一套你来我往、唇枪舌剑的说辞,可此刻憋在那里,总不能继续这么自说自话。

    救济署的长官是个脑筋转得快的,眼色也看得明白,只把眼光盯在和自己同一战线的大粗腿身上,硬逼着她表态,“谭太太,咱们三家都有至亲死的这么不明不白的,你看,眼下是该怎么个章程?我......丧子之痛,头脑有些昏聩,拿不定主意,嗨,就都凭你来拿主意吧。”

    祁家哥哥刚要说话,被自己亲爹一个眼刀止住了,也都一言不发的望向窗边。

    虽然辈分小,可在当下的场合里,也只有她才当得起这一声名正言顺的谭太太。

    这贵妇人举手投足间都带了倨傲,脸色冷得骇人,也许久居上位者,都有些不怒自威的气势,再加上亲弟弟的死,倒是让她眼下比平时都还要更狠绝了几分。

    “孟长官,既然送到了总务厅里,那刚刚听了这位法医的说辞,你可有什么看法吗?”谭太太声音不大,可却极有穿透力。

    孟维津两手抱在胸前,眼神隐隐瞟了一下刘姣音,随后快速落在门边盆栽暗影里的秦小乐身上。

    “谭太太,事发突然,我还并不是太了解情况,唐突表态,对双方都是不太负责任的,不过这案子,昨天由我们法务科的秦警官接手了,如今,他应该是更有发言权的。”

    秦小乐心里不由问候了一遍孟维津的十八辈祖宗,这一个个皮球传的,腿脚还真利索啊,不过他也不是冤大头。

    他清清嗓子,让自己尽量显得窝窝囊囊,先是略显无措的叫了一声“孟副厅长”,又同手同脚的向外挪出来两步,“我这一时也没有头绪啊,不过我大概想了想哈,这老酒瓶事发当晚确实是和另外三人一桌打牌的,那他离开的具体时间,就很关键了,这个这个,是不是先多加派些人手,在白鹭旅社周围排查一下,看当天有没有人还记得老酒瓶具体的离开时间......”

    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谭小妈不干了,“诶,你是哪根葱啊,说的是人话吗?怎么着,要是找不着人看见我哥哥是几时几刻离开的,就能说明他是凶手啊?那是不是那个时间上,所有说不清楚自己在干嘛的人,就都有嫌疑了?那我哥哥又是谁杀的?嗯?我告诉你,我哥哥绝对不能白死!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凶手不逮着挨上百十颗枪子儿,我绝不善罢甘休!”

    她这就有点儿胡搅蛮缠的泼妇相了。

    鄙夷瞧不起是一回事,但在外人面前,毕竟也是代表谭家的小半片脸面,不好丢人过甚。

    “推敲断案的事,不是我们妇道人家的专长,”谭太太冷冷的打断对方的话,“前有车,后才会有辙,屋里在座的,哪个也不是凭空怀疑的......我看这位小警官说得也有些道理,不如就再排查这一遍,免得错杀......可若是到时候再证明不了什么,大家也就不要再徒劳争辩了,一下子三条人命,说破大天去,也是绝不能错放的!”

    她话中的偏向性已经不能更明显了,就差没有直接给老酒瓶是凶手这事盖棺定论了。

    那两家对此都没有意见。

    “太......太太,”直接和谭太太对话,谭小妈还是有几分心虚,按理她名义上是继母,是长辈,直接叫对方名字也不为过,可对方的名字实在是个连想想都烫嘴的存在,她不得不直面的时候,还是不由得矮下身段去,叫一声太太,“我哥哥已经是不能为自己申辩的了......”她声音渐低,暗自掐着自己的胳膊,才又鼓起勇气说,“要查,也得派个得力的人啊,我看这位孟长官,还、还有这法医长官,都瞧着很是精干,就算为着公平起见,防着、防着太太被人家说以大欺小的闲话,也别让这么个水货来查案啊。”

    谭太太不由蹙起眉头,看着对方说的这些个着三不着两的话,有心想教训她两句,又怕在外人面前丢了自己的身份,只是斥道:“不懂的就别瞎说......”

    “我们不是水货!”

    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陆科长正领着小铜钱走进来,小铜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就听见了自己和秦小乐被嫌弃不够格办案的话,梗着脖子气不过的回了一句嘴。

    陆科长没好气儿的扯了下他的袖子,才转回头对孟维津说:“这小子也是六盘桥警署的,刚才一直在大门口探头探脑的,我回来时还和我打听里面的情况,说他刚刚不仅见过老酒瓶,还和他聊过一阵,说老酒瓶绝不是凶手......我寻思着兹事体大,就把他给带进来了。”

    这话一说完,屋里的人都变了神色。

    秦小乐感觉自己灵魂都要气出窍了,就这么个错综复杂的情形底下,小铜钱这是要作死的给人家递刀捅自己呢!他直觉身上,都要让周遭的目光给射成筛子了!

    他来不及多想,上前一个巴掌糊在了小铜钱脸上,毫不留余力,眼看着小铜钱毫无准备之下,向后一个趔趄摔倒在了地上,嘴角裂开了口子,都带出了血沫子。

    在小铜钱错愕的目光中,秦小乐又抬脚在他身上猛踹了两脚,结结巴巴的低声骂道:“你这死小子,撒谎撂屁的也不分个场合,这里是总务厅,这、这都是大人物,都是贵人,你当是和力巴们对着吹牛瞎扯淡呢!你要作死,可别拉上我!你说的那人都死了!你还见,你还见!”他拎着小铜钱的脖领子一扽,又补了一脚,“你见个鬼啊你见!”

    他的声音尽力掌握在极力压制,却又能叫屋里的每个人都听见的程度上。

    谭小妈却像一瞬间抓住了救命稻草,扑上来攥着小铜钱的衣裳,尖声问:“你老老实实说,你真见过我哥哥?还和他说过话?他说了是吧,他说他不是凶手,你能证明是吧!你快说!别看他们,别害怕,照实话说,到底是谁要栽赃嫁祸我哥哥,我给你钱,我给你宅子,你说出来,我啥都能给你!”

    小铜钱又迷惑又害怕的看了看谭小妈,带血的嘴叉子一咧,嚎啕大哭起来,“啥玩意儿啊,我就是随便吹两句牛,扯两句淡,为啥这么打我啊,呜呜呜,以、以前,大家不都这么胡侃的嘛,我又不知道咋回事,咋这回就不让开玩笑了......”

    秦小乐连忙扫了下众人的脸色,口袋里的拳头,攥的都发了白。

    谭小妈又不依不饶的追问了几遍,小铜钱鼻涕眼泪的流了一脸,却反反复复的再没说出啥有价值的内容来。

    谭小妈气的一口唾沫啐在他身上,跺着脚站起身来。

    “行了,别丢人了!”谭太太提高了音量,直接做了最终决定,“就按照之前说的吧,用一天时间,劳烦这位警官去排查排查,如果还是没有什么......到时候也别再折磨大家伙儿了,既然结果已经无法挽回,就尽早该定罪的定罪,该入殓的入殓,只怪命运不济,交友不慎,各安天命吧。”

    大家追凶的目的,不外乎是将凶手剐了抵命,如今凶手既然已经死了,确实也没有什么好再纠缠的了,毕竟老酒瓶的妹妹怎么说也是谭家人,另外两家也不好再深究,只能认了这桩倒霉事。

    在这三家看来,秦小乐的排查,不过是个累赘的过场,说穿了,只是勉为其难的给谭老爹一个面子而已。

    秦小乐缩着肩,讷讷的点头应了。

    这场闹剧,至此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荒僻的巷子里,小铜钱远远的堕在后头,两人快速的疾步前进着,直到终于迈进了六盘桥的地界上,秦小乐才抬手扶住了墙,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偏头等着小铜钱走上来。

    小铜钱瞧见了对方在等自己,小跑着赶过来。

    冷白的月光下,他的半边脸已经肿得透亮变形了。

    秦小乐脸色纠结,抬起手指在对方脸颊上碰了碰,看小铜钱呲牙咧嘴的闪开了,十分内疚的说:“疼了吧?回去拿井水湃一湃,消了肿,再敷药......那个,今天的事儿......”

    小铜钱捂着半边脸,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小乐哥,你不用解释,咱俩身世差不多,你嘴上不说,可心里拿我当亲兄弟,我都知道!所以无论你对我做啥,说啥,都肯定是为了我好,你要解释,不就是和我见外了嘛!”

    他笑得极傻,又丑。

    可秦小乐看着看着,眼圈儿忽然就红了。

    他看不下去了,喉间动了动,快速的背过身去,半晌潦草的嘱咐道:“这案子的水深,不是咱们能掺合的,我原本还寻思着能帮帮颜......谁成想,这眼下一时半会儿的是摘不出去了,你也就别想着什么嘉奖了,哥和你保证,那姑娘一定风风光光的给你娶进门儿去!行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最近别来找我,也别单独一个人待着,多往人堆儿里扎,在家的时候记得锁紧了门窗,窗根底下,门边上,都放点儿瓦片铃铛,入口的吃食都瞅一眼,等我这边了了,再去找你。”

    他等了一会儿,都没听见回声,狐疑的又转回身去。

    就见小铜钱罕见的一脸正色,直直的瞧着他,“小乐哥,”他轻声问,“我今天是不是真惹祸了?这一关,咱们过得去吗?”

    秦小乐面色凝重,心里也一阵阵的发虚,却抬手在他肩膀上用力的按了按,缓缓的说:“别怕,无论啥事,都有哥呢。”

应许之地(三十)

    回到家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老姨儿岗芝的屋子里还亮着一盏如豆的油灯。

    仿佛回到了幼年心理上极为动荡不安的那些日子里,秦小乐刚刚听说了自己是个“野崽子”的身世时,半夜架着还没地缸高的小身量,一晚上的觉,硬是要分成四五段,每每从短促的梦里惊醒,都要悄悄推开屋门,望向老姨儿的窗棂子。

    他很怕这个不怎么慈爱,平时总是对自己粗心大意的女人,也会有抛下自己的一天。

    后来有一次,老姨儿起夜的时候瞧见了他在外面堂皇的张望,没头没脸的把他臭骂了一顿,可打那之后,甭管多晚,她屋子里,也总是不熄的燃着一盏油灯。

    那手指头尖儿大小的一点光火,足足持续了一年多,直到他自己都混忘了这事,才悄然熄灭了。

    潜移默化的,幼年的他就心领神会了这份慰告。

    虽然他早已成年了,不再是那个半夜里噩梦惊醒,总怕老姨儿落跑了的孩童,可每当瞧见那屋子里的一点灯火,还是没来由的会感到一阵踏实和熨贴。

    他心里装着事,悄默声的靠在门框上,顺着门缝往里面瞧。

    就看见伤寒未愈的老姨儿,盘腿拥被坐在炕桌前,额头上还扎着个滑稽的青布带子,戴着一枚簇新的黄铜顶针,咬牙切齿的正和一副大鞋底子较劲呢。

    老姨儿这人一贯拿不得针、碰不得线,却硬是要表演慈母心肠,每到他生辰临近,都要提早着亲手纳一双针脚七拐八歪的鞋来给他当礼物。

    他多少次拒绝过,说老姨儿,我是捡来的,只有天知道生辰,你又没那灵巧劲儿,何必逞能干这个?不如拿这时间搓一圈麻将牌,赚了的钱都给我,还更实在些。

    可老姨儿却偏像和他赌气似的,越做不好越要做,非得把捡着他那天当作他的生辰,二十双鞋,一双没落下过。

    吵吵嚷嚷、打打闹闹的,一晃也这么些年了。

    秦小乐一捂嘴,差点儿乐出声来——炕上的老姨儿又因为针尖儿扎在手指头上激恼了,把带血珠的指尖嘬在嘴里,下狠劲的把鞋底子扔下了炕,自己鼓着腮帮子生了一会儿气,又屈着腿下炕捡了回来,灯影里一针一线,龇牙咧嘴的继续做着鞋。

    秦小乐默默的走回了自己屋里。

    往常的日子真的挺好的。

    他一点儿没过够。

    只是连自己都没发觉,这时光如流水,一眨巴眼睛,自己也到了能顶门立户、支应门庭的时候了。

    他也得学着像干爹那样,顶天立地的做个有担当的男人,保护这个家,保护这家里的每一个人。

    这保护不是无脑的硬碰硬,而是更能屈能伸的审时度势。

    就眼下来说,让他舍了命,往深山老林里去救颜清欢,他凭着一股子激情也就去了,生死有命,半点儿不怨怪旁人;可若是仅仅为了让祁家领了一份人情,就搅和进一个可能殃及家人的漩涡里去,那这买卖实在有些不值当。

    他暗暗打定了主意,这次就认了这个怂,胡乱混过去明天的排查......至于颜清欢那里的解释,他相信对方应该可以谅解他此前的信誓旦旦,懂得他这不愿以卵击石的苦衷。

    人呐,遇到大事的时候,心里头瞬间慌乱没头绪,是在所难免的,可一旦自己说通了自己,自己给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充足的解说理由,也就豁然开朗了。

    他打定了这个主意,倒也是难得的睡了半宿的踏实觉。

    第二天又故意磨磨蹭蹭的,直到日上三竿,才从家里挪出去。

    白鹭旅社底下的巡警都撤了,只留了一个门卫老头儿,半瞌睡着坐在下面打盹儿。

    秦小乐把他叫醒,四周看了看,“就你一个人在这儿守着了?”

    老头儿懒洋洋的抬头瞥了一眼,没精打采的说:“今天不是最后一天了嘛,我们署长说明天这里就解除封锁了,来那么多人干啥,又不是磨洋工。”

    “行行,我多余问,你接着睡吧,睡吧。”秦小乐胡乱拱拱手。

    根据汪深坠楼后,身上那块压碎的怀表显示,当时事发的时间是凌晨三点零五分。

    这个时间,在南城是绝对的宵禁,在北城,尤其是对一些北城的权贵们来说,不外乎就是找关系搞一张特殊夜间通行证的区别。

    尤其白鹭旅社周遭还有不少夜间私自营业的食肆、酒坊、牌馆,老酒瓶一个知名度颇高的资深地痞,但凡有人看见了,就一定会被认出来。

    教堂那边,他也去扫听了,没别的关系,只是老酒瓶冒充避难的信徒,以往未雨绸缪的去过几次做礼拜,这次也只是央求了毛子厨娘容留几天,但是他具体进去的时间,那厨娘实在没有留意,只记得是后半夜。

    至于老酒瓶为什么会死在教堂外面......嗨,那厨娘连秦小乐他们偷偷进了后厨都不知道,别的就更没有注意了。

    可他并不是很上心的走访筛查,只是例行公事的去周遭窜了一遍。

    当然,那天老酒瓶是偷溜走的,又是刻意防着别人找到他,估计自己也是着意隐藏了行踪,避着人的。

    所以秦小乐询问了一遍之后,毫无任何收获。

    说好了一天的时间,就算数蚂蚁,也得面子上把这一天混过去,他晃悠进了旅社对面一家咖啡馆,把菜单慢悠悠的反复读了两遍,才叫了杯什么汽水,小口喝着打发时间。

    这个下午不早不晚的时候,除了他,店里再没有别的客人了。

    老板趁着空闲,在他隔壁的桌子旁,面试来应聘的侍应生。

    “以前干过侍应生吗?”老板问。

    小伙儿话说得实在,“在面馆跑过堂。”

    “你这身量......”老板拿手比划了一下,“怎么总是缩肩塌背的啊,你板正的站一站,我看看。”

    奈何那小伙儿老像个煮熟了的大虾,脊梁挺直了没一会儿,就会自然而然的又弯回去。

    老板叹了口气,“你这形象惨了点儿,上我们这儿来的客人,都是多少有点儿身份地位的,你这模样......”

    小伙儿眼看这面试要黄,忙急智的自荐道:“我爹在老毛子的货场拉过木头,我会说几句洋话嘞。”

    “哦?都会说啥啊?”老板终于拿正眼儿瞧他了。

    小伙儿伴着手指头,“得劲、得娃、得力......”

    看着那小伙儿垂头丧气的走远了,秦小乐忍不住又嘴欠的和那老板聊闲,“这洋话的顺序不大对啊,应该是得力、得劲,得娃吧?”

    老板眨巴着眼睛,半天才反应过来,苦笑了一下,“啥呀,他那是要数个一二三四,第一个就念错了,还得劲儿呢!”说着自己摇了摇头,又看秦小乐,“我也不要求别的,就是身条儿能像你这么板正,哪怕嘴皮子差点儿也没事啊。”

    秦小乐一笑,心说你这要求还真不高,还像我就成,就怕你庙小容不下我这这尊罗汉呢。

    他不走心的喝了口冲鼻子的汽水,随口安慰道:“没事儿,雇人也看缘分,慢慢选吧。”

    “我也想慢慢选,这不是好好的一个侍应生,突然死了......嗨,不说了,太晦气,他是上夜班的,临时也调不出人来,这两天的夜班,还是我自己顶的呢,可我这岁数,可实在是吃不消了。”老板说着站起来,“不打扰了,你慢慢喝。”

    “等等!”秦小乐站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你说的那、那侍应生,是怎么死的?”

    老板叹口气,“好好的在家,他媳妇儿刚还和他说话呢,结果一转身,就看见他脚下打了个绊子,不偏不斜的,扎进他们家水缸里,一口气呛住了,就......过去了!”他唏嘘不已,“要不说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他媳妇儿才刚给他生了个儿子,这月子还没出呢。”

    秦小乐从后脚跟儿升起一丝寒意,“这是哪天儿的事?”

    “就......前天吧。”老板道。

    “那天他夜班?”秦小乐最后确认道,“几点下的班?”

    老板往墙上挂着的营业时间牌子上一指,“晚班儿是下午六点到凌晨两点,再晚了,也没人来了......”他后知后觉的停住了话头,拿眼睛狐疑的看着对方,“怎么了?你干嘛老和我打听他?”

    秦小乐摇摇头,付了钱,深一脚浅一脚的从咖啡馆出来,见那看门老头儿不知道哪里溜号去了,顺势坐在白鹭旅社门口的石墩子上,发起呆来。

    这可是个不大好的联想呐。

    可巧有个时间地点都对得上,最有机会瞧见了老酒瓶溜走的目击者,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扎在自己家水缸里,死了?

    还是事发当天就死了。

    比自己下手找到老酒瓶还快。

    难道说要不是自己找到了老酒瓶,他还能死的更晚点儿?

    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无论老酒瓶是不是凶手,他都必须要背了这口锅,捎带脚连有可能证明他不是凶手的人,也必须彻底的消失。

    至于的嘛,这也太狠了......别说自己这么稀里糊涂的混过去,会招谭小妈记恨,怕就怕这案子里头既然有隐情,万一以后再翻腾出来,自己知情不报,消极怠工,间接的成了冤枉老酒瓶的帮凶,也间接的帮助隐匿了真凶,这还不把谭小妈和谭太太这俩娘们全得罪光了!到时候自己岂不是成了双方共同泄愤的靶子了!

    斜阳底下坐着,却只感到身体过电似的一阵阵打寒战,他一抬眼,才发现是被人把阳光不留余地的全遮住了。

    “你、你怎么来了?”秦小乐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不会是谭家又有什么新幺蛾子了吧?”

    一身毛料西装,穿得很有些世家公子模样的刘姣音,两手插兜,抬头看了看白鹭旅社的外墙,“老酒瓶的妹妹又去闹了一场,上面顶不住压力,要派人下来辅助你,我就来了。”

    秦小乐叹了口气,“要是昨天说你要来,我是真心高兴,可这会儿,我倒是由衷的希望你们谁也别挨上这边儿,都躲得远远的。”

    他心里知道,上头的压力再大,只要刘姣音自己不愿意,是必然有法子解脱出去的,可他既然来了,自己自然是懂得他的善意帮衬,领了这份情的。

    可他的话倒是让刘姣音也颇为意外,将他从头到脚重新审视了一遍,难得勾唇笑了笑,“你也别一副瘟鸡的样子,案子明天是一定要结案的,胳膊拧不过大腿,老酒瓶的妹妹没那么大力量再拖延下去,既然已成定局,我也就由着好奇心,最后再来现场瞧一瞧。”

    他抬腿就要往里面走,让秦小乐从后面拽住了衣摆,“那个,你真要进去啊?”

    刘姣音点点头,“不过你进不进去,都随意。”

    咖啡馆死了侍应生的事,无凭无据,纯属他个人的臆想,不像老酒瓶生前,是他本人亲眼瞧见的,所以几经犹豫,还是没有告诉刘法医,见对方已经走到了二楼的位置,一咬牙,也跟着走了上去。

    案发现场倒是还维持着原样。

    刘姣音站在包间内,不动声色的四下观察。

    那冷峻的眼光偶尔打在秦小乐身上,都能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

    “能......看出什么吗?”秦小乐是想问,在已知情况的基础上,还能再看出些什么来嘛。

    刘姣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放大镜,站在一片凌乱的房间正中间,睨了一眼秦小乐,笃定的说:“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话果然激起了秦小乐的好奇,瞪着眼睛走上前来,跟着刘姣音的思路,注视着脚下的一滩血迹。

    “怎么说?”

    刘姣音蹲身下去,用放大镜在地毯、掀翻的桌布、立柜边缘、沙发套上一一照过。

    “这里显然曾有过激烈的扭打......根据尸体上的伤口辨认,应该是祁承继,他当时被凶手从后面划伤的颈侧,伤了气管,虽不至于立即死亡,但也无法发声警示其他同伴,同时又要抵御凶手随后的袭击,两人在这里,是有过一番扭打搏斗的。”

    随着他的话,秦小乐眼前仿佛看到了祁承继和凶手缠斗的情形。

    “这里不仅有打斗痕迹,而且到处都是抛甩状的血迹,这是凶器上的血液在行凶过程中被快速摔落留下来,再加上这处地面上的一大片淤积血迹,我猜这里应该就是案发时的中心现场,祁承继第一个被戕害,失血或体弱,暂时倒地昏厥在了这里,凶手以为他死了,然后......”

    刘姣音起身,向浴室方向走去,沿途手指一直垂指着地面。

    “从中心现场到洗手间,一路上都没有血迹,所以这里发现的那位死者,应该之前单纯是来上厕所的,没有听到外面的打斗,嗯,也许后来听到了,总之他刚要出来探看,就被凶手举刀扑了进来,他本能的闪身躲避,撞掉了旁边的竹帘子,一刀,就一刀,凶手这次下手更沉稳了,直接扎在了他的后心,所以他应该是当场毙命的。”

    秦小乐如同亲临了一遍犯案现场,手脚冰冷的想象着当时的情形,讷讷的说:“那、那楼梯上那个......”

    刘姣音淡笑了一下,“别急啊。”

    他从卫生间走出来,重新站回了刚刚的中心现场,沿着地上的血迹,往房间外走去,在门外的走廊里蹲身下去,招手示意秦小乐也凑近了观看。

    在放大镜的作用下,走廊地板上几滴血迹的形态瞬间清晰鲜活了起来。

    刘姣音用手一指,“看出什么了吗?”

    秦小乐半张着嘴,犹豫的说:“这血滴......一面圆滑,一面有点儿毛糙。”

    刘姣音点点头,站了起来,“这种在运动状态下滴落的血迹,很容易辨别,你看,毛糙出现的方向,和主体运动的方向是一致的,所以我猜测,当时凶手在卫生间的时候,晕厥的祁承继醒了过来,并且跑出了房间,试图下楼来找人求救。”

    他带着秦小乐走到楼梯边上,指着墙面上的一片流星拖尾状的血迹,手虚握着,在半空中一划,“这种喷溅产生的血迹,一般来自动脉血管的瞬间破裂,我看过祁承继颈侧致命的那个伤口,很符合......”

    他在墙面上的血迹上摩挲了一下,“血液被喷溅出来的时候,祁承继一定还活着,还在惯性作用下,向前又跑了两步,才最终倒下了,所以墙面上留下的喷溅痕迹,才会在方向上,并不都完全一致。”

    他回味似的眯了眯眼睛,稍微停顿了一会儿,才看向一旁傻了似的秦小乐,“你想说什么吗?”

    “啊?啥?”秦小乐眼前还在演电影,一时怔忡的没反应过来。

    刘姣音眼神深邃起来,似笑非笑的说:“那么问题来了,屋子里闹腾的这么起劲儿,汪深到哪里去了呢?”

    “他跳楼了啊!”秦小乐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不对啊,汪深如果没有看见凶手行凶,甚至追出来杀了祁承继,何至于因惧怕,而绝望到跳楼逃生的程度。

    可如果他一直都在,那凶手去卫生间,或是追出来捕杀祁承继的时候,他分明有机会逃跑啊,何况祁承继失声是因为受伤,可汪深身上,却是啥伤口都没有的啊......

    刘姣音的声音清徐的响起,“他身上无伤,跳楼时,为何又会在窗棂上留下一个血手印呢?”

    那......必然是别人的血啊......

    秦小乐心都凉了半截。

    让他去告诉谭太太,你弟弟才是凶手,信不信谭太太能直接手撕了他?

    而且汪深虽然跳楼了,可老酒瓶和那个侍应生却也是实打实的死了啊。

    秦小乐扶着楼梯把手坐下来,脸都白了。

    可刘姣音却恶作剧似的凑在他耳边继续说:“你昨晚提醒的那点很对,我又去看了汪深的尸体,他的左手关节处,确实有茧子。”

    秦小乐忍无可忍的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刘姣音哈哈大笑了起来,挺起身没事人似的整了整袖口,“这不过是我随意发散,信口讲的一个故事,反正案子明天无论如何都要结了,我不是个多事的,但事情到了我头上,却也不会怕事,”他顿了顿,“明天结案的报告,你来写吧,我全以你的说法为准。”

应许之地(三十一)

    一个人突然发现了自己权限的天花板,大概就是真正长大的开始。

    秦小乐脸上还带着隔夜的胡渣,从总务厅里郁郁的走出来。

    从那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全身而退。

    只是他有些忘不了,刚刚自己当着受害人家属们的面,当着哭哭啼啼的谭小妈的的面,把排查结果上交给孟维津时,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刘姣音,那一言难尽的表情。

    当然,刘姣音的表情一向倾向于没有表情。

    可能是他自己疑心生暗鬼,可他就是觉得刘姣音今天的淡泊里,多了一丝深意。

    他当时只觉得自己突然原地逆生长了一回,脚下生生沉入了地面半尺,脊梁像是再也挺不直了,宛如那个面馆的跑堂,似乎单单只是刘姣音的一个眼神,就让他的肩上如压重负。

    他神情有些恍惚,但更多的是沮丧。

    那种因为无奈而放弃的底线,向内挤压着心脏,压得变形,压出血痕,他知道此生他都将带着这道伤口行走江湖了,这种隐秘的屈辱感,一定会在时间的沉淀下,让他变成另外一个秦小乐,就像此刻被踩在脚下那委曲求全的影子。

    他揣着被批准的辞职申请,感觉满眼望去,举头三尺全是一片灰霾。

    漫无目的的游荡,脚底板自己擅自拿了个主意,带着他拐向了小铜钱家。

    寥落的院子里寒碜的厉害,但也算利索,只是屋门紧紧的掩着。

    依照以往的性子,秦小乐该一脚踹开房门,甚至在还没进院子的时候,就会煊赫的扯起脖子高喊着,让屋子主人出来接驾。

    可是自从有了那个小姑娘的存在,他多少知道得避些嫌,万一碰见什么长针眼的事,以后再相处时,也实在尴尬。

    他在院子当中站定了,用脚使劲儿踢了踢地上的木盆,又不轻不重的咳嗽了两声。

    可屋子里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他有些意兴阑珊,想起自己之前对小铜钱的那番嘱咐,估摸着对方也许正在外面人堆儿里浪荡,也不拘泥这点小节,自来熟的找了个小木凳坐下来。

    约莫发了一会儿呆......

    心头突然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

    他盯着那紧紧掩着的木门,倏然站起身来,上前倾尽全力的一脚飞踢,就见那扇本来就不太结实的门板,顺着中间蜿蜒的一条裂缝,“咔”的一声,瘫向了两边,彻底寿终正寝了。

    门一碎开,从屋子里面,便迫不及待的挤出一股闷热的气浪。

    不大的屋子里,门窗紧闭,炕上蒙着棉被躺着一个人,不宽裕的地面上,却拢着两大个炭盆!

    被子一掀开,里头的小铜钱半张着嘴,瞳孔涣散,口唇皮肤都是一片艳丽的樱桃红色。

    秦小乐抬手在他脸颊上使劲的拍了拍,又去翻他的眼皮,可对方已经完全没了意识,万幸的是呼吸虽然微弱,却勉强还持续着。

    秦小乐拉起小铜钱的胳膊,把他打横扣在自己后背上,大跨步的奔到院子里,抄起地上的大蒲扇,在他脸上扇风。

    “小铜钱儿!小铜钱儿你醒醒!”他顾不得自己手抖得像中风,出口的声音都变了调,连后怕都不敢细想,只觉得一步之差,自己差点儿就要成了千古罪人啊。

    地上的小铜钱依然没什么反应,但呼吸好歹是稳定了一些。

    秦小乐不敢再迟疑了,试了试他呼吸平缓了过来,赶忙又将人背起来,边跑边发疯似的叫车。

    有认识的黄包车主动迎上来,瞧着小铜钱的脸色就明白了,“哎哟”一声,边帮着秦小乐一起把人挪到车座上,边说:“这都什么节气了,我们跑起活儿来,都穿单衣了,这怎么还带拢炭盆的啊?”

    秦小乐心里一跳,不敢轻易答话,眼前的一切街景都恍惚出了重影,有种溺水般的头重脚轻,看着街上一个个人来人往的人影......到底是谁?到底是谁下的黑手?到底是真的要害死小铜钱,还是只是一次试探,一次警告?

    他张张嘴,看着黄包车夫的脸,也觉得十分可怖,粗喘了两口气,扶着车座,跟着车边跑边说:“他这人就是迷糊,应该是受了点儿风寒......快,去找大夫!”

    他紧紧攥着小铜钱的手,如果可以,宁愿给对方分上自己的半条性命。

    好在这附近的摇铃大夫,都有医治碳毒的偏方,随便找上一个,也能很快对症下药,缓解了小铜钱的病状。

    “放心吧,他这种程度呢,还不到重度,再等等就能醒过来了。”一把山羊胡子的大夫笑眯眯的看着秦小乐,一拍他的肩膀,才发现对方依然抖得厉害,又笑了一下,“别的病症不敢说,光去年一个冬天,咱们六盘桥地界中了碳毒到我这儿来医治的,就六个,六个!只要发现的早,都没大事的!你这小兄弟,估计接下来几天,还会时不时的头晕,犯恶心,干不动重活儿,不过用不了三四天,就全都能好了。”

    他顿了顿,也有点儿好奇的问:“不过这大春天的,气候不冷不热的正舒适,怎么还在屋里拢碳了啊?”

    秦小乐警惕的快速看了大夫一眼,不是他杯弓蛇影,只是眼下谁在他眼里,都好像在笑面之下,还有副别样的狰狞面孔。

    他胡乱掏出一把钱,也不管多少,直接往大夫怀里一塞,强行把一滩烂泥似的小铜钱背在后背上,不顾后面的招呼声,又踉跄着走出来。

    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把这些天的事情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红豆班后院儿。

    唐迆正在炕上看戏词儿,忽然从门外面一阵风似的闯进一个人来。

    他跪起身,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手比脑子快的伸出手,帮着秦小乐把背上的人接到炕上。

    “诶,怎么是小铜钱儿?这小子怎么了?”唐迆一脸错愕,再一抬头,讷讷的叫了一声“小乐哥”,就见秦小乐的脸色白里泛青,实在难看的厉害。

    他探了探小铜钱的鼻息,心下稍微松开些,忙又拉过枕头,抻过薄毯子来,给他安置好,才跳下炕,趿拉着鞋赶着追出门来,死死的拉住秦小乐的袖子,“小乐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你别急着走,我看你这脸色不对,你要去哪儿?要么我替你去,要么我陪你去!”

    秦小乐甩了几下,都没甩脱,板着脸小声说:“小铜钱儿麻烦你给看着些,只要我不回来,无论啥时候,他身边都不许离开人。”

    “你等等!”唐迆被他甩的一个踉跄,干脆舍了鞋,光着脚追出来,“你别去惹事啊!今天你不说清楚,绝对不许走!是谁惹着你们了?警署的事?还是和谁私下里结梁子了、犯口角了?你稍微等等,我这就让人去找三爷,好赖不济多叫上几个人,啊,要不你把班子里的人都带上,好歹唱戏的人,手脚上都还......”

    秦小乐被一股心气顶着,手下就没了轻重,攥着唐迆纤细的手腕子,好悬没给撅断了,“谁也不许说!听没听见?去,看着小铜钱儿去!”

    唐迆一个趔趄,几乎跌倒在地上,再爬起来时,秦小乐早已经大步走远了。

    秦小乐的血浆在血管里不住的突突。

    他只有一个原则,动他可以,他能硬扛着,但,绝不能动他身边的人!

    耳朵里灌着冽冽的风,他气势汹汹的回了家,打开木箱子,几下扒拉开上面的衣服,探手摸到最底下,掏出了那个闲置了几个月的黑色荷包。

    这里头的石头坠子,尚且不知道有什么用,他随意的扔在了炕桌上,盘着半条腿,只把黄寡妇给他的那个小纸人儿抖落出来,摊平在桌面上,尽力摩挲开上面的褶皱。

    他焦躁的看着这个诡异的小东西......黄寡妇说过,得贴身带着,沾染了身上的怨念,才能得用。

    怨念他现在足足的,满的都快要淹死自己了,可贴身......虽然没有直接贴身,但这箱子里也都是他的衣裳物品,应该也能行吧?

    白纸人的脸上只有两个不对等的黑窟窿,手脚也剪的不太对称。

    秦小乐拿它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直接拍在了自己胸口上,眯着眼睛,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叨着:“我和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是凶手,还是汪深是凶手,我都不管,我根本打从根儿上就不想掺合你们的事情,连你杀了老酒瓶,杀了那个侍应生,我都没有多事开这个口,可你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小铜钱儿他就是个傻子,心里除了攒钱娶媳妇儿,旁的一点儿想头都没有,你还要害死他?你亏心不亏心啊,啊?”

    他悄悄睁开一只眼睛,瞄了一下炕桌上的纸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秦小乐顿了顿,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软布包来,这里头,是他昨天在刘姣音走后,独自返回案发现场,在窗边墙角的壁炉夹缝里,找到的带血的凶器。

    一把餐刀,应该就是白鹭旅社内随餐提供的。

    刀柄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将上面的半枚指纹映衬的分外清晰。

    秦小乐呈交排查报告时,并没有将这个交上去,原本私心里,是盘算着最坏的情形下,遭遇谭太太的打击报复时,自己拿来压箱底防身的底牌。

    眼下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将纸人放在餐刀上,喉间动了动,手轻轻的碰了碰纸人的“手”......

    “小乐啊,你回来了!”门外突然传来老姨儿的声音,身随声动,还有老姨儿那标志性的一步一拖的脚步声。

    秦小乐刚才进门时正是气头上,根本没寻思家里还有没有人在,没想到他这里一通翻箱倒柜的声音,惊动了正在画眉毛、准备出门的老姨儿。

    刀还在桌子上呢,他不想让老姨儿瞧见,白惹出一阵盘问,再牵扯进一个无辜的人去,听着脚步声都到了门前,赶忙一拨纸人,把刀掖进软布包,塞进怀里。

    却不想纤薄的纸人,叫气浪一荡,飘飘忽忽的被扫出去,落在了地上。

    下一秒,便升腾起一团黑雾缭绕的**人型,手脚囫囵,面目平板,脸上只有两个深邃的窟窿。

    纸人僵直的动了动,脖子朝着秦小乐的方向扭转过来......

    “啪”的一下,老姨儿从外面推门而入。

    秦小乐脑袋一懵,雷光电闪间,也来不及思量,直接扯过一旁的棉被,朝着地上飞扑过去,空中还不忘展开被子,兜头将那纸人蒙在了下面。

    那么一个体格高大的“人”,竟然随着棉被的降落,又化回原来的纸状。

    老姨儿进门抬眼一瞧,就看见地上一张展开的被子,上头“大”字型摊着的秦小乐,正干涩的冲自己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眉宇间尽是什么隐秘被撞破的紧张。

    “这......干嘛睡地上?天气和暖了,可地上,还是凉的......”

    秦小乐身体没敢动,舔了下嘴唇,“最近不知道咋回事,总觉得这个燥火大得很,就爱躺地上,凉快!”他飞快的瞟了一眼老姨儿,“咋、咋了,有事儿?”

    “没......”老姨儿倒是一副比他还尴尬的表情,“我这寻思着,鞋做的差不多,让你试试......嗨,”她一扭脸,背过身去,“没事了,你赶快起来吧,这么着更容易落病!回头我就和隋三儿说说,你这......开春了,晚晌连夜猫子都叫唤个没完,何况你这岁数也够了,也该寻思着给你说个媳妇儿了,你、你别急,老姨儿知道了啊......”她自说自话的匆忙合上门,走远了。

    秦小乐一愣,脑子里一时没转过弯儿来,不过也暂时没这个闲心思琢磨。

    他稍微等了等,确定老姨儿出了院子,才小心翼翼的起身,捏着被子边角,猛的一掀。

    底下毫无存在感的纸片子,居然充气了似的,又摇摇晃晃的涨大起来。

    秦小乐说不害怕是假的,哆哆嗦嗦的从木箱子里找出几件自己的衣裳,胡乱给纸人套上,想想,又拿出帽子和围巾来给他包住了脑袋,这样至少一打眼不细瞧的时候,还不至于太骇人。

    “你......”秦小乐打算和他先沟通沟通,毕竟初次见面,譬如对方能干什么,会干什么,喜欢干什么,还是需要两人商量着办的,“你能帮我找个人吗?就是害小铜钱儿的那个人,不过我不知道,他和前几天白鹭旅社的汪深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他话还没说完,纸人就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说风也行,说疯了也行。

    秦小乐“诶”的高喊了一声,又忙吞了回去,怕引起别人的瞩目,真是一乱没解决,凭空又添一乱,这玩意儿没头没脑的跑到街面上,要是叫人发现他鼓捣这些个精怪灵异,那可真是彻底没有活路了!

    “你怎么不听人话啊!你等等,你等等,嗨,你站住!”

    秦小乐撒丫子跟在后头追,几乎被逼出了吃奶的劲头。

    奈何对方仿佛毫无感知,更无谓疲累,一路脚底生风,蹬坡跨坎儿,旷野地里的风筝似的,路边反应慢的人,还只当是自己眼花了。

    秦小乐追的肺子要炸,可丝毫不敢懈怠,根本顾不上看路,只能眼睛不错的镖着前头纸人的身影,遇人推人,遇物踏物,才能勉强缀在后头,不至于被甩开。

    六盘桥的街巷窄,很快在他们经过的地方,便惊起了好一番鸡飞狗跳。

    这也就罢了,秦小乐余光瞄见两侧街景迅速变化,眼看着已经跑出了六盘桥的地界......他心底里有点儿慌了,盯着纸人极速向前的动线,一咬牙,脚下快速转进旁边的巷子里,准备抄近路,拦截对方。

    他跑进小巷子,踩着墙角的板车,攀上房脊,根本顾不上脚下划碎了多少瓦片,展开手臂尽量保持着平衡,横着心跑了半天,终于能看见底下几乎和自己平行奔跑的那个影子了。

    再过一个街口,就要上主路了。

    秦小乐暗暗卯足了劲儿,憋着气又提了提速度,在尽头的房脊边沿一个飞扑,连滚带爬的跌在底下的鸡窝上,顾不上一脑袋稻草鸡毛,脚尖点地的一窜,堪堪抓着一个衣角,却下一秒又被超脱出去。

    他肋条下面撞的生疼,手摁在腰侧,根本不敢喘息,闷着头,用尽最后一点儿气力,扑向纸人的方向!

    迎面的官道上,一辆汽车正驶过来,见到有人突然从路边窜出来,司机下意识的一偏方向盘,却没想到另一侧,一个全身包裹严实的人,也正朝着车身高速扑过来!

    车胎在路面上拖出两条黑痕。

    猝然的刹车,把车里坐着的人都闪了一下。

    秦小乐被车镜刮倒,正趴在不远处的路面上。

    他周身的疼痛感和思绪一般,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就在刚刚撞车的一刹那,他看到纸人不闪不避的奋力冲向了车厢,随后便化为了一团雾气,被清风吹散了,徒留下地上自己那身软趴趴的衣裤。

    化了?没了?

    他脑子在巨大的惊吓面前,终于多少冷静了一些下来。

    “你没事吧?”车门开了,司机小跑着过来,低头询问。

    “没、没事儿。”他气若游丝的说,胸口还在剧烈的起伏着。

    司机皱眉又把他打量了两眼,“没事就上前去回个话,我们长官在车里,问起你呢,疼不疼,受没受伤,用不用去瞧大夫,一样样舌头捋直了回话。”

    秦小乐摇摇头,既不愿意,也是真没有了力气,只是一直不错眼珠的暗暗盯着那滩衣服。

    司机十分瞧不上这副样子,撇着嘴说:“知道车里是谁吗?让你过去回话,你还不麻溜的,别磨叽!”

    “对不起!长官,对不起!”后头唐迆和小铜钱慌忙跑上前来,一起将秦小乐搀扶起来。

    小铜钱的脸还惨白着,嘴唇上也没了刚刚病态的殷红,褪的一丝血色也无,却竭力咧出一个招牌的傻笑,冲着那司机说:“我病了,我哥哥急着去找大夫呢,冲撞了冲撞了,我给长官赔不是,对不住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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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式微,诡道猖獗。百鬼夜行,苍生太苦。我王七麟愿以一柄斩鬼刀,于妖魔环伺之中为我人族杀出一条阳关大道!妖魔哪里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妖魔哪里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