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二)
胡屠夫家底儿殷实,也有门路,祖上倒八辈子都是杀猪的,即便早年兵乱闹得最严重的时候,延平封了仨月的城,统共趁半夜溜门缝儿顺进来两头猪,有一头半最终都得到了他家铺子里的砧板上。
别人家那是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他家却不是,日常炖个酸菜粉条,那手指头宽的猪板油,就能毫不吝惜的往锅里头放。
更别说他家那三代单传一根独苗的儿子,啥时候出现在人前,不是嘴唇上油汪汪的!
所以有了胡屠夫的帮衬,那小寡妇的日子自然也滋润起来。
眼下虽然死状凄惨,却依然能看出身上的青纹儿小短袄面子,是用了大价钱的细棉布,只可惜胸口正中间插着一把短刀,刀刃没入一半还多,前襟的衣裳都叫洇成了暗红色,十分骇人。
秦小乐三个人赶到的时候,虽然见到周围的人早已经将现场团团围住,却依然能听见当中一个汉子的嚎啕哭声。
人生在世,最痛苦不过生离死别。
他哭声哀切真挚,倒勾搭的小铜钱也跟着酸了酸鼻子,叹了口气。
“都干嘛呢,让开让开!”秦小乐从棉袄后腰处抽出一尺来长的半截甘蔗,伸长了拨开围观的路人。
众人就算没听见声儿的,看见了甘蔗也条件反射的朝边上让开了些。
“哟,小乐,你可来了!”里长当仁不让的凑上来,一指地上那哭成泪人的壮汉,嘴角习惯性的抽搐了几下子,“咱们六盘桥的地界上,现如今到底是怎么个说法啊?警署里连个杂使的人都没有,眼下出了命案,我是又要顾着苦主儿,又要雇人圈着凶犯,心太焦了!”都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客气客气,也还是冲着对方干爹的面子,里长苦着一张脸,“我就是等你来和你知会一声,小事也罢了,这人命关天的事,还是报到隔壁百里亭警署去吧!”
秦小乐一伸手拽住里长的袖子,“我这被害人还都没瞧上一眼呢,你急什么啊!”
里长两手一摊,“小爷诶,你只管看,可这大街面上,总不好一直......哎呀,我就直说了吧,你那警署里头现在连个仵作......”
“那叫法医!”秦小乐打断他。
“行,叫啥都行,连个法医都没有......”
“那你别管,只管雇人先把苦主儿的尸首抬回警署,回头我把费用一起给你送家去,”秦小乐一回头,对着小铜钱吩咐,“把后院的停尸房开了锁,尸首运回去,谁也不准碰,看牢了,我回头去找人验看!”
小铜钱得了令,连忙蹲身下去拍了拍胡屠夫的肩膀,“胡大哥,你也节哀吧,这人死不能复生,天寒地冻的,你忍心让这姐姐就这么一直睡在街口给人瞧着?”他声音压低了些,“再说你真要心疼她,也该是配合我们早点儿抓着了真凶,才能让她泉下瞑目啊。”
胡屠夫哭得涕泗横流,怀抱松开些,油腻的手掌在脸上横着一抹,恨声说:“还上哪儿抓凶手,那泼妇就是凶手!我现在就去剁了她,给我黄妹子抵命!”
“行行行!”小铜钱就坡下驴,顺着他的话茬儿哄开了些,里长极有眼色的一捅旁边人的后腰眼儿,两个青壮赶忙横着一块门板,把黄寡妇的尸首搬上去,抬走了。
小铜钱跟着一起去了。
秦小乐让小地宝蹲守在事发原地,不许人践踏血迹,自己快着两步,跟上已经风风火火冲出去的胡屠夫,往黄家赶去。
原他并不知道这小寡妇住哪儿,一路走过来,才发现和自己家不过隔着一个街口的距离。
黄家小院儿不大,胡老婆虽然身材魁梧,也好歹是个女人,街坊不方便直接上手,只把她捆得结实了,独自扔在了院子里的菜窖底下。
胡屠夫看见了老婆,几十年的积怨一朝爆发,撸胳膊挽袖子的就要往上冲,周围大伙儿还防着他太激动,正要上手拉架,谁想胡屠夫在猛然对上自己老婆双眼的一瞬间,居然又怂了,万丈气焰即刻消弭殆尽,紫着脸憋了半天,不过轻飘飘的说了句“泼妇”,下一秒,倒是被他老婆破口大骂了个生不如死。
胡屠夫冷汗直流,脚一抖,干脆踢倒了菜窖盖子,眼不见为净,半晌才缓过些神儿来。
秦欢乐不齿他这么窝囊的样子,仿佛刚刚那份难舍难离都在半路上喂了狗,一推他,“进屋子里看看去,当时怎么个情况,你给我一点一点说清楚,说仔细喽。”
胡屠夫的情绪短时间内大开大合,一方一收间,彻底蔫成了瘪茄子,吸了一下鼻涕,领着秦小乐进了正屋。
屋里啥多余的摆件也没有,临窗一盘火炕,炕上一排小矮柜,炕桌在墙边地上放着,上头一只油灯,背后靠着个大木头箱子,里头不过装些换季的铺盖和洗干净的衣裳鞋袜。
胡屠夫讷讷的比划着,“我昨天挨了打,心里烦,就没回家,既然她都知道了,我还藏着掖着干啥!昨儿我和黄妹子说了半宿体己话......其实主要是她听我诉苦来着......一来二去的,今天就起晚了,喏,我睡靠外边儿,她在里头,她醒了说口渴,我就起身来,这么着,贴着边走到外头,往厨房去给她烧水,”他撩起棉门帘儿,往旁边一指,“我就在那儿,忽然听到了那泼妇的声音,我......我怕她看见我更要撒泼打滚的,就......就蹲下身,没出来。”
秦小乐挑了一下眉头,心说你怂就怂吧,也不是没见识过,你相好的都被捅了,你还跟我这儿编故事呢!当下也不戳穿他心里的那点儿弯弯绕绕,只催促道:“然后呢?”
胡屠夫嘴角向下一偏,“然后就听见黄妹子一声惨叫,我吓了一跳,从门缝张望了一眼,看她跑了出去,怕她吃了什么亏,赶忙也跟着追了出去,谁承想......”他说到伤心处,又哽咽了几声。
秦小乐把事情捋直了想了想,狐疑的问:“你追出去,都看到什么了?你是一出门就跟上她了,还是她倒地之后才追上的?”
胡屠夫回忆了一下,“出门时是远远坠着,可后来跟丢了——她跑得太快了,过了好半天才又撵上,但那时候她已经倒在地上了。”
“街面上有异常吗?有可疑的人没有?”秦小乐问。
胡屠夫摇摇头,“没什么,我一直着急追,没留意身边的人啊,哦,好像是裘家的马队要回来了吧,几个人忙着先行清道呢,离着老远,听着挺热闹。”
秦小乐点点头,又安慰他两句,走出来,一个人下了菜窖,给胡老婆松了绳子。
那婆娘立马窜起来,叫嚷着就要冲出去。
秦小乐直接一矮身,坐在了梯子上,拦住了她的去路,“诶诶,我劝你善良!”
“呸!”胡老婆掐腰往地上啐了一口,还想指着秦小乐鼻子骂上两句,但想想他背后那两尊神,又生生的忍住了,眼珠一瞪,“那挨千刀的给了你多少钱?和那小狐狸精合起伙来讹我,想的倒美!我给他胡家生了传宗接代的独苗,说破大天去,我也是胡家的功臣!”
“你先别忙着表功劳,”秦小乐伸根手指头掏掏耳朵,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又甩了甩头,“那黄寡妇是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我亲眼所见!”他目光冷下来,“你是继续跟我这儿扯淡磨时间,还是趁早痛快的把事情经过说一遍?要不然用不了多久,你可能真要下去,跟胡家的老祖宗们掰扯掰扯了。”
“秦小子,你没骗我,她真、真死了?”胡老婆一愣,一脸蛮肉都跟着垂坠下去,又看了看秦小乐的表情,倒退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慌的不知道怎么好,只顾喃喃着,“我真没碰着她啊,我才刚屋,她就跑出去了,一下没碰着......”
门口一溜冻豆腐摊子,摊主们正缩着脖子唠嗑,但凡有主顾来了,立马彼此横眉冷对,对自家豆腐百般吹捧,对别家豆腐千般贬损,但等主顾一走,又能一秒变脸,丝毫不耽误彼此逗闷子排遣光景。
秦小乐路过这一溜小商贩,往左手边一拐,就进了警署大门。
一条大黄狗拴在门口,没精打采的晒太阳,听见有人进来,不过耳朵尖动了动,眼皮都没抬一下。
“小铜钱儿!小铜钱儿!”
警署规模还不小,上下两层楼,外头一个跨院,还配置了用作监禁和停房的一排平房。
秦小乐长腿一迈,两步一个台阶,站在二层楼上往后院一张望,可里里外外也没看见小铜钱的影子。
正在心里犯嘀咕,就听见楼底下有了响动。
小铜钱气鼓鼓的走进来,脸上满是不忿,一脚踹倒了门边一把三条腿的瘸椅子,看见秦小乐从楼上下来,添油加醋的梗着脖子嚷道:“真是欺负人到家了,我怀疑法务科是不是在咱们门口安了探子了!”
秦小乐多少有了点儿预感,反倒不急了,后腰里抽出甘蔗,拿随身的小刀削了皮,放在嘴里撅了一口,不疾不徐的嚼起来,眼风往门外日头底下的大黄狗身上乜斜一下,冷笑道:“是法务科的人,把尸首抬走了?”
小铜钱咋咋唬唬的调门儿,一多半是为了撇清自己的干系,眼下见好就收的点了点头,“尸首刚给挪进停房,转眼就被几个人冲进来给劫走了,说这是起命案,咱们警署配置不齐全,不宜接手,没得贻误了侦办时间。”
秦小乐专心致志的嚼甘蔗,满嘴汁水,没接茬儿。
小铜钱心里没底,哈腰凑过来,“小乐哥,那些人也不光是法务科的,我看里头还有百里亭警署的一个碎催呢,他们都是勾结在一起的!”
秦小乐冷哼了一声,曲起一条腿往长条凳上一踏,身子转了个方向,继续嚼甘蔗。
小铜钱也不知道对方这态度是福是祸,毕竟他秦小爷路子野,炸毛起来实在不好惹,手在怀里一按,连忙又屁颠屁颠的跟着转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谄媚的放在桌子上。
眼看着秦小乐的表情被吸引过来,才连忙抖落开,悄声说:“不过,还好我手疾,在他们下手前,就偷偷把那小寡妇胸前的刀给拔了下来,你瞧,嘿嘿,这下凶器也没了,我看他们能查出个什么锤子来!诶......诶,小乐哥,你、你别打我啊!”
秦小乐嘴都要气歪了,拎着半截甘蔗绕着桌子打人,破口骂道:“你是不是傻?尸首留不下,你还悄悄留下凶器干什么,这是自己上赶着给自己裤裆上抹黄泥呢!案子接走就接走了,只要能破,没什么了不得的,他们怕我破了案立功劳,正好,小爷还落个不做不错呢,就这么清清闲闲的,大家伙儿比耐力好了,更能保得住警署!你、你是中午面条吃多了撑的吧!”
小铜钱随着他的话一愣,僵在原地没动弹,脑袋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抱头蹲在地上,哭丧着说:“那怎么办啊,那我再把凶器给他们送回去?”说着一抬脑袋,往桌面上瞄去,“诶”了一声,就见原本一把刀的位置上,此刻居然并排躺着两把刀。
秦小乐眼睛闪了闪,“咳咳,那啥,我把胡屠夫他老婆手里拿把刀,也给带回来了。”
小铜钱简直惊呆了,这纯属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路数啊。
秦小乐把两把刀都颠在手里仔细瞧了瞧,别说,从大小样式到刀柄的纹饰,居然完全一模一样。
小铜钱认命的也不闹腾了,在旁边安静的坐下来,觑着眼睛端详了半天,纳罕道:“谁会杀人带两把一模一样的刀?先不说案子是谁接手办吧,可总归这事里里外外的就透着一股古怪......胡家这把刀,总务科回头问到胡屠夫头上,也会知道是被我们带了回来,会来索要的,那到时候要不要连凶器一起给他们?”
秦小乐表情却渐渐复杂起来,脑海里回溯着自己目之所见的每个场合,眼神从刀上一点点偏移到小铜钱的脸上,直盯到对方心底发毛,才忽然问:“胡家那个几代单传的儿子,是干什么的?”
“什么都不干吧,”小铜钱想了想,“家里、铺子里,闲晃荡......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觉得......街面上发生了这么稀罕的事儿,街坊邻居有事没事的都跑出来瞧热闹,怎么从始至终,胡家老婆那个心心念念的独苗儿子,却一个人影子也没现一下啊......不奇怪吗?”
“你是说......”小铜钱微微张开嘴,“他儿子可能是......”
“我什么都没说!”秦小乐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俩刀都留着,法务科来问,就给他们,再和他们斗法,也别耽误了破案,困了,你接着坐班儿吧,我逛去了。”
可惜从前破案,总有九曲十八绕的时候,偏偏这次就叫他一语中的了。
法务科一向懒散的作派,硬生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换句话说,为了挤兑秦小乐和六盘桥警署,也真是不遗余力的下了死力气。
作为关键性证物的两把刀还安静的躺在警署桌子,没有被取走呢,天刚擦黑的时候,这起桃色凶杀案就被法务科宣告侦破了。
据说真凶就是胡屠夫的儿子,那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
推倒的过程也很顺理成章。
比如胡家夫妻俩一当面对质,才发现最近家里无故丢失的东西银钱,并不是胡屠夫偷偷顺去贴补小寡妇的,家里一共三口人,能神不知鬼不觉找出胡老婆藏钱地点,还偷的如此循序渐进,有资格戴上“家贼”这个名头的人,也就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再比如黄寡妇的街坊里,有人回忆说,某个晚上起夜时,扫见过胡家儿子从黄寡妇院子里出来,两人言语间亲昵客气,十分熟稔,那街坊只当是对方偷偷给小娘送东西,也没往心里去,过后也没张扬。
而且向胡老婆透漏黄寡妇这事的,也是胡家儿子。
几宗事指向一处,可法务科刚派人去逮捕那小子,那小子就咧嘴自己哭着说“他错了”,这......都不打自招了,甭管因为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总之真凶是没跑了。
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
秦小乐听说了这消息,多少有点儿怏怏的,可这负面情绪还没持续上一袋烟的功夫,就被闯进自己院子里的俩人给冲散了。
胡家膀大腰圆的横肉夫妇齐齐跪倒在秦小乐脚边,尤其胡老婆,气势全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拉着秦小乐的裤脚求告道:“秦小爷,求求你救救我家儿子吧,他不可能杀人,他从小到大连只鸡也不敢碰,怎么有那个花花肠子算计着去杀人?不可能,不可能的!”
胡屠夫伤心更甚,“都是我造的孽啊,都是因为我!黄妹子虽然死的不明不白,可就算把我的命赔给她也成,但绝不可能,是我儿子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让人家一吓就傻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你、你就救救他吧!”
两人身壮底气足,嚎的气动山河,把在屋里补觉的岗芝给叫唤醒了,老姨儿支起窗子,当头扔出来一把扫炕的扫帚,把积雪的地面砸出一个坑,尖声骂道:“秦小乐,赶紧的去查那个混小子是咋回事!再吵老娘睡觉,一人赏你们一顿皮笊篱!”
应许之地(三)
说起胡家这个案子,原本倒是并未见得多难,只是叫他儿子这么一搅合,便如同搅浑了的溪水,里头有没有鱼,有几条鱼,让人一时很有些摸不着头脑。
刚一打眼上手的时候,秦小乐顺理成章的大概也就往三个方向去考虑了一下。
比如乍一听的时候,觉得只是胡家老婆被嫉妒撕扯了个面目全非,一时下手没个轻重,结果误杀了黄寡妇。
这条路堵上之后,接下来胡家儿子的嫌疑又喧嚣尘上,可他在法务科被询问时,只开口闭口的说这事都是自己的错,却又说不出黄寡妇身死时准确的伤口位置,这......就有点儿让人犯起迷糊了。
到了这一步,要是让秦小乐顺着往下调查,他觉得应该朝着黄寡妇自己身上找问题,比如她家里有没有个带烟瘾的老妈,烂赌成性的老爹,伙着做生意却老是亏钱的兄弟之类的,再者在胡屠夫之前,有没有过别的相好,都是很至关重要的信息,毕竟人人都眼瞅着黄寡妇傍上了个靠山,这手里如今也有了几个活钱了不是。
乱世之下,软弱人手里存下几个富余钱,就是招灾招祸的万恶之源。
所以这案子除了熟人作案,基本不用做他想,嫌疑人范围还是很狭小的,否则那么多巧合,很难有个更合理的解释了。
他虽然在警署混的年头有限,可下九流的大染缸里泡了小二十年,市井之间的那点儿龌龊的弯弯绕绕,自诩还是厘得清的。
但眼下最难办的,却不是胡屠夫夫妻二人的哭号带给耳膜的压力,而是第一,案子如今挂在法务科,这话是好说不好听,抠点儿什么周边信息,都得仰人鼻息,再者还正值对方虎视眈眈意图裁撤自己警署之际。
第二呢,胡家儿子咬定了是自己的错,言外之意不用说也明白了,要是法务科急着盖棺定论,即便以后有了新证据,再要翻个八百回的案,也是绝挑不出法务科的毛病来的。
所以矛盾的症结所在,全在胡家傻儿子的一念之间了。
秦小乐尽量把自己隐蔽在总务厅大院外头的一棵歪脖子树后头,眉头紧锁。
套话问话都容易,可先得能让他进得去这院子。
院门前一个岗哨,两个二五眼的看守站的歪七扭八,虽然人瞅着不精干,奈何人家肩膀上背着长枪呐。
这东西威力大,秦小乐不想以身试法。
在此之前,他已经支使小乞丐佯装不经意的溜达过去两次了,次次都被两个守卫给撵了出来,又让赌坊两个打杂的伙计,扮成要举报的样子往里头走,差点儿没让对方拎着警棍给开了瓢儿。
院墙高筑,上头还拉着电网,翻墙也是没戏。
秦小乐知道法务科私底下对自己是下了禁令的,双方玩的就是猫捉老鼠,可谁使猫,谁是鼠,还言之尚早。
他正寻思着,实在不行,要不支使小铜钱半夜打上一斤烧白,三斤肉包子,二两蒙汗药,先给这俩门神撂倒了,摸进去再说......就看见大门口正开进去一辆黑色的小汽车。
汽车诶,那可是稀罕玩意儿,坐在里头的人非富即贵,连他干爹那样的场面人,出行也不过是一辆家养的黄包车。
秦小乐眼睛顿时亮了亮。
守卫拦住了走上前,从汽车前头的车窗里递出一个暗绿色的一本本——这是身份证明。
哟,敢情车里就这位司机一个人啊。
秦小乐赶忙猫腰兜了一个大圈儿,绕到汽车的另一侧,瞅准时机,身手敏捷的一开后车门,钻了上去,整个人蜷在后排座椅上,一只脚还紧紧勾着车把手——用力关门会有响动,司机的注意力眼下在外头,未见得就能发现自己。
他为自己的好身手暗暗叫了个好儿,就听见了汽车发动机启动的轰鸣声。
车轮滚滚向前。
几秒钟之后,又停下来了......
秦小乐狐疑的抬起上半截身子,从窗帘缝隙里看到,自己人虽然被带进了院子里,可车停的位置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停在了院子正中间,但凡自己一下车,就能叫人发现。
这是......败露了,毫无疑问。
车主没转身,只是一双眼睛透过后视镜冷淡的看着他。
秦小乐一不做二不休,挺直了腰板儿,坐起身来,望着那双眼睛,笑眯眯的说:“前有车后有辙,兄弟今天的仗义出手小爷我记住了!往后六盘桥街面上,不管遇到什么沟坎儿,小爷一准儿给你摆出条康庄大道来!”他一拍胸脯,“别愣着了,这里不让停车,赶快往前开,来,我给你指路。”
车主眼神自始至终就没变过。
后头的一个看守,已经疑惑的往这边走过来,弯下腰,屈指敲了敲车玻璃,“颜先生,怎么了?车抛锚了吗?要不要找人帮你推车?”
秦小乐一个激灵又趴俯下去,袖子里顺出半截甘蔗头儿,恶狠狠的顶在那人腰侧,咬着后槽牙恐吓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赶紧着给小爷往前开,要不一枪结果了你!”
谁想到这位车主倒是个威武不能屈的,说着就朝外一动。
秦小乐又连忙使出苦肉计,哀声恳求着,“这位先生人美心善,日积一德,可怜可怜我吧,我妹子被关在里头,没日没夜的刑讯拷打,我就是偷偷来看看她,要是被这些人发现了,肯定要把我也......”
诶,他话还没说完呐......
车主淡定的拉开车门,长腿一跨下了车,径直向大楼方向走去,头也没回,只遥遥飘过一句话来,“车里那个人,我不认识。”
连看守都没反应过来,怔怔的拉开了后车门,就瞧见了一样怔怔的秦小乐。
“哟,这不是南城那片的秦警官嘛,我说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啊!”俩看守聚到了一块儿,没皮没脸的打趣他,“这又是和哪位老爷学的绝活儿,人家是金屋藏娇,您这是金车藏汉啊。”
“起开起开!”秦小乐猥琐的从后车门里爬出来,整了整衣襟,将那位软硬不吃的车主照着里外三层骂了个透够,“这不是走到门前崴脚了嘛,想搭个顺风车,捎我一段路而已。”
那俩人看破不说破,只顾捂着嘴挤眉弄眼的乐。
秦小乐臊眉搭眼,转身就往大门外走,一个看守赶忙伸手拦住了,“诶,诶,先登个记啊。”
秦小乐眼睛一瞪,“我没进大楼里头,登得什么记!”
看守嬉皮笑脸的说:“只要脚丫子踏进这院子,那就算来访者啊,就得登记啊。”
“别跟我扯淡,以前怎么没听说过。”秦小乐不理他,又要往外走。
另一个看守也赶忙跑上去,拦在他身前,神色都正经了不少,“真不是忽悠你,这不是厅里新来了位副厅长嘛,立了一箩筐的大头规矩,我们这也是照章办事,你要进来办事,还是要回去都行,就是得登个记啊,要不然被发现了,我们俩都够喝一壶了。”
秦小乐偏头看看他,似乎还真不是故意刁难自己。
旁边还有不停打边鼓的,“就是就是,你是家大业大,吃喝不愁,可别难为我们啊,还指着这薪水养家糊口呢。”
秦小乐看他俩那窝囊样子,一时被逼到这里,只好悻悻的签了字,转念一想,贼不走空,锅都背了,没道理担个虚名啊,手在领口一拉,又转了个方向,朝办公大楼那边走去。
看守在后面正要喊他,同伴赶忙拦下,小声说:“让他去吧,法务科科长找他多少趟了,他次次都这事那事推脱着不露面,如今自己撞上来,正好,你还拦他干啥。”
可这就是正大光明进来的坏处,秦小乐刚一进大楼门,就被一个闻讯赶过来的办事员给逮着了,抬手向里头一让,“秦警官来了,正好科长有空,我带你过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在大楼里走。
这里头他来过几次,说不上熟悉,大致结构还是知道的。
眼见着身边人少,他假模假式的叹了一口气,“我如今也服气了,还是司法科牛人多,半天就能破案,这效率,够得上省厅嘉奖令了吧。”
办事员眼带笑意,“这不是新来了位副厅长嘛,新官上任三把火,科里还不表示表示?要我说你也算有眼色,趁着这个时候主动和科长和解了,对大家都有好处。”
“是,我听说了,”秦小乐眼下对什么新来的副厅长不感兴趣,舔舔嘴唇,做出一副苦笑的样子,“这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眼风在办事员的脸上一扫,“那个......这么快就破案了,那凶手是不是也转市监狱了?”
“那倒还没有,”办事员道,“那位被害人的尸体,还在冷库里,刘法医最近没空,怎么着也得等他出个尸检报告,我们这边才好正式结案啊,那凶手还得在科里羁押几天。”
秦小乐不动声色的点点头,又走了两步,忽然一捂肚子,脸憋的通红,抓着办事员的手腕子不撒手,“我这、我这早起喝了半碗冷豆浆,这怎么还......哎哟,不成了,不成了,我得上茅房,快带我去茅房!”
还有几步就到科长办公室了,办事员左右踟蹰一下,也没更好的法子,只能快步带着他往楼梯口跑,引着进了厕所,自己略微嫌弃的到走廊里头等着。
厕所只有一个蹲位,还是高档的抽水马桶。
秦小乐关了隔间的门,快速的解开棉袄,脱下自己的衬衣扔了进去,拿起一旁的皮搋子杆儿,直把衣裳囫囵的捅进了下水道,抬手一拉头顶水箱的线绳......
他慌忙的跑出来,“哎哟,这马桶怎么是个堵的呀,快快,去别的楼层吧,我这忍不住了!”
“啊?”办事员伸着脖子瞄了一眼,果然看见了从隔间渗出来的满地水,“这”了半天,就看秦小乐已经龇牙咧嘴的往楼上窜去了,赶忙也辇在后头跟了上去。
秦小乐一个猛子窜进了顶楼的厕所,厕所一旁就是一扇铁栅门,门里一个警员不知道刚才窜进去的是个什么活物,探头探脑的看见了办事员,朝他一伸手。
办事员喘了两口气,拽了个凳子坐下来,隔着铁栅门和里面的人解释,“没条儿,不进去,就是楼下的厕所的堵了......”说着歪头向里面问道,“秦警官啊,这个能用吗?”
等了一会儿,才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气若游丝的“能”,越想越滑稽,摇着头,和铁栅门里头的人聊起天来。
秦小乐半边身子已经都挂到了窗外,正努力搬出了最后一条腿,踩着窗台的边缘,壁虎似的往旁边的窗口跳。
一般临时羁押在这里的犯人,由于人数少,都是单独关着的,左不过就是这么几间屋子。
关糊涂儿子的那间房间也有窗户,只是焊死了铁栅栏,窗前一棵大树,光秃秃的枝杈掩映下,倒是把秦小乐蹲在窗台边沿儿的猴子样,也给模糊掉了。
他赶忙敲敲窗玻璃。
小胡起先还不敢相信,听见响动,反而抱着头把自己蜷的更紧了一些,好半天才露出一只眼睛,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
秦小乐蹲的腿麻,冷风呼呼啦啦的往后脖领子里面灌,急躁的大力朝里面的人招手。
小胡这才混混沌沌的站起身来,害怕的往门口张望了一眼,才跑过来,拉开了窗子。
受到铁栅栏的限制,窗户只能拉开巴掌宽的一条缝儿。
小胡哆哆嗦嗦的问:“你怎么......”
“闭嘴吧你!轮不着你问我!”秦小乐叫折磨的早没了好脾气,单刀直入的解释了一遍自己的来意,“你爹妈都不相信是你杀的人,这事里要是有隐情,你麻溜的告诉我,也许还有缓儿,快着点儿,别磨叽!”
小胡却只是摇头,“就、就算是我吧,别再问了。”
“你是不是脑袋有坑啊,你亲妈这些年,拿你当胡家几代单传的独苗,就差顶在头上当祖宗供着了吧,你要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替别人死了,远的不说,对得起你爹妈吗?”这已经算是秦小乐最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劝人的一次了。
主要是他从前和这二五眼的傻儿子并不熟悉,此刻亲眼一看对方这股积糊劲儿,确实不像个手辣心狠的歹人,再联想到他那一对儿爹妈,不免也动了一些恻隐之心。
小胡愣了愣,“要是说,我早说了,对他们说,和对你说,不是一样嘛。”
应许之地(四)
秦小乐踹他几脚的心都有了,“当然不一样,他们是公事公办,就算是出于公心吧,我是受托于你父母,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是江湖道义,算是私心,他们为破案,我只管你有没有冤屈。”
“哦。”小胡还是直着眼睛愣神儿。
秦小乐静等了一会儿,一口气糊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动了动一条被压麻的腿,脑袋换了个方向,起身欲走,“行吧,你自己愿意找死,我就祝你一路顺风,咱们来世有缘再见吧!”
“我不是想死!我不想死!”
秦小乐差点从阳台上掉下去,抠着墙上砖缝儿稳住了身型,狠狠的转头,看到情急之下的小胡,居然把手从窗缝里伸出来,攥住了他的脚腕,好悬没把他推下楼去。
小胡年纪不小了,也成年了,可几乎没经历过什么需要自己操心的事儿,一直被亲妈像老母鸡似的护在怀里,这回是真的麻爪了。
他虽有求生的本能,但更多的是倾诉的**,抖着嘴唇说:“黄姨她救过我的命啊,我有一次和几个朋友吃饭,被哄着喝了不少酒,他们耍我,带我去江面上凿鱼,就是想看我出丑的,可我喝多了,脚底下一滑,就进了冰窟窿,我在水里迷迷糊糊的看着他们试图捞了我两下,没捞着,就都吓跑了......”
掉到冰窟窿里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基本上就是进去几个撂下几个。
那几个哄人的朋友也真是可恶,最可恶的是,见事不好,居然还就跑了!
秦小乐听着都觉得愤慨,一扬下巴,“然后呢?”
“然后,”小胡垂下了头,“然后是黄姨路过救了我。”
这短短一句话,每个字都透着蹊跷,他那几个朋友再不仗义,好歹也是成年的男人,连他们尚且救不上来的人,何至于那黄寡妇就能轻描淡写的救出来了呢?
小胡觑了些秦小乐的脸色,声音更加低下去,磕磕绊绊的说:“我被捞上来时已经断了气,黄姨偷着雇车把我拉回家里,给我续了命......唔......”
秦小乐两手慌忙的从窗缝里伸进来,牢牢的捂住了他的嘴,差点儿没把他憋死,手上青筋毕露,一张脸前所未有的煞白起来,在他耳边语带狰狞的说:“你不是你爹妈的祖宗,你是我的祖宗!你知不知道你今儿这话要是露出去半句,咱两家人都得一起玩完儿!”
“我、我知道。”小胡的声音蚊呐一般。
事实上,不止他知道,在延平,就没有人是不知道的。
几百年前,延平这一带还是大荒地,尺树寸鸿,山高林密,虽然春夏时瞧着是沃野千里,但因为冬日苦寒,人丁上实在不兴旺。
开始还只是一些戴罪之人被发配到这里戍边,渐渐的,也有些荒民在中原地带生活不下了,往这里来闯荡讨生活。
夹杂其中的,还有些不可言说的祟怪精魄,他们生于钟灵毓秀的大山大水之间,本性天然,却也野性难驯,不如边民们有秩序,讲规矩,寿数又长,又多有异术,后来不仅将当地闹得不像样子了,更有渐渐向外地蔓延的趋势。
“上头”便一纸禁令,要将这些精怪们全部绞杀,无论年纪大小,无论是否与边民结合、有无后代,一经发现隐匿不报、窝藏助逃者,全部五族连坐。
一时间,那些单身的精怪倒还好些,孑然一身,可那些拖家带口的,舍不下家里妻儿老幼,生离死别,哭号连天......街口焚烧精怪的硫磺火终年不息,残骸遍野,当真是一副人间惨剧。
不过重典之下,区区用了几十年光景,确实清理出了一片净土,不过遗漏些微漏网之鱼,也远遁云深不知处,再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了。
如今这条禁令虽说已经形同虚设,几乎不被人提起,可余威仍在,或者不如说,效力仍在。
真要叫人知道了胡屠夫不仅知情不报,还、还将精怪纳了小,那可......
小胡一说出来,就如同搬掉了心里的一块巨石,破罐子破摔的哽咽道:“我爹是个傻子,根本不知道黄姨的来历,黄姨原本藏的好好的,要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泄了底,我们琢磨着这事万不能侥幸,又不能让别人瞧出什么端倪来,就算将来事发,也要尽量把我们家里人摘干净了,就、就商量着,由我出头撺掇了我妈上门去闹,黄姨假装在打架过程中受了些小伤,又怕又羞,就索性逃出延平,投奔远房亲戚去了,没人起疑,一干二净。”
虽然这法子透露出小胡和黄寡妇两人都不甚高明的脑力,但勉强也能行得通,秦小乐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的曲折,皱眉问道:“那怎么又?”
“我也不知道啊!”小胡摇了摇头,“谁想她按照原先商量好的路数跑出来,中途不知道怎么了,居然就一刀毙命,横尸当场了!我......”他忍不住哭起来,“黄姨她那么好的人,怎么就......眼下我认下了杀人,只求快快处理了她的尸体,就算舍出去我一个吧!我爹妈抓抓紧,也许还能再生出个弟弟来......可如果我不说,或是照实说,那我们一家子,可真要绝户了!”
秦小乐霎时一个头两个大,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是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完了的,眼下他要么只能举报,然后看着胡家男女老少有一个算一个,都去挨枪子儿,要么......只能自己也成了窝藏精怪的同伙儿了!
走廊里已经有了乱糟糟的动静,想来是那个办事员发现了自己偷溜的事情。
此地已经不能久留,秦小乐抬手拍了拍脑门儿,勉强稳了稳精神,最后问:“你俩商量这事的时候,还有谁有可能知道吗?”
小胡连连摆手,“还敢让哪个知道,怕也怕死了!”
“那这个杀人的是怎么知道的!”这个棒槌!秦小乐觉得和他说话真是多余,眼看着门边儿已经有了开门的声响,嘱咐一句“闭紧了嘴”,便翻身搭着阳台边沿儿往下顺,脚尖蹬着墙面上的浮雕图案,感觉自己也快要被猴子精附体了。
小胡整个人扒在窗缝边上,还结结巴巴的往下小声喊:“要不你就别管了,就让我一个人担了吧,要是拖过了七天不安葬,黄姨的尸体,该露馅儿了!”
那边羁押室的门已经被打开来,几个看守顺势朝着窗边扑过来。
秦小乐没法子,听着脑袋顶上的声音越来越近,手里也没个抓挠,就这么掉下去也免不了是个半瘫的结局......唉,心一横,脚蹬在墙边上借了个势,整个人狠狠的往下一层的窗户里撞去。
“稀里哗啦”的一阵脆响。
窗框上多了个人型的窟窿。
屋里俩人正相对而立,不禁面面相觑了一下,齐齐的往地板中间这个不明物体处看了过来。
秦小乐顾不上全身麻痛,棉袄棉裤上扎了一层碎玻璃渣子,跟个豪猪似的爬起来,一抬头......这屋子里的俩人都不认识,不过靠的近一些的这位,脸上这双眼睛,他倒是认得分明!
应许之地(五)
“你是谁?”后头稍微矮一些的男人,看看窗户,又看看秦小乐,态度表情竭力泰然,眉宇间却多少露了怯,防备的感觉像是恨不得在两人之间筑起一道高墙。
秦小乐愿意的时候,还是很懂看人眼色的,见这两个人都衣冠楚楚,标准纯羊毛洋装三件套,这矮些的男人,还梳了个油头,马甲口袋里明晃晃的坠着一条纯金的怀表链子,仿佛让人多瞄一眼,都能跟着沾染些贵气似的。
他吊着眼梢儿看那两人,不声不响的解下棉袄来,用力的一抖,脚边便窸窸窣窣的掉下一大片碎玻璃渣子......里头衬衣也早就英勇捐躯了,此刻只能光着膀子,露出下头肌肉匀称精壮的身条儿来,输人不输阵的一掐腰,粗着嗓子说:“问人之前,得先自报家门,这点儿基本的江湖规矩,不懂啊?”
他这话一出口,站的近些的那个人倒是好笑的看了他一眼,率先出言道:“他是你们总务厅新到任的副厅长孟维津,你们警署没收到通知?”
哦,原来是那位如雷贯耳的“空降大员”,其实在今天来厅里之前,他早都有所耳闻了,不过这么年纪轻轻,就担当如此要职,还不是全仰仗着有个在京里“衣紫腰金”的亲爹!
不过对方怎么......秦小乐眯着眼睛混不吝的一抬下巴,“你怎么知道我是警......”说着一顿,顺着对方意味深长的余光往自己身侧一瞥,才想起来自己今天穿的棉袄虽是家常的,可这罩裤还是警署统一的配置,上身没了遮挡,就把裤腰旁边的一溜儿警服编号给露出来了。
这人还真是不识时务到让人牙根儿发酸,恨不得咬几口肉下来才能解气啊!
他气急败坏的一仰头:“那你又是谁啊?”
孟维津听说他是体系内的人员,稍微放下心来,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却总觉得空气里似乎有些剑拔弩张的暗流涌动,嘴角一勾,“这位是商会的颜先生......”
“哦!”秦小乐拖了个夸张的长音,这回反应倒快了。
全延平姓“颜”的拢共就那么一支儿,又是开那么辆骚包的汽车,又是能和副厅长平视相交,又是这么个酸了吧唧的调调儿,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纪,满打满算也跑不出去别人呐!
他吊着膀子走到姓颜的近前,露出个冷笑,“哟,打扰你们官商勾结了!”
他现在处境艰难,要想全身而退稍微有点儿困难,多少有些想要将计就计,激怒对方的意思。
这些世家公子哥儿的脾气秉性他略有所知,不就是仗着自己老子厉害——这也没什么,他自己也仗着,可这些人还有个与自己不同的通病,就是口是心非!越是凭靠着特权上位,越是牟着劲儿的在外人面前想要撇清这一衣带水的裙带关系,何必呢?多不坦诚啊!
眼下若是可以利用一下,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他借着对峙,脑子里飞快的打着腹稿,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颜先生没退步,只是一直漫不经心的瞳孔里不经意的带出了一丝趣味,看着近在咫尺的傻大个儿,悠然的说:“我和维津是昔日同窗。”
外头猛然响起一阵嘈杂声,似乎有不少人。
很快,门自外面被急切的敲响,有人压低声音试探的喊道:“副厅长,您还好吗?我们从院子里看到,有人闯进了您的办公室啊!”
“进来吧。”孟维金应了一声,转身徐步走回办公桌后头,坐了下来。
房门应声而开,十几个警卫长枪短棍的涌进来,将秦小乐团团围在中间。
法务科陆科长最后进来,气得胡子都歪了,发癔症似的颤抖着指着中间那人,“秦小乐!你居然跑到厅里来犯浑,是不是因为我平时不和你计较,就蹬鼻子上脸,无法无天了!”他喘了两口气,又看清了对方赤膊的形象,险些要吐血,调门儿霎时拔了几个高度,两手一展,挡在孟维津的办公桌前,“你、你,这里是机关要地,不许耍流氓!”
孟维津这会儿才听明白这“神兽”的身份,十指交叉虚搭在办公桌上,重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对方一遍,“你就是六盘桥警署的秦小乐?我听说过你很久了,今天才第一次见,不过以这样的方式,印象倒是更深刻了。”
秦小乐被戳破真身,略微赧然的抱拳拱拱手,“好说好说,久仰久仰。”
“不过我不太明白,”孟维津云淡风轻的说,“市政对六盘桥那一带有了新的规划,所以才打算把那一片的民居都清理出来,户籍名簿转到百里亭片区去。这说来说去,对整个南城都是有利无害的,可你为什么一直从中阻拦呢?我到任虽然不久,却听了你不少故事啊。”
一说到这事,秦小乐没了刚才那股脾气,脸上正色了不少,“孟副厅长,人在做天在看,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要和你盘盘道了。”
陆科长挤眉弄眼的过来拦他,被秦小乐两手架着腋下给挪到自己身后去了。
他转身靠在办公桌边缘,自上而下的看着孟维津,“六盘桥地理位置是好,四通八达,南北东西都通透,可世世代代,从还没有延平起,最先聚居在这儿讨生活的,就都是一群流民,小商小贩、老弱病残、寡妇失业的,是下等人,下九流,上不得台面!可过得再不济,六盘桥也是他们的根呐!如今,就因为商会一个姓裘的瞧上了那个地界,非要把住的好好的人都给挪空喽,把屋舍都铲平,盖什么劳什子的万国酒店,什么朗华大厦?这也算了,可那些迁去百里亭的居民呢?商会有迁居补偿吗?有安置措施吗?一个大子儿没有!还口口声声说是为六盘桥的发展好,孟副厅长,这是要生生的吃人呐!”
孟维津敛了下眼睛......提起这事,当着这么多厅里的下属,又有自己的老同学——也是当事人,总归不好置评,或者也可以说,他确实对秦小乐的话,没什么过多的感触,甚至在他的立场上看来,小颜的舅舅纯靠私人募资,要为整个延平建一栋国际饭店、地标建筑,还是一项不可多得的善举呢,按照这个逻辑,为了延平未来的繁茂,兴建方都付出了这么大笔资金款项,那些六盘桥的居民,怎么就不能为此也做出一点牺牲、一点贡献呢?
但秦小乐毕竟也是个草根出身,虽说后头也有点儿背景,只是在孟维津看来,不过是蝼蚁撼象,不值一提,多少给些面子过得去就完了,至于刚才质问自己的那些话,即便见识有限,也就不深究了,否则倒显得自己没有涵养似的。
孟维津露出一个场面的笑容,“有些规划,是从全局着眼的,你一时想不明白也正常,不过你今天,”他抬手指了指惨不忍睹的窗户,“这么华丽的飞进来,就是为了这个?”
凡事有个轻重缓急,刚刚秦小乐也是给义愤上了脑,一时没搂住嘴,忘了自己眼巴前儿还有一个比天大的烂摊子急赤白脸的亘在那儿没解决,实在不是掰扯裁撤警署的好时机。
他往常一身市井气,虽然也时常有事不关己躲着走的时候,但却也从来没有见事撞到自己身上还站干岸的道理,小时候,干爹对他还没有后来那么冷淡,喝多了常当着他的面叨咕什么“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他长大后虽不至于完全认同,却也知道这就是干爹半辈子安身立命的根本。
所以打从小胡稀里糊涂的朝他抛过来一个惊天土雷那刻起,他就从没有一瞬间想过要卖了对方。
可这样的后果,就是成功的把他自己捆绑上了这艘风雨飘摇的破船,顺利过关还好,若是稍有不慎,只怕要......不行!他还得给干爹和老姨儿养老呢,绝不能牵累了他们。
秦小乐脖子一梗,指了指陆科长,“当然不是,我是来问昨天六盘桥黄寡妇那个命案的。”
陆科长一听就炸毛了,跳着脚说:“你小子是疯狗啊,逮谁咬谁?那案子的真凶已经伏法了,我们可没诱供没上刑啊,每句证词都是他亲口承认的!你别没事找茬儿的在这里胡缠!”
旁边一个警卫小声说:“科长,他刚才就是假借去厕所的名义,翻到楼外头,悄悄和凶手串供接头去了!”
那这性质可就变了,孟维津表情冷淡下来,“秦警官,你为裁撤警署的事情闹情绪,我可以理解,不过知法犯法的话,可就不好了吧?我若是包庇一次,往后,就没法管理旁的人了。”
秦小乐眼睛一瞪,“我那不是串供,是伸冤!黄寡妇这案子还有隐情!”
陆科长怒道:“这是凶手亲口认了罪的!”
秦小乐仗着身高,居高临下的怼回去,“能说出来的就一定是真相吗?如果小胡真是凶手,为什么他连黄寡妇中了几刀,伤口在什么位置,凶器是个什么样子的,都说不清楚?”
“他、他......”陆科长一时语塞,“他激情杀人,兴许是一时太激动,把当时的具体情形给忘了!”
“呦,又改激情杀人了,”秦小乐针尖儿对麦芒,“那怎么你们结案的时候,是说小胡是经过长期暗中筹划算计,才行凶的啊?长期谋划就谋划出了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陆科长,你的唇能对上马的嘴吗?”
“你骂我是驴?”陆科长脸都涨红了,眼看着就要扑上来亲自下场和秦小乐撕扯了。
“行了!”孟维津实在听不下去了,“如果案子确实有疑点,有隐情,没什么不能彻查的,”他疑惑的看向秦小乐,表情严肃,“你是有了什么证据吗?”
秦小乐道:“事发时,有多位目击证人证实,胡家老婆手里只提了一把刀进去,到黄寡妇身死时,那把刀都还留在胡家老婆的手里!而且差点儿和黄寡妇迎头撞上的街坊回忆说,黄寡妇刚冲出自家门口的时候,胸前是没有血迹的,这是怎么回事?嗯?”
陆科长隐晦的瞪了他一眼。
秦小乐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圆润的弧线,遥遥的冲着包围圈儿外面的人一指,“怎么那么巧,黄寡妇落跑的途中,裘家的马队也正好打从那条街上经过,又那么巧,黄寡妇从那条街上经过没几步,就中刀伤一命呜呼了呢?”
孟维津“腾”的一下站起身,略微紧张的看了看同学的方向,喉间动了一下,厉声说:“其余人都出去!”
“不必!”小颜先生抬手在门边虚拦了一下,“清者自清,人多反而可以做个见证。”他款款走上前来,望向秦小乐,“那你是认为马队中谁有嫌疑,还是都有嫌疑呢?杀人这事,总要讲个动机吧。”
“你怎么也跟着胡闹啊,这不是置气的时候!”孟维津挥挥手,陆科长连忙带着一众人都撤了出去。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一片沉寂,只有间或一两股寒风从窗户窟窿里探个头进来游曳一下,眼见里头气氛过于凝滞,连忙又在半空中打个胡璇,原样遁了。
秦小乐确实觉得那马队的出现和黄寡妇中刀的时间上有所重合,却也没有太明朗的证据,此时胡扯一通,不过是拉大旗作虎皮,借着这位特别艮的颜先生和裘家的关系,把水搅浑些,好尽可能的转移旁人的注意力,为自己想辙处理黄寡妇的事情争取些时间而已。
暂时得罪一下孟颜两人,总好过自己被小胡裹挟着,一起完蛋的好!毕竟杀害黄寡妇的真凶,极有可能是另一个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若不翻腾出来,早晚还是个遗患。
他表情是一副情真意切的挑衅,鼻孔里不时为表不忿的哼上两声,“动机是什么,总得查查才知道,我看颜先生这姿态就不赖,身正不怕影子斜,越遮掩越让人说闲话不是?倒是孟副厅长诶,您这气度也忒不敞亮了,遮遮掩掩的,不知道的,还当您这是要徇私包庇呢!”
孟维津出身豪门,凡事讲究姿态漂亮,却还是稍显年轻,脸上多少挂了相,皱眉道:“好,你可以查,我给你三天时间,但我提醒你,最好摆正心思,要是让我发现你有一点儿狭私报复的动作,我也同样不会徇私包庇!”他把后几个字咬的死紧。
秦小乐一咧嘴,抬手在两人之间一比划,“您客气,咱们之间,可没有什么私!”说着,看到那位颜同学朝着孟维津点头示意了一下,转身离开了,忙也弯下腰捡起破洞的棉袄披上,干笑着瞧一眼孟维津,也急赶着撵了出去。
汽车刚开出大院儿,后座门一开,秦小乐就涎皮赖脸的挤了上来。
颜先生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没说话。
秦小乐抬手蹭了蹭鼻子,“刚才的事儿,谢谢了,我知道,要是你不吐口儿,孟副厅是绝不会让我继续调查这个案子的,保不齐还得治我个罪,再让我赔那一扇窗户钱,我这人爱恨分明,却不是分不清好赖的。”
车徐徐的行驶在街道上。
颜先生倒不领他这份干瘪曲折的道谢,“我刚从国外回来,并不知道在六盘桥的市政规划里,还有那么多故事,你给我提了个醒儿,我就还你这个人情。”他顿了一下,“你这是要从我开始查起?”
“没有,没有,”秦小乐连忙摆摆手,“我要去商会,或者货栈和马队调查的时候,总得扯扯你的名头加持着,才好使嘛!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颜先生没想到有人居然能把狐假虎威说得如此理所应当,勾了勾嘴角说:“颜清欢,”他实在觉得好笑,又忍住了,“清澈的清,欢乐的欢。”
应许之地(六)
“欢......乐......的欢......”秦小乐把这两个字在嘴里咂摸了一下,觉得实在有趣的很,“你名字里面有欢,我名字里面有乐,咱俩还真有缘分啊,我听说天桥卖艺的杂耍班子里头,哦,还有唱曲儿打板儿的行社里头,入了一门都是要改名字,共同范着一个字,好让外人听见了名字就知道是师出同门,”他拍了拍前头的座椅,“要不你改......哦,你不用改,你爹妈一定是希望你做人清清白白,快快乐乐的,这意头不错......不像我的,嗨,要不还是我改吧,你叫颜清欢,我就叫秦乐欢,是不是也像学问人家里出来的?哈哈哈,唔,和我这人不太搭啊,要不......叫秦欢乐也行,多喜庆!”
这人说起话来也没个停顿,语速又快,叽里呱啦的,不管对方听得懂不听得懂,跟得上不跟得上,只管自己说痛快了就算完。
颜清欢打从出生起,还从来没在身边遇上过这样话痨的人。
同个圈子的那么几个朋友,别说交浅言深了,即便关系亲近些的,也大都习惯了点到即止的表达方式,长辈们更是了,最愿意声东击西了,恨不得简单的支使人拿杯水,还得拉拉杂杂的讲上一套之乎者也的先古典故来,方能显示得自己高深莫测。
至于商会里或是货栈里的人,一般都是表面客气,颠过来倒过去的恭维话,听得他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他原本也是个坚信言多必失的人,年纪小,又要立威信,自然是越孤高才越能撑得住场面。
只是今天,耳边呱噪之声像极了苦夏里那不绝于耳的蝉鸣,只是由不适应到逐渐麻木下来,渐渐倒也并不觉得那么使他厌烦了。
他表情没太表露,只是心里隐隐活泛起来,死水微澜一般,有些想试着交下这个话痨似的、总是出其不意从天而降的朋友。
后视镜里,秦小乐还挑着眉梢等他的回复呢。
颜清欢鼓了下嘴,疑惑道:“这么大的事......你改名字都不需要和家里人商量的吗?”
秦小乐“嗨”了一声,“商量什么,我老姨儿你是不知道,要是听说我私自改了名字,能把我扔酱缸里腌起来,我也就是过过嘴瘾,乐呵乐呵,要换名字啊,还是等下辈子吧。”
原来是个玩笑,颜清欢微哂,“看来你家里人对你很上心啊。”
“不不不,那你可理解错误了,”秦小乐呼出一口气,倒回去往靠背上一仰,这才觉出来周身被刚刚的“天外飞仙”撞得生疼,也不知道青紫瘀伤了没有,一呲牙,“我就是一条腿被人卸了,我老姨儿都未见得多看我两眼,可这名字不一样,这是她老人家灵光一现给我取得,我但凡敢在上头多加个撇捺,都能让她骂上半宿的大逆不道,在找个晾衣杆子给我挑起来挂房顶上,风干了等过年!”
“她很厉害吗?”颜清欢不大相信对方描述的这彪悍形象,会在现实中真正存在。
“那也不是,”秦小乐一笑,“我过了十岁,她就已经不打我了,改用言语恐吓——主要也是打不过,她这方面的心眼子还是很够使的。”
话题越拉越偏,颜清欢觉得两人之间这场冒昧的谈话至此也差不多该终结了,人不是一日长成的,他还是对于这种过于频密的交流方式显得不那么得心应手,多少有些暴露缺陷。
“你在哪儿下车?”他拐了个弯儿,问道。
秦小乐装疯卖傻的套了这么半天的近乎,可不是没事闲的,他隐隐的勾着唇角,眼睛里便现出点儿鬼机灵似的的精光来,可怜巴巴的说:“你瞧瞧我这衣裳,都露成筛子了,这数九寒天的,颠儿不了几步路,就能冻成糖葫芦,要不......你借我一件衣裳穿穿?明儿我洗干净,就还你!”
颜清欢愣了愣,借衣服这事生平还是第一次遇到。
心里那点儿浅淡的兴趣,兀自被理智冲淡开来,觉察出一丝被算计的味道,他略微偏过头来向后面瞧了瞧,不经意的看见秦小乐四仰八叉、很不成样子的坐姿,不过棉袄确实有点儿支离破碎的可怜,脖子一边,还有手背上,都有醒目的划伤。
他想了想,没再说话,直接把车开到了货栈门口。
秦小乐矮头朝外面看了看,还没太明白。
颜清欢摇下车窗,按了一下车喇叭。
一个岁数不大的伙计连跑带颠的过来,哈着腰笑道:“颜少爷,你怎么来了?里头正清货呢,乱的很,暴土扬尘的,没得呛着你,有什么事儿,你吩咐我就是了。”
颜清欢的表情立马又骄矜起来,就是那副让秦小乐十分不爽的样子。
“这是六盘桥警署的秦警官,有个案子,想来问问看昨天跟马队的人,你带着过去吧。”
伙计疑惑的朝后面座位处看了看,眼神就不大善意了,“案子?什么案子?”
秦小乐蹭“虎皮”的计划被横插了一杠子,那副自来熟的表情瞬间收敛起来,靠在车窗边,掩着破棉袄,一扬下巴,“你们货栈的马队,昨天经过六盘桥地带,正赶上那个时候出了起命案,我遵照总务厅的命令,过来了解了解情况,不为别的,就为着两下里这么凑巧得撞在一起,防着私底下有人说闲话。”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伙计别的没太整明白,但里头夹杂的大衙门口倒是听的真切,眼神连忙朝颜少爷瞥过去,“总务厅的命令?这......”
颜清欢没接茬儿,侧头朝着秦小乐的方向,理所应当的说:“当着我的面,他们会更配合,你有什么怀疑就在这儿问吧,我也听听。”
秦小乐没领会到这份不着痕迹的好意,不由暗自腹诽,觉着这人真是白长了一副寡淡高冷的样子,没想到心倒是挺黑,处处设防,居然不给自己任何自由发挥的余地,他清了清嗓子,“昨天的马队,一共出去多少人,回来多少人,中间有没有增减?”
伙计不明所以,扳着手指头,“出去的路上,有个发高烧半道儿上返回来的,别的人,加上把头,都是跟着马队往返的,名册都在掌柜的那里有记录,中间没加过外人。”
“那昨天你们回城的时间,是正巧赶上了,还是特意算计好了的?”秦小乐隐晦的朝货栈里头扫了扫,就见一众工人搬运的井然有序,倒是没见着什么异常。
伙计没跟着一起,但常规的套路还是知道的,“自然是算好的时辰啊,要不赶着脚程,前儿半夜里就该赶得回来了。”
颜清欢接过话去,“那么大队人马从六盘桥过,就没人见过一个疯跑的女人横穿了马队过去吗?你听没听见,今天有谁议论过那边发生的案子?”
伙计摇摇头,“大家伙儿都累坏了,昨天货到了都没卸车,就散回家洗澡睡觉去了,今天一早上才过来搬运,忙忙叨叨的,没听说谁议论什么命案来着......颜少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颜清欢挥挥手,让伙计走了,才问后座那个黑脸的人,“你这么问,是问不出什么的,刚才在维津的办公室,你满嘴信誓旦旦的笃定,我还以为你是手里握着什么关键性的证据,没想到刚刚那几个问题问出口,居然是全无头绪的。要不你先回家去,换件衣服,理理思路?还是直接睡一觉,熬到约定的日子,等着那位陆科长借此理由,直接裁撤掉你们警署?”
秦小乐此刻确实是强压着一团凌乱无序的心思的,到底是先解决掉有可能知道黄寡妇真实身份的知情者,还是先想法子把黄寡妇的尸首从厅里偷出来,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这里头最不可预知的风险点就是,那位真正的凶犯若是真被揪出来,到底是能免去小胡的牢狱之灾,还是会在言行不慎之下,把他们这一众人,都拖拽进深渊里去。
他平时做事真没这么犹豫不决,活像个裹了脚的老太太。
颜清欢耐心的等他那满脸的纠结结束,才问:“那你现在准备去哪儿?”
秦小乐又趴了上来,猛然问道:“你多大了?”
“我?”颜清欢下意识回答,“二十三,过了年,就二十四了。”
“才比我大两岁啊!”秦小乐一脸错愕,“我还以为你少说也比我得大上个七八岁呢,一天到晚梗着脖子冷着脸,年纪轻轻的,怎么跟那庙里的古年碑帖似的,板板正正、死气沉沉的,”他拿手指头轻佻的戳了戳对方的肩膀,“听说你喝过洋墨水?那你觉得,要是换成你是我,你会怎么办?”
颜清欢其实是个很记仇的人,也许是从小父母就远渡重洋,在异域做生意的缘故,舅舅待自己再亲,也还是多少隔着一层,所以豁达矜持中也不乏表演的成分,真要有行动怠慢的佣人,或是言语刻薄的朋友,他都会不动声色的在心里的小本子上狠狠的记上一笔。
眼下遇到这么个总是涎皮赖脸的人,那份“十年未晚”的心劲儿一松懈,忍不住脱口反击道:“石碑能有什么想法,站干岸就是了!”
“呃......”秦小乐怔了怔,突然不能抑制的大笑起来,“哈哈哈......你这人......哈哈哈哈,没想到啊,哎哟,逗死我了,”他揉了揉眼角,“你瞧瞧,报复心还挺强,这就对了嘛,眼下瞧着,咱们俩总算像是差不多大的人了,你不知道,我刚刚这一路和你说话,有多累!你自己总这么端着,就一点儿不觉得累吗?”
对方疯狂的在自己翻脸的边缘来回试探,毫无悔意,颜清欢到底是个年轻人,一时露出了本来面目,也乐得暂时做回清爽的自己,何况对方不过一面之缘,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么一路说下来,只觉得两人往后也大概率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他很有些自毁倾向的侧身瞪着对方,“要让我说真话,我就说!我觉得你在这件事里头,根本就是作茧自缚,你要想仗着你干爹的势力,拖住裁撤警署的时间,好为那里的居民换取些利益,就压根不应该去掺和什么黄寡妇的命案。”
秦小乐瞧着他,第一次态度诚恳了一些,“你觉得我不应该?”
“当然,”颜清欢语气带了些讥诮,“拉出这么多条战线,牵扯精力不说,还有可能因此本末倒置,反倒因为办案不利,影响接下来谈判的效果。”
秦小乐的笑着问:“这就是你们商会里搞得那一套?”
颜清欢没说话,但眼神已经表明的态度。
秦小乐的表情渐渐冷下来,话语里似乎带了冰碴子,“可惜我不是你们商会的人,不懂你们什么合纵连横那一套,我就知道,我是个六盘桥警署的警察,六盘桥的居民有一个算一个,我都得罩着!要被迫迁户的那些人是,黄寡妇是,小胡也是!我眼里,人就是人,命就是命,从来不分什么三六九等!”
他把破棉袄紧紧一抿,摔门下了车,到颜清欢车窗前,哈腰比了个中指,一脸痞气的说:“黄寡妇的事我管定了,要迁户也没那么容易!”
颜清欢没有给他刻意的挑衅以任何预期中气急败坏或是恼羞成怒的回馈,而是冷清的一脚油门,开走了。
徒留他被喷了一头一脸的尾气!
这梁子不仅没解开,一眨眼的功夫,反倒更大了。
六盘桥一个乌烟瘴气的地下小赌坊里。
两个台案上,十几个脑袋正凑在一处,面红耳赤的盯着骰盅上下翻飞的动作,连呼吸里都是近乎病态的亢奋。
空气里混杂着多重诡异的味道,烟酒气,汗臭气,还有赌徒身上特有的霉气。
一个十**的年轻人,两个眼珠赤红着,高声喊着自己押得点数,脖子上血管都爆了出来,眼看着骰盅已经掀开了一条缝儿,露出了他押注的数字......他双手兴奋的都抖了起来,几乎已经把欢呼含在了舌根,单等着那最后的一刻......
“哐”的一声,赌桌被人从侧面掀翻,那本该带领这青年赌徒走上战栗高峰的一刻急转直下,在他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已经被一只拳头照着眼眶挥了过来。
眼前一黑,无数蜜蜂应声将他包围起来。
人群刚要喧闹,突然又静下来。
荷官一咧嘴,畏畏缩缩的藏在了众人身后,生怕会引火烧身。
秦小乐刚刚惹了一肚子的气,此刻假公济私的通通发泄在了眼前这人身上,真是拳拳到肉,完全不留一丝余力。
荷官怂了,老板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来,虚声说:“秦小爷啊,你看这个,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我们这儿开几个小台,也是隋三爷默许了的,回头若有进项,绝不会少了他老人家的孝敬,这、这.......”
不仅他,在场的众人,都还只当秦小乐是来砸场子的。
秦小乐撒够了气,薅着这小子的脖领子,拖在地上往外头拽,“跟你们没关系,我只找他!”
老板狠狠的呼出一口气,想问问这杨家酒铺的小儿子是怎么得罪了这位爷,眼神转了转,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顾支使着两个荷官收拾起场子。
后墙根儿无人处,秦小乐蹲身下来,逼视着杨三儿。
这孩子是给打怕了,畏惧的只拿胳膊护住脸,倒是有眼色的没有扯着公鸭嗓子嚎喊。
秦小乐眼睛一眯,凶神恶煞似的问:“把胡屠夫家那个傻儿子忽悠到冰窟窿里去,你不是挺能耐的嘛,怎么这会儿跟我装起瘪犊子来了?”
愤怒使人清醒,虽然和姓颜的置了回气,他倒是突然想到了一点,若马队进城和黄寡妇被刺的时间上兴许有某种巧合的关联,那哄骗小胡醉酒凿鱼遇到黄寡妇搭救,难道就不巧了吗?
应许之地(七)
颜清欢开了没几步路,顺着马路拐过弯儿去,绕到货栈的后门处,就停了下来。
他走下车,将前后左右四扇车门全都敞开来,眼看着冷风里里外外的把车厢里洗了个彻底,才觉得心里松快了一些。
后座下头什么东西圆滚滚的,亘在那里,碍眼的很。
颜清欢走过去,才发现是半截甘蔗杆子,小臂那么长一段,封口处被刀削得斑驳,肉白色的粗纤维参差的外露着,紫色的外皮处,依稀还能看出一排狗牙印儿。
他寻思寻思,大概也就明白了,这东西随了它主人的品行,硌硌楞楞的,让人瞧着就牙床疼!
肯定是刚刚一顿虎狼操作下,被遗漏在这里的。
颜清欢两根手指头夹起来,冲着街边随手厌弃的丢了出去。
在他一个个大力关上车门的同时,也有人瞧见了他。
看门的老力工点头哈腰的跑过来。
颜清欢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去把前门那个小伙计给我悄悄叫过来,我有话问。”
老力工跑着去了,没一会儿,刚刚那个小伙计就呼哧带喘的跑了过来,眼睛里大写的懵圈,不知道对方这么耍着圈儿的折腾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无意中得罪了贵人而不自知,惴惴不安的鞠了个躬,“颜少爷,您这是?”
颜清欢不知道他这小心思,只问:“刚刚那个警察,干嘛呢?”
“走了!”小伙计一听没自己的事,脸上立马恢复了谄媚,“不走等过年啊?前脚被喷了一脑袋烟,后脚就气呼呼的走了!嘿嘿,我刚才都瞧明白了,少爷你也是敷衍他,什么总务厅的吩咐,拿着鸡毛当令箭,上咱们这儿来当大尾巴狼来了,其实你真不用再费心惦记着,就算他不走,咱家货栈也没一个人能搭理他的!”
颜清欢审视的看着他,“没人搭理他,那和我说说,昨儿那件事,真没有人瞧见听见?”
小伙计左右瞧瞧,凑近了一些,“那倒也不尽然,其实葛把头他老人家......”他神色尴尬,半句话卡在嗓子眼儿里,眼睛却滴哩咕噜的乱转。
颜清欢一皱眉,扭身就走。
在他面前拿乔,至今还没人成功过。
小伙计急了,刚刚不过是惯常的套路,想让这位小颜少爷追问几句,自己再佯作为难的推拒几句,好让对方领了自己这个人情,但这不言不语的走了是几个意思啊,可别人情没占下,反倒把对方给得罪了!
他急得赶忙追上去,“别走啊,少爷,别走啊!”谁不知道自家裘老板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没有能顶门立户的儿子,这回三催四请的把这个外甥从国外叫回来,只怕是动了招女婿亲上作亲的念头,那得罪这主儿,以后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颜清欢冷冷的看过来。
小伙计后悔的都快哭了,忙不迭的一通连珠炮,生怕对方拔脚又走,“葛把头确实带了个生人回来,就在昨儿夜里,黑松林边上,有个猎户说自己走迷哒了,把干粮家伙都丢了,腿还受了伤,问能不能搭着马队的板车一起回城抓些药。”
他说完去觑颜少爷的脸色,见对方虽说不上多满意,但也没再那么黑脸,忐忑的一颗心落回腔子里半颗,这才来得及吸了一口气,缓缓的说:“这是跟在葛把头身边的小灰子说的,”顿了顿,又补充道,“小灰子是掌柜的派过去的眼线,专为盯着葛把头的,他说得话不能有假!其实今天大家伙影影绰绰的听说了这么个事儿,还议论来着,不过因为这是黄把头的决定,你知道,他那人倔得很,所以谁也不愿意去触这个霉头,免得下次出队的时候受挤兑给小鞋穿......”他笑得像个烂柿子,“所以我才说,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眼下生计可比旁的都重要,就算那小警察一个人来的,也绝不会有人多事和他露出去一句有的没的。”
看来这个小伙计是掌柜的的亲信,不会有假了。
颜清欢给掌柜的面子,赏了他个好脸儿,“葛把头真不认识这个人吗?后来那猎户哪儿去了?”
小伙计已经大概明白对方的意图了,“你是问他们和昨天六盘桥那命案有没有关系吧?这还真不好说的,那人进了城确实还在马队里,只是过了六盘桥,就往药铺去了,葛把头也没什么反应,昨天,今天,都挺正常的。”
颜清欢点点头,口袋里夹出两张钞票来,也不经那小伙计的手,直接塞进了他挂在脖子下头的棉手套里。
“哟,这、这怎么好......”小伙计眼睛笑成了月牙儿,恭送着颜小爷上了车,才四下瞄了几眼,把手套里的钱贴身揣好,抹了一下鼻涕。
颜清欢一路开得十分漫不经心。
按照早上出来的行程,他看完昔日同窗,接下来这个时间,应该去接表妹裘灵雨。
眼下女子师范正在放寒假,表妹终日无事,寻着各种由头出来交际,闹出了不少不大好的风评,舅舅便对她禁了足。
可惜裘表妹的“作”功早已炉火纯青,一哭二闹三上吊,照着一日三餐加宵夜那么闹腾,她爹也只好妥协,把禁足改成除非有表哥陪着,否则绝不可以出门。
这下裘表妹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已经排好了接下来整个寒假的外出行程,强压着颜清欢执行。
今天就是要颜清欢接她去看西洋电影,接着再去发廊做头发。
颜清欢到的时候,裘灵雨早已经不耐烦了,嘴撅得都可以拴下两头牛。
“表哥!你有没有点儿时间观念啊?你瞧瞧这日头,我在阳台张望你,脸晒的出油,妆都花了!你说有事要先办,我也让你去了,可你就这么敷衍我啊!”
颜清欢从小就拿这刁蛮的表妹没辙,你说她不讲理吧,倒也没有坏心思,就是有些被宠溺坏了,言行不设防,还有点儿缺心眼儿。
他拍了拍车门。
裘灵雨却纹丝不动,两只大眼睛铜铃似的瞪着。
颜清欢暗自摇了摇头,只得亲自下来,绕到了汽车另一侧,拉开车门,勉勉强强做了个“请”的姿势。
裘灵雨这才端着架势走过来,一矮身坐了进来。
她的记忆大概不比鱼的长多少,车门一关,已经换了一副笑脸,兴致勃勃的去拍表哥的胳膊,“今天看得这场电影,是原声的,我要是来不及看字幕,你要给我讲啊!哼!”她一撇嘴,“我早就说过,我想去西洋读书的,可我爹就是不准!凭什么你可以,我就不可以,想想这个我就生气!”
她也习惯了得不到对方的回应,没所谓的自说自话,细数着最近流行的唱片,摩登的发型装扮,仿佛在她的世界里,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事能值得她有所忧虑了。
说着说着,她半摇下了车窗,指着路边的小摊子雀跃的喊起来,“停车,停一下车啊表哥!”
“怎么了?”颜清欢无法,还是踩了刹车。
裘灵雨不等着对方绅士的给自己开车门了,直接蹦蹦跳跳的窜下来,“这儿有卖甘蔗的!我要买一根。”
小贩瞧见一个汽车里下来的大小姐,忙不迭招呼起来,“清甜的甘蔗,生津止渴,润喉清肺,不甜不要钱啊!”
裘灵雨嘟着嘴,似乎在认真的挑选着。
跟过来的颜清欢对这玩意儿有点儿过敏,明明没有味道,却下意识的抬手掩住了口鼻,“你什么这时候喜欢上这东西了。”
裘灵雨已经选好了目标,招呼着老板给她拿起一根来。
老板讨好的说:“您眼光好,这根肯定甜!”
裘灵雨朝着表哥一比划,示意对方给钱,挑着眉头说:“甜不甜的我不在乎,够长就行!原本我窗帘后头藏了一根的,可上次和我爹装上吊的时候,一不小心给撅折了,这刚巧碰着,我可得提前买一根备着。”
她说着又捡起一根,连着手里这根一起塞进车后座上,“还是买两根吧,保险些,也放一根在你这儿,免得下次临时要买的时候碰不着!”
裘灵雨被意外收获弄得心情十分不错,两人继续上了车,往电影院去。
颜清欢想了想,状似不经意的问:“我刚回来不久,有些事不是太知道,要建的那座朗华大厦,是怎么个起因,舅舅有提起过吗?”
裘灵雨根本都没过脑子,“谁关心那些事啊,我最讨厌听这些了。”
颜清欢只得收了嘴,安心做起自己的司机工作。
午场的影院,人也不少,不少有钱有闲的青年学生正是无所事事的时候,听说这里上了新电影,都结伴来凑热闹。
电影还没开场,裘灵雨在车里等着,猛地看见了几个同年级的同学,屁股底下就像扎了针,再也坐不住了,提着裙子跑下去,几人一阵欢叫,拉着手蹦蹦跳跳的。
颜清欢也不管她,自己走下车来,往影院后身的胡同里透气。
第六感也不知道怎么一忽闪,下一秒,就感觉头顶上一阵涩风,下意识的往上头一仰头......
一个人影打着横,从天上掉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颜清欢也不知道脑子是不是被甘蔗捅着了,居然没有躲开,反而怔怔的伸开了双臂。
瞬息间,一个沉重的冲击精准无误的落入了他的怀中,惯性使然,带着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姿态都十分狼狈。
颜清欢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直觉手腕应该是骨折了。
借由他双臂的缓冲,另外那个落地的人倒是看起来毫发无伤。
颜清欢已经出离了愤怒,痛得脸色煞白,冷汗顺着鬓角流下来,什么教养,什么风度,通通碎成了饼干渣儿,近乎咆哮的质问:“怎么哪哪儿都有你啊?我和你命里是不是犯冲?”
罪魁祸首秦小乐也很无语,对于自己和这臭脸之间的孽缘很有些无可奈何,可他眼下顾不上和对方掰扯,遥遥看见影院房顶半颗脑袋快速的探了一下,忙激动的抬手指着对方大喊:“敢他妈的戏耍老子?不想活了吧!你别跑,你别......哎哟!”
他刚想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去追,没想到鲤鱼半路卸了劲儿,又跌坐回来,偏着身子侧躺在地上,手心扭曲的护在一个尴尬的位置,没忍住,都绷出了泪花儿。
颜清欢没承想这人起了一半的身势,却又撞回自己怀里,气急败坏抬脚猛地一踹。
秦小乐立时嚎得比待宰的肥猪还凄厉,两手齐齐护在身后,“嗷~!别......我的尾巴根儿,我的妈呀,我的尾巴根儿!”
他被人从六七米的楼顶猝不及防的推下来,虽然借由颜清欢双臂的缓冲逃过了一劫,可身体重心却无法改变,屁股先着地,狠狠的挫伤了尾椎骨,刚一动弹,就疼的眼冒金星。
颜清欢狠狠的闭了下眼睛,压制住想原地爆炸的怒火,勉强曲腿站了起来,扭头就往外走。
手腕已经肿成了馒头,红胀的不成样子,必须立即去西医院接骨,否则保不齐以后会落个残疾,关键是为这个人落下点儿残疾,实在是......
他快速向外走,却怎么都无法忽视背后那个越来越刺耳的狼嚎声,带着一种垂死挣扎的哀切,却又在魔音穿耳中夹杂着一丝委屈,仿佛在无言的控诉着被离弃的悲惨遭遇。
什么玩意儿!
颜清欢给气得心脏都要蹦出腔子了,脚在雪地上碾出了火星子,一咬后槽牙,还是转身走回来,恶狠狠的俯视着地上那具拧巴的身躯。
秦小乐是真疼啊,没装!他听见脚步声,侧头欲语还休的扫了一眼,又转回去,不过嚎叫声确实也跟着降了下来。
颜清欢脸白得像蜡纸,反身蹲了下来,面目狰狞的说:“能动就赶紧给我滚上来,一起去医院!”
秦小乐呲牙咧嘴的挣巴起来,后心都湿透了,用尽毕生洪荒之力,趴在了对方身上,可惜身量太长,尾椎骨又不能使力,尽管两条手臂交叉着锁死了颜清欢的脖子,两条腿却死狗一般仍旧脚尖点地的拖行在地面上,在积雪上啃出两条深深的沟壑。
颜清欢耳膜受损,发声困难的说:“别再嚎了,要不没到医院我就聋了!”
秦小乐一撇嘴,勉强收了高声部,却改成了气若游丝的哼唧,咿咿呀呀中还带着抑扬顿挫,牙缝里挤出不成调的委屈,“你凶我!”
颜清欢一个踉跄,差点儿又起了直接把这人仍在地上自生自灭的念头。
他憋着一口气,趁着没人注意,快速拉开车门,将秦小乐扔进了后座。
余光瞄见裘灵雨正在检票口跳脚张望着,连忙也矮身钻进车里,单手握着方向盘,大力的一踩油门。
车身每一处细微的颠簸,对秦小乐来说都是一场足以让人生无可恋的折磨。
“别再叫了!再叫我就把你扔出去!”颜清欢已经快给折磨的没了脾气,不过声色历荏的恐吓。
秦小乐嗷的一嗓子,“我愿意叫啊,这不是控制不住嘛!要不你、你说点什么,转移一下小爷的、的注意力,哎哟我去,疼疼疼,你开得稳当点儿啊!”
好像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颜清欢深深的呼了一口气,稳了稳翻江倒海的心神,勉强找回了一丝理智,“你怎么从房顶上飞下来了?”
秦小乐那痛苦万状的脸上,仍忍不住眼神一黯......
应许之地(八)
为什么没事往房顶上跑,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说起来,还真要感谢杨三儿这小兔崽子给他指了这条明路呢!——说起来就牙根痒痒,等他好了的,瞧他不去......哎呦,疼!
刚刚杨三儿在后墙根儿被揍成了一滩烂泥,吓得裤子都湿了,才带着哭音儿说,自己前一阵子迷上了赌钱,家里能偷着腾挪出来的钱全输了个底掉,后来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了自己腿抽筋儿掉进了一方池塘里,叫一群半尺长的花色锦鲤团团簇拥着,驼出了水面!
这叫什么,这摆明了是要时来运转、大杀四方的预兆啊!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悄悄的偷了家里的房地契,往一个地下钱庄子里头去押借了一笔大钱。
结局不用说也知道,又是再一次的血本无归。
满心盘算的大杀四方没得手,可若是因此断送了家里赚钱的根基,还不叫他爹和两个哥哥生吞活剥了去?这时候,才真有些后反劲儿的怕起来。
万般无奈之下,他决定豁出去了,寻思着找对方商量商量......要不押下他一条胳膊,再借给他些本钱,去赌坊里最后搏一搏?
秦小乐一脚跺在他的肩膀上,懒得见他那副提到赌钱就满眼放光的猥琐样子,喝道:“听你讲故事玩儿呢!小爷没时间,快点儿给我说正经的!”
杨三儿一挪窝儿,一股尿骚气就泛了起来,他自己也闻见了,哆哆嗦嗦的说:“然后半路上就出来一个人,说只要我哄着胡家儿子跳进冰窟窿里,我的账面,他就替我平了。”
“谁?”秦小乐紧紧的盯着他,“那人现在在哪儿?”
杨三儿摇摇头,“我没见过,不过是半路上和我搭话的,拿黑围巾包着头脸的......不过我那边眼看着小胡掉到冰窟窿下面去了,心慌意乱的跑回来,没一会儿钱庄子老板就找人来支会,说我的账平了......那人应该也是个说到做到的讲究人吧。”
秦小乐又想削他了,哦,敢情这一个指使别人去动手的杀人凶手,倒成了言出必行的讲究人了?什么狗屁逻辑,反正在他眼里,这俩人都是灶台里燃剩下的煤渣子!
他垂头四下里踱了几步,信手捡起半块青砖来,照着杨三儿的脑门儿就招呼了过去。
杨三儿吓得一缩脖子,两手慌乱的挡在脑袋前面,语不成句的叫唤:“我、我能找着他!我知道在哪儿能找着这人,别打了,我去找!”
他提出自己去找,秦小乐也知道没搭上线前,自己要是贸然出现,反而会引起对方的戒备,也就由着这满身恶臭的小赌徒先头去联系。
没一会儿,杨三儿就拿了个小纸条回来,说那人答应可以见秦小乐一面,甚至如果秦小乐要是能给出足够的价钱,也可以透露一些幕后指使自己这么干的那个主顾的线索。
小纸条上笔记潦草的写着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时间紧迫,秦小乐一路连跑带颠儿,还搭了一段电车,才勉强在约定的时间里,赶到了电影院的楼顶。
可是楼顶上空无一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涮了,不甘心的四处张望,眼看着楼下胡同里走过一个人来,还当是来见面的人,正伸着脖子打算招呼一声,身后就猛然被一双有力的手狠狠一推,重心失控的跌了出去,从始至终,连对方的一根眉毛头发都没来得及看清楚。
当然也是后怕的,要是底下不是碰巧有人古道热肠的伸手承接了一下,自己倒霉催的来个命丧当场也是极有可能的。
不过下来之后,他也多少想明白点儿了,对方能这么爽快的约自己见面,只怕从一开始就存了灭口的心思。
而这时间地点也大有玄机——底下影院正新上映了一部西洋电影,前一场的观众往外撤,后一场的观众往里面进,闹闹哄哄,自己掉下来这点子动静,只怕还不及麻雀放个屁的动静大,即便一时引起了哗然,那“黑手”掩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必然也瞬间便能脱身离去的。
想清楚了这一点,他刚刚也就没有执拗在一定要立时三刻去抓人这事上了。
可换一个方向去想,仅仅因为自己查到了杨三儿这里,在还不确定自己对这件事的认知到了哪一步的前提下,就狠绝的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是否也变相的证明了,自己之前的推断,很有些道理。
这么看来,付出了些伤痛的代价,倒也是值得的。
他没有正面回答颜清欢的问题,只用一阵阵鬼哭狼嚎给糊弄了过去。
可一下车,他又有点儿傻了。
原本以为的坐堂大夫一个没瞅着,预期中扑鼻而来的草药味也被一股股让人一闻就犯迷糊的消毒水味所取代,粉刷雪白的墙壁顶上,一个大大的十字架分外醒目。
他知道这里,不就是延平唯一的一所教会医院嘛,没事就动刀动剪子,还往人身上攮针管的那种。
这阵势过上一眼,吓得秦小乐都有些不敢疼了。
可颜清欢没这个闲工夫体谅他的心理活动,招招手叫来几个穿着白大褂的护工,把他拽上一副担架,抬着就往里面走。
他伤在了“中枢位置”,无论上下哪里动弹都能牵连到痛处,那点儿羸弱的抗拒直接就被裹挟在哀嚎中忽视掉了。
鸡飞狗跳的一阵折腾,没想到不幸中的万幸,颜清欢的手腕只是挫伤,反倒是秦小乐尾椎骨惨烈的骨裂了。
窗明几净的病房里,两下无言,一声叹息。
颜清欢的右手臂包的像个皮薄馅大的粽子,被纱布半挂在胸前,坐在椅子上,一抬眼......
病床上伏趴着那个没脸见人的人,尴尬的伤处下头垫着一个滚圆的枕头,迫使他的臀部高高耸起,猛一打眼,真像沙漠里遇到敌情、慌不择路把脑袋扎在沙子里的鸵鸟。
尽管是无妄之灾,可毕竟比自己想象的最差结果强上许多,颜清欢情绪明朗了一些,看着眼前这个诡异的造型,几经努力,才开口轻声询问:“那个,咳咳,医生说你这个伤处,少说前七八天里,行动上可能都会有些不便的,你家里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来照顾你的,我可以让人帮你去通知一声儿。”
秦小乐哀莫大于心死的摇摇头,脑袋埋在枕头堆儿里,恨不得把自己憋死了算完......七八天行动不便......这是天要亡他啊!走路都成问题了,还查的什么鸟案子啊!除非......
颜清欢只当他是强忍疼痛不愿意吱声,想着镇痛药只怕没那么快起效,也不好再催,只是稍微有些烦躁的看了看左手腕上的腕表,惦记着这个时间再不赶回去,裘表妹大概又要大闹电影院了。
但立刻就走,又稍许有些为难,不太好意思直接丢下这么“脆弱”的秦小乐......
远方空旷处突然两声巨响,透过窗玻璃隐隐传过来。
颜清欢不禁警惕的站起身来,朝窗口走去,可碍于视线遮挡,什么都没看不清楚。
秦小乐却偏过头朝着窗子的方向,惊诧道:“怎么有人当街放枪?”
颜清欢放不下心,决定去找裘灵雨,走到病床前快速嘱咐道:“我有些急事,就先走了,回头就找人往你们警署去送消息,让你家里人来陪你,你这伤没大事,放宽心养着吧,哦,医药费我已经缴过了,你不用惦记,”本来话到这里就结束,秦小乐也能多少领些情,可他偏偏没忍住,面上隐隐约约透出一丝嫌弃,微微摇头道,“唉,挺大个人了,你也长点心吧。”
秦小乐没看他,伸手摸到一只枕头,不管不顾的朝他丢过去。
“啪”的一声,从门外风风火火跑进来的人,喉间只来得及短促的“啊”了一声,就被这暗器直击面门,跌坐在了地上。
枕头掉下来,眼前都是金星。
“表哥......”裘灵雨愣了几秒,嘴角兀自向下一撇,就开始哭起来。
颜清欢万万没成想她怎么自己找到这里来了,连忙将她扶起来,安置在椅子上坐了,大概打量了一下,也没有什么受伤的地方,才掏出手帕来给她擦眼泪,可惜擦来擦去,手帕上也没沾湿半分。
裘灵雨一身干打雷不下雨的本事从来都是张口就来,嚎了那几嗓子不过是为了宣泄这一路上的紧张情绪,又做戏做全套的抽噎了几下,才埋怨道:“你怎么走了也不说一声啊,让我......”她后知后觉的被床上造型诡异的人吸引,掐着兰花指,差点儿咬了自己舌头,“天呐,开天辟地头一次见,还有人得痔疮能这么严重啊?”
秦小乐从他们的对话里,已经大概知道了这气死人不偿命二人组的关系,脸埋在枕头里,抵死没抬起来,不过暗暗吐出了一口老血而已。
颜清欢将她那根手指头按下去,蹙了蹙眉头,“舅舅限制你外出也有道理,你这嘴,也太没个遮拦了!”见对方的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扳着她的肩膀,强迫她与自己对视,“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裘灵雨瞪圆了眼睛,嘴张得能塞个鸡蛋,“表哥,你胳膊怎么也......”
正说着,楼底下一阵嘈杂声。
裘灵雨像受了惊吓的兔子,脸色霎时变了,拉起颜清欢快步跑到窗户前,就见教会医院的院子里已经跑进来了好些人,而院外的街道上,也正有好多人慌不择路的快速跑过。
颜清欢脸色淡了淡,想着虽然年景一直不太平,可近些年,那草台班子起家的肖虎肖大帅,一直盘踞延平,虽说他是个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的鲁人一个,却仅靠着麾下统挟的那一万兵马,就能纵横捭阖,和周遭其他军头子斡旋勉行,很有些无往不胜的意味。
所以延平这几年,战事方面倒也还算稳当。
那市区怎么会......
病房里的三个人,平时个个自诩成熟,其实年龄都不大,一时脸上都不免带了些惶惑。
裘灵雨忘了一进门时瞧见的热闹,又想起刚刚街面上的事情,紧紧靠在颜清欢身边,压低声音急促的说:“表哥,电影开场了,我找不见你,就没进去,一直在门口等你,谁想到里头突然就拉起了火警,里头的人推推搡搡的往外头涌,推着我就到了街上,我车也拦不到,人也找不到,结果......”她眼睛里面燃起了几分真心的恐惧,朝着颜清欢使劲做了个口型,“我也隐约瞧着了,把我吓得!”
她抬手给自己顺了顺气,“刚刚路上有几个当兵的在抓人,还开了枪!大家又怕枪子儿,又怕......”又是一个口型,“就拼命的跑,我跑啊跑啊,就看见了院子里你的车,就找上来了!”
那两个不可说的字,颜清欢知道,认真的看着对方,“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连私下妄议谈论也是犯法条的,你别瞎说!”
“没瞎说!”
回答他的不是裘表妹,而是后头病床上的秦小乐。
俩人怔怔的扭回头朝着病床方向看过去......
就见病房的门不知什么时候被关紧了,还被一把椅子牢牢斜卡着......
鸵鸟一样的秦小乐居然冷着脸坐了起来,一脸面如死灰......
他背后慢慢闪出一个红脸的大汉来,手里拿着一把刀,正抵在秦小乐的脖子上,握刀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头发都叫汗水洇湿了,身上单薄的衣裳下摆处,依稀还有些污迹和血迹。
秦小乐疼得已经不可描述了。
颜清欢倒还好,裘灵雨却用手死死的捂住了半边脸,声音像被鱼刺卡了嗓子似的,“你、你怎么在这儿啊?!”
颜清欢不动声色的睨了表妹一眼,顺着裘灵雨目光往下头一沉。
只见空敞的病床下头,不仅能看见那大汉的一双腿脚,还能看见......一条红色的尾巴!
这下连颜清欢也不淡定了,余光瞧见十几个兵丁列队往医院里面走,脸色都变了。
秦小乐看着对面那对兄妹齐齐变了脸色,还腹诽着不愧是富家子弟,纸糊的老虎,这有什么的?要是搁他没受伤的时候,几下就给这人撅巴碎了!
他心里憋着火,往后一乜斜,没好气儿的说:“你辖制我就辖制,我又不反抗,可你别老怼我后背成不成?”
话刚出口,心里却忽然一凉,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大汉一手握刀,一手掐着他的胳膊,哪还有多余的手?可自己背后却明显是一根.......手指头......正轻轻的挠着自己。
“哒哒!”一个清脆的童声响起来,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十分不匹配。
门外已经响起了凿门声。
那红脸大汉粗喘了两声,猛地放下了刀,敞开衣裳,从怀里匆忙掏出一个尚在襁褓中奶娃娃。
那小娃娃长得特别,两只鼓溜溜的大圆眼睛长在两耳边上,嘴唇肥厚,却也有种奇异的童真可爱,小小的手指头中间还有一层薄膜状的牵连。
大汉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冲着几人下死力的磕了几个头,然后一狠心,快速的把那孩子塞进了秦小乐脚边的被子里。
与此同时,病房的木门不堪冲撞,直接脱了卯。
一群持枪的兵丁瞬间涌了进来。
颜清欢连忙将裘表妹护在身后,一起贴着墙边,快步避到了病床旁边。
红脸大汉一脸绝望,唯有一双眼睛,乞求的望了几人一眼,接着猝然举起刀,当胸狠狠的扎了进去。
裘表妹身子跟着一抖。
几个兵丁面无表情的直接拖起大汉的脚腕向外头拽去。
留下的一个兵丁粗声问道:“你们什么人?”
秦小乐喉间动了动,出口的声音已经沙哑了,“我、我是六盘桥警署的警察,”他胸口冲荡的厉害,眼前全是刚刚那大汉临死前对着自己乞求的眼神,干瘪的说,“这二位,是总务厅孟维津副厅长的同学和亲戚。”
“哦,”那兵丁的态度明显好了些,又瞟了瞟屋子里的各个角落,漫不经心的问,“刚刚进来的,知道是什么吗?”
颜清欢安抚的拍了拍表妹的胳膊,低声接口道:“是胡子,还是悍匪?”
兵丁没言声,刚要走......
就见那团棉被里,轻轻的一个耸动。
秦小乐眼睛都红了,俯身就要护在被子上面。
可是身子才向前一动,就被一个怀抱紧紧的禁锢住了,不由得他动弹分毫。
颜清欢声音里也带了微微的战栗,包着纱布的手腕,狠狠将秦小乐的头按进怀里,嘴里细碎低语的安抚着,“别怕,别怕,我在这儿呢!”
兵丁用枪头一挑被子,便露出里面那个小娃娃来。
从暗黑的被子里突然被点亮了眼前,小娃娃咧着嘴,露出了一个懵懂的笑容。
兵丁直接动作利落的攥住那孩子一只脚腕,倒提在手上,快步走到窗前,一推窗户,径直扔了出去,随即也返身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静的落针可闻。
秦小乐心里知道,刚才是颜清欢救了自己,否则自己但凡流露出一丝同情或感情冲动,此刻只怕已经......可他还是不能抑制的周身颤抖起来,翻过身趴在病床上,用枕头死死的盖住了头,唯有肩膀不住的颤动。
窗外院子里已经燃起了火堆,黑蓝色的焰火汹汹涛澜。
裘灵雨踉踉跄跄的冲到窗边,正看见一个兵丁捡拾起那小娃娃的身体,向火堆里扔了进去......
她再也受不了这样强劲的刺激,眼前一黑,软倒在了地上。
应许之地(九)
颜清欢抱起裘灵雨,看了眼鹌鹑似的秦小乐,几番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面色凝重的离开了。
秦小乐的眼泪浸湿了枕头,蜇得眼皮生疼,却总也抵不过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他长这么大,不是没见过仇杀、情杀,可或多或少,总要有个缘由,而不是像刚刚那样,仿佛存在即是原罪。
也许这摸爬滚打的一天严重透支了他的体力,也许仍然想不通其中关卡的心需要疗愈,也许单纯因为止痛药里添加了一点儿助眠的成份。
总之模模糊糊的,他把自己闷在一片漆黑里,知道只要不抬头,就不用看见窗户外头冲天而起的黑烟,就闻不见窗缝子里头挤进来的焦臭。
或者睡一觉,就会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了无痕迹的噩梦呢。
一夜光怪陆离的梦境,好多奶娃娃在冲他笑。
可下一秒,又个个身体诡谲的自燃起来。
他企图冲上去扑灭那些孩子身上的火苗时,却发现自己被一条铁链牢牢捆住,挪动不了分毫。
他拼劲全力,猛地一挣!
两臂从床上支起来,在上身的带动下,尾椎骨一阵钻心的疼。
他忍不住“嘶”了一声,又缓缓的趴回去,眯眼看清了自己仍然躺在教会医院的病床上,窗外日头葱茏......都说浮生不过一梦,这眼睛不过才一闭一睁,果然又是一天了。
门外一个青年走进来,十**岁的年纪,长身玉立,靛蓝色的棉袍子,领边袖口都出了墨黑色的狐狸毛,更衬得肤色奶白剔透,却难得眼角眉梢不带丝缕俗媚,像傲雪凌霜的一朵白梅。
他手里抱着一个小汤盆,用块青色的大围巾包着,一见秦小乐半眯着眼睛望过来,便漾起了一抹暖融融的笑意。
他刚走进病房里,外头便紧跟着一个探头探脑的半大老头,两手互揣在袖子里,觑着眼睛斜倚在门框子边上,显然刚刚尾随了一段,还不大确定,这会儿看他侧过脸来,表情不由得暧昧起来,拿着腔调说:“哟,我瞧着背影就不像个凡品,没成想果然一早上听见喜鹊叫,就碰上了仙人临凡呐,嘿嘿,敢情真是红豆班的小鹊仙啊!你怎么......”
那人话没说完,就差点儿被门板甩在脸上,臊眉搭眼的啐了一口,悻悻的走了。
秦小乐像只遭了瘟的鸡,虚声道:“糖糖,你这脾气也忒冲了,连我还知道见人下菜碟,偶尔夹夹尾巴呢,你就非得这么着?刚门口那老蛤蟆,估摸着也去班子里听过你的戏,不然怎么就认出来了?干爹说了,但凡买过一张戏票的,那就是衣食父母,说破大天去你也得笑脸迎着。”
“衣食父母怎么不在我演出的时候去捧场啊,”唐迆直直的挺着脊背,“前儿三爷还到班子里发了通脾气呢,说如今听戏的人少,一场戏的上座还不到三成,让我们自己找找原因,真逗!我能找什么?”他把怀里的汤盆儿解出来,说话掷地有声,动作却小心翼翼,“现在但凡手里有两个钱的,都喜欢去听唱片、看电影、跳交谊舞,好显得自己摩登!喜欢听戏的也有,可一个个的都没钱呐!横不能让我贴钱请他们来吧?再者我还乐不得戏班子早点儿黄了,三爷能放我出来自谋生路去,小乐哥,到时候,我也去你们警署当个巡警,咱俩天天一块儿巡街,成不成?”
秦小乐看着眼前这清朗的人,实在说不出一句重话,这人真是白顶着一张好看的脸,偏偏一张嘴就露馅儿,“我干爹手里可是有你身契的,你也消停点儿,别老给自己找不自在,哪天真把他惹急了......唉,你就坏在这张嘴上。”
“就这么着,班子里一个个的还恨不得要用吐沫星子砸死我呢!我心里有数的,你别管!”唐迆说着说着,又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刚那不正经的野话你也听见了,还早上听见喜鹊叫,呸!这寒冬腊月的,也就能听见老鸹叫!叫我哪只眼睛能瞧得上那德行!”
他盛了汤,瞧见秦小乐摇头没有胃口的样子,神色有些许担忧,声音也柔和下来,“怎么伤着的?伤到那个地方,得多疼啊?我给你揉揉吧。”说着,就从被子下面探进手去,画着圈儿的小幅度揉起来。
“哎哟我的亲弟弟,你可饶了我吧!”秦小乐龇牙咧嘴的捉着他的手腕子给扔出来,“我这是骨裂,不是挫伤瘀伤,不能碰,你就让我自生自灭吧!求求你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唐迆小孩子脾气上来了,拉着脸,从床边上站起身,远远的坐在了门边的椅子上,瞧着地面一言不发。
这孩子性子倔,秦小乐从小就知道。
早年间,唐迆还叫糖衣,也是跟着一个小有名气的班主学艺的,那位班主赌瘾不小,手里但凡有几余钱,就要去开几局大小,最后在隋三爷的赌坊里输光了全部家当,只好拿徒弟抵账。
其他年纪大些的,见势不好,连夜四散了。
唯独年纪最小的糖衣,一直在班子里守到了最后。
糖衣刚过来时,隋三爷没怎么拿他当回事,只寻思着不缺这半大小子一口窝头,过几年到赌坊当个力巴使。
那年里的夏天,正赶上延平流行发水痘。
糖衣不巧染上了,发着高烧昏死在了马棚里。
他打从到了隋家,和谁也不说话,就会紧抿着嘴巴瞪眼睛,性子不讨喜,存在感就特别低,要不是被秦小乐发现,偷摸背回了自己家,藏在自己炕上,估计糖衣这会儿重新投胎都已经能打酱油了。
秦小乐那时候自己也不过十来岁,多少有点儿拿那孩子当个玩意儿似的养着玩儿,偷老姨儿的钱去抓药,早晚打了温水给他洗头洗澡,上树掏家雀儿,剔出肉沫子,和着切碎了的荠菜煮粥,一口一口的喂......半个月下来,死活没让那孩子的小白脸儿上留下一个疤瘌印儿来,那种得意感,多少有点儿像隋三爷小心翼翼盘得菩提手串子。
那天糖衣终于能下地了,哑巴似的孩子鼓着腮帮子,情真意切的要给他磕头,被他一把拽了起来。
糖衣低头瞧瞧自己,落寞的说:“我想报答你,可全身上下,连个布丝儿都不是我自己个儿的。”
秦小乐翘着二郎腿,学着隋三爷的架势,气阔的一扬手,“好说好说,大家都是兄弟!”
“那可不行!你这是救命之恩,我永生永世也不敢忘的!”糖衣眼睛忽然一亮,“哦,要不我给你唱一段戏吧,这学艺是学在了我自己身上的......”
谁知道那天正赶上隋三爷来家里看岗芝,忽然听见一阵清越悠扬的童声从干儿子屋里头飘出来,他自己涉猎广泛,绿豆大的眼睛一转,就知道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为着小糖衣,隋三爷特意招架起一个囫囵的戏班子,请人给他起了个艺名叫小鹊仙,轰轰烈烈的进军了演绎行当。
起初,红豆班倒还真红火了几年,可随着糖衣年岁越来越大,这脾气秉性就越来越艮,多大的金主都不卖好脸子,人家掏钱听戏,又不为吃饱了撑的找罪受,饶是他这花旦唱的再出彩,班子的生意却也还是止不住的泄了火力,渐渐清淡了下去。
可糖衣不仅不上火,还不知道哪里寻了个老学究,把糖衣两个字改成了唐迆,见天乐此不疲的盼望着戏班子散伙倒闭的那一天快一点儿到来。
一晃也十年了,早年不过拿他当个小猫小狗般侍弄的秦小乐,如今倒是全心全意的拿他当了弟弟。
秦小乐看出他脸色不好,着意逗引他往别的地方转移注意力,清了下嗓子,“我想上茅房。”
唐迆一秒都没耽搁,立马起身走过来,将对方胳膊盘在自己肩膀上,勉力架着他侧过身,探手从床角拽出一只夜壶来,自己端在手里,瞪着水汪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示意秦小乐。
秦小乐“啊”了一声,“这......哪来的啊?”
唐迆唇角一弯,“昨天我就过来了,可你一直睡着,我就没吵你,想着你睡醒了,又不方便动,肯定需要的,”他微微点了点头,“用吧,是我新买的。”
“你......你你你出去吧,我自己来。”秦小乐脸色一红,一把抢过了夜壶。
“和我还害羞?就像我哪儿没看过似的。”唐迆绷着笑,有点儿故意的又顿了顿,待欣赏够了秦小乐憋闷的脸色,才走了几步,背身站在了门边,“对了,铜钱儿哥昨天也过来看你了,还有小地宝,我没让他们多待,护士也说,人多了不利于静养恢复。”
秦小乐挤眉弄眼的解决了人生三急,长吁了一口气,趴了回去,任凭唐迆打了水来给自己擦洗。
他其实有点儿想问问老姨儿知不知道。
“老姨儿得着信儿了,起先急得不得了,不过后来听说只是挫着了尾巴根儿,就又回去打牌了。”唐迆有时候可恨的像秦小乐肚子里的蛔虫。
秦小乐十分装腔作势的嗤笑了一声,“多大点儿伤啊,她要真来了,我还嫌丢人,不想见呢。”
唐迆忽然凑过来,在他脸侧小声说:“不是为着你的伤着急,是为了昨天......街面上那事儿。”
秦小乐胸口一窒,眼风向门口处扫了扫,才抬手环着唐迆的脖子,离自己更近了些,虚声问:“你们都听说了?具体的,知道吗?”
唐迆微微摇摇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碰上呢,昨天在院子里看见那两具缰黑的骸骨,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不过今天还好,今天都清理干净了。”
秦小乐眼前又像拉洋片似的,过起了昨天的画面,有心想和唐迆说说黄寡妇的根底,话卡在舌根底下,几经犹豫还是咽了回去,只说:“私下里也不得妄议讨论,你这张嘴,和我说就算了,出去了别没个把门儿的。”
唐迆弓腰久了,有些累,索性甩了鞋,像小时候似的,并排趴在秦小乐身边,咬着耳朵小声说:“我的命都是你的,和你说说怕什么?再说,你也不用怕成这样,其实戏班子里早年好些讲这些事的戏本子呢,”说着自己又纳闷起来,“按说也不是一个朝代了,连延平的土皇帝都走马灯似的换了几轮了,可怎么大家对那禁令却还都是口径一致呢。”
秦小乐嘴角一丝讥诮,“你们唱戏的学艺,是不是不管跟了哪个班主,要守的规矩却都一样?还是的啊,谁坐在班主那个位置上,都想着怎么能更好的辖制底下的人,少闹事,多赚钱,那有老辈儿现成的规矩传下来,干嘛不用啊。”
唐迆寻思着戏班子里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可再往深里想,多少有点儿含糊。
秦小乐忽然想起个事儿来,“你看过的那些戏本子上,都是怎么写的?有个事儿我至今也没闹明白,那些......抓住了,干嘛非得烧?”
唐迆瞪圆了眼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小乐哥,你不是警察吗?这你都不知道?”
秦小乐虽在警署混了几年,也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事儿,平时连私下谈论都是重罪,他上哪儿能知道去。
唐迆挺起胸,拿手在胸口比划了一下,“精怪和人最不同的地方,就在这儿,他们没有心,心在胸口炼成了元魄,哦,不同的戏本子上叫法不一样......”
秦小乐插话,“我知道,也有叫内丹的是不是?”
“差不多吧,”唐迆并不纠结叫法,依旧解释道,“反正就在这个位置,有鸡蛋那么大,坚硬无比,即便用刀剖出来,躯体也还能活些年头,所以必须得用加了硫磺、硝石的硬火,彻底烧尽了,才算死透没得救了。”
“哦,是这么回事,行啊,你这小脑袋,还装了些我不知道的!”秦小乐抬手去揉他的头发,手却突然一僵......不对啊......
他顾不上疼,支着上半身侧立起来。
如果精怪非焚烧不得死......那黄寡妇这个精怪也忒水了点儿吧?捅一刀就当场毙命了?
不,绝不可能!
黄寡妇的尸首是当场断了气的,就算自己一时看走了眼,可那总务厅的冷库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小两天冻下来,就能忍住喽不露馅?
可假如黄寡妇就是个实打实的一般人呢?
那小胡是吃猪油糊了心啊,没事儿拿这掉全家脑袋的故事忽悠自己,脑子里进了多少水?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如果指使杨三儿的那个背后黑手想害自己,是因为自己确定了他们联手哄骗小胡去野江面的事实,但......数九寒天的,黄寡妇平日里连门都极少出的一个女人,平白无故的,也跑到哪儿是干嘛去了呢?
他一把拉住唐迆的胳膊,“你接触的门道多,能不能帮我踅摸个术士?”
“小乐哥,你要干什......”唐迆话还没问完,就听见门口两声刻意的咳嗽声。
“你们干嘛呢!”裘灵雨魔音穿耳的高音频传来,“医院里床位这么紧张了吗?”
唐迆脸霎时冷下来,拿着款儿不疾不徐的起身穿好鞋,一脸骄矜的睨着对方,“医院里的管理这么松垮了吗?什么不相干的人也能放进来!”
裘灵雨半张了嘴,好半天才怒视秦小乐,“诶,我们可是好心来探你的病,怎么成了......你倒是说话呀!”
几个人虽然不熟悉,尤其和裘灵雨,面是第二次见,话是第一次说,可毕竟共同经历了昨天的一场波折,生生在石头缝里滋长出一丝同袍情谊。
......又是好心来看自己。
秦小乐扫了一眼裘姑娘身后姿态矜贵的颜老爷,勉为其难的介绍道:“糖糖啊,他们是......我的朋友,那位是颜先生......和他表妹。”
唐迆的目光直接略过裘灵雨,停在了旁边的颜清欢身上,将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个通透,几乎是本能的升腾起一丝无来由的敌意,面色不善,语调寡淡的说:“朋友?小乐哥,你什么多了两个我不知道的朋友?”
“哟,这话说的,”裘灵雨被激起了斗志,斗鸡一般掐着腰瞪过来,“凭什么他的朋友就都得你认识?”
唐迆看都没看她,眼睛直视着颜清欢,轻蔑的一勾嘴角,“凭什么是个会喘气的问话,我就都得回答?”
应许之地(十)
唐迆的反应让秦小乐一阵脑仁儿疼,他就像个抱窝的老母鸡,仿佛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个长手长脚的高龄巨婴,仿佛没认识他之前,自己那些三岁吃土、五岁撒尿和泥的畅快日子都该被处以极刑。
那小子有两句话惯常挂在嘴边上,一句是“我的命都是你救的”,一句是“老姨儿玩心大,以后我心疼你”。
所以秦小乐一度怀疑,自己心里拿唐迆当亲弟弟,可在对方眼里,自己大概就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点心,处处都需要被他把关照拂着的鸡崽子。
上次让唐迆明显释放出这么强烈的敌对情绪的人,还是警署里二五眼的小铜钱,不过在听说了小铜钱人生的至高追求,就是把钱都串在肋条上攒着娶媳妇儿、生娃、承接香火之后,唐迆倒是颇为热心的很帮着对方筹划了一阵子。
依葫芦画瓢,秦小乐打算着让唐迆接受颜清欢,也遵照这么个路数来得话,大概不会错。
秦小乐不在乎唐迆和裘灵雨小孩子似的打嘴仗,要是平常闲得蛋疼的时候,他指不定还会在旁边起哄架秧子,拱着火挑拨两人吵上一天给自己解闷儿呢,但眼下,他是心里真装着事儿!
他直接忽略了中间的阻隔,皮笑肉不笑的挤出一些殷切来,对颜清欢招呼道:“你来了。”
“来看看你。”颜清欢收回视线,似乎完全没有接收到来自另一个人的戒备,绕过他,走到秦小乐的病床前,顿了顿,声音略微低了一些,“另外,法务科那边的消息......刘法医回来。”
秦小乐碎成咸蛋黄的脑子瞬间又聚拢向了一处,他就说嘛,无缘无故的,姓颜的干嘛起大早来看他啊,必然是因为有要紧事儿!
他眼睛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儿,忽然一个猛子扎回枕头堆儿里,哼哼唧唧的说:“昨天的药,后劲儿也太足了,这舌头根儿苦麻苦麻的,一阵阵反酸犯恶心啊!”
唐迆连忙挤过来,用身体隔开颜清欢,钳起秦小乐的下巴,让他张嘴给自己看看。
秦小乐眼皮直抽抽,一把挥掉了对方的手,一边抱怨道:“瞅什么瞅,你当生口疮呢,还能看见!哎哟,不行了......这时候要能有口甘蔗压一压就好了。”
裘灵雨走上前来奇道:“西药又是药汤子,怎么还会反酸犯恶心?”
唐迆却已经利落的站起身来,“你忍忍,我这就去买,只是......”他有些不放心的看着屋里这两个不识相的陌生人。
颜清欢看一眼表妹,“你去我车里拿吧,昨天不是买了嘛,先拿一根上来给秦先生吃。”
唐迆抬手一拦,“不必麻烦,我自己去买就成。”
裘灵雨一梗脖子,“我偏去车里拿,看看是买的快,还是拿的快!”
俩人标着劲儿的走了出去。
秦小乐又装模作样的哼了两声,赶忙探起身来,一把拉住了颜清欢的手腕,“你说刘法医回来了?”说完又有些狐疑的打量对方,“你特意来告诉我这个?”
颜清欢神色很有些复杂,竟然缓缓在床边坐下来,“我并非是一个冷血的人,可昨天一夜细想,还是觉得有些事情过于冲动了......当然了,我倒不是不放心你,毕竟和你几次谈话,也看得出你是个很侠义的人,是非对错还是拎得清的,尤其是你也有不少亲朋牵绊......”
换个听众,这会儿估计已经云山雾罩了。
可秦小乐却恍然大悟,敢情对方这是昨天辗转了一宿,对拦着自己的事儿有些后悔兼后怕,又不大信得过自己的人品,才借着法务科的消息,上这儿来卖自己个人情,顺便软言恐吓自己要谨言慎行......
秦小乐舔舔嘴唇,顶着被睡的恣意张扬的鸡窝头,扬起脸来,“颜先生,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颜清欢尽量保持着和煦的态度。
秦小乐炒蹦豆似的张嘴就来,“黄寡妇不是人,也是精怪!”
“你!”颜清欢勃然变色,脚底下像踩了弹簧,起身弹开了老远,“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来,那套在旁人面前拿捏精准的姿态,一丝一毫也绷不住了,疾步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了两眼,才回身低声呵斥道,“你打得好算盘!真是、真是小人!无耻!卑鄙!”
这**裸的无赖行径,摆明了就是要强拉自己下水的意思,那混不吝的脸上,写满了大家这回彻底站在了一条破船上,你要敢不合作,我就和你来个玉石俱焚的威胁。
这才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颜清欢觉得自己真是中了邪了,好端端的跑出来救这么个狼心狗肺的家伙,还不如去救一条流浪狗,至少不会张口吃饭,闭口摔碗!
往人心最下作的地步去揣测,他秦小乐一个孤儿,老姨儿、干爹的瞧着热闹,可到底没有一个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亲人,这可和自己不一样了......
拼耍光棍儿,自己确实要低头。
颜清欢气得脸色发白,咬着牙看着那无赖,“你要怎么样?”
秦小乐哪里不知道对方的心思,而且大言不惭的说,对方把他想得多龌龊都不为过——因为他还真就希望对方是那么想的,谁让他做不出来呢,能兵不血刃就最好了。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对不住了,颜先生,我要的还挺多......但第一样,你得先赶快把我从这儿带出去。”
裘灵雨从车上费力的扛下一根甘蔗,架在肩膀上,活像压了座大山,她一向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眼下冒着冷风在这里等着,就是单为了瞧一眼唐迆那一脸挫败的样子。
她颧骨冻成了山里红,才张望到唐迆提着一布袋截成小段的甘蔗走进院子里,忙一脸得意的扭头向里头跑,可没等跑几步,又要回头驻足一会儿,非得将两人之间保持在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下。
她站在病房门口,却没有急着敲门,一脸的洋洋自得,乜斜着刚转出楼梯口的唐迆,存心打算着不咸不淡的挖苦对方几句,再猝不及防的推门进去,占上第一的位置,让对方干着急。
可话还没出口呢,就看见一个年轻力巴,从后头一脚踹在了唐迆的小腿上,唐迆急着往回赶,完全没留意,叫这一脚没防备的,直接跪在了地上。
这可是石砖的地面啊,硬邦邦的。
饶是隔着一层棉衣,裘灵雨也能想象的到膝盖软骨和地面磕碰下的酸麻疼痛。
那力巴踹完人,转头就跑了。
一个穿着还算体面的半大老头晃晃荡荡的在唐迆面前站定,低头笑着瞧他,阴阳怪气的说:“这离着过年还早呢,大家都来瞅瞅呀,红豆班的小鹊仙,这是提前给大家拜年呢!”
唐迆单手支在地上,忍着麻痛站起身来,死死的盯着对方。
这老头刚刚被那一门板给惹出了火气,两腮下垂的死肉跟着抖了抖,恶狠狠的瞪回来,“小兔崽子,瞪什么瞪?嗯?想着背后有个地痞给你撑腰,就摆出一副假清高的张狂样子,老子今天就是教你重新做人!瞧见街面上跑的野狗了没?以后自己屁股后头那条尾巴,也给我夹紧了再出门!什么下九流的被人玩剩下的烂货,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也敢给老子耍威风摆脸色!”
他撒出了气,见唐迆一言不发,鼻孔哼了一声,颐指气使的错开身,往楼梯口走去,可一条腿抬起来还没站到下一个台阶上,后腰一痛,就像个皮球似的,叽里咕噜的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还回一脚的唐迆犹不解气,看着蜷倒在下头的老头,撸着袖子就要往下冲。
裘灵雨冲过来挽住他的胳膊,死活给拖拽开,皱着眉数落道:“这个摔法,骨头估计都要折几根,你还往上冲?”
唐迆拨开的手,自己掸掸袍子上的土,脸色阴沉的很。
裘灵雨撅着嘴,“我不计前嫌的搭救你,你还不乐意了。”
“用不着!”唐迆不领情,一半气刚才那卑劣的人,一半气自己让人看不起的行当,闷着头只顾往病房走。
裘灵雨小碎步跟在后头,喋喋不休,“你知道那人是谁吗?是肖大帅副官的亲爹!酒会的时候,我看见过一次的,最是个老不羞的......可人家生了个好儿子,诶,他心眼儿还特别小,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唐迆冷笑一声,“上九流怎么着,下九流怎么着,真到了一命抵一命的时候,也没见谁高人一等,一条命就能当两条命使的!”
“你这人......”裘灵雨一愣,颇有些意外的把人又重新端详了一遍......
唐迆在病房门外站定了,稳了稳情绪,漾起一个笑脸,才抬手一推门......
跟在后头的裘灵雨见他站着不动,跟着探头往里面一瞧,“诶?人呢?”她说着想起什么,忙不迭的跑到窗边,往下一看,不禁跺脚道,“表哥的汽车也不在了,这俩人怎么又抛下我,单独跑了啊!”
唐迆把即使跪倒在地也没撒开手的布袋子轻轻放在了床角,死死的咬住了嘴唇。
汽车一路行驶。
秦小乐怀里搂着根甘蔗趴在后座上,被颠得死去活来。
经过一天的发散,今天的疼法,着实比刚摔的时候疼了十倍不止。
这也是为什么他非得黑上颜清欢的原因之一,抛去对方有能力有门路,更重要的是,对方有车啊!要不然让他全程跪在黄包车上去查案,小胡没救出来,估计自己已经昏死过去八回了。
车在距离总务厅一条街的位置停了下来。
颜清欢已经听秦小乐细致的讲过了黄寡妇案的具体细节,却没发表任何分析评论,完全一副被胁迫着纡尊降贵上贼船、即便身体屈服了,却灵魂依然高洁坚守的拧巴样子。
秦小乐也乐于见到他这活好儿还不粘人的态度,自顾自的趴在窗玻璃边缘望了望总务厅院门前的动静,轻声说:“一会儿你把车开进去倒是好说,就停在楼门前......然后呢,你打算怎么把我运进楼里去?我必须得见见刘法医。”
颜清欢脸像冰冻过,顿了顿才问:“先不说我根本运不进去你......你就算见到了刘法医又能怎么样?把拖我下水的说辞再说一遍?你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听说刘法医很不好相处。”
秦小乐答非所问,“我上不去,要不你把刘法医叫出来见见我?”
“你和刘姣音很熟?”颜清欢忍不住侧头斜了他一眼,“希望你照实说,我得评估这事的风险。”
刘姣音这个名字,他不止一次的听孟维津提起过,似乎老同学原计划并不是要任职总务厅的,虽然老是含糊其词,可他听着那意思,多少有点儿醉翁之意不在酒,像是此次就任,还和这刘法医多少有些牵绊的。
秦小乐抱着甘蔗怼了颜清欢后腰一下子,“你话怎么突然这么多,别问了,我急啊!你老同学孟维津一共给了我三天时间,这眼瞅着一天半都过去了!”
颜清欢很想撂挑子,可开弓没有回头箭,闭眼呼出一口气,打着了火,一路开进了总务厅的院子,贴着后门停好了车。
颜清欢尽量避着人,状似落落大方的走进机关大楼,眼见着没人留意,脚尖转了个方向,快速潜进半地下的悠长走廊,越走越是只能听见自己沙沙作响的脚步声。
走廊尽头一间冷库,暂存着好些案件被害人的尸体。
阳光照不太进来,把那股幽森都凝在了空气中。
秦小乐告诉他,冷库旁左手边的屋子,就是刘法医的办公室。
他第一次“做贼”,说不心虚是假的,谨慎的先侧耳听了听,确认里头没什么声响,刚想敲门,隐约又听见似乎有人正朝这边走过来,挨在门上的手微微一抖一抖,居然“吱”的一声,直接推开了一条门缝。
里头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神色清冷的隔着办公桌睨拉过来。
颜清欢只好硬着头皮走进来,回手关上了门。
这间屋子里的氛围,比走廊里不遑多让,让人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感,粗略的扫过去,大概是因为一切物品都过于井井有条了些,犄角旮旯里连丝生动鲜活的人气儿也寻不出来。
“刘法医?”颜清欢试探的问。
那人不答反问:“你是谁?”
颜清欢不禁腹诽,果然能和秦小乐臭味相投有些交情的,都是一个路数的人。
他也懒得多话了,向外比划了一下,“后门那辆车里面,秦小乐说他有重要的事,必须得和你见一面。
刚刚的脚步声在门边停了下来,伴随着敲门声,还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姣音,你在吗?”
门一视同仁,也给孟维津让出一个缝隙。
孟维津兴致盎然的眼神,在看见颜清欢后,渐渐带了些疑惑。
他不自觉的抬手捋了下一丝不苟的油头,又无意识的转着小拇指上的碧玺戒指,露出一个体面的笑来,“怎么......清欢会在这里?你们俩......很熟吗?”
他堂堂一位副厅长,青年才俊,位高权重,此刻眼神里却满是发自肺腑的求知欲。
“对,很熟,”刘法医冷淡的看了他一眼,向外一抬手,“孟长官如果没有要紧事,我就不远送来。”
孟维津尴尬的怔了一下,再次笑道:“那个,难得今天大家都在,不如中午去安德鲁......新开的西餐......额......”他识趣的抿紧了嘴,抽空朝颜清欢使了使眼色,可对方只顾垂着头装木偶,只好自找台阶的整了整袖扣,“忽然想起有事,那你们先聊。”
颜清欢还当刘法医这性子,出去见秦小乐的事只怕没戏。
可刘姣音却簌簌站起身来,回手向窗边一指,“我出去目标太大,你把车开到我窗边来。”
车开过来容易,颜清欢只当两人要隔着窗口说话,却见窗户洞开,那狭窄的上半截开口正对着车门下盘,里头刘法医将几把木椅子斜搭在一起,刚好临时凑成了一截平顺的“滑梯”。
秦小乐手里的甘蔗一扽,借着力向前冲出去,顺着窗口的椅背,一路软绵绵的打糕一般,无脊椎动物似的趴在了刘姣音办公室的地板上。
刘姣音示意他把甘蔗一头抱在怀里,自己拖着另一边,一门出一门入,连人带甘蔗一齐拽进了冷库。
透骨的寒气从脚底蔓延到心底。
冷库里一整面墙上都是金属方格样的抽屉,颜清欢跑回来时,没有思想准备的打了个寒战......他和那两人不同,他还是第一次直面尸体......还是冷冻的尸体......
刘姣音拉出中间一个屉柜,秦小乐拄着甘蔗勉力撑起半个身子,老鳖似的探着脑袋,确认了躺在这里的,就是黄寡妇本人。
刘姣音拉开黄寡妇身上附着的白布,指着她当胸狰狞的竖向刀疤,意味深长的说:“你装神弄鬼的要见我,就是为了这事吧?我确认过了,这位死者,没有心脏。”他狭长的眼睛微眯,像暮色中警觉又充满危险的猫,眸光在缭绕的冷气背后闪了闪,“现在,轮到你对我说了。”
应许之地(十一)
“我、我说什么呀?”秦小乐看看黄寡妇的尸体,又看看刘姣音,说实话他自己都还是懵逼的状态,又拿什么跟对方解释呢?
被裹挟的颜清欢明显比自己还画着魂儿呢。
而刘姣音这神情他再熟悉不过了——对方显然比他门儿清。
“要不,你再给我说说?”秦小乐一脸苦相,对眼前这案情的调查方向完全不得法。
颜清欢在察言观色这点上还是有些经验的,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刘法医,已经大概认清了与秦小乐相比,此人似乎更靠谱一些,存在感颇弱的举起手,言语间刻意留下了些畏缩茫然的尾巴,“那个,关于案情,我倒是知道条线索,”他看向秦小乐,“我舅舅马队的把头姓葛,是货栈里去年新请的,黄寡妇出事的前一天夜里,他在城外捎带上了一个受伤的猎户,回城时是一起走的,过了六盘桥,才分开,说是去了药铺。”
秦小乐不解的看他,“那你的伙计之前为什么忽悠我?哦,我想起来了,那天马队回城,你不是也在嘛!”
“我只是去迎他们,之前的事情并不了解,而且马队里的人,我也并不全认得,这事是你走之后,那伙计私下里告诉我的。”颜清欢对着秦小乐说,但实际上多半是解释给刘法医听的。
相关案情,刘姣音自然是知道的,他神色冷峻,“我不管多余的事......只是我前几天被抽调到外省公差,可送我的汽车在路上忽然就拐进了一所郊外民宅,在那里,我看到了十几具......没有心脏的尸体......”他眼中危险的气息越来越盛,“我可能,很快也会躺在这里了。”
这消息过于震撼,把房间里另外两个年轻人吓得不轻。
刘姣音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他如此直言不讳的告知所谓的秘密任务,一定也是防备着自己会神不知鬼不觉的被人灭口,眼前这两个人,一个有很深的黑道背景,一个搭着商界名流,哪个离奇失踪,都不会了无痕迹到惊不起一丝水花。
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
从想要达到的目的来看,他的行径也不比刚刚秦小乐在医院时高级多少。
想明白了这层关卡,颜清欢不禁暗自叹出一口气,知道如果刚才走进冷库前,自己还算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游离在这案子的左右,那此刻却可能是再难利落的脱身而去了。
而且这事情骤然看起来,像个无害的松软雪球,却在不经意间越滚越大,谁知道哪下子就要雪崩啊!而且细思极恐的是,能利用公权力的......背后的牵扯,只怕再不是一个什么受伤瘸脚的猎户身份,所能承载的了。
他的心态崩塌又重建,已经再不同之前的消极推诿,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刘法医,你年长,经验也丰富,你看眼下应该怎么着才能解脱了这困局?”
刘姣音看向秦小乐,“我怀疑自己已经被监视了,出不去,外头的事情,恐怕只能靠你们两个,你下一步打算先查哪里?”
“我......”秦小乐自己一个废人,连路都走不了,真要等身体彻底痊愈生龙活虎了,恐怕黄花菜早都凉了,可他不太明白,刘法医和自己交底的意思,到底是不是有意让自己连那什么郊外的十几具无心尸体一起调查,那他还真是有点儿有心无力了。
他趴在地面上,在谁也看不见的角度里使劲儿眨了眨眼睛,打着马虎眼的含糊着,“怎么看,小胡也不会是凶手了,他是我辖区的住户,我又受了他爹妈的嘱托,再难也要使使力气帮他的,我想着那个唆使杨三儿骗小胡掉进冰窟窿的人,和要杀我的人,还有搭马队的猎户,保不齐就是一个人,杨三儿没瞧清楚的长相,会不会你家葛把头瞧见了呢?最好能描出个画像来,找黄家周遭的邻居街坊的帮着搂搂眼......”
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已经非常明确的把自己推诿的态度隐晦的传达给了刘姣音。
还没等试探出刘姣音的反应,就听“砰”的一声,冷库的铅门被猛的推开。
孟维津冒冒失失的跑进来,眼睛在刘姣音和颜清欢之间逡巡了一下,忽然诧异的往地上一扫,瞧见了蚯蚓一般的秦小乐,怔了半天,才咬着舌头似的往外头一指,急道:“姣音,外头来了一车兵丁,说是来押运黄寡妇的尸体去......我还以为只有你和清欢......怎么这个巡警也在这里?”
“兵丁到哪儿了?”刘姣音皱眉,动手蒙好白布,推回了屉柜,就要往外走。
孟维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来不及了,已经走进来了,我瞧着那架势不像好事儿,昨天街上......莫不是这人也是?”他神色已经有些惊慌起来,“让他们看见你们这些人都聚在这里,只怕说不清楚!”
他的担忧都真切的写在脸上,没多余的心思可怀疑,要不然也不会头脑一热,就下意识的跑过来提前报信儿,只是实在没想到,除了自己以为的那两个值得他担心的人,地上居然还趴着一个不速之客!
六个兵丁个个持械,径直走了过来,谁也不理,谁也不屑。
这也难怪,眼下延平的行政机构虽然还名义上归中央统筹调配,但实际上权利却实在小的可怜,肖大帅早已经俨然是盘踞一方的土皇帝,他没有行政上的执念,懒得管理一座城市具体吃喝拉撒的运转事宜,而且大多时候也愿意佯作高风亮节,卖这些官员一些面子,可任何细枝末节的小事,兹要是他真叫起真儿来,那市长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只蝼蚁。
什么规矩、章程,根本不存在的。
这已经是延平官商体系下不言自明的默契,平时自然也没人上赶着去捋虎须。
所以刚刚孟维津一嗅到来者不善的气息,便忙不迭赶过来,生怕刘姣音性子左,一时没防备,会吃了亏......
铅门被大力的推开。
打头的大头兵冷眼打量了一下冷库里的情形,就见孟维津和刘姣音正分立在一个半抽出来的屉柜两侧,淡然的说着什么。
大头兵不认识刘姣音,却认识孟维津,含糊的敬了个礼,“孟副厅长是吧,我们奉命来转运一具疑犯的尸体,还请配合。”
孟维津眼中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吃惊,两手向身后一背,颇为有姿态的微笑了一下,“有转运手续吗?”
大头兵直接说:“有,只是事情急,只能稍后再来补手续。”
稍后就是没有,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了。
孟维津却像是完全相信了他的话一般,朝着旁边示意,“那我就不过问了,这位是法务科的刘法医,转运尸体的事情,你具体和他交接吧,我不是十分清楚。”
大头兵是得了上头密令的,有些狐疑的向前迈了一步,阴鸷的说:“两位长官,怎么有兴致在这里谈话。”
刘姣音神情淡漠,孟维津觑着他的神色,怕他一时性子上来,言语上会有所唐突,连忙接过话茬儿,下巴微微向屉柜方向一示意,“昨天北城有个斗殴的案子,误伤了个路人,我们正在这儿看苦主的伤口,寻思着真凶到底是哪一方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呢。”
大头兵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只是到底职级低,不晓得那么多弯弯绕绕,也就自然没太参破一个堂堂副厅长,怎么会无聊到亲自来过问一个平民苦主的死因。
他执拗的还是亲自探头确认了一下,见那尸体确实是个男人,才微微点了下头,忽然脚底下一硌,低头一瞥,就见一根粗壮的甘蔗正横在脚边上,“这......”
刘姣音直接拉开了黄寡妇的屉柜,冷淡的说:“上层的屉柜够不着时,当杆子使得,你踢到一边就行......黄的尸体在这里,需要帮你们准备转运的工具吗?”
大头兵摆了下手,“不用,我们带了,”说完看了一眼后边,就有四个兵丁抬着一个长条的木头箱子走了上来,一人扽着一边的布角,将黄寡妇的尸体挪了上去。
兵丁们依次退了出去,大头兵又朝着孟维津敬了个军礼,“谢谢孟副厅长配合,那我们就回去复命了。”
孟维津矜持挺括的点点头,“办差辛苦,请便。”
秦小乐竭力控制,可是牙关还是不住的打颤。
周遭漆黑不见五指,寒气从每个毛孔透进去,扎得人生疼,周身肌肉都在剧烈的高频率抖动着,开启了极限应急自救模式。
“你、你抱着我啊!”秦小乐感觉每句出口的话都硬邦邦的,像屋檐子下头垂坠的冰溜子,每一口微弱的呼气,都能瞬间结成一层冰霜,面罩似的糊在自己脸上。
“我抱着你呢!”颜清欢语不成调的哆嗦着,情况也不比秦小乐强多少,只不过性子更沉稳一些,在如此尴尬的情形下,没表露的像对方那么**。
“抱着呢?”秦小乐用心的感受着,又可着劲儿的向前方扭蹭了一下,可惜五感早都冻麻木了,即便已经和颜清欢密不透风的紧贴在了一处,也仍然感觉不到一丝热乎气儿。
他不甘心的又去够对方的胳膊,僵硬的往自己身上拽,同时蚕蛹一般继续向前蹭,直到鼻尖已经抵上了对方的脸,才催促的说:“快,朝我耳朵哈几口气,我耳朵是不是冻掉了?你快哈几口气,给我暖暖耳朵!”
颜清欢自己也冻成了冰溜子,再加上秦小乐一个劲儿往自己怀里拱,致使他整个后背贴在了冰冷的金属壁上,全身一个本能的瑟缩,抬手负气的推着怀里的人......可惜收效甚微,这里根本不给他推拒的任何富余空间。
就在刚刚,那些转运尸体的兵丁进门的前一秒,刘姣音迅速的拉开了墙上一个空屉柜,将秦小乐塞了进去,再去拉第二个时,门已经被推动,电光火石之间,秦小乐一把拽住颜清欢的前襟,将他也拉了进来。
狭窄的方楞空间,两人只能相对侧立紧贴着。
不过也幸好两人还有个抱团取暖的机会,要不就那大头兵的磨叽劲儿,俩人又没有林蛙冬眠的好本事,真冻出个好歹来,可是回不了魂的。
秦小乐实在冻得不行了——他从医院溜出来的时候,棉袄是潦草的披在身上的,刚刚滑进刘法医办公室时,棉袄就掉在了一边,他当时也没当回事,眼下身上还只穿着教会医院白色的病号服,薄薄的一层单衣,几乎快要冻得灵魂出窍了。
人在极端环境下,脑袋就容易缺弦儿。
他微微动了动手,忽然觉得一根食指竟然完全失去了知觉,心里慌的一比,不想大好青春英年残疾,越害怕,脑子里越是不住的想起邻居李小麻子早年跟着他爹上山打野物,被大雪埋了路,蹲在树洞里一宿,冻掉了一只手的惨烈画面......艾玛,实在太惨了......
他抬起那根麻木手指头,一点一点攀上颜清欢的脸,顺着他的下巴往上挪,找准了位置,迅雷不及掩耳的塞进了对方的嘴里!
不仅热,还能软。
他又使劲儿搅了搅,觉得手指头仿佛一只沉睡的鸟,当真慢慢恢复了些微的知觉,不禁老怀安慰的嘘出一口气来。
颜清欢给气得血都冲上了脑门儿,又受空间限制躲闪不开,心里寻思了一百种玉石俱焚的方案,一拳从下边冲着秦小乐的下巴就怼了上来。
也该着秦小乐运气好,正巧孟维津从门缝往外窥望,眼看着那队兵丁彻底消失在了走廊尽头,冲着刘姣音比了个手势,刘法医忙快速拉开了屉柜......
伴着袅娜的白色寒气,颜清欢骤然被亮光刺得眼睛一闭,秦小乐已经矫捷的闭眼拖着残体,连滚带爬的从屉柜里翻了出来,就近一把抱住了刘姣音的大腿,一叠声的哆嗦着,“冻死小爷了,冻、冻死小爷了!小爷要冻死了!他奶奶的,冻死了!”
孟维津跑过来,急忙伸手,将颜清欢从屉柜里扶了出来,上下打量了他一下,见对方全须全尾的没什么大碍,一回手拽着秦小乐的后脖领子,拖离了刘法医的身前,“去姣音的办公室吧,喝点热水,暖和暖和。”
尾巴根儿也冻的麻木了,比止痛药还有效,秦小乐暂时恢复了自由身,就是四肢还僵硬,拖拖沓沓的跑回刘法医的办公室,披回棉袄,不能自抑的打摆子。
刘姣音给两个寒号鸟一人倒了一杯热茶捧着。
秦小乐余光一扫......好嘛,这才一眨眼的功夫,“同伙儿”就从三个人升级成了四个人,而且还是规格越来越高的那种。
他缄默着没说话,却暗自觑着刘姣音的神色。
能有一段共患难的经历,让孟维津十分兴奋的望向刘法医,满心期待着对方一番推心置腹的感言。
刘姣音淡淡的看向门边,“孟长官,举手之劳,帮你掩护你朋友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不送了。”
孟维津一怔。
秦小乐一口热水顺着半张的嘴角滴下来......心里暗暗的给刘法医竖了个大拇指,行啊,论起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颠倒黑白这事,自己的道行还真是浅啊。
看着孟维津凄凄惨惨戚戚的离开了,刘姣音才正色的看着秦小乐,“要去查那个猎户就快,看这架势,晚了只怕就来不及了!”
应许之地(十二)
颜清欢走进药铺,一个揣着手的小伙计瞭了他一眼,就在心里认准了这是个大主顾,笑嘻嘻的弓着腰向里面让着,“这位先生,是瞧病,还是抓药?”
颜清欢与不熟悉的人交往,一向能在矜持得宜的态度中让人感受到某种无处不在的不舒服,就是那种略显虚伪的假绅士做派,礼貌但冷淡,永远和人隔着一层似的,使对方很少能被激发出掏心掏肺的热情。
他也不废话,直接掏出两张钞票,掖进了小伙计的口袋,开门见山的说:“和你打听个人。”
小伙计可不在裘家的货栈工作,没有义务时时刻刻惦记着成全表少爷的面子,烫手似的把钱又推回来,“先生有事儿就说吧,这么着我心虚诶。”
颜清欢没当过巡警,隔行如隔山,业务能力还真是差着道行,语气里都是漫溢出来的优越感,“前两天六盘桥的事,听说过没有?”
小伙计坚决的摇摇头,“不知道!”
颜清欢蹙眉看他,“我还没说是什么具体的事儿,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一定不知道?”
“别和他废话了!”秦小乐扯着破锣嗓子,力透车门的咆哮道,“让他掌柜的出来回话!”
小伙计眼睛往车里瞧了瞧,一点儿人影子没搂着,车窗上拉着白窗帘,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又似乎没人......不过瞧着颜清欢穿着像个极体面的人,能坐在车里支使得动这样做派的人跑腿,想来必然是尊大佛。
他当下也不敢白耽搁了,自己承担不起,麻溜儿的跑到后头,把掌柜的叫了出来。
颜清欢再问一遍,掌柜的依然摇头,“我这药铺里天天人来人往,我又不是时时刻刻在柜前迎来送往,要是我这伙计都说没见过,那就是真没见过了。”
颜清欢在老掌柜脸上看不出任何敷衍撒谎的端倪,可凭着常识来看,那么个特殊的日子,那么个一身仆仆风尘的猎户,又和地界相近地方的命案挂牵着,怎么就真会完全没有印象呢。
“铺子里最近都进了什么好药材啊?”秦小乐刚刚嚎那一嗓子,已经呛得自己直咳嗽了,这会儿看着颜清欢完全没有应付这种软硬不吃的老油条的经验,只得再次亲自下场。
老掌柜一愣,和伙计差不多的心态,朝着车里拱拱手,“不知道这位贵客,是要有什么用途的?”
“大补就行!”秦小乐挠了挠后腰,龇着牙瞎扯:“什么黄晶、甘草、北五味子,什么玉竹、苍术、龙胆、柴胡子,头茬儿的鹿茸,二十年往上的百草王,甭管是干货、水货,还是锅子货,什么夯得给小爷上什么,最近寒气大,小爷撅吧撅吧炖老母鸡吃,补补气!”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没听说过甘草苍术配着人参炖鸡吃的,老掌柜听得眼皮子直抽抽,“这......有是有,还是去年一个猎户请出来的黑草,水须都立立整整的,要是贵客真有诚意,不妨请到后头,咱们当面盘一盘可行?”
俩人说得都是行话,也是黑话,譬如这干货就是干参,水货就是鲜参,锅子货就是煮熟的参,但价格就远远不如前面的了,再者按照季节时令分,春天出的参叫春草,盛夏的叫黑草,阴坡挖出来的叫阴子货,老林子里挖出来的叫林子货,林林总总,大有讲究,一点儿不不懂行的,听几个词儿甩出来,就能露怯犯迷糊。
掌柜的见对方是个十足上道的明白人,这心里更是打起鼓来......莫不是来撬行砸盘子的?
殊不知秦小乐关于药材的毕生所学,已经倾情表演完毕,再多一个词儿也喷不出来了,依然卯足了劲儿趾高气扬的吩咐道:“后头不必,你过来车门这儿,我和你说说。”
掌柜的将信将疑的走上前来,见车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儿,他不明所以,想拉又拉不开,不禁有些好奇的凑到近前,向里头张望......不想倏然对上一双恶狠狠的眼睛,吓得差点儿向后仰过去。
秦小乐伸出一只手,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又给扯回来,支起上半身,勾起半边嘴角,笑的狰狞,“方掌柜,红顺门的如意姑娘,还托我给你带个好儿呢!”
“啊?啊......”方掌柜脸色一变,瞪着秦小乐仔细辨认了一下,还是不大肯定,“是......是三爷的......的......”
“就是小爷我!”秦小乐一抹鼻子尖,“我干爹手底下那些个产业,你平时可是一个没落下,逛了个一溜够啊!怎么着,一点儿茶水人情不卖,小爷有点儿事来找你打听,至于这么三催四请的拿腰子吗?要不,咱们还是上后头,找你老婆一起来聊聊你许给如意姑娘,要买她从良的事儿啊?”
方掌柜汗都下来了,心说什么事至于这么把人往死里逼啊!略微熟悉点儿自己发家史的,哪个不晓得自己一个小伙计出身的穷瓜蛋子,要不是咬牙切齿、忍辱负重的娶了老东家那位“钟无艳”女儿,就是再弓腰八辈子,也是翻不过身的。
对方直接甩出这个拿捏自己,也真是打蛇打在了七寸上。
他要不是碍着有伙计在,都恨不得跪下来了,眼前一阵风似的仿佛已经被家里的母老虎糊了个大耳炮,作揖着求告:“是秦小爷,瞧我这没眼色的,实在对不住了。”
秦小乐屈着一根手指头在车门外,向里头勾了勾。
颜清欢徐徐走过来。
秦小乐清清嗓子,“关于那个猎户,多一分少一分都没事,你看着说,我掂量着听哈。”
掌柜的掏出帕子擦着汗,未语先叹出一口气来,“我就说不惹这个事的,确实是如今进山的人少了,多少日子没见过好货了,就叫迷了心窍,你看看......”他余光瞥见秦小乐眼光不善,不敢再絮叨,低头闷声说,“半个多月前,有个山里人找到我铺子里,给了我一根足两的山棒槌,那可是稀罕货,我赶紧收了,问他还有没有,他说家里还有两根更大的,这次不过是来试试水,我高兴坏了,约了第二次收货的时间......可第二次,他带着货来,却硬说不要钱了,只说......他就为了能在城里给自己留扇后门......”
“后门?”颜清欢不解的看着他。
“是,”方掌柜为难的说,“我当时就揣度着他估计不是个正经人,十有**是个胡子,所以想着......嗨,反正我就收了他的货,答应他,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有需要,前门进来,就能开了我铺子里的后门让他出去......不过别的,我是真的不知道了啊!”
所以事发当天,那人就是借了这么个托辞,众目睽睽下进了药铺之后,就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后门化进人海里了......兴许还换了衣裳,易了容貌......可还是不对啊,秦小乐觉得自己眼前明晃晃的一个大深坑,即便自己知道就在那里,可还是叫上头那虚虚掩着的枝叶阻隔了视线......
“他长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颜清欢问。
方掌柜连连摇头,“他脸面掩的严实,确实没看清,”他粗粗的拿手比量量一下,“个子高,体格壮,不过......哦,第一次我给他递了杯茶,他虽然没有喝,但接了过去,我看见他的十个指甲,都是黑的,”他顿了顿,“不是指甲缝里的脏污,是整个指甲面上,全是黑的。”
若是常年干重活的人,手指受了伤,指甲变黑、增厚、脱落,都是常有的事,倒是不足为奇,可个个指甲盖儿都是黑的,倒还真是少见。
颜清欢问完了自己想问的,下意识的看向车里面。
秦小乐“啪”的关上车门,捏着嗓子喊道:“小颜子,上来开车吧。”
方掌柜一把拽住了车门,战战兢兢的急道:“我真是一句没有瞒报,我的事儿,可千万别叫我家那位知道,这......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啊!唉,如意她,也是个可怜人呐。”
敢情不光为自己惧内,还是个有情有义的恩客,亏着如意根本也没拿他要给自己赎身的话真当回事,要不还真是要半天云里扭秧歌——空欢喜一场了!
在干爹的场子里,各种各样的老油条秦小乐见得多了,早都免疫了,再是旁人面前人模狗样的满嘴仁义道德,也抵不过内心深处那点子龌龊。
他实在话都懒得说了。
车开出去了一阵,颜清欢才从后视镜里望了望秦小乐。
就在两天前,他从同样的角度里看到的,还是一个怎么瞧怎么让人厌弃的无赖,但今天虽然对方的路数仍然不怎么体面,却让他的观感有了些微的松动,有了种轻飘飘的异动,果然立场决定了看待问题的角度。
“抛开别的不说,”他看着后座上的脊背,“你的生活,或者说你这个人,好像还有点儿意思。”
“抛开别的不说,”秦小乐侧身也朝着后视镜望过来,“你这人也实在是没有我初见那天显得那么玄乎了,哈,我这么说你别不高兴啊,我原来还觉得......没成想......反正一句话吧,你以前的日子肯定就是过得太平顺了,别怕啊,眼下这事儿要能平安的度过去,以后小爷罩着你,没毛病!”
他随口一说,对方随耳一听,谁也没当真。
不过云里的人高风亮节的走出来,烂泥滩里的人挣巴着也生发起来,不知不觉间,倒是都朝着对方靠近了一些。
两人又一起去找了货栈的葛把头。
想要如法炮制一番,可惜这次却没成功。
葛把头一来没有把柄在秦小乐手上,二来根本不买颜清欢的账,三来确实是出于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的好心搭了那猎户一把,旁的事一点儿不知道。
临了,直接把两人哄了出来。
一来二去的,天又黑下来。
颜清欢到街边的小摊子上端了碗海米皮儿的荠菜馄饨,吹了吹上头的香油花儿,打开后车门,递了过去。
秦小乐斜靠着椅背,弄了个不正经的姿势,但好歹是坐起来了。
他接过汤碗先喝了一口,美美的呼出半口气......那半口噎在嗓子里,诧异的问:“谁家馄饨汤不给搁香菜,这也太过份了吧!”
“老板要给加的,我没让。”颜清欢理所当然的解释道。
秦小乐一哽,试探的问:“你不来一碗?”
颜清欢出于礼貌的摇摇头,不过那丝嫌弃还是自己从眼波深沉出溢了出来,“我还不饿。”
秦小乐虎躯一震,“你连吃都不吃,凭什么不让我吃香菜!”
颜清欢不为所动,在这件事上出现了极为顽固的坚持,“我想只要味觉正常的人,都不会喜欢。”
这番我不要你觉得、我只要我觉得的说辞,连个象征性的问号都不加,简直震碎了秦小乐的三观,他瞪着眼睛,一叠声的问:“那你吃茼蒿吗?吃芹菜吗?吃香椿吗?吃柳蒿芽吗?吃大葱蘸大酱吗?”
颜清欢听着这些匪夷所思的名字,充满怜悯的看了看秦小乐,用力的摇了摇头。
“这么挑食啊,”可惜两人想的不是一回事,秦小乐不禁替他的家里人上火,“看来你很不好养活。”
胡乱塞满了肚子,两人坐在车里,又一时有些茫然起来。
即使今天没有找到药铺的方掌柜,秦小乐也确定了一定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至于他的指甲是黑是白,似乎连条线索都算不上,与黄寡妇之间的关系更牵扯不上。
颜清欢自诩脑子还是好使的,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巡警这个职业的认识,确实从秦小乐这个痞子般的人身上有所改变了。
他一下午都载着秦小乐扫街,一个个询问事发附近的街坊,一点点从庞杂冗繁的信息里抠些细枝末节,不管怎么说,单就那份耐心,自己就实在做不到对方那样。
“再捋捋吧,你觉得,还有什么是咱们没想到的吗?”秦小乐叼着根牙签,用牙尖一下一下的咬着。
“有个事情,是我一听到,就觉得有些奇怪的,”颜清欢将视点虚无的投到车窗外的街面上,回想着那些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陈述,“你说黄再是一个孀居的妇人,当年也不至于那么大费周章的加固加高了自己家的院墙吧?尤其她家境早年听上去似乎很一般......她到底是在防谁呢?关键是院墙再高,也不过是高过常人的头顶,上头也没有拉电网,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事而已,有点儿掩耳盗铃的意思。”
秦小乐点点头,“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他忽然嘀咕了一句什么。
颜清欢没听清,侧过脸追问了句,“你说什么?”
“你瞧瞧,听不着吧!”秦小乐一拍大腿,“我就一直琢磨着,小胡刚一听见这事,都吓傻了,可一个吓破了胆的怂包,加上一个没主张的小寡妇,俩人商量着弄不好就能掉全家脑袋的事,横不能是明火执仗的拿着大喇叭到处喊着说吧?我都能想象的到俩人蛐蛐儿似的蹲在旮旯儿里悄默声合计的样子,可怎么就能被人偷听了去呢?”
他等了半天,也不见颜清欢继续和自己讨论,还当是对方疲累了,却忽然看见颜清欢眼中晦暗不明的转过头来,轻声说:“这一桩桩一件件,如果硬要凑和到一起,我刚才倒是突然有了个奇怪的念头......”
秦小乐收了玩笑的神色,定定的看着他,半晌沉声说:“他奶奶的,你该不会是和我想得一样吧!”
心中所想的一样,夜色也就好像瞬间成了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光。
六盘桥的夜并不怎么热闹,大多数人家里是连油灯都不舍得点的。
唯有一辆汽车,闪着明亮的车灯,涌动向一触即发的答案深处。
应许之地(十三)
汽车开到总务厅院门口,门卫上前一伸手,语调艰涩的说:“证件。”
秦小乐照旧撅着屁股趴在了后座上,把药瓶里三天计量的止疼药全磕进嘴里,也没水往下顺,噎得自己直伸脖子,恹恹的等着颜清欢那边掏证件,应付门检登记。
颜清欢却急促的低声唤道:“你也起来看看,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
秦小乐不上当,“别闹,他们都认识我,前脚看见我,后脚就会按警铃通知法务科,到时候一百只眼睛盯着我,什么事也别想干了!”
“不是,你起来看看......”颜清欢的声音更急切的催促着,真的不像是在开玩笑。
秦小乐贴着车门,能清楚的听见那个门卫返回来时,鞋底拖沓在地面上的“沙沙”声,像是身上压着千斤顶,不堪重负的跋涉着。
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挑起一点窗帘,看见门卫已经近在咫尺了,吓得一缩脖子,可是下一秒,那种怪异的感觉就汹涌的袭来......他再次抬起头,强忍着没有挪动......就见那门卫目光涣散僵直的顿在虚空中不知道哪处,小臂直通通的将证件递向前车窗,毫无情绪起伏波澜的说:“请进。”
随后他的脸从后车窗慢悠悠的扫过,本应该有充裕的机会发现秦小乐的存在,却全没有往昔公事公办的查验,更没有私下里涎皮赖脸的揶揄。
就像一个没有感情没有知觉的木头人,程式化的来,又程式化的回到了岗亭,和另一个眼神涣散的门卫一起,松垮的并肩站立在那里。
秦小乐壮着胆子将窗帘拨开了大半边,越发行径放肆的紧盯着对方......
可这种近乎完全主观下的第六感,并没有任何切实的依据,可以证明对方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
秦小乐的目光从上到下细细的从他们身上篦过......他的手无意识的紧紧抓住了前面的椅背,“你看,你看他们的指甲!”
颜清欢目光应声扫到两个门卫露出来的指尖上,果然目之所见的指甲,全部都是从内至外的青黑。
他一踩油门,将车快速开进了院子里。
秦小乐“诶”了一声,“你干嘛!”
“这事如果不是咱俩的幻觉,那一定和那个猎户有关系!我必须得确定维津是不是有危险,他可能还在大楼里!”颜清欢罕见的慌张起来。
秦小乐没言声,他心里第一个想到的可不是孟维津,说句良心话,虽然不希望任何人被伤害,但心里的排序总有个轻重缓急,若真论起担心,他更担心刘姣音,毕竟两个人之前是有些交集的,人到紧要关头,就是这么现实。
一楼的大厅空荡无人。
颜清欢急着往里面走,却被秦小乐牢牢的钳住了手腕,半扯在自己身后。
他一条腿在前头蹚路,一条腿偏瘫了似的拖在后头,腰也没法完全挺直,半靠着药效,半靠着一口心气儿,警惕的四下观望。
他靠着墙壁露出一双眼睛扫了一眼,就见两个穿着笔挺的科员各自捧着一沓资料,面对面的从走廊两侧相对而来。
秦小乐深深吸了一口气,夸张的活动了一下手指和手腕,打算要有碍事的,不妨先暂且撂倒一个再作道理。
他摆好了“手刀”的造型,对着靠近过来的那人后颈,就起了势......
手刃停在了半空中,却生硬的被颜清欢攥住。
秦小乐充满控诉的扫了他一眼,口型无声的问着,“搞什么?”
颜清欢在他耳边嘘声说:“手!”
秦小乐心里一动,回头看过去......果然,这两人的指甲,也全部都是青黑色的!
两个科员目不斜视的交错而过,毫无反应的路过秦小乐和颜清欢,笔直的朝前走去,若前行的路途上遇到什么阻碍,便会木然转身,继续向前走,动作步伐整齐划一,松垮拖沓的向走廊里的幽魂。
秦小乐的嘴已经闭不上了,生平没遇到过这么奇诡的景象,照着哆嗦的大腿狠狠狞了一把,拉起颜清欢就向楼上走去。
颜清欢企图甩开他的手,“放开,我要去看看维津!”
“有用吗?少爷!”秦小乐的爪子像铁钳,一合上隼,就再也挣脱不开了,“脑子是个好东西,你给我把脑子按回去好好寻思寻思!要是这楼里全被猎户控制了,那孟维津和刘姣音也绝不会幸免,你冒冒失失的去了能干嘛?没准儿还反而坏事呢!”
他平地上还行,一上楼梯又忍不了了,咬牙切齿的停下来,直接往颜清欢后背上一趴,“背小爷上去,他奶奶的,真不成了!我说哪儿了?哦,对了,那猎户的目标,只怕是小胡,要不整明白了他,这楼里有一个算一个,加上你我,都得完!”
颜清欢挽着他的腿,将他向上颠了一下,顿了顿,“我......听你的。”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啊,”秦小乐拍拍他,在还剩几节台阶的地方下来,探头看了一眼,就见顶楼的铁栅门洞开着,门内的看守面壁而立,垂下的手指顶部一团乌黑。
秦小乐眯了眯眼睛,从后腰处掏出随身的短刀,轻轻的别进颜清欢的口袋,“一会儿我在前头,你保存实力,在这儿等着,敌我不明,可别过早暴露全部实力。”
颜清欢微微点了点头,却把那把短刀递回来,“还是你......”
秦小乐直接截住了他的话茬儿,“拿着吧少爷,这东西对我没用,”他悄悄的蹲身在铁闸门边上,掏出了守卫腰上的枪,冲着颜清欢扬了扬,“我这半个残废的人,使不了刀了,”说完声音更低了下去,嘱咐道,“警醒点儿,实在不行,就赶快跑!”
他不等对方说话,就贴着墙根儿,向里面走去。
羁押室内都亮着灯,反倒走廊里十分幽暗。
秦小乐照着上次的记忆,摸到了关押小胡的房间门前,从小窗口向里面张望。
小胡站在地中间,侧身站立,面容平淡松弛,两手垂在身侧,指尖泛黑。
羁押室本来就不大,一眼望穿,眼看着应该是没什么危险。
秦小乐轻轻一推房门......没锁。
没锁反而更危险!
他动作谨慎的从门缝闪进来,绕到小胡面前,望着他,轻声唤了他几声,“小胡,小胡!你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小胡纹丝不动,置若罔闻。
秦小乐一直紧绷的身体稍微松懈了一下,回手稍微揉了揉酸麻的尾椎。
眼下这情况实在是难住他了,他该干点儿什么呢......
他探头向楼梯口,朝着颜清欢的方向招了招手。
颜清欢轻手轻脚的跑过来,回身掩上门,才仔细看了看小胡——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倒霉孩子。
两人都稍微松弛了些,蹙眉研究起小胡来。
“这样,是不是就证明了我们之前的想法是错的?”颜清欢疑惑道,“如果按照我们的推想,黄的死实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过程,无论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一个精怪......而最有可能知道她全部的计划和行动路径的人,极有可能是她身边最为熟悉的人,而不是仅仅靠着窥听就能......”他愣了一下,抬手去推了一下晃神儿的秦小乐,“我在说咱们原本想的,小胡可能才是杀黄凶手的事立不住了,他和那猎户大概不是一伙儿的,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秦小乐的表情和语气完全撕裂开,“这他妈的到底是个什么世道啊,要不是遇到今天这事,让我亲眼看见这一个个邪性的样子,我还只当那些精怪全活在山野树洞里的壁画上呢,谁承想就在咱们身边啊!”
颜清欢也是强努着镇定,心里也早就凌乱了,顺着对方跑偏的思路感慨万千道:“是啊,谁能想到啊......果然看得见的,说得出的,都未必就是真的,以前我那些笃定,现在看起来,实在是幼稚的可笑。”
秦小乐尾巴根儿疼,一直没法子完全挺直脊背,后背佝偻着,左右动了动脖子,忽然一顿......
他还当是自己眼花了,上下眼皮睁到最大,定睛看了看,就见地上除了三个人影子,居然还有个直挺挺的影子,正顺着小胡的影子移动着,尽管竭力掩藏在小胡的影子里,可还是间或有些边沿挤蹭出来。
影子离着自己越来越近了......
秦小乐猝然一抬头!
就见一个包裹严实的人,两腿盘勾着棚顶吊灯的灯绳,整个上半身倒悬下来,头部已经将将和自己持平了!
两人猝不及防的面面相觑......
秦小乐心里像盘过了一条湿凉的巨蟒......这人难道一直都盘在棚顶,窥听着两人的对话?天呐,他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小胡和黄寡妇两人商量私密紧要事,会被听得一干二净,这他妈的谁能发现啊!
汗毛根根竖得像针。
两人彼此顾望僵持,距离不过两拳之间。
秦小乐心里也打鼓......可他余光扫到颜清欢朝着这边一转头,那黑衣人便跟着朝那边一动......时机不容他多想了!
他抬手环住黑衣人的脖子,一个起跳借力,靠着全身的重力猛然向下坠着,生生把那黑衣人拽了下来。
颜清欢吃惊的望着这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第四人,多少有些不知所措,缓了几秒,才慌乱的摸出那把短刀握在手里,跟着扭打在地的两人前进后退,实在有些无从下手。
秦小乐下了死力气,不遗余力的禁锢着对方的脖颈,可他自身带伤,静止下还好,但凡一扛受着对方的挣扎和扭打,腰椎就耐受不住的疼出一身冷汗来。
他一迟疑,动作就有些滞缓,叫对方瞅准了时机,挣出了缝隙,反手抓住秦小乐的后领口,迅猛的一个过肩摔。
秦小乐二次负伤,雪上加霜,腰部一麻,只觉得两腿都跟着失去了知觉,连想挣动一下也不能了。
形势比人强,颜清欢没什么功夫在身上,又生的纤细,想接任秦小乐上前搏斗一番,却有心无力,毕竟在他二十来年的生存环境中,即便需要动手,也早有一堆力巴会怼在前头。
他可是一向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人。
黑衣人动了动脖子,直接朝着颜清欢走过来。
颜清欢本能的往后退了半步,但紧跟着咬紧牙关,握住刀柄的手白了白,脚尖一动,还是迎了上去。
黑衣人显然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行动间充满了轻视,斜身避闪了几下,躲过了颜清欢的袭击,侧身一脚迅猛的踢在了对方的手腕上,便错身上前勒住了颜清欢的脖子。
窒息是伴随着巨大的痛感的。
呼吸道灼烧似的疼痛。
颜清欢奋力屈肘向后撞击着黑衣人,却像泥牛入海,不见任何动静。
他冷白的皮肤渐渐涨得绛红,却也被激发出来不挠的韧性,双手在口袋里摸索,暗自拧掉了钢笔的笔帽,牢牢攥着笔身,放软了自己的身体,显现出一份体力耗尽的虚弱,然后瞬间暴起,向黑衣人的脸面上插去!
秦小乐那边拼尽全力,爬到墙边,终于摸到了刚才扭打中甩落的枪,见黑衣人在颜清欢的攻击下,略微犹豫的松开手侧身闪避了一下,连忙抓紧时机,朝着黑衣人猛地开了一枪!
“砰”的一声,火光闪现,子弹没入黑衣人的太阳穴,空气都仿佛跟着凝滞了几秒,可就在秦小乐要松下一口气的时候,黑衣人居然缓缓转过头来,朝着秦小乐的方向望了过来,仿佛刚刚一切的避让,都只是在戏耍他们的表演。
“怎、怎么可能!”秦小乐不禁哑然失声,双目圆睁,也来不及细想,只能朝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黑衣人连发几枪......他疯狂的按动板机,可枪膛再无振动——统共就四发子弹,再没有可以寄托恐惧的工具了。
然而黑衣人不过在射击的冲击力下略微停顿一下,随后便若无其事的再次朝着秦小乐走来。
刀枪不入?这怎么弄啊!
眼看着颜清欢在短暂的震惊过后,也捡起短刀朝这边跑来,秦小乐真的急了,如果命里注定今天必须折在这儿,那何必非得再饶上一个颜清欢呢!
他撑起身一个飞扑,扑倒在黑衣人身边,存着心拿自己肉身当武器,双臂死死抱着黑衣人的小腿,扭脸朝着颜清欢咆哮道:“快他妈的给老子跑啊!跑啊!留得青山在,出去找人,搬救兵,不回来最好,爱干嘛干嘛,就是别在这儿给老子逞英雄!”
颜清欢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他眼看着秦小乐环紧的双手上,十指指甲已经开始转向青黑,焦躁的举刀朝黑衣人的后心扎去!
刀尖扎进去,亘在骨头缝子里,突兀的立在黑衣人身上,犹如一种无声的挑衅。
黑衣人仿佛没有痛感,甚至都懒得为此给出反应。
秦小乐眼睛都充血了,只觉得自己的双臂仿佛渐渐开始麻痹,脑子一阵清醒一阵迷糊,已经不受自己全然的控制了。
他咬牙切齿的吼道:“颜清欢,你他妈的给老子滚!快滚啊!”
颜清欢粗喘着,攥住刀柄,向下扎不下去,只能拼尽全力拔出来......急躁的力度使了平衡,身体跟着惯性向后一踉跄,握着刀狠狠跌在了地上。
刀尖扎在了地板上。
秦小乐已经涣散的意识重新回笼......眼前的斑影虚虚实实,闪闪烁烁,终于再次聚拢成一个精准的焦点。
两人都后知后觉的抬头看过去,就见黑衣人僵立着身体,仿佛被定格了一般......
颜清欢赶忙爬起身,拔起刀试图再次刺向黑衣人。
可刀尖刚被拔出来,黑衣人就微微一动。
“别......”秦小乐声音沙哑的喊了一声。
同样发现了端倪的颜清欢已然又将刀插回了刚刚的位置。
黑衣人再次僵立当场。
颜清欢无暇厘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挣扎着爬起来,先将秦小乐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还能坚持吗?”
秦小乐颧骨上一片青紫,嘴唇上也破了皮,歪头吐出一口血沫子,“没想到你这人真是又轴又死心眼儿,让你走,就是不走......”他倏然咧嘴一乐,牵痛了伤口,又把无关凑紧在了一处,“不过你要是真走了,嘿嘿,我今天估计就真撂这儿了,谢了啊。”
颜清欢没搭理他,见他没大事,赶忙回头望向地上拿把刀,不知道自己这到底是碰到了个什么狗屎运一般的奇诡机关。
应许之地(十四)
心几乎要跳出腔子了,撞的胸膛起伏不定。
秦小乐颤抖着举起两手,瞧着上面的青黑一丝丝向指端褪祛,忽然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后怕。
是不是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再没有机会见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而一直像根旗杆子似的立在地中间的小胡,眼皮动了动,眼白向上一翻,就直挺挺的向后倒去,虽然看着是晕了过去,但总算是周身正常了,与秦小乐相同,指甲上的黑色也浅淡了不少。
颜清欢坐在地上,刚刚一顿操作猛如虎,喘息到现在还没平缓下来,在黑衣人背后时,多少有点儿灯下黑的意思,眼下虽然体力依然不支,思绪却没有停滞。
他把秦小乐扶起来,远远的靠着门边坐下来,拉开了些安全距离,才自己走回黑衣人身后蹲身下来,询问的看向秦小乐。
秦小乐轻轻点了点头。
颜清欢攥了下拳头,深深的呼出一口气,握住地上的刀柄,猛地拔了起来!
黑衣人肩头一动。
颜清欢连忙再次狠狠扎下刀,只是换了位置。
黑衣人再次被定格了在当下。
如此快速重复了几遍相同的动作,只是每次刀尖刺入地板的位置皆有不同......每每与之对应的,黑衣人的反应也各有不同。
秦小乐扶着腰冷笑了一声,“还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鸟事都能遇上,谁能想到这人不怕被捅刀子、挨枪子儿,却怕被扎影子!”
颜清欢也发现了这个规律,最后一刀难免发泄似的用了大力气,皱眉道:“他被定住了,小胡就醒了,那这一院子里的人是不是也就都要醒了?可谁知道这人的来路,是不是个能见光的?”
他是在问对方想没想好该如何处理接下来的局面。
秦小乐回想起刚刚和黑衣人近距离对视时,那掩在帽檐儿黑影中的双眼,像永远隔着一片看不斟亮的霾雾......“少爷诶,你把他围巾帽子扒下去,我想......看看他的真容。”
颜清欢依言站起来,绕到黑衣人面前,先摘下他的皮帽子......一切正常,又一圈圈解下他的围巾......
他惊骇的向后退了两步,手中的围巾落在地上,蜿蜒如蛇。
秦小乐张了张嘴,难以置信望着眼前的一切。
那围巾下掩盖的脸上,只有两个窟窿似的眼坑,下头却没有鼻子和嘴,连耳朵也没有......他的整张脸惨淡平滑,毫无起伏,犹如一张未完成的剪纸画。
饶是颜清欢再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经不起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吓,踉跄着退到了秦小乐身边。
走廊里响起了喧哗声。
醒过神儿来的厅内众人,持械冲了过来。
颜清欢不自觉的抓紧了秦小乐的手,全身都微微的颤抖起来......两人眼神无声的对望,内里的情绪从恐惧无措,蔓延成一片深邃的绝望。
怎么办?怎么办?
这惊悚的画面即将要呈现在所有人面前,可谁又能承得担起这份沉重的后果?这事还掰扯的清楚吗?似乎一切看起来,已经是个无论是否和盘托出,都必死无疑的局面了。
“里面有人吗?”外面有人高声喊。
秦小乐颤抖着嗓音,一狠心,哆嗦着回应了一声,“救、救命!”
身旁的门被从外一脚大力踹开!
宛如又一个机关的开启。
门开的瞬间,黑衣人身上霎时窜出数簇蓬勃翻滚的浓重黑烟,自下而上的将自己缠裹在其间,根本辨不出面目,只能依稀瞧出里头一个高壮的人型身影。
门口涌进来十几人,将小胡和黑衣人团团围在其间。
走廊里还塞着不少人,孟维津和陆科长从后面挤进来。
陆科长原本还有些迷惑不解,在看到秦小乐的刹那,脸色突然大变,尖着嗓子叫道:“怎么又有你小子啊!今天这事儿,不会又和你有关系吧!”
孟维津抬手压了压他的胳膊,示意他别激动,眼光在两人身上扫了扫,再次落到了那个浓烟滚滚的人影身上,沉声问:“这是什么东西?”
像是为了回应他的质疑,浓烟中的黑衣人居然挥舞着手臂,向前迈了一步。
“啊!!”屋里不知道谁没控制住惨叫了一声,生生被吓晕了过去。
另一个壮着胆子嚎叫着,“是个人,是个活人!”
随即浓烟中渐渐迸发出火星儿,黄红颜色被浓黑衬托的愈发绚烂,却也更加诡异。
孟维津板着脸,让人先去灭火。
羁押室里便凌乱起来,有人脱下棉衣去扑火,有人从旁边的厕所里接来整盆整桶的水往上头泼,喧闹喊叫,人仰马翻。
孟维津跟着干着急,直接一挥手,带着几个人,先离开了现场。
颜清欢背着秦小乐到了孟维津的办公室,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在沙发上,暗黑的角度下,两人再次无声的对视了一下......这黑衣人自燃的未免也太是时候了,尽管解了他们两人的燃眉之急,却怎么反而觉得心里更加空落没底了呢......
孟维津揉了揉太阳穴,半靠坐在办公桌边沿,叹了口气,“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谁能和我解释一下?”
陆科长面色不善,上前一步,“门口的警卫小甲,刚刚跑来报告,说自己看见了一个蒙脸的大汉往院子里闯,他才上去拉了一下,就失去了知觉,再醒过来时,就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不瞒您说,他来找我报告的时候,我也刚从办公室的地板上爬起来,脑袋里一片空白,实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就马上去找您了嘛!”
孟维津点点头,“我的情况也差不多......”他一抬头,看到颜清欢除了衣衫略微不整,别的倒还算正常,可秦小乐是实打实的挂了彩,貌似伤得还不轻呢,眼瞧着是连行动都有些费力了。
“清欢,你怎么也搅进来了?”
颜清欢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秦小乐,脑中飞速将前因后果有选择的组织了一番,正准备开口,不想旁边的秦小乐就直接放直了长腿,身体后仰成一条流线,顺着沙发滑了下来,摆了个“大”字,平摊在了地面上,耍起了无赖。
“孟长官!为了查案,我这回可是拼了老命了!科里、厅里,都不能不管我!我受的是工伤,医药费、营养费,你和陆科长得拿个正经主意,要是敷衍打发我,我就在这里躺一辈子!”
陆科长吹胡子瞪眼的上前,照着他的屁股狠狠的踢了一脚,“长官问你正事呢,你上这儿来碰瓷儿来了!收起你在外头那一套,再给我起幺蛾子,信不信我......我......我也躺在这儿!”
秦小乐和陆科长打了多少年交道了,哼哼唧唧的回了他个白眼,又可怜巴巴的冲着孟维津说:“早知道我就应该心硬一点儿,不收胡屠夫那半个猪头,没事找事的替他儿子出头,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他满腔委屈,将自己怎么去裘家马队问话,怎么央求颜清欢帮忙牵线去问葛把头,又怎么顺着药铺的线索,知道了这猎户的疑点,怎么碰巧遇到了杨三儿,套出了有个人想害小胡的事。
“我还被那人从电影院楼顶上推下来了呢,颜先生可以作证啊,他和他表妹在那看电影,凑巧救了我,要不然我现在已经英勇殉职了,陆科长只怕都不会给我追授个三等英勇奖章!”他又瞪了陆科长一眼,才又转向孟维津,“电影院的事,马队的伙计,药铺掌柜的,还有那个杨三儿,你们大可以去问!总之这些天调查下来,我就琢磨着,能不能让颜先生帮着来向你求求情,让我当面见见小胡,问问他是怎么和这假猎户结怨的,”他两手一摊,“谁寻思着进到楼里,就和那人遭遇了,瞧给我们俩揍的,还有好模样嘛!”
听起来倒也还顺理成章......孟维津眼珠子转了转,对着颜清欢挑了挑眉头——秦小乐这人怎么看怎么不靠谱,但自己这老同学却还不至于和他沆瀣一气来忽悠自己吧。
颜清欢十分坦然的望回来,回应他的只有简明扼要的一点头。
一个办事员匆匆忙忙的敲门跑进来,气儿还没喘匀,就急着汇报:“孟副厅长,陆科长,火、火灭了,那人烧成了灰炭,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通知刘法医了吗?”陆科长急道。
办事员点点头,“刘法医一直在呢,说那人身上瞧着像是事先涂了白磷......”
“白磷?”陆科长眨眨眼,“不对吧,白磷应该是冒白烟,可那里都是黑烟.......“
孟维津却正色的追问道:“刘法医......他一直在?那他也晕倒了吗?你瞧着他没受什么伤吧?”
办事员愣了一下,“好像......没有吧。”
“算了。”孟维津挥挥手,示意他出去。
办事员却又补了一句,“还有那个姓胡的犯人,也醒了,看见那地上的焦尸,哭得不成样子了,说自己要翻案,一直哭闹着说自己不是凶手,之前的认罪都是受了胁迫。”
孟维津顿了顿,迈步向外,“走,一起去问问话,把总务厅闹成了杂耍院子,不能没个说法!”
他腾空的腿被人拽了一下,差点儿扑出去,气得心头一跳,低头看见瘫软在地上的秦小乐,正不依不饶的抓着自己的裤脚,满眼的控诉。
孟维津一梗,使劲甩脱了他,没好气儿的说:“别在这儿装死狗了,你们谁背上他,跟着一起过来听听!”
颜清欢轻声应了一声,“我来。”
秦小乐趴在他背上,目光黯了黯,瞧着近前没人,嘘声说:“小胡这个魔星,早不醒晚不醒,偏偏这时候起来喊冤,要是和咱们俩说叉劈了,可就全玩儿完了!”
颜清欢侧过脸低声道:“我还是闹不清楚,那个黑衣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你不觉得,这事儿越来越像是一只脚踩进了沼泽里,根本不知道底在哪里啊!他虽然死了,我却一点儿没有放下心的踏实感。”
“你还有功夫寻思这个呢!”秦小乐伸手扳正了他的脸,“关关难过,关关过,今天能全须全尾的从这院子里出得去,再想着解谜吧!”
身边靠过人来,两人默契的噤了声。
羁押室里遍地狼藉,棚顶都被熏的漆黑,地上焦灰和水迹和了泥,染出了无数个着杂乱无章的脚印。
地中间的焦尸姿态扭曲,几个人正在刘法医的指挥下,试图将他搬上一旁的担架运走。
年纪最小的那个哆嗦得像犯了癫痫病,半空里一滑手,自己吓自己的一声尖叫,也成功吓着了对面搬运的人,被踩着尾巴了似的往后一跳!
那焦尸就这么狠狠的斜栽了下去,手肘撞击在地面上,顷刻间折断成了两截。
刘姣音不可思议的看着那手肘的断面,内里居然已经完全和表面一样全然成了焦灰,不见一丝血肉组织......
这怎么可能?!
门口的孟维津等人也俱看到了这奇诡的一幕,但毕竟隔着专业,心里感受又与刘姣音不同。
愣了一会儿,孟维津轻轻的摇了摇头,走进对面的羁押室,冷着脸逼视着满脸涕泪的小胡。
陆科长呵斥道:“老实说,你和这人是什么关系?”
小胡只顾胡乱的高喊:“我是冤枉的,黄姨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别叫唤了!问你什么说什么!”陆科长打断他持续高频的喊冤,“这人,你认不认识?”
“我、我认识!”小胡把脸埋在手心里,“这人是黄姨的哥哥,是个无赖,还是个亡命徒,黄姨说从前她哥哥当过胡子,身上是背着好多人命的!”
孟维津拍拍桌子,“他今天是来干什么的?”
“来杀我,是来杀我的!他亲口说的,是因为秦警官查到了他身上,他寻思能知道他来路的人,只有我,所以来杀我灭口的!”小胡全身颤抖,语无伦次的尖声念叨着,“他一直威胁黄姨,管她要钱,不给就要把她卖到外面去......找了我爹,以为有了依靠,结果变本加厉啊!黄姨太难了,我才从家里偷钱帮她,帮她,可谁知道黄姨是个好人,她和她哥哥放了狠话,还以为是我,以为是我撺掇黄姨这样干的,就要杀黄姨,又嫁祸我妈,还要杀我,我不能说,不敢说啊,说了,他还会害我爹妈......”
一长串的叙述,凌乱无序,犹如梦呓,秦小乐却觉得,里头事无巨细,居然就这么将整件事情的过程毫无遗漏的表达了出来......
这两天在外头,他可和小胡没有任何联系,刚刚在孟维津的办公室里,他也不过是一时急智,顺嘴胡诌的,怎么一桩桩一件件,就和小胡说的,搭配的如此天衣无缝了呢。
他狐疑的看了颜清欢一眼,果然见到对方也眉头紧锁。
孟维津的眉头却舒展开来,“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明天我会派人去一一核实其中的各个环节,如果和你们所有人说的匹合......你这么小,倒是难为你了。”
陆科长在旁边幽幽的说:“为了杀你,就干翻了我们一厅的人?这听起来可不像胡子,倒像是天降奇兵呢!”
孟维津闻言附和道:“不错,他单枪匹马,怎么做到的,你知道些底细吗?”
小胡满脸惶惑,虚弱的说:“我、我听黄姨生前说起过的,说山上有种什么蘑菇,有麻醉人的效果,赶着雨后大量收敛了这种蘑菇,暴晒干了孢子粉,吹在半空里里,几米内的人闻见了,就要被迷倒的,我......我也不知道,做不做得准。”
陆科长终于恍然的“哦”了一声,“别说,这草莽里出能人异士,只是光往歪门邪道使劲,倒是白耽误了这天赋。”
“行了,不说这些了,”孟维津站起身来,“我大概也闹明白这里头的前因后果了。只是事情闹成这样,上头过问起来,总得有个完整的说法,陆科长,这事我交给你,明天把人手都撒出去,若是一切属实,趁早结了案,还了这孩子清白,也别让坊间捕风捉影的传出什么流言演绎来,没得给咱们招事儿,嗯?”
陆科长连忙应了,又瘪瘪嘴,阴阳怪气的说:“那倒是还得秦小乐配合配合,把手里的线索,写个书面报告,呈到科里来。”
“好说好说,”秦小乐冲着陆科长挤了下眼睛,“但科里可别忘了,那个,啊,我的医药费......”
孟维津走到颜清欢旁边,拍了下他的肩膀,微笑了一下,“原本和你没关系,劳累你陪着担惊受怕了半宿,行了,这里的事情也了了,早点儿回去休息休息,过几天我再找你,给你压惊。”
“咱们之间就别说这个了,那我先走了,不耽搁你们办正经事了。”颜清欢温雅的笑了笑,顺势搀扶起秦小乐,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秦小乐目光斜向被拘在角落里的小胡。
只是可惜对方从始至终,都没有给过他一个明确的眼神。
应许之地(十五)
天淡云薄,斜桠驻雀三两只。
小铜钱独自坐在窗根下的酸菜缸盖子上,晃悠着双腿,把棉帽子上的两个耳朵往下拉了拉,直到盖住了大半的眼睛。
日子总是平淡的像街角铺子里兑了水的酒,但无忧亦无虑,生生世世就这么混下去倒也没什么不好。
前儿邻居大婶子给他相看了个姑娘,他瞧着那姑娘的圆脸庞,与大婶子一般无二,眉眼间七八分的相似,心里就有点儿闹饥荒,五脊六兽的绕着人家转了两圈,突然大声问:“你大姑咋和你说的?”
姑娘一怔,小鼻子小眼儿的倒也挺耐看,就是和小铜钱传统审美下的杨柳细腰标准不大相符。
“我大姑说......”
“果然是你大姑!”小铜钱咋呼的一掐腰,“早就听说大婶子有个侄女儿,是个嫁给了牌位的望门寡,好嘛,我说她怎么突然这么热心的给我牵线搭桥,原来还真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哈,还骗我说是她老姐妹的闺女,行了行了,难听的话我也不说了,你快走吧。”
圆脸姑娘从他开始数落起,就惊得张圆了小嘴,听着听着,渐渐垂下头去,嘤嘤的哭了起来,那剔透滚圆的眼泪挂在腮边的样子,还真有那么一丝惹人怜爱。
小铜钱还是个毛头小子,往常看见哪家的小姑娘哭唧唧的,必然抓心挠肝的绕着走,可此刻这姑娘是坐在他自己家里,让他能绕到哪里去?再者就这么梨花带泪的从他家里出去,岂不是要招人闲话,那让他以后,还相不相看别的姑娘了!
“你别哭啊!你和你大姑合起伙来骗我,怎么你这儿还先委屈上了!”他急的远远哈下腰去,两手胡乱作揖,“求求你了,别哭了!”
姑娘抽抽噎噎,“我大姑说了,你一家子都没了,上头没长辈,我还以为,你会和他们不一样......不然,我也不会来。”
“他们?谁?”小铜钱没转过弯来。
姑娘瓮声瓮气的说:“就是所有人,觉得我是丧门星,克夫命,见面笑着客气,背地里却说得最难听的那些人。”
小铜钱顿了顿,自己找了个凳子远远的坐下来,“也不怪别人这么说吧,毕竟大家都忌讳这事......不过,你也别太往心里去,那些婆婆婶子的,最爱嚼舌头,自己过得越不如意,越爱拿别人家的痛处当下饭菜咂摸出血星子,你......自己关起门来,一个人也......”
“可我才十六岁啊!”姑娘“哇”的一声哭出来,“她们嚼舌根,她们瞎议论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怎么我就得这么躲躲藏藏避着人过一辈子!”
小铜钱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一直到扒墙头的隔壁大婶子听见侄女的哭声,拉着脸子跑过来,将人给扯走,小铜钱也没想出一句回答的话来。
可说来也奇怪,那小圆脸满腮泪花的样子,倒是有事没事就会在他眼前晃上一晃。
他只能安慰自己,看来铁汉还是有一颗柔软的内心啊,并没有因为早年的遭遇,而彻底冰冷麻木下来。
唉,警署也孤单,还不如溜溜达达的到秦小乐家院子里发呆。
瞧着日头攀攀爬爬的,走到了脑瓜正上方的位置,将人影子缩成了脚底的一小圈儿,像给自己镶了个水墨边儿。
他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一伸腿从缸上跳下来,摸到窗边,一根手指头在舌头上蘸了蘸,麻利的在窗户纸上戳出一个窟窿来,眯眼一看,炕上的秦小乐长手长脚,被子都掀到了一边,撅着屁股睡的正香。
他心里没缘由的感到了些许踏实,抹了下鼻子尖,从口袋里掏出弹弓,指腹碾出几颗苞米粒,就准备瞄准......
后脖领子一凉!
他反手就去拽衣摆,鬼叫着抖落出脖子后头被塞进去的雪,热脊梁上淌着冰水,那透心凉心飞扬的感触,真是让人无比**。
“罪魁祸首”追上去,从后头扳着他肩膀去掩他的嘴,压低声音斥道:“别瞎叫唤,小乐哥还没醒呢,他是病人,得静养,我次次来都能见着你闹这一出,你多大的人了,烦不烦呐!”
小铜钱总算抖干净了雪,扯下他的手腕子,愤慨的申辩,“小糖糖,有你这么惯孩子的嘛,啊?老姨儿都说了,日子差不多了,得下地蹦跶蹦跶了,再这么吃睡吃睡的,都成猪了!”
“老姨儿的话不能当真!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过了一成,还有,”他亮出手指头在半空中对着小铜钱点了点,“不许你这么叫我,叫我大名,要不我也叫你大名了!”
“知道了知道了,”小铜钱连忙挥了挥手,“多大点儿事啊,至于的嘛!那既然你来了,午饭你就张罗起来了呗。”
“就知道蹭吃蹭喝的,也不见你那钱开春能抱出几窝小崽子来。”唐迆嫌弃的看了他一眼,转头回来,蹑手蹑脚的推开一条门缝,忽然变了动静,笑着说:“小乐哥,把你吵醒了?”
外头刚一有动静的时候,秦小乐就醒了,倒不是因为他有多机警,相反,实在是最近不能动弹,一天里大半时间都在睡觉,有些睡饱和了。
他揉了两下惺忪的睡眼,烙饼似的翻了个面,望着棚顶一动不动的醒神儿,嘴里含混不清的说:“一个个的都没事儿干是吧,拿小爷这儿当集赶呢!你就说说,我这趴窝了统共十天,你俩加一起能来了不下五十趟,前一天晚上闭上眼睛前就你们俩,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又是你们俩!都拍拍胸脯扪心自问一下子,不腻啊?”
“我不腻!”小铜钱蹭上了炕,脱了鞋,盘腿坐在炕沿儿上暖和着腿脚,“要是三餐全管,让我搬到你们家柴火房里打地铺一辈子我都不腻!”
秦小乐直接探手朝他肋条上一掏。
小铜钱装模作样的一歪身躲开,“别碰我肋条,上头串着钱呢,都是留给我未来的媳妇儿的!”
秦小乐直接上脚,照着屁股给他踢下了炕。
唐迆笑着上前,半扶着让秦小乐坐了起来——他如今除了起坐的时候还差点儿意思,其它动作已经基本自如了。
“我也不腻,小乐哥,要不我直接上你们家来帮工吧,生火劈柴,洗衣做饭,伺候老姨儿也成,我都能干。”
“行了吧,越说越没影儿了,”秦小乐自己披上衣服下了地,到门口洗漱,“拿名伶当使唤丫头,干爹不黑心脚把我踹出蛋黄来。”
唐迆脸色就拉下来,负气的扒拉开小铜钱,摔着门就去了厨房。
秦小乐也不喊他,自己洗漱完走进来,扶着墙小幅度的运动起来,小铜钱熟门熟路的拿起一个铁锁挂在秦小乐的小臂上,看他交替着,一手扶腰,一手举着铁锁。
“小乐哥,”小铜钱面容瞬间猥琐,凑上来小声说,“你听说过望门寡吗?”
秦小乐敷衍的“嗯”了一声。
“嘿嘿,”小铜钱跟着绕到了另一侧,“那你怎么看?我听人家都说得挺玄乎的。”
“你也学胡屠夫看上小寡妇了?”秦小乐睨了他一眼。
“哎呦妈呀,埋汰人呐!”小铜钱鬼叫着推了秦小乐一把,“哥,饭能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说!我、我、这、这......什么小寡妇,谁看上小寡妇了,我就是、就是听见邻居婶子扯闲篇儿,白拿着来和你唠唠,你怎么、怎么......”
“急什么啊你,”秦小乐不解的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我这不也和你扯闲篇儿呢嘛,再说了,小寡妇怎么了,也是人啊,没碍着谁,没妨着谁,本本分分的过日子,怎么了?”
“真、真的?你真这么想?”小铜钱一愣。
秦小乐看不了他那冒傻气的样子,出了一身汗,又去擦洗,“我们做巡警的,就要站的比别人高一头,不是说地位高,是说得局气,视野广,心胸宽,既要能听到大家伙儿的声音,又要超越一般人的偏见,这么着,处置案子时,才能公心公平......切,懂什么呀!”
小铜钱都听傻了,脑子打了一串麻花结儿,也没捋顺,只觉得云里雾里,竖起大拇指,“哥呀,你这说得跟天书似的,真有水平,就是......这话,怎么听着怎么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哥,说实话,哪儿听来的吧?”
“滚!滚!别在这儿碍眼!”秦小乐虎着脸一亮拳头。
如今他腿脚日趋利索了,小铜钱也不敢晒脸太过,识时务的钻出去,又去厨房祸祸唐迆去了。
屋子里静下来。
秦小乐垫着枕头,靠在炕头上,眼睛不自觉的敛了下来。
这话还能是谁说的,他的周遭满打满算不也就那么一个上流社会的高级人嘛。
这话说起来,也十来天了。
好歹也共患难了一场,居然翻脸不认人嘿,那天送自己回来后,就再也没来探望过病人,活脱脱一副甩了烫手山芋的的感觉,忒没义气!
“回去好好养伤。”那天在车里,颜清欢轻声说,“事情也许结束了,也许还没结束,我心里还带着很多疑问,但只要对方不再打扰到我,我也没有再探究下去的兴趣了,希望你也别太意气用事吧,这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有始无终的,顾念着些家人,就没那么多执念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秦小乐望着后巷里摇曳生姿走过来的岗芝老姨儿,两边太阳穴上贴着指甲大的膏药,看都没往这边看,扶着门框径直进了家门,“咱俩也算不打不相识了,你放心,这些天的事儿,你仗义,我也领情了,后头的事儿都是我警署自己的,小胡身上的疑点,我自己去查。”
“你打算怎么查?”颜清欢回过头来。
秦小乐全身散架似的疼,颧骨上青紫一片,略微敷衍的耸了下肩膀,“那你别管了,老话儿传了这么多年,总是有他的道理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可我越想越挫火儿,这事情如今想来顺得太过了些,每个环节上,都刚刚好留着个小尾巴,就像单等着我们去拽似的,一步步引着我们查什么、想什么、去到哪儿,见哪些人,生怕我们脱了扣!那这个划道的人,谋算的难道就是今晚这么个结果?就是小胡洗白了,然后自己死了,黄寡妇死了,一了百了?我办案这几年,从不相信这世上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巧合,咱俩怀疑小胡才是凶手的事,我总得查明白了,心里才能真正撂下,要不只怕以后睡觉都睡不踏实了。”
颜清欢不反对他去查小胡,只是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再牵连出里头的隐情来,但只怕多说无益,反而招了对方的反感。
他走下来,拉开车门,将秦小乐的胳膊盘在自己脖子上,匀着劲儿把他架出来,“真不用去医院吗?”
“不去了,还是在家安心。”秦小乐坦然的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对方身上,几步远的路,走出了跋山涉水的架势,直到扶住房外的门框,才深深呼出一口气,一回头,看着颜清欢近在咫尺的侧脸,恬静清冷,月光在他鼻梁上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阴影,仿佛无形中昭示着两个世界的界限,明明呼吸着一样的空气,却又显得咫尺天涯、那么难以逾越。
他眸色沉了沉,压低声音问:“如果那天在医院,当兵的没发现那个小......过后,你会怎么着?找个地方丢了他?偷偷养着他?”
颜清欢定了一下,轻声说:“我不知道,也许是等着他其他的家人,来接走他吧。”
“你不怕他们吗?”秦小乐略微有些吃惊,“大家都怕。”
“大家——也包括我,都怕的,是重典之下的严罚,而不是他们本身,是吧。”颜清欢望了他一眼。
秦小乐少有的词穷了,“我没想过,你说的这些......”
颜清欢微微勾了下唇角,“大家都有自己的偏见,我也有,可最怕偏见聚集的多了,就被当成了真理共识,你当巡警的,还是要时时自省,尽量保持一份公心才好,”说着又摇了摇头,“你瞧,我最讨厌别人对我说教,怎么又来说教你。”
秦小乐腿有些软,扶着门框的手更吃力了一些。
颜清欢看在眼里,帮他推开了门,“进去吧,早点休息,以后......注意安全。”说完又友好的看着他,点头示意了一下,转头向汽车走去。
秦小乐突然一扬手,“诶”了一声。
“嗯?”颜清欢一扭头,“还有事?”
“没......”秦小乐咧咧嘴角,露出个松散的笑意,“等我好了,你来家里玩儿啊,我做炸酱面好吃着呢,比外面的强,嘿嘿,不给你搁香菜!”
可颜清欢只是笑了笑,便不置可否的上车走了。
那他到底算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啊?
秦小乐一直到今天,也没想明白。
小地宝踩着风火轮,一溜烟儿的跑进房里,手拄在大腿上喘气,“小乐哥,那、那个胡家的儿子,刚刚放出来了!他妈拿了一块老豆腐,逼着他在家门外一口口的全吃了。”
秦小乐坐起来,“全须全尾的?”
小地宝点点头,“是啊,里长说了,凶手是黄寡妇的哥哥,小胡是清白的!眼下他们家正杀猪呢,说要请邻里街坊吃席庆祝,还卸了一整条猪后腿,正托人往你这儿送呢!”
应许之地(十六)
秦小乐一把推开厨房的门,看小铜钱被支使着正坐在马扎上剥蒜,案板边上,唐迆已经切好了一颗酸白菜,正从一旁的小碗里夹出几块油梭子来,配上切了段的红辣椒,打算做酸菜炖粉条。
“饿了?”糖糖变脸也快,脾气暴风骤雨似的来,又润物细无声的走,让人很是琢磨不透。
秦小乐豪迈的一挥手,“吃什么酸菜啊,都收了收了,腾出地方来,胡家卸了一整条猪腿,正打发人往这里送呢,一会儿肘子整只拿冰糖炖上,后臀尖焖上一缸的红烧肉,肉皮刮干净了加上八角熬皮冻,杂七杂八的肥膘全烤成油梭子,和着酸菜包饺子吃!”
小铜钱这还没吃进嘴里,光听着都有点儿上头了,觉得肠子拧着弯儿的闹饥荒,脑袋里头每根血管壁上都堵了板油,用手背抹了一把稀里哗啦的哈喇子,两眼冒光的站起身来,“小乐哥,青天白日的,我这没做梦吧?”
“是做梦呢,来,告诉小爷,你攒的那些个钱,都藏在哪儿了?”秦小乐冲他打了个响指。
小铜钱咧嘴一笑,“你可真招笑儿,这事儿就算是做梦也不能说啊!”
唐迆放下手里的家伙什儿,瞪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走过来,用手在半空里比划了一下,“一整条猪腿,全吃了啊?”
秦小乐冷哼了一声,“我出生入死一身伤,还不值这一顿肉啊?胡屠夫今天请席,却单单卸了猪腿给我送家来,几个意思?这是又还了我的人情,又不愿意我穿着警服去招忌讳。”
“那倒是,”小铜钱接话道,“你去了,总得有好信儿的问上一问,那小胡关在号子里,哭了几场,尿了几回裤子啊?到时候别说感谢你了,胡屠夫和他那撂跤老婆,还不得从心里记恨上你啊?这么着也好,各吃喝的,更舒畅!”他说着就往外走,“你家锅不行,我找卖豆腐的去借口大海锅去。”
秦小乐也不理他,招呼着小地宝,“你也在这儿吃,不过还得去给我跑跑腿,先去看看老姨儿在谁家摸麻将呢,告诉她这个事儿,再问她最近心眼子顺不顺,要不要请我干爹一道过来,正巧我也有日子没见他了,大家聚一起热闹热闹,”说着又扯住小地宝的衣裳,往角落里避了避,压低声音说,“最后你再上裘家货栈去看看,看他们家颜少爷在不在,就说......就说我老姨儿谢谢他之前帮衬我,想请他来家吃饭呢......你机灵点儿,别死乞白赖的,瞧着人家不愿意,千万别强求,麻溜回来就得了,听见没?”
小地宝应声去了。
唐迆别别楞楞的跟着秦小乐回了房间,“还用背着我和小地宝说话?你就敞亮着说,我也不能怎么着啊。”
秦小乐一愣,还当对方没发现呢,讪讪的说:“不是要避着你,这不是嗓子眼儿刺挠嘛,没敢大声说话。”
唐迆“切”了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怕我俩见面又得吵架是不是?”他忽然正色道,“小乐哥,那你给我一句掏心窝子的话,我要是晚上真和他打起来了,就撕破脸不可收拾那种程度......不,见红见白那种程度的,你,帮谁?不许拉偏架的那种,必须帮一个的话,你帮谁?”
“我?有我什么事儿啊!”秦小乐满脸的问号,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也没想明白,这俩人怎么着就能到了见红见白的地步了,哪儿跟哪儿啊这是!可要真到了那样莫名其妙的地步,他多半应该是护着糖糖吧,毕竟俩人打小的情份,和自己亲弟弟似的......也不对,那颜清欢毕竟也算自己半个救命恩人,再说来者都是客,没道理人家上门来吃个饭,还得饶上一身伤回去啊......到时候他说什么?说区区小伤,不成敬意,谢谢您之前的帮助,您拿稳了,小心伤掉了,带回去也给家里人也尝尝......
唐迆看他一脸的纠结,半晌用眼睛狠狠的剜了他一下,赌气道:“行了,别闹心了,我知道他待你也算情深意重,在你心里的重量不一般,你嘴上不说,是不是早把他举到和老姨儿一样的位置上去了?”
“那、那倒也还不至于吧......”秦小乐有点儿摸不清南北了,“不过他确实是个挺好的人,瞧着寡淡的吧,其实心里也挺侠义的,他说得那些个道理,就像是句句都说到我心坎儿上了一样,听完觉得心里特别透亮......”他说着说着,略微有些晃神儿,仿佛送自己回来的那晚,被月亮笼罩在底下的影影绰绰的脸孔,静谧安祥的像一幅水墨丹青,时间越久,越氤得人心里没着落的发慌。
直到被唐迆上前来推了一把,他才醒过神儿来,只觉得像被拐孩子的老虔婆给拍花子了一般。
唐迆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不忍心起来,兀自叹了口气,“我说着玩儿的,哪里就去到那个地步了,再说破大天去,他也是你干爹,打断骨头连着筋儿,我叫你一声小乐哥,自然也跟着你一起降了辈份,就算真到了......唉,真到了那时候,再说吧。反正晚上我就绕着他走,就算说我什么,我白听着,不言声就是了。”
“啊?啊......啊!嗨,你说的是干爹啊!”秦小乐一拍大腿。
唐迆愣了一下,“什么?”
“没什么,干爹能有什么啊,就算他想有什么,兹要是脚下边这块地皮,还跟着我老姨儿姓秦,干爹他老人家外头再能耐,来到这儿也不敢支毛!”他手底下忙活着,穿上了棉袄,帽子围巾裹得严实,“别寻思了,趁着这些人都忙活去了,快跟我出去一趟吧!”
唐迆没反应过来,任对方三下五除二的给包裹严实了,推出门来,并肩走出了院子,才后知后觉的问:“这是......买佐料去?”
秦小乐小声在他耳边说:“你那天,说给我踅摸到了一个能出......叫什么的来着,我想去瞧瞧。”
“哦,你说那个,”唐迆这才恍然,前后张望了一下,小声说,“你说出马仙的,不是,是个阴阳先生,早年入了道门,后来耐不住规矩,又还俗了,眼下生计艰难,才又重新挂起来卜字算命的幌子,但私底下涉猎就广了——你不是要知根知底的嘛,这是雪丁儿表舅妈亲家的小姨奶奶的邻居的大儿子,也算是个熟人了。”
他不介绍还好,一介绍,秦小乐就瞬间不敢报太大希望了,怎么听着怎么像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呐。
说起六盘桥,就会让人想到鱼龙混杂的底层民众多,可不想在六盘桥和百里亭交界的地方,还能有一片破败到如此地步的杂院子,目之所及,就很少有整装的瓦片屋顶,大都披披挂挂着各种参差不齐的黑苫布黄茅草,残破的院墙不外是随意的和把子黄泥补一补,更有甚者,连院门都没有,房门也歪歪斜斜的不扛风,院子里一口大锅,居然积了半锅都是雪和沙子。
一群瘦骨嶙峋的小孩子,大概看他们俩人穿的齐整,畏畏缩缩的拥上来围着看,秦小乐连忙摸摸口袋......空的。
唐迆这边已经掏出一沓零票子,一人分了两张,“街口有卖糖稀的,快去吧,晚了就收摊儿了!”
孩子们都嬉笑着,往街口跑去。
再往深里走了走,巷道就越来越窄了,什么破布帘子挑着的一个“算”字,半耷拉在院墙上,屋里漏风的门板缝隙中断断续续传出击鼓声。
唐迆扶了扶秦小乐的腰,俩人一起矮身钻过低矮的门框,“到了,就是这里。”
秦小乐刚想学学小铜钱,在窗户纸上戳个窟窿,就见那窗户纸早已经千疮百孔,漏得跟个漏勺似的了。
他眯眼趴在近前,往里头一扫......破败的屋子里头,没什么家具摆设,地中间拢着一个火盆,一个不高的男人,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瘦得脸颊眼眶都眍瘘着,满脸的灰白胡子碴儿,腰间挂着一个不大的腰鼓,绕着火盆跳两下,唱两句,动作僵硬而浮夸。
墙上贴着一张黄纸,乌黑的浓墨,龙飞凤舞的写着“狐黄白柳灰”六个大字,靠门的地方,两个瞧不出颜色的破棉垫子上,各跪着一个不住叩头的中年女人。
秦小乐支棱着耳朵,才勉强听见里面的唱词。
“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燕子奔房檐,头顶七彩琉璃哇,脚踏八棱紫金砖......是脚踩地头顶天,迈开大步朝南边,烧香打鼓我请神仙呐伊哎哎嗨呀......”
“这、这唱戏呢?”秦小乐第一次见这阵仗,可谓大开眼界,从小老姨儿和干爹都不好这口儿,大概一个是流离失所的寒了心,一个是摸爬滚打的见惯了血,总之都是宁肯相信自己,也绝不把命运托付给玄妙之事的狠人,搞得秦小乐从小也耳濡目染的,成了个不敬神佛的混不吝的主儿。
唐迆把食指压在他嘴唇上,“嘘!别瞎说,这是神调儿,请神仙有讲究的,瞧见没,墙上挂着那些大仙,要请谁来,就得唱对应的调性。”
秦小乐不以为然,“原来这才是灯下黑,这百年来的禁令,到了这里,居然形同虚设了。”
唐迆淡笑了一下,“这地界乱,民不举官不究的事儿,都没处想饭辙了,还有闲心管这个?”
说是大仙,不过是东北山林子里最多见的几种动物,狐仙就是狐狸,黄仙是黄皮子,白仙是刺猬,柳仙是蟒蛇,灰仙是耗子。
八卦对应八个方位,东北这个方位的叫艮卦,主鬼门,是至阴的卦象,所以在延平出马仙跳大神的,也大多是老婆子,合着个阴阴相吸,阴阳不同身的讲头。
所以这位老先生,业务能力如何不好说,纯属是靠着物以稀为贵的性别优势,挣到了业界的一席之地,就是生意委实惨了点儿。
秦小乐拿出看戏的心情,时间就过得快起来,半晌里头一通摔盆打碗声儿,仪式完结,两个妇人诚惶诚恐的推门走出来。
又略微等了等,秦小乐才和唐迆走了进去。
老先生正从墙边的大缸里舀凉水喝,刚刚那一顿舞旋,十分耗费体力,年纪大了,还真有些吃不消。
秦小乐勾着嘴唇,故意等那人喝到一半的时候,才猛地大声咳了两下,吓得老先生一通山呼海啸似的呛咳,唐迆好笑又好气的暗暗拍了他一下。
老先生冒着虚汗走上前来,两只眼睛跳过唐迆,光不住的打量着秦小乐,沙哑的说:“这位警官,要代笔写个信,还是给家里娃娃算个好名字?”
秦小乐装模作样的想了想,一指墙上的那幅字,“帮我也请请这个。”
老先生十分谨慎的一摇头,“您说笑了,那玩意儿和贴的门神一样,都是图个意头,镇宅用的。”
“别谦虚啊,”秦小乐看了看地下的火盆,哼哼唧唧的瞎唱,“先请狐来后请黄,三请长蟒灵貂带悲王......”
这都是老先生刚刚自己唱的,他不知道怎么今天偷了个懒,就没给自己卜一卦,后脑勺发凉,踉踉跄跄的就走过来作揖,“哎哟,哎哟,我这就是混口饭吃,好叫这位警官知道诶,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黄口小儿,中有个又聋又瞎的老婆,都等着我......”
“行了,他逗你玩儿呢,”唐迆看不下去了,上前虚扶了一把,说明来意,临了还特意交代了介绍人,“我和雪丁儿是一个班子的,都是自己人,你把心放踏实了。”
老先生都恨不得私下里扎小人了,虚惊一场,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勉强请两人在凉炕上坐了下来。
秦小乐所求的隐晦,但在专业人士面前,还是被一眼洞穿。
老先生老怀感慨的说:“我当初修的是自然道,尊的是万物皆有灵,师傅要我常怀敬畏之心,要时时虎尾春冰,还给我取了个‘虎春’的道号,遥想当年,我是何等的冰清玉洁、傲雪凌霜,谁承想为了生计所迫,居然沦落到如今天天为一帮老娘们儿装神弄鬼的地步......呜呜呜......”
秦小乐在他的老泪纵横中,极为艰涩的升起一丝同情,勉强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个,人生艰难,谁还没有个委曲求全的时候,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虎春老先生振臂一呼,“今天总算有人来问我正经事了,我太高兴了!”
唐迆其实不是很清楚秦小乐到底想干什么,见对方一个劲儿的冲着自己比划,示意这老先生是不是脑子有点儿问题,回瞪了他一眼,又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说。
秦小乐稍微正色了一些,拱拱手问:“我最近瞧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虎春看着他,“何谓不该?什么该,什么不该,谁有权利来界定?”
“就是,”秦小乐搜肠刮肚的寻思着别的词儿替换,“就是瞧见了一些和我们正常人不一样的东西......”
虎春不屑的摇摇头,“谁说我们就一定是正常的?万事万物,存在即为道理......”
“嘿,你跟我抬杠呢!”秦小乐拍案而起,“这话没法说了!”
唐迆知道他狗脾气一上来分分钟就窜儿了,联想到那天在医院病床上的问话,寻思他天天在外巡走,保不齐是撞上了什么晦气,让人怪担心的,忖度着他的需求,安抚着虎春,“我这小哥哥就是这急脾气,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一进来,你就看出了他的职业,嗨,现在世道乱,家里人都替他担心着呢,这不才绕着圈儿的拜托到你这里,远的都不说,就是有没有什么法子,能驱开邪祟,保全他平安就成!”他觑着对方的神色,“有吗?甭管多贵重,顶用就行,我们家里人必有重谢的!”
虽然和自己想的南辕北至,但结果大体上也算殊途同归,秦小乐想着那没脸的黑衣人,身上起了一个寒战,也没反驳唐迆的话,还顺从的点了点头。
唐迆瞥见,弯着眼睛笑出了一潭碧水晴花。
虎春低头琢磨了一下,从炕洞里掏出一个灰脏的布包,抖落出一个乌涂的晶石吊坠来,递给唐迆,“这东西就是传说中的天精地魄,只可惜碎得不成样子了,如今只有这么一块渣子,弄个荷包,戴在身上,挂在脖子上,都成。”
唐迆如获至宝,恭敬的双手捧着接过来,“谢谢道长了,这......这东西真能除邪祟,保平安?”
“不能,”虎春神情落寞,“只能是个心理安慰吧,我都说了,万物皆有灵,为什么老想着要除别人呢?跟自己不一样的,就要除嘛,那怎么还好意思舔着脸,怪别人要害自己呢?”
他絮絮叨叨的没完没了,秦小乐算看明白了,这人就是憋闷久了,想找个人和他谈谈什么道法自然,可惜自己还在红尘里打滚儿的乐不可支,道不同,还是尽早躲远些,免得白惹一肚子气。
他也不言声了,直接上手,从唐迆口袋里掏出一把钱,胡乱往炕上一掷,也算不辜负中间人的一番热心引荐,便强拉着唐迆走了出来。
不过唐迆倒是比他沉稳些,想着这人虽说神神叨叨的,又执拗的不讨人喜欢,可却难得的很对他的脾气,多少就信了几分,途经小杂货摊子时,非得买了个黑色暗纹的缎子面小荷包,拼死拼活的给秦小乐挂在了脖子上,贴着身儿掩好。
行吧,反正又不是秤砣,也把他坠不成个罗锅!秦小乐也懒得计较了,看着天色不早了,大步流星的往家里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