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情人(二十八)
颜老师来接他的时候,秦欢乐还在镜子前搔首弄姿。
他家没有太敞亮的镜子,唯一卫生间洗手台上头的那块可堪重任,也还是继承自前一个房客的历史遗留。
可惜他前段时间半夜起来上厕所,冷不丁瞄见里头的小飘,一个哆嗦,挥拳就给了无辜的镜子一记重击,镜子呢,也没含糊,按照对角线裂出了一条主干线,又以受力点为圆心,向四周碎裂出几条艺术感十足的支线,如今唯有两块巴掌大点儿的囫囵地方,能将将够秦欢乐在一侧照了左半边脸,再去另一侧照右半边脸。
颜司承敲门的时候,他正拖了一个硬泡沫箱子垫脚,用尸骨未寒的镜子,抻着脖子照自己身体中间那截的穿戴,猝然听见敲门声,一个踉跄,差点儿没在洗手池边沿上磕了门牙。
颜司承熟门熟路的走进来,展眼一看,有了几分面目慈祥的欣慰,“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干净了许多。”
“那敢情了,总得给每个人留点儿成长进步的空间嘛。”秦欢乐叉着脚原地转了一圈儿,“怎么样,有点儿小鲜肉的感觉没有?看着像涉世未深吗?”
颜司承上下打量了他一圈儿,笑着点点头,“涉世未深的失足少年吗?”
熟悉了颜老师的套路之后,秦欢乐和对方说话也不那么蛇蛇蝎蝎的了,别看颜老师日常总爱端着,可百病成医,如今他暗戳戳的也咂摸出了点儿滋味来,若说对方那不着调起来的劲头,和自己比完全不遑多让,只不过受形象和气质的限制,自己出口的叫耍贫嘴,对方那就叫冷幽默了。
那天说好了要去逛街,趁机讹颜老师几件好衣裳,怪只怪他自己错失机会——所里一直挪不出休息的时间,加上还帮同事连顶了两个夜班,刚刚好歹在陈年压箱底的地方踅摸出几件读大学时期的“存货”,几经搬家辗转,没有被舍弃,如今上了身的效果,倒也说得过去。
黑色的板鞋,纯色的牛仔裤,黑色的连帽卫衣,微微一圈纯白的t恤,在领口若隐若现。
就是前一晚熬夜的黑眼圈和生长茂盛的胡渣,极为煞风景的为他镶嵌了一层饱经沧桑的年代感,咳咳,不提也罢。
他顺手捞起提前准备好的棒球帽,扣在头上,“怎么样?齐活!”
“真的,我不用说话就行吗?组织要想考验我,不妨给我点儿更严峻的任务。”出租车上,秦欢乐小声说,对即将面对的位置状况,还有些忐忑。
他靠的太近了。
有别于平常的素雅醇和,实在令秦欢乐不容忽视的是,颜老师今天喷了全新调性的香水,虽然依然是木香调......他津津自己的狗鼻子......却是混杂着乌木和玫瑰木的主调,小豆蔻薄雾似的若隐若现缭绕其间......这用鼻子就能嗅出的价值不菲的味道,几乎将颜司承整个人渡上了一层神秘尊贵的外壳,宛若从时光裂变的出口,睥睨天下的向自己投来空灵高远的一瞥......
味道辨别,也是专业课来着。
秦欢乐把自己奔腾出八百里外的龌龊想法紧急拖拽回来,撅吧撅吧藏了起来。
不过这么郑重其事的,可能今天的事情,还真有点儿不一样吧。
颜司承没回应他,却侧着耳朵,仿佛在听着什么。
出租车的车载广播里,正在播放着新闻,承接着某超市大酬宾活动之后的一条,是关于花园街片区的。
“听众朋友们,不知道您家里养了宠物没有。”
另一个女主持人捧哏的接茬儿,“诶,现在生活越来越好了,身边养宠物的越来越多了,哪个小区里,没有起早贪晚遛狗的人呐。”
“是了,但是这养宠物也得注意文明,比如这出门遛狗拴狗绳的事情,就不仅是对邻里安全负责,也是对自己的宠物安全着想了。”
女主持人笑道:“拴绳一小步,文明一大步。”
“那下面这条新闻呢,就是和宠物有关了,今晨我们电台接到了来自花园街片区群众的热线啊,说自家的爱犬呢,由于没有拴绳,这个自由散漫的钻到了一片小花坛里,好半天都不见踪影。”
女主持人浮夸的惊诧道:“哟,别是出了什么事吧,这可多急人呐!”
“谁说不是啊,这主人是慌忙喊叫自己的爱犬的名字,不多一会儿,就听见一声嚎叫,他循着声跑过去,就发现自己的狗后背上是一片鲜血淋漓啊!被咬的都不成样子了!而根据记者的走访了解,就在那个片区,最近几天,已经有四五条狗出现了被撕咬的情况,就在昨晚,还有个醉汉,睡倒在自家门前的车棚前,差点被那条肇事的野狗给袭击了呢!只是他醉的太厉害,醒过来之后,完全不记得那条野狗的样子了!”
女主持喟叹:“嗨,你瞧瞧,这要是得了狂犬病,可怎么办呐......”
两人说相声似的一唱一和还在继续,秦欢乐却一把攥住了颜老师的胳膊,“我得去孙老太太家看看,我这心里......怎么这么慌啊!”
车头一拐,到了孙家楼下。
早不出事,晚不出事,怎么这么寸就在孙家附近,突然出现了袭击事件呢。
秦欢乐眼前浮现出立柜下头那条血肉模糊的花色肥猫,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颜老师穿得挺括,夜蓝色衬衫上的暗纹淡淡泛起幽光,一马当先,走在了前头。
秦欢乐紧追了两步,有意无意的,把他遮在了自己身后。
孙家的门虚掩着,走廊里外一片平静。
秦欢乐侧耳在门上听了听,忽然对面门一开,上次报案的邻居提着垃圾袋走出来,仔细觑着眼睛看了看秦欢乐,才笑着打招呼,“呦,警察同志又来了,是来看这老太太的?你们还真负责任呐,不过昨儿街道还来人了呢,敲门没敲开。”
秦欢乐只得直起身子直面他,轻声问:“她最近还好吧?”
邻居不以为然的说:“不知道,还不就那样吧,那你们先忙着,我先去楼下扔了垃圾,再回来跟你说。”
秦欢乐谨慎的看着邻居顺着楼梯口向下走去,才回过身来,却见颜老师已经轻轻的推开了房门,侧身走了进去。
“诶,你......”他不敢大声吆喝,那点儿气声儿冲碎在颜老师背后,化成了一缕多余的二氧化碳。
他做贼心虚的又向左右看了看,才颠着脚尖儿,尾随在颜司承的背后进了孙家,反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静谧的出奇。
卧室和洗手间的门都掩着。
两人站在客厅里,秦欢乐耳听八方,无声的望向颜司承,只见对方的视线一寸寸在屋内划过,最终停留在了卫生间的方向。
秦欢乐揣摩着他的意思,抬手拦住了对方欲移动的身形,自己轻手蹑脚的往卫生间的方向走去,路过茶几边,还抄起上头一只白瓷花瓶,比在了耳边,摆出了全力防御的架势。
他在门边暗自吸了一口气,猛的一推门......不大的空间里一目了然,那点微不可查的声响,只是来自于没有完全拧紧的水龙头,都怪在这样的情景气氛里,精神过度紧张,才连驽钝的落水声,都添加了刺耳的音效。
他走进去,顺手拧紧了水龙头,嘴角微微一勾,暗自嘲笑自己真是越来越杯弓蛇影了......
这个自嘲的浅笑还未牵扯出应有的弧度,一声粗重暗哑的闷吼,便猝然从身后呼啸而出!
秦欢乐旋即一个回身,就见一个僵直佝偻的身影,从与厕所相邻的卧室里直挺挺的冲出来,朝着自己这边而来。
情势急转,秦欢乐本能的推上了厕所的木门做遮挡,可下一秒,随着一声轻响,那沉重的脚步声就远离了这边,向远处而去。
不好,这是朝着颜司承过去了!
秦欢乐心里腾的燃起一团火,烧的五脏六腑冒起白烟,急忙伸手去拉木门,但奋力之下也只能拉开手指宽的一条缝隙。
原来是一根拖把杆儿,别在了门外的把手处,那钢管坚韧,任他如何疯狂拉扯,也没有办法撼动这扇该死的木门。
门缝里,他焦急的看到僵直的孙美娥如同午夜深处的一个噩梦,迅猛也笨重的,朝着颜司承一个大力的飞扑。
颜司承已经看到了她,只是受限于空间的狭窄,只能向后退避,退无可退,只得踩着沙发,借势跳到了立柜旁边,全力一推,将斜倒下去的立柜,当成了自己与孙美娥之间唯一的屏障。
孙美娥的半边脸皮被柜子角擦蹭掉了,露出里头干瘪漆黑的腐肉,却只顾大咧着嘴,狰狞的向颜司承的方向,里头一口黄中带黑的残牙森森可见,嘴角还带着几点干涸的血迹和一撮动物的毛发。
颜司承尽力平衡着立柜不被孙美娥扑倒,却也僵持着无法从这逼仄的一隅脱身出去。
秦欢乐连踢带踹,疯狂的凿打木门,却依然无法撼动分毫。
“孙、孙美娥,你过来啊!你朝我来啊!”秦欢乐急的对着门缝外头大喊,妄图用声音吸引孙老太太的注意力。
孙美娥僵直的一转脖子,似乎也在隐隐的听着什么。
就在秦欢乐以为自己的噪音大发奏效了,打算再接再厉的档口,却不想从卧室的幽暗深处,缓缓走出一个人来。
那个人影站在门边,声线很低,语调却尖刻,“你已经死了!孙、美、娥,你已经死了三年半了,只有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你再也不是一个活人了,你再也等不回你想等的人了!你的灵魂将和你的身体一起糜烂**下去,没有知觉,没有意识,直到烂成一滩泥,化成人人踩在脚下的污秽......”
“你闭嘴!”秦欢乐暴怒,这声音化成灰他姥姥的自己也能认出来,这个混蛋!“你怎么这么恶毒啊,你不怕自己有朝一日遭天谴,脚底生疮脑顶流脓啊,你他妈的这么干能得到什么好处?啊?快给把我门打开!你有本事把门打开,和你爷爷我一对一的干一架!”
这个方脸的假史鸣,也太阴魂不散了吧!
秦欢乐又开始疯狂的凿门,“你也死了,你太阳穴上也挨了一枪,你也就是个行尸走肉,开门,你也过来咬我几口啊!”
被假史鸣言语刺激下的孙美娥,周身剧烈的震颤,头颅猛的一扬,两手向前,手指关节的森森白骨从腐肉中支棱出来,困兽一般开始朝颜司承冲击而去。
立柜受不住这左右推拉的冲击,底盘受力不均,被孙美娥猝然推向一边,再次嘶吼着朝颜司承一扑!
颜司承看出她的动势,随着立柜的坍倒,快速的向旁边的沙发上一踏,抄起窗台上的空花盆砸向孙美娥的脑袋!随即跃身向秦欢乐所在方向跑来。
假史鸣见事不好,利落的转身向门外走去。
颜司承拽掉了别门的拖把,一手拉着秦欢乐,也向外跑去。
孙美娥根本不受花盆袭击的影响,不过是受僵硬身形的掣肘,此时已经爬起身来,朝着两人身边追过来。
秦欢乐边跑边回身,正看见孙美娥越发靠近的身影,瞳孔一缩,却没想到被颜司承先下手为强,一把大力推搡出了大门,而后不留余地的反锁上了门!
靠!
秦欢乐扑在门上急的眼眶都红了,一转头看见假史鸣站在楼梯口,悠然的矗立着,嘴角含着戏谑的睨着自己,不疾不徐的向下走去。
秦欢乐知道,现在去抓假史鸣,必然是手到擒来,可他......他不能!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幕后搅屎棍闲庭信步一般消失在了楼梯口。
楼梯口渐渐响起了一丝不成调的口哨声,与假史鸣擦身而过的,是刚才扔垃圾的邻居回来了......
颜司承在房间内又和孙美娥周旋了几番,可空间有限,再大的力气,也抵不过对方毫无意识,不分轻重生死的撕咬攻击。
他不能把孙美娥放出去,那样会引起舆论的哗然......他不想让自己,以及与自己类似的异类们,走入公众的视野,这也仿佛是自己和假史鸣背后之人的默契共识,黑暗的一切终将属于黑暗,他们在强光下,势必无法睁开眼睛。
说不上什么责任,也许......只是一丝隐晦的自卑怯懦。
他余光早已瞄向了厨房的位置......引燃瓦斯管,然后自己撞碎玻璃,破窗而出,三楼的距离,最多几处骨折损伤......至于爆炸会带来左右邻居多大的伤亡,他已经无暇顾及了。
至于门外的秦......他身手敏捷,应该不至于......伤及性命吧......
他边抵挡着,边按照脑中的计划向厨房跑去,谁想屋里一片狼籍,地上杂物过多,一个没留意,就绊倒在地。
孙美娥挣扎着扑了上来,呲着牙就朝他的脸颊咬了过来......
“砰”的一声爆响,从客厅的窗户外边撞进一个人来!
一张渔网兜头罩在孙美娥身上,狠狠的向后一拉。
孙美娥猝不及防的被拉离了颜司承身边,笨拙的又要起身。
秦欢乐一桶花生油没头没尾的泼在地上,孙美娥身子笨,几个趔趄滑倒俯趴下去。
反应过来的颜司承连忙起身,抬起一旁的沙发,和秦欢乐一起,倒扣在了孙美娥身上。
孙美娥头部和上肢露在沙发外面,犹自挺动,却也暂时构不成太大的威胁了。
一场生死危机,转瞬即逝。
秦欢乐颧骨边叫玻璃碴划上了一道伤口,一滴鲜红的血蜿蜒在面颊边,被贸然闯入的阳光,照出异样的明艳。
两人倚着沙发,都深深的缓出了一口气。
颜司承望了望支离破碎的窗框,“你怎么......”
秦欢乐显摆的挑眉一笑,“厉害吧?幸亏我一身功夫没撂下,这窗外和隔壁的窗户挨着,中间两个空调机箱,我使出凌波微步,又一招蜻蜓点水,嘿,就过来了,哦,对了,等一会儿,还得赔那邻居渔网钱,还有油钱。”他没说刚刚在外面间隔巨大的几个高空跳跃,若不是凭着一口心血吊着,脚下稍有差池,只怕后果大概不堪设想。
颜司承却笑不出来,只担心的问:“闹出这么大动静,会有人报警吧?”
“没事儿,”秦欢乐用力压了一下沙发,“我就是警察啊,还报什么警,我和邻居说了,孙老太太把有狂犬病的野狗领家来了,我这是为民除害呢,我还让他帮着看着点儿,有探头看热闹要报警的,就拦下来,放心,真不会有事的。”
他说着话,却止不住内心的激荡......尘埃落定之下,才发现刚刚紧要关头颜老师奋力将他推出门外的情形,是多么令人难以细思回味......
颜司承情绪沉淀下去,呼吸恢复了平稳,翻箱找出一卷黑色胶带,由下至上,将孙美娥的四肢紧紧缠裹了起来。
两人又合力将捆成“人棍”的孙老太太抬到了厕所浴缸里,看她仅露出口鼻的脸部,只剩“嚯嚯”闷吼的余地,才关上了厕所门,依样用拖把杆儿别好,又将沙发等重物堆砌在了门外,才离开了孙家。
直到清风洗净了鼻端最后残存的污浊气息。
秦欢乐才觉出一丝脸疼来,拿出手机自拍当镜子,“哎哟哎哟”的咋呼着,“我这颜值可是重要生产力啊。”
他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一丝口头褒扬,侧头一瞟,就看见颜司承一脸的心事,表情十分复杂凝重。
他不禁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情,想问问对方之前怎么就不顾个人安危的把自己推出来了.......话到嘴边又觉得开不了口,喉间动了动,窥着颜老师的神色,小心翼翼的问:“那个人,几次三番的出现,到底是冲着谁来的,他要干嘛啊?我寻思着里头肯定有我不明白的原因吧,你......知道吗?”
颜司承敛着眉眼静默了几息,才又漾出一脸的和煦温柔,抬头淡笑着望向秦欢乐说:“你累不累?要是动作快一些,牌局应该还赶得上。”
皮影情人(二十九)
地处延平中心位置,又能闹中取静,外观低调,实则走进院子里来,其间一草一米、一砖一瓦皆有格致。
秦欢乐跟在颜司承旁边,不住的四下打量着。
要不是跟着颜司承,他恐怕连陈公馆的大门朝向都找不到,更别说有朝一日,也能成为这里的座上宾客了,这人生际遇,还真是奇妙难言。
在院子里走过一段不远不近的石板路,一栋别墅便跃然眼前,依稀还看得出早年巴洛克风格落地延平又被本土化后的影子,四根洁白的罗马柱分立于大门两侧,高洁又不失煊赫。
秦欢乐无声的赞叹了一声,心里盘算着,果然一山还比一山高,以前瞧着颜司承的朗华大厦,已然觉得高不可攀,没想到这位陈老先生的格调,更胜一筹。
颜司承端正了一下衣领,又去看身旁的人。
两人身上的衣物都微有些褶皱,尤其秦欢乐脸上还带着伤。
秦欢乐不知道颜司承为什么一定要急于在今天来赴牌局,颜司承却像是了然了他内心的疑惑,淡淡的解释道:“这陈公馆一个月才开一次,错过了今天,不知道还要等上多久才有机会。”
他说着拾阶而上,便要去敲门,秦欢乐跟在旁边,很想问问颜司承与陈三省的关系,却被随即来开门的一个老人打断了。
这老人看起来像个佣人,弓腰驼背,穿得倒是体面,边点到为止的冲着两人笑了一下,边引着他们向里面走去。
颜司承悄声说:“这位老管家,从年轻的时候就跟着陈三省了,这么多年,一直都在......也只有他在。”
秦欢乐想接话,又有所避忌,犹豫之下没有应声。
颜司承看他一眼,“他听不见,也说不出。”
聋哑人?
要知道资力雄厚的陈三省,不仅是延平知名的企业家,更是一直以杰出校友的身份,被延大将名字镌刻进了校史中,没想到生活中倒是对一个残疾佣人不离不弃。
秦欢乐联想到那天在地下室被发现的孱弱老人,印象略有些改观,低声说:“没想到啊......”
七拐八绕的,别墅二楼的一间朱红大门前,老管家顿住脚,再次向里面抬手示意了一下。
颜司承侧头轻嗅了一下,“还好,尾调还在。”
秦欢乐一愣,不知道颜司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两人刚经历了一场危机搏斗,身上淤青伤痕犹在,对方却还有心情关心自己香水的后调,他暗暗蹙了眉头,行事越发谨慎起来,亦步亦趋的小心跟在颜司承身后。
门里是个宴客厅,延续着整栋别墅中暗红的色系,只是没窗。
厚密的地毯上,落脚无声,老管家悄然在后面关上了门。
一侧的沙发里,坐着几个白发老人,正在笑谈着什么,听到动静,都侧头向门口方向看过来。
颜司承迎着众人探究好奇的目光,依稀认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右侧最上首的陈三省......精神矍铄,面容和善慈祥,半分没有了那天三省楼外的窘态;一个是那天同学聚会时,救自己脱离苦海的老董事长,情态倒是比那天瞧着更放松悠然一些;其余两三个,也都年岁相仿,气度不凡,大抵也是所谓的成功人士吧。
陈三省手里拄着一根乌亮的拐杖,虽没有起身,却将两手都挪到了拐杖上面,笑道:“小颜来了?我们几个刚刚还在说,都这个时间了,只怕你有别的事情,就不来了呢。”
颜司承舒展自若的走上前去,“还有什么事情,比和几位前辈聚会更重要?我实在是想不出来。”
“哈哈,你就哄我们吧,”一个老人被逗笑了,“要是你爷爷还在,我们如今倒是能玩到一起,只是难为你,年纪轻轻的,硬要配合我们,嗨,下次还是和年轻人玩你们自己的去吧,免得和我们一起久了,也老气横秋、暮气沉沉的,让我们以后到那边见了你爷爷,不好交代啊。”
“瞧你说的,我们也没有那么老嘛,我倒是觉得,能常和颜小友一起,自己心态都变得年轻了,你们不知道,他脾气秉性,都像极了他爷爷!”陈三省笑着替他解了围,眼睛便悄然向他身后望过去,“这位是?”
颜司承望着陈三省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轻佻的向身后一瞥,“这是我的一个朋友。”
陈三省便掌心向下的朝秦欢乐招了招手,“过来,走近些,我看看。”
这招猫逗狗的手势,让秦欢乐心里不是很舒服,不过碍着对方是主人,又是长辈,只得勉强凑到了近前。
因为不知道颜司承真正的意图,他抿着嘴没敢乱说话,没想到陈三省倒是先认出了他,脸色变了变,略微惊讶的朝颜司承说:“这人......”又转回头,缓缓站起身,上下打量着秦欢乐,“这不是那天在延大的那位警官吗?”
“警官”两字拖的生硬,秦欢乐隐隐品出了一丝戒备的味道。
他略微尴尬的笑了一下,就听颜司承随意的说:“花园街道的一个基层片警,偶尔被抽调到机关里打打杂跑跑腿,他还和我说起过呢,那次在延大,还和你有过一面之缘......”他声音忽然暧昧的低下去,眼含戏谑的看着陈三省,“所以我才觉得,算是特别的缘分啊。”
“哦,这样啊。”陈三省语调没什么变化,顿了顿又问,“那家里是做什么的?”
颜司承抬手剥下一颗托盘中的葡萄,虽是冲着陈三省说话,眼神却扫在秦欢乐身上,“家里没人了,就他自己,靠着点儿死工资,也不大善于交际。”
“你这么说我想起来,是不是叫、叫秦欢乐?”那位老董事长适时的拍手一笑,恍然道,“我说怎么瞧着眼熟呢,那次......”他笑着对陈三省说,“在我那儿,他让他那些同学好一顿挤兑,惨的哟,险些下不来台,还是小颜拜托我亲自出马,哈哈,正经的给他摆了张大谱儿呢!我说瞧着眼熟嘛。”他瞥一眼颜司承,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在场众人,连同陈三省和颜司承,尽皆内涵十足的笑了笑。
这笑带起了连锁反应,陈三省眼中的戒备淡了下去,可秦欢乐的汗毛却竖了起来。
这是......怎么个情况啊?
他微微有一种站在高台上,被人围观审视的屈辱感,就像自己是一头驴马,或是一头青牛,而周遭的买主们肆意对着他品头论足,就差掰着嘴让他龇牙看看牙口儿了。
然而他这番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窘迫与抵触,倒是让暗中观察的陈三省再次点了点头。
众人的话题舍了他,开始了自己小圈子内的闲扯,过了一会儿,老管家送了些水果小食,大家又转换了场地,到大厅另一侧的桌台前,分发了筹码,推起牌九来。
秦欢乐一直乖巧的跟在颜司承身边,管着自己的嘴,一言不发,扮演着鹌鹑的角色。
他瞧得出来,这几人不论推牌九也好,打麻将也罢,倒还真不为赌资,而只是为了消遣时光而已,加之除了最开始的异样,之后的态度,倒也还算在他可堪忍耐的范围,索性装疯卖傻的像个底层粗鄙的土包子,要么蛇蛇蝎蝎的悄悄打量周遭环境,要么直着眼睛发呆走神。
陈三省这轮发出一副难得的好牌,情绪大振,用拐杖头将几人的筹码划到自己面前,高兴道:“老家伙,还有什么不服气的?我就说我今天是鸿运当头啊!”他向皮椅上一靠,青筋毕露的手似是不经意的落在了身旁秦欢乐的手腕上,微微摩挲了一下。
那手掌的触感是干燥而温热的,秦欢乐心里本能的升起一阵膈应,见颜司承也没传达新的表演任务,便由着自己的本心,讪笑着把手往回收了收,挣脱开了陈三省。
对方倒是丝毫不在意,笑着又眯眼细看了看他。
这次离得更近了,秦欢乐几乎百分之百的肯定,在对方的眼中,自己连驴马只怕也不如,而是......一个物件,像这屋里一张椅子,一个花瓶,或是一件外套,总之就是一件没有自主意识,可以任人团弄摆布的玩意儿。
陈三省不着痕迹的收回手,侧目向颜司承望过去,眼中微微有了些赞许认可的意味。
颜司承与他眼含默契的对视了一下,勾了勾唇角,再开局时,居然堂而皇之的将秦欢乐的一只手捉在自己手中,轻轻玩弄起来。
柔软修长的指节,在秦欢乐的虎口处不经意的来回轻抚,可越是若有似无,若是让人心里发毛的长起草来。
秦欢乐连大气也不敢喘了,屏息憋的自己满脸通红,不多一会儿,连汗也憋出来了,那只轻放在颜司承大腿上的手,仿佛从手肘处就被截了肢,更别提手臂麻木的根本都分辨不出是不是还长在自己身上,居然僵硬的连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了。
这几位到底年岁大了,坐了一个多小时,就有人吵着腰背疼,要起来活动活动。
陈三省便领着他们,向客厅内里的一间小门走去。
门里陈设又别有洞天。
一圈舒适的皮沙发摆成一个圆环,中间更小圆弧状的立着三米高的一圈白色幕布。
陈三省走过来,抬手拍了拍秦欢乐的脸,笑道:“让你陪我们枯坐着,无聊了吧?咱们看点儿活泼的。”
秦欢乐已经有点儿到自己所能承受的极限了,面有难色的一偏头,腰侧就被颜司承的手轻轻的托住了。
陈三省余光看见,也不再为难他,说完了话,便转身坐在了沙发上。
剩下几人则毫不避忌,轻车熟路的从各自所坐的沙发扶手处的小托盘里,拿出一个指甲大的小盒子,用指尖戳出些什么东西,放在鼻子下头用力的吸了吸。
秦欢乐余光瞥见,脸色顿时沉下来,忍无可忍看了颜司承一眼,大步向外面走去。
直拐出宴客厅外,楼梯一侧的走廊僻静处,秦欢乐环顾左右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冲颜司承吼道:“颜司承,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你让我装疯卖傻可以,我配合,可你他妈的让我和这些人同流合污,我告诉你,不可能!”他气得拽了拽领口散热,正色道,“别的就算了,可他们吸......吸......总之你有什么目的都给我放一边吧,我现在就要报警,让队里来人,彻底清剿了这些老流氓!”
颜司承那副一走进了陈公馆就变得让他不舒服的脸孔,此刻终于正常了起来,一抬手握住他的手腕,低声说:“你先......”
“先听你解释?”秦欢乐大力甩开对方的钳制,“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有我的底线和原则,在这件事上,没有通融!”说着便掏出手机来。
旁边的木楼梯几不可查的响起一声“吱哑”的声响。
颜司承眼神朝那边快速一瞥,眉头一蹙,一步上前,紧紧贴在秦欢乐身前,拇指在他下唇轻轻一按,气息紧贴着他的嘴角,用气声嗫嚅道:“他们吸的不是你以为的东西,是猞狸的尸油,这东西有致幻的效果,陈三省豢养了一批动物的魂魄,可在幕布前杂耍,供他们取乐......”
他动作暧昧的诉说着,眼神却十分冷静的留意着走廊旁,又静默了几息,侧耳再听不到声响,才放下手,向后快速退开。
可脚跟还没站稳,却被秦欢乐反身一拉,整个人趴伏在了刚刚的墙壁上。
秦欢乐右手将颜司承的左臂反剪在身后,左手绕过他的颈前,将他的头部扳向左边,露出一侧白皙的脖颈,猝然向前俯首......
这本是擒拿中的一个招式,在以往制服犯罪分子的场合中极常被使用。
可此刻......他的牙尖唇齿,却正在清晰的感受着对方的脉搏......
周身的血液涌上来,暗潮汹涌之下,汇聚在眉心一点,很快便染红了双眼。
手下不可控的失了应有的克制力道,无声宣泄着心中猛兽的冲撞。
秦欢乐只觉背脊像被万斤车轮碾轧而过,脑中轰鸣的厉害......可很快,那三十年来方才管中窥豹的一簇蓬勃激荡,便在一片自我强行的压制中消弭暗淡了下去......
宴客厅的门后有人在偷偷观望,他知道......
果然,门声一响,老董事长“哎哟”了几声,戏谑的摆头笑道:“到底是年轻人啊,我们老喽,老喽,哈哈。”
随着门声紧闭。
秦欢乐手下一松,被颜司承转身挣脱出来,狠狠的一推。
秦欢乐也没有闪避,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才稳住身体。
两人都竭力压抑着喘息,彼此神色复杂的怒视对方。
刚刚出格的动作,倒也不完全迫于情势。
秦欢乐牙关紧咬,眼中那点余烬彻底化于无形,半晌压低声音冷冷的说:“颜老师,我一直以为,你和这些人是不同的......呵,虽然在这之前,我也不知道这些人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可今天我知道了,也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允许自己迈进这么龌龊不堪的世界里来!”他顿了顿,稳了稳自己的情绪,“不管是你的事,还是小飘的事,如果非要用这种方式才能......那我宁愿还是用自己的方式,哪怕笨一点儿,慢一点儿,到底能混个坦坦荡荡,良心安稳,颜老师......”他闭了下眼睛,感到胸口一阵淋漓的闷痛,“该不该为你做的,我今天都做了,可我......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颜司承指尖动了动,朝着秦欢乐的方向微微抬起,但很快,又将一切握回了掌心里,神色落寞的侧过了头,似乎是用行动,默认了对方的话。
秦欢乐不愿意再回想那隐蔽房间里腌臢的一幕,连带着在这房子里再多待一秒,都让他如坐针毡。
他胸口始终有口浊气,上不去下不来。
他深深的看了颜司承一眼,决然转身,快速向大门而去。
不长的青石板路,比初来时显得更短促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秦欢乐还当是颜司承追过来,负气的始终没有回头,却在开大门前被拦了下来。
老管家谦和的笑着递给他一个袋子,才躬身送他出了门。
过了很久,五感才恢复正常,只是手还有些抖......风打在脸上,像刚刚的一切只是他做的一场黑白颠倒的噩梦。
越走越能听到车马行人的杂音,现实世界重新扑面而来。
秦欢乐深呼一口气,这才打开了手中的袋子,不禁一愣。
就见里头是一只足要花费自己俩月工资才能买得起的名牌钱包,包上还贴着一张便签:“一点小礼物,欢迎没事多来做客。”
皮影情人(三十)
有人生气是往上走的,嘴上一串大燎泡;有人生气是往下走的,用不可描述的事情来麻痹大脑。
有人生气向内积压,不动声色,一点点伤及心肝脾肺肾,从外观上依然花团锦簇,可内里却已然溃烂不堪。
好像也有人会买买买,有人忽而性情大变,有人摔盆打碗,有人毁天灭地。
但内气外气混合气杂糅到一起,以点带面,四处开花,上一秒如烈火烹烧,下一秒便如堕寒潭,攥拳想自闭抑郁与世隔绝,撒手想抱紧对方来个玉石俱焚的......咳咳,不行,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抱什么紧啊,秦欢乐一脚踹在巷道里的后墙根儿上,可板鞋不受力,差点撞出肢端骨折,单脚蹦了几步,决定和全世界绝交!
不干那些不要脸的营生,他就不信,还查不出小飘的身世了!
掏出孙美娥家的钥匙,他身形矫捷的从门边闪了进去。
屋子里还是一派战后的凌乱无序,沙发木柜等重物,依然堆叠成山,堵着洗手间的门外。
秦欢乐侧耳在缝隙里听了听,里头并没有什么异响。
老式的木窗棂空荡着一个人型的缺口,布帘叫风吹得霍霍作响。
秦欢乐用剩余的胶带,将窗帘展平,牢牢的固定住,暂且止住了凌乱的风声,也掩盖了最后一丝光亮。
立柜在打斗中坏了一扇门,里头的烛台贡品,早不知道滚落到了哪里,秦欢乐俯首拾起那只装着小飘照片的黑白相框,又掏出口袋里的白纸卡,贴在了一起。
纸卡上的小飘形迹飘忽了一下,虚弱的朝着秦欢乐看了一眼,“老秦,”她虚弱的说,“我睡了好多天,还是觉得困。”
秦欢乐心头一酸,轻声说:“我之前老想着走捷径,不长心的又被人骗了,你别怨我,现在开始,我靠自己的能力,一定帮你找到腿,找回记忆,好不好?不过你得坚强一点儿,别总是犯懒想休息,你睁开眼睛,瞧瞧这里,熟不熟悉?”
小飘努力配合着睁开眼睛,然而如此晦暗的光线也让她情不自禁的闪避了一下,垂头丧气的蜷了回去,“不记得了。”
“别呀,你振作一点儿,仔细看看,这房子......”他猛然想起,这位孙美娥是后搬家过来的,也许当时小飘说的“熟悉”,并不是针对这里的环境,而是对孙美娥所在的氛围感到似曾相识呢?可此刻躺在浴缸里那位都被捆成面目全非的木乃伊了,真应了那句“纵使相逢应不识”的心酸惨状。
他举起相框,柔声问:“你看看这个,这人和你一模一样,你瞧瞧,像不像照镜子?原来你生前长这个样子啊,挺漂亮的,要是你现在出现在我眼前,我没准一个把持不住,就要追你了。”
小飘被他的玩笑逗得弯了弯唇角,却也还是摇了摇头。
秦欢乐无法,找了个相对干净些的地方,放下了纸卡和相框,才向卧室走去。
就算孙美娥去世了几年,但生前最重要的东西一定不会随便遗弃。
秦欢乐打开灯,先看见靠墙一个老式的衣柜,里头挂着不多几件朴素的日常衣服。
往下一个围巾打成布包,里面放着两件碎花的连衣裙,长短花色与照片里的不同,也与小飘身上的那件不同,但粗略看起来,应该都是来自于同样审美的主人,会选择的系列样式。
裙子半新,却洗的干干净净,熨烫的没有一丝褶皱,只是大概在布包里久了,带了几处整齐的折痕。
靠床一只矮柜,里头有些过期的药品,治疗风湿病的,降血压的,以及心脏救急药,还有一只用白胶布粘了腿儿的老花镜。
依次找过去,不仅卧室,包括其它房间里,也都并没有什么带有明确信息指向的物品。
这可真是奇怪了,如果执念坚不可摧到连死亡都可以忽视,怎么会如此了无痕迹呢......
秦欢乐觉得自己最近很有些心浮气躁的趋势,尤其在某些人占据自己脑容量过大比重之后,就像飓风过境一般,搅和的脑仁儿都成了豆腐渣,眼看着自己的智商就如同坐上了跳楼机,一路急转直下,遇事居然习惯性的总想着先去询问某些人的意见,以至于到如今靠山山倒,靠水水干的地步,委实也是自找。
他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恢复到在提前取证科时的缜密细致,不动声色的一寸寸扫过房间内的所有微观细节,快速的输入信息流,筛选分析着......
很快,他向前迈了两步......这床不对!
孙美娥常年独居,一套寝具都摆放在靠门这侧,这也合乎常理,一来她日常上下床方便,毕竟床另一侧与墙壁的距离,只有不足两拳的距离;二来一般人都会习惯性的选择一侧固定的位置睡觉,即便夫妻二人,在睡觉时也都几乎会各自有更偏向于入睡的位置。
然而这床垫与床体之间,却有一个微小的角度错开。
孙美娥睡在外侧,只可能会无意间向墙侧推蹭床垫,没道理反而向外侧拉拽床垫啊。
床垫很厚重,以孙美娥的年纪,挪动会很吃力——果然,当秦欢乐在墙侧蹲身下来细看的时候,就清晰的看到了床垫角线位置的布料,有多次被拉拽而产生的抓痕。
他连忙转移开床上的寝具和杂物,扳着厚重的床垫用力向上一抬......纷繁庞杂的各种资料,雪片一样暴露了出来!
秦欢乐深呼一口气,吃惊的大略扫了一遍。
这些纸张,大多数是从各类报纸上裁剪下来的寻人启事,还有各类用于张贴的寻人启事,随着年代时间的推进,从最初手写的,到有黑白画像的,直到有了黑白照片的......不知道这期间绵延了多少年之久。
被寻找的对象,叫徐朝朝,失踪时只有二十岁,是延平大学心理学专业大二的学生,四十年前的那个暑假,她和家里人说自己要回学校帮老师整理资料,所以要提前搬回学校宿舍去住。
四十年前的延平,交通还不像如今这么方便,她家又住在郊区,家里人不好阻拦——也不敢阻拦,毕竟周遭村镇就出了这么一个考上延大的大学生,多么出息的孩子,又是要回去做学问,谁还能不识相的拦着不成?
可她这一去,就没了音讯。
家里人开始也没大当回事,一直到临近开学了,还不见孩子回家来取下学期的学费,这才托人往学校里去打听。
然而让大家始料未及的是,这个暑假,校园里一直在施工,并没有向任何学生提供校内住宿,更别提那位徐朝朝要帮着查资料的老师,整个假期,人都没在延平,而是身在国外,参加一个国际交流研讨会。
这下她的家人才知道大事不好,但整整一个多月的时间,他们根本不知道徐朝朝到底是在哪个时间节点上出的事,出的什么事,更不知道出事的地方,到底是校内,还是校外。
而且由于是暑假期间,同学都四散回家了,即便日常与她交往亲密的同宿舍同学,也没有与她产生过接触。
没有最后接触者,没有目击证人,没有准确的失踪时间,更不知道失踪地点。
徐朝朝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全部音信戛然而止于那个二十岁的暑假。
当时几家延平当地的报社也报道过这件事,秦欢乐看到了事发后不久日期的报道。
当时的舆论普遍认为,徐朝朝应该是在校外遭遇了不测。
随便揣测一下,一个花季的女大学生,单纯善良,也就意味着懵懂好骗,随便在返校途中的哪一个环节上遇到了不法之徒的觊觎,也很容易就会使读者朝向细思极恐的最坏后果去想象。
花季少女、不法之徒,这两个词一关联,难免让社会上一些居心不良的人舌底一卷,衍生出无穷无尽的花边话题出来,再传着传着,就变了味道。
异位思考,也可以想见当初的环境下,失踪者的家属,在承受失去亲人的心理焦灼之下,还要承受来自流言蜚语的攻击,压力,是何等的大。
秦欢乐看着泛黄旧报纸上记者拍摄的照片,依稀辨认出,如今这位孙美娥,应该就是徐朝朝的母亲,而她的父亲在她失踪的几年后,也不幸罹患重病,却不愿意就医,夫妻俩仍用微薄的积蓄契而不舍的顶住各方压力,到处登报、张贴寻人启事,四处走访,打探着女儿的下落。
直到徐父去世,孙美娥的精神状况也开始每况愈下,无论亲朋邻里谁劝她放弃寻找,她都会发疯一般的对人家恶言相向,动辄打骂,到最后,整个人都变得越来越孤僻了起来,待到搬迁了新房后,便几乎斩断了和所有人的联系,每天只带着一张寻人启事,走街串巷的卖凉糕维生,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她的女儿。
秦欢乐合上那篇报道,只觉得无限悲凉,那种不被周遭人接纳的孤注一掷的坚守与寻找,他也曾经切身经历过。
这世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一说,没有经历过的人,哪里会知道痛。
然而最让他心生凄惶的是,如今徐朝朝和孙美娥母女就同处一室,却谁也认不出谁了。
孙美娥已经神思混沌。
徐朝朝......也就是小飘,也已经涣散失忆。
小飘当年一定是遭遇了什么惨烈的事故或残害,毋庸置疑的殒命多年了,可是就算她没了双腿,没了脖颈,为什么会没了记忆呢?
秦欢乐继续拨弄着床板上纷杂的资料信息,见最下面,有一张老版的延平地图,上头用一只红笔,一个街区一个街区的画着小叉,大概应该是孙美娥屡次询访无果后标注的足迹——沿着孙美娥的郊区老房子,一路向延大老校区而去。
旁边一个略厚的硬塑料夹,里头一张张制式各异的纸张上,是孙美娥一个个询问当年认识徐朝朝的人之后做的记录。
她的字不好看,时常可见错别字。
可秦欢乐却从一笔一画中,更立体起了一位艰辛也坚韧的母亲形象。
纸上写着:
宿舍同学说:“假期中间没和朝朝联系过,放假前,也没听她说起过要返校的的事。”
宿舍同学说:“朝朝没有和班里同学谈恋爱,如果有,班里男生不会谁都没听过消息。”
班里同学说:“有过一次,见过朝朝从洗笔湖的小树林哭着跑回来,但问她,她什么也没说。”
班主任说:“朝朝成绩好,活动也积极,没听同学反映过她认识什么社会闲散人员。”
门卫说:“没见过这个女生暑假来校。”
客车司机说:“记得这个姑娘,确实是在学校那站下车的。”
成百上千条的信息,又岂止是熬干了母亲成百上千滴心血,孙美娥几乎是死皮赖脸的问遍了自己所能接触到的所有的人,撒泼打滚的让人家再想想、再好好想想。
可反馈给她的,永远就是没有任何异状,也没有任何人对徐朝朝最后的去向有印象。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最残忍的希望,也是最苟延残喘的绝望。
秦欢乐觉得之前自己心里关乎某人的那点儿小波小澜,实在是作茧自缚的无病呻吟,与其庸人自扰,还不如抓紧时间,干点儿正经事。
他用那个塑料夹装了几份自己认为重要的资料,然后小心原样搬回了床垫。
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小飘留下来。
他将纸卡和相框一起,放在了孙美娥的枕头下面。
市局门外的酒吧里,冷清依旧。
秦欢乐将资料摊在桌面上,凝眉试图理顺思路。
孙美娥用不甚专业的方式,做的几乎没什么营养的外采信息里,目前只有一个尚算有用的信息。
徐朝朝确定是在学校外下了车。
所以她确实是要回学校的——四十年前,还没有秦欢乐呢,延平城市化面积也远比现在范围小,延大周遭什么商业民居都没有,放眼望去,校园外都是一望无际的田垄。
要不是专门为着来学校,她何必一定要在校外这站下车呢?
很显然,学校之前已经给每个班下达了通知,假期不收留返校学生住宿,而徐朝朝在明知道的情况下,还是回到了学校,且和父母讲,要在学校住一阵子......
秦欢乐确定她在有意的向父母撒谎,这个年龄自诩已经成人的女孩,对家长不知轻重撒谎的心理倒是可以理解,可她撒谎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人,还是什么事?
应该是个人。
她走时身上只有一点儿餐食费用,那么她心里一定是确定,这个所托之人,可以解决自己接下来一个月的食宿问题。
可在当时那么一个普遍不是很富裕的社会情况下,能让她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去投靠的......这个人,应该是一个能够让她在心理层面上感到亲密或亲近的人。
秦欢乐摸了摸下巴。
同学都不知道她有恋情,可见对方应该不是校内的同学,可她又执意返校......而且能让一个女孩消失的如此彻底,那人应该是一个对学校环境,甚至学校周遭环境都很熟悉的人......
难不成,是师生恋?
怎么想,怎么觉得顺理成章啊。
据她同学回忆,不是还曾经见过她在洗笔湖附近哭着出现过嘛,这个这个,花季少女,头脑简单,被有魅力有学识的老师所折服倾倒,然后义无返顾的投入这看似甜美,实则有去无回的杀伐陷阱,最终香消玉殒。
他脑袋里已经演绎起当时的剧情,一抬头看见推门而入的刘茗臻,忙急切的招手,还不待对方彻底落座,就问道:“怎么样,查到了吗?”
皮影情人(三十一)
刘茗臻打了个响指,让服务员送来了一杯橙汁,看秦欢乐略微疑惑的看过来,简洁的解释了一句,“最近有些精神衰弱。”
说完从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封,放在桌面上推了过去,“延大的资料,只能找到这些。”
秦欢乐忙抽出来,一页页的翻看着。
一时不得法,挑自己刚刚的推断问:“四十年前,延大心理学专业都有哪些老师?”
李茗臻反手帮他将其中一页摆到最上面,“四十年前,心理学科在整个国内都方兴未艾,在延平就更不用说了,别说深耕,仅仅有志投身其中的人都很少。那时候延大的心理学专业刚组建,本科生也才招了第二届,当时系里一共就三个老师,喏,两个女老师,一个男老师。”
“就、就仨?”秦欢乐始料未及,“不是还有那个,张辉他岳父?”
“你说杨教授?他还要晚两届,那时候还没录取进来呢。”刘茗臻一指其中那个男老师,“这个老师,就是你说的那个假期,去国外开研讨会的,后来当了系主任,但学术水平一般,没什么建树。”
秦欢乐彻底懵了,一共仨老师,一个明确了不在场证明,两个女老师......敢情之前的思路又被推翻证伪了?那会不会是其他专业的老师?真要是这样,范围就太大了。
见他脸色灰暗,刘茗臻安慰道:“你到底在查什么?你要是放心,可以和我说说,有些时候一个人想事情,就是容易钻进死胡同。”
秦欢乐想了想,只说辖区一个独居的老太太身世可怜,女儿失踪了几十年毫无音讯,自己于心不忍,帮着扫听扫听当初的情况。
“刘姐姐,你看看这些。”他将孙美娥的笔记拿出几页略微有价值的,给对方看。
刘茗臻快速看了看,忽然挑了一下眉头,指着其中一条说:“没想到,还赶上了这个工程。”
“什么工程?”秦欢乐调过那张纸,见是关于当年暑假施工的记录。
刘茗臻解释道:“我看过延大的校史,当时延大像样的建筑还有限,一个叫陈三省的校友......就是那天在延大地下室发现那个,你应该还记得吧?”
记得?我记得他个鬼!
秦欢乐一想起来就犯恶心,推诿的转移话题,“别纠结这个,你就继续说。”
“不是纠缠,是绕不过他去。”刘茗臻不受他影响,徐徐的说,“他祖上就是延平的名流,你要是去文史馆查资料,还能看得到的,他当年在延大,哦,更早些年,还叫延平师大,他就读了一年,就在家人的安排下出国留洋去了,所以严格说起来,也就是半个校友吧。不过他自己后来生意做的也不错,四十年前,见延大一直没有一栋像样的综合性教学楼,就个人出资捐建了......就是现在的三省楼。”
秦欢乐皱眉,“我怎么在哪儿听过一耳朵,说那楼建着建着,总出事来着?”
“出事儿?年头久了,大概有演绎的成分吧。”刘茗臻不以为然,“当时施工就在你说的这个时段,不过暑假时应该已经接近尾声了吧。”
秦欢乐眼睛扫着孙美娥的记录,忽然有个念头闪过,“对了,当时门卫言之凿凿的说没有见过这个人假期返校过,你觉得,有其它可能性吗?”
刘茗臻再次从自己带来的资料里翻找了一下,“这是当时正式的工程日志,你看,里头有写,为了不打扰师生的学习生活,当时临时在靠近工地的地方开了一个小门,方便工人进去,后来就一直保留下来,现在也还在啊。”说着,她自己倒想起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工人?”
秦欢乐摇摇头,这种可能性他不是没想过,可很快就被自己否定了,当时的建筑工人,可不比现在,搬砖比白领赚的还多,倒不是歧视言论,只是考虑实际情况,让自诩已经一只脚迈入知识分子行列的花季女孩,冒着对家长撒谎的代价,去投奔一个纯体力劳动者,这种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
对了,之前某人是说过,那老不正经的陈三省,豢养过什么动物的精魄,那会不会,也会点儿别的什么神神叨叨的技能呢?
硬把两人往一起牵扯,有些牵强。
秦欢乐把杂乱的资料整理装袋,两手在脸上搓了搓,“刘姐姐,这陈三省名下都有哪些产业啊?他家里的富二代、富三代们呢,现在都是干什么的?”
刘茗臻做事一向周全,对方拜托她帮着查资料,她便无有遗漏,闻言掏出手机,划出一篇文章来,给他看,“这是他早年做的一篇杂志专访,也是唯一一篇有隐约提到家人的,你看,说来也是挺惨的,虽然家族财富不断累积,可他本人的直系亲属,子孙辈,包括他先后娶得两任妻子,都没有活过四十二岁的,所以他现在,算是孑然一身吧。”
秦欢乐眼神一闪,“他今年多大?”
刘茗臻看了一眼手机,“八十二。”
那四十年前就是......“四十二?你说他家里人,没人能活过四十二岁?”
“对,他本人大概也心灰意冷了吧,所以新闻上说近些年不断有一些公益基金会的人千方百计的接触他,企图游说他去世后能够捐赠自己的资产到基金会,可是他都没有理。”
秦欢乐不自觉的攥紧了手里的水杯......一个八十二岁的富豪,没有子女,也不着急托付安排遗产,怎么想怎么不合常理,除非......他对自己可延续的寿命尽在把握!
可这杂乱无章的巧合,到底有什么关联呢?
还有那只价格不菲的钱包,到底只是对方心血来潮给某人面子,才给自己的礼貌馈赠,还是和孔腾达与金维的际遇,有什么内在的关联呢?
“啊啊啊啊啊!”秦欢乐不管不顾的仰头狼嚎起来,两手发泄似的揉搓起自己的头发,没一会儿,就成了一顶鸡窝。
佛系的服务员只是朝这边瞄了一眼,就继续放空了眼神,想自己的事去了。
倒是刘茗臻罕见的给逗笑了起来,微微感叹道:“有时候我也觉得,能这么面目扭曲,声音难听的嚎一嗓子,应该挺爽的。”
她扫了扫对方的衣着,饶有兴味的问:“有心事啊,年轻人?”
秦欢乐知道这是在打趣他今天的衣服,耷拉着眼皮,丧气的说:“我就觉得自己干啥啥不顺,天天让人家涮着玩,刘姐,你说我是属羊肉的吗?天下怎么有那么便宜的事儿,问我多少钱一斤了嘛就涮我,靠,全他妈的是一群臭不要脸的流氓,呸!不要脸!”
刘茗臻一愣,“你说......谁呢?”
“爱谁谁!”秦欢乐龇了龇牙,“你呢?最近怎么样?局里还好吧?”
刘茗臻脸色一怔,渐渐带了些冰霜,轻声说:“我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如果没有切实妨害到我,我不会多嘴,但是你们......最好行事都小心一些。”
秦欢乐一时没太听明白,“你......们?什么小心一些?”他正色一些观察起对方的神色来,“你是遇到什么事了?连我也不能说吗?严重吗?”
“没事儿,”刘茗臻勉强勾了一下嘴角,“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们无论做什么都小心一些,尤其是你,在基层,多注意就是了。”她说着站起身来,“小龚估计也快下班了,你是等她,还是和我去吃点儿东西?”
秦欢乐跟着站起来,“我......要不我陪陪你吧。”
“真心话?”刘茗臻笑着看他。
秦欢乐被自己的口水哽了一下,“额,那个,我就想大醉一场,你要是不嫌弃,就......陪陪我啊?”
龚蓓蕾一出市局门口,老远就看见秦欢乐从酒吧里走出来,跟着上了刘茗臻的车。
她连忙跳着高喊:“老秦,老秦我下班了,这儿呢!”
可对方根本没听见。
她眼看着对方的车绝尘而去,气得直跺脚。
跟在后头走出来的孟金良推了她一把,“叫唤什么呢,单位门口,注意点影响!今儿下班早还不赶紧着回家,赶明儿别又哭着喊着嫌加班多了。”
龚蓓蕾正气儿不顺,隐晦的瞪了领导一眼,忽然坏笑着眼珠一转,“哎哟,我这不是看见刘法医和帅哥约会去了,羡慕嫉妒恨呢嘛,领导,你不知道,俩人亲亲热热的走的,我叫唤半天,理都没理我!”
“谁?刘科长和人约会去了?和谁?”孟金良没来得及掩饰,紧张情绪就自由奔放的流露出来,忽而察觉到,赶忙亡羊补牢的假意清了清嗓子,“你就造谣吧!那天还说自己不是长舌妇呢。”
龚蓓蕾撅着嘴,“领导,你要是不信,敢不敢现在带我一起追过去验证一下啊?”她夸张的“啧啧”两声,“你是没看着,那亲热的哟......”
她忍着笑,觑着眼睛看孟金良的表情,见对方看过来,又赶忙无所谓的摇摇头,“算了,刘科长约会怎么了,男未娶女未嫁,郎才女貌正当年啊,我还是早点儿回家吧,要不然冒冒失失的追过去,多尴尬。”说着转头就走。
“诶!等等!”这还没走出去两步,孟金良就在后头叫住了她,“我也是刚想起来,正有个技术问题,想请教请教刘科长呢,那个,咳咳,她要是约会,我这贸然过去,怕她误会,可这工作,实在耽误不得......要不你再加会儿班,跟我过去一趟吧,啊?”
他板着脸就去开车。
龚蓓蕾忍笑忍的满脸通红,蹦蹦跳跳的跟在后面上了车,心想:孟队,别装了,你那点儿欲盖弥彰的小心思,还当我不知道啊?
皮影情人(三十二)
孟队功夫过硬,车技也不在话下。
闹市火爆飞车戏码过去不是没主演过,如今不过是要跟上早出发了两分钟的刘科长,实在是易如反掌。
刘茗臻刚刚在等第二个红绿灯的时候,就听秦欢乐一脸纠结的侧头叫了一声,“这怎么还和老孟碰上了?诶?怎么还有花骨朵儿啊!这也太巧了吧。”
刘茗臻目不斜视,孟金良不动如山,但架不住龚蓓蕾咧着大嘴叉子一个劲儿的冲秦欢乐招手,他也不能装成视而不见,只好主动摁下了车窗。
龚蓓蕾拍了拍孟金良的胳膊,一向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孟队,才如梦初醒般歪了一下头,表示对于这样的命运邂逅十分惊诧,也礼貌的摁下了车窗。
“老孟啊,巧啊,下班了哈。”秦欢乐心绪不佳,用词就比较生涩,不过他也没打算和对方太多寒暄。
“是啊,有日子没见了,同学会之后,我一直想约你聊聊......”孟金良将胳膊肘搭在窗框上,眼睛却仿佛洞穿了秦欢乐一般,看向了他身后的司机。
“别聊了,我没啥想聊的,”秦欢乐非常不识时务的也侧身趴在窗框上,把对方的视线挡了个密不透风,“老白心里怨我......搁谁能不怨?我就当还了他几颗牙的人情了,我没往心里去,你放心。”
“哦。”孟金良把尾调拖得老长,思路一时没跟上,拿眼睛瞟了一眼龚蓓蕾。
龚蓓蕾早跃跃欲试的凑过来,隔着孟金良对秦欢乐大声喊道:“来市局你怎么不找我啊?”
“你别喊别喊!”秦欢乐抬手盖在自己眼睛上,“一听你这动静我脑袋里就嗡嗡响,你能不能文静点儿,慢条斯理的,好好说话!”
龚蓓蕾不屑的“切”了一声,“你说的那种款儿是颜老师吧,我可学不来,鸟鸟悄悄的,有事没事光拿眼睛不言不语看着人......做人嘛还是我这种敞亮,我......”
秦欢乐脸霎时拉的比驴还长,“你厉害,你不拿眼睛看人,你拿鼻孔看人!行了,老孟,回见吧。”说着就去按车窗。
绿灯亮起,刘茗臻一踩油门开了出去。
龚蓓蕾立马拍案而起,受限于安全带,活动范围有限,只能拔高了声调喊道:“秦欢乐,你别跑,你还欠我一顿饭呢!”说着又去推孟金良,“孟队,快点儿,追上他啊,我还就不信了,今天非得吃穷了他!”
孟金良一边嘴里说着“这不好吧”,一边身体力行的追了上去。
今天的主题思想是一醉解千愁,或者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也可能是举杯销愁愁更愁。
刘茗臻左右斟酌了一下,便在心里拿捏了一家主营熏酱菜的馆子。
服务员礼貌的迎出来问:“您好,您几位啊?”
秦欢乐黑着脸往里走,闷声回了句:“两位!”
刘茗臻余光看见不远处正在停车的孟金良,冲服务员比划了一下,“四位。”
熏酱菜是东北的区域特色,荤素皆可,老少咸宜。
从工序上,一般分为熏制和酱卤两道工序,一般讲究使用老卤汤底,代代传承的老卤汤色泽盈亮,胶质淳厚,只需每日打捞出残渣,再调配勾兑入新鲜卤汤即可,不同食材、相同食材的不同部位,都有自己最绝佳的卤制时间,但相比较而言,时间宜长不宜短,如此才能最大限度的保障食材足够辛香入味,皮糯肉酥。
卤制好的各类食材,还有一道点睛之笔。
虽然各家的配方不尽相同,但大体都会选用茶叶、麦芽糖、糯米等原料,将卤好的食材再次加盖熏制上色。
有了这道工序的加持,别管是肉是菜,都能收敛起浓郁的汤汁,焦糖化了外皮,绛红了色泽,分层了入口的馥郁层次,递进式似的将口感与味道混合而成一波最佳比例的灵魂冲击。
这鲜香咸美的味道,最适合下酒了。
这家馆子属于刘科长的私藏。
秦欢乐一次没来过,刚进来时情绪还有点儿颓丧,这会儿眼睛发直的紧盯开放式厨房前那几口巨大的老汤卤锅,叫里头翻滚油亮的画面吸引的挪不开视线。
同样没心没肺的,还有后进来的龚蓓蕾。
两人相逢一视抿恩仇,两脑袋火速凑在一处,窸窸窣窣的结伴儿咽口水。
“这个,这个来一只吧,老秦,”龚蓓蕾看着整只的熏猪手,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年轻了,“满满的胶原蛋白啊,一只都快赶上我脸大了,吃完这顿,明儿我就能重回十八岁了!”
秦欢乐一只手搭在了龚蓓蕾的肩膀上,不自觉的使力,“你说这熏鸡怎么样,我瞧着这酱大骨棒也不错,瞧见没,骨髓还在呢!哎呦喂,我的亲妹妹,你快看,还有卤肥肠!这个这个,一个个小可爱都可怜巴巴的仰视着我,求我临幸它们,我这、我这翻谁的牌子好啊!”
“我不管,我都要!”龚蓓蕾高举双手,似乎在虚无中已经将所有珍馐纳入了襟怀,“红肠小肚给我切一盘,粉肠一盘,叉烧鸭来半只,蜜汁肉枣儿,五香干豆腐,还有这个卤鸡肝!”她说着一扭身,八爪鱼附体似的紧紧抱住了秦欢乐,“啊”的一声吼,食物还未入口,已经提前体验到了一次颅内潮水涌至制高点处的欢愉。
这是属于吃货的狂欢,非此道中人无法体会。
点菜归来的两人相对而坐,看着桌上沉默无语的刘科长和孟队两人,多少收敛了一些信马由缰的表情。
在刘科长的带动下,场面气氛再次冷却了下来。
刘茗臻点了一小锅秘卤青口贝,配了一瓶清酒,吃得冷清而斯文。
剩下几个人,则人手一瓶啤酒,直接对瓶开吹。
龚蓓蕾摇头晃脑的吃了一会儿,受不了这沉闷的气氛,吞下一口油亮的鸡皮,擦了擦嘴说:“老秦,你老不回队里,估计都不知道吧,小吴失恋了,还是当场发现的,这两天人都瘦了一半了,可羡慕死我了......不是,我是说他真伤着了,别人根本不能提这茬儿,一提就眼圈儿发红。”
“男儿有泪不轻弹,”孟金良在队里也见到了几次,不大认同的摇了摇头,“这点儿出息。”
“是啊,不应该哭,应该唱。”秦欢乐咂巴咂巴嘴。
几人都把目光望向他,龚蓓蕾好奇道:“唱?唱什么?”
秦欢乐一伸脖子,“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龚蓓蕾直接上手推了他一下,打断了他鬼哭狼号的演唱,“你也太损了吧!刚才还以为你有心事呢,看你又能吃,又能扯淡的,可见是没大事儿,切,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说平日,小吴也算铁骨铮铮一条汉子吧,那次出任务手臂划了老长的一条口子,都快见骨了,可他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我那时候是从心里佩服他了!可这次一看,”她心有戚戚焉的蹙了下眉头,“不过还别说,你看马姐平时老和他打嘴仗,从来没嘴软过吧,但这时候真是仗义,一见他溜边儿,就把他提溜到自己跟前儿,故意逗着他说话扯皮,转移他注意力,我看着,多少是缓过来些了。”
刘茗臻抿了一口酒,“小吴伤心在他前女友对他还有感情,可女方家里人反对,宁愿介绍一个朋友的儿子,清清静静地坐机关,到点上班,到点下班,安稳平淡,但我倒觉得也没什么可留恋的,要不是那个女孩自己动了心,怎么可能背着小吴和对方约会了十几次,这可不是单纯的被家人硬逼着,才能做出来的事。”
龚蓓蕾眼睛一亮,“刘科长,还以为你不食人间烟火,和我们凡尘俗子不一样呢,没想到,对咱们队里的八卦,也门儿清嘛!”
刘茗臻看着她一笑,“小黄说的......咱队里能有什么秘密。”
孟金良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刘茗臻,暗自喝了一口啤酒。
秦欢乐刚吸完一根棒骨的骨髓,嘬着手指头说:“要我说,吴儿和马姐他俩,也不是黏黏糊糊的一两天了,以前马姐没离婚的时候,他就帮着人家顶班,调休,离婚的时候帮着出头,打了人家前夫那事儿就不提了,后来马姐离了婚,他还有事没事的帮人家接孩子放学,你就说,有了吴儿,马姐家电工、水工、搬运工,省了多少人工成本啊?现如今俩好凑一好,就彻底在一起得了!”
“嘶!别瞎说,喝多了吧你!”孟金良瞪着眼看他,“马姐多刚强一个人,独自带着孩子不容易,咱们不能给自己同志造谣。”
“就是!”龚蓓蕾帮腔。
秦欢乐不置可否,摇了摇头,他不是没事儿蛋疼跟着起哄架秧子不嫌事大的人,他是觉得......俩人真挺合适。
龚蓓蕾一向挺心疼马姐的境遇,单亲妈妈不容易,可队里这么繁重的工作,她硬是咬着牙一次没落下过,此中辛苦,必然是她难以想象的。
她睨着秦欢乐,挑衅的说:“你就是一点儿感同身受的同理心都没有,哼,等你哪天也尝尝失恋的滋味,我看你还嘚瑟不嘚瑟了!到时候就算你哭出一部歌剧来,我也不会像马姐那样,跑去安慰你的!”
这话入木三分的刺在了秦欢乐的命门上,他面目狰狞的几次要开口,最终还是只落了个无语凝噎。
龚蓓蕾看对方终于吃了一次鳖,眼中得色大盛,没成想自己这嘴皮子上的功力与日俱增,居然也有让老秦闭嘴翻白眼的一天,更加乘胜追击的仰着脸,目光灼灼的直盯着对方。
秦欢乐和她置气的对视了一会儿,气得心肝儿生疼,看着对方那一脸洋洋自得就气不打一处来,猛的往前一凑,贴着龚蓓蕾的鼻尖儿,恶狠狠的说:“再看,再看我就亲你了!”
龚蓓蕾脑子当机了几秒,倏然向后一退,脸皮瞬间比卤猪蹄还红,急的去推孟金良,“领导,他耍流氓!”
秦欢乐撒出了在别处一腔积压许久的邪火,不再搭理她,自己闷着头啃肉,把两腮塞成了一只气鼓鼓的河豚。
他俩一向是打闹惯了的,闹得再大,刘科长和孟队也不觉得突兀。
龚蓓蕾缓了半天,才愤愤不服气的问:“刘科长,我看以前你和老秦也比和别人说话多,他这么烦人,你怎么忍得下啊?”
刘茗臻不想参与到战局里边去,但喝了半瓶清酒,也有了些谈性,见小龚问自己,便促狭的看着秦欢乐,半真半假的说:“小秦这心啊,就像个筛子。”
龚蓓蕾眨眨眼睛,“筛子?你说他心眼儿多吗?不会吧,我怎么觉得他特别二啊。”
秦欢乐示威的朝她比划了一下子,龚蓓蕾不甘示弱的瞪回去。
刘茗臻笑道:“不是心眼儿多,是心思细,别人什么话,什么事,有意没意的,他都要在心里细细的过一遍,”这涉及到秦欢乐的身世,她也不便多说,粗略的跳了过去,“这心思太敏感的人,都有个特点,就是常常不敢主动拥有,因为无法面对失去,所以时间久了,活得就有点儿拧巴,但这是性格问题,没法轻易改变了,”她顿了一下,“可这也有一个好处,就是他平时越是总用稀里糊涂的不走心来抵御外界的潜在伤害,越是会对难得沉淀下来的情谊极为看重,这样的人,做情人会很心累,可做朋友却能两肋插刀。”
这番调侃也是顺嘴一说,没想到旁边两人倒是都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下来。
只剩没太有感觉的孟金良借着酒劲徐徐抬头望了过去,“刘科长,那你也分析分析我,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呐?”
他的潜台词,几乎已经昭然若揭,死也得死个明白啊,今天他就想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是哪里,不招对方的待见了!
“你......你很好。”刘茗臻微微收敛了笑容,端起透明的酒杯仔细端详。
孟金良喉间动了动,声音低下去,“这是......好人牌?”
刘茗臻回望过去,“柏拉图说过,人生最糟糕的事,就是总在固执的坚持着不该坚持的。”
“是嘛,”孟金良倏尔笑了一下,“我怎么记得柏拉图也说过,人生最遗憾的事,就是轻易的放弃了不该放弃的。”
“别说那么多了,文绉绉的,猜谜呢?”龚蓓蕾一手拉了一个,“喝酒啊,老秦那瓶都一口闷了,咱们今天谁也不许落下,刘科长,孟队,来啊,我先干为敬!”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八人。
有时候醉酒并不真的是寄希望于它能带走烦恼,而仅仅只是希望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给满怀愁绪的头脑强制性的放个假,有个可以自我疗愈的缓冲。
毕竟问题一直都存在,只要不解决,就永远都横亘在那里,不会自行消失。
夜幕下,颜司承一身落拓的向朗华大厦走去。
萧索的影子里,满满都是欲语还休的压抑。
秦欢乐想要一个解释。
可谁又能给他一个解释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也动摇了,也犹豫了,他为什么要在这里,为什么要去做这些事,谁能给他一个解释?
一推大门,嘈杂的争吵声便传入了耳膜。
大厅里站满了人,都在面面相觑的听着某一间房间里的声音。
一个小男孩快速的跑过来,躲在了颜司承的身后,大家也都跟着转身,既紧张又期许的看着他。
颜司承暗暗叹了一口气,安抚的冲众人笑了笑,“我去看看。”
幽暗的房间里,一个二十来岁的男人,正在狂躁的咆哮着。
他母亲急的落泪,绕着他不住的打转,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无助的神情,在看到颜司承的瞬间,立时像抓住了希望的光火,却又无限凄凉的哭了起来。
颜司承仰望着那个飘荡在房子中间的一团黑气,轻声问:“今年以来,你已经闹了第三次了,别让你母亲跟着着急,好不好?”
那团黑气却更加剧烈的搅动翻涌起来,刚刚还模糊不清的一点面目,也彻底融化在虚无中,“我到底还要被困在这里多久?多少年了,你总说你会帮我们,你会帮我们,可你帮我们什么了?我活着的时候就人不像人,死了还要鬼不像鬼!我也想堂堂正正的投胎转世,也能正大光明的在阳光下生活,我不想无止境的就做一个被禁锢在这里的见不得光的邪祟!”
这样有心无力的难过,与不知起止的无力感,颜司承在不断更迭的岁月里,已经经历过太多了。
永生永世被禁锢在这里,宛如神明醉酒之下,玩笑般随意的给他们下的一道禁令,不止这些魂魄疑惑,连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那天秦欢乐问他,人到底因何而存在。
他那夜独自一人,想了很久。
可这根本就是个不成立的伪命题,就算他放弃了去洞察这时光冻结的深意,可这大厦内的其他灵魂呢......就算他再不想面对,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不得超升的灵魂,大抵都是受了自己的牵连。
树欲静而风不止。
过了许久,黑色的一团迷雾渐渐转白,又显现出一个眉目清秀男人的脸孔,徐徐的降落了下来。
大堂的众人都不敢说话,彼此顾看着,等颜司承走了出来。
“没事了,我已经让他平静下来了,你们都回家吧。”颜司承环视一下大家,抬手准备去按电梯。
“那个,颜先生......”年纪最大的婆婆抿着嘴,犹豫的叫住了他。
她舔舔嘴唇,又看了看大家,才说:“我不是催你,也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们也都想知道,到底还要多久,我们才能出去?”
颜司承对上她殷切的目光,顿了顿才说,“我不能保证,但我在尽力。”
一旁的阿姨忙解围道:“是了是了,颜先生一定会帮我们的,大家别再问了,颜先生,会为难的。”
“是是,是我多嘴了。”婆婆尴尬的笑了笑,“大家快回去吧,该干嘛干嘛,”她像是对自己刚刚的问话极为不安,抱歉的看着颜司承,“颜先生,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又累了一天,辛苦了,我的话你别放在心上,都这么多年了,我们......不着急。”
颜司承没说话,再次对众人微笑了一下,站进了电梯里。
他掏出钥匙,走进家门。
面无表情的走过悠长黑暗的走廊,走过那些孑然孤寂的时光......
一直走到浴室里,衣冠严整的站在花洒下,闭上眼睛,打开了冷水开关。
皮影情人(三十三)
一个女警员抱着一个证物箱,颇有些吃力的走到孟队的办公室门口,用肘子勉为其难的撞了两下门,请示道:“领导,物证科那边整理出了一些延大系列案时带回来的东西,都是没什么价值的,你看是不是返还给家属,还是做焚毁处理?”
孟金良一抬头,“之前家属来的时候,没有一并带回去吗?是谁的?”
女警员向箱子里看了一眼,“案子结的匆忙,您不是说怕有所遗漏,让把学校带回来的东西再留一阵儿嘛,所以当时就只让家属把尸体领回去了。可这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了,到底怎么处理,物证科那边天天催呢。这......张辉,孔还有金的,都有,当时一股脑儿的把他们的个人物品都带回来了,相关物证早都随案卷一起归档了,还剩下这么多书啊本啊的......要不你帮着看看吧?”
孟金良听着她这么说,也就站起身走了过来,物证科的科长是个暴脾气,又有点儿强迫症,这估计又是今天一早,看着堆积如山的各种物证没得到归档分类,在那儿旁逸斜出的不顺眼,找茬儿和下面人发了一顿脾气。
他让同事先走了,自己蹲身拨弄了几下,弯腰抱起证物箱,放到了沙发旁的茶几上,一件件分拣起来。
里面属于张辉的东西不多,有点儿剩余价值的,早都被经侦那边接走了。
金维呢,城府没那么深,值得探究的那点儿东西都存在笔记本电脑里,也不在这些书本上。
孟金良随手又翻看了一下,目光在那门选修张辉的课堂笔记上再次逡巡了一会儿,随之定格在了笔记边角一个小小的“心”型图案上,再翻下去,几乎每隔一两页,都会没什么规律的信手画上一个。
这一点小小的涂鸦,他们在之前已经发现了。
想来,若不是真心欣赏一个人,怎么会为了这个人越级去上选修课?在课堂之上,眼角眉梢不经意的一点飘忽,手随心动按捺不住的真情流露,简单的涂鸦,却也浸润着漫溢的悸动,于一个懵懂青年来说,倒也无可厚非。
之前队里的案情分析会上,大家对这一点的认定,也没什么争议。
可是这到底是一个“两情相悦”的剧情走向,还是一个“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剧情走向,大家一直没有找到有力的佐证,也就无从判别张辉在此事中的角色属性。
毕竟孔腾达之前是有个青梅竹马的前女友的啊......
之前队里对此展开的可能性猜测真是脑洞大开、五花八门,孟金良觉得单从那一次讨论,就发现了队里不少同事在本职专业之外的特殊潜能,一个个脑回路精奇,不去给八点档当编剧实在是屈材了。
他摇了摇头,又往下面翻,看到里头是同事从校卫生站找到的孔腾达的献血证。
就在事发一个月之前,延大组织学生义务献血,各班的班干部带头,研究生院集体响应,还发起过一个“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签名活动,希望所有符合献血健康标准的同学,都参与进去。
孔腾达原本是请了假的,但系里正在考虑博士保送的人选,据孔的同学回忆说,当时极为看好孔的专业老师张辉,专门给他打了一个电话,痛陈利害关系,让他不仅要读书成绩优异,更要提高思想觉悟,只有凡事居于人前,才能在保博这件事上堵住别人的嘴。
从这点说起来,张辉对待学生,倒也算是尽责,当然,这也不排除他认为这个学生最有培养价值,将来能为自己的教学成绩摄取光彩的一笔。
种种事由堆叠在一起,总之最后是逼的推脱说自己晕血的孔腾达,献血当天还是挽着袖子,出现在了献血车里。
由于这天献血的人数众多,血站没有当场发放献血证,而是回去统一印制了一批,返到学校时,还没来得及下发到各班去。
孔腾达当时献了200cc,也有证,队里同事去摸排的时候,就顺手带了回来。
两声敷衍的敲门声,技术科的小黄探头探脑的走进来,迎着孟金良的目光,咧出一个巨大的笑。
“孟队,忙着呢?”
孟金良示意他进来,“有事儿?”
小黄连忙举起手上的两个巨大的塑料袋,笑容可掬的走进来,放在孟金良脚边,“没事没事,就是我媳妇儿,刚回了趟乡下老家,带了些自己家大棚种的蔬菜,都是没农药的,吃个新鲜吧。”他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家里孩子这些年,没少让你惦记,光零食就吃了多少啊,我也不知道该......嗨,你要是忙,没时间做饭,要不给你父母拿回去吧,上了年纪的人,愿意吃自家出的‘笨’菜。”
袋子半透明的,也能隐约看出里头翠绿的黄瓜顶花带刺,豇豆、扁豆、芹菜、地瓜、小白菜之类的,形态都十分写意,确实没有超市里一水儿的规整样子,哦,还有几个天然成熟后也呈绿色、别名“贼不偷”的柿子。
礼轻情意重,这么多东西大老远的带回来,确实称得上是一份诚意了。
孟金良知道这种时候,接受比推拒更礼貌,从善如流的道了谢,果然见小黄脸上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来。
拎了两大袋子菜,小黄脑门儿上见了汗,孟金良招呼他在沙发上坐了,转身给他接了一杯水。
小黄送礼送的痛快,心里没了负担,全身松懈下来,随手拿起桌上手掌大的献血证,扫了两眼,“这是孔......孟队,案子不是结了嘛,怎么还研究呢?”
孟金良把水递给他,“物证科送过来的,都是没什么用的,底下不知道怎么处理,我寻思销毁前,再随便翻翻。”他顿了顿,状似坦然的问,“哦,对了,你们科长怎么样,我听说她最近,怎么,好像情绪和身体都不太好?”
小黄还看着献血证没抬头,有口无心的回道:“科长最近好像有点儿神经衰弱,休息的好像不太......诶,孟队,这不太对吧!”他声调陡然提高,疑惑的朝孟金良望过来,“你看看,这上面怎么写着孔腾达的血型是a型血,可我明明记得......记得他尸检和脱氧核糖核酸比对的时候,登记的是b型血啊。”
孟金良一把抢过献血证,看着上面简要到不能更简要的几行信息,沉声问:“你能确定?”
“能!当然能!”小黄对自己的记忆力信心满满,“当时就是我填的信息表!”
孟金良攥着那本献血证,整个人向沙发后面靠过去。
这么久了,血浆去向已经不可追溯,尸体已经由家属带走火化,就算调出孔的毛发来重新化验,又能说明什么呢?也许大费周章,重新启动调查之后,却发现这出入仅仅只是由于血站记录者的人为失误所造成的,也未可知啊!
孟金良脑中的齿轮高速运转着......孔的前女友说,他变了一个人......刘茗臻说,孔的身体里,像是住着一个年长的灵魂......孔的尸体被发现时严重腐化,技术科曾提出过尸体腐化程度远远超出孔出事到去世的时间......献血证上的血型......
有没有一种可能,孔腾达遇害之后,另有一个相似的人,顶替了他的身份?所以他才性情大变,不敢回老家面对熟悉的亲人朋友和恋人,所以他才对专业知识有超出同龄人水平的博闻强记......
孟金良猛的站起身,向前踏出了一步,随即又缓缓退回来,坐回了沙发上。
可这有可能吗?
即便有人能够对样貌作出矫饰,但指纹和毛发也能造假吗?不,这显然太不现实了。
黢黑的山谷原本已经映射进一簇明亮的光,可谷底的人还未来得及抓住,又被阴云毫不留情的阻断了。
小黄不太明了这短促的时间里,孟队脑中风驰电掣般的思考路径,只是见对方脸色不好,颇为识相的站起身,贴着墙边儿溜走了。
孟金良不断在否定与否定否定中泥足深陷,可越琢磨,那丝丝缕缕的线索,越是紧缩成团,让人理不清楚,最终只化为一声幽怨的哀叹。
只是刚刚那个念头一跳出来,就仿佛一瞬间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孔腾达不是孔腾达”的念头自己长了脚,在脑中飞速的落地生根。
也许有些问题,还是得再问问那位陈三省老先生,毕竟从时间线上来看,他是最后一个见到过孔腾达的人,这种直面过的直观感受,肯定比他坐在办公室捂着脑袋瞎想要来的有效率。
或者,也可以先去核对一下孔腾达的健康档案,会不会除了献血证,还有其它的就医资料证明呢?
他拿起外套,快速向外走去。
与此同时,上班的秦欢乐,正在严重走神儿。
说来也奇了,那天在陈公馆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简直是一种惨绝人寰的人格侮辱,那些老流氓不怀好意的眼神儿,难以忍受的碰触,随便一回忆,就让他能瞬间惊起一身鸡皮疙瘩,连带呕出隔日的午饭来。
但脑袋又像是有自己的意志,抖m属性受虐没够似的,稍不留意,就会拉洋片儿一般,把当时的情形拉出来遛上一遛。
尽管他与自己的意识进行了数轮艰苦卓绝的对抗,可稍一松懈......那个......手被握着的时候,是放在腿上的吧......唇边的气息,好像还带着微温的濡湿......
秦欢乐喉间动了一下......仿佛脖颈间那余韵缭绕的木香尾调,至今还残留着能够摄人心魄的余威......那纤白莹润的皮肤下,是他舌尖唇底清晰感受到的滚烫而强劲的脉动,也正因于此,反而带出了一丝脆弱而危险的美感......
“小秦!”
“哎哟我的妈呀!”
秦欢乐不知道是不是被自己的猥琐给惊着了,这一声叫唤差点儿没把自己的心脏直接给吐出来,四条腿的凳子晃晃荡荡的一直三条腿着地,这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往前一栽,霎时用极为虔诚的姿势......跪了。
潘树没成想不年不节的,秦欢乐又出什么幺蛾子,给自己行了个这么大的礼,两手赶忙往口袋里掏了掏,“快起来,来,叔叔给你压岁钱。”
秦欢乐两边膝盖麻酸的站不起来,一手搭在潘树伸过来的胳膊上,龇牙咧嘴的借力站起身,“潘哥,这么大的礼,钱少了我可不依!”
潘树也是开玩笑,哈哈笑起来,“想什么呢,瞧吓这一大跳,我拿红花油你给揉揉膝盖吧,别淤血了,这个关节问题可不能不重视,要不到老了都是毛病。”
“别寒碜我了,红花油就免了,”秦欢乐重新坐好,自己揉了揉膝盖,“怎么了,有事儿?”
潘树拍拍他的肩膀,关切的问:“听说你中午的份饭就没去领?要是不可口,明儿开始,中午和我回家去吃吧,反正离得也近,”他试探的问,“是有难处啊,家里的事儿?我虽然帮不上大忙,凑人手的时候,还能算一个的。”
潘树是老实人,他的关心都是落在实处的,没那么多虚头巴脑的想法,简单,也轻易就能让人感到切实的暖意。
秦欢乐其实一直跟屁股底下有针似的,确实是因为有心事。
狠话说了,狠事做了,但余下的,又不能真的做到一刀下去,各自清欢的决绝,这就有些尴尬了。
就那么个猥琐的场合,某人带自己去,纯属卖膏药不用动嘴的幌子,他心里门儿清!可自己这么一走了之倒是容易,依着某人执拗的性子,为了达到自己秘而不宣的目的,会不会那个那个......以身饲虎?!
我勒个去!
秦欢乐被自己的想法猝然惊出一身冷汗来,目之可见的汗湿后心。
“潘、潘哥,你说......那个,我打个比方哈,就一只老虎,饿的嗷嗷叫,威胁一只狐狸找吃的,狐狸不敢违逆啊,带了一只鸡去,结果结果,这个裉节儿上,鸡不讲究,怂了,临阵脱逃了,鸡飞蛋打了,那......那......”他瞪着眼珠子看潘树,五官努着使劲儿。
潘树跟着他的示意,也被带入了情景,看对方“那”了半天也没有下文儿,不禁顺着思路接口道:“那老虎,就把狐狸吃了?”
“天呐!”秦欢乐一拍大腿站了起来,“你居然这么想!原来人人都会这么想!那这狐狸它、它也太危险了!”
他焦躁的在房间里没头没脑的转了好几圈儿,觉得自己作为正义的使者,人民的卫士,怎么能做出如此置无辜群众于危险之中,而见死不救的行为呢?
正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让他和那些人沆瀣一气,打死他也不可能!但让他罔顾群众受戕害,事不关己的站干岸,那他的道德与良知也绝不允许!
这么想着,他几乎开始痛恨起自己没思虑清楚,就仓促离开的行为了。
“什么狐狸啊?哪儿的狐狸?”潘树还没太明白。
秦欢乐一抬手掌,小跑着到了室外,掏出手机拨了出去。
那边很久才接。
“喂!我就问你,你是不是非做那件事不可?”他恶狠狠的说。
电话里的声音比之前更加疏淡清冷,半晌才“嗯”了一声。
秦欢乐胸口一窒,几乎气出一口老血,敢情自己在这百转千回的,就差没在尘埃里开出一朵花来,却只换来对方这么无谓的一个回答,靠,这事儿打从根上和他有个毛的关系啊?凭什么对他甩脸色、摆架子?被占便宜、出卖色相的,从始至终都是他好吧?被安慰被哄劝的,难道不该是自己吗?
他气得手抖,脸色也白了,想想古往今来,真的还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
这生气的点,也许在旁人看来多少会有些莫名其妙。
可电话毕竟是他主动拉下脸来打的,要出口的话就这么被不冷不淡的怼回来,那、还要不要再继续?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传来颜司承那边清浅的一声、宛如叹息,“本来以为,你离开也许是更好的......”
秦欢乐怔了证。
“可你愿意参与进来,对我来说,也很好。”颜司承顿了顿,声音渐渐恢复了以往的理性,“陈公馆里有小飘失忆的秘密,我会帮你找出来的,作为你帮我的回报。”
秦欢乐有点儿懵了,自己为小飘的事绞尽脑汁,虽也有了进展,却不甚明朗,若对方真有线索,必然事半功倍,可这承诺来的猝不及防,又到底是真心的,还是又一个诱人的......陷阱?
他磕磕绊绊的问:“你、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我在陈公馆门外。”颜司承说,“等你。”
皮影情人(三十四)
商务cbd最外围一座不起眼的甲级写字楼里,延大的总务老师从电梯口下来,穿过拥挤的走廊,一张望,嘿,还真热闹。
不长的走廊里,目测驻扎着五六家小公司,一家做保健产品的小公司门口正在进货,工人正在井然有序的搬进搬出,旁边做基金三方销售的公司,正在组织员工们喊洗脑口号,那一声声振奋人心的呼喊,直窜大脑皮层。
更深处一家似乎是家美发店,哦,不,现在这种藏身写字楼里的美容美发店都改名叫工作室了。
难怪视觉与听觉的双重嘈杂下,还能让嗅觉也不由分说的被一股洗发水的异香淹没包围,总务老师整个人混沌起来,有点儿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了。
掐着大腿打起精神,好不容易才看见被夹在保健产品与销售公司中间的那家,连个像样的牌匾都没有的“洞口”,就是自己要寻找的目标,“洞外”半倚靠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大哥,正卖单儿似的东张西望着嗑瓜子。
总务老师连忙侧身挤了过去,不大适应这种人际沟通模式,干涩的低头问:“那个,肾虚大师......不是,参虚大师,在不在?我给他打过电话,约好了的。”
大哥一只眼睛大概有点儿神经官能问题,总是不自觉的抽搐几下,侧头向里头喊了一声:“参呐,找你的!”又转过头来,向里头一努嘴,“进去吧。”
“好好。”总务老师连忙擦了一把虚汗,猫着腰往里头走,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触碰到周遭黑暗处的瓶瓶罐罐,弯弯绕绕的沿着地上贴着的夜光箭头标示,才在最尽头,找到了正在一只蓖麻蒲团上打坐的大师本师。
大师半睁开眼,问:“商量好了?拆楼那天,我再给你们算个动工的好时辰。”
“不是,”总务老师抱着提包蹲身下来,尽量和大师平视,“一直没联系到本人,中间转达的人,都做不了主,但我听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肯定是不太同意拆楼的,而且拆楼还要申报到相关部门,也没有那么容易呐,这无缘无故的,实在怕再传出什么闲话来,所以......我今天就是来请教请教,看大师您还有没有其它的法子?”
“没有。”大师斩钉截铁。
总务老师不甘心,“可是那天你不是放了个什么东西,在楼门前吗?”
大师一摊手,“那是一枚无苦蟾,地宫里起出来,专门渡怨念的,可也只能用来压抑本主,若是本主怨念再起呢,就会被反噬,”他掐掐手指,“我估摸着再有一两天,这本主也就化散干净了......”
总务老师一拍手,“那不就得了嘛!”其实稀里糊涂的一串话,他根本一句都没听懂。
大师为自己的专业知识不能出圈破壁感到一阵心累,再次循循善诱道:“我就问你,那楼里是出了一件事儿吗?是不止一件吧?那就是怨念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过程,只有彻底解决了它的根源,这事才能算完。”
“那你倒是......”总务老师临时咬住了舌头,斟酌了半天用词,才苦笑了一下说,“还请大师指点迷津。”
不说车轱辘话是大师最后的尊严,他直接从旁边掏出一副耳机,把耳朵包了个严严实实,闭上眼睛,再也不搭理这个没有慧根的客户了。
熙攘与宁静的交界口。
秦欢乐从出租车上火急火燎的窜出来,刚飞了两步,就看见了路口那个伫立等待的身影,连忙一个急刹车,佯作不紧不慢的踱了过去。
颜司承的表情倒是看不出任何变化,依然温润和煦,仿佛两人第一天初识那般,谦逊有礼,只是眸子始终敛着,叫人无法再从中轻易探寻出他的情绪。
远远的看见了秦欢乐,他微微点头致意了一下,便欲转身,“我们进去吧。”
“等等!”秦欢乐抢先一步,抬手拦在了他身前,颇为认真的说:“进去可以,话必须得说清楚,我来,不是认可了你们的行为,那天我走,也不是无理取闹,而是现在我自己也卡在了调查关键的节点上,确实认为这个陈三省很值得怀疑。”
颜司承静静听他这么不咸不淡的话,一时没太了解他的真实意图,脸上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应,只是看着他,表示自己在听。
秦欢乐收起了之前两人相处时的随意,一本正经的说:“再进去,我们必须约法三章。”
他伸出一根手指头,“第一,里头那些人,谁也不许再碰老子,否则休怪老子翻脸,到时候没搂住火儿动起手来,就那一个个骨质疏松的小身板儿,加一起可都不够瞧的。”
太阳直射着颜司承,他微微眯起了眼睛,偏头避让了一下阳光,清淡的说:“今天没有牌局,只有陈三省一个人。”
一个人也未必就是好事儿,秦欢乐撇撇嘴。
“第二呢?”颜司承问。
“第二,那个,你也不许再......动手动脚的,要不然,我也一样会......翻脸的。”这话说起来,气势倒比刚才弱了一些。
“好,还有什么?”颜司承点了下头。
秦欢乐不禁凑近了一步,眼神恢复了一些以往侦办案件时才有的锐利,沉声说:“第三,关于陈三省,你到底怀疑他什么,在查什么?这陈公馆里到底有什么秘密?我、现在就要知情!”
再次踏足这富丽堂皇的建筑,每个人的心情都有些许不同。
老管家依然兢兢业业的引领着两个人走进来,一路上了三楼——陈三省的个人活动区域,几乎都在这里。
与上次见面虽然并没间隔多久,却没想到陈三省再次现身,居然是坐在了轮椅上,臃肿的眼袋将一双眼睛坠的疲惫不堪,一身蓝白色条纹的厚天鹅绒睡袍,猛一看,像极了病号服。
若是换个对象,秦欢乐必然已经上前去插科打诨的哄老人开心了,可眼下的情形,再是心里发狠,他也实在做不出,只是不言不语的跟在颜司承身后,继续扮作一副畏缩的样子。
陈三省目光浑浊,角膜泛黄,卸掉了身家的光环,此刻如同所有耄耋之年的老人一样,通体透出一股垂暮的老态。
他努力的扬起一个和善友好的笑容,却已经完全压抑不住眼底最深处的渴望了。
秦欢乐只觉自己被那毫不掩饰的目光盯的周身一冷,就见颜司承已经款款走了过去,躬身拍拍对方的肩膀,“不舒服就回床上休息吧,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也是一样的。”
“休息什么啊,我这把年纪了,沉疴难返,还怕百年后,没有睡觉的时候吗?不过是趁着还有精神,多做些高兴的事,多见些喜欢的人罢了。”他目光从颜司承身上快速的转向秦欢乐,青筋暴露的手指不自觉的动了动,“我原本只是让颜小友过来陪我说说话,没想到你也来了,是叫秦欢乐是吧?好啊,很好,人多了才热闹,连我这身体,都跟着松快多了。”
秦欢乐走上前一步,状似羞涩的抱歉道:“上次来的时候,和......争执了几句,脾气上来了,也没和你打个招呼,就走了,真是不好意思,没想到楼下那位大叔,还送了我那么贵重的礼物,所以就算颜老师今天不带我来,我自己也要找机会,专程登门向你道谢的。”
陈三省转动轮椅,行至秦欢乐近前,目光灼灼跳动,满是掩饰不住的渴望和欣赏,犹如盯准了血管的蚊子,强自压制的仰头笑道:“你喜欢那小玩意儿吗?我猜你们年轻人都该喜欢,不过今天我还要送你一件更好的礼物。”
他说着,迫不及待的转头,又状似不经意的笑看着颜司承,“常年给我做衣服的老师傅,今儿刚巧过来,嗨,我这把年纪,穿什么也不如你们年轻人好看啊,我本来还说算了,不折腾了,可巧你们就来了,要不......让他给你们两个量量尺寸,做一身正装怎么样?现在市面上,要找个他这等好手艺的,也是难了。”
“做衣服?”颜司承轻声重复了一下,却并不是太感兴趣的样子,只是勾着唇角随意的说,“我正装不少,要不,给我这个朋友做一套吧,他......也没穿过什么太好的衣服。”
秦欢乐闻言,配合的微微垂下头去。
陈三省宛若一个热心提携后辈的老者,急忙出言化解着秦欢乐的尴尬,“莫欺少年穷啊,年轻就是最好的资本,再有钱的人,他也买不来一分一秒的青春,这就是你们身上最值钱的,要珍惜!”他说着按了按轮椅扶手上的电子键盘,“那今天就先给小秦量量尺寸。”
没一会儿,老管家出现在了门口,示意带秦欢乐出去。
秦欢乐不禁无声的瞥了一眼颜司承,眼里未尽的话顷刻间化成了飞镖,恨不得在对方周遭射出一圈结界来才能稍微安心......
颜司承似乎恍然未觉的勾出一个浅笑,不甚在意的说:“去吧,机会难得,是你的荣幸啊,我就在这儿陪着陈老说话,你量好了就回来,”他顿了一下,“别怕。”
秦欢乐不再说话,和陈三省道了谢,跟着老管家向公馆更幽深处的书房走去。
老管家两手向书房正中间一示意,秦欢乐才发现褐红色的地板中心,用铜片镶嵌了一副脚印,他在老管家的比划中,顺从的跟着脱掉了鞋,站在了铜脚印上。
老管家慎之又慎的请出了一个精工的小提箱,放在了宽大的书桌上,“咔”的一声拧开旋锁扣,便现出了里面全套的测量工具来。
秦欢乐疑惑的看了一眼,用手背搓了下鼻子,不解的问:“不是说有师傅吗?怎么是大叔你亲自给我量吗?”
老管家做了个不太明白的表情。
秦欢乐忙掏出手机,将那句问话打成了字,举给对方看。
老管家忙笑着摆摆手,又反复指了指自己。
秦欢乐在手机上打字,再次确认的问:“只有你?”
老管家点点头,又恭敬的示意秦欢乐把手机放在书桌上,举高两手站好。
“好,那麻烦了。”秦欢乐连忙道谢,抬起手来。
老管家大致看懂了他的口型,笑着摆摆手,小心翼翼的回身去小提箱里拿尺子,可他手指还未触及,便双眼一失焦,侧身倒了下去。
秦欢乐刚刚在对方颈部干脆利落的一个手刀,还没来得及甩甩手,就又赶忙半路止住来老管家颓倒的身势,将他悄无声息的放在了地上。
他的眸光快速在房间里扫视了一圈,观察着任何可疑的微观异样。
按照颜司承之前的猜测,其余房间他尽皆留心排查过,只有这间房间,终年严锁不说,而且老管家若有空闲时间,几乎都守在这附近,外人若没有合理的说辞,很难进得来。
而他上次好不容易混迹进来,却因为时间有限,只来得及在书桌最下层的抽屉里,发现了那枚钥匙,而没有来得及再检查房间内,是否还有其它机关暗室。
前辈舍身扫过的雷区,秦欢乐直接忽略了过去,他站在书柜前,凝神静气的一一扫视,很快发现,书柜边缘几不可查的一层薄尘完全一致,却只有第四排最边缘位置的一本书底部,与两侧薄尘不同,分外光洁。
颜司承告诉他,陈三省的身体健康状况十分诡异,他经常长时间消失于社交圈,偶然一次见面时,会分外精神高昂,体格健朗,可下次再见时,又会羸弱不堪,这状况他壮年时尚不明显,但最近这十几年,眼看着与他同龄的老人都自然而然的衰老下去,唯有他,却像横亘在时光之门的门槛处,总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来回循环。
虽然目的不可知,但颜司承却很肯定,陈三省一直通过隐秘的渠道,在寻觅身体健康的年轻男人。
可最近,陈寻找的节奏突然前所未有的急迫起来。
在他听说颜司承教授汉语,可以接触到很多年轻学生的时候,突然向他释放出前所未有的善意,再三力邀颜司承加入自己的小圈子,这其中当然有颜司承“祖父”的功劳,毕竟老相识的孙子,总比随便什么陌生人来得让人放心,再者,颜司承目前孑然一身,无亲朋友伴,对陈而言,这点似乎尤为重要。
如果颜司承能够带来一个符合条件的鱼饵,固然好,若是来不及,颜司承本身,也未尝不是一个鱼饵的替补。
这一点颜老师没明说,秦欢乐却也领会到了。
他脑内电光火石的一闪,忽然觉得“陈三省——孔腾达——金维”这条线,与“陈三省——颜司承——自己”这条线,何其相似!
只不过在面对孔腾达和金维的时候,陈三省尚花费了不短的一段时间,循序渐进的与他们拉近关系,建立感情,而在面对自己时,就明显有了一些“饥不择食”的感觉。
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急不可耐,宁愿冒着没有彻底摸清自己底细的风险,也要在才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就贸然出手了呢?
他不会再狭隘的认为对方是个满脑子迷彩花纹儿的老流氓,觊觎自己的“美色”了,与之相反,多年的职业经验告诉他,从自己被“认定”的那一刻起,自己和陈之间,就已然建立起了一种你死我活式的狩猎关系。
他表情越来越冷,想着刘法医说过,陈三省的妻儿,都没有活过四十二岁,而不久之前在陈家大门外,颜司承告诉他,小飘在没有被自己“认领”之前,最初是漫无目的的游荡在陈公馆周围不肯离去的。
秦欢乐心头越来越沉,不再犹豫,抬手抽出了书架上那本书。
下一秒,书桌凹洞内的地板便向左右划开,现出了一条仅能容纳一人通行的下行楼梯来。
皮影情人(三十五)
密室之于一个人,就如同通往其内心的一段艰涩的路。
对于一般没有条件的人来说,即便是一个带锁的抽屉,一个笔记本,甚至内心默默不愿碰触的干净一隅,都可能是其小心安放私隐绝密的角落,即便平日里再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人,也总会有不愿意对旁人谈及的秘密,或黑或白,或五颜六色,或是一个几乎被岁月反复抛光打磨,却依然不愿意舍弃的面孔,或是一段沉潭深水,永远见不得光的往事,或是仅仅是一个只有在午夜梦回时才会念念不忘、溢出唇齿间梦呓低喃的名字......
而对于另外一些条件优渥的人来说,密室的存在,便俨然是他们心底深处的外化空间,迂回的延展出,那些内心深处、再也盛放不下的秘密。
从踏入楼梯的第一秒开始,秦欢乐已经感受到了一股自下而上的森然冷气,他不禁调侃的想着,这陈三省的心,大抵多半是冷的。
仿佛是一处通往极致阴诡之处的闸口,他收起杂念,屏着呼吸,即盼望能够一眼洞穿全部的事情真相,又隐约有些担忧真相太过**,自己的精神情感,会被那巨浪滔天一般的真相,拍死在海岸边。
楼梯初始笔直,其后便呈现出螺旋状,越来越陡峭的盘旋尽头,随着他的体感温度,身体两侧随之接力似的亮起昏暗的壁灯,倒不至于会看不清脚下的阶梯。
周遭寂静无声。
也不知道这没头没脑的下了多久,当他眼前再没有阶梯匍匐于前时,指路的最后一盏壁灯也随之灭了下去。
几声微弱的声响,房间四角的落地式柱状台灯亮了起来,终于将这间面积不小但极有格致的房间映照在了秦欢乐的面前。
密室里的陈列摆放,几乎与上面的书房一般无二,只是在上面满布书柜的墙体位置上有所不同,没了书柜,却依次挂满了一张张奢华的巨大相框,让人猛一看过去,仿佛置身于某个历史悠久的私人博物馆。
相框里画的都是人像,一个个鲜活青春的青年男人,比例几乎与现实的尺寸无异,那惟妙惟肖的绘画技法,便说是堪比照相技术也不遑多让。
但诡异的是,画框上,只有他们的头部,却没有身体。
与极尽描摹之能事的头部相比,每个人像,自颈部以下的身体部分,则让人仿佛是在观看一本医学解剖类书籍的图谱——最简约的线条旁,用最严谨的比例尺与数字,细针密缕的记录着一副身体所有微观之处的数据细节。
肩宽、臂长、腰围、脚码......
那不带任何情感温度的标注,与他们活灵活现的脸孔,相映成一副诡异的画面。
真的宛若是一家成衣市场的展示橱窗。
秦欢乐仰望着他们,四肢百骸不禁微微泛起寒意......联想到刚刚老管家企图为自己测量的情态,他略一闭上眼睛,几乎已经可以想见画框之上的年轻男人们,是怎样伸展手臂,站在那双铜脚印上,单纯的期许着自己将会得到的一份特殊的“礼物”。
出离了最初的震惊,秦欢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快破解这间密室真正的秘密。
房间正中间位置的地面上,依然镶嵌着一双铜脚印,若双脚踩在此处,顺势一抬眼,便可以看到一面等身的穿衣镜,镜子是嵌入其后一只巨大的红木衣柜的柜门上的。
秦欢乐稳稳心神,先朝着衣柜走去,可手还未碰触到柜门,余光便瞥见穿衣镜一角,一个黑影鬼魅般一闪身,便猛然朝着自己的后背扑了过来。
几乎是来自于身体的肌肉记忆本能,秦欢乐微一侧肩,堪堪避过了已经刺到近前的那把剪刀,寒光闪现中,随即反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完成了一个迅猛的过肩摔!
对方背脊重重的撞击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秦欢乐乘胜追击,不敢大意,单腿屈膝跪下来,膝盖牢牢扼住了对方的胸颈,另一只手攥着对方那只还持有凶器的手腕,不遗余力的往地上大力磕去。
不过坚持了三五下,对方的掌心便难以吃力,手腕一软,那把剪刀落在了地上,又被秦欢乐挥手推进了远处的黑暗里。
老管家的脸被憋的紫红,呼吸难以为继。
秦欢乐实在没有想到对方这么快就会醒过来,眯眼俯视着他,“这位大叔,知道袭警的后果吗?”说着手下一使力,“哼”了一声,“行啊,看来陈老头平时给你的伙食还不错,这底子吃几年牢饭,应该不成问题。”
他习惯性的往后腰一摸,才记起从所里匆忙请假赶过来时,是卸了这些随身“装备”的,一时没有什么趁手的工具,故技重施的一扬手抽了老管家自己的腰带,将他拎起来塞在一旁的椅子上,两手反剪在椅背后头,结结实实的捆紧了。
老管家大概真的不会说话,这么一番动作下来,只是一脸阴狠的看着秦欢乐,却始终不言不语。
出来的已经有点儿久了,老管家苏醒之后,不晓得有没有先向陈三省示过警,不过好在这房子里一共就两个人,他和颜司承这分散击破人盯人的战术,大概还行得通吧。
探查的节奏被打断,秦欢乐再次扬起头,仰视着墙面上的相框,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的卸一个下来,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猫腻。
相框离地有一人高。
他拖了旁边的矮桌过去垫脚,双手扶在两侧的边框上,用力合抱向上,却没想相框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沉重,根本没挪动。
他顺着微弱的光向上头瞧了瞧,模糊不清的发现,相框的上侧边缘,似乎是被焊死在了墙上的,其余三面倒是自由,不过却不能左右摇动,只能扶着最下端,脱离墙面向上拉起。
他调整了一下站姿,两手举着相框的两个下角,均着劲儿缓缓抬起来,抬到差不多和墙面有了较大斜度的位置,弯腰挪了进去,用自己的头顶着相框,解放出两只手来,掏出手机——虽然没有信号,但勉强能当个手电筒用。
相框背面倒是没什么,墙面也正常。
他余光瞥了一下不远处的老管家,不死心的屈指在墙面上敲了敲,“噗”的一声,墙面居然被他敲出了一个圆洞。
秦欢乐连忙用手向四周仔细的摸了摸,大致探明了墙面上有个笔记本大小的凹槽,表面虽然附着着墙纸,内里却是空洞的。
几下撕开了上面的伪装,一个深邃不见尽头的甬道不知延绵了多远,虽然不大,但却深不可测。
他举着手机的灯光向里头一照......
就见一臂之外,一个半透明的坛子里头,一团混沌的白气,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惊扰,猝然一个翻滚转身,便朝着秦欢乐的方向呼啸撕咬而来。
秦欢乐本能的矮身躲避,相框砸在墙面,“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晦暗里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是......什么玩意儿?
秦欢乐给自己顺了几口气,却没见那玩意儿有进一步的动作,不知者无畏的又再次掀起了相框,用手机向里头照过去。
那坛子里的东西随着光亮再次势起,只是这次,秦欢乐挺住了没怂,因为他清楚的看到了那团白气被坛子所阻隔,里头再狰狞的示威,也始终无法突破坛壁的禁锢。
白气?
有了这点儿发现,他再次审视的目光就开始细致起来,慢慢的,也能看清楚一些白气上的眉眼手足了......这哪里是什么白气,这分明就是和小飘一样的存在!
这样的想法让秦欢乐再难淡定,他快速的如法炮制,不多一会儿,已经确定了所有的相框后面,都隐藏着一个对应的气团。
他心里忽然有了隐隐的推测,这猜测猝然激起了他内心巨大的愤怒,也迫使他再次重新审视起这些相框上的人脸来。
果然,在最暗淡的角落,那个规制完全相同的相框上,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庞。
孔腾达,真的是孔腾达......
秦欢乐两手插入发根,狠狠的抓了两下。
难道这就是陈三省的秘密?
秘密玄之又玄,他还无法完全参破其中真谛,但再往深处挖掘,又显然已经超出了他的知识结构,他想了想,抬手抱出了孔腾达画像后头的那个坛子,决定返身回去,先找到颜司承,再从长计议。
他从矮桌上跳下来,快速跑向楼梯口。
两声咳嗽声自身后响起,秦欢乐回身望了一眼还坐在椅子上的老管家,如此脚步一顿,便被从天而降的一只铁笼,不偏不倚的罩在了里面。
一切突入其来,完全不给他反应的余地。
他放下坛子,发现自己即便用尽全力,也完全无法撼动栏杆分毫,不禁朝着老管家怒目而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听不见,胡乱叫嚷道:“你是不是傻,你困住我有用吗?啊?信不信颜老师这会儿已经把你主子捆成大闸蟹了?你现在放开我,回头处置你时,还能指望我对你下手轻一点儿!”
可老管家完全不理会他的扯淡,嘴角慢慢露出一丝狞笑,整个人奋力向前一挣,便从眉心处,淅淅沥沥的裂出一个细小的血口子来,那血口不断随着他大力的冲撞,越裂越大,逐渐整张脸皮自面部中央彻底裂开,犹如一只软塌塌的帽子,疲软的垂贴向背心,而里面只有血肉筋络的淋漓不尽的头颅破茧而出,却现出一个更加肆意的笑容来。
这次更像在上解剖课了,秦欢乐甚至能轻易的辨识出是哪一块肌肉细小的变化,彼此协作牵扯,才能让人绽放出一个笑容来。
他以往直面过太多血腥残暴的犯罪现场,但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生动凶猛的自我撕裂画面,一时忘了反应,只是怔忡的望着对方。
在他对面,老管家的动作却还在继续。
碎裂处从下颌延伸至胸口,蜿蜒向下,他整个人如同脱掉了一件外套似的,猛的一下,便生生从原有的“皮囊”中挣脱了出来,全身上下暗红一片,血脉尽显,一步步踏着模糊不清的血脚印大剌剌的从秦欢乐眼前经过,拉开了衣柜的一个边角,从里头信手拿出了一件衣服。
秦欢乐随着他的动作一路跟随,两手紧握铁条,却受到角度限制,看不见衣柜里面的内容,只能尽力眯眼去看老管家手里那件半透明的......衣服?
他不是很了解对方的动机,这都脱成血肉了,还穿的哪门子衣服啊......不,他眯了眯眼睛,在对方侧身的空隙,终于一窥了那“衣服”的全貌!
那根本就是一整张的人皮,从头到脚,还带着浓密的黑发!
秦欢乐饶是再见多识广、内心强悍,也经不起这样的刺激,霎时感到胃中一阵腾烧翻涌而上,弯腰扶着铁栏杆干呕了几下。
与此同时,老管家已经动作熟练的将自己挤进了那具皮囊中,全身**,半是炫耀的转过身,冷眼睨着秦欢乐,仿佛是在向他宣告,他秦欢乐的命运至终,也不过是一件任人挑选的“衣服”。
这身人皮初看着完整,如今穿在他身上,才发现已然残破不堪,像是上次被脱下时过于潦草暴力,以至于下巴、手肘、两肋、大腿一侧,都有不小的破损,残破部位的皮肤毫无生命力的耷拉着,依然可见里面的森森血肉。
老管家从昏暗的墙角拾起那把剪刀,朝着秦欢乐缓缓走来,每一步都如同踏在秦欢乐的神经上,让他心脏跟着一紧......这老管家的新脸......这脸......分明是孔腾达啊!
脑中一道精光划过,秦欢乐圆睁双眼,骇然的惊诧道:“孔腾达早就死了,是你、是你扮演了他?一直都是你是不是?是你杀了张辉,又杀了金维?”
这千丝万缕的信息在脑中剧烈击撞,眼前的种种又难以一时消化,秦欢乐话说出口,没等到对方的任何反馈,自己的思路又先乱起来,喃喃道:“不对啊,可这说不通啊,如果那天你也在三省楼的地下室里,我们没理由发现不了你!没理由......那陈三省又是怎么进去的呢?”
他至今仍清晰记得陈三省被同事背出来时虚弱的样子......猛的一抬头,“不是你,是他!假扮孔腾达的,一直都是陈三省是不是?所以他最后走投无路,才会一头扎进三省楼,所以在我们的天罗地网下,还能全身而退!这一切,根本就是他自导自演!是他杀了孔腾达,又杀了张辉和金维!”
是了,一定是这样的,一脉相承的套路,长者的平易近人、超出正常消费的奢华礼物、超然的社会名望,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诱骗猎物走进陷阱的诱饵!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陈三省突然舍弃了循序渐进,他今天给自己“量体裁衣”的行为已经充分预示出了,他要对自己下手的决心!那......若自己这边出了变故,陈三省会不会丧心病狂的对身边的颜司承下手啊?
想至此处,秦欢乐是真的急了!
他疯狂的拉拽铁栏杆,却完全无济于事。
那边任凭他碎碎念而一直置若罔闻的老管家,顶着一张变形而诡异的孔腾达的脸,正在一步一步的朝他走过来。
双重急迫之下,内忧外患的秦欢乐只觉得自己的心尖一点,像被烈火焚烤,眼看着就要熟了!
他眸光一闪,快速弯腰抱起那个半透明的坛子,狠狠朝着地上砸下去。
坛子落地一声闷响,却没有预期中的轰然碎裂,圆弧状的坛身惯性使然,落地后依然继续快速的滚动向前。
老管家的表情陡然变色,踉跄着扑向铁笼的另一侧,去抓那坛子。
然而比他的动作快了一步,坛子自己亘在刚刚的椅子腿儿上,又左右摇荡两下,停了下来,随即轻微的一声脆响,坛口翘开了一丝缝隙。
老管家扑身上前,环住坛子,将上面的盖子狠狠的压了回去。
他吁出一口气,这才端起坛子细看,却见里面不知何时早已经空空如也......
他后知后觉的徐徐转过身来,就见身后的那团白气,早已渐渐浑浊涌动,膨胀泛黑,隐隐一丝刺耳的嘶哑咆哮从半空中传来,“这是我的!”
随即,便一头扎进了老管家的身体里。
可任凭它怎么竭力的向老管家身体里冲撞,却随之很快又会外溢而出。
老管家的脸上开始现出痛苦挣扎的表情,四肢僵硬,关节处一阵让人牙碜的“咯咯”作响。
涌动的黑气越来越急不可耐,倏然须发皆张、发狠似的一个全力冲撞!
老管家的身体静默了两秒......砰”的一声,瞬间爆裂成无数散碎肉泥,喷溅向房屋四处。
秦欢乐忙蹲下身,兜起外套护住头部,只感到一阵子弹似的冲击,雨点般落在身上,带周遭平静了下来,才粗喘着,脱下外套扔向一边。
不知这爆裂是否无意间触碰到了什么机关,铁笼徐缓的升起了半米多高的距离,不死不活的荡在半空中。
秦欢乐不及多想,赶忙矮身钻出来,回头看到那团黑色涌动仍在残体上流连徘徊不去,脚下却不敢停留,暗自向楼梯口退去,恨不得长出八条腿来,手脚并用的快速向上攀爬而出。
一路重回了书房,依样放回了书,关闭了暗室入口,他连忙闪身出来,往卧室去寻颜司承。
“颜老师?陈老先生?你们在哪儿?我来找你们了!颜老师?”
他一路试探的呼喊着,却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皮影情人(三十六)
整栋陈公馆,像一面被时光遗忘了的回声壁,只有循环往复的回转着秦欢乐自己的呼喊声。
他一个个房间搜找,不放过任何角落。
三楼......二楼......一楼......地下室......
他毫不费力的就能打开每一扇房门,只是半片人影也看不见。
直到再次惊慌的闯入那间初来乍到时的宴客厅,无意间肘部碰到了高脚凳上的水晶花瓶......他向门口继续跑了几步,却猝然转头回望,果然没有听见一丁点儿花瓶的碎裂声并不是来自于他的幻觉,而是花瓶随着被带倒的动势,向一旁倾倒而下,可周遭的空气,却如同果冻一般,将它团团围在里中间。
花瓶在这柔软的包裹下,左右晃动了几下,仅以瓶底一点附着在高脚凳上,余下瓶身,则都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倾斜静止在了半空中,而那一团影影绰绰的可视空气,又随之化为了无形。
秦欢乐脑中一片空白......
他茫然的环顾四周,这......这一定不是真实的世界,不是他脚踏实地生活的世界。
他随手将茶几上的一盘水果捧起来,朝着半空中奋力一泼!
而下一秒,那不可思议的景象再次出现,一颗颗形状各异的水果从盘中倾泻而出,在空中缓慢的划出一条圆润饱满的抛物线后,随即停滞于果冻状的空气包裹之下,就这么凝结在了半空中。
秦欢乐忍不住脚下一软,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才猝然转身,大步向门外跑去。
陈公馆的大门洞开,他极顺利的奔至街上,步入闹市之中,可鳞次栉比的建筑依然如故,满街行人车辆却尽皆静止在了街道之上,如同一具具不朽的雕像。
街角一个孩子还保持着仰望的姿势,望着离手半米多高的红色气球,将出未出的半滴泪水悬在眼角,琥珀般晶莹。
秦欢乐望着眼前这一切,只觉得难辨真伪。
是梦境吗?他掐了自己一下,痛感切实,又去掐街边一个瘦弱的小伙子,然而眼睛所见自己触碰到了对方,手下却只有一片虚无的触感。
他胸口一阵激荡,只觉得自体内生发出一阵搅动般的翻涌,随着呼吸越来越强烈,几乎无法压制,仿佛下一秒就要离体而出!
心跳越来越急切,两只手都忍不住按压在了胸口,他张开嘴,急促的喘息起来,清晰的感觉到又一个虚无的自己即将挣脱出来,整个人跟着一热,豆大的汗珠已经淋漓满头,顺着下颌滴落在了地上。
可不过毫秒之间,那虚无的一片莽白,就又再次附着回自己的身体里,如此几次三番,他整个人都有些虚脱,眼前无色的光线也被分解成斑斓的光斑,绚烂的让人睁不开眼睛直视。
良久,光斑中依稀有了一点移动。
秦欢乐如梦初醒般定睛去捕捉,才看清不远处的街口,一个暗淡的背影正矗立在那里,看不清面目,缓慢的背对着自己,向远处踱步,臂弯上,挂着一盏红色的单薄纸灯笼,里头萤火一点,忽明忽暗的在日光中不甚明晰的闪烁着。
“别走!我见过你!我见过你!”秦欢乐看着那人渐行渐远,不禁急切的朝那人追去,拨开一个又一个凝滞的阻挡,大声呼喊,“告诉我这是哪里,我为什么在这儿!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呢?别人呢?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
他一路奔跑,拼尽全力,却还是无法追赶上那个萧索的背影,直到再没有一丝力气,才颓然的望着那个永远和自己保持着一个街口距离的人,越行越远,直至彻底消失......
“告诉我,你为什么能看见时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清风明月般一笔带过。
秦欢乐眼神一窒,慌乱的转身,可别说身后,目之所及,都没有见到一个“活人”!
“谁?是谁?”他索性整个人躺倒在了地上,消极的防守着自己的后背。
声音再次响起,却像是从云端传来,淅淅沥沥的雨丝飘落在他的脸上,声音随雨点笼罩而下......
“告诉我,你的秘密......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秦欢乐周身都被淋湿了,他喃喃的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别再问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一个尖锐的女声骤然响起。
秦欢乐猛的坐起身,就看见一个身穿碎花裙的姑娘,从他身侧快速的跑过,他连忙坐起身,与此同时,一双强劲有力的手却从他身后伸了出来,一把拽住了那个姑娘。
“朝朝,听话,你别再闹了!”中年男人脸上已然现出了不耐烦,见对方没有了要继续向外面跑的意图,便放开了手,松开领口一颗扣子,叹气道,“你一直都知道,我有家庭,我的孩子都和你差不多大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仅限于此!”
秦欢乐不错眼珠的盯着这个人,却完全看不出这个人正值壮年的脸孔,与陈三省有任何相似之处。
待他再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街上,而是和这一对男女,共处在一间还在施工中的空旷房间内。
徐朝朝回过头来,不能抑制眼泪向下坠落,哽咽着说:“还是说,你打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打算和我在一起?我为你、为你什么都做了,我连孩子都......我什么都没有了,三省,我欺骗家人,就为了来投奔你,如果你现在说要和我分开,我要怎么活下去?”
陈三省转身向里面踱了两步,眼角已经现出了几分凛冽,却依然柔声细语的说:“如果我没有现在这样的社会地位,没有这么多钱,没有这么多人关注,哪怕今天离婚,明天就娶你,又能怎么样?没什么不可以的!可朝朝,你要理解,这些都是负累,一旦加诸在身上,再卸下去就难了,”他声音更低下去,“再说,你当初看上我时,难道没有夹杂这些外在的因素?”
“没有!我没有!”徐朝朝哭红了眼睛,“我宁愿你什么都没有,我宁愿你一穷二白......”
陈三省嗤笑了一声,粗声打断她,“你第一次见我,就是因为我在延大的捐建演讲,你自己也说过,我在主席台上万众瞩目、神采飞扬!如今还说什么一穷二白......”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不想再纠缠下去了,冷声说,“我太太已经发现端倪了,不知道谁给她寄了我们两个在一起的照片,所以我就是来告诉你,彻底断了吧,别葬送了我,也别耽误你自己将来的大好前程!”
他顿了顿,“哦,对了,到你毕业的时候,我会再资助你们专业一笔专项奖学金,让你可以免费出国深造,让你可以走一条清清白白的坦途,行了吧?”他说着向外面走去,“我要走了,你也快回去吧,工人只有半天的安全施工学习时间,说不定就快回来了。”
徐朝朝的脸色却随着他的动作越来越冷淡,她牙关颤抖的一点点蹭到窗前,看着窗外杂乱的施工现场,轻声说:“回不去了,我再也回不去了......三省,”她抬手抚在小腹上,“我又......第二个了,我不能再打了,医生说再打,我就再也不会......”她身体抖成了一叶暴风骤雨中的浮萍,眼中已透出一股万念俱灰的意味,带着孤注一掷的口吻,一字一顿的说,“我一定要留下这个孩子,如果你不要,我就自己去找报社、杂志社,我去找电视台,我去找你老婆,带着孩子,跪下求她,求她成全我们......我要让全世界都看到,即使你什么都没有了,低落到尘埃里,我徐朝朝一样矢志不渝的爱你,跟随你!”
“你疯了?!”陈三省气急败坏的走回来,在她身后低声咆哮起来。
徐朝朝却依然面不改色,更添了几分偏执的喊道:“你走吧,我很快就会让你看到,我疯没疯!”
陈三省眼中的怒火不再,逐渐被寒冰取代,阴鸷的问道:“你、不后悔?”
徐朝朝轻蔑的笑了一下,神经质的尖声道:“后悔?后悔怎么写?就算我们两个都身败名裂,也总好过于我独自一人这样、有口难言!”
秦欢乐焦虑的在徐朝朝身后来回踱步,不住的冲她喊着,“别犯傻了,你这个二百五!没听说过男人的嘴,就是骗人的鬼嘛!还有,即使到了最极端的时候,也不要拿一个人的软肋去要挟他,把一个人逼到退无可退的地步,人家能不铤而走险、玉石俱焚嘛!啊?有多少社会案件都是像你这种缺心眼儿的人逞一时口舌之快造成的!让他走吧,让他......徐朝朝!”他猛地大喊一声,就看见身后的陈三省,已经从地上随手拾起了一个工人遗弃的旧衣架,两手各执一端,目露凶狠的走上前来了。
“徐朝朝!徐......小飘!小飘你快跑,快!”
可任凭秦欢乐如何阻挡,如何呼喊,徐朝朝只是置若罔闻,而陈三省更是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悄然来到了徐朝朝的身后。
冰冷的金属扼住了脆弱的颈部。
徐朝朝痛苦的挣扎着,似乎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要置自己于死地的人,就是她曾经缠绵悱恻、耳边低语的爱人。
她被陈三省拖倒在地,双手先是企图去拽勒住脖子的金属条,徒劳的抓了几下,又向后反手去推陈三省,五指在他脸侧和脖子上,抓出了好多条血痕。
陈三省忍着痛,就是不撒手。
很快,徐朝朝的身体微微痉挛了几下,再也不动了。
陈三省又坚持了一会儿,才猝然松开手,倒退着挪了几步,后怕的看看徐朝朝的尸体,又看看自己的双手,烫手一般将衣架顺着窗子远远的扔了出去。
冰冷的水泥地上,刚刚还鲜活的生命,如今只剩一具枯槁的尸体。
陈三省爬起身,转身就往外跑,可迈出了门,才低头看见自己衬衫上的血迹,后知后觉的发现了自己脸侧的伤口。
他怔忡了一会儿,再返回身时,已不再犹豫,狠狠擦了一把脸上的冷汗,拿起墙根儿立着的一把刮刀,走到徐朝朝的身旁,抓起她的手指,一根根的剐蹭起指甲里的血迹。
然而鲜血还尚未凝固,一通操作,只有让对方手指上更加一片血红模糊......他越来急躁,嘴唇紧紧的抿着,眉头紧蹙,手下一使力,直接将徐朝朝的指尖皮肤铲了下来。
然而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随着徐朝朝每一片皮肤的铲落,陈三省脖子上的伤痕就会自愈一条......
陈三省渐渐也发觉了这个诡谲的现象,动作逐渐不受控制的癫狂起来,开始更大幅度的剥着......皮肤......
秦欢乐无力阻止,微微合上双眼,背转过身,再也不忍直视这凶残的一幕。
这一瞬间,他突然福至心灵,开始感受到了颜司承说过的,那份于事无补的悲怆。
这鬼使神差般的通感,使他在转身时,终于无限悲悯的看着陈三省赤膊上阵,挥汗如雨的,将徐朝朝的残破尸体,用水泥封进了房间的墙板中......
一双微凉的手,带着从时光尽头而来的仆仆风尘,悄然盖在了秦欢乐已经濡湿的双眼上,将他阻隔在了那个灰暗的寓言之外......
秦欢乐将脸深深的埋进了自己的掌心,垂下头,额头抵在那具肩膀上,只觉得心头密布着欲语还休的扼腕凄凉。
颜司承一声轻浅的叹息,抬起手无声的在秦欢乐的脑后上抚了一下。
直至热泪不再盈眶,秦欢乐才抬起头,余光一扫,发觉自己仍然身处在陈公馆的某一间奢华的房间里。
“你没事?那陈三省呢?”他急切的问道。
颜司承表情也并不晴朗,反问道:“发现什么了吗?”
秦欢乐将地下室的所见所闻快速讲了一遍,“如果我猜的不错,每一个画像,都应该是一个被做成了‘衣服’的冤魂,陈三省诱骗了孔腾达后,顶着他的样子,又去诱骗接触金维,利用金维对孔腾达的那点儿欣赏,引他上钩,可最终不知道因为什么,没有得手,反而害了张辉,又仓促的杀了金维,抛尸洗笔湖!换衣服的事情,奢侈品的事情,被害人性格大变的事情,孔腾达成绩优异的事情,还有小飘的事情,我终于都想清楚了......诶,还不到说这事的时候,陈三省呢?”
颜司承随着他的话语,凝聚的注意力再次松懈下来,微微摇了摇头,轻声说:“还是没有找对方向,”他看了一眼秦欢乐,转身向房间外走去,“陈三省趁我不注意跑了,他没了新鲜的皮囊换,虚弱的很,所以一定还在这栋房子里。”
皮影情人(三十七)
跟着颜司承走出来,秦欢乐才发现此刻真实的陈公馆早已经凌乱不堪,仿佛经过了一场浩劫。
颜司承始终走在前面,若是秦欢乐越过自己,便会将他扯向身后,以防对方遮挡自己的视线感知。
可秦欢乐却没这个自觉,只当自己的能力被小觑了,心里更加憋闷,时不时趁机要做出个一马当先的样子,可惜一直未遂。
两人落脚都十分谨慎,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颜司承突然抬起一根手指,轻轻贴在下唇边“嘘”了一下,示意秦欢乐留意眼前的这间房间。
这是整栋房子的地下部分,两人是一路追着沿途被轮椅碾压过的物体痕迹而来,想来陈三省走投无路之下,向这边逃遁的可能性极大。
巨大的地下方厅周遭,不多的几个房间,都大门紧闭。
秦欢乐原本以为颜老师会和自己的策略一样,再次逐一检查各个房间,甚至还在心里暗自掂对了一下两人的战斗力,自诩长胳膊长腿,抗击打能力更盛对方一筹,等会儿真有个磕磕碰碰什么的,伤在自己的身上,倒不至于让人那么心疼。
可颜司承却径直走向了其中一个房间,静默了两秒,猛地一推房门。
顺着开门的缝隙,一群灰扑扑的鸽子便争先恐后的飞了出来,又漫无目的,只在方厅范围内盘旋。
秦欢乐一缩脖子,还当是有暗器发起攻击,没想到仔细一看,才辨别出这些鸽子并非实体,而是一群鸽子形态的白色半透明气体。
门被推开的更大一些,便陆陆续续的有些小型动物挤出来,甫一进入方厅,便四散到各个角落。
颜司承不再犹豫,推门而入,只见空荡的房间里,一架轮椅半斜倒在墙角,一双黑色的皮拖鞋压在轮椅下方,却唯独不见陈三省的踪影。
这不是个逞勇斗狠的时候,秦欢乐不大明白颜司承的意图,便暂时只是缄默的保持警戒状态,跟在后头四处观望。
不大的房间一目了然,陈三省又能藏身何处呢?
“嘀嗒”......
有什么不轻不重的落在了秦欢乐的肩膀上,他歪头没看出什么,用指腹在那位置上一捻,手指上便隐隐染上了一些猩红,再凑到鼻端一嗅......“颜......”他气声低呼了一声,又戛然而止,一手拉住了颜司承的胳膊,无声地做了个口型,“血!”
两人一起仰头向上,就见棚顶暗色的墙纸上,不甚明显的凝聚起一滩深色的印迹,很快,又有一滴血色的液体不堪负重,滴落在了地板上。
秦欢乐定了定,不知道能帮上颜司承什么,只能在心里开始试图按照房主的思维习惯,推断起对方遁逃的路径机关......陈三省的机关设置套路并不复杂,甚至有种自负似的简单,这一方面体现在他对自己享有某种超然能力的洋洋自得心理,另一方面,他也必然是将老管家视为了自己这栋“堡垒”最坚固的防火墙,所以很有些有恃无恐。
这样的的人,显然不是一个喜欢“狡兔三窟”式分散风险的人,甚至连做做样子也不愿,这一点,从他对资产的安排上,也可窥得一二。
甚至一定程度上,陈三省的性格还带有某种不顾一切式的偏执莽撞,对他来说,解决问题的最直接方式就是正面突围,不留余地,有些类似“两点之间直线最短”的逻辑,因为一个潜在的威胁,就将怀孕的情人杀死,之后这些年,他一定是杀红了眼吧,带有狂欢式的自得......直到自己这里,甚至已经狂妄到了完全可以忽视自己职业背景的地步,就敢于悍然出手了。
也如同在三省楼里的那次金蝉脱壳一般,侥幸的心理延续了四十几年,就真的让他有了某种自己可以凌驾于一切规则围捕框架之下的错觉。
秦欢乐突然就想到了张辉的妻子,两人都是同样的自负、愚蠢、莽撞而......幸运。
可狗屎运不会永远眷顾同一个妄人。
就在颜司承想要返身重回楼上的时候,秦欢乐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走上前,小心的扶起了斜倒在地的轮椅。
再踢开拖鞋,便看到地板上一双清晰的铜脚印,秦欢乐转身站在上面,保持这样的角度直面前方,果然看见正对面的墙壁上,掩映在斑纹状的墙纸图腾中,一个微小的按键。
这次,连颜司承的眼中也露出了些许惊诧,他再次上前几步,将秦欢乐挡在了身后,按动机关,看到墙面自动弹开了一扇小门,其后一条狭窄的甬道漆黑曲折,不知通向哪里。
秦欢乐在后边拽住了颜司承的衣角,左右看了看,轻声说:“我对这老小子的套路多少摸着点儿门道了,我在前头,你给我断后,成不?你知不知道在这种时候,后背只能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人,嗯?要不然心有疑虑,瞻前顾后,必然腹背受敌,这样咱俩都能安全点儿。”
颜司承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在秦欢乐一本正经的言之凿凿下点点头,“那请你好好保护我的后背。”说完,不及对方反应,已经率先弯腰走进了甬道里。
两人刚一踏进去,后面的门就自动关闭了。
五感瞬间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秦欢乐不理解前面这人固执起来,怎么如此冥顽不灵的要人老命,可该死的手机刚掏出来解锁,便在电池图案的垂死一搏后,因为没电关了机,再次陷入了黑暗。
秦欢乐实在为自己这一点儿拼搏精神都没有、总爱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手机愤恨不已,怒其不争的“嘶”了一声,但凡换个场合,真打算将它“就地正法”,以解心头之恨了!
他闷着头向前,想着不争气的手机一晃神儿,整个人就撞在了前面那人的身上,撞的鼻梁一酸,于黑暗之间仿佛看见了一捧熠熠生辉的小星星。
这已经属于喝凉水都塞牙的倒霉范畴了,一口浊气还没酝酿成型,却忽然感到一只手摸索着向背后伸过来,轻轻的拉起了他的手腕,牵引着他继续向前走。
黑暗放大了恐惧,隐匿着未知,却也让人更容易不受外在干扰的沉浸下来。
秦欢乐没有感谢,也没有拒绝,他忽然只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
影影绰绰的夜路,**之年的秦欢乐,牢牢的牵扯着母亲的裙裾,向某个地方走去......
说这是记忆,却似乎更像是一个朦胧的梦魇,装裱在幼年的画框里,因为从不曾被记起,愈发沉坠在湖底,瞧不真切了。
母亲垂头一脸慈爱的看着他,“小乐啊,你要乖啊,一会儿我们去见一个叔叔,然后妈妈就给你买棉花糖吃,好不好?”
“糖糖,要糖糖。”幼小的孩子扬起童真的笑颜,“妈妈抱抱。”
“不能抱,要自己走。”母亲抬手在他的头顶温柔的摸了一下,“我们小乐要学会独立坚强,要快点学会走一个人的路啊......”
秦欢乐有些心悸的难受,这是什么时候的记忆?自己小的时候吗?仿佛只有一两岁的样子?母亲这是要带自己去哪里?要见谁?
什么叫一个人的路?难道母亲再早几年,已经知晓了自己要离开的结局吗?
来不及再想,他整个人再次贴靠在了前面那个人的背上,连忙晃了晃脑袋,重新打起精神,先应对眼前的境况。
可握在手腕上的那只手却松开了,随即回头轻声说:“到了。”
到了的意思,就是前面再没有路了。
一路走来,凭借身体周围的触感,能够感受到甬道狭窄向上,仅能容纳一人通行,而且显然是老管家和陈三省那种身型的“一人”,而不是长手长脚的秦欢乐这种伸展型的“一人”,所以行走间,不仅要尽量偏侧着身体,还要微微弯腰低头,可即使这样,手肘也还是会时不时刮蹭在墙壁上。
但此刻,两人身处的环境实在宽阔了一些,至少两人可以完全直立,并肩而站了,只是有些什么东西拥挤的垂吊其间,使整个空间仍显局促不足。
秦欢乐忍不住抬手拨开了一个紧贴在自己脸颊上的玩意儿......柔韧纤薄......他心里升起一阵异样,顺势向上摸去,突然摸到一团......毛发?!
一股电流霎时穿过了那只手,电的他全身一麻,满身的鸡皮疙瘩几乎要把自己压死,本能的向旁边一避,又被另一个同样质感的东西裹缠住,身体不受控制的向前一趴,“砰”的一声,撞开了门板,跌出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空间。
随着倒地的声响,房间猝然亮了起来。
秦欢乐一个激灵弹起来,才发现在陈公馆绕了这么一大圈,居然又回到了那间寒气森森的密室,房间四角的柱式台灯亮起莹莹的泛蓝的光晕,映着满地飞溅不忍视睹的残体。
颜司承也推门走了出来,审慎的观望着这间密室。
秦欢乐这才发现,地下室甬道的出口,居然是直通向密室衣柜的。
衣柜......他猝然回望,洞开的衣柜里,果然挂着一张张完整的人皮。
“你之前说的就是这里?”颜司承不动声色的快速将房间内部扫视了一圈,“你觉得有什么不同了吗?”
秦欢乐顺着他的话,打量起房间,要真说有什么不同......他靠近颜司承轻声说:“我走的时候,眼看着孔腾达的魂魄......我猜是他的,总之我走时他还在这里,可眼下也太清静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是不是因为,陈三省回来过了?”
颜司承没见过孔腾达的样貌,蹙眉向墙上的一排相框望过去,“哪个是孔腾达?”
秦欢乐连忙向边缘处一指,“那个!”
两人再次上前合力掀起画框,背后的墙洞里,却什么都没有。
秦欢乐可以查证,可以揣测施害人心里,可以挽袖子干架,可是却实在不知道眼下这种情况,如何化被动为主动。
他下意识的一扭头,嘴硬的没有出声,眼神却在偷偷观察颜司承的反应。
不看不知道,这一看委实吓了一跳。
就见永远浅笑如阳春三月的颜老师,宛若变了一个人,那总是流光溢彩若浩渺星河的眸底,此时已然冷若寒潭,幽不见底。
秦欢乐从来没有这样细致的凝视过任何一人的眼睛,也就无从对比,是否其他人的眼睛,也能承载得下这世间如此美不胜收又截然不同的风景。
他心中一片苍茫,又些微的,有些惶惑......
却见颜司承利落的走到立柜里,将里面一具“皮囊”解下来,尽皆堆叠在地中间,又开始走向画框......
秦欢乐这才后知后觉的领悟了颜司承的意图,连忙赶着上前,配合着居高相框,让对方能顺利的将掩藏起后的一个个坛子抱出来,安置在皮囊旁边,随即旋开了盖。
很快,被惊醒的魂魄,便袅袅从坛子里升腾出来,只是如同地下室的鸽子一般,即便有了些许自由空间,却完全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只是茫然的团团盘旋在屋顶。
颜司承倏然抬手像秦欢乐身上摸去。
秦欢乐一抖,屈身想向旁边闪,但强咬着牙忍住了没动,很快,颜司承从他口袋里掏出半盒烟来,从里头摸出一个廉价的一次性打火机,拇指一划,举着那一簇火光,徐徐说:“三省,这些,都是你曾经珍视过的行头吧?我们来看看,烧到第几件的时候,你才会心疼,嗯?”
他说着便举着打火机,缓慢蹲身下去。
诶?秦欢乐原本也只是难辨真假的小心向四周观望,对于陈三省是否还藏身在这间密室中将信将疑,却忽然一怔,余光瞥见墙上某个画框里的人像隐约动了动,不禁悄然伸手,在颜司承的胳膊上按了按,眼神向那边示意。
颜司承丝毫没有犹豫,干脆利落的抄起地上的剪刀,狠狠的向那张相框中间一插!
秦欢乐骇了一跳,毕竟在他心里,一个相框就代表曾经一个惨受戕害的人,可诡异的情景已经不容他置喙了,喉间却不受控的动了一下,掌心攥的发白。
颜司承大力的割划,很快画像表面的画纸便碎裂开来。
他从中心位置将画纸撕开,很快,下面便现出了一个全新的画像来。
这张画像不再是只有头部,画纸之上,惟妙惟肖的描绘着一个与真人等身的中年男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眉眼间,都是志得意满的张扬不羁。
秦欢乐已经顾不上惊讶了,惊诧的失声道:“这、这是年轻时候的陈三省?他自己的画像怎么在这里?”
颜司承执起剪刀,眉间一沉,举手就朝着那人像再次扎去。
“别动!”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
秦欢乐表情冷峻起来,清晰的感受了抵在自己后心处的利刃,已经刺破了衣服,甚至,刺破了皮肤......
皮影情人(三十八)
三个月前,一个平淡无奇的周末夜晚,延平像此前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正敞开襟怀,迎接着所有投入其中的男男女女。
中心商场一家连锁大型ktv里,张辉正应邀和他所带班级的同学们一起在这里聚会。
聚餐已经结束了,这是第二摊。
原本一般的聚会,到了吃饭这个环节也就结束了,可巧这一天,正赶上班里两个生日相邻的同学一起庆祝,再加上另一个同学在张辉老师的辅导下,在国内某知名学术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小论文,拿到了学校给的奖金,其余同学们便起哄着,要他拿出那笔奖金来,大家一起好好热闹热闹。
这样的场合,又怎么会少的了惯常愿意和同学们打成一片的张老师呢。
张老师一向乐于卖弄自己平易近人的人设,抢先唱了几首热场的动感歌曲,便深藏功与名的让出舞台,坐进学生堆儿里,开始绘声绘色的大讲人生体悟,再向每人都“因地制宜”的灌了一壶心灵鸡汤。
学生们大都吃他这套,越是星星眼的簇拥着他,越让他的表现欲爆棚而出——他出身农村,家里没有什么根底,纯属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能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全靠自己“囊萤映雪”似的勤学苦读,他行得正走得直,连出身优渥的老婆,当初也纯属是被自己的个人魅力所吸引,才义无反顾的......下嫁。
“下嫁”这个词,结婚时,学校很多人都讲过,半真半假,却刺得他如芒在背。
你情我愿的结合,怎么就成下嫁了?谁规定谁就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了?
张辉实在不愿意回想和妻子相处的点滴,他并不是个自卑的人,相反,很有些恃才傲物,可那点儿才华过了最初的浓情蜜意时期,就再也对冲不了妻子身上那无时无刻漫溢发而出的优越感。
他的任何工作成绩,在岳父的成就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更无法激起妻子一丁点儿崇拜的目光。
日子仍然无一处不好,人前风光显赫,郎才女貌的一双璧人,可只有张辉自己内心清楚的知道,那种永远高高在上的俯视,如影随行的浸润在他的日常生活的每个罅隙里,似乎随时都在虎视眈眈的等待他疯狂崩溃时刻的到来,继而面目可憎的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狞笑。
他甚至只有在拼命混迹于学生之间,源源不断接受来自更低等级生物们的仰视与崇拜时,才能暂时将自己安置于一个自欺欺人的真空环境中,麻醉自己的敏感压抑。
几个忠实的学生簇拥着他,不吝溢美之词,他也来者不拒,豪爽的喝下了所有的敬酒。
“亲爱的们,真的不行了,也让你们的张老师歇一歇吧,”他头重脚轻的站起身来,“你们
挑几首歌,等我回来,咱们继续‘争霸赛’,谁唱的最好,老师请他吃一个月的食堂自助餐!”
学生们都拍手欢呼起来,一个离得最近的学生看他站得不稳,顺势站起身来扶他,“张老师,你去哪儿?我扶你吧。”
张辉摆摆手,压低了声音说:“我就去个厕所,这胃里真有点儿难受了,活动活动,消散消散,没事儿,快快回去吧,你们接着玩儿!”
学生不放心的一直送他出了包间。
他回手一推,“真没事,放心啊,你回去和他们......”他回头不经意的扫了一圈儿,“诶,那个谁,小孔呢,怎么好半天没看着他了。”
学生忙解释:“孔腾达接了个电话就出去了,他说一会儿就回来。”
张辉“哦”了一声,也没大放在心上,一个人头重脚轻的往洗手间走去。
进到最靠里面的一个隔间里,他酒意上涌,顺手放下了马桶盖,眼皮就有些发沉,这状态回去要叫学生们看笑话的,他索性背靠在水箱上,慢慢两腿也蜷了上来,眯着眼睛打了个小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隐隐传来的说话声音把他吵醒,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听着那声音好像有些熟悉。
他刚要推门走出去,就听见那声音说:“公益基金的事情,不要再和我说了,我自己的钱自有我自己的用处和安排,用不着别人来替我筹划!刚刚都堵上门来来,非要和我面谈,是,我见了一面......以后再有人这么找上来,我就先炒你的鱿鱼!”
张辉悄悄推开一条门缝,就看见一个老人正站在洗手台旁打电话,大半的脸通过镜子映射出来......居然是陈三省!要知道,他前几天还无限仰慕的看过对方的一个早年访谈节目,梦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有足够的成绩,被当成杰出校友,写进学校的校史里。
大概有点儿醉酒后的不稳重打底,再加上了些好奇心和崇拜心理作祟,张辉鬼使神差的掏出手机,将镜头抵在门缝处,按下了拍摄键。
然而他当晚的奇遇,并没有至此终止。
放下电话的陈三省转身走进了一个厕所隔间,紧接着便隐隐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临了,还夹杂着一声喘息。
这个这个......
张辉立时瞪圆了双眼,酒醒了大半,再次将目光投向门外。
逼仄的角度下,很快,从隔间里走出一个正在整理衣服的年轻人,在洗手台旁边对着镜子理顺了一下头发,又调整了一下腰带,才背起脚边的双肩包,接起了电话,“喂?哦,是,我这就回去,什么?张老师还找我来着?知道了知道了,我自罚三杯,嗯,现在就回去。”
张辉再次收回手机,脑中突然有了一副不可描述的画面。
很快,洗手间里进出了几个人,他始终紧闭着门没敢挪动,直到估摸着该离开现场的已经离开了,才夹在另外两个客人中间,快速的走出了洗手间。
过了几天,他单独把小孔叫到了办公室里。
“小孔啊,最近怎么样,学习和生活上,没有难处吧?”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
孔腾达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不解的眨眨眼睛,“张老师,我挺好的啊。”
张辉敛着眼皮,嘴角勾了勾,“我听说你之前和低年级一个男同学,混的很熟啊,好像我也见过,是不是还来听过我的课?嗯?”
孔腾达眼神闪了闪,“没有啊,张老师,我和他不熟,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吗?”张辉意味深长的说,“那你看看这个,是误会吗?”他说着掏出手机来,操作了一下,又抬头来看孔腾达。
手机上指示灯一闪,孔腾达看到私信里的两张照片,脸上陡然变色,“张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张辉神色反倒平淡下去,两手抱臂环在胸前,审视的上下看了看孔腾达,“我认识你的时间也不短了,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样的......资源。”
孔腾达没说话,眼神一点一点的冷下来,“张老师,这两张照片有什么关联吗?我在洗手间,另一个也在洗手间,又没有同框,我实在不明白你的意思。”
“再装就真没意思了吧,你们在里头干的什么勾当,我都听得一清二楚了,别说你们是真爱,可能吗?各取所需而已,对吧?”他手指在胳膊上富有节奏感的点了点,“当然了,对你来说,倒也没什么,私生活不影响学业研究,就是校长,也无权干涉,只是,不知道对方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杰出校友、社会名流,被曝出这样的丑闻,再加上这两张照片佐证......呵呵,那该是延平民众茶余饭后,怎么样的八卦狂欢啊?”
张辉虽然说的嚣张,眼神却一直没有离开孔腾达的表情,见对方脸色越绷越紧,却始终不发一语,顿了顿,不禁缓和了语气,“小孔啊,你一直是我门下最得意的学生,这点你知道吧?我这几年给你的倾斜和关照,比别的同学都多,这点你也不否认吧?”
孔腾达微微点了点头。
张辉一笑,“所以啊,老师又怎么会眼睁睁的看着你泥足深陷,不去拉你一把呢?咱们师生,同气连枝啊......小孔,老师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孔腾达向他看过来,“张老师,那你打算......要多少钱?”
张辉不屑的一挥手,“俗!真俗!”这个字使他瞬间联想到了自己那个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却唯利是图的妻子,心理一阵腻烦,也失去了循循善诱似的耐心,“老师就是想问问你,学院里的王教授明年呢,就退休了,你说咱们人文社科学院的副院长位置空了出来,院里这么些个老师,谁比较合适这个位置呢?”
孔腾达一直紧绷的腰背霎时松懈了一些,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老师,我能力有限......”
张辉没想到这孔腾达平时看着随和低调,骨子里却是个死鸭子嘴硬的主儿,拳头打在棉花堆上,就是激不起半分反应!
他霍然起身,手臂一挥,“你还年轻,不知道轻重,老师就和你明说,去告诉陈三省,让他亲自和我联系!摆在他面前的,就两条路,要么我把照片发给媒体,让他英明一世、晚节不保,要么大家和平交易,让他再和学校商量商量,看是主动捐建一栋新图书馆也好,还是捐建一个新的学术基金也罢,总之,数额要大到让校领导同意,由我来接替王教授那个副院长的位置!”
孔腾达跟着站起身,半晌轻声问:“那......这事还有谁知道吗?”
张辉心里一动,想着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叫自己这么软硬兼施的糊弄了一下,还不是就泄了底?
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年轻,有些事情不明白,老师刚才口气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咱们的关系还和以前一样,你就照直了转告陈三省,让他和我联系就行了,行了,回去上课吧,你保博的名额,老师还会继续为你争取的,这事,老师也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又过了几天,正当他急不可耐、恨不得再找孔腾达来恐吓一番的时候,终于接到了一个陌生的来电,他将信将疑的接起来,果然听到了一个低沉苍老的声音。
“张老师吗?我是陈三省。”
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张辉都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前所未有的感到一种志得意满、意气风发的餍足。
无数的鲜花、掌声、仰视,以及潮水般的赞誉,都必然将统统环绕着他,作为延大校史上最年轻的学院副院长,他必然会被后来者永远铭记!
他几乎觉得这次的偶然,纯属是来自上天的一次着意眷顾,用来褒奖自己所有坚韧不拔的来路,他好几晚做梦,都梦到自己坐在浩渺星空下,头戴桂冠,信手就能捞起一颗闪耀的星辰。
收回遐想,他快走了两步,追上了研究站新来的一位女博士,据说是延平市公安局独当一面的桀骜女法医......以及那位在校外开豪车的富家追求者,轻蔑的在心里作出一个鄙夷的表情,有钱了不起吗?他就是要证明,只有像自己这般有真才实学的青年才俊,才能打乱这位冷美人的芳心。
这天晚上,他再次拿起电话,拨给了孔腾达那个专门用来和他勾兑陈三省事情的小号,“小孔啊,我让你帮我盯着些刘老师的作息,你怎么不上心啊,她几点在做什么,几点来了学校,几点离开了学校,你得告诉我啊。”
孔腾达电话中的声音却很低沉,“张老师,陈先生不是已经答应,年底就会和学校沟通你说的事情......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做这些?”
张辉眼睛一眯,“小孔,他是他,你是你,我和他的交易达成了,可和你的没有!让你做点小事,怎么这么费劲啊?还和我谈上条件了,长能耐了是吧?我就告诉你,从今往后,让你干什么就麻溜儿的给我干就得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质疑!”
他训别人,倒把自己给气着了,似乎已经认定小孔往后余生,都是自己的仆从役使,连一句简单的反问,都是抗上的忤逆。
“别废话了,问你呢,我看窗子还亮着呢,刘老师还在不在学校?”
孔腾达的语调渐渐恢复了波澜不惊,幽幽的回答:“刘老师还在学校,你是有什么计划安排吗?”
“老师的事儿,你别管,嗯......”张辉顿了顿,“一会儿你就先回去吧,我要过去,和刘老师谈谈学术问题,等等,你还不能走,要是这中间她想走,你可千万替我拖住了她。”
“老师,”孔腾达低声说,“你还是别过来了,我看到楼下两个教研室也还有人加班,人多眼杂的......”
“哦?”张辉果然有些踟蹰,喃喃自语道,“那约她去校外?那她估计会有戒备心......”
“我知道一个地方,”孔腾达说,“三省楼,早就封楼了,周围都没人,但一楼刚刚新装修过,环境还不错。”
张辉自然知道三省楼隐蔽,经他这么一提醒,立即敲定了一会儿和刘老师的“谈心”地点。
孔腾达站在办公室门外,换了号码,悄悄拨了出去。
“小金,你一直说想退回那些东西,不再见那个人,我今天腾出空来了,可以和你好好聊一聊了,你来找我好吗?我刚给老师整理完资料,对,过十五分钟,我在三省楼等你......是,也许抛开那个人的关系,我们可以试着重新开始,你记得悄悄的来,别被人发现了。”
皮影情人(三十九)
刀刃不宽,锋利且尖锐,抵在后心上,对方手下稍一用力,肩胛边便已经能清晰的感受到血顺着皮肤,滑落了下来。
秦欢乐完全可以快速的前扑躲避——如果他想,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制服身后这个人面兽心的恶魔。
可他......没动。
他定定的看着前方的颜司承——有自己这个人质在手,对于陈三省来说,必然会在心理上平添一份有恃无恐,而人在自以为胜券在握,或哪怕势均力敌的时候,心态上都会更放松一些。
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可以让颜老师问出一些,他迫切想要知道的事情吧。
陈三省的身体已经有了一些力不从心,他抵在秦欢乐后背上的利器,其实就是他随身携带的那根拐杖,其下三分之一的部分,脱去木壳,便是一段拇指粗细的钢刃。
他强自缓和了一下气息,沉声问:“这位秦先生,死之前,我可以让你问一个问题。”
说实话,就凭眼下这么个体弱多病的老人的战斗力,秦欢乐还真没有放在眼里,他不知道对方的意图,想了想,顺着对方的意愿问道:“你为什么杀了张辉?”
陈三省的声音无波无澜,如同满眼苍生尽在自己脚下,而对方提起的人,还不及墙角的一只蚂蚁,“我没有杀他,杀死他的,是他自己的私心。”
秦欢乐冷笑一声,“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照你这么说,杀死徐朝朝的也不是你,而是她对你盲目的信任?杀死金维的,还有这满墙挂着的人,也都不是你,而是他们自己活该如此的命运,对吗?”
陈三省早收起了此前和蔼可亲的作派,对秦欢乐质问不作理会,眼光扫向对面,那个与自己相对而立的人,视点在自己的画像与那把开刃的剪刀中间逡巡了一下,冷冷的说:“颜小友,咱们之间,何至于此?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就是了。”
颜司承微眯了眼睛,“那你要什么?”
“我?”陈三高官长的吁出一口气,“我只要能维持我原本的生活不变......可惜现在是不能了,这孩子弄死了我唯一信任的帮手,不过如果你可以续上他的工作,我也愿意和你共享我的秘密,让你也能超脱这时光如水的掣肘......”他的声音越说越慢,仿佛一个耐心的猎人,在引诱猎物上钩。
颜司承目沉如水,并没有如他预期中那样现出疑惑或意动的神情,只是瞥了秦欢乐一眼,问道:“怎么不选他?难道他不是更好控制一些?”
秦欢乐眉头竖起来,要不是碍于眼下这剑拔弩张的情形,真想指着鼻子质问对方,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出来自己更好控制一些了?
陈三省双脚微微一动,调整了一下重心,才说:“颜小友,我知道,这孩子轻手利脚的,没你帮忙,我控制不了他,更别说,把他‘穿’在身上了,可是没有我,你再费尽心思寻找这房子里的秘密,也只能永远是心头的一道划痕,刺痒难耐,却永远都触碰不到核心......”他略显得意的顿了一下,“我没有白活这几十年,看人还是准的,这孩子满脑子想的都是虚无缥缈的公理与正义,实在虚伪又无趣,可是你不同,”他眼睛定在颜司承脸上,“我看得出来,本质上,你和我是一样的人,这一点,我、绝不会看错。”
颜司承握紧了剪刀,再次侧举起来,试图扎向画像,眼见着陈三省果然几不可查的挪了一下脚尖。
“谈条件讲究的是势均力敌,可是眼下你我之间高下立见,没有任何可谈的余地!”他一刀不留余地的狠狠扎在了人像旁边的空白处,轻轻抬起了下巴,俯视着陈三省,“最后一次机会,说动了我,你还有一线生机。”
陈三省确实没有想到,事情会走到了此时此刻这样让人心灰意冷的地步,也没有想到继借孔腾达金蝉脱壳之后,会落到如此青黄不接的情态,早知道这样,那个自己闲情逸致下慢慢调养了将近一年的金维,实在不应该那么草率的了结......
可还能怪谁呢,只能怪金维自己胆子太小,被自己胁迫着一起杀了张辉之后的第二天,就约自己在洗笔湖边哭诉,瑟瑟发抖的希望两人一起去投案自首。
自首?笑话!
只是机缘巧合之下被外人闯过来耽搁了自己动手的时机,否则眼下自己“穿”着金维的皮囊,顶着他的身份,必然又能活出五年八年的好时光!
凡事既然已经发生,就再没了后悔的余地。
他脑子里只消把利弊快速的过了过,便已经拿定了主意,直视着颜司承,“好!以后这陈公馆,我可以转到你的名下,我所有的资产,大头全部给你,身外之物,你看中什么拿走什么,豢养精魄的那些技法,我全无保留,还有,这换皮延命的秘密,我也和你共享!我保证你从今往后,暗淡枯燥的生活云蒸霞蔚,短促单薄的性命固若金汤!”他伸出一直青筋毕现的手,五指向掌心合拢,“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可以牢牢抓住自己的命运,更强大的!我只要你,亲手裁剪下这个人的皮囊,表达一点与我合作的诚意。”
“可惜啊,”面对此处应有掌声的慷慨陈词,换做意志不坚定的懵懂青年,只怕已然被蛊惑洗脑了,可秦欢乐却一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嘴,有种不说话毋宁死的冲动,“你以为命运是可以掌握的吗?如果真能掌握,你老人家能落到眼下这么个地步,嗯?醒醒吧,回头是岸,你眼下唯一能掌握的,就是向这些被你戕害的性命磕头认罪,虔诚忏悔!”
陈三省仿佛修炼出了一种只要秦欢乐说话就全当放屁的神功,依然当他空气一般置若罔闻,只是期冀的看着颜司承的反应。
颜司承拔下剪刀,摇了摇头,“我说了,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而是在毫无保留的坦白之后,由我来选择,要不要给你一线生机。”他说着,再次狠狠挥下剪刀,扎在了画像中,陈三省的肩部位置。
随之而来的一声钝响,剪刀却并没有没入画纸分毫,纤薄的画纸如铁板一块,在剪刀的利刃下,连丝划痕也没有显现。
秦欢乐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见身后的人一抖,陡然松手,拐杖应声跌落在了地上,而颜司承则一脸的恍然大悟。
不再有利刃的辖制,秦欢乐也不必再装模作样的假扮人质了,他快速的弹开几步的距离,回身面向陈三省,周身紧绷起来,预备着随时暴起,将对方折叠成大闸蟹。
陈三省苍老的面部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终于变得有些狰狞。
颜司承不禁抬手,在画框边缘摩挲了一下,清冷的说:“原来你只是这画像的投影,你不是陈三省,他才是......”
“不,我才是陈三省,什么投影,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三省眼里再没有了刚才那狡黠的精光,他轻喘着,从后腰掏出一把镂刻雕金的古董火铳,颤抖的比向两人,“今天你们谁也走不了了,因为你们都错了,只有我才是真正的陈三省,我才是!”
他精神状态都不大正常了起来,仿佛刚才一切的声色厉荏都只是纸糊的老虎,狂风未起,就草草破败不堪了,嘴里只是反复嘟囔着,“我才是真正的陈三省!”
说着,便不由分说的举起枪口,对着秦欢乐的方向按动了扳机。
只是火铳过于老旧,随着他的射击,火药炸开了枪膛,火星四散崩落,将地面聚拢的人皮点燃了起来。
隔着簇簇火光,秦欢乐支起臂肘,怔怔的望着刚刚在那突发的一瞬间,将自己扑在身下的颜司承,张了张嘴,却只觉大脑也跟着同时炸开了膛,什么也说不出来。
三人中间已经燃起了熊熊火团,体感阵阵炙烤,不再是久留之地。
陈三省眸光一闪,握着鲜血淋漓的手腕,快速转身向外跑去。
颜司承粗鲁的扯着秦欢乐的手腕将他拉拽起来,也紧随其后的向楼梯之上追去。
秦欢乐环视了一下周遭,犹豫着要不要先扑火......略一犹豫,还是放不下心让颜司承独自面对陈三省,脚下一动,跟着向外跑去。
陈三省已经到了破釜沉舟的时刻,不再避忌任何,踉踉跄跄的冲出屋外。
却不想身旁迅猛的身影一闪,便被绊倒在院子里的草坪上,两手反剪在身后,手腕一凉,落进了冰冷的手铐禁锢之中。
紧跟着跑出来的颜司承和秦欢乐尽皆一愣。
颜司承慢慢停下脚步,秦欢乐却越过他喘息着上前,惊诧道:“老孟,你、你怎么来了?”
孟金良一条腿还曲弯压制着陈三省,见秦欢乐伸出一只手来,顺势拉着站起身来,瞄了一眼不远处的颜司承,压低了声音说:“我查到了孔腾达去年参加了一个调研项目,必须提交个人健康证明,主要是验看有没有肝炎或其它传染病的,可他提交的健康报告上的血型信息,和那家医院的原始化验的档案根本不符合,是做了手脚的!老秦,真实的孔腾达可能早已遇害了。”
秦欢乐叹了口气,借由这个缓冲,隐晦的朝颜司承的方向望了一眼,“那个,是嘛,我也是无意间,了解到了一些线索,才追到了这里......”
正说着,毫无预兆的,陈公馆内部突然发出了巨大的爆裂声,随着爆炸声而来的,还有冲天的烟尘和灼人的气浪。
三人都被这冲击带倒,砖石碎屑雨点般砸落下来。
秦欢乐等不及这一切彻底平息,已经踉跄着爬起身,跌跌撞撞的跑向颜司承身边,将他扶起来,上下打量,焦急的问:“怎么样,受伤了没有?”
颜司承目光深邃的回望向笼罩在烟尘火光之中的陈公馆,似有不甘的说:“不仅被人捷足先登,还来了个毁尸灭迹......”
秦欢乐见他没事,也就放下心来,小声说:“至少陈三省还活着,以后还有机会可以问他,只是......事情可能会变得有些复杂,怎么跟孟队解释呢,这毕竟有些惊世骇俗......”
颜司承负气的甩开的他的手,死死盯着前方趴在地上的陈三省,“没有以后了,他们毁了这一切,就是为了让他再也开不了口!”
“怎么可能?你放心,我一定找机会......”他话没说完,就见孟金良已经起身,拍了拍满身尘土,又将陈三省翻转着扶起来,可陈三省转过的脸上却已经口眼歪斜,四肢僵硬了......
孟金良急了,这怎么刚刚有了点儿线索,又眼看着要断了!他伸手试了试陈三省的鼻息,所幸虽然微弱,却还一息尚存,连忙掏出手机,呼叫起局里的支援,又联系救援队和急救中心。
趁着这个空档,颜司承凑上前去,在秦欢乐耳边轻声低喃起来......
市局的审讯室。
小吴拿着一份询问记录,对桌子对面的秦欢乐道:“来,你看看,如果确认记录无误,就签个字。”
秦欢乐接过来,大致扫了一遍,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标准程序走完,小吴说话也松懈下来,摇着头感叹道:“那个陈三省,怎么突然就中风了呢?还指望他能指认他们家那个人面兽心的老管家呢,”他“啧啧”几声,“能易容到这个程度,果然应了那句行行出状元的老话,诶,老秦,你说他要是往正地方使使劲儿,那不一样能发家致富啊,结果损人不利己,最后落到这么个自我了结的地步,真是让人不能理解!”
秦欢乐递过记录,跟着站起身来,“跟我一起那个人呢?”
小吴跟着他一起往外面走,“应该也做完询问了吧,不知道走没走呢。”
秦欢乐抬手揽了一下小吴的肩膀,声音低了一些,“听说又回归黄金单身俱乐部了?别的不说了,缺人喝酒耍酒疯的时候,随时找我。”
小吴苦笑了一下,倒也领情,拿胳膊肘怼了一下他的肋条,“马姐说得有道理,好男儿志在四方,什么小情小爱的,玩蛋去!以后我的人生目标就是孟队,瞧,都结案了,可孟队锲而不舍的追踪,居然真的洗脱了孔腾达的罪名,还了他清白,那可是两条人命啊,对孔的家人来说,这该是多大的告慰呐!”
走廊里,对面眼见着龚蓓蕾蹦蹦跳跳的迎上来,小吴拿着记录纸往他胳膊上一拍,“行了,我先忙去了,回头再聊吧。”
龚蓓蕾没说话,先笑起来,“哟,听说又立功了?你放心,我帮你盯着,看肖局那边,这回还会不会装没事人一样。”
“立什么功,”秦欢乐白她一眼,“您老人家上次那才叫立功,我这不过机缘巧合,知道了四十年前的一桩旧案,歪打正着的摸去了陈家想了解了解情况,充其量只是个目击证人,热心群众,你别瞎起哄啊,让别人听见了,还以为我在这儿恬不知耻的邀功呢!”
见他一直往四下里看,龚蓓蕾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伸手在他眼前一晃,“别看了,颜老师早走了,你们俩的询问过程我都听了,说得一样......诶,你看,那是颜老师吧?”她往窗户外面一指,对着市局马路对面那个伫立不动的人,“这是......等你呢?”
秦欢乐背过身,不再看向窗外,伸手想掏烟,才发现口袋空空,猛地一抬手,把龚蓓蕾的头发一通揉搓,惹得那丫头成了尖叫鸡,才跳开几步,笑着逃开了,“等谁也不会是等我,串门儿去了,回见!”
皮影情人(四十)
“以下是我台记者来自第一现场的报道,近日我市著民营名企业家陈三省先生突发脑梗,疑似病发原因是由于卷入了一起刑事案件中,不过警方暂未公布相关消息。而据医院内部人士透露,陈三省目前健康状况堪忧,治疗始终未有起色,已经错过了救治的黄金期,即便稍后病情进入平稳期,也恐将丧失语言、行动等部分人体正常机能,目前其公司的管理团队已经在着手相关后续应急情况的公关处理......”
“据热心群众提供的线索,《延平热线》的记者了解到,我市花园街道某栋民居中,近日发现了一位独居去世多日的老人遗体,据记者深入走访了解,最初发现老人遗体的,还是热心上门探看的街道工作人员。但让人欣慰的是,此事发生之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热心市民,主动联系了街道工作人员,捐款出资帮助安葬了这位老人。随着人口老龄化的社会趋势,高龄独居现象愈发多见,在这里,我们也呼吁您多留心身边有相关需求的独居老人,能够力所能及的为他们提供一份帮助......”
“近日网上流传出了一则小道消息,是被咱们广大的网友们越传越邪乎啊,今天《老王说事》节目就带大家一起来了解了解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要说事件的起因呢,还是要从前一段时间这个延平大学拆除一栋旧的教学楼说起,当时一位现场的施工人员在网上发了个帖子,说楼体炸裂后,他在参与清理的过程中,发现了被封在这个混泥土墙中的尸块,随后,警方也是迅速的赶到了现场,并介入了调查,虽然目前调查结果尚未公布,但这充满悬疑色彩的事件,却在网上经过各类演绎,发酵成了一个个思路清奇、脑洞大开的版本,都说谣言止于智者,我们......”
“啪”的一声,秦欢乐忍无可忍的拍了一下前面的座椅,“我说师傅啊,咱能不能把广播关了啊,叨逼叨的实在闹心!”
出租车司机也是个好说话的,旋即又换了个广播频道,“你别急啊,不爱听新闻,咱们可以换台嘛,谁想到刚刚换了三个频道,都扎堆儿播新闻呢!这个,这个行了吧?嗨,我们这一天天的都在车里囚着,就靠听听广播解解闷儿了。”
再换的频道里,终于传出了悠扬的音乐旋律,虽然这歌的年头儿不短了,但胜在经典,秦欢乐点点头,靠回座椅里,脑袋拄着车窗玻璃发呆。
还记得三省楼被爆拆那天,随着尸块现身,小飘......哦,不,徐朝朝终于也清醒了过来,记起了自己的前世今生,感慨唏嘘的扑倒在母亲面前,哽咽难言的喊了一声“妈,你怎么这样了!”
而徐妈妈的腐尸动了动嘴,乌涂含混的说了句,“孩子,终于找着你了,你不回来,妈连死也不敢啊!”随即,便合上了眼睛,彻底化作了一具僵硬的躯壳。
颜司承当时对他说,这是因为徐妈妈的灵魂都化成了执念,如今执念化解了,便什么都没有了,肉身消解,魂魄全无,活了一世,倒也算得干干净净、了无牵挂了。
而徐朝朝不再是混沌的幽魂,也终归要去往自己的归处,她难掩悲痛的看着母亲入土为安,郑重的向秦欢乐道谢,“老秦,我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我妈总算,是合上眼离开的,只要我有记忆一天,就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秦欢乐表情肃穆的看着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才能准确表达出自己的心情,那样五味杂揉的复合感受,坠的胸口沉闷。
“朝朝,你后悔吗?”
徐朝朝表情凄楚,“明知道后悔没有用,为什么还要去问别人,是不是后悔?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呢?如果后悔能改变过去,我绝不会、绝不会把自己和家人,害到这样的地步,”她无声的啜泣着,“我最后悔的,就是不该认识那个人!”
秦欢乐抬手想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可惜碰不到实质,只能如同徐朝朝的话一样,徒有空洞的样式,“朝朝,我是问,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你还会两次用假装怀孕来欺骗陈三省,还会主动寄私密的照片给陈的妻子,以此来逼宫吗?”
他的问话让徐朝朝陷入了良久的沉默,直到最终离开,也没有给他一个答案。
是啊,很多事情原本就没有答案,反复追问又能怎么样呢?为了使自己的价值观得到再一次的强化吗?她若说了后悔,就能因此抹杀掉此后几十年间,至亲为她承受的煎熬苦痛吗?她若说不后悔......至少秦欢乐自己,又有什么立场谴责她呢?
那无数个悲欢离合、命运多舛的个体,都是这世间人情的集合,每个人能做的,不过是尽力约束住自己那点随时都有可能暴起的私心野望而已。
一个个案件的终结,就像在人生的站台旁,挥手作别一个个偶然经过的故人,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
秦欢乐叹了口气,眼下只惦念着两件事了。
司机一脚油门,“先生,银行到了。”
秦欢乐从怅然的情绪中挣扎起身,下车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了路口渐渐明晰的那个身影,朝着自己的方向而来。
那天做完询问,他径直去找了刘茗臻,再出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据欠登儿的龚蓓蕾说,颜老师不知道在街口站了多久,可一直也没有等到那个要等的人。
可惜当时秦欢乐犹陷在难以言喻的震惊中,无暇旁顾。
直到再次联系时,两人倒是谁都没有再提及,那个融化进了夜色中的等待。
秦欢乐抿了下嘴唇,还是迎了上去,“颜老师,我仔细查过了近年来的失踪人口报案情况,可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情况,条件显然都不符合,你说还有没有其它的方式,能够确定那些画中被害人的身份信息呢?”
一场大火,掩盖了所有扑朔迷离的真相,画像、皮囊、罪恶,烧的彻底。
可秦欢乐实在是不甘心,也不忍心。
颜司承看他脸上表露出深深的痛苦,不禁抬手想拍拍他的胳膊,传达一点安慰......但手刚半抬起,就被秦欢乐不着痕迹的退后半步,避开了。
颜司承顿了顿,兀自收回手,扬起一个饱含善意劝慰的淡笑,“你终结了这件事,没有让这恶再持续下去,他们都会感念你的,皮囊尽毁也不都是坏事,至少他们的灵魂,也都会像徐朝朝一样超脱禁锢,他们都已经去迎接新的人生了,你又何必继续在这儿钻牛角尖呢。”
秦欢乐垂着头,没说话,显然并不接受这套说辞。
颜司承无法,只好又柔和了一些语气劝道:“我们不是造物主,我们不掌握所有事情,遇事的极致,不过是‘力所能及’四个字而已,一定要对无解的事情求个解脱,就变成了是为自己的良心安稳求解脱了,你问问自己的心,那些魂魄既然已经自由,那你现在所执着的,到底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自己的那点私心?”
颜老师的话高屋建瓴,又经过无尽岁月的漫长积淀,振聋发聩的倒扣下来,一时很难让秦欢乐找到有足够支撑力的话辩驳,但这逻辑又好像哪里透着一丝奇怪,只是想反驳几句,又有点儿无从下嘴。
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揶揄,“颜老师,你到底是学什么专业的?人家说哲学家都是诡辩家,正也是他,反也是他,我瞧着把那些人捆成一束,上称约约,也未必赶得上你一个人的斤两。”
颜司承只为让他从执拗里想开些,闻言也就笑一笑,和他向银行大门口走去。
颜老师举手投足间尽是浓郁的儒雅矜贵,确实不是秦欢乐这等草根出身所能比的,花骨朵儿就曾经开玩笑的说,颜老师和老秦的中间,也就有百十个孟队的差距而已。
这不,与上次秦欢乐只身前往的冷遇截然不同,一见颜司承走进来,大堂经理便主动迎了上来。
一路顺遂的走到保险柜前,秦欢乐还有些没醒过神儿来,见那位客户经理离开了,连忙低声问道:“刚刚进门输入指纹的时候,我都没眼看,生怕又打脸,怎么你伸手就给解锁了呢?早知道是用你的指纹,之前还用费那劲儿干嘛!”
“不是我的。”颜司承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点得意,将自己的食指朝秦欢乐一亮,只见指腹上薄薄的一层莹亮。
“这......这是?”
颜司承笑道:“是陈三省的指纹,我用硅胶拓下来的。”
秦欢乐一愣,“那密码?”
“密码是徐朝朝要吃蛋糕的日子。”颜司承一笑,“我也只是猜的,刚才也不知道要试几次才能成功,没想到运气还不错。”
秦欢乐这次是彻底服气了,无声的竖起拇指晃了晃,“也是,能让徐朝朝在记忆封闭的时候还能印象深刻的,又不是他们两个人的生日,想来应该是个对他们很重要的日子吧,这么说,陈也不是个冷酷到地底下的渣男,至少还知道在这种事情上,虚情假意的缅怀一下徐朝朝。”
“那倒也未必......”颜司承接过此前“寄存”在秦欢乐那里的铜钥匙,眼神专注起来,拉开保险箱的门......里头平躺着一只方方正正的黑色木头盒子。
颜司承不假他人之手,径直取出来,一掀盒盖,便现出里头一对黑色的小玩意儿来。
那东西圆滚滚的,像被一张脆薄的外皮包裹着一汪液体的内陷,即便周遭气流些微的震动,它们都会随之荡曳,仿佛谁注视的眼光锐利一些,都能将它们瞧破了。
“也许那个和徐朝朝有关的日子,就是陈三省人生奇遇的开始,所以才被他牢记在心里了。”颜司承目光灼灼,即便轻声对秦欢乐解释,目光也须臾不曾离开过眼前的东西。
只是他的目光不过惊喜了一瞬,紧接着,便被疑惑所取代,“可这到底,是什么呢?”
秦欢乐眼睛一转,立马联想到了些许不好的画面,左右看了看,声音压的自己都快听不清了,“那个,颜老师,这玩意儿要是陈三省作恶的始作俑者,那它如今到了你手上,你会不会、会不会,”他很是犹豫了一会儿,在要清楚说出来、还是点到即止中间来回摇摆,可又怕纯靠默契而来的领悟多少会有些跑偏,毕竟两人之间的“灵犀”确实还没到及格线,“总之,颜老师,我劝你最好还是慎重些。”
颜司承除了纳罕,倒没他这么惴惴,不知道最坏的情形又还能坏到哪一步?万物无咎,归根结底,再邪恶的东西也不过是承托了拥有者自己的意念而已。
他放下盖子,将盒子收入口袋里,微笑了一下,“好了,总算没有白忙活一场,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走吧,请你吃饭去。”
秦欢乐心里一哆嗦,伸出两臂虚护在颜司承身体前后,屈着腿,尽量使自己能够跟得上对方的移动速度,紧张的说:“这就走了啊?能行吗?你、你不是很有钱嘛,要不咱们和银行租借个押运车使使吧?你要嫌太扎眼,要不你在这儿先等会儿,我出去买两把菜刀回来,亲自护送你回去成不成?就是千万别在街面上这么晃悠!”
他刚经历了陈三省事件一系列的周折,多少还有些惊弓之鸟的余韵,任凭颜司承如何劝说,就是意志坚定的推拒了一切口腹之欲的诱惑,一定要亲自护送颜老师......也不是,是一定要护送那对不明物体回朗华。
颜司承十分无奈,又拗不过这个一根筋的人,半路上面有难色的叹了口气,说了实话,“其实刚刚不是为了要请你吃饭,是我自己教了一天的课,确实饿了......”
“别动!”秦欢乐两臂圈成太师椅的扶手,牧羊犬似的把出圈儿的颜老师驱赶回自己的保护范围,信誓旦旦的说,“先回家啊,听话,这东西杀伤力太大,不宜在外久留,万一吃饭的途中,波及了哪个路人甲,就此扭转了人家一段大好的人生,岂不是作孽?想想我都肝儿颤!咱还是先送回去吧,实在不行,我!我给你做饭!”
颜司承见此事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也不再徒劳挣扎了,只是对秦欢乐的承诺,完全没有一点儿想头,“你做饭?你家里厨房什么样,我又不是没有领教过,还是算了。”
秦欢乐硬咬着后槽牙,四肢僵的像个苦行僧,“快走快走,我快要坚持不住了!只要您老人家脚下快些走着,别说做饭了,就是摆摆盘儿把我当菜吃了,都行!”
他挥一挥手
生啖活人,颜老师没兴趣,他只想从生物学角度真实的填饱自己的肚子。
可真到要做饭的时候,秦欢乐还真就完全没了力气。
他腰酸背痛腿抽筋,主要是一路上精神太紧张,全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这甫一进到房间里时,就几乎已经眼冒金星呈现出虚脱的状态,流沙包一样瘫软在了椅子上。
颜老师冷漠的看了他一会儿,无情的打开了冰箱。
五分钟后,两人各自坐在餐桌的一边,望着桌上红彤彤的两桶泡面,露出了情意绵绵的微笑。
颜司承吃的矜持,不像秦欢乐吃出了气吞山河的架势。
老秦在氤氲的蒸汽里,喝了一口味精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突然语气十分随意的问:“颜老师,我七岁那年,你来福利院领养我,怎么后来就没下文了呢?”
颜司承拿筷子的手一顿,静默了两秒,再次缓缓的咀嚼完嘴里的面条,唇角却没了弧度,轻声说:“你想起来了。”
秦欢乐吃得稀里呼噜,汤汁喷溅在衣服上也全不在意,含混的说:“在陈公馆,我脑中总有些奇怪的画面,后来让同事试着催眠我......要是我没记错,咱们至少见过三次吧?”
他仰头喝下最后一口汤,抽出纸巾来擦了擦嘴,“两岁的时候,我妈就带我去见过你,七岁你来福利院指名领养我,可我那时候怀着心结,一门儿心思等我妈,根本不愿意,几次有领养意愿的人来,我都不愿意,所以倒是对你完全没有留意......还有一次,我那时候已经上小学了,学校搞了一个家长开放日,那天我当升旗手......你就站在观礼的人群中,”他的声音越说越淡,像清水挂面,全无油盐,只是慢慢在一直竭力压制的情绪中,释放了一点稀薄的受伤,“颜老师,还是什么都不能说吗?”
他实在难以描摹出重回自己记忆深处时,见到那张熟悉脸孔时的震惊。
但某一个瞬间,又有了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如释重负......至少颜司承不是敌对方,这样、真好。
如今回溯起来,母亲的失踪似乎不是单纯的意外,而是早有预兆,或者母亲知道自己命运的转折,只是不知道这节点会在何种契机下爆发,那么事发前安排自己与颜司承的见面,便多少带上了一些托孤的意味吧。
他虽然不知道母亲的苦衷,却从不质疑母亲对自己的爱,所以能被托付幼子的那个人,至少应该是让母亲感到信任的人。
而从颜司承之后的两次出现来看,他也确实在一路关注着自己的成长。
秦欢乐偏转头,忍住眼中的酸涩,那些孤独成长的历程,仿佛突然因为有人参与分享过,而不再那么凄苦难捱了,他甚至觉得人群中颜司承不动声色的目光,是来自母爱的延续......他心心念念的母亲,其实从未离开过他吧。
忍了将近三十年的伤痛,刹那有了出口,席卷而来的情绪,几乎要把他淹没。
他连忙站起身,走到窗边,绷着脊背,不敢再泄漏只言片语。
墙角一只挂钟,滴答滴答的走出了自己落寞的节奏。
沉默是僵持,也是和解。
秦欢乐听到有脚步声往房间外面走去,还当是对方又一次回避不愿面对......也罢,他不是好奇星人,原本还打算连想起幼年回忆的事情都绝口不提的,静待颜老师接下来的表演,可又有某种矛盾的心理挣脱重重阻碍破茧而出,叫嚣着两人之间,凭什么总是活该自己这样百转千回......
“过来吧,”颜司承的声音在走廊里悠然响起,“每栋老房子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带你去看朗华的。”
沿着一楼深处的杂物间地板向下,一路走过残破斑驳的楼梯,一间狭小拥挤的地下室出现在秦欢乐面前。
秦欢乐吃惊的看着周遭的一切,喉间动了动,“果然有钱人都爱搞密室,可你这间,照着人家陈公馆的那间,条件实在差得太远了啊。”
颜司承提起手电筒,为他照着脚下,“陈的那间是他刻意建造的,朗华的这间,却是我无意间发现的。”
看秦欢乐站稳了,他调转光源,照向了一副巨大的丝绒幕布,遥遥够着,用力一拉......
那犹如皴裂般的暗纹涌动,是让人不容忽视的火红沸腾。
棚顶一具幼马的骷髅,姿态鲜活。
秦欢乐不太明白这装置艺术到底是想表达什么主题,茫然良久也没酝酿出一句合适的评语,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嗯......不错、不错。”
颜司承走上前去,抬手去墙面上轻轻的摸了摸,低声说:“其实你手......”
“颜老师!”秦欢乐抓着耳朵走上前来,没留意到对方说话,只顾仰头狐疑的说,“我有个特别荒谬的想法,你瞧!”他抬头向幼马头部指去,“它那眼窝子的大小,和咱们今天找回来那玩意儿......我怎么瞧着,挺合适啊?”
颜司承顺着他的话音,也仰头上往,不太确定的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盒子,打开来举着比了比......“你是说......”
“试试吧!”秦欢乐是个行动派,环顾了一下,从角落抗过一个金属折叠梯,几下伸展开,动作利落的爬到顶部,回身自上而下伸出手来,“来吧,早点儿给这东西找个出处,咱们也省点儿心!”
颜司承还有些犹豫,不想跟着这个人的异想天开一起犯傻,可对方态度坚决,也只好勉为其难的递了过去。
秦欢乐小心翼翼的捧着,烫手似的像捧了个活祖宗,连眉毛鼻子都跟着一起使劲儿的努着。
折叠梯高度不够,他远远的比了一下,瞧不大真切,只好战战兢兢的晃荡着站起来,大半身子虚悬,竭力往马头的地方探伸。
颜司承仰头看得紧张,可一句“小心”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秦欢乐脚下一虚,整个人朝着马身栽了过去!
一道白光乍起,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颜司承强忍着眩目伸开双臂,去接秦欢乐......可直到房间内重归黑暗,也未见秦欢乐跌下来的身势。
他内心一惊,再也顾不上矜持,大声的呼喊着秦欢乐的名字,然而留给他的,只有空荡的房间,和死一般的静默。
应许之地(一)
木头窗棂子上的韧皮纸,叫人拿手指头不声不响的掏出一个窟窿来,一个小树杈子做的简易弹弓架出了弩箭的气势,一颗随手捡起来的苞米碴子抵在皮筋儿一侧,上足了力气,“啪”的一声,钻进房里,不偏不倚的打着了靠窗边火炕上那个睡得正酣畅的人,在他脑门儿上嘣出了一个浅浅的红印子。
那人被惊醒了,却懒洋洋的没有睁眼,棉被一掀开,雪白的衬衣衬裤也藏不起里头精壮匀称的身条儿,架起了二郎腿,摇头晃脑的说:“小铜钱儿,你就跟我这儿瞎嘚瑟吧,回头把小爷惹急了,冻河面上凿个坑,把你塞进去娶个鲢鱼精过日子!”
小铜钱的眯缝眼怼在窗户纸的窟窿上,完全不怕,信口瞎胡扯道:“鲤鱼精还是鲶鱼精的,我反正来者不拒,是个媳妇儿就成,这兵荒马乱的时节,大家伙儿都把自己的日子囫囵圆了就算不错了,还敢挑三拣四?”他屈指敲敲窗框子,“我都上警署坐了半天了,这才来找得你,果不其然,还睡呢!小乐哥,昨儿干坏事去吧?”
炕上的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总算勉为其难的睁开了眼睛,坐起身来,一头短发睡出了放浪不羁的效果,大长腿一曲,就蹭到地上来,趿拉着鞋,往靠炕边儿的小地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咕咚咕咚的灌下去,才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儿,睡不醒的腊月天,我睡会儿觉碍着谁了又?就总务厅司法科那帮兔崽子,见天儿的琢磨着要把咱们六盘桥警署给裁撤喽,并到隔壁的辖区去,如今满打满算,全警署就剩下咱们两个全呼人,外加小地宝那么个半大孩子,还说什么人员精简,敢情就精简咱们警署啊?当谁是吃草料长大的傻子呢!”
他推开门走出来,回眼瞧瞧窗户纸,抬起手往小铜钱的脑袋上装腔作势的比划了一下,恐吓道:“快买张新纸给小爷把窗户糊好,这也就是我老姨儿打牌走得早,不然回头瞧见了,还不把你那腔子下水全给打出来,你没见上次都气成什么样了,掐着腰站在院子里骂,说哪个不开眼的,一个月破了我们家三张窗户纸了,让她逮着了,瞧不给那人一顿皮笊篱!”
这小铜钱本名叫佟乾,家里早年间也是个落魄的贵族后裔,虽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但当当老本赊赊账,也能混饱了一家肚子。
可惜时运不济,赶上他爹妈带妹妹从外省的亲戚家借钱回来,路过后山时,莫名其妙赶上了剿匪队和“胡子”激战火拼,他爹抱着钱财不撒手,挨了黑枪,他娘惊慌失措的滚下了山摔死了,他妹妹崴了脚,蜷在山洞里躲了一夜,第二天叫山户人家碰上救回去,结果受了大寒,再加上又惊又怕,发了三天烧,也跟着见爹娘去了。
如今一家三口的坟头上,草都等腰深了,就剩下留家里没跟着去佟乾一个人活了出来。
难过归难过,可他肩膀上顶着全家的香火,再艰难也得活下去不是。
于是找了路边的冯瞎子给卜了一卦,冯瞎子信誓旦旦的说他家这运道,都缘在他这名字取的不好,你想,乾,八卦之首,可为天、为圜、为君、为父,哪里是他这么一个破落户能承载的起得?
他自己也琢磨着是这个道理,仿照着老辈里“狗剩儿”一类贱字好活命的原理,给自改了名字,就叫铜钱,谁要敢叫他原来的名字,就跟谁急!
照理说,小铜钱也是经过波折坎坷的人,可他还是一听到“老姨儿”这俩字,就忍不住腿肚子转筋。
嚯,满六盘桥的界面上打听打听去,你都能不知道六盘桥警署的秦小乐是个霸天霸地的活祖宗,也万万不会不知道他那一把杨柳细腰的老姨儿秦岗芝。
这话要提起头儿来,街坊邻居谁都能立时三刻化身茶馆的说书人白话上一个时辰不带歇气儿的。
想当年,都传说岗芝在关里做的是暗门子生意,虽然她自己从来都没正面承认过,但她那通体的做派,让人怎么瞧着也不像是正经行当出来的。
要是正经人,能和那位两只绿豆眼儿、一把护心毛的隋三爷不清不楚的相好了二十年?
隋三爷虽说长得寒碜点儿,可名字下头辖着四个赌坊、两家红楼,还有一家正当红的戏园子,在延平的黑道里,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大家私底下总议论,就算俩人名声都不好听,二十年风雨并肩也算有情有意,怎么就非得这么伙着过,而不痛痛快快的过个明路呢?再者也有人私底下谣传,说秦小乐根本不是隋三爷的干儿子,而是他和岗芝的亲儿子,为此有闲人还特意为岗芝编纂了一段凄苦可怜、不得不隐姓埋名隐瞒真实身份的辛秘身世。
但其实,秦小乐还真就是岗芝逃难路上,在荒地草窠里捡回来的孩子。
捡他时,岗芝自己也才十五六岁,也许是怕自己一个单身的女孩子太招眼,也许是同情心泛滥,不管什么可说不可说的一念之间,总之没有岗芝,秦小乐也活不了这么大。
刚捡回来的头几年,岗芝和这孩子冒充母子,心里却一直琢磨着找个机会把他送人,再后来还是隋三爷主动认下了这个干儿子,岗芝才彻底歇了这份心,只让秦小乐以后管自己叫老姨儿。
奇就奇在,隋三爷和岗芝分分合合这些年,居然无有所出,倒叫秦欢乐这个干儿子的地位,越发像个亲儿子了。
可饶是隋三爷在排面上如何光鲜,只要岗芝老姨儿输了牌心眼子不顺,甭管什么场合时间的,也照样能给他挠个满面桃花开!
小铜钱全身过电似的抖了抖,跟上了秦小乐。
两人年纪相仿,都是二十啷当岁,可一挨近,就显出了身高差距。
秦小乐哈腰半披着件棉袄,也比小铜钱高出大半个头来。
“小乐哥,你眼下怎么个打算啊?”小铜钱其实是有自己的小心思的,这世道兵荒马乱,独木不成活,没有条大粗腿抱着,早晚要被人当鱼肉,还不若傍紧了秦小乐,是黑是白,天塌下来,即便砸自己脑袋上,也能有对方这个高个子帮他来个缓冲。
秦小乐勾着嘴,露出一股坏笑,“挤兑我,又不愿意得罪我干爹,哼,只要司法科那帮孙子不明说,就跟他们耗着呗,还能少了小爷我一分钱薪水不成?”说着往厨房灶上瞭了一眼,别说,老姨儿还真是一如既往,啥吃喝也没给他留下。
“吃了吗?”他顺嘴问。
小铜钱脑袋摇成拨浪鼓。
秦小乐嫌弃的瞟他一眼,“抠死你得了,留着钱能下崽啊?说是来看我的,还不是在警署坐饿了,上我这儿蹭午饭来了,德行吧!”
小铜钱被戳穿也不掩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巴眼往案板上看了看,“老姨儿啥也没留啊,你打算给我做点儿什么好吃的?”
秦小乐拎着根马勺往院子里走,“做个醋溜砖头,清蒸瓦块,你不嫌硌牙就行。”
独门的四合院子,不大,倒是干净,厨房窗根下一溜大小坛子错落有致,积雪压在青瓦上,椽子上提溜着几串大蒜和干辣椒,还是秦小乐自己一时兴起串上的呢——真全指着老姨儿,饥一顿饱一顿的,他也长不到这么大。
最靠前的一口及腰的缸里头,是今年新下的大酱。
秦小乐熟练的用马勺下去舀了半勺,回身边走边说,“小地宝没和你八卦八卦,昨天到今儿个,又有什么新闻没有。”
他在窗边的旧花盆里薅出一把小葱,洗净切碎,拌进酱里,又倒了些油,便翻开苫布,拿出一块和好的面团,擀起面条来。
小铜钱对吃食一向不挑,能填饱肚子,量大管饱就成,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两肘支在灶沿儿上,拄着下巴,兴致盎然的说:“菜场那个胡屠夫的老婆你知道吧?没理都要搅三分那位,别提了,估计要有大热闹了!”
秦小乐将薄面饼切成细面,用手抓开了,小心下进沸水里,又拿一个小翁装了大酱,用火钳子稳着,送进了灶坑,不时伸着筷子在里头搅拌一下,不一会儿,厨房里便飘起浓郁的酱香油气。
“胡屠夫?”秦小乐津津鼻子,哼笑了一声,“他老婆一个悍妇,能有什么热闹?难不成胡屠夫包养的那个小寡妇,被她听着风声了?”
小铜钱的眯缝眼都要笑没了,两掌一拍,跟着使劲的说:“听说昨天擦黑,那女人挥着两把剔骨刀,就杀去了菜场,边哭边骂,边骂边哭,说自己文能生儿子传香火,武能剁猪肉赚养家钱,不过这两年身材略微魁梧了些,那挨千刀的负心汉就在外面贴补小寡妇......哈哈哈哈,把胡屠夫的脑袋都揍成了猪头,就那架势,还说自己只是魁梧了一点点,要是我,我也选那个娇滴滴的小寡妇啊,谁没事愿意找个媳妇儿,天天在家和自己吊膀子撂跤玩!”
这事说起来也有几个月了,街坊邻居风影都捉到过一点,但一直到现在才传到正牌老婆那里,多少还是基于大家对胡屠夫发自肺腑的同情吧。
就是不知道这么难能可贵的默契下,是被哪个口舌快的给泄了底。
秦小乐不以为然,两根筷子捞出一碗清水面,就着热乎劲儿,把炸酱往面上一淋,热油发出“呲”的一声响,葱香酱香油香便拧作一处,顺着鼻端窜了上来,引得腹中一阵辘辘叫嚣。
他捧着碗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夹起一大口,塞进嘴里,含糊的说:“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打小在我干爹的场子里,算是看全和了,今天你和一个人好,明天他和另一个人好,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左不过就是一场戏!真不明白这些人,有什么可拿戏当真的,我要是那胡屠夫的老婆,就继续装聋作哑,把住了家里的钱匣子,只管自己吃香喝辣的就完了,还费这个事,丢这个人?”
小铜钱眼睛朝锅里一张望,眉头都竖起来了,“诶,小乐哥,你哄我说故事,怎么还只顾自己吃独食啊!”
秦小乐冲他一瞪眼,“小爷做完,怎么着,还得给你喂嘴里去?”
小铜钱做个鬼脸,自己找了只碗去捞面,报复的说:“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就专等着你以后有了心上人,看那人一天到晚在外头花红柳绿的时候,你能比胡家老婆强多少!”
秦小乐刚要说话,就听院子里一阵脚步声,一个半大的小子嘹亮的声音喊着,“小乐哥,出案子了!”
小铜钱没等对方再说话,已经火急火燎的把面倒进嘴里,噎得自己直伸脖子。
院子里这孩子是专门在警署跑腿儿传信儿听吆喝的。
秦小乐放下碗筷,推门走出来,“怎么了?”
小地宝声音清亮,字字都不连音,“刚才,胡屠夫的老婆拿着一把刀,带人去堵自己男人和那个小寡妇,刚进门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小寡妇就披头散发的跑出来,直跑到街心人最多的地方,才一头栽了下去,路人上前一看,就见她当胸插着一把刀,已经咽气了!”
秦小乐收起了调笑,回屋子里快速穿戴整齐,三人一齐往出事的地方去。
他家离那小寡妇殒命的十字路口倒是不远,可一出门没走几步,就见到人头攒动,车马蜿蜒,整条路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秦小乐不满的张望了一下,歪头问小地宝,“哪儿来这么多人?”
小铜钱瞧得直咧嘴,也不管是不是问自己,兴致盎然的抢着说:“这是商会裘副会长的外甥,啧啧,听说还是国外喝过洋墨水的呢!”
秦小乐垫着脚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只依稀瞄见了一个后脑勺儿,抬脚在小铜钱屁股上蹬了一下子,“我问你是什么人!”
“是外甥,姓颜吧,叫......叫什么忘了!”小铜钱一边揉屁股,一边才后知后觉的找补,“哦哦,你是说这......嗨,这不是大雪封城了嘛,汽车进不来,只能靠裘家的马队往返,今儿大概是马队回货栈的日子吧,大家都跟这儿瞧热闹呢。”
秦小乐也不和他废话,转头绕路走,路上又听小地宝详细的说了说情况。
原来瞧热闹的时候都不嫌事大,可这边小寡妇一死,大家才陡然意识到人命关天,里长连忙指使人去警署报了案,又找来两个青壮,将胡家老婆控制了起来。
但怪就怪在,大家眼睁睁瞧着胡家老婆破门时提着的那把刀,居然此刻还原样握在她手里。
她在被扭绑的时候,甚至还喋喋不休的大骂自家男人是个猪油蒙眼的糊涂蛋,以为那小娘们娇弱,殊不知自己才进到屋里,话还没说一句,就被那女人大力掀翻在地,夺门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