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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全金属弹壳     妖魔哪里走txt下载     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皮影情人(十三)

    落地窗,少女粉,无处不在的樱花和hello kitty元素。

    目之所及,都是亲密无间的爱侣。

    秦欢乐猥琐的走进甜品店里,顺手从装饰花瓶里拔出一把染成粉红色的狗尾巴草,掩耳盗铃似的遮在眼皮顶上,踏着腰龙行虎步的窜到二楼隐秘的角落,还拽了旁边的花树做掩体,才屁股上有针一般的坐了下来。

    颜司承在后头看他尽情表演。

    “颜老师,你怎么也上来了?”秦欢乐从花树的枝桠处看到颜司承走过来,拿一块印着喵喵的纸巾遮住大半张脸,吸溜吸溜的擦鼻涕。

    “我不能上来?”颜司承没明白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咱俩分开吃?”

    “不是!”秦欢乐朝他招招手,压低声音说:“我是让你直接在下面点单,哎呦,瞧见没有,底下点单的那个妹纸,是我大学同学的妹妹,当年还给我写过情书呢!我现在走低调路线,要是被她看见我魅力更胜当年,岂不是又要徒增烦恼?何况我现在一心扑在工作上,完全没有这个精力!”

    颜司承顺着他的指点,好奇的往楼底下探探头,果然看见一个清丽可爱的年轻女孩,穿着粉色的女仆装,背上还带着一双银色的充气小翅膀,就是年龄好像......有些对不上。

    “她当年给你写情书的时候多大?”颜司承不禁也配合的压低了一些声音。

    秦欢乐眼珠翻到天棚上扫了扫,掐指算道:“大概应该上初中了吧。”

    颜司承嘴里刚抿了一口水,差点儿喷出来,忙掩饰性的把食指抵在嘴唇上,顺了口气。

    “不信?是不是不信?”秦欢乐看出他眼里的揶揄,一手攥住他的手指扯开来,“不信我当年的魅力是不是?来,我给你见识见识,什么是驰骋风月场、片叶不沾身的阳光倜傥美少年!”

    人上年纪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开始忆当年。

    哪个单位没有一个言必称“我当年如何如何”的中年颓废大叔?

    哪个酒局上没有一个动辄“想当年我如何如何”的油腻老男人?

    颜司承勾着嘴角静静看着秦欢乐有点儿气急败坏的划着手机,不知道从哪个旮旯儿翻出一张当年警校毕业时的集体照来。

    秦欢乐立刻面有得色,拿手指头戳着上头角落的一个芝麻粒儿,“看见没有,我!帅不帅?我旁边这个就是老孟,比我差远了,他也就这两年当领导,起了点范儿,嗨!这个,瞅着没,就是他妹妹,当年他长得这个寒碜哟,跟没开花的茄子苞儿似的,我就寻思着他妹妹得啥样啊,没想到,这过了十年,还真张开了......”他不自觉的朝下面又瞄了一眼,突然一愣,“人呢?”

    “两位先生,需要些什么?”“妹妹”拿着餐牌已经走到桌前了,态度得体的客气,眼睛却定定的看着角落里这两个干坐了半天也不点单的男人。

    “秦欢乐,你想要吃什么?”颜司承温文尔雅的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字正腔圆,声母韵母分批次的砸向对方的心窝子。

    故意的,绝对是故意的!

    他心脏跳得跟敲编钟似的,余韵绵长。

    不禁快速的斜了一眼“妹妹”,却见对方仿若未闻,只是礼貌的在旁边静待客人的选择,毫无情绪起伏。

    这丢人也真是丢到姥姥家了,脸在无形中被打得“啪啪”响。

    颜司承的嘴角有一丝强忍笑意的抽搐,胸膛微微快速的起伏了几下。

    比嘴皮子是吧?

    行。

    在这条不归路上,他秦欢乐还从来没有认过怂!

    “颜哥哥~”

    一个卡了嗓子似的夜猫子叫声,把颜司承和服务员的灵窍全都给震的稀碎稀碎的......

    小妹妹抖了抖,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眼睛左顾右盼的不知道往哪里安置的好。

    颜司承双唇微张,眨巴了半天眼睛,才挤出一句,“诶......”

    秦欢乐有纸巾在手,挡着脸就跟没有脸是一样的,斜着眼睛,拧拧哒哒的说:“说好了给伦家买甜甜吃,不能小气哟!伦家要吃‘芋泥大白兔奶冻低卡天使卷’,还要‘香葱肉松爆浆粗粮盒子’,还要‘蜜桃小可爱特饮’,要要!”

    颜司承基本呈目光呆滞状。

    秦欢乐伸手去拽他搭在桌子上的小拇指,“颜哥哥,伦家要要!”

    颜司承舔了舔嘴唇,半晌扭头去看服务员,谦和温润的说:“那就这几个,麻烦给我弟弟快点上来吧,才出院,好几年没吃过蛋糕了。”

    “啊......好!”服务员的眼神由绝望瞬间转换成了无限怜悯,充满关爱的看了一眼秦欢乐,快速的回去下单了。

    秦欢乐脑袋里面只无限回荡着一个莫得感情的电子音:k.o.

    甜品飞快的上来了。

    颜司承也不再开玩笑了,可还没等拿起叉子,就看秦欢乐居然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破竹的全拉到了自己面前。

    他本来以为秦欢乐是还在气刚才的玩笑,没想到对方却从口袋里掏出了“水晶肴肉”,用杯子支撑着,立在了蛋糕面前。

    秦欢乐两手支在桌子边缘,看着白纸卡,碎碎念道:“飘儿啊,不知道是不是你的生日,不过这还是我们两个认识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请你吃饭呢,你别客气,还想吃什么,尽管说,今天管够啊!咱俩互相忍了这么久,都是缘分呐。”

    他还真能耐得住,絮叨完了,就津津有味的注视着白纸卡,仿佛真能看见对方在享用眼前的甜品一样。

    也许是周遭的气氛太适合此刻的脉脉温情,颜司承看他的眼神也渐渐柔软了下来,“你不怕了?”

    “嘘!”秦欢乐连忙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别让她听见!”他说完又探身悄声说,“你怎么找到她的脚的?你看有没有办法,帮她再找找脖子和腿啊?我总有一种直觉,要是把她补全和了,保不齐她就能想起自己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就不用这么跟我这儿当保镖了。”

    颜司承笑了笑,却没瓷实的应他,秦欢乐不禁有些失望,“我知道这种感觉,孤零零的游魂,没个能依靠的肩膀,忒凄凉了,跟我小时候似的。”

    “你小时候?”

    “是啊,你是不认识那时候的我,”秦欢乐自嘲的笑了一下,“其实我要不是为了小飘,几年也不会吃一次蛋糕。”

    “过生日呢,也不吃吗?”颜司承还是第一次听他主动说起小时候的事。

    秦欢乐幽幽的叹出一口气,仰身靠在椅背上,语气中有种难以追索的苍茫,“平时是绝对没有甜食的,保育阿姨怕我们生虫牙——现在想想其实是为我们好,不过方式方法武断严厉了一些,记得有一次,小学的同桌带了块巧克力给我,我不舍得吃,带回宿舍,晚上睡前拿出来,被保育阿姨看见了,直接把我拎到了宿舍大厅中央,让几十个小朋友一起围着我喊了一百遍‘秦欢乐是贪吃鬼,秦欢乐要长烂牙’!哈哈哈,”他眼前一润,笑着说,“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真是多少年的午夜噩梦啊。”

    两人并肩走出来,商业街上还是路人如织。

    颜司承招了一辆出租车,看秦欢乐擦了下鼻涕,两手缩在口袋里,再烟火气不过的耸着肩膀冲他笑了笑,“路上小心!”

    春天的夜已经失了寒凉,树叶抽条出了芽芽新绿。

    一对年轻的客人推开了刚刚那间甜品店的门,融融的爵士旋律便从不远处的门缝里争先恐后的流淌出来。

    已经启动的出租车又徐徐退了回来。

    秦欢乐还以为他是忘了东西,或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忙小跑着凑过去,弓腰到车窗位置,看颜司承摇下车窗玻璃,浅笑着感叹:“忘记和你说了,今早看到地铁站里的海报,才想起我自己似乎很多年,都没有看过电影了......”

    秦欢乐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直起腰,掏出钱包来,“这么巧啊,刚好我有好多张电影票。”

    市局值班室。

    刘茗臻静静地坐在桌子前面,面容整肃,双手交握着放在桌面上。

    桌上放着一沓照片,都是金维案的案发现场照片。

    在金维被拖拽的痕迹处,同时提取到了几个清晰的脚印,从受力程度看,应该是来自施害人的。

    被怀疑是从施害人身上临时换到金维身上的那件粗线毛衣上,很难提取到有效的dna样本。

    可在如此紧迫的情形下,又带有会暴露自己身份的风险,施害人为什么还是要匆忙去和死者交换衣服呢?

    刘茗臻微微合上了眼睛,企图通过这一切周边庞杂的信息流,来厘清施害人粗略的画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就是乱糟糟的一团麻。

    她在延大兼职了月余,虽然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专业老师,却也对那里的运作模式和环境有了一些最基本的融入与了解,理应思路更清晰才对啊。

    她再次凝神望着一张张现场照片,忽然起身,拿起电话拨出一个号码。

    “喂,师兄,是我。”

    师兄那边的环境很安静,“哦?茗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刘茗臻审慎的想了一下,最后坚定了一下自己的决定,“师兄,我遇到一个案子,和我有关系,可是事发那天的情况,有很多细节我都想不起来了,你能不能帮帮我?”

    师兄那么静默了几秒,才严肃的问:“你要我催眠引导你,在意识里重回当天的现场?”还没等对方说话,又忍不住强调,“什么事情,真重要到值得你要这么做吗?要知道国外曾经发生过极端的案例,当事人可是被困在意识里,再也没有醒来过。”

    刘茗臻闻言,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过刹那的动摇,可是那个极端的案例,是当事人回忆童年重大的精神创伤时发生的,之后的昏迷到底是催眠导致的,还是当事人本人的主观意识不愿意醒过来,心理学界至今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

    “师兄,我只是追溯一下当天的情况,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又是当事人,我想试一下!”

    “好......吧,”师兄叹了一口气,“那你先设置一个闹钟,时长你自己掌握,不要让我知道,我只负责带你进去。”

    刘茗臻起身反锁了房门,躺到行军床上,想了想,设置了三分钟的闹钟。

    所谓记忆,是神经系统存储过往经验的一种能力,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如同捧着细沙的指缝,最终经过删除筛选,再重大的事件也不过是被定格成一张张心像,如同被加了滤镜的照片,实在说不上百分百靠得住。

    刘茗臻现在想要重新拾起的,正是在那时那刻,被自己漏掉的沙砾。

    她按照师兄的指示,将腕表表面贴在了耳廓处,静下心来,渐渐觉得身体一片轻浮,而表盘内的指针声却振聋发聩起来。

    头顶师兄低沉浑厚的声音响起,“茗臻,睁开眼睛......”

    眼前一道白光刺目的划过。

    刘茗臻踉跄的扶着墙壁站起来,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才辩认清楚,自己正在延大的教研室里。

    时间临近晚上十点了,可她还有资料要整理......前面座位上一个人埋头的背影,正是那天的自己。

    她抬头去看这间正方形的办公室,斜对面的桌子,就是张辉的,可是他当天下午有课,一直都没有来过。

    有什么特殊的细节,是自己当时没有留意的吗?

    她冥思苦想着,突然看到背身的自己接起电话,冷淡的说着:“......有空,但我不想去。”

    是张辉的电话,就是这通电话,这通没有理会的电话之后,张辉就一个人去了三省楼,此后再也没有机会从那里走出来了。

    可是......她想起来了......当时张辉语气笃定......

    刘茗臻冲向拿电话的自己,大声说着自己的推断:“他没有来过教研室,可他知道你在学校加班没有离开,他确信你在,一定是因为有人向他传达了这个消息,而这个传达人,极有可能知道他之后的去向!”

    谁?是谁?

    眼看着自己就要挂断电话,刘茗臻急迫起来,刚要说话......

    “呤!”

    刘茗臻一头冷汗的猛然坐起身,喘息了几下,才关掉了手机上的闹钟铃声。

    “茗臻?茗臻?你怎么样?”师兄显然是听到了闹钟声音,略显焦急的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没事,”刘茗臻稳了稳心神,“回去的太晚了,还需要再早一点儿。”

    师兄“嗯”了一声,让她设置闹钟。

    刘茗臻想了想,设置了十分钟后的闹钟。

    再次回到教研室。

    刘茗臻比上一次从容了很多。

    她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看着对面伏案的自己,开始一寸一寸的扫着房间内的环境。

    过了一会儿,伏案的自己拿着杯子起身,在饮水机下接了一杯温水,水接的太满了,拿回去时撒到了地面上。

    水迹......水迹周遭慢慢现出了一个清晰的脚印,那鞋底的纹理,一个接一个的,朝着自己的背后走去,“刘老师,您要的是这本书吗?”

    是谁给了她这本书,她只记得自己当时随手接了过来,头也没抬,只是余光瞥见了地上的脚印,一闪而过。

    很快,一只拖把,将地上的鞋印和水迹统统抹去,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值班室的昏暗中,没等闹钟铃响,刘茗臻便猝然睁开了双眼。

    是他!

皮影情人(十四)

    昏暗的电影院,大屏幕上正在上映一部动画片。

    脚踩风火轮的孩子和脑门儿有的角孩子,在一片浩渺的沙滩上,互换了真心。

    秦欢乐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叨米的小鸡,这实在不怪他,只怪这里的环境实在太适合睡觉了,而且长久累积的职业伤害,让他养成了只要有一点空隙,就能抓紧时间睡一觉的习惯,别管单腿儿站着,还是下巴搭在碗沿儿上,就跟一看见草就狂塞的沙漠骆驼似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环境下,生理机能都自带了“囤货”属性。

    影院里的人随着电影情节哄堂大笑。

    秦欢乐一个激灵醒过神儿来,甩了甩脑袋,意识回流了几秒钟,才理清了“我是谁”、“我在哪儿”的问题。

    他偏过头向身边看了看。

    最靠近他的座位上是空的,座位上放着“水晶肴肉”,再隔壁的座位上,坐着身型挺拔的颜司承,只不过再细看就会发现,他身板坐的笔直,眼睛却是闭着,只不过睡相更文明,不像秦欢乐松散的像一滩芋泥。

    秦欢乐的负疚感突然就没有那么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看上面的时间,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吃也吃了,浪也浪了,也差不多该回市局卖命去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提前和颜司承打个招呼,但看他睡的香甜,眼睛弯了弯,轻手轻脚的把小飘塞进口袋里,猫着腰,从电影院里面钻了出去。

    站在马路边等车,手机响了一下,拿出一看是条信息。

    刘茗臻和他说,想和他谈谈。

    正好,他也有一些话想和她谈谈。

    他两手摆了摆,这才发现刚刚颜司承给他的那个装“脚”的纸袋子还团在口袋里,没来得及扔。

    他拿在手里,几次想扔,都忍住了,直到坐在出租车里,闲来无事,才将袋子展平,一点点捋顺,手下隐约摸到一个指甲大小的凸起,不禁一愣,忙打开袋子,将里面的东西向下倒在掌心上。

    借着车内的幽光,他看清掌心的小玩意儿,是一枚铜印章,印章还没有篆刻,样子也普通......秦欢乐眉头紧锁,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以及颜司承专门送来的用意。

    打哑谜似乎是他一惯喜欢的方式,可是也侧面证明了他做事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

    秦欢乐盯着这闪闪发亮的小东西,试图以颜司承的视角去看待这其中的关系......小飘的脚是在洗笔湖丢失的,颜司承能找到它,势必是再一次返回了案发现场,而在正常情况下,那里现在应该仍然拉有警戒线,更有校内安保监控的全天紧盯,颜司承要是想找到什么,恐怕是避开了相应的区域......

    那会不会是......秦欢乐猛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会不会是封锁区域以外的地方,施害人遗落了这个,颜司承才专程送来提醒自己?

    那自己又该怎么上交呢?真要是作为正规渠道获取的证物,应该是在犯案现场被发现的,才算真正意义上的严谨证物链,眼下不明不白的拿出去说,瞧,我兜里有个证据,不是我在现场发现的,是吃汉堡的时候自己蹦我口袋里的,嘿,看肖局不大嘴巴把他扇到北极去!

    哎呀,真是头疼,这颜老师有时候真像个万恶的神棍!

    刘茗臻一动不动的坐在桌前。

    走廊里微微有声响,她猛的一转头,侧耳细听了一下,又垂下肩膀,敛下了眼睑。

    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再次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的向她靠近,刘茗臻忙站起身,一把拉开了房门。

    秦欢乐还没等举手敲门呢,就被门里的一只手,一把攥住衣领,拎进了房间。

    刘茗臻打开门,就看见门口站着的孟金良,手里提着一个纸袋。

    孟金良表情略显尴尬,两人面对面站了几秒,毕竟现在属于敏感期,被太多人看见了也不好。

    刘茗臻向里面退了一步,让出了一个身位。

    孟金良顺势侧身挤了进来。

    刘茗臻有心事,抱臂背身站在了桌前。

    孟金良也能感受到她情绪不好,将手里的大纸袋放在了她旁边,“嗯,那个,”他活动了一下舌头,“里头有点儿零食,还有点儿洗漱用品和化妆品,都是你平常用惯了的牌子。”

    刘茗臻费解的转过些头来,“我用惯了的?你怎么知道?”

    孟金良心尖凉凉,正所谓喜欢一个人,就会恨不得想要知道对方所有的一切喜好、厌恶,就会恨不得把自己当成那个人,这样在午夜思念暴起的时候,才会有刹那错觉,那个人与自己同在。

    他没有回答这个无从答起的问题,眼角两边却诡异的现出一抹绯红,蚊呐着说:“里头还有一套内衣......你、你有需要的话,就、将就着用吧,我走了。”

    他有点儿像逃兵。

    “等等!”刘茗臻却在后面叫住了他。

    孟金良手都碰到门把手了,狠狠挤了下眼睛,心说大姐诶,都说穷寇莫追,我都落荒而逃了,你就结坡下驴,不是挺好的嘛,现在也不是掰扯两人之间事情的时候啊!

    谁知刘茗臻语调中竟然带了一丝隐隐的请求,“孟队,我想和秦欢乐聊聊案情相关的想法,行吗?”

    孟金良心里就跟蒸塌了的发糕似的,全无了后劲儿,转过头劝导道:“茗臻,你别怪我,我这也是为了你好,等张辉案那边有了明确的线索,你这边才算真正安全了。”

    刘茗臻忍不住上前了一小步,“那、我和你谈谈行吗?”

    孟金良还当她对自己有什么误解或埋怨,叹了一口气,“茗臻,我答应你,再给我一天,我一定能找到突破口!你......早点休息。”

    他说完,收起眼里的不舍,走了出去。

    隔壁的值班室,秦欢乐不解的看着掐腰的龚蓓蕾,嘴撅得都能挂油瓶了。

    “你这一阵儿一阵儿,咋了,值夜班累出精神分裂了?”

    龚蓓蕾将他从头到尾、从前到后的扫描了一遍,看得秦欢乐直发瘆,两手交叠护在胸前,侧身避了避,“女流氓啊你是!”

    龚蓓蕾痛心疾首的摇头,“老秦,你变了!”

    “咋?”

    龚蓓蕾“哼”了一声,“不是找蛋糕去了嘛,”她伸出手指按在秦欢乐鼻尖上,瞪圆了牛眼,“你编,你编!你敢说你没有?我不管你找蛋糕干嘛去了吧,可总过得给我带一块半块的回来吧,哪怕是你吃剩的,也算是你的心意呀!”

    “哟!”秦欢乐这也才反应过来,不怪花骨朵儿矫情,以前自己吃着点儿啥好吃的,还真会不自觉的搜刮些,打包回科里投喂那俩......这习惯,从啥时候开始,突然就变了呢。

    龚蓓蕾看他表情快速转变,还当他私藏逗自己,一窜上前,就去掏兜,“你是不是逗我呢,你是不是藏着了,等我不高兴了,再拿出来哄我?是不是?是不是?”

    秦欢乐左闪右避,却也难免顾此失彼,“别闹!别闹!授受不亲!”

    龚蓓蕾身手矫捷,一把拽出了他口袋里的纸袋子,忙乱间倒置过来,里头的东西“铛”的一声,落在地上,弹滚出去。

    两人都愣了一下,又一起追上去。

    “别动!”龚蓓蕾一把拽住他的手,高喊了一声。

    秦欢乐心思一转,果然没有动手,只是试探的问:“怎么?”

    龚蓓蕾捡起印章,擎在掌心,举到秦欢乐下巴底下,“老秦,你跟我说实话,你不会是在派出所待的无聊,被富婆包养,兼职去当小狼狗了吧?”

    怎么又是“包养”?

    秦欢乐眉头一动,不正经的笑道:“富婆不如你,你得天独厚、近水楼台啊!你也给我一个一样的,哥哥这儿肯定先紧着你!”

    “别逗了你!”龚蓓蕾斜了他一眼,“这可是延平商业银行的高级vip客户才有的保险箱钥匙,我那点儿工资,都不够买钥匙材料的。”

    “这是钥匙?”秦欢乐看着这奇异的造型,不知道该拿什么部位往锁眼儿里插。

    “阶级差异了吧!”龚蓓蕾用指尖捏起这个小东西,指着圆形的平面,“看见没,这下面是特殊的微芯片,你这么肉眼看是看不出来的,得到相应的保险箱,才能各种虎狼操作,哈哈,我也没见过,不知道具体怎么搞,不过话说来,你这是哪儿弄来的啊?”

    秦欢乐一把将钥匙包入自己的掌心,挑了挑眉头,笑道:“等哥哥拿到卖身钱,就来包养你!”

    “切!”龚蓓蕾拽着他的袖子,“你睡一天了,快来帮帮我,我做筛查眼睛都要瞎了!”

    秦欢乐往后扽了一下,“等等,我要去见见刘科长,我......”

    “你可歇歇吧!”龚蓓蕾嫌弃的瞥了他一眼,继续强行向前拖拽,“孟队特意在对里三令五申,让大家为了刘科长好......总之你别专门往钉子上碰行不行!”

    “那小黄......”

    “小黄说他问得是科里的设备问题,没说案情!行了,快来帮帮我吧!”她不由分说,直接拉着秦欢乐回了办公大厅。

    第二天一早,张辉的妻子,延大的杨老师家厨房,突然失火了。

    所幸发现的及时,火势被及时的扑灭在厨房范围内,并没有造成更大损失。

    杨老师神情恍惚,一言不发的坐在沙发上垂泪。

    从现场的状况来看,很容易让人顺理成章的想成,是一个失去丈夫的伤情妻子,在烹饪时走神儿,才造成了火灾。

    可因为某些不言自明的原因,孟队听闻了这件事,第一时间派了技术科一个同事前去现场。

    同事报告说,从现场的焚烧情况来看,很有可能并不是如同杨老师自己所说的,在做饭时走神儿,使明火点燃了旁边电饭煲连接线才导致的。

    因为他在洗碗水槽下水管道端口的漏槽里,发现了大量相纸类未焚烧充分的残渣,堵塞在了那里。

    相纸?难道是照片?

    在现场的同事就此问了杨老师,她却“哇”的一声哭出来,说烧的是自己和张辉这些年的合照,早上无意中翻看了一下,忍不住悲从中来,一时万念俱灰。

    即便在《消防法》中,“在火灾扑灭后,为隐瞒、掩饰起火原因、推卸责任,故意破坏现场或伪造现场的”,都还不算构成犯罪行为,更何况这种主观性极强的情境,又没有造成重大损失,杨老师自己咬死不承认,别人还真拿她没什么办法。

    “她烧东西,烧照片?会不会是在掩饰什么?”这是孟金良的第一个反应。

    秦欢乐在旁边眼睛叽里咕噜的转。

    孟金良实在看不下去了,“有话就说!”

    秦欢乐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的,他此刻在这里的身份十分勉强,要没有孟金良的“命令”,还真不好开口。

    “这儿没有外人,我就不见外了啊,”他舔了舔嘴唇,“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个非实名制的电话号,最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和张辉联络紧密是不假,可上面的备注名......先不管是不是张辉为了糊弄老婆,可说看见上面备注名是刘科长的,只有张辉老婆一个人啊,这......难道不是她想说谁就说谁吗?再说他的手机局里也拿回来了,花骨朵儿不是说,刘科长备注名的下的电话号码,是她本人的嘛,张辉事发当晚十点左右还打过呢!”

    孟金良耐心听完,眼里却难掩失望,“可这也不能证明杨女士就是撒谎了。”

    秦欢乐交替着吹鼓两腮,“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事情有蹊跷,技术科至今也没从张辉案的现场发现一丁点儿施害人留下的痕迹,如果说对方......”如果颜司承没有给他那把钥匙,他还真不会想到耿强的案子......会不会......他斟酌着用词,“会不会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啊?会不会是团伙儿作案?”

    孟金良想了想,“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会吗?毕竟从现有已知的情况来看,张辉当天晚上的行动,更像是临时起意,这样的可控性太小,团伙也不现实,目标太大......”

    秦欢乐腹诽,那是你没看见那位以一敌百的狠角色!

    正说着,小吴抱着一沓资料走进会议室,“孟队,在延大走访的同事,根据同学和老师的反馈,发回来几个在上个学期,和金维走得比较近的人的名字,其中大部分是他同班的,还有几个是社团认识的,目前倒是没发现有什么太大问题,不过他们提到了一个人......”

    “谁?”孟队看他。

    小吴顿了一下,“是张辉!金维宿舍的同学回忆说,在上个学期,有一段时间,他突然对高年级的选修课很感兴趣,兴致勃勃的旁听了有一两个月。”

    孟队不禁站起身来,声音紧绷,“他和张辉......”

    “那倒也不是,”小吴脸上也现出疑惑不解来,“那个同学回忆,金维最初回宿舍时无意中说过一次,他去听课,是因为觉得那个助教很有趣。”

皮影情人(十五)

    孟金良手边几页空白纸,直接抓起来朝着小吴脑袋上扔过去,可惜没什么重量,没有有效起到威慑的作用,只能聊胜于无的小小表达了一下愤怒,“也不是、也不是的,再给我说话抻着拽着的大喘气,我就把你扔出去!”

    小吴忙上前捡起纸张,又给领导规规整整的摆回桌子上,顺便放下询问记录,也不敢再买关子了,简明扼要的汇报道:“就是金维上学期旁听过一段时间张辉给高年级上的选修课,但是他和宿舍的同学说,他去上课,主要是觉得张辉的助教为人比较风趣幽默。”

    “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跟进没有,查没查?”这就有点儿意思了,莫名其妙的将张辉串联其中,说不定就能有些线索呢,孟金良正色起来。

    小吴还没说话,却不想久未露面的刘茗臻径直走进来,见到会议室里还有旁人,脸色略微踟蹰了一下,还是说:“孟队,我想了想,有个情况,还是需要和你沟通一下。”

    “孟队!”龚蓓蕾愣头愣脑的冲进来,“刘科长?你出来了?”她不明所以的想咧嘴笑一笑,又瞧着大家的脸色好像都并不轻松,不禁偷偷向老秦使了个眼色。

    秋波传送途中就落地上了,秦欢乐正愁没机会和刘茗臻说话,从她进来,眼神就没旁落过,一个劲儿的挤眉弄眼儿,“刘科长,可想死你了,快、快进来说!”

    孟金良脑壳儿一痛,强行打岔道:“对了,说起同学的话题,我倒想起来一个事儿,今年是咱们警校毕业十周年,说好了等过一段儿,大家的时间搭得上了,就好好聚会一次,叙叙旧呢。”

    秦欢乐一愣,“怎么没人通知我啊......”

    “孟队!”龚蓓蕾恍恍惚惚的卖单儿了一会儿,这才猛然想起自己的使命,拔高调门儿喊道,“是肖局那边打电话到队里,说让你赶快过去一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急事儿!”

    孟金良不敢怠慢,立马站起来,经过刘茗臻的时候,余光瞥向周围的人,微微叹了一口,压低声音说:“你先回去,过了今天,一定给你个说法,我保证啊,别急!”又转头对龚蓓蕾说,“送刘科长回去休息吧。”

    “孟队!”刘茗臻欲言又止,只拿眼神儿扫了一下秦欢乐,按下了话头儿。

    孟金良敲了敲局长办公室的门。

    肖局似乎是专门在等他,迎头先笑了笑,又示意的朝桌子对面的椅子上一指,“来,金良,坐。”

    孟金良揣度他情绪尚好,走过来坐下,“局长,您找我有事儿?”

    肖局微微蹙了下眉,“延大那个老师的案子,还有什么新进展吗?”

    孟金良将刚刚小吴汇报的情况提了一下。

    肖局却似乎不大认可,“都是一个专业,选课也好,旁听也好,会有所交叉,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孟金良心里有些犯嘀咕,试探的问:“您的意思是?”

    “哦,是这么回事,”肖局搓着座椅的扶手,面上一丝唏嘘感慨,“这个死者的岳父,你知道吧,是延大很有名望的老教授,如今虽然退休了,可在学界也还是有些地位的,他今天专程到学校,托了校长,辗转向我表达了几个意思,一个是向这些天为他女婿的事情付出辛苦的同志表示感谢,这个就不说了吧,第二个就是......”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孟金良一眼,“他说至今也没查出来什么,要不就算了吧,他女婿的死也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出事这些天,家里的亲属、单位的同事、社会上的一些非议,让他们一家,尤其是他女儿,感到十分心力交瘁啊......他的意思就是,自杀就是自杀吧,没什么不能面对的,就让逝者早日安息,毕竟他女儿和外孙,还得继续接下来的生活呢。”

    孟金良抿着嘴,一番话听下来,并没有任何表态,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局长,您怎么看?这毕竟是个刑事案。”

    “立得住脚的证据呢?头发梢有点儿焦,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肖局也猜到了他的反应,“我知道你的想法,要是换做一般的案件,当事人的亲属这么急着结案,我也会比较怀疑,可是放在他们身上......都是知识分子,这种心情,倒是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如今人家是苦主,咱们这边又迟迟没有线索跟进,倒显得办事不力,拖累人家安葬似的,再者也不利于校园内部的稳定,最近延大多少有点儿人心惶惶,”他面上一丝无奈,“唉,总之人家和我打了这个招呼,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说,要是再拖下去,就要直接往省里去沟通了。”

    孟金良将局长的话颠来倒去的又仔细的想了想,轻声问:“肖局,我只是想问问,这以自杀快速结案的想法,到底是死者岳父的意思,还是他妻子的意思?”

    “哦?”肖局闻弦音知雅意,鸡贼属性早都渗透了每个毛孔,拖了个长音,眼珠子快速的转了转,随手接起了桌子上震动的电话,“喂?诶,老校长啊,你好你好,是,是,我知道你的意思,没有,还没来得及和办案的同志说呢,你看看,我这一天啊,忙得脚不沾地,是,现在还在外面,等我回局里了,就和他们通气,好,好,再见。”

    他说着站起身来,拿起包就往外走。

    孟金良完全没反应过来,怔怔的立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外面,问门口的同事,“那个,肖局人呢?”

    “肖局?”同事煞有介事的一歪头,“肖局他今天没有回来过啊?”

    孟金良眨了下眼睛,突然笑着摇了摇头,“行!”他竖起大拇指,快速往队里跑。

    “啪啪啪”的拍着手,孟队语速都提快了两倍,“所有人行动起来,吴儿,留两个人,把金维室友提到的那个助教先密切监控起来,电话、邮件,活动轨迹,必须时时掌握,看和张辉近期的行动轨迹,有哪些交叠,切记打草惊蛇!剩下的人,全部放下手中的事情,给我查张辉的妻子,生活状况、社会关系,一切周边信息,一丝都不许放过,今天之内,我要全部掌握!”

    “是!”众人不管是否手中有活儿,都瞬间开始调整工作重点,全力配合着领导的安排。

    只有秦欢乐不太找得准自己的位置,挠着耳朵站起来,小跑着跟在孟金良身后,去拽他的胳膊,“诶,诶,老孟,等等,我呢?”

    孟金良迫不得已回过头来,“乖乖的啊,老秦,好好把病养好,就是帮我了。”

    秦欢乐苦笑一下,“别介啊,我还有剩余劳动力可以榨取,你就废物利用一下呗!要不,要不我去刘科长......”

    孟金良现在就怕同事们有事没事把刘科长裹进来,急道:“别,你,那个那个,”他拍拍脑门儿,“这么着,你就跟着去延大,监控住那个助教的行踪,好吧?他在校内呢,就别管,你们就假装继续跟周边同学啊、老师们,了解金维的情况,但如果他要出校呢,你们就即刻回报,然后我立刻给你们派支援,好吧!行,就这样,啊!”

    “那行......”又是话没说完,孟金良就没影儿了,秦欢乐自言自语的嘟囔,“监控谁啊?连个名字也不说,我还不如监控小飘去呢我。”

    “小飘是谁?”龚蓓蕾背后探出脑袋。

    秦欢乐向旁边的小飘一指,“就她!”

    龚蓓蕾看看门框,瞪了他一眼,扭脸就走。

    “等等啊!”秦欢乐后头又涎皮赖脸的追过去,“那助教叫什么啊?”

    龚蓓蕾从文件夹里翻出一页资料,往秦欢乐怀里一塞,“忙着呢,自己看去!”

    秦欢乐脚步慢下来,自己靠窗边看了看。

    证件照上面是一张清秀的男生面孔,菱角分明,鼻子挺立,就是眉眼间还有些青涩的味道,前额厚重的刘海儿,带着微微的一点自然卷,倒是在书生气之外又平添了一分生动。

    孔腾达。

    这个名字倒是不错,可见是被家里人寄予了飞黄腾达的殷殷厚望的,不过能读到延大心理学的研究生,也算朝着腾达迈出了一小步。

    “哟,不错啊,连着拿了四年的一等奖学金,还是保送的研究生呢!”秦欢乐最羡慕学霸了,兴致勃勃的又看了看他的家庭情况,才往局外走去。

    途径值班室的时候,他悄悄的对小飘说:“你进这扇门里面去,看看里面那位姐姐在干嘛呢?”

    小飘畏缩的向旁边躲了躲,才不情不愿的探了一颗头进去,又像里头有火似的飞速缩回来,委屈的说:“在睡觉。”

    她看到里面的女人坐在桌前,双手抱臂在胸前,双眼紧闭......这应该是在睡觉吧......

    秦欢乐耸耸肩,心想刘科长还能有闲情逸致的安心睡觉,就应该没有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和自己谈吧,他也实在不愿意再去触孟金良的霉头了。

    延大的暗潮汹涌都在岩壁之下,甭管师生们如何在私底下热议,可正常的学习生活,依然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绿意渐渐盎然的校园内,此刻依然是一派青春洋溢的纯净气息。

    研究生宿舍楼下,两个刑警都身着便衣,正在向宿管阿姨东拉西扯的了解情况。

    只有秦欢乐蹲坐在正对着宿舍楼入口的大树根儿底下数蚂蚁。

    他赶来找同事汇合的时候,就被分配了这么个活儿。

    根据同事之前的监控情况,那个孔腾达之前一直是张辉的助教,张辉出事之后,他一方面心理受到点儿冲击,一方面也为了避嫌,自己主动提出请一个星期假,就在宿舍里面看书,还说如果系里或市局有什么情况需要找他了解的,可以随时去宿舍找他。

    这态度不可谓不坦荡。

    俩同事那头实在没什么闲篇儿可扯的了,间歇性的走回来,一人点了一根烟,自觉形象不健康,又往后撤了撤,掩在树干后头。

    “扯出点儿啥没有?”秦欢乐问。

    同事苦着脸,“为了监控他,询问只是装饰性的,我连这位宿管阿姨老家亲戚离了两次婚都知道了。”

    秦欢乐看了看时间,“咱们换班吃饭吧,要不你俩先去,我在这儿守着,回头啥好吃啥是雷,记得告诉我一声儿。”

    那同事一笑,“饭点儿,这人保不齐要出来去食堂吃饭呢,还是两个人看着稳妥点儿,你先去吧。”

    这也是从工作角度上的考量,秦欢乐笑着站起身,往食堂走去。

    下课的同学们蜂拥着往食堂里头挤。

    秦欢乐被人潮带进去,也不往里面走,随便晃荡了几步,看着久违的环境,闻着复合的香型,观摩着打菜师傅们一成不变的祖传哆嗦手腕......饶有兴味,却也略觉遗憾——每个窗口都排着长队,恐怕是无缘在这儿吃了。

    又逆着人流挤出食堂大门,几个外卖小哥极有技巧的越过他,飞速骑上电瓶车,一溜烟儿开走了。

    秦欢乐没想到现在大学食堂都能送外卖了,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啊。

    新出来的一个外卖员看到他张望的眼神,顺手往他口袋里塞了一张卡片,程式化的念着宣传语:“不费时不排队,打个电话下楼取!”

    秦欢乐一哂,也没拿出来看,索性从侧门走出延大,借着这个吃饭的空档,打车往市中心而去。

    黑色大理石的墙面,两尊震狮颐指气使。

    秦欢乐摸了摸掌心的铜钥匙,清了清嗓子,往商业银行里头走。

    中午吃饭的时间,大厅比较冷清,空空旷旷的没几个人。

    大堂经理正在给前面的客人填业务单,余光瞥见一个身影不管不顾的往里头晃,忙叫道:“先生,您好先生,您要办什么业务?在这里稍等一下。”

    “哦,好。”秦欢乐抿着嘴傲娇的点点头,有意无意的将铜钥匙从指缝里露出来,微微磕在导引台的石面儿上。

    大堂经理看在眼里,快速指引前面这位客户去相应的柜台,才笑容可掬的转回来,微微颔首,“这位vip客户,您今天来是?”

    “没什么事儿,”秦欢乐矜持的根本不与对方直视,声音含在嘴里头,都懒得张开,“来开一下我的保险箱。”

    “好的,您稍等!”大堂经理叫了一个客户经理来,很快带他穿过安全门,向银行深处走去。

    秦欢乐还是第一到这种地方,却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眼神,亦步亦趋的跟在客户经理身后,直到在下一道安全门前,才停了下来。

    客户经理微笑着看他。

    他眨眨眼,也微笑着看回去。

    客户经理耐力没他好,忍不住先开口道:“先生,请您输密码。”

    “密......码......”秦欢乐比比划划的拿出铜钥匙,还没亮出来,就赶忙又握了回去。

    那头客户经理已经先一步滑开了门旁的密码锁盘,上头的数字按键出现在眼前,明显跟微芯片不是一码事。

    秦欢乐立马眉头一挑,不耐烦的说:“我上次来,不是你们的人帮我输入的嘛,你直接输得了!”

    客户经理眉头一拧,“不会吧,这要您的指纹和专属密码同时匹配,才能打开门的,您上次过来,是哪位同事帮您输入的?这可属于违规操作。”

    “就是那个嘛,不高不矮的那个,头发不长不短的,眼睛不大不小的......”他快速掏出手机,贴在耳朵边儿上,“你等等,等等,我在银行呢,什么?这么着急啊,那好吧......”他盖住话筒,朝客户经理小声说,“急事儿,不好意思了,下次再过来!”说完就大步的往外走去。

    独留一头雾水的客户经理站在原地,小声嘟囔着,“这保险库里头不是屏蔽信号了嘛......”

皮影情人(十六)

    张辉的妻子,杨老师,问题还真是不小。

    丈夫的突然离世固然使她伤心错愕,但紧接着排山倒海到来的,却变成了无限煎熬的辗转反侧。

    她一向自诩心理素质淬炼的已经十分完备了,至少比丈夫那种专喜欢陶醉在虚妄中沽名钓誉的假清高要强出一个层级,可话说到底,她毕竟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心理素质在一遇到真章的时候,就开始水的掉渣儿。

    以至于市局的刑警刚刚开始排查张辉外围情况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手足无措的自乱阵脚,出起昏招来了。

    市局原本在确定了杨老师于事发当晚的不在场证明后,已经相应的将她的嫌疑度降到了最低,可她又是放火烧厨房,又是催着父亲亲自出马,沟通早日结案定性的事情,反而引起了孟金良的注意。

    不查不知道,杨老师年纪轻轻,参与的研究课题组却比年长几岁的张辉还要多。

    一个警员在现场拿着询问记录向孟金良汇报:“队长你看,杨老师参与立项的研究课题,最近几年,就有十几个,基本上最终的课题研究都以无疾而终收尾,我们询问了最近两个课题的赞助人,他们回答终止资助的原因,基本上都是资金不合理使用的问题。”

    历史久远的已经不可考。

    孟金良叫了个经侦的同事帮忙掌眼。

    那同事仅仅核对了一下正在进行中的课题组账目,就指着上头的条目对孟金良说:“时间短,我现在无法核实,只能通过我以往的经验建议你,去查查这家文具销售公司。”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孟金良对数字上的事情还没有形成太敏锐的直觉。

    同事眼神不善,“如果我没猜错......她这都是小儿科,怎么大学老师也干这种事儿?”他摇摇头,“你看,这研讨会,类似主题的,一个月就开了三场,每场次预计出席一百五十人?开运动会啊?各类文具、纪念品,办公用品......你看看这瓶装水,第一场会议就定了五十箱水,可以,喝不了第二场也可以用吧,结果这报销票据显示,第二场时又是全部重新买了一遍,她这不是要开会,是要开超市啊!”

    太专业的领域孟金良没什么经验,可推己及人还是会的,想他自己组织队里开会也好、搞活动也罢的组织经验,瞬间便理解了经侦同事的意思,“这家文具店,是她的利益输送方?”

    “基本上就是这么回事吧,”那同事很是不屑的撇撇嘴,“一般这种互相搭配着虚开会议、虚报会议支出相关的吧,合作的销售方都不会真的照实数给搬来那么多物资,这些虚报出来的钱,他们销售方自己扣几个点的好处费,剩下的就直接转给当事人了,‘双赢’嘛,很常见。”

    这家文具公司也老实,原本是老鼠仓,左手倒右手的营生,确实没必要因为几个点的好处费给别人扛事儿,刑警到了现场一询问,就痛痛快快的都交代了。

    另外一方面,从杨老师处入手的外围排查,忽然接到了来自她学生的实名举报。

    学生是已经毕业的了,在班级群里听说有警察在调查杨老师,就自己主动找了过来。

    “以前在读的时候不敢说,现在毕业了就不怕了,”这个女孩子至今想起来,还有些意难平,“学校每学期,都会给家境贫困的学生发助学金,给学习优异的同学发奖学金,唯有杨老师带的班里......打个比方说吧,一个人五千块钱的助学金,发到手里后还要还给她四千,她当时是说,其实助学金本来就是一千,剩下的那些,只是学校请同学帮忙过一下手,是校方避税的一种手段!她不让我们张扬,威胁谁说出去,就会被开除,即使当时不开除,也会严卡学分或论文,无法顺利毕业......当时敢怒不敢言,毕业后我才觉得,这实在太荒谬了!”

    “没有一个同学反抗过吗?”孟金良简直难以想象。

    那女孩咬着嘴唇说:“谁不知道她爸是学校的老教授,她在大庭广众下都只管我们系主任叫叔叔!她老公也是学校的老师,她还负责过一段时间安排应届生实习单位的事情,大家谁敢说话?”

    有了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不少学生也就含含糊糊的默认了自己身上也发生过类似的遭遇。

    查刑事案,居然查到一只硕鼠。

    可纵使她身上有一百个经济问题的线索,也无法将她和张辉案直接联系起来啊。

    难道因为张辉刚直不阿的劝阻或要举报她,引来了她的灭口?还是两口子对不义之财分赃不均起了内讧?

    孟金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最大的疑点,在照片上。

    未燃烧充分的相纸上,还依稀可以分辨得出底纸的铸涂层,技术科的小黄说,这应该是一种进口的底纸,这类纸张紧密度好、透气防水性好、韧性极强,目前市场上会选用这种底纸的生产厂家,应该没有几家,一般小型的照相打印门市,是不会用的,只有一些大型婚纱摄影的影楼才会使用。

    难道真的是杨老师和张辉的合影?

    龚蓓蕾拿着杯咖啡走过来,“领导,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您这也是太拼了,要不您休息休息,杂事跑腿的活儿交给我吧。”

    孟金良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小龚,你平时照相吗?”

    龚蓓蕾讪笑一下,“自拍算吗?”

    “算啊,”孟金良直了直腰,又活动了一下颈椎,“那你会在什么情况下把照片打印下来呢?”

    龚蓓蕾掐着手指头,“护照?身份证?没了吧,剩下的都是随拍随删,谁没事打出来干嘛,也太年代感了!”

    “也是啊。”孟金良走回车里,也没得出什么好的启发。

    龚蓓蕾跟过去,站在车外面,趴在副驾驶这边的窗框上,“领导,您这么大阵仗查这姓杨的,我还以为是有什么突破性线索了呢,合着您心里也没点儿谱啊这是?”

    “谁说不是啊,”孟金良愁到深处反而豁达了,“今儿要是没个说法,我还真是无言面对江东父老去了,到时候你就回局里直接给我请个病假吧,我得休息一年。”

    “别介啊领导,”龚蓓蕾夸张的叫唤,“您舍得让我们全队一年吃糠咽菜啊!”她边说边翻了翻手机,不满的嘀咕着,“这老秦一天天的,也没个动静!”

    孟金良回说:“那边没啥事,我刚才和他们联系过了,那个助教还挺自觉的,自己把自己隔离在宿舍里,哪也不去,隔几个小时上窗口透透气,让下面的同事看上一眼,据说连吃饭都是让食堂送餐的。”

    龚蓓蕾吹了一天风,颧骨上都微微泛起红血丝了,撅着嘴说:“要是这位杨女士也这么让人省心就好了,要是所有的证人都像那个举报的同学和那家文具店那么配合就好了!”

    孟金良心头像被紧攥了一下,猝然凝眉,“对啊,文具店啊!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文具店也会接一些打印海报的业务,也需要相纸,也有打印机,杨如果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照片,肯定不会去影楼招摇,而是会选一个让自己安心和信任的地方!”

    文具店的售货员没想到刚走进来的两个客人又亮了警徽,一天受了两次惊吓,神情恹恹的,早已放弃了抵抗,“还、还有什么问题啊,我知道的,都交代了。”

    龚蓓蕾唬人的沉着嗓子,一脸法不容情的严峻神情,“杨老师最近有没有来你们这里打印过照片?”

    售货员一愣,“这我不太清楚啊,我不负责打印那边的业务......”

    龚蓓蕾在店内环视了一周,朝嘈杂的纸箱堆叠深处一点下巴,“就那一台电脑?”

    售货员连连捣头,“是,一般设计海报啊,制版打样啊,都用那个操作。”

    “打开看看。”孟金良冷声说。

    售货员连忙上前输入了密码,又懂事的让出了位置。

    龚蓓蕾快速坐下来,将几个硬盘里的文件逐一打开查看了一遍,全部是文具店的具体业务,并没有私人照片。

    售货员好奇的在后面探头看,虽然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也知道是没有找到,刚要呼出一口气,又听那位冷着脸的警官说了一句:“看‘回收站’!”

    “对啊!”龚蓓蕾快速打开电脑桌面上的回收站,里头文件太多,索性勾选了“一键还原”。

    再返回电脑桌面上,突然多出了十几张照片。

    孟金良急切的俯身上前,直接夺过鼠标,自己点开一张张快速浏览,终于在七八张以后,看到了一张与之前那些属性完全不同的照片!

    黑蒙蒙的画面上,右侧边缘还有一点树干的粗糙纹理,显然是以偷拍的角度拍摄的照片。

    龚蓓蕾顾不上旁边还有“外人”,一手捂着嘴,一手指着照片的左上角,轻呼道:“这时间,这时间不就是......”

    那亮红色的一排相机自动设置的时间码,正是张辉案的案发当晚。

    孟金良面容严肃,又向后面连续快速按了几下,之后的四五张照片,几乎都是相同的角度,时间码按照时间顺序,从晚上九点四十五分,到晚上十点十五分,画面先后抓拍到了三个人,先进去的两个人,孟金良很快辨认出来,先是金维,其后是张辉。

    “最后一个进去的这个人是谁?”孟金良不断放大,还是难以从相片上的侧脸上辨别出来。

    龚蓓蕾眉头拧成了麻花,熬干了脑汁一拍大腿,“领导,我怎么瞧着,像是那个助教?!”

    孟金良回忆了一下早上小吴拿来的资料照片,快速命令龚蓓蕾,“照片全部拷贝出来,然后直接回市局!”他长腿飞奔着上了车,一个巨大的调头,在水泥路面上留下深黑色的两条印痕。

    车抢着黄灯冲过了十字路口,孟队单手拨出电话,“收网,通知两组,带杨回市局!延大那边,马上带那个助教回局里,千万别让他跑了!”

    杨老师那边一直没有收到风声,今天一整天,她都被支队里两个女警官拖着,以“了解情况”的名义拉家常,她干不出来直接将人家扫地出门的事——主要是也没有那个底气,但任凭她这边提出想吃饭想睡觉的任何要求,人家女警官就只是微笑着说:“杨老师你自便,不用管我们。”

    杨老师连看手机的勇气都没有,她智商还是勉强在线的,自己这算是被变相监视起来了吧,那通讯记录会不会也被监控起来了?万一警察没查出自己什么问题,反而被“自己人”的电话、短信给泄了底,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是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凡事总能想到最坏的情境,又总幻想自己是个特例,能从绝境中超然解脱。

    比如她当年高考,比延大的录取分数线低了0.5分,这也太倒霉了!可不过刚沮丧了一天,她爸杨教授就回来告诉她,排在她前面的那个学生有肝炎,不能被录取。

    毫无疑问,她一直是幸运的,总能遇上不幸中的万幸,总是被上天眷顾庇佑的那一个吧......

    卧室的门敞着,她背对着门口假寐,心跳却一直响在耳畔,震的自己头晕目眩。

    隐隐约约听见客厅里,女警的手机响了两声。

    随后脚步声响起,有人敲了敲她卧室的门。

    她紧紧的闭着眼睛,抿着嘴唇,全身紧绷成一块铁板,祈祷响起的声音会是:打扰了杨女士,那我们就离开了,你早点休息......

    “杨女士,”门口熟悉了一天的声音响起,却收敛了亲切感,只有公事公办的声音,“请跟我们回局里配合调查!”

    杨老师哆嗦着起了身,两脚一着地,就软了下去,膝盖狠狠的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边秦欢乐和两个同事本来已经开始商议着要如何排夜间轮值了,忽然就接到了局里的通知,立即带孔腾达回去。

    秦欢乐一个高儿从花坛边窜起来,“这小子还真有问题啊!”

    仨人立即分了工,一个把住一楼唯一的进出口,两个冲上去拘人。

    秦欢乐腿长脚长,勉强有个身型优势,和另一个同事上楼拿人。

    楼里的情况早已经摸熟了,两人毫不犹豫,直接上了三楼,楼梯口第一间就是孔腾达的宿舍。

    同事先敲了敲门,里头良久没动静,秦欢乐当仁不让,一脚踹开了门。

    研究生宿舍的条件要好于本科生,一室两床,也许是行将毕业的缘故,宿舍里空着一张床,应该只有孔腾达一个人住。

    天已经黑了,室内没有开灯。

    秦欢乐伸手在门边摸开了灯,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就看见床上蒙头躺着一个人。

    同事走上前高声喝道:“孔腾达,我们是市局刑侦支队的,现在有证据表明,你在一起刑事案件中有重大嫌疑,现依法传唤你到市局接受询问,请配合调查!”

    被子微微动了动。

    流程也走过了,秦欢乐也不整虚的了,上前使劲推了一把被子里的人,“整什么景儿啊,麻溜儿的起来,快点!”

    他抬手一掀被子。

    “靠!他姥姥的!”同事忍不住骂了一句,掏出对讲机呼叫楼下的同事,“孔腾达打晕了一个外卖员,跑了!”

皮影情人(十七)

    秦欢乐和同事匆忙的跑下来,一边和队里汇报情况,请求支援,一边翻看刚刚宿管阿姨房间内的出入登记薄。

    这边是男生宿舍,管理没有女生宿舍那么严格。

    外卖员也不是外聘的——社会上的外卖员是不允许进校园的,这些送餐员都是校内食堂的工作人员,想了这么个形式,也不过是为了逢迎学生们的需求,所以宿管阿姨有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这位送餐员送餐进入的时间,也不过就是几分钟之前,且不说别人,秦欢乐自己就敢拍着胸脯担保,这几分钟内,绝对不可能让孔腾达那小子有任何从宿舍大门溜出去的可乘之机。

    “这么着吧,支援还得等一会儿,你俩把住了这个大门,我上去扫扫,看会不会是藏在厕所,或是其它地方了。”秦欢乐掐着腰,自告奋勇。

    仨人都有点儿急眼了,盯梢儿这活儿本来就水,对方又是一个年轻学生,这要是真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给跑了,那还真不如直接把面子扔在鞋里踩着回局里呢,实在太丢人了!

    这个时间,正是晚饭时间,楼里学生进进出出的,很是热闹。

    秦欢乐先回到孔腾达的宿舍,将里头的边边角角都扫了一遍,确定不是对方施展的“灯下黑”策略,又开始仔细审视里头的陈设——简直简洁干净到不像有人长期居住一般。

    架子上的书几乎是全新的,他记得对方是年年拿奖学金的学霸型人物,难不成还是个过目不忘的天才?

    再没什么有价值的证物线索,他站在门口,试图想象着,如果换成自己,会如何选择宿舍楼里面的藏身地点。

    宿舍进出只有一个大门,藏到其中任何地方都有被瓮中捉鳖的可能性。

    秦欢乐一把拽住一个路过的男生,“诶,问一下,你们楼里,有带窗的空房间吗?”

    男生反应了一下才说:“二楼,二楼好像有个杂物间是带窗的,阿姨平时保洁用品什么会堆......”

    秦欢乐已经快速跑了下去。

    宿舍楼是“回”字型的,那间所谓的杂物间,在大门所在位置的相反方向。

    出于刑侦办案人员的本能,在进入一个陌生环境的第一时间里,都会最先留意出口的位置。

    但这也是孔腾达在平时就刻意留意的环境信息吗?

    秦欢乐谨慎的向杂物间靠近。

    “飘儿啊,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证明你实力的时候到了!去,进去看看,里头有没有人,有没有杀伤性武器?”秦欢乐悄无声息的挽着袖子,拿出随时准备开干的架势,以他的身手,拿下那小子估计不成问题,但凡事讲究有备无患,开外挂的事儿,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人品问题。

    有了第一次,就不在乎有第二次了,小飘在旁边飘飘忽忽的荡过来,两手扶着门,一张脸探了进去。

    秦欢乐也跟着做着同样的动作,只可惜脸进不去。

    她回过头小声说:“这里头没有人,可是......”

    “嗯?可是啥?”秦欢乐声音比她更小。

    小飘手指头向旁边一指,“可是你趴着的时候,有个人从你身后跑过去了......”

    秦欢乐一扭头,就看见一个矫捷的年轻身影,快速在走廊里奔跑着,慌乱中还向他这边回望了一下,而后迅速拐进了一个房间。

    就是那匆匆一眼,秦欢乐已经确认了对方正是孔腾达。

    他拔腿向前冲,跟着一脚踹开那间房门,才发现这里是一间热水房,一排白瓷砖的水槽龙头上头,有半扇被雾气氤氲的玻璃窗,此刻被向外推开大敞着,窗外连接着外面倾斜向下的雨棚外延,真称得上是个绝佳的逃脱路径选择。

    秦欢乐也不及多想,蹬着水槽窜了上去,两臂撑着窗台,半边身子跟着探了出去,视线所及,正看到孔腾达扽着雨棚边缘的尼龙绳锁,向下顺着。

    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秦欢乐此刻吃亏在身量太长,比孔腾达大了好几号,要从憋屈的半扇小窗口爬出去,就像脱了一层皮,最后人是出来了,外套还挂在了窗框上,从远处看一眼,还当是蜕皮的蛇。

    他一个大跨步跑向雨棚边缘,眼见着孔腾达已经快要落地,情急之下,只好扯开破锣嗓子气壮山河的嚎道:“孔腾达!你给我站住!你已经被包围了!快他妈的给我站住!”

    把守大门的两个同事闻讯向这边跑来,恰巧看着一点人影,也顾不上秦欢乐了,径直追着孔腾达而去。

    秦欢乐要想原路返回也是尴尬,绳索又被拽断了,自己心一横,来了个助跑,堪堪抱住了宿舍楼旁的一棵大树,顺着树干滑了下去。

    校园里一时间鸡飞狗跳起来。

    有追的,有喊的,有惊声尖叫的,有撒水洒饭的。

    孔腾达仗着自己对校内环境的熟悉,几次三番突然变换路线,可也终究还是甩不掉后头三个急红了眼、又身体倍儿棒的老男人。

    赶来驰援的警车也从侧门开了进来,警笛长鸣,加大了心理压力,在众人合围之下,眼睁睁的看着孔腾达似乎是在慌不择路的状况下,一头钻进了三省楼。

    秦欢乐这一路爬坡上坎儿的,难为他还拖着半具病体,此刻吐着舌头累到快吐血了,腰都弯到了九十度。

    警车里下来的警员们迅速拉网,将三省楼前后全部把守了起来,别说大活人了,就是只苍蝇,也很难无声无息的飞出去。

    “搜楼?”学校总务的老师小跑着赶过来,脸色煞白,“当时封的时候,所有宿舍房间的门都是锁死的,应该不难......”

    “不难吗?”一个辖区派出所的民警哼了一声,“没看过电视剧啊,拿根铁丝,咔咔咔,伸到锁眼儿里搅和两下,就打开了。”

    “好好说话啊,人家老师又没惹你!”身边的人推了他一下,朝旁边目瞪口呆的老师解释,“就怕他早有准备,不是有那种所谓的‘万能钥匙’之类的工具嘛,你看方不方便给我们一张楼里面的平面图?”

    “这......”总务老师十分为难,“这一时去哪里找啊。”

    “也不用那么麻烦了,”秦欢乐缓过这口气,削尖了脑袋凑过去,“加上我,再来仨人就行了,俩人把守楼梯口,俩人一个宿舍一个宿舍的排查,从上往下,用不了多大功夫,要是还有富余的人,再多派俩个,效率更快!”

    可关键是没有这么多人手。

    加上秦欢乐,派四个人进去,外头合围的位置上就要少个角,只能再申请上头加派人手......但孔腾达毕竟还够不上这么大规模的围捕等级。

    秦欢乐说得不算,另外两个又拿不定主意,眼看着夜色越来越深重,干熬了几分钟,实在不是个办法了。

    大家互相打量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硬着头皮上,哪怕把孔腾达刺激着跑出来,也比闷在里头等个天荒地老的强。

    为首的一个还特意配了枪,一行人摆了个阵型,小心翼翼的往楼里面进。

    入口的大堂还有上次现场勘验时留下的些许残迹,地面上也还有些码尺的粘贴标记。

    跟着进来的那位老师直觉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身体抖得筛糠一般,踉踉跄跄的摸到一旁的配电室,依次拉开了电闸。

    一楼大厅霎时亮如白昼。

    老师转过头,按照事前警官叮嘱他的,撒丫子就往大门外头跑。

    这是栋双子楼,左右各有一个楼梯口,大厅入目一扇巨大的铅制隔离门,里面还是刘科长那个研究站的磁共振设备。

    这轮排查倒是迅速。

    每到一个宿舍门口,只要小飘摇摇头,秦欢乐就无所顾忌的拿着钥匙往里头冲,柜子、床下,有限的隐匿空间一目了然,速度自然也就奇快。

    同行的同事不知道该夸老秦勇猛无畏,还是脑袋少弦儿的二百五,暗忖着这要是人家嫌疑人拿个榔头站在门后边摆好造型等着,以老秦这二虎的架势,那真是一敲一个准儿!不知不觉的,就退后一步拉开了距离,防着老秦被撂倒,自己还有个缓冲的空间,还有个施救的余地。

    孟队那头等不及了,又派了赶回支队的一组人过来支援,两下里一配合,扫楼任务进度条霎时到顶。

    “这真是青天白日活生生的见了鬼了啊!”一个同事嘬着牙花子,一脸的费解。

    小飘那头惊恐万状的直往秦欢乐背后躲。

    秦欢乐一哂,“咳咳咳,这不是已经天黑了嘛。”

    总务老师状着胆子跑进来,“那个那个,找到平面图了,不好意思,这楼太老了,这图纸,这......”

    他说话直拌蒜,一旁的警官可没这个耐心,直接草草扫了一遍图,向最下面一指,“这怎么还有个地下室?”

    总务老师一探头,“那不是地下室,是排污通道入口,里头就是些水闸啊、管道啊之类的,很小。”

    那还等什么了,全楼都趟了一遍了,眼下最不可能的地方,已经几乎可以确认就是孔腾达隐匿躲藏的所在了。

    旁边一个警员小声吐槽:“这姓孔的是属孙猴子的啊,瞧这天上地下把他能的,什么旮旯儿的地方都能找到!”

    另一个小声回答:“你不知道?就一楼那套设备,是一个什么研究项目的,这姓孔的就是那个项目组的人,没事就往这楼里跑,当然摸的清楚了!”

    这信息秦欢乐还是刚知道,没想到对方不仅是张辉的助教,还是刘茗臻研究站的成员,怎么案发以来,一直没听到刘法医提起过这一点呢?

    大家各怀心事,摸黑儿从窄狭的入口处往下水管道口进,扑鼻一股难闻的味道,所幸封楼时间有一段了,腐臭的味道都带着干涸感,倒不显得特别生动,尚在可以忍受的范围里。

    一小段简易狭窄的阶梯,下头不大的空间,林立着各种管道,再往下面,一块儿窨井盖子微微偏斜了一点儿,露出了一条漆黑的缝隙。

    小飘却自觉的在秦欢乐耳边说了句:“有人?”

    秦欢乐一愣,没搂住声音,“下水道里有人?”

    “不能吧?”辖区派出所的警员听见了,半是惊诧半是嫌弃道,“要是我,宁愿被抓也不钻这玩意儿啊,太恶心了!”

    “人在这儿呢!”另一个人一抬手电筒。

    大家这才看见,隐在管道狭窄的空隙中间,居然佝偻着一个人。

    这人几乎没了呼吸,被背出来也全无反应,直到见了楼外头的自然风,才缓出一口,虚弱的睁开了眼睛,茫然的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神仙?

    总务老师在室外还是相对活泛一些,走上前来,搀起老人,眯着眼睛辨认了半天,忍不住惊呼道:“陈老?是不是您啊,陈老?您怎么在这儿啊?”说完又热情洋溢的抬头向大家介绍,“这位就是我们的杰出老校友,陈三省先生,陈三省?没听过?就是这栋楼啊,三省楼,就是陈老个人出资捐建的!”

    陈老岁数是真不小了,头发稀薄苍白,但凡皮肤裸露之处,皆可见到大片层叠的老年斑,手部皮肤下青筋爆出,眼睛一抬,正和秦欢乐撞了个正着,但又随即茫然的滑开。

    警员见他恢复了意识,忙问道:“老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陈老仿佛是认真的回想了一下,才虚弱的说:“我、我听说这楼最近啊,总出事,我就想着,悄悄过来看看,谁也不惊动,瞧瞧,唉,要是有什么问题,那也是我当初不该捐建,给、给校领导,添麻烦了。”

    这话说得十分真诚,几乎是开口的瞬间,大家已经不疑有他了,警员追问:“那是谁把你带到那里去的?”

    “什么?”陈老下意识的就抬手放在耳边,做了个拢音的动作。

    总务老师贴心的又大声问了一遍。

    “是有个小子......”他顿了顿,“怎么下去的我也记不得了,那里头缺氧,我喘不上来气儿。”

    可见一定是孔腾达无疑了!

    秦欢乐急道:“那他人呢?您好好想想,是出去了,还是去哪儿了?”

    陈老闭眼扶着心脏缓了缓,半晌才说:“下窨井了,我看见他下去了。”

    总务老师已经扯着嗓子喊了起来,“救护车来了,快先送陈老去医院,警察同志,麻烦你们体谅一下!”

    将心比心,陈老这么大年纪了,何况也不干他什么事,只不过运气不好碰上了,此刻话也问完了,没有道理还拦着不让送医的。

    秦欢乐一屁股坐在地上,山呼海啸的一顿咳嗽,听见一旁同事向孟队汇报了情况。

    留了两个人守井盖儿。

    又找了市政部门协调组织管道养护队的工人,帮忙查看几处最近的通往校区这边下水管道的情况。

    至此,秦欢乐和两个同事铩羽而归,一路上低头抽闷烟,彼此连句话也没有。

    抽一阵,咳一阵,叹气叹的肺疼。

    秦欢乐路过会议室的时候,看到好几个队里的人正围在一起吃盒饭,不禁讪讪的走进来。

    龚蓓蕾刚掀了盒盖儿,还没开始吃,笑眯眯的招手,把他拽到自己身边坐下,把自己的饭推过去,“老秦,回来了,快吃饭吧,吃完饭好吃药,刚刚走廊里大老远的就是你咳嗽吧?”

    秦欢乐嗅了嗅饭菜香,不动如山,“讽刺我没长心吗?哪有脸吃饭?”

    马姐旁边乐了,“秦啊,吃吧,人是铁饭是钢,不吃饱了,哪有营养长脸长心。”

    龚蓓蕾捂嘴乐:“对,老秦还在长身体呢。”

    秦欢乐想了想,此话甚为有道理,眼睛一斜,“花骨朵儿,还有吗?”

    龚蓓蕾一愣,“要么不吃,要么吃俩啊,一份还不够啊?”

    “不是,这不是你的吗?你吃啊!”秦欢乐给她推了回去。

    龚蓓蕾又推过来,嫌弃的看他,“这么磨叽呢,你就吃吧,我不饿,零食吃多了,这会儿还肚子胀呢。”

    秦欢乐不客气的开始往嘴里塞饭,半饱了才问:“孔丢了,老孟撂脸儿了吧?张辉媳妇儿那边有没有什么突破啊?提审了吗?”

    一提这个,龚蓓蕾神情比秦欢乐还蔫儿,“别提了,她好歹也一大学老师吧,吓得都快尿裤子了,哭哭唧唧的把自己干得那点儿缺德事儿全说了,什么克扣学生助学金了,收好处推荐实习单位了,拿钱就给写考研推荐信了,让学生充当苦力帮着免费写论文了,做假账骗学术赞助了,哎呦,罄竹难书好嘛!可就是没一条是和她老公的死亡原因相关的。”

    “闹了这么一大圈儿,还没关?我听说不是有照片吗?”秦欢乐吃饭的心思也没了。

    龚蓓蕾摇摇头,“她说那是别人洗了给她塞门口的,她第二天出现在现场,也是因为一直联系不上张辉,寻思着照片里也不知啥意思,好奇的接完孩子顺便去三省楼看看。”

    “啊?照片不是她熟悉的那家文具店打印的吗?什么玩意儿啊?”秦欢乐简直云里雾里。

    龚蓓蕾置气似的说:“是那家文具店打印的,可是打印的那个店员离职了,老板说是试用的临时工,没有联系方式,找不到了!天知道啊!”

    气氛瞬间降到了低点,还在吃饭的也都停下了筷子。

    秦欢乐半天憋出一句:“真假?”

    龚蓓蕾两手拄着腮,“人家有个厉害爹,又托关系又找人,肖局亲自指示让给她上了测谎仪......应该都是真的。”

    “那她......”秦欢乐脑袋被冲击的一阵一阵的短路,“那她说什么刘法医给她老公发短信那个,是几个意思?”

皮影情人(十八)

    张辉案发当晚,在他进去的前后,还有另外的两个人进去过三省楼,且事发之后的第二天,其中一个被谋害,另一个蓄谋逃脱,至今下落未明。

    刘茗臻不再是那个唯一知道张辉当晚要去哪里的人,嫌疑度直线下降,孟金良此刻没有时间来安抚她的情绪,但队里对她的软限制,却极有默契的在沉默中被解除了。

    夜风中,刘茗臻穿着黑色的长风衣,裾角翻飞,颈上松松的褡着一条暗紫色的小丝巾,脸色因为多日未见阳光,泛着淡淡的苍白。

    沿途有局里的同事经过,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可她面色沉郁,几乎看不出任何反应与表情。

    同事错身而过后吐了吐舌头,只当她突然摊上这样的事情,心情不好闹闹情绪也是正常,年纪再大,毕竟也是个女人不是?倒是也没有和她计较。

    刘茗臻利落的在院子里找到自己的车,一拧车钥匙,扬长而去。

    楼上,孟金良手上挑着窗帘,顿了顿,待彻底看不见车尾光,才收回了目光。

    他回过身,问小吴,“给她做笔迹鉴定了吗?”

    小吴回答:“做了,让她抄了一段文章,里面有几个‘难’字,还有她生活和教学活动中的一些笔记,以及之前两起自杀案中现场的‘遗迹’,一会儿就一起送去省厅,委托鉴定机构做笔记鉴定,但是结果还要等一段时间吧,现在全省排队做笔记鉴定的案子还挺多的。”

    孟队自己心里也清楚,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个......经侦那边不是说,帮他们一起把之前杨在校内研究项目时的相关票据也送过去鉴定鉴定嘛,他们怀疑她还有仿冒领导签名的问题,等咱们这边完事了,他们那边接手的时候,就不用再费一遍事儿了。”

    又是给他人做嫁衣裳,小吴鼓着两腮,跑着去补充材料去了。

    孟金良叫了另一个女同事,又回到了审讯室。

    杨老师给白晾在里面已经有一阵了,她两边脚跟不住的抖着,昭示着此刻内心巨大的焦虑。

    一见进来了两个警官,她瞬间停下了动作,眼泪不由控制又沿着鼻翼两侧流淌下来,眼神中却藏不住深刻的恐惧和怨恨。

    孟金良坐下来,不紧不慢的看着她。

    杨老师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倨傲与优越感,连嗓音都带了斯文扫地后的尖锐,“还要我怎么样?我知道的都说了,我都说了!可以放我出去了吧?”她嘴唇自怜的颤抖着,“上厕所还要被监视,休息的自由都没有,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女警跟了全程,真是忍不了她这副嘴脸,反唇相讥道:“你倒霉?做你的学生才倒霉吧?学校一片好意,却被你中饱私囊,你知道其中有两个家庭极度贫困的学生,一学期拿着一千块钱的助学金,只吃得起清水煮挂面吗?以前只听说过主动贴补学生的老师,还第一次见不遗余力克扣学生的老师!”

    杨老师一惯最不耐烦看那些装穷学生的可怜相,厌恶感毫不遮掩的从周身散发出来,“这位警官,请问您,出身是能选择的吗?不是有很多鸡汤都宣扬小时候的挫折教育是最好的成长吗?我自己的孩子,我也要时不时让他吃点苦的,再说,有一千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要不是我帮他们申报名额,他们连一千都没有,这些学生就是不知道感恩,不知道满足!”

    “啪”!的一声响,女警忍无可忍的一拍桌子,“你这是诡辩!”

    杨老师嘴唇抿的死紧,碍着环境比人强,生生受下了对方的斥责,没有回嘴。

    孟金良冷冷的看着她,“聊聊吧,你说你看到张辉手机里备注名是刘茗臻老师的那通信息,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老师眼神快速的闪烁了一下。

    “都到这份儿上了,没有隐瞒的必要了吧?快点儿交代完你的问题,咱们也不必再继续相对两厌的说话了。”孟金良敲了敲桌子,傲慢的鄙视感,把杨老师的优越感按在地上狠狠摩擦。

    被校园相对单纯的人事环境,与无边界的父爱宠溺之下,杨老师于心理方面的实战经验几乎约等于零,她很容易把事情想简单,也很容易被激怒。

    她深呼了一口气,眼睛不愿意再去看对面的两人,忿忿而僵硬的说:“我编的。”

    孟金良眼角一挑,严厉的呵斥:“老实说!要是撒谎瞒报,妨碍公务,你自己最好掂量清楚这其中的厉害轻重!”

    “我就是看那个刘茗臻不顺眼!”杨老师赌气的说,“干嘛呀,跑学校来显摆来了?弄个小混混天天装腔作势的在门口又堵又追的,那些老师天天没事光说她了,我听着都心烦,连张辉回家来都说......”她一咬嘴唇停下来,瞥了一下前方,“我是看见过张辉和一个电话常常联系发信息什么的,但不知道是谁,那天就......随便说的。”

    孟金良站起身,走到杨老师身前,俯视她。

    杨老师瑟缩了一下,想抬头,却终于没有鼓足勇气。

    “杨女士,我们外围排查得到的信息,都是你和你丈夫相处和睦恩爱......你知不知道你错误的指证,会干扰办案方向,从而拖延案件侦破的时间?”

    杨老师犹自不服气的争辩,“我当时......没有想那么多!我怎么知道会有后面这么多的干系?我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校园,思想单纯......”

    孟金良实在连虚与委蛇都做不到了,冰冷的打断了她,“人性原本就是自私的,这本无可厚非,所以我们才会觉得那些在关键时刻突破了内心自私局限的人伟大!而你,不仅自私,还很卑劣,你不是思想单纯,而是从始至终,心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即便那些学生,对你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人,可你丈夫呢?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当看到他的尸体,你的第一反应却是转移办案人员视线,不惜放弃找到真凶,只为掩盖自己那点儿贪污的丑事!不惜拖你年老的父亲出来走关系,卖面子,如今事发,你又置他于何地?自私自利到你这样程度的人,也算刷新了我的认识,希望你儿子将来问起父亲的时候,你也能像现在这样巧言善辩,为自己找到良心安稳的借口!”

    学识常常和人格错位,学位更代表不了德行,他再也懒得去看这个丈夫出事,还有心情去做了美甲的女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呵,那些“高智商,世俗,老到,善于表演,懂得配合,更善于利用体制达到自己目的”的人啊。

    杨老师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数落诘问过,巨大的屈辱感比折磨**的痛苦更能瓦解一个人的精神意志,她像被击碎了精神的外壳,立时触电般尖锐而无力的为自己开脱,“你们懂什么夫妻?至高至浅清溪,至亲至疏夫妻......”

    “呸!别拽词儿了,恶心!”女警见领导都走了,自己也不愿意忍了,从她身边经过,那满是鄙夷的眼神毫不掩饰。

    独留杨老师在审讯室里,捂嘴嚎哭。

    一个居民区的街口,没什么商业店铺,黑暗来得更为夯实。

    只有十字路口亮着一间朦胧的小店,是那种用硬塑料布搭建的简易小吃店。

    四壁都是浅浅的氤氲蒸汽,一盏裸露的灯泡却散发着温暖的橘色的光亮。

    刘茗臻把车停在了旁边,一掀门帘,走了进来。

    一股热浪裹挟着浓厚的食物酱香气扑面而来。

    不大的空间里,被长条形的浅锅横亘出了两个区域,里侧是不停忙碌的老板,手里竹签飞舞不歇,外侧则是三三两两的食客,自行从面前的浅锅里选取花样繁多的各类涮串儿。

    锅槽里一直咕嘟着老汤,有浅淡的中药材味道。

    里面被浸润入味的串串,色泽与汤底交融,让人一见,便从心底生出一股富足的暖意。

    见新的客人走进来,老板热情的招呼了一声。

    一个在座的客人随即抬起头来,微笑着朝刘茗臻招了招手,“小刘,这儿。”

    “师兄。”刘茗臻软化了表情,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冷不冷?等的时间久了,我就先吃了点儿,你别介意啊,嗨,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师兄笑着接过了老板递过来的橘色塑料碗,上头新套了个塑料袋,里头盛着浓稠的芝麻酱,鲜红的腐乳汤,和酱绿色的韭菜花。

    刘茗臻微微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

    师兄见她不动手,又帮她掰开了一次性筷子,熟练的搓掉了上头的毛刺儿,“怎么?这种接地气的环境不适应?大隐隐于市,这种地方说话反而安全。”

    “我不是这个意思,”刘茗臻从善如流,又往调料碗里舀了一勺辣油,用筷子搅拌一下,点着筷子尖儿尝了尝味道,“好吃。”

    “喝点儿不?”师兄叫了瓶啤酒,一人倒了半杯,面色极为享受,“人间烟火气啊,真好,在国外特别寂寞时,最怀念的就是这口儿,那些高大上装逼的地儿哪儿没有啊?是吧?”

    汤头浓郁,最诱惑人的便是始终如沸的缭绕气氛。

    海带已经入口即化,鱼丸、燕饺已经软糯通透,事先用油炸过的莲藕肉丸子和鸡柳,外层绵密,内里馥郁,一波一波的味觉层次像拍打礁石的海浪,统统被饱蘸着香辣的麻酱,带进了无法停止的唇舌快感中。

    两杯酒下了肚,师兄的额角开始见了汗,他两手拄着大腿根儿,睨了一眼旁边正在吃豆皮的刘茗臻,“今儿约了你见面,主要还是想聊聊研究站的事情,”他抬了抬额头,“唉,也是可惜,本来挺好的事情,就这么黄了。”

    “确实是挺可惜的,”刘茗臻放下筷子,和师兄碰了一下酒杯,“不过我倒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儿对不起你,还有赞助企业,这个课题现在搁置下来,也不知还要多久才会重启。”

    “诶,别这么说!”师兄一抬手,“咱们这么互相道起歉来可没完没了了,小刘,那你那边的嫌疑,都洗脱了吧?”

    刘茗臻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师兄疑惑道:“鞋印的事你没说?”

    刘茗臻敛头看了看碗里的一串茼蒿,嫩杆部位已经煮成了半透明状,翠绿的叶子弯曲的散向四周,像延绵的问号,她缓缓偏头望向旁边满是关切的脸,轻声问:“师兄怎么知道,我记忆里追溯到脚印的事?”

    师兄愣了一下,才好笑的说:“你说的啊,你忘了?我在电话里全程都能听见你说话的,你可没按静音键。”

    “这样啊,”刘茗臻浅浅的勾了勾嘴角,“是我想多了,师兄,你看研究站还有没有其它形式可以继续下去?我最近阅读了一些国外的文献,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方向,不想半途而废。”

    “什么?”师兄又开了一瓶酒,饶有兴趣的说。

    刘茗臻将他所有的动作都看在眼里,“人的记忆是可以被篡改的......”

    塑料门帘被掀了起来,一群年轻男女欢闹着走进来,说说笑笑,显然是已经喝过了上半场,来这里续下半场的。

    喧闹冲散了刚刚的话题,刘茗臻淡笑了一下,止住了话头。

    老板为了不打扰其他食客,又稍微调高了音乐声,动感的节奏轰炸耳膜,让人忍不住要起身来上一段广场舞。

    师兄已然微醺,稍微靠上来一些,在刘茗臻耳边说:“你要是对研究站感兴趣,我可以引荐你认识认识赞助企业的负责人,他是个文化人,也有情怀,等我离开延平了,你也方便继续和他对接,”他大力的一拍刘茗臻的肩膀,半真半假的说,“依着我说,你还是趁早从体制里出来吧,趁着年轻,干点儿正经事,要么攒点经济资本,要么捞点儿研究成果,光这么虚耗着,耽误的是自己!”他觑着对方的神色,似乎颇为意动,笑着以退为进,“嗨,这话说深了,这也就是咱们自己人,旁的人,我可不多这个嘴,你是最知道我性格的,对吧?”

    刘茗臻眉头微拧,似乎十分纠结,半晌才迟疑着问:“对方什么来头,靠谱吗?”

    师兄眸光中隐隐带了些得色,“我认识的时间也不久,不过真是从心里觉得这人不错,说起来,你应该比我了解啊,就是你们延平赫赫有名的朱公子啊。”

    “是嘛,”刘茗臻顿了顿,“那有机会,倒是还要劳烦师兄帮着引荐一下了。”

    师兄举起酒杯,“别说客气话,小刘,咱们自己人呐!”

皮影情人(十九)

    随着孔腾达的逃逸,围绕着他的证据指向也越来越明确。

    譬如在张辉案中,按照正常的逻辑关系,应该是因为某种原因,孔腾达与其关系原本交好、后来却不知道为什么闹掰了的金维一起,在三省楼击杀了张辉,而后又合力伪造了张辉自缢身亡的现场。

    而孔腾达身为研究站的工作人员,他有充分的机会可以了解到张辉的活动轨迹,也可以比较便捷的进入三省楼大堂——这点从他后来选择从地下窨井口脱身也可以看出,其对三省楼的内部环境极为熟悉,处理起现场来得心应手,也就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破绽。

    另外如果金维之前和他关系较近,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闹掰,共同杀害张辉后,第二天两人相约在洗笔湖边谈话时再起争执——也不排除是孔腾达原本就蓄谋再杀金维灭口,正好被秦欢乐闯入,其没有来得及处理现场,这才留下了两人争斗拖拽等痕迹。

    随后孔腾达有意将自己隔离起来,放松侦办人员的警戒,最后见事情败漏,再由事前探查好的路径逃脱。

    一切都顺理成章。

    刘茗臻几经考虑,还是提起了她曾经在案发当晚,依稀见到过孔腾达留在办公室里的鞋印,与留在现场拖拽痕迹旁的鞋印类似,但没有物证相佐,仅供大家参考。

    秦欢乐根据校内食堂外卖员无意间塞进他口袋里的卡片,了解到研究生宿舍,尤其是男寝,一直管理比较混乱,门禁虽然写着晚上十点,可一直拖延到十一点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卡片上的外送时间才会一直营业到夜里十一点,从时间上间接佐证了孔腾达虽然案发当日按照门禁时间签到回了宿舍,但仍然有再次外出,甚至多次往返案发地点清理现场的可能性。

    只是......尽管如此,案情梳理的过程中仍然存在诸多疑点,比如秦欢乐事后回忆起,发现陈三省的时候,这位老先生身上的衣服,似乎与孔腾达逃跑时穿得外套一样。

    在几次比较近的追逐过程中,他和同事都是亲眼看到过孔腾达本人的。

    而在金维被杀现场,也似乎存在过换衣服的环节。

    这孔腾达,到底是有什么怪癖,还是有不为人知的特殊目的呢?

    再者,孔腾达自小父母离异,是被爷爷奶奶带大的,隔辈关爱虽然比不上父母,却也无限宠溺,生活上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尤其升入大学后,成绩优异,常有各种奖学金,不过却也实在没有达到可以购置数量庞大的奢侈品,随意赠送给金维这个学弟的程度。

    而反观这个金维的反应也十分奇怪,若他是个爱慕虚荣的小孩儿,得到了如此馈赠,怎么能不刻意显摆卖弄一番呢?可据他室友的回忆,竟是从不知道这些奢侈品是何时进入到他们宿舍里的。

    若他不喜欢这些,甚至在情绪上厌恶这些东西,又为什么要收下来,带回宿舍保存呢?还要不惜代价的借贷款的流水,掩盖这些东西的存在,岂不是多此一举吗?

    当事人一共三个,两个已经永久的闭上了嘴巴,剩下的一个......

    探查下水道是个大工程,没有专业人员带领,就是特警也不能贸然下去。

    队里对市政监控进行了调取,附近的窨井并没有出现可疑人员凭空钻出来的吓人事儿。

    将全力追捕孔腾达作为突围方向的几天后,延平下了早春的第一场大雨。

    城外排污的河沟里,一个拾荒的老人猝不及防的发现了一具成人的尸体,随着污水管道而出,卡在河沿旁边淤积的污泥里,尸体半斜在那里,屈臂向上,宛如一面旗帜。

    只是尸体**程度太高,皮肉不知是被冲泡刮蹭过几轮,或是一路从市区冲荡到此处,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波折磨难,总之已经完全无法辨认出死者的面容及身体特征了。

    刘法医在尸检中提出了一些质疑,认为从腐化程度来看,尸体的死亡时间应该远非孔腾达失踪的这几天。

    可孔腾达逃脱后,技术科从他的宿舍里,采集到了他完整的指纹,与其身份信息库的信息吻合,而从枕头及木梳上采集到的头发,经过此轮比对,也与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dna相吻合。

    调查进行到这一步,尽管案件中还有很多问题无法解开,可至少从表面看起来,天道轮回下,凶手脱逃不成反而殒命,真相大概也就只能随着他**的尸体永远沉寂下去了。

    忙活了这么长时间,这样的结果让大家都有一些沮丧。

    尤其秦欢乐,不仅没有作出贡献,反而让嫌疑人最后在自己手里脱逃,真有种一屁股坐在黄泥上的窝囊感。

    这次更不用寄希望于谁会来挽留或嘉勉一番了,不如自己萧萧索索的给自己一个拥抱,夹着尾巴,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市局。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放在办案上,也同理可证。

    上头没完没了的催着结案。

    孟金良拿着案卷,一身落拓的走进肖局的办公室,带着情绪的将案卷往桌子上一推,执拗的没有说话,而是点了一根烟。

    肖局没好气的瞅了他一眼,起身自己去关上了门,同样没好气的接了一杯水,大力放在他面前,“以后还是少招秦欢乐那小子来局里吧,瞧瞧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跟着沾染了一股混不吝的痞子劲儿啊,别人不知道的,都快分不清我这里是市局,还是忠义堂了!”

    “跟老秦没关系,局长您......别扯远了。”孟金良从肺腑里吐出一口烟,将案卷又往前推了推,“您再看看,现在还有很多疑点,比如当时张辉案的案发现场,极有可能是四个人——还有那个拍照的人呢!是谁拍了照,专门挑有问题的文具店打印出来,又送去给张辉的妻子,您想过没有,孔腾达到底哪来的钱去买奢侈品,如果不是他,金维那些东西又是从哪来?而就算他们俩个之间有纠葛,为什么要杀张辉,张辉此前一个月的行动轨迹没有任何疑点......”

    “行了,金良,怎么越活越回去,还闹上小孩子脾气了?”肖局带了些家长式的语重心长,试图说服他,“不是所有的案件都会水落石出,我办案这么多年,也有等了十几二十年,他就是没水的时候啊!延大那边如今在争取一个和国外联合办学的项目,还有些国际上的交流活动,都是眼巴前儿的事!这都是咱们市的门面问题,要是老挂着这么个悬案,影响也是太不好了,再者,一直不落槌定案,校内师生一个个的都疑神疑鬼的,也不利于安定团结啊!”

    “局长!”孟金良刚一张嘴。

    肖局又一抬手,“你听我说完啊,就现有证据,我说百分之九十九这个凶手是孔腾达,应该没人反对吧?至于那个什么第四人,或是其它的疑点,我也没说不让你们继续查啊,在有精力的条件下,你们可以继续跟进啊,”他两指在案卷上点了点,“悬案的数字太大,各方面都不好交代,压力山大呀。”

    孟金良敛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我......服从领导的指示,只是,”他微微侧过些身子,既坚持自己的态度,又不显得对领导太不尊重,“也许从大局往下看,那些案子只是一个个代号,里面的被害人只是一个两个三个的区别,可那都不是简单冰冷的数字,那些数字背后,都是一整个家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他们值得一份完整的真相!”他说完,第一次没打招呼,直接转身走了出去。

    肖延生反应了半天,才气得一拍座椅扶手,“这小兔崽子,还教训上我来了......”他气愤的嘀嘀咕咕,“......还真是个当领导的好苗子。”

    喝了口水,顺了顺气,他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随即换了一副气阔的笑脸,“哟,老同学,和你打听打听,我们市局的老纪,你们省厅是怎么打算的啊?嗨,没别的意思,就是问问,是,老纪能力强,都借调去省厅这么长时间了,你们就干脆留下来得了,是吧?我们这边呢,也好提拔提拔年轻干部,要不然这工作杂七杂八一大摊子事儿,都不好开展呐,是,你给递递话嘛,哈哈哈哈......”

    孟金良心里烦闷,趁着天气转暖,下得楼来,往院子里透透气。

    老远就看见那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又隔着一条马路,嬉皮笑脸的,追随在刘茗臻的身后。

    孟金良不想给自己找气受,可余光不想看不想看的,偏偏就是看见了田皓居然......居然......去拽刘茗臻的胳膊!

    他身体比脑子反应快,扔下烟蒂,就窜了出去。

    刘茗臻刚去门卫室签了个快递,就看见田公子的车又趴在了街对面,不禁无语的走过去,敲了敲车窗,把里面睡的正香的人叫了起来。

    “小姐姐!”天皓十分惊喜,睡眼惺忪的推门跳了下来。

    刘茗臻无奈的摇摇头,“我有个弟弟,要是还活着,年纪和你一样大,听姐姐一句话,熄火了又不开窗,睡在车里就是找死,你那么想自我了断也换个地方,在市局门口,影响不好。”

    “弟弟......我不是什么弟弟!”他没太听清刘茗臻前半截话,只当对方是拿自己当弟弟看,“我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你,比真金还真,比钻石还恒久远,你要怎么样才能接受我啊?不是弟弟啊,是男朋友!”

    纠缠的时候久了,刘茗臻倒是也发现了,田皓还真没什么坏心眼儿,充其量就是个家境优越的小屁孩儿,自己大概就是他从未有过挫折的人生里,第一个求而不得的东西,有多喜欢也未必,可能不甘和执拗反而更多一些。

    她停下脚步,转头认真的看他。

    田皓真有点儿打怵这样的目光,特别像自己小学时那个严厉的班主任,可架不住自己这个贱皮子,越是这么着,越跟着魔了似的被吸引。

    “田公子啊,做男人得有担当,得能给爱人和家人安全感,远的不说吧,最基本的,两个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最起码得有共同话题吧?”

    她道理还没摆完,田皓就一手拽住了她的胳膊,“你让我上进,我知道,那些花啊,首饰啊,你不喜欢,今天我可是带着我的诚意来的,你看看!”他另一手快速的撸起了袖子。

    皮包骨的细白胳膊上,还包着保鲜膜,透明的消炎药膏下,泛着红肿的一串英文若隐若现......

    刘茗臻眯着眼睛,从上向下念道:“good goo......d study?”

    田皓眼睛一亮,又去撸另一侧的袖子,“读书真有启发,我那天就随手一翻,就看见了‘孟母刺字’的典故,真是比我自己想的点子好一万倍,怎么样,这样够有决心,有诚意了吧?”

    毫无意外的,另一条胳膊上纹着:day day up。

    刘茗臻突然有点儿可怜起田皓的父母来了,抿着嘴唇,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看的那些书,都扔了吧。”

    田皓愣在当场。

    刘茗臻道:“想吃什么就吃点儿,想喝什么就喝点儿,身体养得壮一些,不然洗纹身的时候扛不住,还挺疼的。”

    她过了马路,在市局门口的大树后面,瞄见仰头看鸟窝的孟金良。

    孟金良忍笑忍的牙酸,倒真是好好排解了一下心中的郁结,缓了两步追上去,“刘科长,我今天才发现,你为人还真厚道。”

    “怎么?我以前刻薄?”刘茗臻斜看他一眼。

    孟金良虚握着拳头,抵着嘴唇轻笑,“要搁老秦,估计就会说,对联都纹了,还不纹个横批凑一套啊,脑门儿上纹个‘王’字正好!”

    说人“虎”在延平可是个贬义词。

    刘茗臻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孟金良,“孟队......”

    “嗯?”他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然语气这么严肃,不禁严正以待。

    却听刘茗臻淡淡的说:“你肩膀上落鸟屎了。”

    红红的日头下。

    秦欢乐正扒在居民楼三层外墙的空调架子上,给老太太捞猫呢。

    那白底黑花的大胖猫,身型都快赶上猪了。

    眼见着陌生人靠近,还呲牙给了老秦一爪子。

    还好老秦身手敏捷反应快,趁着老太太不注意,抽冷子就拧了一把猫屁股。

    胖猫“嗷”的一嗓子,后背的毛都炸了起来,刚要张嘴来咬,就看见旁边小飘恶狠狠的看着它,忍不住一个哆嗦,顺从的蜷成一团,任由秦欢乐扯着后腿,给抱了回来。

    老太太高兴坏了,忙着给猫顺毛喂罐头,连声道谢也没有,就把秦欢乐撵出了家门。

    秦欢乐无所谓的又隔着门叮嘱了几声,家里煤气一定要关好,有问题一定找警察,可一个回应都没得到。

    阳光正好,他眯眼坐在楼下的长条椅子上晒太阳,现在慢慢的有了一种感觉,仿佛在市局的日子才是黄粱一梦,而这整天捞猫救狗的日子,才是属于他的生活常态。

    小飘蜷在旁边一口酸菜缸的背阴儿处,忽然有些恍惚的说:“老秦,这一切,我好像见过。”

    秦欢乐“哼”了一声,“这位朋友,对生活的场景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来,不要惊慌,不要失措,更不要以为自己穿越了时空,跟我大声念,这只是因为我日复一日的生活,全都是无意义的单调重复......”

    小飘眼神渐冷。

    秦欢乐识相的收了声,“知道了,我不是都答应你了嘛,接下来我生活的重心,就是帮你找腿,找脖子,找记忆,成不成?”

    电话一响,秦欢乐一接,先笑起来,“潘哥,是我自己来了,小活儿,就没等你,嫂子又给我带东西了?太不好意思了,上次的蜂蜜和西洋参还没吃完呢,别又说是超市打折的,我看了日期,都是好好的!行,我这就回所里了,今儿得早一点儿下班,晚上有同学聚会呢。”

皮影情人(二十)

    白底黑花的大胖猫,餍足的舔尽了浅碟中的最后一滴牛奶,眼睛似闭非闭的靠在窗边,慵懒的感受着最后一点夕阳的余温,被玻璃窗吸收放大成了浓情蜜意的拥抱。

    “叮铃铃”的一阵脆响,大胖猫机警的一哆嗦,颠着爪子从窗台上跳下去,从沙发的顶部到扶手,再到一旁的茶几,与茶几相连的立柜,蜿蜒起伏,在渐暗的室内魅影下,犹如跌宕的山峦。

    它抬着鼻子嗅了嗅,又颤着耳朵听了听,就看到立柜上头两根猫爪粗细的白色蜡烛,自己燃起了火光,两根蜡烛中间悬着一根红线,线中间吊着一个细小的铃铛,小小的,样子朴拙可爱,就是年头好像有些久远。

    胖猫被激起了好奇心,一跃跳上了立柜,想去拨弄铃铛,不想粗壮的尾巴一甩,“啪”的一声,将一张黑色的相框甩到了地上。

    胖猫怂了,顺着柜子边沿快速跳了下去,矮身钻进了沙发下面。

    片刻之后,一双骨瘦如柴的赤脚,从另外的房间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盘点心,颤颤巍巍的放在了立柜上,又弯腰来捡起相框。

    不小心被脆裂的玻璃割伤了手指,也划伤了脚底的皮肤。

    老太太却全然不觉,只顾小心翼翼的将相框又摆了回去。

    胖猫不觉又像向里面缩了一步,看着那双脚,踏着黑色的腐血脚印,又离开了。

    花纹奢华繁复的高门自两旁被服务员拉开,金碧辉煌的巨大包间便张开怀抱,将笑语晏晏的一众人纳入了襟怀。

    这是延平国际酒店最豪华的宴会套房了,里头相邻设着两个巨大的圆桌,地下配着太极图案的半透明玻璃地砖,周遭装潢也是中式的,靠墙一溜人造泉眼,曲水流觞,尽头还依势修葺了半只红木船头,船里置了桌椅,可以品茶,可以对弈。

    秦欢乐惊奇的跺了跺脚,才发现底下黑白色的玻璃转下居然还暗藏玄机,隐约能看见巨大的锦鲤游曳期间,绕着几捧半绽的淡紫色水莲。

    他暗暗咂舌,下意识的揪了揪半新不旧的皮夹克,将磨秃了边儿的袖口向里侧卷了一下。

    “哟,这不是秦欢乐嘛!还那样哈,模样一点没变!”

    一只熊掌狠狠的拍在他的肩背处,带起他一阵没好利索的咳嗽,“咳咳,咳,是老白啊,你也......没咋变。”

    老白大腹便便,油头粉面,价值不菲的蓝衬衫都快撑破了缝儿,如今开着延平数一数二规模的保安公司,算是同学里最早“下海”创业的翘楚精英了。

    老白上下端详了他一阵,笑眉笑眼的说:“这么晚才来,底下不好停车吧,我司机说,这个时间地库都满了。”

    秦欢乐上学时候人缘极差,性子野,一言不合就撸袖子,属于能动手就不逼逼的种子选手,多亏了教官们的轮番操练,随后又进了体制内,才弄的如同被戴上了嚼子似的,一身野路子没地方使,全憋到嘴皮上发挥去了。

    他和老白以前也动过手,打得人家满地找牙......他放眼一望,已经来了的同学里,居然还真没有当初关系特别好的。

    可人就是奇怪的很,就算几年同窗几乎没说过话,隔了若干年再见面,他内心却也压抑不住那隐隐约约的亲切感。

    老秦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里沉甸甸的,他再次朝老白笑了下,不自然的挠了挠头,“我估摸着咱们要喝酒,开车累赘,”他看着老白那一口晃眼的烤瓷牙,装逼的声音都发虚,“这么多年也没见着了,其实我一直想就当年那事,和你倒......”

    话没说完——对方仿佛也并不大在乎他说了什么,同样是一副极为场面的真挚,大笑的舍了他,迎向门口,“金良来了!不对,得叫孟队了!哈哈哈,同学们,你们快来看看,谁来了?”

    一时三三两两各自寒暄的男女都围拢了过来,“孟队”,“金良”的,叫的分外热情。

    这些同学,小半已经转了行,做点或大或小的生意,剩下的基本都在系统内,遍布全省,其中最差的也在县一级的公安局里当个文职的科员了,要说混的最好的,还真就属延平市局刑侦支队的孟副支队长了,再者,系统内没有秘密,谁不知道副队升正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呐。

    孟金良来得最迟,看见这么多老同学,情致倒是不掺假的高涨,大家顶肩拥抱的打了招呼,叙了旧,入了座,老白大手一挥,“服务员,我存的酒呢?”他转脸朝大伙儿笑着,“上次来这儿谈生意,存了一箱六二年的拉菲,今天大家别慎着啊,可劲儿造!”

    秦欢乐坐在靠外那桌的末尾处,一口岩茶差点儿没喷出来,心想还六二年的拉菲,别给你喝中毒了!

    可在座的没人太关注的他的想法,都起哄似的喊着:“谢谢白老板!”

    老白紧靠着孟金良坐着,身子一直斜向对方,“亲同学们,可别打我的脸,我这也是借着大家的面子,才有机会和咱们孟队一起吃个饭不是,要说孟队,那可是咱们警校之光啊,远的不说,近的,光年前年后就多少大案要案,那都是咱们金良同志拿下的!咱们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那以后都得靠他罩着,是不是?队长指日可待,局长还会远吗?啊?”

    “老白,你这是捧杀啊!”孟金良笑着去推他,“是不是怕我喝你拉菲,先拿话给我灌迷糊了?行了,就当我已经醉了,同学们,今天这餐我请了!”

    大家跟着起哄,口哨、掌声一起来。

    “诶,那可不行!”老白硬生生按下他的胳膊,自己端着酒杯站起来,“买单这事儿今天还真谁也不许和我抢啊!请同学们我高兴,再加上请孟队那更是我的荣幸了,来,咱们先一起敬孟队一杯!”

    孟金良被拱到这儿了,也跟着站起身,“十年再聚首,我是真高兴,来吧老同学们,春风吹,战鼓擂,今天喝酒谁怕谁!”

    “敞亮!”老白高兴的脸都红亮起来,“咱们今天谁也别藏着掖着,我就和我的员工说过,谁能喝一斤的喝一桶,出门就能提副总!”

    秦欢乐这桌没有全坐满,随着附和那桌两个核心人物的提酒,都往那桌凑过去,倒显得老秦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靠门的角落,不尴不尬的发愣。

    他突然有点感激起最开始没通知他的聚会组织者的良苦用心来了,他来,还真不如不来。

    让他去谄媚老孟,他犯不上。

    让他去找老白......太刻意了,又是万众瞩目的场合,他实在张不开这个嘴。

    其他同学和他目光相交,大多格式化的微笑点头,却没有任何想要交谈的态势。

    呵,他想要是他尾随着服务员离开此处,到宴会结束,应该都不会有人发现。

    说不落寞太虚伪了。

    活了一把年纪,突然就成了误入天鹅群的土鸡,刚开始赴宴前的那点儿雀跃期待,渐渐被稀释成了寡淡的洗锅水。

    酒过三巡,话题从一开始的互相吹捧,转向到了家长里短,晒不成工作成就的,开始找到机会晒起有钱的岳父母,早慧的孩子。

    一个女同学去敬酒,拉着老白问:“白老板,咋没带上你家老板娘出来溜溜啊,都知道你媳妇儿是低两届的系花,说起来也算同学啊。”

    老白散着膀子,得意道:“嗨,这不,怀二胎了,不敢带出来得瑟了,要不然......”他眯眼穿过宴席的缝隙,“她当初读书时,不是还给咱班老秦写过情书呢嘛,此一时彼一时啊,说别的都没用,现在给她两个包求着她,她都不愿意看老秦一眼了估计!啧啧,”他浮夸的摇了摇头,“女人啊,都一样,年轻的时候重视皮相,成熟点儿才发现,屁也不是啊,钱才是让她们嗨起来的春......”

    这话过于粗俗,旁边的孟金良微微皱了皱眉打断他,“喝多了啊,还有女同学呢,别瞎说!”

    那个女同学先是愣了愣,“老秦?谁啊?”说着又笑起来,“你还别说,咱们结了婚的就是牢骚多,不像老孟,还是黄金单身汉,就没这么多抱怨,这么多感慨。”

    另一个男同学一拍孟金良的肩膀,“老孟,你可得坚持住啊,你这么年轻有为,正是好时候,可别着急迈到围城里头来!你不知道我们现在多羡慕你!”

    “小心你老婆听见!”孟金良打着哈哈,“同学里没结婚的可不止我,还有老秦呢!”

    “老秦?”那同学不知道怎么往下接话题,只是举杯又和孟金良碰了杯,一饮而尽。

    老白已经喝到量了,看着服务员进来换骨碟,上新菜,从人缝里乜斜到秦欢乐正埋头苦吃,点着服务员刚端上来的一盅“小米炖紫海参”,朝那边一挥,“我牙口不好,把我这份端给那个人,让他吃。”

    服务员顺从的端过去,摆在了秦欢乐面前。

    两个圆盅,倒也不大显眼。

    秦欢乐抬头遥遥的看了一眼老白,勾起一边嘴角,虽然怪异,但对方大概是怕自己受冷落吧,这份好意他就算心领了。

    下一道“豉油牛仔骨”,老白再次点着桌子,“给他吃!”

    他旁边一个同学也喝大了,伸着脖子凑热闹,“谁啊,白老板赏哪个饭吃呢?来,服务员,把我这份也一起送过去!”

    三分“牛仔骨”依次摆在秦欢乐面前,他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

    双手在桌子底下一下下敲着大腿,扬起一个笑脸,举杯站起来,“老白......”

    老白笑着摇头,“别说,说了就外道了!”他歪歪斜斜的站起身,朝秦欢乐这桌走过来,“你们都不知道吧?我这前面一排,六颗牙,全是让秦欢乐给我凑碎的!哈哈,年少轻狂啊,怪我当时说话没轻重,是吧老秦?”

    秦欢乐忽然觉得自己落入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对方要是张口就责怪他,他还真可以诚挚的道个歉,虽然当时是老白先拿他是孤儿说事儿的,可如今回过头来看,确实也不应该到动手的地步,但这不阴不阳的态度,他要是挤兑回去,又显得小肚鸡肠没有度量,“老白,这么着,你也给我来一拳,多大力气我都不躲不闪,连本带利全还给我,打完出了这个门,咱们还是好兄弟,行不?”

    “说啥呢?你这话显得我成什么人了?”老白搂着他的肩膀,冲着旁边的人大笑,“什么人呢,还我也打回去,我是那么低级的人吗?哈哈哈,逗你玩儿呢!”他转回头来看着秦欢乐,“这不是多年没见,看着就高兴嘛!来,服务员,你那餐车上那些龙虾球,都给我拿这儿来,全给这位大帅哥摆上。”

    秦欢乐表情淡下来。

    孟金良已经走了过来,“老白,你这干嘛呀,回来,咱们继续喝酒,我还有事问你呢。”

    “别呀!”老白硬是扳着秦欢乐的肩膀不放,咬着牙根笑说,“都是老同学的情份,可不分高低贵贱的,今天我请客,谁也不能慢怠了,就算老秦混得再惨,是吧,再穷酸,是吧,那也必须得吃饱吃好,”他环视大家,“你们没看见,老秦从打坐在这儿,话不说,酒不喝,就是闷头吃,我看在眼里,心疼啊!”

    鼎沸的环境,忽然安静的落针可闻。

    听话听声儿,锣鼓听音儿,都出社会这么些年了,谁也不是个傻子,再看不明白这里面的蹊跷,那也就都白活了。

    别人都愣着不出声儿,只有一个喝大了的同学不明所以,踉踉跄跄的走过来,端着自己手里吃剩的半盘残羹,一股脑儿丢在了秦欢乐面前的盘子上,大着舌头含混着说:“谁没吃饱?还能吃不饱?来,吃!”

    秦欢乐的牙关咬紧又松开,攥紧的手心隐隐发白。

    孟金良面色微愠,他可以拽开老白,但要以不伤害老秦自尊的方式,又有些踟蹰犯难。

    众人大多带着这样的心情,谁也没有出声替他解围。

    老白眼角的笑意更浓了,就这么不疾不徐的睨着对方,一副静待秦欢乐翻脸暴怒的反应。

    乌木鎏金的大门被从外面拉开,两个服务员微笑着走进来。

    老白冷脸转过去,“没叫服务,出去!”

    服务员停住脚步,颔首礼貌的说:“打扰了,我们董事长听说秦欢乐先生在这里吃饭,专程过来,想敬一杯酒。”

    众人怔忡的时间里,还是老白最先反应过来,“你说你们酒店的董事长?他、他亲自来了?”

    他常走生意场,知道自己这种稍有积累的创业暴发户,和对方那种几代老钱打底的企业世家可是云泥之别。

    连孟金良也只是从新闻中见到过一两次老董事长的长相。

    秦欢乐脑子转的像陀螺,打蛇随杆上,趁势一弯胳膊怼开老白的桎梏,流里流气的迎上去,老大的嗓门儿夸张的大叫,“叔叔,我在这儿呢,还没去拜访你,你怎么还亲自来了?”

    久居上位者气派浑然天成,一个气阔的老人倨傲的走进来,冲大家点点头,偏头用众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嘱咐服务员,“今天这里面的消费都免掉,我小友难得过来一次,叮嘱主厨,用心做。”

    老白眼睛都直了,咽了口口水,点头哈腰的伸手过来,“您、您好,我是......”

    老董事长却虚搭着秦欢乐的胳膊,直接转头向外走,“许久没见,你也不来看看我,什么时候家里吃饭去啊?来,我和你说句话。”

    大门随之关闭,徒留室内一众瞪眼挠头、云里雾里的人。

    走廊里,走出去很远,秦欢乐才牙疼的试探道:“这位......老先生,敢问您是?”

    老董事长虚虚的整了整袖口,小声说:“你替我和小颜说,愿赌服输,我的赌资抵完了......应该......”他看了看秦欢乐,“够有面子的了吧?我能想到的,也就这样了。”

    秦欢乐眼睛脱框,思绪绕场一周,才勉强理顺,“是颜老师让你来的?这、这也、太俗套了吧!”

    老董事长倒不这么认为,“俗不俗套,顶用就行。”他说完便示意了一下助理,上了下行电梯。

    关门前,秦欢乐一把扒住了电梯门,“等等,最后一个问题,你们......赌什么了?”

    老董事长不自然的清了清嗓子,“麻将。”

皮影情人(二十一)

    秦欢乐两肘支在马路牙子边半人高的铁栅栏上,半边脸侧枕着胳膊,看着窄狭的小路上,不时穿梭而过的行人、车辆,看着那些生生不息,又杂乱琐碎的日常。

    这是他家楼下。

    他提前跟所里请好了一天假,预备着昨晚的同学聚会不知道要嗨到几时,也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不可预知的情况,毕竟宿醉之下上班执勤,对谁来说都是不负责任的行为。

    只是徒有宿醉心,白白可惜了这一天的假期。

    天清云淡。

    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或者说什么也不愿意想,怔怔的看着脚下的影子,异想天开的琢磨,不知道影子的世界里,生活该是个什么模样。

    一辆出租车在马路对面停下来,一个熟悉的欣长身影从车里走出来,儒雅的朝他招了招手,就要迈步过来。

    秦欢乐懒散的支起脑袋,下巴却还点在手臂上,屁股撅出去老远。

    “别过来啊颜老师,就站在那儿就行,咱们就这么说话吧。”

    颜司承眼睛里带着一丝疑惑,脚下却顺从的停下来,“怎么?”

    秦欢乐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不正经的开口,“距离产生美,我欣赏欣赏你。“

    两人隔着不宽阔的街道,颜司承也学着他的样子,将两臂抬起,搭在了防护栏上。

    这不近不远的距离下,秦欢乐的目光更加直白深邃了。

    “昨天,怎么回事啊?”他听见自己问。

    微风吹乱了些颜司承的额发,他温润的说:“我昨天去派出所找你了,你不在,潘树说你去参加同学聚会了。”

    秦欢乐倒没想到是这样的因由,不禁掏出手机快速滑动了一下通讯记录,费解的问:“你来找我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啊?”

    “没什么重要的事,顺路而已。”颜司承道。

    “嗨,至少知道我不在,不会让你白跑一趟啊!”秦欢乐想了想当时的情形,眉头就情不自禁的向中间聚拢。

    颜司承目光追随着一辆自行车而过,稍微停了一会儿,才收回了目光,微笑着说:“是我的习惯吧,我们那个时候时间都慢,没有电话,没有手机,约好了还有碰不到的时候呢,人与人见面,更像赴一场缘分天定的约会,”他的目光慢慢带了些对过往迷离的追索怀念,“见得到,见不到,都挺好。”

    没了近距离下那让人晕眩的流光溢彩,颜老师的眼神......不,是他整个人,都宛如一潭被冰层封印了的寒潭,内里再如何山呼海啸,惊涛拍岸,气象万千,都统统被冰封压抑在冷峻坚硬的表壳之下,这样的人,总会让途径的人身不由己的被其神秘感吸引,可堪堪指尖微触之后,却又会迅猛的被寒凉凛冽刺激的缩回手去。

    一个人的眼中,究竟会藏有多少斑斓景象,像无数次独自走过的千山万水,每一幅画面都私密而隐晦。

    秦欢乐最近脑中一直在盘旋着一个问题,长久没有一个可以宣之于口的对象,他目光锁定在颜司承的脸上,落点渐渐有些分散。

    “颜老师,你说一个人活着,怎么被证明啊?如果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活着的价值是什么,如果全世界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的存在,没有一个人记得他,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喜怒哀乐,那他即使会呼吸,会吃饭......呵,他这样真的算活着吗?”

    颜司承嘴角的浅笑几不可查的淡了下去,眼角眉梢也染上了些微的忧郁,“所以大多数人,都在努力的想让自己短暂的生命,可以在这个无限的世界里,尽可能的留下些痕迹吧。”他幽幽的望向街对面的人,看到他眼底的脆弱,易碎的像一件精致的瓷器,转瞬即逝。

    秦欢乐忍不住问:“颜老师,如果你生活过的这近百年来,所有的人、风景,全都‘呼’的一下子没了,就是全都从你的记忆里消失了,那你还会选择放弃这所有的一切,回到当初你年龄和容颜定格的那个时候吗?再或者说,如果你可以回去,但回去后,你当初周围的那些人,那些亲人和朋友,邻居、同学,没有一个人记得你,那你还会想回去吗?”他不知道是在问对方,还是在问自己,“我们留恋不舍的,到底是我们熟悉的物质世界,还是那些与我们有过牵绊的人们呢?”

    颜司承不经意间重新站直了身体,尽管对方的尾音已经转为喃喃低语,可他大概能够猜得到话语中流淌的疑惑。

    他是想回去的,他一直想回去的,可回去之后呢?为回去而回去吗?

    那些词不达意的疑问句,让他内心忽然一阵恍惚不安。

    一辆电瓶车差点刮蹭到出租车侧门,紧跟着刺耳的鸣笛,出租车师傅已经摇下了车窗,破口大骂了起来。

    市井化的生动词藻,击碎了笼罩在两人中间的玻璃屏障。

    世界不再只有他们两人,周遭的一切又重新映现出来。

    秦欢乐醒过神儿来,”嗨“了一声,扬着眉头呼喝道:“昨儿的事情,还没谢谢你呢,那位老先生也太提气了,你不知道,昨天我回来没多久,就被拽进了同学群里,全是一水的恭维之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进了‘夸夸群’了呢,可我心情一点儿都没见好,靠,敢情都这么多年了,我们有个同学群这事,我他妈都不知道,你说气人不?”他眉飞色舞的描述着自己的气愤,却一点儿气势也没有,唯有嬉皮笑脸的好奇,“颜老师,你还认识那种级别的富豪呢?”

    颜司承眼看着街上暂时没车,缓步走了过来,“他们年轻的时候,认识我爷爷,最近才重新联系起来的。”

    秦欢乐直起身,换了个姿势,侧身倚靠在围栏上,迎着颜司承笑问:“你爷爷......他们年轻......哦,你是说他们年轻的时候,你就认识他们了,难怪难怪,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昨天会是那种......状况?”

    颜司承玩笑的看着他,“潘树告诉我你去同学会了啊。”

    “是啊,”秦欢乐还是没太明白,“那又怎么样?”

    颜司承淡笑着看他,“科技会进步,马路宽了,建筑高了,可人心里那点儿东西,从来没有跟着时间进化过。”

    “行吧,你们都是人精,人情练达即文章,我是傻狍子,不懂,”秦欢乐猛地窜上去,牢牢的挽住了颜老师的胳膊,“那你说我现在开始懂还来得及吗?土豪,求抱大腿啊,说说,说说,咱们家还有什么上层人脉关系?有彩票中心负责开奖摇号的同志没有?有数字会负责募捐的同志没有?给我引荐引荐啊!也给我个脱贫致富,一步登天的机会吧!”

    颜司承抬手推了秦欢乐的手一下,纹丝不动,对方还见缝插针的连同他的手一起都团进掌心拽的死紧。

    颜老师的表情微妙起来,“让我想想,过几天就有个牌局,要不我带你一起去吧。”

    还真去啊?秦欢乐眼前飘过上次一群老态龙钟的耄耋老人,迷蒙的眼睛,颤抖的双手,围拢着颜司承打牌的场景,身体不由本能的打了个冷颤,硬着头皮说:“去哪儿啊?我用不用提前准备准备?”

    “不用准备了,”颜司承似乎很认真的想了想,“陈三省的公馆,他发达后买的一栋老建筑,挺有名的,你没听说过吗?应该......什么都不缺吧。”

    秦欢乐扬了扬眉头,确实还真不太熟,不过好歹有过一面之缘,也不算完全不搭界,平常让他往走心了去,他往往像个闷葫芦,一句瓷实话都羞于启齿,但要是逗咳嗽扯闲篇儿,走肾不走心的话,那他可瞬间就能叫唤鸟附体,扯上三天不带重样歇气的。

    可是关键的,他这个......图什么啊?他还真没有抱大腿往上流社会混的心气儿,也没有出卖色相改换工作性质的心理素质,他眼睛滴溜溜的往颜司承身上转了转,算了,就当陪颜老师这个老干部丰富一下业余文化生活吧,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天然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倒霉气质。

    这纯属他的个人臆想,人家颜老师心里此刻还真没有这么自怨自哀的心思。

    颜老师揣摩着秦欢乐昨晚应该多少还是受到了点儿心理创伤,以自己浅薄的哄人经验,觉得投其所好大概有助于缓解负面情绪,不禁四下里望了望,“这附近你熟悉,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吗?我请你。”

    “别呀!”秦欢乐还以为和老年人打牌这事戳到了颜老师的伤心处,瞧,这都开始转移话题了,“颜老师,昨儿你给我长了大脸了,从今以后,我不在江湖上,江湖上也必然有我的传说了,我约你来可不是为了混饭吃的,是为了结草衔环的!”

    “怎么环?”颜司承被引逗出来一丝兴致,“你今天不用上班?”

    “上班是什么?别说这些俗事儿,不爱听!”秦欢乐掏出手机滑到了电子票页面,显摆的凑到颜司承眼前,“你上次说你多久都没看过电影了,我就这么掐指一算,嘿嘿,颜老师,打赌三顿酱骨头火锅的行不行,我赌你肯定没去过游乐场吧?”

    他得意的晃着手机,“电子票,我已经买好了,今天咱们谁也不许怂啊,云霄飞车,海盗船,曲臂大回环.......呸呸,不是不是,那个.......”他边说边向路旁招手叫出租车。

    “秦欢乐!”一声充满怨念的高声尖叫骤起。

    秦欢乐吓得原地一跳,像被一口从天而降的大铁锅扣在了底下,躬身揉着太阳穴,一手高高举起做投降状,“师傅,师傅我服了,服了!”

    龚蓓蕾瞪着大眼睛,脚底生风的走上前来,“老秦,你也太不讲究了吧,我再晚来一步,你就又没影儿了是吧?放我鸽子成瘾啊?”

    秦欢乐这才反应过来,对方不是因为昨晚的风言风语来兴师问罪的,不解的问:“咱俩有约?”

    龚蓓蕾掐着腰不依不饶,“好啊,我就说你昨晚在电话里那动静,是在打呼噜吧,你当时还说不是,敢情您老人家当时是说梦话对付我呢!”

    “哎哟,”秦欢乐苦着脸,“昨晚那都几点了?你还在电话里一直絮絮叨叨、絮絮叨叨,我这脑子他自己开启屏保程序,我是真不知道啊!”

    龚蓓蕾大眼珠子狠狠的剜了他一眼,拍拍衣襟,“我不管,我今天穿得这么好看,新买的新买的,你瞧瞧!春季新款!哼,反正你今天去哪儿都得带着我!”

    “走哪儿你都跟着?”秦欢乐眉头抽搐,咬紧牙关的问。

    “对!”龚蓓蕾回答的斩钉截铁。

    秦欢乐眼睛微眯,“男厕所!”

    “你!”龚蓓蕾捏着拳头就要和他扭打。

    颜司承听着两人你来我往的半天,声音越来越大,都开始吸引起路人的侧目了,不禁做起和事佬来,“你刚才说去游乐场?要不,咱们一起去吧?”

    龚蓓蕾眼睛立马抿成一弯新月,谄媚的说:“还是颜老师好,玩儿嘛,当然人多热闹了,诶,老秦,你想散心非拽着人家颜老师,你怎么心思那么龌龊啊,是不是就黑心的想看人家坐过山车的时候面部表情管理失控,你好看着取乐啊?切,偏不让你得逞!”

    秦欢乐让她蹂躏的脑仁儿疼,手在口袋上按了按——这还带着小飘呢,上次是不是自己嘴贱提议过要和龚蓓蕾来个四人约会的?得,现世报来了。

    颜司承倒是不介意,反而稍微带了点儿好奇的跃跃欲试......

    “啊啊啊啊!”龚蓓蕾在过山车上喊得嗓子都岔劈了,眼泪花了睫毛膏,顺着脸颊流下两趟黑水来,她左右坐着的颜司承和秦欢乐,各自淡定的望向左右两边......

    “旋转的木马,让我忘了伤,哈哈哈哈!下面的朋友,你们好吗?”龚蓓蕾满脸陶醉的骑在旋转木马上,感觉时隔多年,突然就重新找回了浪漫的公主情怀,木马每转一圈儿,就会扬手朝靠在围栏外边的两个表情木讷的男人热情洋溢的挥手......

    “走啊,老秦,颜老师,咱们去漂流啊!”龚蓓蕾一手扯着一个人,嘴上还叼着半根棉花糖。

    “花骨朵儿啊,你清醒点儿,嘿,看我!看我!妹妹,这儿呢!”秦欢乐无语的扳过龚蓓蕾的肩膀,直视她亢奋的眼神儿,“这季节,一会儿招一身湿,怎么的,明天不上班,不为人民服务了?”

    颜司承在边上用手抵嘴,没忍住悄悄笑了一下。

    龚蓓蕾鼓起腮帮子,“你是上天派来煞我的吧,老秦,怎么专会扫我兴啊,你怕耽误为人民服务,我和颜老师去行吧?”她这么大半天下来,在颜司承面前也不拘束了,直接上前挽住颜司承的胳膊,“颜老师,咱俩去,不理他,这人真没劲,你为什么要和他做朋友啊!”

    “哟呵,不和我做朋友和你做啊,然后明儿被你拉着一起做美甲去啊?”秦欢乐嫌弃的摇摇头,“就你那点儿老底,就别逼我揭你了行吗?霸王花,别说虚的,咱鬼屋江湖闯荡一番,魑魅魍魉、腥风血雨,谁胆儿小叫唤一声谁小狗!我要赢了,接下来玩什么我说了算,你要赢了,今天哥哥陪你上刀山下火海,绝对没二话,明天谁也不服务了,爱谁谁,就服务你,行不行?”

    “行是行,可你话怎么说得那么恶心啊?”龚蓓蕾一插腰,“不过你恶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哼,那么多凶杀现场我都见过了,还怕他几个装神弄鬼的工作人员?一言为定,走!”

    这话倒把秦欢乐说的犹豫了起来,不安的嘱咐:“那咱先说好,到时候玩归玩,你可不许殴打工作人员啊。”

    颜司承向后退了一步,“我在那边等你们......”

    龚蓓蕾完全不给对方遁逃的机会,拉着他就走,“那不行,两军交战,得有裁判!”

皮影情人(二十二)

    工作日,游乐场原本就游客寥寥。

    有限的游客,大多是由带着娃出来遛的全职妈妈组成的。

    秦欢乐感觉自己就像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领着家里冷峻孤僻高智商的怪咖儿子,和痴迷医美吃啥啥不剩干啥啥跑偏的缺心眼闺女,上这儿遭活罪来了,是谁提议要来这儿的?到底是哪个不过脑子的玩意儿提议的?

    鬼屋位置远离游乐设施中心地带,越往这边走,越有点人迹罕至的味道。

    周末、节假日的时候,这里是年轻男女最喜欢的项目,可此时此刻,他们三个人的出现,竟然在空旷中显现出一丝突兀来。

    龚蓓蕾看着指示牌上,按照恐怖等级标注的主题馆,很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个‘荒村遗梦’的主题也太老了,现在都流行什么‘丧尸出笼’,就那种‘变异实验室’之类的,要不这个吧——‘肥女幽魂’,你看这介绍,这......诶,还是不行,这恐怖级别太低了,我非得让你今天怕到起飞才算完。”

    秦欢乐饶有兴味的看她一本正经的挑选,余光瞥见颜司承虽然面上还保持着温暖和煦,可眼神却有点因为长久的等待开始微微走神儿了。

    他看也没看,就往指示牌的最下面一指,“别磨叽了,就这个最恐怖的,哥哥今天就教你重新做人!”

    龚蓓蕾睨他一眼,“老秦你的流氓属性又暴露了!那么多主题不选,非选这个‘凋零女高’,”她拖着秦欢乐错后了一步,悄声说,“我跟你说,一会儿玩归玩,可不许非礼工作人员!”

    什么女高不女高的,秦欢乐根本没往心里去。

    “女高”门口跳着几只寂寞的麻雀,根本没有排队的人,工作人员被推醒,掩嘴打了个哈欠,才现场通知里面已经原地休息的工作人员们到岗,折腾了半天好容易准备就绪了,才打开闸口,让他们进去。

    室内为了营造气氛,开足了冷气。

    门一开,扑面而来一阵阴寒气息,配合着晦暗阴森的布光,秦欢乐不由自主的瑟缩了一下肩膀,惊起一个寒战。

    龚蓓蕾外头玩出一身汗,此刻走进来,没忍住“哟”了一声,就往秦欢乐身边凑过去。

    秦欢乐拎着她脖领子拉开了两人的距离,“要耍赖是吧?认怂了就吱声,我背着你走都行。”

    颜司承脸色掩在明灭的灰暗灯光下,看不真切。

    龚蓓蕾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丑,又不想在老秦面前俯首认输,倔强的抿着嘴,没再靠上来,可也置气的没再说话。

    下一刻,秦欢乐就脱下了自己的外套,歪七扭八的给龚蓓蕾披在了肩膀上,自己纯靠身体抖动发热,也逐渐适应了些里头的低气温。

    龚蓓蕾没绷住,嘴角控制不住的往上头弯去,注意力就完全不在周遭的环境上了。

    入口处的闸门已经关闭,四下望过去,还真是一片凋零萧索的环境,幽深的走廊,一侧残破的玻璃窗外头,砌着结实的青砖,完全无光,几个血手印在窗棂边沿,尾部还被拖拽成长长的一片模糊,逶迤在惨白的墙面上。

    走廊另一侧,好像是教室,铁皮的门牌歪歪斜斜,一扇扇半开半掩的木门后头,无边的黑暗里,仿佛伺机等待着无数蠢蠢欲动的幽魂。

    墙角半坐着一个蓝眼睛的洋娃娃,胳膊微微向前方抬着。

    龚蓓蕾顺着那塑胶手指的方向,迂回看到自己脚下,差点就踩到一截污糟泛紫的残手,指甲里淤积着满满的黑泥,指甲上还有斑驳的红色指甲油。

    道具做的太过于逼真,搞得龚蓓蕾都想戴上手套开始取证了。

    音响里一直浅淡的响着八音盒似的儿歌,还时不时夹杂些神经症似的女声尖笑。

    陈设不可谓不良心,可......秦欢乐从心里就不怕这些——他连小飘都相处这么长时间了,还能怕谁啊?在他眼里,小飘可比很多活生生的人都柔弱善良多了,真正让人不寒而栗的,从来都是叵测的人心,不是吗?

    他只是略微不安的观察着颜司承的反应,时不时抬手帮他拨开棚顶垂吊下来的枝枝蔓蔓,什么蜘蛛网啊,带血的围巾啊,恶心吧唧的,他突然有点儿后悔,不该一冲动为了和花骨朵儿置气,就把颜老师拉进这么污糟杂乱的境地中了。

    走过第一段走廊场景,前头的灯光更加暗淡下来,场景转换成了一间全白色瓷砖的水房,其中一个水龙头淅淅沥沥的滴着浓稠的血水,在光洁的白色水槽映衬下,显得触目惊心。

    墙上相对应的两面镜子,里头早站好了一个披头散发、穿着睡衣的女性工作人员,从底部突然打起一簇暗绿色的射光,镜子里的“女鬼”长发遮脸,只露出一截鲜血淋漓的下巴和颈部,抖动着头发,就朝靠的最近的龚蓓蕾伸出手来。

    龚蓓蕾身体比脑子先行,身手敏捷的攥住那根手指,用力的向上一撅!

    “啊!”镜框里头的“女鬼”很没有职业操守的嚎叫起来,“疼!疼!别撅了!”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啊,”龚蓓蕾讪笑着松了手,“失误了!您继续!”

    秦欢乐无语的看了看她,别着嘴摇摇头,“太没劲了,咱们还是出去吧,唉,别一会儿被人家工作人员再给讹上。”

    龚蓓蕾多少有点儿不好意思,“是我不好,我控制一下,咱们来都来了,好歹走完嘛。”

    反正这里头不兴走回头路,从水房的尽头拐出来,三人走进了一间开敞的女生宿舍。

    房间里对放着两架双层床,床头一个双开门的木质衣柜。

    龚蓓蕾在这一侧看了看,又朝着对面走去,额头却突然碰到了一个冰凉的遮挡物,连忙拿手在上头摸了摸,才惊奇的小声唤道:“老秦,原来这间宿舍只有半间,中间这里拿玻璃给隔起来了,那边的半间宿舍是过不去的,还有点意思啊。”

    “这是临时装的吧,估计是防着你再伤害工作人员用的!”秦欢乐顺嘴打击她。

    龚蓓蕾瞪他一眼,却也被激起了好奇心,期待着两手趴在玻璃墙上,等着里头的表演。

    打从进来,颜司承就几乎没有说过话,只是不言不语的跟在两人身侧,秦欢乐见龚蓓蕾被暂时转移了注意力,悄声问:“颜老师,怎么了?不喜欢这里的环境?应该快走出去了。”

    颜司承勾勾唇角,“没怎么,”他抬起手指向对面一指,“表演开始了。”

    木质衣柜的半扇门“吱”的一声,半开出一条缝隙。

    声效自四面八方跌宕传来,被无限放大成不容忽视的逼真——不知不觉间,其余的音效都已经停止了,整个房间沐浴在了凝固的静谧中。

    衣柜里缓缓的伸出一只手,在柜门上摸了摸,又缩回去,半晌又重新伸出来,只是此时手中却捧着一颗面露微笑的人头。

    龚蓓蕾既紧张,又兴奋,不耐烦秦欢乐老在背后捅她,背手一划拉,“别闹了,人家正看着呢!”

    入手一片粘腻,她余光向下一瞥,就看见自己手心一片殷红,举在鼻子下边,还有隐隐约约的腥臭,连忙扫向秦欢乐的位置,就见秦欢乐站在自己几步远的地方,正偏头和颜司承小声说着什么。

    龚蓓蕾心头一紧,手脚霎时一片冰凉,忽然能清晰的听见自己蓬勃的心跳,几乎就要冲破胸膛,跳到脑门儿上来了。

    她缓缓的转过头,向下看,就见一个穿着睡衣的“女鬼”,拖着没有腿脚的身体,正仰头冲她笑。

    这环境的代入作用是一步一步缓释的,而且一旦进入情景,就很难再跳脱出来。

    龚蓓蕾一开始不怕是不怕,现在被超出套路的桥段激出内心脆弱的恐惧感,就像一头被放出樊笼的野兽,一路呼啸奔腾,再也不服管教的肆虐起来。

    “老秦!呜呜呜!老秦!”龚蓓蕾声调都带了哭腔,闭着眼往旁边秦欢乐的身边,一个猛子扎过去,撞的老秦一个趔趄。

    “嗯?咋了?”秦欢乐刚刚光顾着和颜老师说话,没顾上龚蓓蕾这边,不知道剧情进展到了哪一步,懵懂的往前头看了一眼,正看见衣柜里的一只手,掌心向下拽着一颗头颅,另一边柜门里正缓缓的伸出另一只手,举起一把尖刀。

    龚蓓蕾身体挨着秦欢乐,心里稍稍好过了一点儿,眯着眼哆哆嗦嗦的挪出视线来,向玻璃对面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

    正在这一秒,“嘭”的一声,半空横拉下一根晾衣绳,一排衣架上,吊挂着一件件女士睡衣裙,空空荡荡的随着微风荡曳,随即从睡衣的下摆处,开始缓缓的伸出一双双滴血的赤脚。

    身后一点若有还无的寒凉触感,轻轻扫过龚蓓蕾的后颈皮肤,瞬间惊起一片鸡皮疙瘩。

    “啊啊啊啊!别碰我!别碰我!”龚蓓蕾太讨厌这种背后阴着来的套路了,心里那根弦崩断之后,就再也无法承受多余的恐惧,闭着眼睛,撅着屁股,脑瓜顶死死的抵着秦欢乐的后腰,两只手从后头没头没尾的抱住他,大有海枯石烂不放手的气势,“走!快走啊老秦,我不想在这儿了,我要出去!”

    秦欢乐也有点儿从骨头缝里冒凉气了——他外套给了龚蓓蕾,吹了这么半天低温冷气,也到极限了,再加上看到颜老师也表情寡淡,便带着“拖油瓶”往外走去。

    出口宿舍门虚掩着,秦欢乐伸手一拽......

    铁皮门却纹丝不动。

    他诧异的一转头,就见颜司承表情冷凝的望向玻璃墙。

    室内所有的道具都剧烈的震颤起来。

    那些暗含机关的道具设备,如同死机卡壳了一般,开始快速的重复往替着刚刚的动作。

    地上的破旧口罩、书本、化妆品、小物件儿,像被看不见的飓风裹挟着,慢慢随着漩涡在半空中呼啸旋转。

    那垂吊在衣架上的睡衣,也随之剧烈的鼓动起来,如同山风口的纸灯笼,仿佛下一秒就要支离破碎。

    但这些都不足以使秦欢乐感到内心无可比拟的震撼......真正让他全身一麻的是,那从来和颜司承“王不见王”的小飘,却不知什么时候从纸卡上升腾出来,日常一片虚无的白影,映衬在玻璃墙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实质清晰。

    “你怎么......你怎么......”秦欢乐出口的声音都带了牙关轻颤的讶异。

    他的恐惧从周身毛孔散逸出来,一点点感染着藏在他身后的龚蓓蕾,她更加不敢睁眼了,变调的尖声喊着,“老秦,快走啊,快带我出去!”

    秦欢乐眼睛定在玻璃墙上,分毫不能移动。

    在那里......小飘一直温顺清秀的身影开始高昂涨大,垂坠在脸侧的头发,和碎花连衣裙渐渐也随风鼓噪飞舞起来,那和正常人无异的清秀脸孔上,开始出现骇人而狰狞的变化:深陷的眼眶愈发向深处坍塌,白色的虚影上犹如一片片斑驳的墙皮,速速向下脱落,一张乌黑的大嘴无限扩张,獠牙参差林立,血污残波的指甲极速的生长,像根蔓一样将自己的身体包裹成一个诡谲恐怖的茧房......

    秦欢乐脚底生根,连呼吸都忘了几拍......他有限的人生阅历里,连同电影、漫画全算上,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往想象力的极致匮乏......如果眼前小飘此刻的形态还算不上厉鬼的话,那他实在是想不出还有比这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了。

    “小......飘......”秦欢乐呐呐的唤了一声。

    厉鬼却仰头嘶哑破碎、语不成调的咆哮着,“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说着,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震颤起来,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激流冲撞的难以发泄,突然一个爆破似的膨胀,张着巨口,迅猛的朝着秦欢乐吞噬而来!

    秦欢乐怛然失色的忘记了动作,两耳嗡嗡作响,过度的紧张让五感都丧失了知觉,只能悚然看着那张獠牙巨口,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眼前一黑......

    一只微凉的手绕过他的脸侧,盖在他的眼睛上,同样是猝不及防的黑暗,此刻的黑暗却如同夜雨入梦,带给他润物无声的踏实感。

    他的头被盖在眼睛上的那只手强势的带到一个熟悉的肩膀上,鼻端那缭绕的腐臭血腥气被淡淡的柏木香冲碎,灵台也随之安稳下来。

    渐渐的,周遭的气流平稳消弭于无形,他口袋里的纸牌小幅度的鼓动了几下,重归了平静。

    颜老师不发一言,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带着他向外走去。

    秦欢乐没有挣扎,亦步亦趋的将自己脚下的每一步都全情托付给了对方。

    当然,如果他尾巴后面没有一个瑟瑟发抖、抱着他腰不撒手的“拖油瓶”,就更好了。

    蜿蜒迂回的路,比此前每一个目的地都更加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耳朵里才重新灌进了人间的烟火噪声。

    龚蓓蕾撒开手一个大跳,被阳光晃的眯着眼睛叫唤:“哎呀妈呀,可出来了,吓死我了!”

    秦欢乐闻声向旁边快速避了一步,离开了颜司承的身边。

    他面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讳莫如深的望向颜司承的眼睛......他只想知道,刚刚的事情,颜导演的功力,究竟占了几成?

皮影情人(二十三)

    刘茗臻锁好车,按照和师兄约定好的时间,到了一家生意凋敝的酒店,往一楼茶座拐去。

    这家老板似乎对于生意好坏全不挂心,在越来越讲究环境氛围的酒店餐饮行业中,独闯出了一条不修边幅的血路。

    破败的装修,如何叫也不来的服务员,还有幽暗逼仄的环境,以至于师兄向她提起约会见面地点的时候,刘茗臻最本能的反应居然是:这地方还没黄啊?

    大好的黄昏,理应是一家酒店最繁忙热闹的时段。

    刘茗臻一个人探秘似的向里面摸索。

    师兄没见着,倒是在最深处的布艺沙发里,看见了一个周身镶嵌在其中,也丝毫不显得突兀的人。

    刘茗臻没想到会在此地见到他,暗暗吃惊了一下,还是礼貌性地站住脚,颔首打了个招呼:“纪队。”

    纪展鹏气阔的坐在靠里面的位置——从这里可以望眼整个茶座的必经之路,他翘了个彻底的二郎腿,脚踝处堪堪搭在另一条腿的膝头,瞧那架势,不似个刑侦队长,倒像个混江湖的大佬,不禁让人怀疑起他要是衣襟一掀开,是不是就能瞧见一番彩绘的左青龙右白虎来。

    然而这样的形象与气场,并不招刘茗臻待见,尤其在经历了他与秦欢乐之间的龃龉,再加上厉宝剑后面的辛秘......言而总之,她就是对这人十分不感冒。

    她停顿了一两秒,就打算错开视线,继续找人去了。

    可这动作尚且还在酝酿的过程中,纪展鹏就笑容可掬的朝她招了招手,声音不大,刚巧能被她听见,“来了,小刘,过来坐。”

    话已入耳,总不能临时失聪。

    刘茗臻大方的走过来,却站在了沙发边,没有入座,她余光瞥见黑色玻璃的茶几上,放着两杯茶,微微扬起一点礼貌的笑意,“纪队,您也和朋友约在这儿啊,我也约了人,就不打扰您了。”

    纪展鹏气定神闲的看着她,待她再次转身欲离开的时候,才说:“不是介绍你来对接赞助方吗?小刘,你还是当初那沉不住气的性子啊,这么些年过去,一点儿也没有变呐。”

    刘茗臻心里已经拉起了警报,她不着痕迹的扫了下周遭的环境,虽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可从对方如此举重若轻的态度上,也几乎可以确定,纪展鹏的话中未尽之意,可信度很大。

    到了这样的地步,师兄出现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或者说打从一开始,师兄就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他的出现,他的关照,他热情的拉自己去延大研究站,以及后来引导自己在记忆中窥见孔腾达的脚印,不对,难道从一开始使自己在张辉案中产生嫌疑就......应该不至于吧?

    刘茗臻脑中飞速的运转着,几乎刹那间已经明晰了对方所有阴谋论的实践轨迹。

    尽管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机缘巧合,到底有多少是精心设计,刘茗臻还一时难以探明这股暗流的深浅,可她有种近乎神经质的直觉,对方从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而且是项庄舞剑,意在自己。

    如此大费周章,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刘茗臻的脸色冷了下去,“纪队,我没法做厉宝剑的接班人,我们的专业不对口。”

    纪展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小刘,凡事都没有绝对。”

    再接下来彼此扯皮推诿上几轮车轱辘话,可不是刘茗臻的风格,她抿紧嘴唇,直接转身向外走去。

    几步之后,却听纪展鹏挑衅的声音幽幽响起,“交易失败,总归是筹码还不够,你不是爱钱的人,也不爱权利,我按照你想要的方向,调动一切资源,让你没有任何顾虑的投身学术研究,成为领域大家,如何?”

    刘茗臻顿下脚步,微微偏头,“纪队,谢谢你的抬爱,可我有本职工作,一点点业余兴趣,就不劳烦您费心了,希望今天这番话,我们都不会有对第三个人提起的必要和机会。”

    在威逼利诱这一点上,无欲则刚的刘法医还从来没有憷过任何人,她向来心底无私天地宽,近乎执拗的将工作与生活切割成泾渭分明的两片疆域,用世故成全自己心底深处的天真。

    “小刘,”纪展鹏却并不打算这样放过她,收起了之前的虚张声势,他终于在出口的言语中添置了一把开了封的利刃,“那你弟弟的死呢?”

    刘茗臻水火不入的面容无声的碎裂出一个缝隙,她单手扶着胸口,只觉有汩汩血浆翻涌的耸动着,极为艰难的转过身来,眼神却犀利起来,“纪队,凡事不留余地,最后会很难收场的!我弟弟是死于醉酒后密闭的熄火车厢内,我亲自验看的现场,您就不要再拿这个来做文章了!”

    “真是这样吗?”纪展鹏压着她的尾音接过话去,“如果我能让你弟弟亲自和你对话,聊聊事发当天的事呢?”

    “这不可能!”刘茗臻觉得她和纪展鹏中,一定有一个人疯了,否则对话怎么可能会朝着如此荒谬的路径奔袭。

    “可不可能,你没有试过,又怎么会知道?”纪展鹏敛起表情,阴测测的说,“话还是想好了再说吧。”

    刘茗臻微微闭上眼睛,如果脑海中对于重大事件的记忆会留下凝重不散的心像,那她埋藏最深的那幅画面,就是跟随报案人的电话来到现场时,在自己楼下的停车场里,看到弟弟窒息于车厢内的、灰败的脸。

    刘茗臻思绪涌现,眉间被经年不散的至亲亡故之痛凝成密不透风的网,一点点将她整个人缠裹起来。

    她提前将每个字都咬碎在了口腔里,仔细咂摸出深刻的痛感,才一字一顿的问:“需要我做什么?”

    纪展鹏冷冷的说:“继续做你自己。”

    良久,当刘茗臻彻底离开了酒店区域,纪展鹏才抬起头,望了一眼墙角隐蔽的摄像头。

    而端坐在监视器彼端的人,却若有所思的摇了摇头,轻声说:“太聪明的人,不可信。”

    街边的农家菜小炒馆子。

    秦欢乐自己坐一边,望着对面的颜司承和龚蓓蕾,一脸的如丧考妣。

    龚蓓蕾还是第一次和颜司承一起吃饭,不好意思的侧头看他,“颜老师,说好了今天我请你们吃饭,咱们应该去吃点儿好的,弄这么个苍蝇馆子......哎哟,都怪老秦,非要来这里!颜老师,你多包涵,他这人就这品味,下回,下回我再请你去吃点儿高级的,不带他!”

    颜司承春风化雨的笑道:“贵的不一定味道好,接地气的不一定就低级,不过每个人各有偏好,今天咱们迁就他,改天我再请你,到时候挑你喜欢的。”

    “切,头两句话肯定是老秦向你灌输的歪理邪说,他那是吃不起......”这话有点儿过火,只有两个人的时候瞎说多少都没事,龚蓓蕾到底顾及着颜司承在场,咬着舌尖儿止住话头,不肯太落老秦的面子,朝着对面一扬下巴,“你刚才也不看菜单,一个人和老板娘嘀嘀咕咕半天,都点什么菜了?我跟你说我想吃锅包肉好几天了,你还记得吗?”

    秦欢乐半耷拉着眼皮,看谁都像欠自己五百万似的,就是不言声儿。

    “诶,你!”龚蓓蕾桌子底下伸脚去踹他。

    秦欢乐表情不变,下盘却矫捷的见招拆招,愣是没让对方得逞。

    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服务员来上菜了。

    “诶,您挪挪脚,小心烫着,刚出锅的爆炒羊心!”

    “这是咱家的招牌,红焖鸡心!”

    “来来,蒜泥搭配着一起来,老卤牛心!”

    “凉拌猪心来了!”

    “最后一道啊,在别家可吃不着呢,兔心芙蓉汤!”

    “菜上好了,您几位慢吃。”

    龚蓓蕾:“......”

    颜司承举起茶杯,抿了一口里头高沫泡出来的浑浊茶汤。

    “老秦,都说吃啥补啥,你这是缺心眼儿了啊?你缺就缺,你别祸祸我们啊?”龚蓓蕾就差揭竿而起了,眼看着五指成爪,就要来挠人了。

    “蓓蕾!”刚进门的一伙人里,一个姑娘惊喜的叫了一声。

    龚蓓蕾回头看见,立马变脸似的扬起一个灿烂的微笑,咬着牙小声说:“这是我小学同学,等我回来,咱们再算账!”随即起身,到一边和久别重逢的同学寒暄去了。

    随着她的离开,方寸之间的餐桌周边,气温立时下降了十度不止。

    颜司承见对方一直不说话,只拿一双哈士奇似的睁不开的眼睛盯着自己,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你......”

    “我?”秦欢乐就像一根火捻子,单等着这簇火星子解渴似的,立刻炸了庙,手在桌子边缘“啪”的一拍,“颜司承,你想要干什么啊?你就照直了说!或者简单点儿,你想要我的心肝脾肺肾,”他拿筷子头往自己心口一怼,“我原产地直供,直接挖给你好不好?我的这颗心,直接给你,嗯?”

    颜司承随着他的话,面色略有些不豫,眼中有什么一闪而逝,话语里慢慢带了些微的咄咄逼人出来,“我是你约的,游乐场是你选的,鬼屋是你和龚小姐定的,脾气是你的小飘发的,这一切......与我何干?”

    秦欢乐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有这手反脸比翻书还快的神技能,可他有了数不胜数的前车之鉴,如今也算在“颜老师俱乐部”小混到了个vip的玩家等级,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对方说啥就傻兮兮的信啥。

    他平心静气,甚至可以算是苦口婆心的对忽然变了傲娇脸的颜老师晓以大义,“我和你,”他一根筷子扎了个鸡心,一根筷子扎了块牛心,“心连心,嗯?”然后把两根筷子交叉对在一起,“同住地球村......”

    颜司承面无表情。

    秦欢乐放弃了说教感化,单刀直入,“你是不是对小飘的身世有什么了解?为什么你就能在洗笔湖找到她的脚?其实我心里明白,今天这个场景下,一定是触发了她某方面的记忆,就心理学上有个什么专业名词来着,‘似曾相识’!还有那个铜钥匙,你给我干什么呢,我没有身份信息和密码,根本连保险库都进不去!”他越说,眉头皱的越深,“你到底是在帮我,还是考验我?你有什么需要我帮你的,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不能对我直说的吗?”

    秦欢乐看着桌对面那张似陌生似熟悉的脸孔,突然真的产生了一种想要把心脏剖出来,双手捧着,奉献给对方的冲动,那种憋闷的彼此试探,让他有种从内里要被撕裂的扭曲挣扎。

    良久,颜司承才从肺腑里叹出一口气来,他看着秦欢乐因内心澎拜而涨红的眼睛,须臾百年,还有什么心情是参不破的呢......可他们之间,注定无法是能直言不讳、开诚布公的关系呐。

    也有那么一瞬间,他内心有了寸许无声的动摇......

    秦欢乐一直紧盯着颜司承的眼睛,自然敏锐的捕捉到了这刹那情绪的变化,他忍不住攥紧了双手,连呼吸都缓慢下来,就期盼着能从对方口里,听到一句能够熨贴人心的实话......

    颜司承被对方瞳孔中浓烈的赤诚与渴盼感染了,他心头一热,嘴唇微张......

    秦欢乐双眼圆睁,舌尖焦灼的微微舔舐了一下干燥的嘴唇......

    “老秦,颜老师!我回来了,怎么,还没和好呢?”龚蓓蕾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喊完话,才后知后觉的感到两人间的气氛有些不对,眨巴眨巴大眼睛,暗暗觉得自己回来的似乎不太是时候。

    颜司承身体向后一靠,眼神恢复了平静。

    秦欢乐诈尸似的拎了外套站起身,“不吃了,心脏疼,回见吧。”

    过了宵禁时间,校园里有了些万籁俱寂的味道。

    总务老师受了领导委派,在这个良辰吉时,从侧门引着一位“大师”,行迹鬼祟的窜到了一栋全无灯光的建筑前。

    “参虚大师啊,就是这里,这栋楼啊,从捐建那天起,就一直不太平,中间好了一阵,可没想到这最近又开始了,闹得我们学校是人心惶惶,唉,就算封死了都不省心,我上次去拜访的时候不是都介绍过了吗?您帮着镇压镇压,看看是不是冲撞了什么,还是犯了什么忌讳啊?”

    参虚大师穿一身淡青色的长袍,头顶没几根头发,下巴上却养了一把弯翘的花白胡子,两侧眼角纹与旁人不同,刀刻斧凿一般,与眉同长,向上飞升,随便拿眼睛看谁一眼,就有种天机不可泄露的神秘感。

    总之像总务老师,是绝对不肯和大师产生任何眼神交汇的,无意间看一眼,心里都要忽忽悠悠的颤半天。

    参虚大师捋了一下胡子,另一只手不住的掐算着,半晌才说:“最早这片地,就是延平的郊区野坟,近百十年才踏平重整,改了学校,有些邪祟也是正常的。”

    “说是这么说,”总务老师对这个说法不以为意,“一般大学城都是这么个说法,青年学生血气方刚,阳气重,再说您也说了,百十来年了,早就没什么了,”他顿了一下,“别的都好好的,就是这栋楼......”

    大师别的行不行不知道,观看人情可是一等一的好手,立刻就看出对方脸上的未尽之意,“其实我们这行当,和悬壶济世有相同之处,也讲究望闻问切,你要是支支吾吾,不说实话,那我也没办法对症下药啊。”

    总务老师像被烫了屁股,原地窜了一下,“这个......这个,其实也没什么,这都多少年了,我也是年轻的时候,听学校里的老人们提过一嘴......说这三省楼当初盖的时候就有些邪性,无论如何盖不成第六层,只要盖到第六层,就要出事,塌了盖,盖了塌,反反复复折腾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放弃了......但具体因为什么,确实是不太清楚的。”

皮影情人(二十四)

    参虚大师掏出一张符纸,绕着三省楼不疾不徐的绕起来,符纸上是名副其实的鬼画符,谁也看不懂。

    总务老师伸长了脖子也无计可施,只能一路陪着,看前头那位四平八稳、虎步龙行,只觉得越往楼宇的背阴处走,越凉飕飕的打冷颤,不知不觉就快了几步,紧紧贴着大师的脚后跟,几次差点儿踩掉大师的芒鞋。

    如此绕了半圈,符纸居然在某一个位置上,燃起了火光,绿盈盈的火苗自中间向四周燃烧,袅袅白烟升腾而起,可大师依然不动如山的擎在手里,也不怕被烫着。

    总务老师看得惊心动魄,眼见着两人回到了出发的.asxs.时,火光又自行熄灭了,余烬皆化为了一片虚无,忍不住问:“这个,有什么说法吗?”

    参虚半僧半道,堪堪坐在红尘浊世与丈外清虚中间的那道门槛上,师承天然,无门无派的,大概身体协调机能发育不完备,没有跳大神的体力和美感,也就从没有搞过此类形式感极强的活动,反倒给人一种稳健泰然的底蕴感,莫名其妙成了延平一些正规单位的隐秘风水师。

    眼下他不负众望的给总务老师指了一条明路,“这楼拆了吧。”

    “啊?”总务老师一脑门子问号,他本科的专业是哲学,从来知道所有具体学科的至高智慧与能力的提纯,就是哲学,而哲学的最高等级,又会上升到虚无缥缈的玄学上,自己一个三维世界的低等智慧生命,从来对未知的领域保持应有的敬畏之心,但这敬畏并不代表,他会直接拿这五个字去向领导回话,否则再高深的玄学,也都会变成以下接地气的两个选项:打板子,炒鱿鱼。

    “这个......大师啊,这楼不是我们学校自主出资建造的,关系有点复杂,你看,是不是还有点什么别的转圜没有?”

    大师听闻,又从随身的布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乌漆麻黑的玩意儿,形似一只沥青里洗过澡的蛤蟆,“那你先把这个埋在楼门口,收敛收敛楼里的戾气,然后......”

    “然后什么?”总务老师一脸期待。

    大师认真的说:“然后去和出资人商量好,什么时候拆。”

    一栋老式居民楼里。

    “出去!”伴随着一声不留情面的关门声,孟金良向后退着,差点从身后的楼梯处跌下去。

    他慌忙中扶住了一旁的楼梯扶手才站稳,干蹭了一手的积灰。

    队里一直业务忙,他时隔很久,这才腾出两天时间,请假来了孔腾达的老家,延平边上的一座县城。

    来得是容易,要见孔家父母了解情况,却是十足的困难。

    孔腾达的父母早年离异,如今都各自重组了家庭,也有了各自的孩子。

    他从小被寄养在祖父母膝下,该有的关爱和物质条件,倒也是一点没落下的。

    只是如今突然遇到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事情,孔爷爷的精神一时承担不住,在找到孔的尸骨后一个星期,就心梗去世了。

    孔奶奶如今身体也不好,老伴去世的消息至今还瞒着她呢,孔父怕老娘从邻居口里听到风言风语,找了个借口将她单独送去医院住院调养,可也许是风雨一辈子的心有灵犀,入院没多久,孔奶奶真的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脏器快速衰竭,眼看着大限将至了。

    这么个裉节儿上,孟金良上门找孔父问孔腾达小时候的情况,只是被拒之门外,而没有被骂个狗血淋头,已经算是对方涵养很高了。

    毕竟在延平市局草草结案的案卷上,写明了孔腾达至少是两起谋杀案的重大嫌疑人。

    这个罪名如同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扣下来容易,却让山下生灵来了个永世不得超脱。

    至少在这座小县城里,仍要继续生活下去的孔父一家,将要在接下来很多年里,在被路人投射的异样眼神中,钉上难以辩白的耻辱柱。

    这不是谁居心不良的揣测,而是在孟金良询问了几个孔家邻居之后,得到的最直观的感受。

    “你说孔家那孩子啊,小时候父母离婚的时候我就和家里人说过,家庭不幸福,孩子长大了心理要出问题的!”

    “哎呦呦,那个孩子啊,不熟悉,我好像见过几次,现在想想,那眼神还蛮吓人的!”

    “孔腾达?就是那个杀人犯?你问我干吗,晦气死了!”

    孟金良丧气的坐在街口一家小店里吃牛肉面,想着以自己侦办案件多年的经验,以上那些人大概连孔腾达的样子都未见得还记得清了,所说的话完全来自内心对这起刑事案件的影射和臆想,通俗点儿说,就是他们自己当下某种情绪的表达,完全做不得数。

    但由此也可以想见,孔父不愿意再和警方打交道的心情了。

    店里此时没什么生意,店老板坐在门口无所事事,眼睛转着转着,就瞄到了孟金良身上。

    孟金良背后长眼,微微偏了偏头,看过来。

    店主被逮个正着,不好意思的挠挠脖子,转移了视线,可过了一会儿,又瞄了过去。

    孟金良几口吃完,掏出钱包来结账,老板忙掏出二维码,“扫码行吗?没零钱了。”

    孟金良看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样子,故意放缓了动作,磨磨蹭蹭的又拿了纸巾擦拭嘴角,又整理衣服褶皱。

    老板果然犹豫着问了一句,“你是警察?”

    孟金良微笑了一下,“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没有没有!”老板连忙摆手,眼珠来来去去的不知道该落在哪个地方,吞吞吐吐的说,“我看你一上午在这附近,问了好些个人,都是关于......小孔的事?”

    孟金良心头一跳,不禁敛起了笑容,他直觉这略显熟稔的称呼下,两人之间绝不会是简单的路人关系。

    他试探的开口,“你和小孔很熟?”

    “不熟!”老板是完全下意识的否认,但眼神闪烁,做了半天思想斗争,还是先问了句,“那些人,真是他杀的?”

    孟金良沉吟了一下,正色道:“小孔不在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得要了解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才好防微杜渐,惊醒后人啊。”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我是从延平来的。”

    不是本地的,老板心防果然又放下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来,递给孟金良一支,自己也点了一支。

    两人分别在门旁的矮凳上坐下来。

    “这......这我也不知道该咋说,我姑娘,和小孔两个,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开始我也没留意,谁想到这俩孩子不懂事,到了高二,居然就好上了......就是搞对象,唉,这多耽误学习啊,尤其我家这边还是女孩,你说我......我就背着我姑娘,去找了小孔,让他别光想着扯犊子,好好学习,等考上大学了,我就再也不拦着他俩好了,但他小子要是不听话,我就上他家找他家长去!”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渊源,孟金良忙问:“然后呢?”

    “然后,”老板狠狠的吸了一口烟,“然后他俩谁也没鸟我,还偷偷摸摸的谈,一直好到高三,主要这中间我也观察了,俩人倒是知道轻重,一直没有耽误学习,成绩也稳定,我就寻思,我自己也年轻过不是,这玩意儿大人说是说不听的,既然没影响学习,也就算了。”

    也许是他的豁达和宽容,没有使两个孩子同时受到来自早恋和高考的双重夹击,也没有太大的逆反心理,高三一年倒是过得十分平顺悠然。

    可好巧不巧的,就在高考前一周,老板的女儿因为一场感冒,高烧转成了肺炎,住院治疗,耽误了高考时间,被迫复读了。

    不知道是不是情绪压抑,之后的两年,都没考出好成绩,父母没催,她自己倒是没了那个心气儿,先放弃了,家里托人在县里的电厂找了份工作,如今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老板叹了口气,“造化弄人啊,听说那小孔后来读了研究生,以后没准还能留校,要不然也能找个不错的工作吧,留在大城市,和我姑娘......我好多个夜里,都挺可惜,可这突然又出了这么个事,我就寻思,果然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我姑娘这样平平安安的也好,就是怎么想也不敢相信,小孔那孩子会......会......”

    他不胜唏嘘的抹了把干燥的眼角,不住的摇头,“以前说起那孩子谁不羡慕人家出息,现在倒好,没一句好话。”

    孟金良不知道该安慰他什么才合适,但与他加了滤镜的回忆相比,显然曾经青梅竹马过的女孩,更能贴近曾经那个真实的孔腾达。

    “我能和你女儿聊聊吗?”孟金良问。

    老板十分警觉的看了看他,蓦然有点儿后悔自己刚才没忍住的多了句嘴,但覆水难收,只好艰涩的说:“那你等一会儿,她要来店里给我送东西,你们就在店里说,别出去,别让......邻居他们、看见。”

    大概一个多小时后,一个年轻妇人模样的女人走进来,严格算起来,她应该比龚蓓蕾的年纪还小个一两岁,可光洁的面颊上,已经满是为人母的操劳了。

    孟金良说明了来意,女人沉默了,好半天才说:“我们从他大二那年,就再也没见过了,他心里想什么,我也不清楚,毕竟,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这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带着满满的怨愤,孟金良察言观色,低声问:“‘两个世界’这话,是谁说的?孔腾达吗?”

    女人眼眶一下就湿了,“我不想提了!”

    说了不想提,思绪涌现出来,却又决堤一般止不住,没等老孟劝慰,她自己又哽咽着说起来,“是我看错了人,白和他好了一场!第一年复读的时候,我明明够了外省一家大学的录取分数线,可他电话里不停的鼓励我,让我别放弃,最好还是和他考到一所大学里去,他说延大多么多么好,能见识到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世界,好多富豪有钱人,还特别愿意提携在校的年轻人......我真是信了他的邪,又复读了一年,结果考前我给他打电话,说我估摸着这次应该没问题,很快就能和他在一所学校了,可他......”她顿了一下,平息了一下痛苦,“他居然说不认识我,让我考不考得上,都别再找他!”

    “为什么?”孟金良疑惑道,“这期间是有什么事情刺激到他了吗?”

    女人咬着下唇,“我哪儿知道啊,从大一后那个暑假,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这么些年,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别说他父母,连他爷爷奶奶,他都没回去看一看,狼心狗肺的东西!”

    孟金良尽量从她情绪化的语言中过滤着有效的信息,“你是说,从他上大二开始,到他出事之前,他和家里的亲人,就再没见到过了?”

    女人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去年一个初中同学去延平玩儿,好像约他见面来着,他答应了,结果没去,把那同学晾在咖啡店三四个小时,那人回来骂的可难听了,说这辈子再也不和他打交道来往了!”

    头上像悬着一块积雨云,压的人喘不过气来,孟金良眉头死紧,想不明白怎么这个在同学和老师口中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又忽然成了另一个读罢了大一,就开始性情大变、六亲不认的人了?

    这故事听着,或多或少,和金维宿舍同学描述的情况几分类似,只是......

    孟金良问:“你和孔腾达相处了这么多年,你觉得他父母离异的事情,对他有没有什么心理上的影响?或者说,他有没有曾经向你表达过,他童年有过什么阴影,或者重大的心理创伤?”

    女人迷茫的摇摇头,“没有吧,我们班父母离婚的同学不少呢,大家也都没怎么着啊?他爷爷奶奶对他可好了,零花钱比一般同学都多呢......他怎么能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看,真是白眼狼!”说着说着,个人情绪又参杂进去了。

    “那你觉得,他是个风趣幽默的人吗?”这个问题,是来自于之前金维向同学的表述。

    女人淡淡的说:“反正以前他在外人面前,嘴挺笨的,谁知道后来是不是长本事了。”

    再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可以汲取了,孟金良起身倒了谢,回看了一眼老板父女俩几分相似的落寞神情,走出了餐馆。

    秦欢乐已经气鼓鼓的两天没吃下饭了。

    只拿面包充饥。

    那天过后,颜老师收起了那套“万事皆随缘”的说辞,居然破天荒的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

    好几通啊,多么珍贵!

    可他就是傲娇的没有接。

    潘树两手黑灰的走进来——他家楼下一家餐馆的烟筒堵了,他去给人家疏通烟筒去了。

    秦欢乐无精打采的趴在桌子上,“潘哥回来了,刚接到一个报案,有户人家举报邻居家气味太臭.......”他借题发挥的一拍桌子,“靠,臭不臭的也太主观了吧,臭点儿碍着谁了?一个个都没事闲得吧!”

    潘树在脸盆里冲了胳膊,这种事遇的多了,轻描淡写的劝道:“是不是下水管堵了,那家有人吗?要是没人还挺难弄。”这油灰还挺难洗,他又拿香皂使劲搓了搓,“是哪栋楼啊?”

    秦欢乐刚刚没留意看,现在往接警平台信息上瞄了一眼,才说:“又是这儿啊,我才刚帮隔壁那家老太太在窗户外头捞过猫,差点儿让猫挠成土豆条,这一天天的,还让不让人消停会儿了!”

皮影情人(二十五)

    出警的地点不远,事件性质也不太急迫。

    潘树把警车开的稳健。

    秦欢乐就有了聊天的心情。

    “好好最近学习怎么样?前几天和嫂子吵架,和好了没有啊?”

    潘树一谈起女儿就有种淡淡的无奈,既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喜悦,又有种恨不得女儿永远都是蹒跚学步般的童真懵懂,对父母全情依赖,而不是这整天一副翅膀半硬不硬的别扭劲儿,“这叫啥来着,成长的烦恼是吧?我看着没事儿,再长大点儿应该就会懂事了。”

    秦欢乐回想了一下自己的青春期,真是无限唏嘘,除了横冲直撞的,居然什么花花幺蛾子都没起,白瞎了大好青春年华,“好好她们学校有高中吗?”

    “有,”潘树回答,“但是不是本校的就能直升,要升高中都得考。”

    “哦,”秦欢乐有了兴趣,“那现在咱们延平的高中,一共有多少所啊?”

    “全算上?哎哟,那可多了吧,”潘树略微寻思了一下,“有从小学一直到高中的,也有单独只有高中部的,还有近几年挺火的私立学校,那叫什么,国际学校啊还是双语学校的,闹不太清楚,加一起还不得二十多所?详细的还真没了解过。”

    秦欢乐扳着手指头,喃喃自语,“二十多所......”他半侧过身子看着潘树,“那听没听说过,哪所高中里头,近些年发生过什么恶性案件的?再早些年的也算,或者没侦破,或者传说八卦什么的也行啊,听过吗?”

    潘树认真的回想了一下,“早几年,新区那边学校,不良少年斗殴,捅死过一个男生,去年,好像是哪个学校,有过一起霸凌事件,几个女生把同班一个同学头发剪了,扒衣服,还拍了视频上传,挺轰动的闹得。”

    “是,那事我记得,后来那女孩好像转学了,”这都不太对的上,他有点儿不死心,“再没了?”

    “没了吧,”潘树还当他追问霸凌事件的后续呢,解释道,“好好说那之后学校都管的挺严的,我估摸着是老师怕担责任,学校怕社会影响,总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吧,客观上那些搞小团体的学生确实都老实了不少,挺好。”

    秦欢乐瞧了瞧从游乐场“暴起”之后,就恹恹的话也不说、影子也氤氲成淡薄一片的小飘,心里跟着干着急。

    小飘上次是在“女高”的场景下受得刺激,那眼下高中都挺太平的,没什么疑案悬案来给她对号入座......不是高中,肯定也不会是初中——年纪上对不上,那是大学?可大学也多了去了,正经本科院校不说,什么职业学校、技术学校的还有一大把呢,唉,主要也没个可追溯的时间范围,还真让人一时无从下手。

    他不是太确定这么“涣散”的小飘,到底是由于在上次事件中耗损了“元气”,过段时间就可以自行恢复,还是彻底就要一蹶不振下去了,如果是这样,那留给他的时间,应该也不会太多了。

    潘树熄了火,和秦欢乐走进居民楼,顺着楼梯到了三楼。

    报警的那户人家,早有人一直趴在门边听动静,还没等两人敲门,就自己开门走了出来。

    “警察同志,你们可来了,我这儿都等半天了,实在是忍不了了!”

    “你报的警?别着急,说说,怎么回事?”潘树先开口询问。

    那人直接窜了出来,义愤填膺的指着对门那户的大门,“警察同志,你们闻不到吗?从早上开始,这腥臭的味道越来越浓,指不定是这老太太干什么了呢!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埋汰的人,脏的臭的,一屋子垃圾,什么都往家里划拉,弄得楼道里臭气熏天!你们闻闻,闻闻,这还让不让人住了?再说了,就把话说难听点儿,这楼道属于公摊面积吧?是不是也有我们家一份,凭什么她就能随便放毒气,污染我们家的环境啊?”

    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话,为着芝麻绿豆点儿的事,可以听出来也不全是因为今天,而是长久以来攒起来的负面情绪。

    潘树使劲儿嗅了嗅,确实有点儿臭味,但也没邻居说的那么严重,偏过头问秦欢乐,“你不说你来过嘛,这老太太是拾荒的?家里有废品堆积吗?”

    秦欢乐大概想了想,那天急匆匆的,倒是也没太留意家里的陈设摆放,可没引起他的注意就说明没有太出格的东西,虽然陈旧,但也还算利落整齐吧。

    “没有吧?我不记着里头有什么废品......”

    “你进去过?”邻居瞪大眼睛,“那老太太古怪的性子,平时避着人,打个招呼就像要了她的命,防谁都跟防贼似的!居然还能让你进去?”

    秦欢乐看着那邻居,“她在这儿住了多久了?有家里人的联系方式吗?”

    邻居嫌弃的撇撇嘴,“我打从搬过来,她就住这儿,谁知道住多久了,就一个人,不知道有没有家里人。”

    秦欢乐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什么动静都没有,贴着门缝“喵喵”的,又学了几声猫叫。

    “八成是没人。”秦欢乐看了看潘树,无声的叹了口气,要不是小飘这会儿要死不活的不理睬人,也不用他这么施展仿生学招数了。

    潘树基层经验多,担心的更进了一层,“要是个独居老人,那还真不能大意啊,万一是病发晕倒,或是出了什么意外呢?这样,咱们先去社区问问,能不能联系到她的家人,要是没有,最好还是让社区的工作人员在场,咱们一起开门进去看看,确认一下里面的情况。”

    “你是说这味道......”邻居的气焰一下灭了下去,拿手半掩着嘴,“社区街道办就在街对面那个小红房子里,那个、那个,我就先回去了。”

    街道了解到的情况,这个老人叫孙美娥,还真是个独居老人,房子是自己的,靠着领点低保金过日子,按照年纪看,今年已经87岁高龄了。

    “早前逢年过节,我们还去家里看看她,送点儿生活必需品啊,米面油啊什么的,她呢,虽然性子孤僻,但也还算好相处的,不言不语那么个人,没什么毛病——不爱和人说话,这也不算是毛病,是吧?不过这两三年,可能年纪上来了,而且我怀疑,”工作人员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怀疑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之类的病......我们也带社康的大夫上门去看过,可人家不开门。”

    潘树说了自己的担忧,工作人员深以为然,“哎哟,那是得开门看看,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叫开锁公司的人来。”

    正规开锁公司,都是在市局备过案的,技工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打开了孙美娥家的防盗门。

    对门邻居也微微开了条门缝,往这边偷偷窥望。

    大门洞开。

    一股比刚刚更强烈的腐臭快速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街道的大姐一掩口鼻,担心的往里头探头,却没敢迈步,只大声喊了句,“孙阿姨啊,你在家吗?我们是街道的,还有派出所的同志,担心你呢,过来看看!”

    秦欢乐拉住了潘树,自己第一个走了进去。

    房间里没有邻居臆想的那么不堪,只是终年不开门窗通风的缘故,空气不太流通,客厅的窗户前拿布帘子挡着,卧室那间的,还拿报纸结结实实的糊了一层。

    家具陈设一如秦欢乐那天匆忙一瞥的印象,款式老旧,但也整齐利落,没什么异状。

    卧室的床上、厕所,这两个最容易出意外的地方,都没发现孙老太太的身影,大家暂时安了些心,开始找起臭味的来源。

    街道的工作人员也敢进来了,好奇的上下打量着,小声感叹着,“这么多年了,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啊,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一个人过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潘树循着味道,走到客厅,在沙发旁的立柜底下,拽出了一个透明的塑料袋。

    袋子一打开,味道霎时刺鼻起来。

    “哎呦呦!”街道的大姐瞄了一眼,直接捂着嘴,避到房外去了。

    潘树拧着眉头回头招呼秦欢乐,“你来看看,这是不是你那天救的那只猫?”

    秦欢乐龇牙咧嘴的走过来,“就这黑白花的,死了?早知道不冒那么大风险隔山跨海的救它了,这猫性子也太野了,不知道又是哪里惹了祸,老太太有感情不舍得扔,就给藏这儿了。”

    他现在还能想得起那天孙老太太搂着这猫时的兴奋样子呢。

    潘树摇着头,拾掇着把那腐烂的猫尸捧出去,“我找地方处理了去,柜子底下不知道漏了没有,你帮着给擦擦吧,回头老太太自己收拾不方便。”

    “行!”秦欢乐卷起袖子,厕所里踅摸出一块抹布,沾湿了,回到客厅,直接跪在地上,伸手到柜子下面擦拭起来。

    他胳膊长,倒也还不太费力气,就是缩手回来的时候,带开了一侧的柜门,里头“叮”的一响。

    立柜里头看起来挺空的,顶门放了一根蜡烛。

    秦欢乐好奇心作祟,瞧着屋里没人,小心的将一侧柜门拉开来。

    这么匆匆忙忙的一瞥,他也没敢细看,就赶快推上了柜门。

    里头摆着祭祀用的蜡烛,紧贴里头好像还立着个黑白相框......这显然是孙老太太故去的亲人,他自己冒失的冲撞了已经不礼貌了,可不敢再亵渎亡灵了。

    但心里起了疙瘩,不去挠,自己就痒痒起来。

    该清理的地面也清理好了,他对着立柜左右踟蹰,努力回想了一下,就是觉得刚刚留在视网膜上的影像,有些说不出的奇怪......

    一不做二不休,他再次伸手,同时拉开了两边的柜门。

    幽暗的光线柔和的打在相框里、那张明媚的笑脸上,浓黑的头发,嘴角浅浅的一枚梨涡......秦欢乐大睁双眼,这......这他妈的不是小飘吗?!

    楼道里隐约响起了一阵推搡咒骂声,秦欢乐下意识赶忙推好了柜门,快速起身迎了出来,还没等走到大门口,就见孙老太太正弓腰推着折返回来的潘树,“滚!滚!起开!都走!”

    潘树怕对方受伤,两手虚举着,只能任她推,一旁街道的工作人员不时解释两句,孙老太太只是充耳不闻。

    秦欢乐走出来,半蹲下来,指着自己,“是我啊,您还记得吗?之前还帮您找猫的,我......”

    他话还没说完,孙老太太已经绕过他进了家门,“砰”的一声,阻断了所有外界的呱噪,任谁敲门,也不出声了。

    一行人只好走出来,到了院子里,街道大姐还挺不好意思的对潘树说:“给你们添麻烦了,这还是我们工作没有做到位,等缓过这几天,老太太情绪稳定了,我们再来看看她。”

    秦欢乐若有所思的问:“老人之前是做什么的,家庭背景,街道掌握吗?”

    对方一摊手,“你们的资料肯定比我们全啊。”

    潘树还当他是可怜这老人的孤单处境,在旁边笑着一拉秦欢乐,“走吧,先回所里,等什么时候闲了,我和你一起琢磨这事。”

    回去的路上,秦欢乐偷偷掏出了纸卡......小飘现在萎顿在上头,连虚无缥缈的形态都现不出来了,尤其在发现了照片之后,这虚弱的情形越发明显了起来。

    震惊归震惊,无论如何,和大海捞针一般的满世界吓琢磨哪里有凶杀案相比,发现了孙美娥藏在柜子里的照片,至少锁定了她们之间的联系,找起来不会再毫无头绪了......哦,难怪上次捞猫的时候,小飘在楼下说这场景她觉得有些熟悉,他当时没心没肺的说了句什么来着?这会儿真是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一巴掌!

    晚上下班后,他又折回去敲了孙老太太的门,可里面一点儿回声没有,他也再没有正当理由能破门而入了。

    托人查了查孙美娥的户籍资料,可她早年户籍在郊区,几十年前没有现在这么完备的户籍档案系统,后来城区扩建,她的户籍在转落在了市里,从那时起,关于她的资料,也就只写了一个“丧偶”,除此之外,全是空白。

    最主要的是,她这几十年一直独来独往,早前做点凉糕,推着小车沿街叫卖,老了就独居在这栋回迁房里,无牵无绊,和谁也不交往,周围邻居换了几茬子,想找谁打听点几十年前的陈年往事,实在是有心无力。

    如果她能自己说说,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可......谁能让一个性格孤僻的老人开口呢?

    秦欢乐闭上眼睛,脑子里不由自主的响起了一片“稀里哗啦”的麻将声。

皮影情人(二十六)

    对方主动打电话的时候他几次三番不接,眼下人家不打了,又自己溜达到朗华大厦门口,脚尖戳土画圈的翘首以待,还真是有点儿光着屁股追贼——胆儿大不嫌寒碜。

    这么问秦欢乐,他会梗着脖子回答,脸值多少钱一斤,能吃吗?

    行吧,这么说也没毛病,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在他价值观的天平上,比脸重要多了。

    颜司承提着手提包走回来,就看见了这么一副场景。

    他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定下了脚,好整以暇的看着秦欢乐这副扭捏的样子,眼神也被春风浸润的柔和了几分。

    秦欢乐忽然觉得自己后背发毛,猛的一个转身,就看见了不远处那个人,假嗑了几声,眼睛左顾右盼、提溜乱转的迎了上去,“咳咳,嗯,那个,我仔细想了想,你一定也有你的苦衷,你不想说,我也不该逼你,那个,而且你这人态度也还不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肯定是想和我道歉是吧?我虽然没接,但是也感受到了你的这份诚意,行,我大人大量,就不和你计较这一次了,你心里记着你欠我一份人情,以后要还我,就可以了,那个,翻篇儿了。”

    他支支吾吾的说了一大堆,对方却只是淡笑着没出声。

    秦欢乐绷不住老脸一红,粗着嗓子喊道:“怎么,我都说原谅你了,给你递梯子,你麻溜的下来就得了,还拿上架子了!”

    颜司承将提包换了一只手,摘下眼镜放进眼镜盒里,满眼笑意的看着他,“之前的事情,我不是有意隐瞒你,所以也没什么好道歉的,我给你打电话,是想问你有没有空——你不是答应了,要陪我去参加牌局吗?”

    “我......”秦欢乐一时语塞,敢情自己自作多情的还揣摩了半天颜司承愧疚自责的心理活动,导演了一出对方辗转反侧打电话诚恳道歉的大戏,结果这会儿啪啪打脸......不,脸是什么?他早没脸了!

    他恼羞成怒,夹着尾巴闷头就走。

    经过颜司承身侧的时候,心里还默念着,要是对方出言挽留,或是肢体挽留......比如拉住他胳膊什么的,他也就......咳咳,勉为其难的,再给对方一个面子。

    他的脚步动作幅度越来越大,跺的脚底直窜白烟。

    可直到错身而过五六步了,对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秦欢乐哀莫大于心死,自己愤恨交加的收住了脚步,猛的转回头......他心头忽然涌出一股巨大的委屈,忍不住要给自己一个世纪大拥抱了!为了查清楚小飘的身世,自己忍辱负重做到这一步,真是何其壮哉!

    颜司承将他的愤怒看在眼里,又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才轻声说了句,“过来。”

    秦欢乐守着最后的尊严,抵死不从。

    颜司承无可奈何的走上前来,“我不是故意瞒你,而是这件事情,我自己心里也没有拿准,我只知道陈三省这人身上有古怪,他的身上藏着什么秘密,是和我的处境有关系的,但到底有多大的关系,是不是直接的关系,我都不知道,所以,我不是请你和我去参加牌局,而是请你帮帮我,帮我一起查清楚这件事情的根底,”他眉目真诚的望过来,“你想听的,是这样的实话吗?”

    秦欢乐心头像被浇了一勺子醋,又被撒了一勺子热油,酸麻下是余韵绵长的沸腾。

    他微微敛下眼睑,“你以前什么都不说,也拐着我没少帮你忙,这次怎么突然又要实话实说了?”

    颜司承瞳孔微微闪了一下,“这......这次和从前不同,我怕你临时上场,应变不足,还是提前和你实话实说,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这话怎么听怎么慎得慌,刚刚那依稀带点儿感动的小萌芽,就这么一下子被掐死在了脆弱的襁褓之中。

    秦欢乐想想自己有求于人的初衷,眨眨眼睛,“那这么着,今天往前的事,咱们既往不咎了,但今天开始往后的事,咱们得说道说道。”

    他伸出两个手指头,“你看看啊,你也说了,你‘请求’我帮你去查查那个陈三省,至于他有什么古怪,你爱说我就听着,不爱说我也不问,反正我不知情呢,肯定要影响我的临场发挥的,到时候应对失误,你不怪我就成!但是呢,还有另一条弥补的途径,就是恰巧我这边也有那么个小忙,‘请求’你也帮衬帮衬,咱们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你......意下如何啊?”

    颜司承瞧着他,忽然笑了。

    秦欢乐在颜老师这儿从来没什么谱儿,忐忑的追问:“怎么着,给句准话啊!”

    颜司承率先走了出去,“走吧,帮衬帮衬你去。”

    在外面找了家饭店,又恶狠狠的讹了颜老师一顿大餐,一直熬到月上柳梢头,两人才悄无声息的来到了孙老太太家门口。

    秦欢乐壁虎似的趴在门上,往里头听动静,悄声说:“没声儿,不知道是不是睡了,都这个时间了,应该不会是还没回来,我要敲门吗?但是以往敲门,她是从来不理的。”

    吃饭的时候,秦欢乐已经将小飘和孙美娥之间的关联向颜司承讲了,自己想问什么,颜司承也知道。

    颜司承拽着胳膊,将秦欢乐拉离了门旁,自己走上前去,抬起一只手,纤白的手掌五指张开,轻轻贴在了门上。

    秦欢乐瞧着对方安静的合上眼睛,不敢打扰,大气都不敢喘的缩在旁边装鹌鹑。

    半晌,颜司承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睁开的双眼上蒙上了一层层幽淡的悲悯。

    “怎、怎么了?”秦欢乐小声问。

    颜司承拉着他,一直到了楼下院子里,眼看四周一片空寂,才轻声说:“这孙美娥,应该已经死了两三年了。”

    “什么?”秦欢乐骇然的睁大了双眼,这话但凡不是从颜司承嘴里说出来的,他一准儿已经撸起袖子冲上去殴打人家了,“她......我还给她找了猫,我还、我还和她......我亲眼看见她推了潘哥......”他语无伦次了半天,突然念头一转,“你是说,这里头那人是个假扮的?”

    “不是,”颜司承摇头,“她是她本人,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皮影情人(二十七)

    “还能这样?”一句话打开了秦欢乐人生的新纪元,他深刻的自省着自己往昔波澜不惊的三十个寒暑,还真是有了白活的嫌疑,脑壳里观念固步自封的太久,才会遇到什么都惊奇不已,不像人家颜老师,仿佛遇到了什么状况,都能保持一副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天然气度。

    他暗自下决心,此时此刻,就是他思维的破圈节点,以后无论遇到任何违背常理、常识的事情,他都要力争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

    当然,用不了多久之后,他就会发现自己这个flag实在树立的太过草率了。

    颜司承轻声为他解惑:“她的身体身体已经死了很久了,已经没有任何机能了,如果你有机会近距离观察,一定会发现她一些肌体上**的端倪的。只是她的执念吊着一口气,还一切如常的按照以往的惯性支配着身体运动,她拒绝和人交流,是因为她已经不再有思想活动,或者简单点来说,她现在只是一具行尸走肉了。”

    秦欢乐一只手不禁在衣裳口袋上轻轻的按了按,“照你这么说,要和她谈谈......也是没用了是吧?可是,这有些不大说得通,你看,就连小飘,这个都不知道挂了多少年的,都还能和我交流沟通呢,怎么这位孙老太太就不能了?”

    “那是因为它们都对自己的现状有清晰的认识,”颜司承带着他向外走去,边走边说,“可孙美娥不知道......哦,对了,她没有做什么坏事吧?”

    “没有。”秦欢乐回想了一下邻居和街道工作人员的话,倒是不涉及这位老人家日常有打扰别人生活,或是主动为非作歹的表现,只是孤僻自闭一些而已。

    “那就先别叫醒她吧,”颜司承说,“怎么形容呢,你就这么想吧,她现在处在一个她还活着的梦境里,既然她没做什么坏事,就别去叫醒她了。”

    “那就这么、就一直这么......也不是个事儿吧?”秦欢乐三步一回头的瞭望着远处三楼的窗口。

    颜司承抬眼看了看不甚明朗透亮的星空,“她一定是在等什么人,或是还有未了的事吧。”

    是人,就免不了有心事,可这心事有多深沉,有多厚重,有多放不下,又往往因人而异。

    秦欢乐扪心自问,他尽管一直费尽心力的追索母亲下落的真相,可也只是宛如胸口上一直压着一方石锁,让他不时胸闷气短犯迷糊,却也实在没有到了那种会魂牵不绝、不死不生的地步。

    长叹一口气,看着小飘蜷在纸卡上的样子甚是可怜,秦欢乐一屁股坐在了路口的花坛边沿上,“你说小飘是不是孙老太太的什么亲人啊,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没准儿是她女儿,也可能是她妹妹,诶,保不齐也可能是她妈啊!要不咱们就直接告诉她得了,二一添作五,两人没准儿一起都想起来了,两全其美啊!”

    颜司承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你带小飘出入过孙家几次了,她也没想起来,还有那个孙美娥,在不清楚她的念想是什么的时候,就贸然惊扰她,她惊惧震怒之下,万一做出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你会怎么做?为了保护周遭无辜的人,只能把她的身体彻底焚毁,可人家安安静静地不惹事这些年,难道就因为你不计后果的鲁莽行为,就白熬了?何必呢。”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秦欢乐真有些急躁了,“你知道我有什么感觉吗?就像饿急了的人,面前放满了山珍海味,可一张嘴,嘿,发现隔着一堵玻璃墙,还是钢化防弹玻璃!”

    颜司承一拉车门,“上车吧,我送你回家,顺便看看你有没有合适牌局的衣服。”

    秦欢乐鼓着嘴,没心思在这个问题上,小声嘟囔:“没衣服咋的,你还给我买啊?”

    “好。”颜老师说。

    草长莺飞,空气里混合了各种生机勃勃的草木香,每到暗夜,也开始有些暗香浮动的意味了。

    市局还在加班,处理近期一起抢劫未遂案,施害人已经抓住了,没什么心理承受力,眼下不过是硬抗,再不理不睬的扔在审讯室熬半宿,估计也就差不多交代了。

    龚蓓蕾两手在脸颊边“啪”的拍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蚊子,顺便活动活动僵硬的肩膀,打算喝点凉水醒醒神儿。

    她打着哈欠在饮水机前面排队,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前面的人挪地方,就那么一直伸着杯子在开关处,不禁好奇的歪着脖子瞧了一眼,“诶?孟队啊,想什么呢?”

    孟金良如梦初醒似的看了她一眼,这才收回了杯子,“我接好了,你来吧。”说着举杯到唇边,一仰头,才发现杯子里一滴水都没有,干涸的像撒哈拉沙漠。

    喝空气解渴也不是不可以,龚蓓蕾自己减肥的时候,也想象过吃空气的戏码,只是眼下好像不是那么个情形。

    她小心翼翼的试探,“领导,你怎么了?楼下那小子不是老手,估计天不亮就招了,你不用这么上火着急,犯不上。”

    孟金良没说话,神情却依然有些神游。

    龚蓓蕾有点儿急了,“领导,你振作振作吧,瞧瞧咱们队里最近这气氛,也太让人蛋疼了。”

    “就像你疼过似的!”孟金良没好气的白了她一眼,又后知后觉的问,“队里怎么了?”

    “队里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龚蓓蕾叹口气,“小黄说刘科长最近脸色都不太好,原来就高冷吧,现在更不理人了,常常一个人看着一个地方发呆,闹得他们技术科平时连个玩笑都不敢开,现在你也这样......唉,更别提小吴了,眼眶子都塌下去了,这会儿不知道还在哪个旮旯儿里猫着,偷偷咬着小手绢哭呢!”她哀怨的嘟着嘴,“我是不是也应该弱不经风点儿,没事晃晃份儿,要不都和队里主旋律不搭了。”

    孟金良走神儿,是因为一直在想着走访孔腾达老家的事情。

    临走之前,他专程去了一趟医院,往孔奶奶病床旁的矮柜上放了个装钱的信封,钱不多,聊表他的心意而已。

    孔奶奶在危重病房,同房间还有一张空床,没人住,显得她独身一人,十分孤单。

    请的护工不知道哪里偷闲去了。

    孟金良放好了钱,替孔奶奶掖了掖被角,刚要转身,手腕一重,一抬眼,就见目光浑浊的孔奶奶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却哆哆嗦嗦的竭力抬手,去抓住了他的手腕。

    “飞飞啊,是我飞飞回来了吗?”她语调悲切,还带着一丝语焉不详的含混,只是一遍又一遍的重复呼唤着“飞飞”。

    飞飞是孔腾达的小名,家里长辈从小都这么叫他,孟金良从外采中已经了解过了。

    无论孔腾达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但含辛茹苦倾注了所有心血养育他成人的祖父母,却没有什么罪过。

    都是再朴实不过的老人。

    孟金良不忍心的反手覆在老人的手上,弯腰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轻声安慰道:“您放宽心,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等您好了,我再来看您。”

    老人也不知道听没听囫囵,只把手紧紧的攥着,上半身微微倾斜过来,挣扎着就要起来。

    她身上还插着各种管子,孟金良怕她碰到哪里,只得自己贴的更近一些,“别动别动,躺好了......”

    他话还没说完,孔奶奶就流下泪来,含混不清的说:“飞飞,你是不是怪奶奶,恨奶奶......奶奶知道你也是孝顺,你拿那些东西回来......你爷爷找人打听了,都贵着呢,那可不是好事啊......他不明不白的给了你那么多东西,还那么贵,那些包啊,腰带啊,围巾啊,那可不是好事啊......”

    孟金良悚然一惊,什么贵的东西,谁给的?难不成孔腾达生前也接受过那些奢侈品的馈赠?他的前女友说他是从大二开始,就没有回过老家看望爷爷奶奶了,那眼下老人说的,应该也是孔在大一时候的事情吧?

    “什么东西?”孟金良贴的更近了一些,循循善诱的轻声问,“奶奶,你还记得是谁给的吗?”

    孔奶奶清醒一阵糊涂一阵,刚刚的一系列动作言语,仿佛已经耗尽了此前积攒的心力,合上眼睛,只是继续叨咕着:“......怪奶奶说了你啊,怪奶奶......你就再也不回来看我了,奶奶想你啊......”

    老人嘴里渐渐彻底没了声响,只有浅淡的呼吸声......

    那个送东西的人到底是谁?一样的套路,一样的年纪......他思来想去,能同时和孔腾达以及金维产生交集的,也只有张辉了,但......这也不太合理,张辉名下的账户他们已经翻来覆去的查了个底掉,再加上她老婆的经济问题,所有关联账户也都摸的一清二楚,哪里都找不出这笔额外的支出啊。

    张辉又已经不能再开口解释,难道事情依然是一个死循环?

    可那个给张辉老婆拍照的人,到底是背后的黑手,还是通风报信的知情人呢?

    “领导?领导?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龚蓓蕾伸着手指头,在孟金良眼前挥了挥。

    孟金良面沉如水,看着龚蓓蕾嘴巴开开合合,只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嗯,听着呢,你说刘科长怎么了?”

    龚蓓蕾耸耸肩,“那我就不知道了,是不是也失恋了?”

    “刘科长失恋了?谁说的?什么时候恋的?和谁恋的?”孟金良涣散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起来。

    龚蓓蕾给问的一愣,快速的左右看看,差点儿扑上来捂住孟队的嘴,“哎哟我的亲领导,你可别乱说啊,我那是开玩笑,我啥时候说刘科长失恋了,回头让别人听见再传出去,我成什么人了我,我可不是没事就爱制造谣言的长舌妇啊!”

    “那你怎么?”孟金良只觉穿心的一把青龙偃月刀,虽然堪堪离开了自己的前胸,但也没有离开太远,仍然一阵阵手心泛凉。

    龚蓓蕾虚喘了一口气,“我是说小吴失恋了,垂头耷拉膀子的,被女朋友给踹了,还是脑袋顶上长草的那种踹......”她一撇嘴,“领导,你也关心关心我们吧,我们都是市局的花朵,五六点钟的太阳,需要来自领导的关爱才能茁壮成长,不能一推二六五的光让我们散养着。”

    不是刘科长失恋就行,孟金良也有力气开玩笑了,“小吴失恋了啊,怎么着,还哭鼻子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点儿出息吧,行了,让他振作点儿,报警中心不少警花呢,回头让肖局组织内部联联谊,这么多单身的,局里也自产自销一下,不就都解决了,诶,到时候你也去。”

    龚蓓蕾闻话色变,一跳两尺高,“孟队,你怎么不销销你自己个儿啊,按照优先级,我也排你后边啊,再排、再排也还有刘科长呢,让刘科长联去吧,我、我还有事呢,我去下边看看审讯室那小子崩了没有......”话未尽,人已远。

    孟金良打发了这个话唠,想了想,拐出走廊,往技术科来。

    技术科没人,刘茗臻正在解剖室,两手交叉垫在下巴上,靠坐在解剖台下面的地面上,脚边放着一只马克杯。

    孟金良敲敲门,走进来。

    刘茗臻仰头看了他一眼,“孟队,有事?”

    没事,就是听说你近来心情不好,忍不住想来看看你......

    孟金良喉间动了动,“没事,就是又了解了一些孔腾达的情况,想来问问你,毕竟你和他一起近距离的接触过一段时间。”

    “嗯,”刘茗臻对待工作,从来都一丝不苟,当下尽可能的回忆道,“之前基本的情况,我也都做了情况说明汇报过了,再能说说的,也就剩下一些我个人的主观感受了。”

    孟金良曲腿毫不避讳的坐在了她旁边,半靠着解剖台底座,“案子已经结了,是我自己还不太甘心,你随便说,想到什么说什么。”

    刘茗臻张张嘴......我怀疑这根本就是一个圈套,我怀疑这一切还是和纪队有关......

    她微微垂下头,眸光就被一片蝶翼般的睫毛隐去了内容,再抬起头,已恢复了以往的冷静,“现在回想起来,他身上是有一些奇怪的,比如我有时随口问他的学术问题,他能很迅速的给我相应的答案,虽然有的时候,他也会推说要查一下资料,但我有种感觉,他只是在掩饰他自己了解的太多,不瞒你说,我常觉得,以他的学识,别说张辉,就是系里更资深的老师,恐怕都比不上。”

    “这也不算太奇怪吧,”孟金良蹙眉,“他的资料我们都了解过,是个学霸,一直拿奖学金,还保送读研......”

    “不是的,”刘茗臻回想着有限的接触,“那不是一个年轻学霸的水平,他的专业知识累计是超出常人的,怎么说呢,超出他的年纪,也超出他应有的阅历,仿佛......”刘茗臻不经意的咬了下嘴唇,“仿佛他体内拥有一个,更年长的灵魂。”

    涉及到灵魂的话题,孟金良就不大擅长了,他忽然有些羡慕起秦欢乐来,那家伙,最擅长在这种时候鬼扯了,也难怪刘茗臻有事没事,喜欢和他聊天。

    话题凝固了,没人往下接,两人各怀心事的枯坐着。

    反正都是枯坐,两个人总比一个人的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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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魔哪里走介绍:
人道式微,诡道猖獗。百鬼夜行,苍生太苦。我王七麟愿以一柄斩鬼刀,于妖魔环伺之中为我人族杀出一条阳关大道!妖魔哪里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妖魔哪里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