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梦游(三十九)
龚蓓蕾在低矮狭窄的走廊里小心翼翼的向前探勘。
一间间昏暗的房间,分不出明显的区别。
走廊顶棚的灯泡不时明灭,龚蓓蕾静下心来,突然发现了远处其中一间的门缝,会在走廊里短暂的黑暗罅隙中,透出一缕幽光。
她背贴着墙壁,快速的移动向远处的房门前,这探头一张望,立刻不淡定了。
这房间,怎么有点儿闺房的意思啊?
虽然连干净整洁的程度都达不到,但贴墙放着的一个暗红色丝绒面旧沙发,连着上头垂下来的一副蕾丝边儿的旧帏幔,都充分显示着房间主人的少女心。
沙发旁边立着一个旧木头柜子,几个肮脏不堪的芭比娃娃缺胳膊少腿的摆在上头,也不知是从哪里搜罗来的。
沙发另一边儿,散落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糖果玻璃纸,一束彩色的“勿忘我”干花插在一个剪开了三分之一的矿泉水瓶子里。
这是个女孩儿的房间,龚蓓蕾第一时间就有这样的直觉。
只是对比她自己的房间......
她回头顾望了一下,悄无声息的潜了进去。
一直产生微弱幽光的——进门后才发现——是门旁墙壁凹槽里的一盏星星图案的小夜灯。
龚蓓蕾不争气的稍微缓了缓......这气氛真是格外瘆人,尤其那一张张娃娃残破的脸上,都笑容灿烂昂扬的对着她笑的欢畅。
这里即便不是耿真的房间,也应该与他们二人有重要的联系。
龚蓓蕾几乎是凭借着搜证的职业本能,开始徒手从有限陈设的隐蔽地方摸索起来。
很快,她摸到沙发靠近地面的侧沿,掩在层层堆叠的帏幔下面,有一本亮皮包面的笔记本。
她借着晦暗的光亮,快速翻看了几下,一个没留意,就从里头飞出一张裁剪过的照片来。
照片上一个不大的铁笼子,里头蜷着一个面目惊恐的青年男人,这人不是毛万里,也不是龚蓓蕾在案卷资料上看到的任何一个人。
她连忙拨开掉出了照片的那页,上头寥寥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毫无感情波澜的描述着这个男人被杀害的全过程,页码下头标注了一个“7”的数字。
果不其然,这是一本“笔记”,集邮一般记录着每个被害人被害的过程,有的还记述着在此过程中遇到的“技术”难题,以及下次动手时需要的注意事项。
一页一页翻过,一张张规制类似的照片上,与冰冷的文字不同,呈现出更加触目惊心的惨烈,龚蓓蕾瞳孔中刮起无声的飓风,风眼席卷之处,只有照片上那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有跪地求饶的,昏迷不醒的,苟延残喘的,还有捧着自己被割裂的残肢崩溃哀嚎的,以及萎顿倒地、却被连着头发一起剃掉整面头皮的......
龚蓓蕾若是寻常时候碰到这样的现场或证物,一定免不了要矫情的干呕几声,可眼下条件不允许,她生生咽了回去,手指快速的向后翻动,果然在最后一页,看到了半靠在笼子里的田公子,而不远处,地面上散落着尚未肢解完的一块块残尸......她心跳越来越快,顺着旁边的标注,看到了毛万里的名字......
她指尖冰冷,快速呼了两口气,暗暗给自己鼓劲儿,才快速翻动了一下笔记本,再次确认每张照片里面笼子所在的角度,都是差不多一致的。
她把笔记本塞进怀里,两手伸出拇指和食指,合围比成一个相框,在房间里模拟着拍照者的视角。
一模一样的墙角,门边墙面的的凹槽......
龚蓓蕾猛地一回头,倒退着坐到了那遍布污迹的沙发上,身体向塌凹的坐垫中间一陷,跟着心里失重似的一紧。
眼前仿佛看到了那一次次屠宰场般血腥残酷的凶案现场,耿真就是这样盘腿悠闲的窝在沙发里,笑眯眯的看着那些无助的被害人绝望的哭喊、求饶......
上下左右在她心里颠倒了一个个儿......在这个世界上,想做一个有温度的正常人,原来于某些人来讲,竟是如此求而不得的艰难。
也许耿真曾经也被生活摧残压榨过,她不幸的童年与伤痕累累的成长经历,将她层层雕琢成了一个面目狰狞模糊的冷血怪物,成了她残害同类顺理成章的心理动机,成了她在罪大恶极后仍有望被多情薄泪者同情怜悯的理由,可从她将自己放在了被俯视的地位上的那一刻起,偏执的仇恨着命运如何对其不公开始,她就已经放弃了拯救自己人生的机会,忘记了那所谓的命运,都不过是归因于自己在当时当刻作出的那一个个看似毫不起眼的选择所串联起来的因果。
她不敢照镜子,也许并不全为了变形的面孔,而是怕在里面看到,自己经年累月下,被岁月异化出的那张脸孔,已经与造成自己人生悲剧初始的那些怪物们,一般无二了。
龚蓓蕾心情沉重,同为女性,更有种物伤其类的哀切。
她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脸,警醒自己必须保持理智冷静,不要忘了自己一直坚持不懈从事的工作的终极目的,不仅是要给无辜亡者一个告慰,更是要给所有仍在黑暗中跋涉着奔向光明的人,一个公正的交代与希望的昭示。
她抬头再次望了望逼仄房间内漆黑的顶棚,内心油然而生出一股感动自己的浩然正气,她决定暂时把无畏闯进这龙潭虎穴的目的中,寻找老秦这个选项,先......嗯......降到第二位。
比照着照片与现实中细微的差距,发挥业余时间趴在电脑前玩“一起来找茬儿”的过人功力,没一会儿,她就发现了机关所在。
隔板墙倒下来,后头的铁笼子里,昏迷的正是潘树的爱人。
笼子没上锁,龚蓓蕾将潘嫂背在身后,向外跑去。
一开门,先被一股浓烟呛迷糊了。
外头不知道哪里着了火,像海绵似的迅速汲取着走廊里原本就不充盈的氧气。
龚蓓蕾以手肘护着口鼻倒是可以,可潘嫂在她背上,照这架势,恐怕还没跑出去,就要歇菜了。
她只得整个人趴下来,拖着潘嫂的两腋,一步一步匍匐着往前挪。
周围都是浓烟,已经看不清两端去向了。
龚蓓蕾心气儿有余,力气不足,缺氧加上脱力,没一会儿就头晕眼花冒气金星儿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前行的方向对不对,只顾得上掏出粉饼,慌乱的用镜面那层四处照了一圈儿,还没来得及看看,就手里一滑......圆形的粉盒弹了出去,落进了浓烟里。
龚蓓蕾勉强用自己的身体护在潘嫂身上,用仅存的理智想着,自己还真是像老秦说的,有点儿缺心眼儿,刚刚大好的时机,不想着找到人赶快撤,替耿真在那儿悲春伤秋的感慨个蛤蟆啊......
她还得在联欢会上唱歌呢......
她还没给老秦买钱包呢......
她爸妈......
“龚蓓蕾!龚蓓蕾!”
遥远的地方......也许很近,她也分不太清楚了,反正一个熟悉的人,伴着熟悉的气息冲到了她身边,双手奋力将她抱了起来。
身体离地的时候,她还不忘嘱咐着:“宝剑,我没事儿,先救潘嫂啊......”说完,就安心的陷入了一片昏迷之中。
市局里。
孟队已经接到了延东旅店失火的消息,同事和火警一起救出了龚蓓蕾和被绑架的潘嫂。
不光孟金良,队里上上下下都呼出了一口气,最大的掣肘解决了,大家精力不被牵扯,更有利于集中起来搜找越逃的耿真耿强。
有限的人员又被召集在了会议室。
白板上贴着两张放大了的照片。
孟金良站在照片旁简要梳理了一下,“目前有效的线索很薄弱,联系不上秦欢乐,只蹲守在延东旅店越来越失去了意义,尤其火势扑灭后,内部空间更加显而易见,不是我悲观,只是我们不能再一棵树上吊死了,眼看天又黑了,没时间了,”他叹了口气,“田公子那边现在有个提示,这个......”他转头示意刘茗臻来给大家讲讲。
刘茗臻连忙道:“还是请我师兄进来吧,他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对人的潜意识和......”
“诶?”一旁拿着手机的马姐突然诧异的插言打断了刘法医的话。
她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众人不禁都将视线聚集在了她身上。
马姐不觉站起身来,“这、这方尖碑,我就说是看着眼熟来着,我看见过宣传单啊,前一阵儿公交站、地铁站,贴的到处都是,这不就是世界公园里的那个、那个嘛!”
世界公园是延平的一个综合性游乐园,特色是里头仿建了很多世界各地著名的微缩景观,只不过水平有限,假的没边儿,除了六十岁以上可以免费入园的老人,以及只要可以撒丫子跑、哪都是天堂的小孩子,中间这截儿岁数的人很少往那儿去消磨时间。
“所以它最近搞了个什么冰雕微缩景观展,还有抽奖啊、花车啊,一堆噱头,我儿子还吵着要去来着......呦,不就是今天开园嘛,今天免票啊!”马姐越说越急,“您瞧瞧啊孟队,好多人都聚集在这个金字塔底下等着了,说九点整,会有各种面额的现金券从天而降呢!这儿,这儿,这冰灯塔,不就是和这高高尖尖的碑,叫什么来着,方尖碑......”
孟金良随着她的惊呼,早已经示意小吴去连设备了,接下来,整个会议室里的人,都看到了幕布上投射出来的巨幅视频上,正是世界公园此刻现场的喧闹情景。
这些视频都是一小段一小段的,拍的也不专业,有的连对焦都不瓷实,被游客上传到各自的社交平台上。
可就算真是这个地方,又跟耿强两人有什么关系呢?
“队长!”小吴一手捂嘴,一手抬手指着屏幕,蝴蝶似的冲到了幕布旁,直接站到了椅子上,垫脚指着幕布的最上角,“队长!这人、这人是不是老秦?我得妈呀,你们看,这、这是不是耿强?”
视频被放大之后清晰度有限,尤其公园里,此刻人头攒动,各种灯光如昼、摩肩接踵,蚂蚁似的芸芸众生下,根本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可小吴这一白天四下里比对搜查耿强的视频,那张老脸,加上那微瘸的身型,每个姿势都牢牢的刻在了小吴的视网膜上,连中间起来去洗手间的空隙,想溜号想想女朋友,脑子里都还是晃出了耿强那张脸,吓得差点儿某个器官出了毛病。
大家都聚到幕布前,刘茗臻眼睛越瞪越大,“是不是秦欢乐我不确定,但这个人,十有**是耿强!”
孟金良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高声问马姐,“你说九点有什么活动?撒钱?”
马姐连忙点头,尽量准确还原着宣传单上的用词解释道:“撒现金券,从这个冰塔这儿......”
孟金良没听她说完已经动作起来,大声吼道:“快,让旅店那边留几个人,剩下的全部赶去世界公园,让距离最近的派出所先行支援!吴儿,快联系排弹组那边,就说世界公园疑似有人设置炸弹,”说着说着自己先急了,“他妈的,让他们赶过去先待命,不要惊扰到群众......要是、真敢在这时候搞个炸弹,看老子不弄死他!”
马姐拿着手机踟蹰了一下,“老大啊,要不要让园区工作人员先疏散现场人群啊?”
孟金良看了看手表,“还有时间,我们先全力试一试,实在不行再......大节将至,还是要谨慎一些,行了,抓紧行动!”
众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瞬间奔向自己值守的岗位。
高耸的冰塔高耸入云。
园内张灯结彩,各种装扮成玩偶的工作人员正和拥挤的游客们拍照嬉笑着,糖葫芦、棉花糖、彩灯气球、踩高桥的小丑,将仅余的空隙填满,不给人群任何寂寞的喘息。
世界公园经营的一直不景气,新领导上任请了策划公司搞了好几个月的方案,就憋着借着年节玩票大的,炒热气氛和话题度,打个翻身仗呢。
如今所有微缩景观边上,都砌了个同样规模和造型的冰灯,只不过冰里内置的彩灯都没有点亮,单等着吉时一到,从园区中心最高的金字塔和方尖碑位置开始亮起灯,顺便洒下噱头,借着人声鼎沸,必然效应空前火爆。
秦欢乐脚下一滑,坐到了冰面上——脚下是将近二十米的落差,周遭光滑毫无抓手凭阑,可供栖身的,只有金字塔临近塔尖位置周遭,一圈一米宽度的平台。
而塔尖处已经事先放置好了遥控礼炮,将会在预定时间射出现金券和礼品券。
城市梦游(四十)
周明的人生,以二十五岁为分水岭,之前的漫长是因为对这个世界观察视角的天真,之后的漫长是因为这个世界回馈他截然相反的残忍。
他和年轻的妻子,家境一般,学历不高,从没有什么远大的前程奢望。
直到怀孕三个月的妻子在某一天的早晨,满眼晶莹的对他雀跃的说:“大明,我昨晚做了个梦,我梦到我们的女儿穿着那么漂亮的裙子,就外国电影里那种,孔雀似的,像个公主!”
他睡眼惺忪,揉了揉妻子顺滑的黑发,顺手滑到了她的小腹上,“傻样儿,刚怀上,哪知道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子。”
“那你喜欢啥?”妻子略带甜蜜的问,“我做梦了,那应该是个姑娘吧?姑娘是妈的小棉袄,我稀罕姑娘......你呢?”
大明笑的实诚,将尚有余温的暖水袋塞到妻子怀里,“我只稀罕你!”
这不过是年轻夫妻之间清晨的戏言,带着不识生活愁苦的平凡清甜,可却慢慢的成了夫妻两个人往后柴米油盐空隙的共同心病......美丽善良的妻子有小儿麻痹,无法工作,全家只能靠周明的收入支撑,夫妻俩过成啥样都认了,但孩子呢,不该有更矜贵光明的前途吗?
周明有电焊的手艺,人托人的闹腾了很久,才办下出国务工的签证,那个传说中垃圾站都能捡到彩电的国度,想想都让人心头发热,生出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憧憬。
从产房出来,周明在女儿的额头印下一个吻,背起行囊,便匆匆踏上了异国淘金之路。
然而飞机落地之后,他才从一个老乡口里套出话来。
哪有什么垃圾站捡彩电的奇遇啊,当地人的失业率都居高不下了,更何况语言不通的外地人,想找工作更加是个困难。
而诓骗他们出来的那家企业,根本就是一家“皮包”公司,专门诓了他们这种两眼一抹黑的异国劳工,去黑工厂当“牛”使。
列车纵深开进异国的腹地,那些书本上记录的旅游胜地、工厂矿区,统统化为一片荒芜废墟,四周死气沉沉的,都是消极颓丧的景象。
入了腹地,又一路向东。
车站周遭就有很多报案求救的机会,可就这么回去了吗?周明眯着眼睛,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在金光闪耀的大厅里,穿着华彩的礼服,享受着最顶级教育的机会。
漫长的车程,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思忖筹谋,终于在去厕所的时候,他下定决心,从洗手间的窗子爬了出去,扒上了回首都的反向列车,铤而走险的当起了一名“黑工”。
陌生的国度里,那些不分昼夜劳作的分秒,语言不通、举目无亲,被雇主欺诈殴打,干正经工人不愿意干的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活儿,还要像蟑螂一样四处躲避警察的追捕,成了他生活全部的内容,他甚至不敢给家里打一个电话,唯恐任何柔软的低喃,会消磨掉自己钢筋一般硬挺的信念——让女儿有个光明的前程——信念被自我强化了成千上万遍,直到成为牢不可破的信仰,便足以抵挡那些快要将自己灭顶的海啸般的孤独与无助。
他可以吃厨余、睡没有卫生间的阁楼,一两年才往家里鬼祟不留邮寄地址的写一封报平安的短信......他把所有的钱积攒起来,连同自己恳切的憧憬与父爱,不留余地的一次次汇向国内妻子的账户。
直到他的身体被超负荷的劳作完全压垮,他才发现自己似乎在这条执拗的道路上,行的太远太远了。
家并不总在一回首就能望见的地方。
他心里的家是妻女所在的地方,可当他历尽劫难偷渡回到延平,才发现近二十年的信念抵不过一个荒谬的玩笑。
妻女早已不在人世,户口没有了,房子拆迁了,父母故去了,账户虽在,取钱的却不知道是谁了......
丢了故乡,又去不到远方,那苟且的半辈子,究竟算什么呢?
周明......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叫他耿强,哀莫大于心死,说的大概就是这十年来自己的心境吧。
他展眼望了一下脚下细密的人潮,光华璀璨的园区被灯光妆点成一个几近规整的正圆,塔碑矗立在园区中心的位置上,有种鸟瞰全局的宏大视角。
秦欢乐扶着冰面勉强站起身来。
这地方太高,重心不稳,很容易被风掀翻出去。
他原本在走廊里背着耿强向外跑,可没几下又脚底下拐绊子,不知道着了什么道儿,一晃眼,已经到了这里。
耿强背部贴着冰面,看到秦欢乐的眼神向自己身后望了望,也跟着转头看了一眼,就见内部支撑钢架的简易入口处,又爬出来一个人,面色清冷的望着自己。
颜司承的眼睛里又出现了上次见到假史鸣时的震动,他把持着这个唯一的退路,紧盯耿强,“说说你们的计划。”
秦欢乐知道颜司承会来,却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这时候终于见到他出现了,心里兀自松懈了一点儿......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他只想知道对方如此大费周章的杀人分尸,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只有知道症结所在,才能更加有的放矢的加以防范......他一直都觉得,耿强和耿真不过是台前谦卑可怜的提线木偶,而从“1212”开始,这背后一直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通过自己的拨弄设计,达成什么讳莫难明的目的。
颜司承虽然在立场上亦敌亦友,可在此之前他们达成的阶段性的共识是,为着各自内心的目的,一起弄清楚背后那只手的真实意图。
耿强左右看了看,眉头一动,刚要张嘴......
“谎话就不用了!”颜司承语气犀利不留余地,“不为了搞清楚这一点,你活不到现在!”
秦欢乐瞬间睁大了眼睛......这可不在他们商量好的计划里啊。
等了等,耿强眼中戒备更盛,却全然没有了要开口的打算。
颜司承眼神向下睨了一圈,“衔尾蛇是上古‘无限循环’的意向符号,它没有眼耳口鼻,没有皮肤器官,不用进食排泄,头尾相连,生生往替,你杀了那么多属蛇的人,还装神弄鬼的跑到这里来搞什么仪式,”他看着耿强剧烈收缩的瞳孔,“到底是谁把这些天方夜谭的东西灌输给你的,而你还居然相信了?”
秦欢乐还是第一次听说,耿强之前杀的人都属蛇,而且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也属蛇,难怪还有自己被放血这么一说,真是奇葩。
耿强的精神支撑里原本也只剩下孤注一掷这一条路,比起那位犹如精神导师的方脸先生——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姓名,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男人更使他感到惶惑,“你怎么知道......你都知道,那你知不知道什么方法可以救我女儿?让她回来吧,回来一下,回来......”他不知不觉的矮身下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楚的意识到,那一线渺茫的期许,好像再也没有实现的机会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秦欢乐不太欢乐,虽然对方没有告知自己的义务,可至少可以给点儿提示,让自己少些折腾......他心里最大的疙瘩还有,如果颜司承都知道,却又不去阻止耿强两人杀害那些人,那这种行为到底该如何界定......
“到底是谁?告诉我,你怎么联系他们,告诉我!我可以帮你!”颜司承缓缓的朝着耿强伸出一只手,“怎么找到他们?除了衔尾蛇,他们还告诉过你哪些与此相关的传说故事,嗯?”
耿强愣愣的看着他。
秦欢乐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精神也要不正常了。
“砰”的一声,对面“埃菲尔”铁塔之上的电子屏幕上,已经开始准备播放即将开始的六十秒倒计时了。
他仰头看见塔尖顶端的礼炮已经按照电子设定程序,徐徐的往上,将炮口调整到了对向人流的位置。
秦欢乐向安全门的方向迈了一步,对一直站在门口的颜司承说:“不要在这里说了,作为交换,我答应过你的,如果问出你想知道的,会转述给你的,绝不隐瞒。”他边说边向耿强靠近,“周明,事已至此了,咱们回市局慢慢聊吧,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情搞不明白呢。”
“慢慢?”颜司承却没有后退让出通路的意思,“你确定要慢慢说?还有一分钟......周明,如果我没猜错,那些剩下的毛万里的尸块,已经被你们替换进了礼券盒里,时间一到,就会喷向下面的人群,制造混乱,好让计划成功后的你可以全身而退吧?”
秦欢乐大惊,如果真如颜司承所说的那样,那明天的社会新闻版面标题将会何等耸动,简直难以想象!
“原来你们一直打的是这样的主意!那嫁祸田皓,难道也是打算你女儿一旦复活,就带着她全身而退,而把之前筹备仪式所杀的那些人,都栽到他身上?你、你们也天真了吧!耿强,不是,周明,跟你说这些的人,根本就是在忽悠你啊,这根本就是个不可能的计划,比草蛇的事儿还扯淡!还有,为什么是田皓啊,那倒霉蛋儿他......”
电子屏幕上正式开始了倒计时。
随着数字的倒退,两架无人机升了起来,很快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
不知道是不是风声太大让他产生了幻觉,他依稀听到无人机上的话筒喊了一声“老秦”。
秦欢乐眼神一偏,就看见原本立在门口的颜司承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只有话筒逐渐稳定成句的喊着:“秦欢乐,确认一下上头有没有炸弹?”
“有吗?”秦欢乐向耿强吼道。
耿强面如枯槁的摇了摇头。
秦欢乐也不敢全信,快速移动向耿强,“快,我们先下去!”
耿强面无表情的看了看面前的人......他还是有机会跑的,他还有后路,可是他实在没力气了,他的世界彻底迷失了,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他相信,或者说,大概从今以后,连一个愿意骗他的人,也不会有了......
秦欢乐推拥着他向小门洞那里移动着,简易的无遮挡小电梯悬在那里。
他率先跳了上去,回身一伸手,却见耿强根本没有看他,就那样笔直的立在那里,脚下一滑,坠了下去......
秦欢乐本能反应的俯身去捞,却根本来不及了,连带着自己也险些晃下去。
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响起。
冰塔周身瞬间被彩灯点亮,充满了浪漫的迷幻色彩,塔外一片欢呼,只是倒计时终止,却没有期许中雪片般的礼券从天漫舞而降,还好主办方有应急预案,地面的几台礼炮如约启动,人群在短暂的凝窒后,再次爆发出欢腾的喧闹。
可塔内,一面剔透的冰墙相隔之内,随着秦欢乐的悬梯缓缓降下来,耿强的尸体在眼前放大,愈发触目惊心。
一群警官围绕上来。
秦欢乐面色凝重的仰头,向看不清的塔尖处望了一眼,随即被同事用毛毯披裹在身上,拥上了救护车。
他看着车窗外欢欣喜庆的一张张笑颜,却无论如何也咧不开嘴角。
那是两个世界的悲喜,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那是一面镜子里的两个世界,个人立场,难辨对错。
这个案子远比“1212”案更意义深远,限时侦破不说,还捎带脚的解开了延平积压了多少年的失踪案,十几起啊!更别提还有上头最关心的田公子的清白问题,又是在大节前搞定,没有激战,没有伤亡,嚯,锦上添花啊。
龚蓓蕾英勇无畏的解救了人质——潘嫂,找到了关键性证据——笔记本和照片,于情于理都算居了首功,肖局得了授意,要给她请功,不过龚蓓蕾死活推拒,最后换成了支队的集体三等功。
队里上下顿时喜笑颜开,龚英雄的魅力一时无两,自此在支队算是牢牢的立住了脚跟,短时间内都不会再有人与之争锋了。
田公子被恭送走那天,特意找小弟定了一束浮夸的“蓝色妖姬”送到了刘茗臻的办公室,还定了不少零食巧克力送来市局,说是感谢大家这段时间辛劳的工作,并扬言等他休养生息好了,就要全力以赴追求小姐姐,气得孟金良脸色犹如锅底,生生让家里人拉来了一卡车的米面油堆在了市局大院里,连门卫都没放过,一人切克闹的来了一套。
潘嫂睡了一觉,什么都不知道,先醒的潘树和支队这边的同事商量了一下,怕给老婆留下心理阴影,只骗她说是遇到了小偷,潘嫂不疑有他,在医院缓了一天,挽着老公女儿,急不可耐的回家准备年货去了。
本是个皆大欢喜的闭环,唯独留下了两个bug。
第一是借调来的秦欢乐,复盘的结果,案件侦破的关键环节上几乎没他什么事儿,肖局一句话没有,他地位尴尬的被吊在半空,干等了几天,甚至连晚上旁听局里联欢会的资格都没有被正式通知一声,只得了几天不痛不痒的休假,休完假重新打回花园街派出所,该干嘛干嘛。
第二个是耿真耿强的越逃,追责下去总要有人背锅,从市局讪讪晃荡出来的秦欢乐知道,以纪展鹏的揍性儿,这锅此时不甩更待何时?只怕全天下只有厉宝剑一个人还在做着抱大腿一飞冲天的美梦!
“哪儿去了?一转身就不见人!等会儿有我节目!”龚蓓蕾的信息传来。
秦欢乐将手机调了静音踹回兜里,踢着地上的碎石头,决定去找纪展鹏说和说和。
你我皆凡人
说起来,纪展鹏要是找秦欢乐是一找一个准儿,秦欢乐要想找人家,那可就是隔着锅台上炕——费老劲儿了!
他不知道纪展鹏的家在哪儿——要说早些年也还有些交往的,那时候纪队为人耿直真诚,但又不刻板教条,愿意提携晚生后辈,在局里的风评是一等一的好——要不大保健也不会这么死乞白咧的抱他的大腿。
可后来不知道这么回事,纪展鹏整个人越来越往高冷的方向发展,尤其老婆孩子离开了之后,更是连和支队里边的同事踏踏实实说句话也不愿意了,大家私底下还议论过,这纪队莫不是更年期提前了,要不怎么就跟得了精神分裂似的,判若两人了。
秦欢乐提着个挎包,在省厅门外跟个二道贩子似的转悠了好些天,招的那些警卫都不拿好眼神瞄他了。
有个街口卖烤地瓜的还挺有觉悟,悄默声儿的报了警,民警穿着便衣溜达过来,拿手遮在嘴边儿小声问:“香水、香烟、手机?您这儿有现货吗?”
秦欢乐一开始还没听明白,咔吧着卡姿兰大眼睛,“啥玩意儿?”
这种遭遇有了几回,他自己也觉出来寒碜了。
马路牙子上端着俩茶叶蛋,闷头解恨似的猛啃。
身边一辆车停下来,里头的大眼贼也不见外,挤在他身边坐下,往他手里怼了一个橙红圆滚的冻柿子。
秦欢乐本能的接过来,烫手似的差点儿没给扔出去,“哎呦我去,还嫌弃我这儿不扎心啊,拿个大冰坨子刺激我!”
龚蓓蕾褪了自己的皮手套递给他,“我没吃过啊,光寻思着以毒攻毒了,嘴里啃着冰,总好过心里拔凉拔凉的。”
“糟蹋东西!”他揣兜里也觉得凉,也不接手套,连着这手雷一起还给龚蓓蕾,“看你那不接地气的样子,我们小时候,要是能分到两个冻梨、冻柿子的,那心里得美冒泡儿了,放在小盆里,拿温水缓着......来,我教教你,这冻梨得缓透了,嘬个小口子吸,那清甜的,跟喝果汁似的!冻柿子呢,得缓到半透不透的时候,拿个勺子从上头挖着吃,嘿,天然水果冰沙,给十个花骨朵儿都不换好嘛!”
“切,就知道吃!”她拿胳膊撞了秦欢乐一下,只是心里好像突然像隔了一层什么,膈膈应应的,也不能说不亲近了,可确实是不如之前那么通透了。
回忆往昔那些没什么建树的混沌日子,秦欢乐骑个金刚大竹马,大保健绕个豪迈铁青梅,仨人没心没肺对着呵呵呵......大概再也回不去了吧。
龚蓓蕾把打趣调侃憋回去,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磨磨唧唧半天才劝道:“别等了,就像你还能和纪队说什么软和话似的,你的诚意到了就行了,都知道了......就这么几天休假,全耗在这儿了。”
“嗨,”秦欢乐斜着看她那副做派,抬手一把揽过她的肩膀,下死力气往怀里箍了箍,把龚蓓蕾嘞的尖叫起来,才大笑着松了手,“再扭扭捏捏的我就不认识你了啊,什么呀,好的不学,光跟老孟学着当大尾巴狼!”他自娱自乐的笑够了,才故作不在意的问,“是有什么消息了?纪队那边......”
龚蓓蕾揉着肩膀,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才正色说:“纪队没说什么,但大保健自己扛不住压力,主动......给肖局递辞职报告了。”
主动背锅,总好过撕破脸,留了一线天,日后若有什么紧要关头,也好再见面。
秦欢乐微微动了动眉眼,老觉得人家傻,其实比自己明白多了。
要说没想过这种结局,也不尽然。
大保健早就为自己选择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险峻之路,秦欢乐对他的感情也跟着他的选择变得复杂了起来。
他垂头静默了一会儿,才自嘲道:“其实我也知道自己没什么能耐,智商情商都负数,还老拿自己当盘菜呢,说实话,看见纪队能说什么我是一句没想好,兴许不对付了,新仇旧怨的再打他一顿也保不齐,呵呵,可我就是想尽点心意,为大保健,为咱们曾经那段情义,哎呦,”他全身一抖,“忒酸了,我这儿说着说着说嘴瓢了,哈哈哈,其实你们所有人,谁离开我都能过得挺好的,是我自己石头脑子,想不开,跑这儿为回忆守灵来了。”
难得一个干爽的天气,除了冷,没别的缺点。
两个人傻子似的坐在马路牙子上,两眼不聚焦,守着豪车不坐,干挨着冷风。
龚蓓蕾知道老秦的个性,未必把这次找到关键性证据的机会当成调回局里的救命稻草,只是自己占了先机,心里总归是过意不去,总像欠着他点儿什么似的。
“老秦,你别这样想,咱们做这份工作的,或多或少的还不是为着心里那点儿念想,现在岁数大了,个人有个人的机缘,像你以前说的,都是选择而已,你别......”
秦欢乐站起来拍拍屁股,一伸手,“龚英雄,让你开解我,你还是稍微欠点儿火候,你肚子里那点儿片汤话,哪一句不是跟我学的?咱俩就不用自欺欺人了,你找我就为灌鸡汤啊?那走吧,咱俩找地方喝鸡汤去吧。”
龚蓓蕾拽着他的手站起来,“旁边有家参鸡汤......”
话没说完,秦欢乐都走出去了。
如洗的天空,太阳比夏日时更高远,撒在阳光房里,却聚拢了这份虚假的温暖。
秦欢乐守了好多天也没逮着的纪展鹏,恭顺的掩在房门后的阴影里,眼睛盯着脚尖,如同一具没有感情的人型躯壳。
女秘书抱着一沓文件弓腰请朱潜签字,“朱总,听说您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下次的会议记录,我还是拿到这里给您审阅吗?”
朱潜眨了下眼睛,在秘书的半协助下,才握紧了原子笔,在一份文件上签了名,“年后再说吧,大家都踏实的过个年。”
女秘书很有分寸的没有多话,目不斜视的离开了别墅。
朱潜缓缓的抬起头,下巴微微向下一垂,脑后的面容顷刻间生动起来,上身也跟着从容了动作。
纪展鹏这才从门后走上前来。
朱潜很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半晌才说:“他到底能不能像他母亲一样,给点儿反应,这不死不活的窝囊样子,真是......”这话一出口,却像是刺痛了自己的心事,情绪与表情渐皆狂躁起来,拉起身上的毛毯狠狠的甩了出去,粗嘎的怒吼道,“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摆脱这一切!这一切的桎梏,一代代跟着我,跟着我!这诅咒什么时候才能破解!”
他手边能触及的东西全都被砸碎散落一地。
纪展鹏面无表情,只是把脸孔垂得更低了一些,即使被什么误伤砸中,也并不躲闪。
朱潜受身体的限制,不过发泄了一下,已经忍不住气喘吁吁起来,他像个躁郁症患者,一时有种玩弄世界于股掌之中的癫狂得意,一时又被病体制约,觉得满腹愤懑无处宣泄。
这样一时天上一时地狱的情绪转换,大开大合,反复无常,让纪展鹏已经修炼出了泰山崩于前的处变不惊。
庭院里渐渐只能听见朱潜的粗喘,好一会儿,才重归平静。
纪展鹏这才又踏前一步,“宋说,那个姓颜的也有牌......”
朱潜十指相交,搭在腿上,“不用管他,和咱们是一样的。”他勾了勾唇角,“没反应......那就继续吧......”
参鸡汤是温补的,一只春鸡,娇小玲珑,肚子里的小人参都是大棚养殖的,药用价值比萝卜强不了多少,秦欢乐一次嗑三根儿也不怕窜鼻血。
两人盘腿坐在长条桌旁,一人顶着一对被冷风呲出来的红脸蛋儿,吸着鼻涕,喝的滋溜滋溜的。
此时还不是正经饭点儿,店里就他们一桌,老板闲得难受,离得老远,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他们喝汤解闷儿。
春鸡肚子里不光有人参,还塞了猪肝、枸杞、红枣、白姜、糯米、青葱,放在坛盅里小火慢熬,汤汁清爽奶白,一点儿油花儿不泛,上桌时将鸡肚子一扒开,里头的浓香一霎那混进浓汤里,糯米都浸润满了小分子蛋白的馥郁醇香,一口入喉,从口腔滚烫进肺腑,周身都跟着暖和熨贴起来。
秦欢乐夹了一块泡菜萝卜,放进嘴里细致的咀嚼着,酸甜中带着微辣的刺激在舌尖上弥漫开,解腻开胃,他打了一个饱嗝儿,向后仰成四十五度大爷瘫,感叹这世界上最颠簸不破的真理还就是一饱解千愁啊!
龚蓓蕾拿眼睛觑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征询道:“宝剑下来了,以后咱们仨就哪个跟哪个也不挨着了,咱俩还能时不时......可他,你看,要不要我出面攒个局,咱仨好好聚一聚,喝顿酒,把那些误会都解开了不就得了嘛。”
秦欢乐望着顶棚上垂坠下来、夏天用来赶蚊虫的彩带,顿了顿,一下直着身子坐起来,瞪着眼睛定定的看着龚蓓蕾,把小花吓的一哆嗦,差点咬了舌头。
秦欢乐便秘似的一揉胃,“说点儿别的吧,胃疼。”
唉,这俩人......龚蓓蕾想到自己和厉宝剑说这话时,对方也是这副表情,无奈的调转话题,“我自己寻思了一个事儿,我就和你说了,你别说出去,让别人知道了,犯错误!”
秦欢乐点点头,“这立功受奖的就是和我们觉悟低的不一样啊。”
“别闹!”龚蓓蕾多少有点儿臊眉搭眼的。
秦欢乐也发现了,她虽然还能玩笑,可情绪一直不高,怏怏的在眉头处郁结出一团忧郁,不再逗她,认真的聆听。
龚蓓蕾两肘支在桌沿儿上,肩背压低凑向老秦,“你知道除了杀人,耿真的本子上记得最多的是什么吗?”
“什么?”秦欢乐配合的问。
龚蓓蕾两眼一暗,“都是耿强对她的好,什么某月某日,给她买好吃的了,某月某日,半夜去给她掖被子了,还有生病的时候,给她买了个铝罐的黄桃罐头,过生日的时候......哎呀!”她扬起头,眨巴着眼睛,两手在眼睛边儿扇着风,“我不能提,一提泪点特别低,不知道咋回事!”
秦欢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抽了张纸巾递过去,“所以说你们这种父母双全的,别光在外头嘚瑟,多回家陪陪......”
龚蓓蕾“哇”的一声哭出来,又避忌着场合,快速偷瞄了一眼远处兴致盎然的老板,压抑着抽噎,低声说:“你不知道后面的事儿!为了确定他俩的身份,刘科长不是给做dna检测了嘛,昨儿出结果了,谁想到他俩是亲生父女!两人互相找了这么多年,谁想到唯一的亲人其实一直就在身边!”
她瘪着嘴,眼睛一片桃子似的红肿。
秦欢乐却只想到耿强那从耿真背心一贯到底的厨刀......
他猫着腰换了个位置,挪到龚蓓蕾身边,将她脑袋按在肩膀上,安慰的在她后背顺着气,也顺便挡住了自己唏嘘难言的表情。
看别人悲剧最大的作用,就是可以时时警醒自己,可灵长类动物最学不会的,偏偏就是吃一堑长一智。
他不想批判任何人。
龚蓓蕾抽抽噎噎的半仰起头看他,“不知道还好,知道了,我这心里就特别过意不去,难受的都睡不着觉,老能看见耿真灰头土脸坐在地上,摸着裙子的样子......我想自己出钱,给他俩买块墓地,把他们葬在相邻的地方,全了他们的心愿。生前种种已然这样了,死后,就不追究了吧?啊?你说呢?”
秦欢乐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还和谁说了?”
“出报告的时候,和刘科长提了一嘴,可她说,我的立场不对,那毛万里的无妄之灾怎么说?那些枉死的十几个人怎么说?没法说!她让我要有公心,不能太感性,只图自己一时心里舒坦了,要是习惯了,以后看待其它案件,心里就会自然而然的有所偏向了。”她咬着嘴唇,小声反驳道,“可我又不是机器,我是做这个工作没错,可我也有感情啊。”
秦欢乐忽然心头就淡淡的释然了,“丫头,想做什么就做吧,算我一份儿,回头也给毛万里家送点钱去吧,别听刘科长的,她是神仙,咱们都是凡夫俗子,案件多了,有的时候我也分不出对错好坏黑白的时候就想,别的不管,善良,总不会太错吧?也就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有一次就和刘法医说了,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被利用绑架的善良,是最不露声色的愚蠢......”
正说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板嫌弃他俩说话跟蚊子叫似的,端着一盘橘子走过来,笑眯眯的说:“吃得怎么样?呵呵,还是年轻好啊,谈恋爱也够劲儿,这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是不是鸡汤都消化了?要不要再来一顿?给你们打八折!”
龚蓓蕾嗔怒的直起腰来,闹了个大红脸。
铝合金门一推开,老板的半大儿子拿着什么走进来。
老板眯眼一看,也顾不上凑热闹了,高声斥责道:“这倒霉孩子,快扔出去!老话说儿的,落旧的衣架不能捡,上头都牵着魂儿呢!”
老板儿子忙往垃圾桶里一扔,“这不是看见它怼着门,顺手捡起来的嘛,这么大火气呢!”
这么一插科打诨的,负面情绪也发泄了大半,龚蓓蕾拿出钱压在桌上,忙趁着这空隙推着秦欢乐起身,“快走吧,这老板太讨厌了!”
皮影情人(一)
在延平,有个四字咒语是能够化解所有龃龉矛盾,瞬间消弭面红耳赤于无形的。
甭管是大姑娘小媳妇,还是老爷们小伙子,什么堵门催债的,梗着脖子医闹的,跟单位撒泼评职称、分房子的,嘿,甭管什么剑拔弩张的场合吧,皆可被一句“大过年的”,瞬间压得偃旗息鼓下去。
今天是大年三十了,从下午开始,路面上就不太见行人车辆了。
到处张灯结彩的挂着有些俗气却寄托着美好愿望的福字,再不信风水的人,也忍不住会掰扯掰扯贴对联的良辰吉时。
延平大学早就封校了。
寒假始于半个月前,食堂也熄了灶火,只留了西北角一个小门,给一些考研复习的异地学生进出宿舍方便。
这栋“三省”楼,是一个叫陈三省的老校友早年捐资修建的,原本也不是用做宿舍楼,只是年头多了,位置又偏远,多少有点儿半废弃的意思,后来为了方便留校复习的学生住宿,也为了集中统筹管理,专门又整修出来,充作家住异地的考研复习生假期使用。
宿管阿姨一人管两栋五层楼,男生女生都打她眼皮子底下的同一入口进来,再左右各自转向男女分区。
阿姨的办公室很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意思,不过管理本身却很是稀松。
毕竟都是预备着考研考博的“老生”了,年纪也不小了,谁管谁啊,又是寒假期间,大家客气客气,只要不串错宿舍楼,大面上混过去就过了。
每天过了晚上十点,阿姨按规矩都要从里面把大门反锁上,住宿的学生都知道,也从来没有在这事上给她添过麻烦。
可今天毕竟是大过年的,年夜饭就算了,总不能连顿饺子也不叫吃吧?
她家住的也不远,盯着时钟到了十点,忙不迭的从椅子上弹起来,手脚麻利的从楼外面锁住了大门,小跑着朝家里去,算计着和家人一起吃上几个饺子,再磕上一把瓜子,等着“春晚”里头敲了钟、拜了年,再跑回来值班也一样,神不知鬼不觉。
这个时候,能为了复习不回家的,大都是抱着头悬梁锥刺股也要从千军万里突围而出穿过独木桥的,自律能力远非常人能比。
当然也有特殊情况。
比如女生宿舍511房间的袁蓉蓉就早早的睡下了。
她是最近有点儿感冒,又怕耽误复习,一直拖着拖着,到今天突然就严重了,从图书馆头晕目眩的回了宿舍,吃了颗感冒胶囊,一头栽在床上,蒙着被子就昏睡了过去。
睡得迷糊,脑子也昏沉,没来得及拉窗帘,不知不觉外头已经和室内一样黑了。
楼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呢,大晚上摔摔打打的,不时传来吵骂声,过了一会儿,又开始伴着挪动桌椅板凳的尖锐声响,让人想忽视都忽视不了,像针似的往耳朵里攥。
袁蓉蓉苦着脸从床上半坐起来,这就是住宿舍的烦恼,隔音差,想清净一会儿也挑不了时候。
她拿脚尖儿在地上划拉了几下,没踢着拖鞋,向旁边一转头,影影绰绰的看见对面床旁的桌子前坐着一个女生,挺长的头发披在腰间,背对着她的床铺。
袁蓉蓉回手往枕头底下摸眼镜,也没摸到,眯着眼睛又看了看,“小六?你回来了?”
小六是和她一个房间的室友,不是同专业的,只是寒假期间的临时合居,不过小六家是延平郊区的,大年三十这天,还是起早赶回家里去了,和她说好了初二晚上再赶回来。
袁蓉蓉嗓子发炎了,干辣辣的疼,见对方没回答,也就算了,低头从床底拽出了鞋,趿拉着往厕所走去。
厕所是老式的,在走廊的尽头,进门两长排连通洗漱台,最里头墙上一个小门进去,才是几个隔间蹲位。
灯不是声控的,还是老式的按键开关。
袁蓉蓉熟门熟路,也懒得开灯了,月光从窗口打进来,蓝幽幽的一小撮光,足够引着她快速“解决”问题了。
她信手去拉最靠近自己的门,没拉动。
这层楼里,今儿好像没人了吧?
她只好又去拉旁边的门,门倒是拉开了,里头却低头蹲着一个女孩。
“哎哟!”袁蓉蓉叫了一声,俯视的视角只瞄见一个长发的头顶,就慌忙反手又给门拉上了,还小声道了句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又挪了一步,刚要去拉第三个门,手在半空中一顿。
不对吧......三省楼只有五层,就是她住的这层啊,楼上怎么会有摔打吵闹声呢?
她疼痛的喉咙微微翻滚了一下,连头也不敢回,低垂着头快速倒退着到了走廊,抬手去按墙上的开灯键。
灯泡闪了几下,亮了起来。
可袁蓉蓉的心态已经崩了。
感冒药带来的迷糊已然褪去,她精神一清明,周身就陷入了一片冰冷。
她快速的向楼下跑去,每路过一层楼梯,心跳就加速几分,最后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阿姨!阿姨!你在吗?阿姨!”她拼命的拍打着一层宿管阿姨的办公室,但玻璃窗内空无一人。
宿管阿姨不在,只是一楼大厅的灯都开着。
光亮压制了恐惧,袁蓉蓉稍微好过了一些,一手抚着胸口,推门走进了办公室里,在阿姨惯常坐着的圆凳上坐下来,等了一会儿,情绪平复下去,又打开了靠墙的小电视,热闹的晚会猝不及防破坏了阴郁的气氛,以至于她不知不觉开始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没分清楚梦境和现实。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睡衣外头只披了一件毛衣,这会儿坐久了,就有些冷了。
她还惦记着复习计划呢,可不能再加重病情了,否则岂不是辜负了自己连过年都不舍得回家的决心嘛。
一个杂技表演结束了,她起身关掉了电视,往外走,软底拖鞋下面一嗝,忙低头去看,就见到地上躺着一个断了的铁衣挂,外头镀了蓝白色的漆皮,挺常用的那种,她自己衣柜里还有几只类似的呢。
袁蓉蓉捡起来,余光就看见一旁的行军床上仿佛有个黑影。
“阿姨?”她转过头去。
一层大堂的灯光突然就全部熄灭了......
阖家欢乐的日子,秦欢乐哪儿都没去。
潘树两口子是提前几天就热切邀请过他的,一点儿虚头巴脑的成分都没有,这他还是能分得出来的,不过人家两人拖家带口,上有老下有下的大家族团圆,他把自己搓圆捏扁了,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位置来安放自己。
得了,心意领了,热闹就不凑了,赶到初一的时候早早的去潘哥家里拜个年,再给那小丫头包个红包,也是一样的。
再说他心里也实在不痛快,强行营业挂笑脸,反倒有违喜庆团圆的初衷。
说起来还是因为那个死心眼儿的龚蓓蕾,怎么说也不听,昨儿晚上非攒了个饭局,搞了个金碧辉煌的酒店宴会厅,弄了全套的满汉全席,洋酒白酒摆了一溜齐,左手扯着自己,右手扽着厉宝剑,堵门不让出,非说要杯酒释恩仇。
行啊,唠吧,秦欢乐就不憷和人盘道儿,片汤话张嘴就来,但凡对方能有半句话掉下来砸脚背上,就算他输!
他抱着膀子,心里发狠,眼睛却忍不住还是往厉宝剑身上招呼了几圈......这才多久啊,大保健可真没少瘦啊,原来洗脸盆似的大脸盘子,这会儿都瘦出尖下颌来了,眉头中间硬是印出一个“川”字来,不知道这是多少个夜不能眠下雕凿出来的。
厉宝剑穿着便服......他心里垂着个秤砣似的,坠的厉害,搁以前这身衣服叫便服,但从此以后,就再没有“便服”这个词儿了。
两人各怀着心事,可把夹在中间的龚蓓蕾急得抓心挠肝起来。
“都是不是大老爷们!怎么这么娘们儿叽叽的!多大点儿事,至于嘛,啊?至于吗?老秦,你是大哥,你表个态啊!还有你,大保健,咱仨在科里’相濡以沫‘这么些年,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老秦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你之前为了我和他有点儿误会,说开不就得了嘛!眼看着就天南地北不在一块儿了,你们也心疼心疼我,回头每次想起来,你们俩崩了是因为我,让我怎么想?啥时候想起来不难受啊?我这日子还能过不能过了?”
她嘴皮子是在市局全日制培训班毕业出来的,用在刀刃上的时候也不含糊。
秦欢乐本来就是纸老虎,心里早就已经软了,这时候就坡下驴,也就坐下来了。
龚蓓蕾又拿胳膊肘去碰厉宝剑。
厉宝剑看了看她,轻轻叹了口气,也坐了下来。
龚蓓蕾觉得有门儿,忙趁热打铁给大家倒了满杯红酒,自己站起身,一仰头都喝了。
“老秦,你还不知道吧,这次我能立功受奖,多亏了大保健,要不是他冲进火海里把我捞出来,我这会儿都快头七了......”
秦欢乐抬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嘣儿,“你是不是傻!”
“呸呸呸!童言无忌!”龚蓓蕾笑着吐了下舌头,又拍了三下桌子,“我就是说,关键时候,咱们之间的革命情谊那不能有假!”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妹妹的话都在酒里了,你们大老爷们,站着撒尿的,自己看着办啊......”
厉宝剑皱着眉把她酒杯拉下来,“你注意点儿,怎么去了支队,这话越说越糙啊,一个姑娘,自己控制点儿......”说着不自觉的瞄了秦欢乐的方向一眼,“空着肚子别喝快酒,对胃不好,我替你喝!”
他一仰头,杯子就见了底。
龚蓓蕾抿着嘴偷乐了一下,两边瞄来瞄去,不愿意让气氛冷下去,掏出手机支在桌子上,招呼着:“诶,你们都没参加局里的联欢会,我跟你们说,也不知道队里谁使坏——他们都合起伙来不告诉我,偷偷给我报了个独唱,嘿,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嘛!可我也知道,这时候,太端着不好,反正我就这点先天缺陷,都想拿我当炮仗点了当热闹看,那就来呗,谁怕谁啊,是吧?”
她点开视频,放着当天晚会的情景。
龚蓓蕾的脸,放现实生活中略微有点儿生硬突出,可被镜头一稀释柔化,分外的好看明艳。
视频里她穿着警服落落大方的走上台去,还没等开口,底下就响起了一阵不正经的掌声和口哨声,一听就是支队里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各位领导好,各位同事好,谢谢大家给我这个献丑的机会,那我就借这个机会表表忠心!”
底下响起来一片笑声。
音乐一响,观众席安静下去,可台上的“天籁”太诡谲,大家鸦雀无声的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谁最先喷了一声,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的全场爆笑出来,连肖局都摸着肚子,边摇头边拿手指头朝着龚蓓蕾点着。
只有龚蓓蕾不受影响,继续南腔北调、天一句地一句的唱着:“完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贫也是你,荣华是你,心底温柔是你,目光所致,也是你......”
可这刻意搞笑的气氛却不知不觉触动了厉宝剑的心事。
他开始一杯一杯的倒酒、喝尽,很有些豁出去的态势。
秦欢乐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劝慰的话说不出口,只能夺过酒瓶,陪着一杯一杯的喝起来。
龚蓓蕾愣了愣,就来抢酒瓶,可按下葫芦起了瓢。
没几下子,两人就因为争夺酒瓶拗了起来。
厉宝剑酒气已经上了头,眼珠子通红,死力抢过酒瓶往地上一掼!
可惜地面铺着长毛地毯,没出来他预想的炸裂效果,反倒更像是连地毯都合起伙来嘲笑他此刻鸡飞蛋打、两头不落好的境遇。
他不觉有些恼羞成怒起来,“秦欢乐!你他妈的算个什么东西!”
“你说什么胡话呢大保健!”龚蓓蕾脸色一变,就来推他。
厉宝剑没反抗,被推远了些,却隔着龚蓓蕾,乜斜着秦欢乐,冷笑道:“你牛逼!你境界高!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石头缝里蹦出来没爹没妈!”
“你说什么呢!”龚蓓蕾急了,在他肩膀上使劲推了一把。
“你让他说,酒后吐真言。”秦欢乐脸白得像纸,声音却冷得像冰。
“就是这副样子,谁他妈的都欠你的是吧?”厉宝剑像不受控制的斗兽,“都是实话,凭什么就不让人说啊?就像上次你打花骨朵儿的事,怎么就连怀疑一下也不行了,我都道过歉了,还一副要死不活的脸子给谁看呢?啊?就你牛逼,就你矜贵!连纪队都敢打,还有肖局护着你,孟队护着你,还有龚蓓蕾这个缺心眼儿的到处替你求情!我就想不明白了,论努力,论出身,论理想,论值班熬大夜,我厉宝剑哪一点不如你,嗯?凭什么你最后全身而退,我在后面跟着你吃瓜落儿,队里队里呆不下去,好不容易跟着纪队去了省厅,你还给我使绊子!”
秦欢乐心脏跟坐船似的忽忽悠悠的,气得嘴唇直发麻。
龚蓓蕾看着两个人的脸色,吓得都不敢说话了,只能呐呐道:“到底谁传瞎话儿了,老秦怎么可能陷害你,给你使绊子?他为了给你说情,去省厅外头坐了好几天,就为等纪队......”
厉宝剑直接扒开她,走上前,离秦欢乐不过一臂的距离,阴沉的问:“你是不是和孟队说过,田皓那傻逼给耿强两个人传信儿,是通过我送的东西,嗯?是你吧?”
秦欢乐压制着剧烈起伏的胸膛,“我不是这样说......”
厉宝剑却连听完的耐心也没有,粗暴的打断他,“真行啊,亏我还在市局院儿里拜托你,没想到你打从一开始就打算好了站干岸,专为等着我栽跟头呢!这就是水里火里一场的兄弟?你早知道,却连句提醒都不肯,要不是纪队帮着周旋,我这次恐怕连全身而退都不能了!你也真狠,为了看我笑话,宁愿放弃找关键性证据的机会......你回来!你给我回来!”
秦欢乐一把抄起桌上的酒瓶,仰头灌了半瓶,往地上一扔,转头走出了宴会厅。
信你的人,不说也会相信,不信你的人,有自己坚信的东西,解释也是徒劳。
厉宝剑的世界坍塌了,他必须要转嫁自己的怨恨,才能继续支撑着自己走下去,否则自己对职业的信仰,对纪队的感念崇拜,都会幻灭成更深刻的打击。
秦欢乐懂,但......止不住的感到痛。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他不解释了,如果能让厉宝剑心里好受一些,他甘愿做这个靶子。
只是希望有朝一日,情绪的潮水退去,他们余生里还能有次机会坐下来,把剩下的酒喝完吧。
皮影情人(二)
秦欢乐租住的房子里,基本都是打工外来人员。
早个几天前,基本上就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他一个人晃晃荡荡的拎着肯爷爷家的外卖,和一小瓶二锅头,站在不远处冷不丁一抬头,就看见整栋楼一片漆黑,居然连一户窗口都没有亮灯。
这就是“家”对于一个人的意义吧,或者说人终其一生都在折腾着找伴侣,找归宿,而不惜付出比单身时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应该有很大成分,是为了使自己在这样的时刻,不因过度孤单而萧索神伤。
身后有浅浅的脚步声。
秦欢乐耳朵尖,敏感的捕捉到了。
他收起那份顾影自怜,继续向前走,但奇怪的是,他走,脚步声窸窸窣窣的就跟着响起,他停,那脚步声也就停了。
这也太无聊了吧。
他满脸无语的一转身,果然就看见一个熟人的脸孔,完全没有被发现的惊讶,反而露出一丝意犹未尽的表情。
颜司承跟在秦欢乐后面,不仅幼稚的踏着他的脚印,还踏着他的影子,争取每一步都踩在他的肩膀上。
“您老这是?”秦欢乐两手一摊,抬了抬眉头。
颜司承举了举手中提着的两大包外卖,“我问了我的学生,推荐了我这家饭店,可他们家到了春节不接散客,我只能定了一整桌宴席,都是大菜,你瞧瞧,这么多......”
“嗨,不用解释了,”颜老师不说话的时候还装的挺像那么回事儿,一话多准保露怯,这个规律秦欢乐已经抓到了,他直接接过了一袋,还挺沉,“你应该直接说,这世界最应该拿来分享的就是爱与美食,你看,言简意赅,又文艺装逼。”
颜司承却不认同,空出来的手拿过夹在胳膊下面的白葡萄酒,跟着秦欢乐向楼里走去,“美食还可以,爱也能拿来分享吗?博爱在一对一的情感关系中,好像不是个褒义词吧?”
“还一对一的情感关系中,你这口气还真像我认识的一位御姐,啧啧,我说的是大爱无疆,广义的,天地大爱那种,不是你们理解的那么狭隘的意思。”
秦欢乐一步跨两阶,老式楼梯在他脚下如履平地,没几下,就上到了顶层。
他掏出钥匙打开门,请颜老师进来。
拉开灯扫了一圈儿,哎呦喂,这段时间真是没时间也没心情,家里造的和猪窝比也不遑多让。
要是别人就算了,关键和人家颜老师的家里一比......老脸不禁讪讪的添了一丝小粉红。
“你坐啊,坐这儿!”他两手极有技巧的一划拉,将桌上杂七杂八的方便食品外包装划到桌底,又抽掉凳子上的两双脏袜子,边走边拾掇起沿途乱扔的衣服裤子,统统塞到被子下面,动作一气呵成,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不过颜司承不动声色的都看在了眼里,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笑,又装作全然不知的坐了下来,手里有条不紊的将餐盒拿了出来,一一摆放出来。
外卖盒还挺有格调,做成了不同的长条形状,顺着餐盒的顺序一一排开,刚好拼成了一个圆圆满满的形状,一盘菱形的水晶肴肉摆在正中间,齐活!
秦欢乐干咳了一声,回身从柜子上拿起自己喝水的马克杯,又翻了翻,也没再找出个能用的杯子,只能拿了个红花白底的瓷碗,讪笑着走过来。
“我习惯了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来,你用杯子,我用碗。”说着把二锅头匀分在了两个容器里。
颜司承眉间微微动了动,眼睛微弯的看着他行动,手指在桌面上敲了几下,低头从外卖袋子里拿出一罐啤酒,直接拉开来,“我不喝高度数的白酒,这罐是商家送的,我喝这个吧。”
秦欢乐耸耸肩,没所谓,他又没有灌人家酒取乐的变态癖好,“我虽然入口的东西讲究地道接地气,没那么上档次,可西餐里红酒配红肉、白酒配白肉的基本搭配还是知道的,这菜里除了一道椒盐虎头虾,一道豉油石斑,就没有其它的海鲜了,你怎么带了这酒?”
他其实一直有个好奇的事情盘旋在脑袋里,可一直没有合适的契机,也就没有问出口。
“对红酒有不好的记忆。”颜司承举起啤酒罐,和秦欢乐碰了一下杯,“上次元旦的时候,你说请我吃饺子,我一直等到现在,加上这次的,你欠我两顿了。”
“哪有两顿,去西北之前那顿......嗨,不提了,你说几顿就几顿吧,”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说好了是借你的东西,结果给弄丢了,严格来说,是被烧了,化成灰了......”他回身从乱七八糟的抽屉里翻了一下,拿出一沓纸板来给颜司承看,“我还自己找了白色的纸壳,想剪一个差不多的赔给你,不过......”
要是那长得像纸牌似的能承接魂魄的玩意儿,真是他能随便剪出来的就好了,他跟旧社会的小媳妇剪鞋样儿似的瞎鼓捣了一阵,自己也觉得太过荒谬,但还是留了起来,预备着万一颜老师问起来,好歹算是他表达歉意的一份心意。
颜司承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从里头挑捡出一个面积最小的,一本正经的说:“那就这个吧,比之前那个更便于携带,以后我就用这个。”
“真的假的?”秦欢乐瞪起了眼睛,转念又嗤笑了一声,“你逗我呢吧。”
“真的,我就用这个了。”颜老师说着就要往口袋里装。
“等等、等等!”秦欢乐连忙劈手抢了过来,“这个没修边儿,剌手,我给你造个型哈。”他以为对方必定是拿自己打哈哈,怀着恶作剧的心情,拿着剪刀像模像样的剪成了一个椭圆,有毛刺儿的地方反复磨平了,才递过去。
颜司承没看明白,翻来覆去的瞅了瞅,“不说造型吗?这是什么?”
“水晶肴肉啊!”秦欢乐兴致勃勃的朝着桌子中间一指,“以后你每次用它的时候,就能想到咱们这顿饭了,多有意义。”
颜司承在两个物体中间来回看了看,没发现造型上有什么相似之处,默默吃了几口菜,轻声问:“你......总是这么假装高兴?这样难道真能让日子显得不那么难捱,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寂寞吗?”
白酒劲头足,秦欢乐眼下的皮肤已经泛起了淡淡的绯红。
他微眯了眼睛,夹起一根蒜苔,对着灯光看上头的焦边儿,“颜老师,你经历多,你说说以前过年什么样呗,几十年前,还没我那时候,没电话,没汽车,就那时候,延平的年味儿,是不是比现在足啊。”
近看颜司承的瞳孔,像是打散了调色盘的琉璃,可望的久了,那炫彩便混合成了一汪幽潭,拖拽着看着它的人,向无可名状的深渊陷落。
“你想看看吗?”他问。
“什么?”秦欢乐微愣。
颜司承又喝了一口啤酒,唇上犹带着水色。
他猝然伸出两手,板正秦欢乐的脸,自己紧跟着靠上去,停在不过一拳之隔的地方。
秦欢乐双唇微启,眼神中已经带了怔忡......
一条波光粼粼的焕彩隧道在眼前展现出来,秦欢乐简陋的家不见了,模模糊糊的万事万物在眼前极速的旋转起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慢慢沉淀下来,他才小心的抬手碰了碰,身体周遭包裹着泡沫一般的触感,顺着他的动作向外延展,又随着他的动作收回。
长着鳞鳍的巨大飞鸟,排成“人”形,巨大的羽翼舒展的荡曳着,一摇一摆中,所有的气味都泛起了有形的涟漪。
秦欢乐讶异的伸手去抓,空中悬着的手腕被颜司承攥住,按了下来。
“这是?”秦欢乐觉得自己醉的厉害,涣散的眼神不断失焦,多重光晕把陌生又熟悉的街道映衬的如在梦境,“延平?”
街上渐次热闹了起来,滚铁圈的,说相声的,耍猴戏的,支着摊子卖大盖碗茶的,骑在大人脖子上的孩子,左手一只风车,右手一根糖葫芦,两颗深深梨涡,笑得纯澈烂漫。
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只有青砖木窗棂的平房,泛着扬尘的土路,可大锅里煮着的羊排汤真香啊......
秦欢乐木然的跟上去两步,却很快发觉了异样。
街上每个人的背后,都拖着一条长长的金尾,如同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里,突然按亮的手电筒,又如同骤然降临幽暗夜空的彗星尾。
可不仅仅是光尾......细看之下,那光晕里是无数个人影,或嗔或笑,或怒或骂,都在不与旁人相关的做着自己的事情。
颜司承的声音从他的耳边响起——他一直垂手站在他身边,默默无言,像一个尽职的向导,“他们身后拖着的,是他们每个人自己的过去,那里的每一个影子,都是他们自己。”
“这儿呢,这是哪儿?”秦欢乐怔怔的问,一边看着,一边追索着一个人群中挑着灯笼的“人”。
这人的穿着和街上的人都不同,黑暗处闪着光华,光亮里又犹如隐身,唯有手中一只红灯笼在茫茫人潮中熠熠耀目......可他一着背对着自己,看不清面目。
“他呢?他是谁?”看着那人向着远处的巷道渐行渐远,秦欢乐忍不住向前跟了一步。
“这里是时光......”颜司承的声音响起,“那人是......”
随着他明灭的声音响起,那人在远处黝黑的巷道里停了下来,缓慢的转过身来,手中的灯笼映照下,一张光滑没有无官的柔黄色“脸孔”露了出来。
颜司承的声音更低了下去,“他是在时光里迷失了自己的人,不知道来处,不知道归途,渐渐的,连自己的样子也忘记了,像......我一样。”
他的声音太低,像被千斤重石压在胸膛深处。
秦欢乐没有听清他最后的话,注意力只在反复咂摸着“不知道来处、不知道归途”上。
他慌张的想从泡沫一般的包裹中突围而出,朝着人群聚集的地方冲去。
“我妈呢?我妈在哪里?一定有人的过往里曾经有过和她相关的印记!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真实存在过的人,怎么可能所有人都不记得?我不信!我不信!”
他乱冲乱撞,歇斯底里的踢打着周遭的铁锅灶台,羊汤掀翻在地,满地的羊杂被几条野狗争相啃食。
可人群却毫不在意,继续欢笑着,游逛着......
“让我妈回来!我愿意用我的一起换她回来!”
路旁的野狗吃了几口,拐头朝他龇牙一笑,那满口森森的白牙,却俨然是人类的牙齿。
远处提灯笼的人缓缓的转过身去,终于消失不见,唯有一盏如豆的光斑,留在了时光的深处。
“妈!妈!你到底在哪儿啊?你到底为什么要离开这里?”秦欢乐哽咽着,许多许多年,没有这样酣畅的痛哭一场了,满脸的泪渍如洗,咸涩来不及擦,从舌尖一直被咽进肺腑深处。
“醒醒!你醒醒啊!”一双粗黑手在他脸颊上用力的拍了两下。
秦欢乐是哭醒的。
阳光打进来,他抽抽噎噎的坐起身,拿袖子满脸胡噜了一把,打着哭嗝,肿着烂桃子似的眼皮,泪眼婆娑的看见床头蹲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
“春、春叔?”秦欢乐吓了一跳,又擦了擦眼睛,“你、你怎么、怎么回来了?”
春叔个子不高,黑胖,脱线的粗针毛衣上永远灰扑扑的,比酒瓶子底还厚的圆框黑边眼镜后头眼睛袖珍到极致,一头斑驳花白的头发都快长到肩膀了。
“小子,你自己算算钱,这么长时间了,我再不回来,你让我喝西北风去啊!”他见秦欢乐醒了,也不着急了,回身坐在小方折叠桌旁边,拿手在餐盒边缘试了试,嫌弃道,“你怎么连个微波炉都不置办啊,这么好的菜,都白瞎了,我是不是教过你,炖菜最好不过是隔夜吃,尤其是这鱼啊肉啊,一晚上在菜汤里腌渍着,那味道,足!”
秦欢乐光脚踩在地上,声音还带着哭腔,屋子里头快速的踅摸了一圈儿,急道:“春叔,你啥时候进来的,看没看见别人啊?比我矮点儿,白白净净的?”
春叔举着杯子闻了闻,眉头皱得死紧,站起来,也不客气,直接去开了那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白葡萄酒,“没见着啊,就是昨晚上和你一起吃饭的人吗?这品味也太差了,瞧这菜色,荤素冷热搭配的真不咋地。”
“那是他学生推荐他的,他学生都是外国人!”秦欢乐越过他,急着趴在窗台向外头张望了一下,又回身去找自己的手机,翻开了看了看,确定了没有对方的未接来电和信息,脸色顿时暗淡下来,这才吸了两口气,跳着脚的找到拖鞋穿上。
春叔一杯酒已经下了肚,一挑眉,颇为市侩的撇着嘴角吐槽道:“老外能推荐出什么好吃的中餐来?他们吃得懂什么啊,就知道左宗棠鸡!”他从兜里掏出一一张皱巴巴的纸,“发票也没了,我给你手写了张收条,你看看是怎么给钱方便......”
“行了!”秦欢乐到厕所洗漱,喷着一嘴牙膏沫子,“我要出去找个人,你先紧着要紧的说,又满世界晃荡这么长时间了,这次有什么关于我妈的新线索吗?”
皮影情人(三)
三省楼的楼下拉了明黄色的一圈警戒线。
孟金良将车停在楼旁的自行车棚边上,和门口驻守的同事打了个招呼,就忍不住皱眉打了个哈欠——昨天晚上陪着家里的亲戚老家儿们守岁,看着他们三五一群的打麻将、斗地主,不愿扫兴,一直窝在角落的沙发上陪着,不时向下出溜着一会儿一觉,一会儿一觉,但怎么着也睡得不踏实,没能把最近一段时间欠的元气给彻底补回来。
他妈实在看不过眼儿了,强行把他拽到床上去,眼睛还没彻底合上呢,兜里手机就又响了。
事情原本不大,只是大过年的,不愿意打扰太多同事们休假,只能他这个当领导的首当其冲,亲自披挂上阵。
大年初一,学校里冷清的很。
死者是个女生,叫袁蓉蓉,二十二岁。
孟金良精神不大好,脸色青黑,又身条儿精干,猛的一看挺唬人。
第一个发现尸体报案的,是楼下的宿舍管理员,此刻已经吓得团成了一只明虾,全身瑟瑟发抖,看见孟金良出来,更害怕了。
正对她问话的警官看见孟队来了,忙引着她走过来......
“什么情况?”孟金良问。
宿管阿姨只好哆嗦着嘴唇又说了一遍,“四楼的一个女生给发、发信息投诉,说楼上宿舍大半夜的有争吵声,还有挪动桌椅的声音,闹得她都睡不好觉,我.......我早上就去敲门,结果门推不开,里头也没人应,我用钥匙拧了一圈儿,门都不动,只好用肩膀顶......”她紧张的两手死死绞在一起,“顶开一条缝,看见里头原来是用桌子把门给顶住了......”
“等等!”孟金良虚握拳在眉心处敲了敲,“你怎么确定,人一定在里头?”
“是、是她昨天回来时登记了的,我那里有进入记录......学校规定的......我没看见她离开过......”阿姨声音越说越低。
孟金良狐疑的看向她,接过同事递过来的那本出入登记簿,看到袁蓉蓉的名字,下午三点就签入了,“她一直到今天早晨,都没有出去过?你怎么确定的?”
宿管阿姨舔舔嘴唇,“这楼没有别的出入口,左边是男生楼,右边是女生楼,进出都从我眼皮子底下过,统共十几个人,我都认识,而且,晚上还要从内部锁门的,所以我......确定。”
“确定?确定为什么有学生昨晚向你投诉,你今天一早才去敲门询问?”孟金良冷淡的看着她。
“我、我......”宿管阿姨脸更白了,“我”了半天也没说出来什么。
“带......”孟金良刚向同事示意了一下,想说带她到一边慢慢说,可宿管阿姨还以为要把她带走,吓得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惊慌的解释道:“警官,我、我昨晚十点就溜回家去了,给亲戚多灌了两杯酒,一时糊涂油蒙了心,睡到今早才赶回来,一回来我就去查寝了,就看见了,我说的都是实话啊,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能、能不能别跟我们学校的领导说我回家的事儿啊,让我干什么都行!”
孟金良暗自摇了摇头,示意同事接手安抚,自己向楼上走去。
刚走到五层楼梯口,就在走廊里看到511宿舍门口正脱下一次性手套的刘茗臻,低头往外面走。
“刘科长!”孟金良打了个招呼,迎了过去,也没想到大过年的,她居然亲自过来了。
刘茗臻点点头,转头向里面一指,“看着像自杀,你看看现场吧。”
孟金良先走进去看了一下现场,里头正在取证的同事跟过来解说。
宿舍是老式格局,不大,一共就四张床,床边一个小书桌,此刻被沿着房间墙壁摆成了一个“口”字,死者袁蓉蓉穿着睡衣,脖子上套着一只蓝白色的铁衣架,像一件衣服似的,挂在了棚顶为了挂吊灯打的钢条上。
脚下是几本被踢散了的专业书,应该是自杀时用来垫脚的。
“孟队,房间里没有采集到第三人的脚印和指纹,窗户是内部上锁的,门窗都没有被强行破坏的痕迹,地上扔着一张纸,我看了,是从课堂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上面写着三个‘难”字,目前看起来像是迫于考研压力,想不开自杀的。”同事递过来那张“遗书”,“她同住的室友回家过年去,联系过了,离校期间全程都有不在场的证明人。”
孟金良细致的又看了一遍现场,确实如同事所说,便点点头,退到了走廊里,等外面技术科的同事来搬运尸体。
“自杀?”孟金良踱到刘科长身边,看她脸上带着全套妆容,显然不是仓促从家里赶过来,更像是自某个热闹的场合中抽身而至,可昨儿不是年三十嘛,和家里人聚餐犯得着这么隆重嘛,该不会是和龚蓓蕾一样,借着家庭聚会,变相相亲吧......
刘茗臻刚填完了记录表,回头颇为公事公办的看向他,“目前看起来是,从尸僵程度来看,死亡时间超过九个小时了,但那个宿舍管理员又说她接到四楼女生的投诉是晚上十一点多,现在是......不到早上七点,时间上对不上。但如果这个女孩子是因为学业压力导致精神崩溃才自杀的——你也看见了,又挪动桌椅,又大喊大叫了一阵,这样剧烈的运动会使她死后蛋白质在体内更容易凝固,也会加速尸僵,所以,”她瞥向两个同事的搬运,向旁边让了让,“也不算太异常吧。”
两人并肩往楼下走,孟金良问:“尸体上没问题?”
刘茗臻摇摇头,“就目测来说的话,没有发现其它外伤,只有喉部一道深紫色的勒痕,和衣架契合,死者瞳孔放大,舌头微微伸出,呈紫黑色,以及面部挣扎痛苦的状态,都看不出什么问题,至于存不存在他杀的可能性,还要你们再调查一下了,另外看看死者的家长同不同意我们做尸检,才能进一步确定。”
这个女生家是外地的,其他资料还要联系教务处的人,毕竟现在学校都在放假中,但就保卫处的监控来看,一切情况确实符合那个宿管阿姨的说法。
不出意外,基本可以判定是自杀了。
这案子不急,目前看来也没什么太大的社会危害性,孟金良没太大精神压力,和同事交代了几句后续调查的方向,眼睛不禁又转到刘科长的背影上,悄无声息的加快了步伐,跟了出来。
一出宿舍楼,冷风把两人都打了一个激灵。
刘科长是打车来的,还要去校外打车,孟金良话到嗓子眼儿又咽了回去,想不出什么缘由索性不说,就默默跟着刘科长往外走。
远处依稀还能听到冷不丁一挂小鞭儿、几个二踢脚的动静儿。
延平全市禁烟花爆竹好几年了,只是老礼儿总是刻在民众的血脉里,要一时半刻的戒掉确实不容易,仿佛不听几声响动,就缺少了一些过年的气氛,出门拜年不踏着遍地开花的艳红爆竹纸屑,就掉了一份虔诚的心意。
华夏民族对“年”的执念,总是连着最朴素的祈愿。
两人都没说话,在校园的甬道上并排走了几分钟。
“过年好啊,刘科长。”
“新年快乐啊,刘科长。”
“恭喜发财啊,刘科长。”
......
不说案子的时候,哪怕就几句单纯的拜年话,孟队的舌头都跟打结了似的,纠结半天也没说出来,几个字儿来回来去的在舌头上跳了一整曲华尔滋,愣没露出来一个。
甬道两旁种着高大的杨树,灰白的枝桠上落满了积雪,周遭都是白茫茫的。
算了,就算什么都不说,只要能这么一直一直的走下去,也不错......
一只不具名的鸟突兀的站在树枝上,粗嘎的叫了两声。
刘茗臻微微顿了脚步,偏头看了孟金良一眼,“年前我和肖局申请,要到延平大学这边帮着心理学专业搞一个研究站,是我师兄牵的头儿,肖局也同意了,我初七之后,就......”
“什么?”孟金良停下来,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你怎么从来都没和我说过?”
刘茗臻不解的望过来,“我的编制还在局里,只是临时过来帮忙,没什么大影响,不是非得和你说啊。”
孟金良突然冷笑了一下,“那你现在又和我说算怎么回事?”
刘茗臻面无表情的看他,“肖局批了,纪队不在,技术科毕竟隶属支队,我想还是得和你打个招呼,免得你这边年后有什么工作不好统筹安排......诶,你......”
孟金良两手掐着她的肩膀,猛的向后按在了一棵粗壮的杨树上,上头的鸟一惊,拍拍翅膀,扫下簌簌几片浮雪,落在两人的脑袋上。
来啊,征服女人的第一步得从树咚开始啊!
心里的小恶魔一个劲儿的撺掇。
孟金良办案时那点儿狠戾,一时全涌上了头,不明白眼前这个女人难道是老天专门排下来折磨自己的吗?蒸不熟、煮不烂啊!
刘茗臻这个时候但凡表现出一星半点儿的吃惊啊、错愕啊,或者类似的任何情绪吧,孟金良真就要来个一不做二不休了。
可妆容整肃的刘科长只是微微偏着头,好整以暇的挑眉看着他,那目光,真像看一个毛毛愣愣的......弟弟。
孟金良心里努着的那股劲儿一下就卸下去了,燥热的手心儿也凉了。
他舔舔嘴唇,假意清了清嗓子,抬手拂掉了对方肩膀上的雪,“那鸟......拉屎了。”
大街上比昨天热闹了起来。
大家初一,按照习俗,晚辈都要一家家走访家族里的长辈,到家里去拜个年问个安。
至于年礼是提早一两周已经提前送过去的了,而这一天则纯为了讨口彩,顺便捎回来给家里小孩子的压岁钱。
像被喜庆气氛遗忘了似的,遗世独立的朗华大厦依然孤零零的矗立在一片莽白中。
秦欢乐推门走了进来,刚要向里面走,突然顿住了脚,拱手向周遭做了几个揖。
“大家过年好啊,小弟我给各位叔叔阿姨、大哥大姐们拜年了,愿大家新年新气象,好运连连,魂魄健康!”
他笑眯眯的说完,又故意停了几拍,继而朝着空气笑道:“哎哟,也谢谢你们的祝福,这位大哥您客气了,什么......大婶儿您真会说话儿,是是是,好好好,大家新年都如意啊,都好都好......”他一抬头,就看见电梯门打开,颜司承愣模愣眼的正看着他。
“你这是、干嘛呢?”
秦欢乐讪讪的直起腰,“我拜年啊。”
颜司承眼神一闪,“你能看见他们?”
秦欢乐抿嘴挠了下鼻尖儿,“看......看不见,不过你不是介绍过他们嘛,我猜他们大概都能看见我吧?这礼多人不怪,出来进去也这么多趟了,我不拜个年不好。”
颜司承颇有些无语的叹出一口气,提着一个保温壶走出来,“今天是大年初一的早晨,一年伊始,他们都避在家里不敢出来,这儿......什么都没有。”
“咳咳咳,”秦欢乐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忙调转话题,指着他手里的保温壶,“你这是要出去?大过年的还有课不成,也太敬业了,你不是不缺钱嘛,何必呢?”说着凑上前来,“你昨天几点走的?走前还请我看了场3d电影,这礼太厚重了,我这不是赶早来拜年来了嘛。”
颜司承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昨晚兴致所至,喝多了,一直满嘴叫着你母亲,我就提前回来,怕你醒了会胃不舒服,煮了点粥,正想给你送过去呢。”
年夜晚上没地方找外卖去,秦欢乐家啥时候有过米啊,他自己心里都清楚,上前一把揽住对方的肩膀,往电梯里走,“来都来了,你还送啥,就咱俩这关系,你家我家还分那么清楚干啥,从今晚后,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再分那么清楚,那么见外,我可和你急啊!走,回咱家喝粥去!”
“你家?”颜司承勾唇浅淡的笑了笑,“你家是房东的。”
秦欢乐一愣,“行啊,这个笑话不错!”
猛吃了几碗粥,胃里确实舒服了不少。
看颜司承收拾碗筷,秦欢乐揉着肚子站起来溜达消食,还是第一次在日光底下,正经的打量着这屋里的陈设摆设。
奢华犹如博物馆的宽敞客厅里,一切如故。
他绕着桌上那瓶倒了一半的红酒瓶,以及尚有酒渍的高脚水晶杯,心里不禁又想到了早上临出门前,春叔的话。
“如果你身边出现姓颜的人,生扑,别放过!
皮影情人(四)
四五个玩鞭炮的小男孩嘻嘻笑笑的彼此簇拥着,躲在了自行车棚后面,看着不远处一堆积雪上插着的一根儿二踢脚,上头长长的引线托在外头,冒着小火星儿,一路逶迤向上。
气氛越来越紧张,几个孩子都不约而同的堵住了耳朵,紧紧闭上眼睛,表情扭成了麻团儿,可等了半天,再睁开眼睛——没想到居然是个哑炮!
“嗨,什么呀!”
大家不禁一阵失望。
里头一个年纪最大的男孩子自告奋勇的走上前来,鞭炮是他偷偷拿热腾腾的压岁钱买的,想着不能在小伙伴中间失了面子,虽然心里也害怕,还是趟着坦克步,忐忑的往雪堆儿那儿挪着。
平时在家里,家长们都没少展开安全讲座,不管是父母那种讲道理科普的,还是隔辈人那种简单粗暴纯吓唬人的,反正那副被鞭炮炸到后的惊悚后果,还是多少在小孩子的心里留下了难以泯没的印象。
孩子头儿心里也害怕,越到跟前越慢下来,低头摸起一根树枝,哆嗦着往雪上头捅。
但树枝太细,没什么力度。
他回头看了看伙伴们期盼的目光,又低头找了找,忽然看见雪堆里埋着半截铁衣架,忙伸手拽了出来,这下长度硬度都够了,冲着鞭炮一拨弄。
“砰”的一声,二踢脚蹦到半空中炸响了!
小伙伴们“嚯”的一声,先伴着惊叫声,随即又拍手欢呼起来。
小区的保安也被这声音吸引,寻着动静儿跑过来,还没到跟前,就大喊起来,“诶!哪栋楼的?不许放鞭炮,小心炸到你们自己!我要去告诉你们家长!”
小孩子们哄叫一声,各自四散向家里跑去,保安在后头摇摇头,又故意吓唬的呵斥了几声,也就不计较了。
孩子头儿一路往家跑,跑出一脑门儿汗,见家门大敞着,呼哧呼哧的换鞋走进去,脱衣服的时候才看见刚才慌乱中居然把那个破衣架给套在胳膊上带回来了。
他妈妈刚送走两个住楼上顺便来拜年的同事,回来关了门,看也没看他,就往厨房走,“球球,快点来吃饭,吃完饭还得去姨姥姥家拜年去呢,快,别磨叽!”
“哦,来了!”球球信手将衣架丢进洗手间的垃圾桶里,甩了甩手上的水迹,跑向餐厅去了。
秦欢乐望着红酒瓶出了神,都没发现身后的颜司承走了过来。
“水果?”
“诶?”秦欢乐转回头,看向颜司承手中,却是什么都没拿,“颜老师这是,请我吃空气?”
颜司承偏过身子,“这里不方便,还是去餐厅吃吧。”
秦欢乐人虽然跟着他过来,眼睛却忍不住又往后面瞟了瞟,“颜老师,有个问题我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颜司承直接端出一整盆完整的水果本果,没有削皮,没有切块,没有造型,“一般会说这样话的人,心里都知道不当问。”
秦欢乐拿起一个苹果,用手一抹,十分粗糙的亮起狗牙啃了一口,嘎嘣脆,“我知道,可是没办法啊,我和自己玩真心话大冒险赌输了,我选的惩罚就是问你个问题,呵呵,那个,外头那些家俱我看不出好坏,可是大概也能看出都是有年头儿的东西,古董级别的,但那瓶酒......”他满脸的好奇,“有钱人藏酒,不都是没开封的嘛,那小半瓶的算是怎么个意思啊?”
颜老师自己拿了把水果刀,挑了只橙子在盘子里切分,似笑非笑的也不抬头看他,“你对我好奇的事情还真不少,遮掩的问一个,遮掩的再问一个,我都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一个好了。”
“别!”秦欢乐拒绝接受他的搪塞,“话说的漂亮,可从始至终,我问的问题您老人家一个都没回答过,敢不敢玩个快问快答?”
“敢,但是不愿意。”颜老师戏谑的看着他,看对方脸上慢慢有些挂不住了,才将盘子推了过去,“白色纸牌是用来暂存亡魂的,这和使用它的人有关系,和纸牌的材质形状没关系,所以我才说烧了没什么,你不用太在意;子娴与我的感知维系越来越淡,恐怕......我有猜测,但不能确定,不过十有**,是已经失去了自我的意识,她不记得我了,我就很难再帮她了;那酒和我现如今的境遇有直接的关系,关系是什么,我还不知道,所以先留着......”他看了秦欢乐一眼,“还有什么问题来着?”
他说得半真半假,却也不乏真诚,秦欢乐真想有朝一日可以不用这么累心的彻底相信他的每一句话,人与人之间能不能多一点儿真诚啊!
“你上次......”他觑着对方的脸色,口气略微正色了一些,“你上次在冰塔上问周明......你是在找什么人吗?”
颜司承站起身,在水槽处冲了冲手,心里快速的权衡了一下,现在这样的状态一直是他希望的状态,慢慢接近,慢慢试探,慢慢信任,毕竟人对猝然出现的事物总是心怀戒备,而潜移默化的浸润,不知不觉中接受的,才更加牢不可破。
他敛着眼睑,拽了张厨纸擦手,回身说道:“我一直这样,”他向自己身上示意了一下,“你知道吧?”
秦欢乐点点头,“知道啊,不会老。”
颜司承淡然的笑了一下,“时间太长了,会疑惑,也会寂寞,慢慢就开始好奇,这世界上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样的人。”
秦欢乐表情微变,“我......”
“不是你母亲。”颜司承直接道,“是另一个人,”他眼神显出一种奇异的追索,“可他总是存在一阵子,然后又消失,断断续续......只是我一直有感觉。”
秦欢乐不自觉的用手按在腹部,声音有点儿闷,“他也和你一样?他要干什么啊?”
“还能要干什么呢?”颜司承自嘲的想着,总归是想打破这孑然往替的诅咒吧。
他余光一瞟,不禁愣了一下,眨眼问:“你怎么了?”
秦欢乐其实已经忍了半天了,哈着腰,按着肚子,“我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我想借用下厕所,可是不好意思。”
该不好意思的时候他可一次没含糊过。
颜司承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秦欢乐怀疑自己是急性肠胃炎,肚子痛不说,还有点儿恶心反胃,以前不熟没什么,这会儿要在颜老师家来个上吐下泻,他真是有点闹心,刚才还想着自己压一压,可说时迟那时快,突然就有点儿忍不住了。
“行了,我熟我熟,我还是自己去吧!”他也顾不上形象了,猫着腰一溜小碎步,冲进了第一次造访时来的那间洗手间,抱着马桶干呕了几声,又没有实质的内容,反复折腾了几次,突然就跟盐渍过的黄瓜似的蔫了下去。
这么一番折腾,把颜司承也弄得紧张起来,从昨儿到现在这一番操作,他可是保持着十足的诚意来和对方修好、拉近距离的,年夜饭是他买的,粥是他煮的,水果是他洗的,怎么自己没事,秦欢乐却突然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
真要解释几句,倒落了下乘。
颜老师面色坦然的扶他走到客房,严严密密的盖好了被子,“还有什么症状吗?我去拿体温计给你测一下?”他坐在床边上,用手心盖在秦欢乐的额头上试了试。
“你手心太凉,不准。”秦欢乐全身酸痛,直接拉着对方的额头过来,抵在自己的额头上。
两人都本能的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感受了一下对方的体温。
“嗯,还行,略微有点儿热。”颜司承直起身子,“是不是急性阑尾炎?”
“不是,”秦欢乐摇摇头,“警校时候就割过了。”他眼皮越来越沉,看着颜司承的嘴巴开开合合,却有点儿听不清楚声音了,只能模模糊糊的嘀咕了一句,“最近太累了,亚健康,懂吗?行了,不说了,让我睡一会儿吧,有什么事儿,叫我......”
延平大学在本地的声望很高。
大过年的居然出了学生自杀的事,学校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封锁消息,避免舆论扩散渲染,带来社会上对这件事的过度解读。
还好正值寒假期间,楼里住宿的人又少,宿管阿姨闭上嘴,几乎也就没什么人知道内情了。
宿管阿姨因为自己之前擅离职守,吓得跟鹌鹑似的,自然是多一句都不敢提的。
楼门口的警戒已经撤了,换到了五楼的楼梯口。
袁蓉蓉的资料没什么特别的,她家是邻省的,就是一般双职工的工薪家庭,上头还有个姐姐,父母此刻接到了噩耗,正往延平赶。
班主任又隐晦的咨询了一下班里的同学,得到的答案实在乏善可陈,袁蓉蓉就是一个那种每个班里都会有的脾气好、长相平平、存在感不高的女生。
她假期里几乎都没出过校门,只有宿舍、图书馆、小食堂,三点一线的生活轨迹,简单明了。
通讯记录也调取了,除了家里,和几个平时关系就要好些的同学,也没什么可疑的联系人。
孟金良拿到这些背调结果的时候,已经在心里有了结论,只等死者的父母赶过来,视他们的意愿,看要不要做进一步的尸体解剖,也就可以结案了。
自杀而已,虽然令人唏嘘,但也没有引起多方更近一步的关注。
于是这里头,大家都有意无意的忽视了一个人。
那就是住在楼下发投诉信息的女生陈茜。
陈茜住在411,这个房间号是她自己选的,楼层高点儿清静,又不是顶层,供暖效果也好,却没想到摊上这倒霉事儿。
她长得不赖,一双大长腿,比同龄的女生心气儿高,性子也急。
前一天晚上投诉完,没过一会儿,楼上就没动静了,她原本还以为是宿管阿姨去上头看过了。
没想到早上一起来,就看见一群警察进进出出的,心里不禁狐疑起来。
她心里犯嘀咕,等外头消停了偷偷上去看了一眼,却看见整个楼层都封了。
又托了几个同学,要到了和袁蓉蓉同住的小六的电话,小六告诉她,好像真是出了什么事儿,现在其他班里都在暗暗传,她自己也给袁蓉蓉打了好多电话,可对方都没接,估计是......
陈茜心里咯噔一下,这还能是什么事啊!
泡了一天图书馆,心里七上八下的飘忽不定,书上的字一个也进不去心里,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急急忙忙的跑回宿舍楼,看到学校特意用来稳定“军心”而没有惩处的宿管阿姨,忙推门进去喊道:“阿姨,我要换宿舍!”
阿姨心里头也晃份儿一天了,赶忙站起来,“换什么换,住的好好的。”
“阿姨,是我投诉的,你忘了?现在楼上出事了,我咋还敢住在这儿啊,我想了一天了,书也看不下,饭也吃不进!”她手按在胸口,咋呼着,“你摸摸我这心跳啊,吓死人了!”
宿管阿姨是和后勤领导承诺过的,一定不能让消息在开学前散播出去,没想到这女生就这大喇叭似的吼出来,赶忙安抚道:“你别喊,咱们好好说,那个,你看,住人的这几间宿舍,都是这么些年一直顺延下来的,你现在要换寝,那都没打扫,而且不是缺灯就是少桌子的,真不方便,也不便于你们学习啊,你就将就一下,离开学也就十几天了。”
“那可不行!”陈茜调门儿更高了,“我和别人同寝合住也行,总之现在的宿舍,我是一晚上都不能待了,阿姨,你要嫌麻烦不给我换,我就让我爸妈找学校沟通!”
“别别别!”阿姨就怕自己再担上失职的罪名,那工作可就真要丢了,她脑子转了转,想着以陈茜这么个性子,要是去和别人合住那还了得,叫唤鸟似的,明天一早,还不全学校都知道了!
“这么着吧,三楼住了几个女生,但都不太好说话,阿姨还是给你单独开一间,二楼,二楼行吗?二楼原来住的那个女孩去外头自己租房子了,宿舍现在空着,就是还有些衣服啊书啊的,还在宿舍里,我给你开了门,你先住着,别碰她的东西就行。”
陈茜点点头,让阿姨帮着把被褥和随身的东西先挪腾下来,想着先睡了今晚,不然也上外边租房子去得了,可大过年的,也看不了房,唉,真是烦死了,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要是自己昨天晚上忍一忍,不投诉就好了......
阿姨已经回去了,陈茜心烦意乱的简单整理了一下,拿着洗漱用品往走廊尽头的水房走去。
这几层楼的格局都一样,她也没什么可认生的。
租房子不行,要不住酒店去?谈个长包价,应该还能便宜些......
她余光瞥到前边靠墙根儿的地方有什么一反光,原来是放倒了的一面长条的穿衣镜,大概是之前住宿的人留下的。
她好奇的瞄了一眼,忽然发现自己走路的两腿......怎么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两截大腿根儿杵在地面上了......
手里的脸盆掉在地上,她木然的转过头回望,遥遥看见自己穿着棉拖鞋的两脚,居然还一前一后的留在宿舍门口,腿间骨肉如肉馅一般细碎的研磨出两行行动轨迹......
她后知后觉的尖叫了一声。
皮影情人(五)
陈茜换了宿舍,宿管阿姨一直记挂着这件事呢。
第二天一早,就冲到二楼去探看,敲了敲门,耳朵贴在门板上,里头半天没有声息。
昨天她搬家搬的仓促,还有不少东西没有挪下来,阿姨想了想,又往四楼去看。
时间还早,天才刚见亮,走廊里还很幽暗。
宿管阿姨在411门前踟蹰了一会儿,还是掏出一盘钥匙,找到对应的,一拧......安静的走廊里落针可闻,她不觉咽了一口口水,心脏跳到嗓子眼儿,轻轻一推......
“啊!!!”
一样的死法,一样的造型。
陈茜被衣架吊在棚顶钢架上,周遭被褥衣服,杂乱无章的在她身下围成一圈,堪堪可以看出一个“口”字。
她脚下倒着一个矮凳,脸上带着不甘的惊恐。
宿管阿姨受了大刺激,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手脚并用的向后摸爬逃离,这下彻底精神崩溃了,也顾不得什么工作职责,上级压力,哭喊声直冲云霄,惊碎了两栋楼的浅梦。
在警局一轮详细的调查过后,得出的结论与袁蓉蓉一般无二。
这倒是也有迹可查:她是之前的投诉人,又没头苍蝇似的四下打探过袁蓉蓉的事,而后还和宿管阿姨吵闹着要换宿舍,被一个路过的男生碰巧听见,一系列操作下来,可见是心理压力实在不小,再加上自身的学业的问题,总之倒也合情合理。
“现在的孩子啊,这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小了,遇着点儿事儿就了不得了!”连约莫着听说了这件事的肖局都忍不住摇了摇头,一脚踢在亲儿子屁股上,“你给我皮实点儿!”
学校这回想藏也藏不住了,将住宿的学生们彻底清了出去,辞退了那位宿舍管理员,将三省楼外头落了大锁,自此不再使用了。
这些事,影影绰绰的,秦欢乐也知道了。
那天他在颜老师家昏昏沉沉、断断续续的睡了三天多,时不时还要发些热。
颜司承倒是没有嫌弃他,不时送些粥汤热水到床前,还几次提议要送他去医院,但都被他拒绝了。
他脑子里像打碎了酱缸,混沌黏稠,一手一脚的挣扎,如同深陷在无垠的沼泽。
他只知奋力拨弄,跋涉着朝着前头的一点萤火,不停的向前。
那火光如豆,伴着红晕,恍恍惚惚的像被人提在手里,又刻意保持着距离,如同专为引逗他向前,给他一点儿希望,却又触不可及。
偶尔醒来,也知道自己是在梦里,可眼睛一阖,又无缝连接的陷入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了。
这睡着可比醒着还要疲累,全身酸痛难忍,痛苦到极致,全身筋骨都像被车轮碾轧过,又重新连接生长过一轮。
一头猛兽在胸口张狂嘶吼,他越是对抗,越是动弹不得。
秦欢乐猛的睁开眼睛,从床上大汗淋漓的坐了起来,那虚白的影子也穿体而过,化为无形,与他融为了一体。
“不得了、不得了!”秦欢乐大口喘着气,“再睡下去,我就快成植物人了!”
颜司承正走过来看他,见他醒了,走过去拉开了窗帘。
一缕暖阳将窗外护窗栏杆上曼妙的铁艺蔷薇拓印在了地板上,如同春天提早到来了一样。
秦欢乐只当自己是最近一段时间四处奔波,身体透支的过甚,也没有多想,只是懊悔好不容易放几天假,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在睡梦里虚度了过去。
唯一欣慰的只有如此一来误打误撞,倒是把颜老师家的床先给睡熟了......他猥琐的想。
春叔告诉过他,自己在东南亚的一个原始部落里,看到过他们吊在山崖间的悬棺,棺里的尸骨都被棕榈叶折包成一个个首脚相连的椭圆形形态,只因他们相信宿命轮回,人的魂魄周而复始,终有一日会再次以其肉身莅临重生。
这和衔尾蛇有异曲同工的意味,会不会太过巧合了?
也许有机会知道这一切的,只有颜老师,可他嘴紧得像河蚌,像撬出一两句真相还真不容易。
这事急不来,只能徐徐图之。
他告了叨扰,从颜老师家告辞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报道延平大学先后两名女生不堪学业重负,上吊自尽的新闻。
“舆论都在声讨如今的教育体制,你怎么看?”颜司承送他出来。
秦欢乐自嘲的笑一下,说:“空谈无用,要是真有比现有更好的更公平的教育体制,不是早用上了,我水平低,评论不了这个,只是觉得大家都喜欢看水面上的冰山。”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回全身上下是彻底通透了,看来我也真是上了岁数了,以后得适当的跟着电视节目里的专家们养养生了。”
“你如果真有这个想法,我可以义务监督你,不过除非你彻底告别现在这个职业,不然也就只能是冰啤酒里泡枸杞,自己骗自己。”颜司承揶揄道。
“哈哈哈,颜老师也会说俏皮话儿了,”秦欢乐一开手机,无数条信息和未接来电提醒就争相恐后的蹦了出来,其中一大半都是来自龚蓓蕾,内容从热情拜年,到气急败坏,实在有点儿惨不忍睹,秦欢乐表情都有点儿狰狞了,草草的又道了谢,“回见啊颜老师,闲得时候来所里,下了夜班,请你吃宵夜。”
颜司承眉眼弯弯,和煦的点点头,一直看着他走远了,表情才清冷下来。
就从秦欢乐昏睡的第二天开始,他去地下室看过了,那犹如地图的蜿蜒脉络,赤红如沸的滚滚向上,又燃腾了好大一截。
那些秦欢乐在梦中百般挣扎无法安稳的时刻,他手背上的疤痕也跟着亮红跳动起来。
颜司承就坐在床边,紧紧握着那只手,摩挲着上面的微微凸起......
该来的,一定回来吧?
就快要立春了,心里觉得暖和,打在脸上的风也不那么硬了。
秦欢乐连家也没回,直接奔着派出所而去。
手机里有一条转账信息,还好春叔尚算有点儿良心,居然还在卡里给他留了十五块六毛钱,没有转的毛干爪净,让他吃几天西北风度日。
咬紧牙关忍到初七,所里就发工资了。
公交车已经通了,不过还没什么乘客,他孤零零的坐在车上,很有一种包车上班的豪迈。
“诶!”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刚说了包车,哪儿来得人啊?
睡迷糊了吧,他抱着臂想再来个回笼觉,可却像打了咖啡吊瓶,精神到近乎亢奋,只得放弃。
潘树已经来上班了,这两天没什么大事情,每天出警个三五次,也不外乎就是哪个人在亲戚家喝多酒找不到家了,哪个倒霉熊孩子放炮炸到老太太家猫了,鸡毛蒜皮,没个正经事。
桌子上散了一盘糖果花生,是一个群众热心送的。
潘树抱着一个茶杯站起来,热情的迎过来,“来了小秦,这几天去哪儿了,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想让你来家里吃顿饭呢,也没找着你。”
秦欢乐冲进去就来个热情的拥抱,才搓着手笑道:“想死你了潘哥,身体都好利索了吗?嫂子好吗?我一个哥们儿,嗨,别提了,把我灌酒灌的都糊涂了,”他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事先就准备好的红包递过去,暗自庆幸自己鸡贼留了一手,下手比春叔早了一步,“给我大侄女的,还说初一要去家里拜年呢,也给耽搁了,你给好好带回去吧。”
“这可不行,”潘树放下茶杯一推,“你上次不是都给过了嘛,用不着这么客气。”
“不多,就二百!”秦欢乐笑着往他怀里揣,“就取个喜庆意思,你别拦着挡着的,又不是给你的,给孩子的!”
这话说得潘树也不好意思再拒绝了,心里想着回头让媳妇儿在超市给留点儿好药材,带给秦欢乐补补身子,手里向红包上一摸,却感到一阵异样。
他顺手将红包掏出来,就看见红包下面还垫着一张白纸板,也没什么形状,三圆四不扁的,“这是?”
秦欢乐顺着他的话往下扫了一眼,眼睛不禁也瞪大了,忙接过来,这不是除夕夜,他开玩笑似的还给颜司承的那个“水晶肴肉”嘛?怎么又回自己兜里了?
他蹙蹙眉头,我在手里,寻思着颜老师这人也真是小气,不过一个玩笑,看不上丢了就完了,何必非得这么执拗的再还给他呢,大写着**裸的嫌弃啊。
“老潘,来,有点儿事儿!”隔壁屋里有个同事喊了一声,潘树忙起身过去。
独留秦欢乐闷闷不乐的坐在凳子上,掏出手机,又扫了一遍手机里的信息,看到有必要的,还要回一条迟到的拜年短信,老孟的、花骨朵的、刘法医的、小吴的......就是没有......厉宝剑的。
默默了一会儿,还是掏掏耳朵,拨出一个电话给龚蓓蕾,还没放到耳边,就听见里头一声尖锐的咆哮,“秦欢乐!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又浪到哪里去了!我大年初一拎着一包吃喝在你家楼下等了你仨小时!脚趾头都冻出冻疮了!”
秦欢乐脑袋嗡嗡作响,本能的躬身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花奶奶,明天就给您老送冻疮膏去......”
“诶!”身后有人轻轻的拍了他一下,那种轻,像软风,不带任何实质。
秦欢乐还在安抚龚蓓蕾呢,敷衍的快速向旁边转了一下头,什么都没有......“是是是,都是我的错,等我发了工资,就请你吃麻辣烫行吧?请两顿!”他边说边朝着相反方向又转了一下头......
“你就跟麻辣烫干上了吧......老秦!老秦!你说话啊,喂?你又干嘛呢?别以为你装丧尸就能躲过......老秦?”
秦欢乐直接挂掉了电话。
几乎下一秒,龚蓓蕾的信息就发了过来,“秦欢乐,你大爷的!”
可是秦欢乐却全然没了和对方逗咳嗽的兴致。
他脸上怔怔的,看着身后墙角处立着的一个赤脚的白发女人......
“您、您哪位啊?”秦欢乐不自觉的有点儿打磕巴,这女人无论出现的形式,还是时间地点,可都有点儿诡异过了头,实在是不走寻常路啊。
那女人赤着脚,往上一条碎花连衣裙,却没有腿,肩膀到头中间没有脖子,也是空洞的,秦欢乐甚至能透过那里看到后面那面墙上老宣传画留下的粘痕。
女人怯怯的看着他,眼里却全是迷茫,没动,也没说话。
“小秦,年前所长给每个人发了十张电影票,也给你留了,给你,给......”潘树大步走进来,就看见秦欢乐像被踩了尾巴的夜猫子似的,“嗷”的一声跳起来,朝着他摆了个李小龙似的造型,五指成爪,在空中一顿抽筋似的划拉。
秦欢乐是给吓了一跳,拿后背尽可能的挡着后面的女人,就怕吓着潘哥,潘哥可是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不如自己那么抗造。
潘树眼神上上下下的把他打量了一遍,狐疑的偏着头把电影票放在了桌角上,试探的说:“所里没事,我要去外头给我女儿买个东西,要有任务你就给我打电话,你......能行吗?”
秦欢乐看了看潘树,又回头看了看那女人......靠!真的还在啊!
他大张开五指,在空中对着潘树眼前的方向晃了晃,又朝身后快速的瞟了一眼,“潘哥,你看这是啥?”
“这是......”潘树被他的无厘头弄得也有点儿愣,“你的手?”他自己也不确定了,又越过他的手往后面看了一眼,“还是墙?”潘树走上前拍了拍秦欢乐的肩膀,眼神渐渐带了关切,“听说你在市局的这次任务中也是负伤了的,是不是还有什么后遗症?这会儿没事,要不我还是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秦欢乐知道自己脑袋没有被门挤过,赶忙挤出一脸笑,拥着潘树往外面走去,“我没事儿,和你逗焖子呢,你快忙去吧,是好好等着用的吧,别耽误了,所里有事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潘树将信将疑,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秦欢乐的笑意一瞬间砸到了自己脚面上,转回身,一把关上了门,反锁了还不行,又拿了把木凳子抵住了门,自己一屁股坐上去,双臂抱在胸前。
“能不能说说了,您哪位啊?”
女人支离破碎的身子往前头迈了一步。
秦欢乐跟着一咧嘴,都怕对方一个不当心,把自己那点儿零件给晃散架了......哦,敢情在公交车上,也是她推得自己吧!
皮影情人(六)
一晃也一个多月了,秦欢乐也习惯了。
何时何地一回头,都会看见一个长发及腰的女鬼小心翼翼的跟在自己不远处,丁零当啷的一身行头,还要时不时的错个位。
吃饭的时候,她就坐在桌子对面,茫然的一双眼睛看看他,看看饭,看看饭,再看看他。
半夜上厕所的时候......“诶呦我去!”秦欢乐两手一捂裆部,睡眼惺忪的没个轻重,拍的自己疼出一脑门子冷汗,嘴斜眼歪的叽歪,“我的姑奶奶啊,您老人家就算是个鬼,也是个母的,能不能别这么直勾勾的看着我......那个,如厕?”
再一回头,那女人确实不在了,直到他从厕所里走出来,才从门边上跟过来,腻腻歪歪的“护送”他一路回到床上继续睡。
早上睁开眼睛,比见到太阳公公还早的,一定是这张惨白的脸。
出警的时候也热闹了,夹在潘树和秦欢乐中间的,又多了一个看不见的人。
有时候为了吸引秦欢乐的注意力,那女人总是刻意飘荡在他目光驻留的地方,然后时间一久,飘荡的也有些累了,就要时不时的将下巴搭在潘树的肩膀上小憩,惹得潘树靠着暖器坐着,还要打出两个喷嚏,周身泛起一个寒噤来。
吓得秦欢乐最近一段时间,就跟口袋里揣了个贼似的不敢直视潘树的眼睛,俩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拿一双眼睛满世界乱闪,那一百多度的散光都要治好了,比练乒乓球、养鸽子可好使多了!
有两次龚蓓蕾来找他,那就更让人肝儿疼了。
也许是同性相斥的本能,每当附近有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出现,这女人就会环绕着对方凝视很久,有时候还会忍不住抬起手来摩挲一阵,摸摸对方的眼睛,再摸摸自己的,摸摸对方的项链,再摸摸自己空荡荡的颈部......
这脾气一上来,颈部的切口上,就会翻涌出浓稠的血浆,汩汩涌出,满目血腥......
这也还罢了,所幸秦欢乐专业素质过硬,不晕血,可......可紧接着那女人又艳羡起对方的衣服来,一把就要去扯自己身上那破破烂烂的连衣裙......
“你住手!”秦欢乐真怕自己长针眼,连忙大声呵斥。
龚蓓蕾吓得两手半举,嘴角还沾着一粒烤玉米粒,错愕的望向秦欢乐。
那女人眼神一阵委屈,又抬手伸向龚蓓蕾胸前......被秦欢乐提前一步,两臂一伸,紧紧抱住了龚蓓蕾,龇牙咧嘴的瞪着那女人,让她不许耍流氓!
龚蓓蕾都被秦欢乐的无厘头折磨神经了,上次见面也是这么没羞没躁的上来就给了个公主抱,然后像铁人三项选手似的,抱着她跑了三条街。
“老秦,你给脑仁儿打除皱针了吧?”龚蓓蕾脸色难看的大声叫起来。
秦欢乐没啥可解释的,眼看着那女人和他置气似的眼神一变,伸出爪子就来薅龚蓓蕾的衣服,他是真的急了,也没来得及过脑子,快速一个背身,就给花骨朵儿来了一个结结实实的过肩摔!
然后反向就跑!
他边跑边回顾,还好,虽然不情不愿,可那女人果然也沿着他行进的方向飘了过来。
秦欢乐有点儿欲哭无泪,吐着舌头像条狗,站在路边喘气,两手叉腰,不顾形象的往花坛边上一坐,就看见一双孤零零的脚浮在自己脚面上,然后一个女声轻呼道:“踩脚了,痛!”
“痛你妹啊!啊啊啊啊啊!”秦欢乐气急败坏的站起来,看见一个拎着一袋子糖饼的老大爷从旁边经过时,像看神经病似的朝他瞥了一眼,只好压抑下抓狂的情绪,甩着手也去路边小玻璃推车里买了两个红糖渣饼,找了个荒僻的大树底下,闷头狠咬了两口解气。
“你到底要怎么样啊?啊?一问三不知,自己叫啥也不知道,为啥跟着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没的也不知道,就这么天天跟着我也不是个事儿啊?嗝!”他让糖饼和怨气梗住了心口,握拳锤了自己好几下,才顺下去,瞪着眼睛,伸着脖子,尽量让自己的口气显得平易近人,循循善诱道,“人要讲究生活品质,鬼也要讲究生活品质吧,你看,这样耽误的是咱们俩个的时间,当有一天你回首往事的时候,要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在投胎的时候,才能够自豪的说,我的鬼生又值得,又充实!”
女人的耳朵却像完全关闭了,一双眼睛定定的落在了他手上的糖饼上......
秦欢乐觉得自己内伤了,恨不得也自带喷血功能。
他默默的蹲下身,把脑袋扎在两腿间,竭力想象着自己是一只沙漠上的鸵鸟,看不见,就当没发生,一切都不是真的......
“诶!”等了很久,肩膀上被人轻飘飘的拍了一下。
秦欢乐不动如山,继续想象着眼前的沙漠,一粒一粒的数沙子。
“诶!”女人怯怯的又唤了他一声,“你生气了?”
秦欢乐露出一双眼睛,果然发现那个上一秒还在背后拍他的人,又一张素脸紧贴在自己眼前,不由赌气道:“谢谢您,还知道这世界上有生气这么个词儿!我说你要是一直这么有纲儿,我也敬佩你是条汉子!可一到朗华大厦你怎么就跟我玩失踪啊,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我那个朋友很厉害的,就算你对他不屑一顾,可那里有一栋楼的亡魂啊,你去联联谊也好啊!”
女人微微垂下眼睑,一副无所适从的表情。
秦欢乐用掌心搓了搓的脸,不由从肺腑深处叹出一口气,“我是个警察......”他也不想看她了,眼睛四处乱荡,尽量不在一个落点上停留超过一秒钟,“我是个刑警,虽然现在不是了,但专业能力还在,也还有很多做刑警的老同事和朋友什么的,你真不用客气,也不要再考验我了!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个囫囵个儿死的,你有什么冤情就说吧,我力所能及还不行吗?”
“你是警察?”女人的语气就像个复读机。
“不然呢?”秦欢乐两眼翻上了天,“难道是我的人格魅力吸引了你?咱俩都不说胡话行吗?”
女人点点头,可......又没了下文。
“救命啊!”秦欢乐干嚎着站起身,擦着虚无的眼泪鼻涕,抽抽噎噎的往单位走。
刚踏进派出所的院儿门口,脚底下一虚,就给毫无思想准备的绊了个大马趴。
然后余光看着龚蓓蕾冲他比了个“鄙视”的手势,离弦的箭一样窜上了车,逃离了“作案”现场,只留下两声报复得逞的笑声,全方位立体声的环绕在他耳边。
春天的校园,终于见了点儿颜色,大片的草皮也不再是光秃秃的了。
“刘老师好!”
“刘老师!”
沿路的学生看到刘茗臻,都不由自主的点头问好。
刘茗臻现在只要市局没有事,几乎都泡在研究站这边了。
因为有师兄牵头,拉来了一笔不小的商业赞助,研究站组建的十分顺利,今天预定的一台最新的脑电波测量设备,也到了,她过来,就是看着技术人员组装的。
迎头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淡笑着从旁边的甬道上走过来,自然的和刘茗臻并肩走成了一路,“刘老师,这么早。”
刘茗臻也看见了这个人,这是心理学专业的一位老师,姓张,叫张辉,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在系里还带着一门专业课程,也算是研究站的中坚力量了。
不过刘茗臻对这人不太感冒,倒不是因为这人已经有家有子,要礼貌的保持距离,也不是出于一名刑侦人员的本能,而是仅仅就一个女人的第六感而言,总觉得这人有点儿......用网络上时髦点儿的形容词,就是有点儿“油腻”。
知识是用来妆点灵魂深度的,那叫腹有诗书气自华,而不是用来矫饰猥琐,辅助一个人装腔作势、拿腔拿调的。
“张老师,”刘茗臻点点头,“你还是叫我名字吧,我没有教过课,也没有带过学生,这样称呼我,我有点不习惯。”
张辉身量很高,也挺拔,鬓角剃的很秃,顶上的头发还用发蜡抓出了层次,抬手扶了一下眼镜框,笑道:“现在娱乐圈刚出道的九零后也都彼此叫老师了,我开始也很不习惯,但想想,所谓一字之师,每个人身上,都有值得别人学习的地方嘛,”他瞥了一眼刘茗臻的侧脸,“刘老师虽然不教理论课,可在实践方面却堪称我的老师了,所以,你就别谦虚了,刘老师。”
他最后这一声叫得很有点儿幽深悱恻的意味,猛一听,很有点儿让人心底起栗。
刘茗臻和他算不上熟,抿着唇没说话。
张辉却以为自己这番说辞得到了对方的认同,话语间更显熟稔亲昵,“刘老师,之前在校门外接你的那人是谁啊?系里有老师说是一个追你的富二代,真的吗?你别误会,我是不相信的,而且还义正严辞的告诉他们,以你的修养为人,是绝对不会看重那些市侩物质的,而且我也是亲眼看见上次,那人开着跑车在后面喊你,而你连理都没......”
“小孔!”刘茗臻直接在走廊里叫住了一个站里的研究生,朗声问,“设备送来了吗?什么时候能开始测试流程?”
张辉脸上毫无任何讪色,端端立在刘茗臻旁边,也偏着头去看那个同学。
小孔走上前,“张老师,刘老师,设备是来了,可技术人员说,咱们预留的那间空教室,不符合设备使用的标准,隔离效果不行,那是大型的磁共振设备,需要专业的铅门做阻断,可......”他为难的没有说下去。
刘茗臻自然知道,只是系里一直拖着,说工程量太大,不仅要改变现有楼层内房间的结构,还要影响其它学科的正常研究工作,后者还能将就,前者却还要向相关部门申报,流程繁琐的很,希望可以到暑假期间再开工。
面对这套官僚说辞,刘茗臻心里已经明镜一般,若是流程繁琐,那即便再拖多少个寒暑假,也一样不会有所改变。
她转头望向张辉,“张老师,学校你比我熟,你看学校内有没有闲置的独栋建筑,空间不用太大,能和一般的建筑群间离分割出去就可以。”
张辉蹙眉想了想,稍微有点儿顾忌,挥挥手让小孔先走了,才示意刘茗臻走到窗边背人的地方,低声说:“刘老师,学校后墙那边有一栋老楼,现在确实是空着的,周围也没有其它建筑,平时也没人往那边去。”
刘茗臻一听就知道了,“你说三省楼?”
张辉眼睛一亮,“哦?你知道?”
刘茗臻点点头,“之前的两起事故,我都参与过。”
张辉意味深长的看向她,“这就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我......”
刘茗臻一副深陷思忖、无暇旁顾的样子,手指抵在下巴上,“那你可不可以和学校沟通一下,将设备装置在那里?研究站不用迁,我理解大多数人的心情,也理解学校的苦衷,对某些事情还是有避忌的心理,这是人之常情,我的意思是,只把设备安装在那里,需要的时候再去。”
对方看着自己的目光,让张辉一下联想到了时间地点转换后,某种明眸善睐的场景上,心里兀自一动,脸上却矜持诚恳的点了点头,“都是为了学术研究,相信学校也能理解,刘老师你别担心,我和学校去沟通!”
他信誓旦旦的说完,声音不禁稍微软了一些,“刘老师,晚上是我代课那个班上,一个孩子的生日,我这人一向平易近人,学生都爱和我亲近,晚上也邀请了我,不过我一个人去也是尴尬,也是怕他们尴尬,所以,想邀请你和我一起去,怎么样?刘老师晚上有空吗?”
刘茗臻低头眨眨眼睛,隐晦的笑了一下,怎么着,难道自己长得像块肥肉吗?
她掏出手机,翻到日历页,“有空。”
张辉眼睛一亮,“那太好了!”
刘茗臻礼貌的微笑了一下,“但我不想去,谢谢。”
临近傍晚时,尘封良久的三省楼再次敞开了大门。
原本整洁的一楼大厅,突然显现出一种厚重的颓靡和空旷来。
楼梯上还散落着两截当初撤下来的明黄色警戒条。
刘茗臻来过两次了,倒也还算得上熟悉,指挥着技术人员将设备放在了一楼大厅,计划着直接将宿管办公室的玻璃隔断拆除,安装防辐射铅门,但这也都不是一日之功了。
张辉略显紧张的不停朝着楼梯上面瞄,后来还是找了个借口,中途就溜走了。
等刘茗臻独自从楼里出来时,校内的路灯都亮了起来。
熟悉的甬道,是和孟金良一起走过的。
刘茗臻抬头找了找杨树枝桠上鸟巢的位置,不由得若有似无的勾了勾唇角,余光瞥向三省楼,却突然感觉某扇窗后,像是有双眼睛,一直在遥遥的望着自己似的。
皮影情人(七)
潘树从所里跑出来,四周踅摸了一圈儿,才在门前那棵大树的杈子上看到猴儿一样蹲着的秦欢乐,他还是觉得这哥们儿应该是在上次市局任务中留下了什么脑部后遗症,要不怎么昨儿老婆来所里送宵夜的时候,他都没从树上下来,还硬是让潘树拿个筐给顺上去吃的,说是地面磁场干扰他吸取日月之精华。
这是要成精啊,可建国之后明文规定不许成精了啊。
“小秦,你干嘛呢又,刚开春,你在那上头吹冷风,回头别给吹出病来!”
“没事,潘哥,不用管我,”秦欢乐瞄一眼坐自己边上的女人,咧咧嘴,“我吃肉吃多了,上火,在这儿散热呢。”
“散热也等会儿吧,出警了,有任务。”潘树好笑的看了他一眼,已经先行小跑着去开车了。
秦欢乐正事上头还是不马虎的,立马抱着树干顺下来,才发现这次出警的规格还不低,一起出来的不止潘树,还有另外四个同事。
一路火急火燎的赶过来了,警车却反而不着急的停在了一条巷子里。
秦欢乐眯缝着眼睛,挥了挥手,“起开!”
“嗯?”潘树转过头,没听清他说什么。
“哦,我是说,刚刚没来得及问,几组一起行动,是有什么涉密任务吗?要是的话我就不问了。”
潘树略微偏头往街口看了看,两辆警车分别堵住了街头和街尾,一辆绕到了后街,呈合围之势,战术上看,约摸着是要逮人。
“那倒不是,”潘树解释道,“看见那个卖彩票的门市了吗?”他握着对讲机的手向外头一个红色的招牌处点了点。
秦欢乐跟着哈腰看了一眼,这家小店他知道啊,平时人来人往的,店里一共分了三个区域,店主拖家带口的住在最里面,中间拿一张胶合板电脑桌隔开,旁边摆了两把椅子,卖彩票,最外头靠着大门的区域,则租出去了一个玻璃柜的位置,给一个南方人卖鸭货。
就这么三位一体的,想不热闹也不行,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余特别之处了。
潘树眼睛一直紧密的盯着那门口的进出情况,“居民举报一段时间了,说这里头一直有人聚众赌博,弄得乌烟瘴气的,所长派人盯了一段时间了,刚刚接到报警电话,说是又有人进去了。”
秦欢乐意味深长的点点头,原来是这事儿。
东北的冬日里赌风很重,还是源于沉冗的冬季太过漫长。
都知道东北是粮仓,但受气候限制,粮食类作物一年一熟,春种秋收,夏季侍弄,而整个冬天则只能猫在家里干瞪眼,再者气候寒冷,室外也没太多娱乐项目,三五一群又无所事事的人凑在一起,还能干点啥?小赌之风由此而来。
经年累月,这个爱好也被一些城市里的人沿袭下来,前两年还刮出一股邪风,说打麻将“盯下家、卡上家、骗对家”,比做什么脑保健操都好使,能有效防范罹患老年痴呆的几率......在秦欢乐看来纯属无稽之谈,小黑屋里一蹲一整天,不通风不活动,颈椎就不说了,岁数大些的很容易得心脑血管疾病。
而且由此衍生出来的问题更是花样繁多,比如东北女人们凑在一起“垒长城”,再好的牌搭子也免不了要彼此攀比一番,大的诸如谁的老公能赚钱,谁的儿女工作“出息”,小的譬如谁穿着“貂儿”——哪怕贷款也要买,谁吃了什么保健品——这也是为什么各类传销行业在北方的“普及”率更高的原因了。
东北爷们出息点儿,不大比这些,而大多数是靠着高金额的赌资来获取各种“刺激”快感。
当然了,男女混打,也时不时会有点儿不可描述的桃色问题。
但这东西的界限确实很模糊,而且常常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前段时间打击的风声紧了,就有不少棋牌馆,是拿扑克牌当筹码,表面上看着不玩钱,实则最后统一结算了,各自回家后再用手机转账,唉,总之这中间地带很难界定,也就很难从根本上解决。
秦欢乐长长的“哦”了一声,不觉皱了皱眉头,一会儿要是男赌徒还好说,要是一群中老年的阿姨大娘什么的,还不定得“作”出什么幺蛾子呢。
对讲机里给出了行动信号。
潘树朝秦欢乐比了个手势,“行动吧,据说最少得有四桌,赌资金额还挺大的。”
秦欢乐摸了摸腰间挂着的手铐,跟着轻手利脚的下了车,往彩票站里快步走去。
一推门进去,门口的鸭货老板就“嗷”的一嗓子,被冲在最前面那个身高将近两米的大块头儿民警双目圆瞪的吓得堆遂在边上不敢吱声了。
温热的空气里,身后的秦欢乐一步当先的补在了最前面,虎着脸一推最里面的门,就看见不大的空间里,只有中间一站桌子,就是普通的全自动麻将机,可这也......
秦欢乐脸都有点儿歪了,他说怎么一扭脸,那位属粘皮糖的阿飘姑娘就不见了呢!
台面上一共四个“选手”,除去正对着自己的那位,其余三个,加上拿着小板凳里外三层围观看热闹的十几个人都算上,秦欢乐敢打赌,岁数加一起绝对超过四位数了,要没超过,他就把麻将桌吃了!
后头跟进来的民警拥着秦欢乐又往前挪了一步,接着也愣了,“这......”
一张张眉发皆白的脸,带着满脸的皱纹老年斑,佝偻着腰背,人手一根拐杖,老眼昏花的眯着眼睛,颤颤巍巍的一起朝着门口看过来,那场面,真是蔚为壮观呐......
“颜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颜司承就像万花丛中一点红,在一群垂垂老矣的面孔映衬下,颜值实在高的很不真实。
颜司承坐在麻将机的上首位置,手里正摸着一颗“红中”,眼神只在警察破门而入的第一秒露出一丝错愕,随后便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徐徐将牌放了下去,轻轻的说了句,“胡了。”
一群民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禁都面露难色,最后只得硬着头皮给各位老大爷做询问记录。
“您老多大岁数了?”
“咳咳咳,86了。”
“哦哦,那您来这里打牌多久了?”
“你说啥?”大爷按了按助听器,“没电了,孩子,你大点声儿!”
大家一圈儿东拼西凑的记录汇总在一起,才勉强梳理出一份大致情况,原来这位颜司承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来这里打次牌,还专门要和一群老大爷们一起玩,他自己无论输赢,都会将筹码折合成钱,买成肉蛋奶和营养品给大爷们带回去。
大爷们又解了闷,又得了实惠,便自觉的按照他的要求保守起秘密来,时间长了,这里的聚集越传越神秘,周围那些不明觉厉的居民,还当这里窝藏着什么地下赌场呢。
闹了个哭笑不得的大乌龙,民警们只得将各位老人家恭恭敬敬的一个个给送出去。
只有秦欢乐故意缀在最后,和颜司承慢慢的走着。
“颜老师,你这是搞笑呢?我同事看你可没好脸儿啊,这里怕是给盯上了!”
颜司承摘下眼镜放进眼镜盒里,眉眼间少见的现出一抹淡淡的惆怅,“又被发现了一个,我仅有的娱乐也快被你们取缔光了。”
“不会吧?”秦欢乐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是不好意思当社工,才另辟蹊径的做公益呢!难不成还真是乐在其中?”
颜司承看了他一眼,自嘲的笑了一下,“延平的各个辖区,这是最后一个了。”
“哈哈哈,”秦欢乐顾忌着前面的同事,忍得眼泪都出来,可笑着笑着,表情又僵了下来,这种感觉他自己何尝又不了解呢,真是不能往更深了想,“那个,颜老师,我说真的,你想找同龄人的心情我理解,但打牌这事还是不太行,你看这群老大爷,都这把年纪了,还跟着你一起使劲,一起兴奋,这中间哪位一激动,血压高了,血糖高了,你可真承担不起,我同事们这也是解救你呢!你要是寂寞无聊的时候,可以找我啊。”
“小秦!”远处老潘高声喊了一声。
“诶!诶!”秦欢乐本能的往前走了两步,还扭着头说,“我说真的呢,你想想,要是想不通,就先去养老院喝个下午茶,回头我下班了就去找你!”
颜司承知道他在玩笑,但确实也不太get到笑点,略微耸耸肩,只问:“她还在吗?”
“额......”秦欢乐快速环顾了一周,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只得摇了摇头,匆匆跑了。
倒车镜看到颜司承一个人站在路边,那挺拔又瘦削的身影像一棵萧索的树......
“诶呦我的妈呀!”他走了走神儿,刚一眨眼睛,就看见阿飘姑娘面对他,正在抬手摸着他的头发,那眼神似乎在......安慰他?
“咋了?”潘树朝着他瞟了一眼,“刚才那是你朋友?还挺逗的,不管怎么着吧,也算是做好事了,我看他面相,应该初衷不坏,就是形式手段......差点儿意思,回头你和他说说。”
“你还会看面相呢?”秦欢乐对这句话来了兴趣,“那你给看看,这个瓜子脸,窄脑门儿,鼻子呢不太高,眼睛不小,单眼皮儿,啊,是个姑娘,嘴唇......我看看,挺薄的。”
潘树顺着他的眼光,什么也没瞅着,玩笑道:“你喜欢这个类型的是吧?我哪会啊,不过是你嫂子没事时叨咕叨咕,我听见了就记住了而已,我看总来找你那个姓花的姑娘就挺好,端端正正的,比你说的这个面相好。”
“咋说?”秦欢乐瞪着眼睛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半透明的脸。
“太单薄了,命不硬。”潘树瞎说了一句,不肯再说。
秦欢乐冲着女人瞪了下眼睛,又问:“潘哥,你当警察比我年头多,你印象里听没听说过什么案子,受害人是女性的,还被肢解了,大概率是没有找到真凶的悬案,受害人穿着碎花连衣裙,嗯,大概就这么多吧,有吗?”
说到和案件相关的,潘树认真的想了想才说:“你一说碎花连衣裙,我就想到是不是那种连环变态案件,但还真没有印象了,如果细节到这个地步,应该很好筛查啊,你没去市局调调档案?”
秦欢乐嘘出一口气,“是得去了,再不去我真要神经了。”他提着两边太阳穴,将眼睛拉成一条线,“就算知道个名字也好啊,愁死人了。”
和他同样发愁的,还有延平大学的刘法医。
她性子高冷,全局上下有目共睹,除了孟队(也是有贼心没贼胆儿),其余众人莫不是恨不得对她高山仰止。
但到了延大以来,她积威不再,就给了某些人遐想的空间。
这账一部分也要算在田皓身上,他追人的馊点子仍然停留在送花、豪车堵门的肤浅阶段,实在是影响不好。
次数多了,刘茗臻看着实在不像话,有一次就上了车,这把田皓高兴坏了,但没想到很快被刘法医毁天灭地的一番心灵深层沟通给打通了任督二脉,忍不住哭天抹地的指天发誓,一定当晚就回家去给妈妈洗洗脚,给爸爸捶捶背,做个顶天立地的成熟男人,做一个肩膀可让小姐姐依靠的男人时,再来行追求之举。
但这仅有的一次被有心人张辉看到,不禁撇着嘴想道,装什么遗世独立,还不是自抬身价的手段而已!想想自己,也不比那纨绔子弟差什么,还占了近水楼台的便利条件,不试试实在是心里痒痒。
三省楼的设备检测通过了,实验也进行了几场,都没出什么纰漏,张辉胆子也大了起来。
打探到刘茗臻在赶一篇报告,晚上将近十点了还留在学校办公室,暗忖这不正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好机会嘛。
“刘老师,你来看一下磁共振设备吧,出了点儿小问题!”张辉打电话过去,语气焦急。
刘茗臻接起来愣了一下,“那也要联系技术人员......”
“不,只有你可以......”张辉沙哑着声调,低沉的说,“设备和我,都只需要你。”
刘茗臻冷下脸,“不......”
“别说不!”张辉直接打断她,“无论多晚,我都等你,铭臻,我等你!”说完就挂断了电话,还关了机。
他很满意自己刚才营造出来的“魅惑”效果,带着“我不要你觉得,我要你全部听我的”的强势范儿,对于大多数女性来讲,意志上屈从的第一步,往往都是从不忍心开始的。
而且实践证明,女人说“不”的时候,大多数都只是口是心非的欲拒还迎。
以上都是他的武断臆想。
他不知道对于刘茗臻来说,“不”的意思,就只是“no”。
张辉满怀希冀,在三省楼门外头踱了几圈儿,想着刘茗臻那张冷艳的脸,就像有一团小火苗在胸口烤着,脑袋里晕晕乎乎的,不知不觉,就走进了进去。
皮影情人(八)
秦欢乐在市局门口张望了一会儿,就见龚蓓蕾走出来。
两人隔着大门,保持了几米的距离,就各自停下来,拔着嗓子喊着说话。
“诶,老秦你是不是有病,最近没事总整我干嘛啊!都多大岁数了,你看你那发际线,胡子都白了吧!”
“我发际线低着呢,你撩撩自己的刘海儿,你才是阿哥呢!”
“行,告辞!”
“等等!等等!”秦欢乐原地跳了几下,高声深情呼唤,“等等诶,我还有事求你呢!”
龚蓓蕾勉为其难的顿着脚,吊眼梢儿看他。
“真有事儿!”秦欢乐扒在大门边上垫着脚,“我想查查历史案卷,恶性谋杀案,或者悬案。”
龚蓓蕾不信,“是不是什么有封存保密年限的那种?你可别拖我下水,我腿短,容易淹着。”
“我腿长啊......不是,开玩笑呢,或者你帮我看看,就是被害人为女性,杀害后有肢解情节的。”
龚蓓蕾略微有些好奇的看了他一眼,“和你有关系?”
“没。”他看了旁边支离破碎的小姐姐一眼,摇了摇头。
“那你和孟队说去啊,说起来,你俩的交情,可比我深,你怎么还学得舍近求远起来了。”龚蓓蕾纳罕的说,这又不是什么多高难度的事情。
“我给他打电话了,可是他没接。”他作证似的举起了电话。
“你不知道啊?”龚蓓蕾诧异了一下,“延平大学那边又出案子了,死了个老师,孟队带人过去了,估计勘查现场,关静音了吧。”
“又?”秦欢乐皱眉,“之前不是有过个什么自杀的,他们那儿怎么老出事儿啊,刘科长不也在那儿当老师呢嘛,她没事儿吧?”
龚蓓蕾耸耸肩,“那我不知道了,领导没安排我跟进这个案子,哎哟,你没完了,进来说啊,还是哪里待一会儿,等我下班咱俩吃饭去?我嗓子都喊冒烟了!”
秦欢乐想查案卷也是无可无不可的,没有什么头绪,全凭撞大运,此刻知道了延大的事,赶上自己休班,想着不如去慰问慰问刘科长,顺便咨询她点儿专业问题。
“我还是去看看刘科长吧,挺长时间没见了,还是趁着有时间去慰问一下,回头忙起来可能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儿了。”
“切,”龚蓓蕾缩着脖子瞪他一眼,“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呢,冻死了,走了,别找我!”
到大学城有公交车,秦欢乐牵着“小伙伴”上了车,刷卡的时候倒是得意了一下,终于也占了回便宜,俩人坐车还饶一个免单的。
工作日,车上几乎没人,路途又不近,秦欢乐悄声问她打发时间,“在遇到我之前,和你与世长辞之间,你的记忆还有吗?你再好好想想?不用什么具体时间,画面就行,有印象吗?”看对方磨叽了好一会儿,他一抬手,“算了,要不咱俩商量商量,先给你起个小名儿吧,总是诶诶的,太难受了,你觉得曼玉和祖贤哪个好?”
对方看着他,直勾勾的,有点儿像看个傻子。
“算我没问,就小飘吧。”他抱着手臂,说不下去了。
公交站在延大正门,往三省楼去还真是蛮远的。
秦欢乐跟着导航,正准备给刘茗臻提前打个电话,一回头就发现,毫无预兆的......小飘不见了!
这是什么情况?都说七天能养成一个习惯,他现在真的是已经习惯了小飘的如影随形,不知道怎么除了有点儿“鬼见愁”的颜司承外,连来个延大也有“驱鬼”的效果。
哟,难得清闲,他终于找回了一丝有了**空间的轻松感,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微弱的呼救。
“救我!救我!”
秦欢乐一愣,不觉寻着声音下了主路,往旁边矮坡下头走去。
“小飘?”他极其轻微的呼唤了一声。
周围渐渐树木茂密起来,地上只有一些零落的草皮和枯叶踩压下的轻浅小径。
一翻过矮坡,远处肃穆的教学楼群就看不见了,却能隐约看见一座红顶的小亭子,坐落在粼粼的波光之上。
这是延大校内的一个小水泊,有个听起来就很有学识的名字,叫“洗笔湖”。
春暖花开的时节下,很得一些学生情侣的喜爱——花前月下、鸟鸣低语,泛两只小船,调戏一下戏水的曲颈天鹅,正是校园恋爱最吸引人的浪漫情境。
可惜眼下刚刚开春,树干还光秃秃的一片寥落,湖水也刚解了冻,还没维护,空空荡荡,湖风又大,所以几乎没人往这边来,秦欢乐不过才靠到近前几步,就觉出了一缕寂寥荒凉之感。
小飘的身子荡在湖边,正无限委屈的伸出双手,朝着秦欢乐的方向挣扎使力。
“你这是......”秦欢乐本想说你是戏精吗,要跟着我就过来啊,反正赶也赶不走,可视线往下一扫,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概因小飘双腿部位空虚,才使他忽略了她原本的脚腕位置,此时正被湖里伸出的一只手紧紧拽着!
那手泡的发胀,泛着青白,力道却不小.....正在此刻,紧跟其后的另一只手也已经破水而出,冲着小飘的另一只脚腕而去了。
小飘喊声更大了,“救我!救我!”
是水鬼还是什么鬼?秦欢乐从小没有深耕过这个领域,还是在小飘出现后,才在旧书摊上花十块钱买了一堆《故事汇总》恶补了些知识盲区,但成效实在有限。
他本能的上前去拉小飘的手,可手掌直接穿透她的身体,毫无任何可拉扯的实质。
小飘的双脚已经都被抓牢,而陆陆续续的,湖边水面上,又开始伸出一只只手来。
小飘真的害怕了,努着劲儿也去够秦欢乐的手臂,“老秦,救我!”
“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居然还能知道我的名字呢!”秦欢乐发现自己虽然碰不到她,可对方却仿佛可以攀附上自己,不禁慌乱的转了个方向,让小飘攀附住自己的脖子,然后使尽全力的往远处跑。
“别人叫你,我记住了!”小飘解释的声音一远,秦欢乐后知后觉的回过头来,发现小飘又被水里的手拽回去了。
她的双脚已经没入了水面,周遭几双手见机转而伸向了她的裙摆。
“放开!放开!鬼就能耍流氓吗?”他空有一腔力气使不上,忙乱之中躬身去捡地上的石头往水里砸去。
石头入水,荡起绵绵涟漪,连着那些肿胀的手和小飘的身形都跟着荡了荡。
就那么一刹那,秦欢乐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自己就这样离开呢?她也许本来就属于那个水下的世界呢?大家各走各的路,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
“老秦!”小飘的声音惊惧的传来。
就在他走神儿的时候,小飘的裙摆已经被两只手扯住了。
秦欢乐眼前出现了那样一副画面:空荡荡的那扇门,自妈妈笑着离开,就再也没有从外面被打开过......
不因为谁,单只那样失去的感觉,便让他心慌难抑。
他不管不顾的冲进水里,徒劳的踩踏冲撞那些他根本触碰不到实体的手。
水面破碎,有几只手居然转而试图来抓他。
他全力的踢踏着水面,一边朝小飘的方向用力推。
不知道是哪种力量起了作用,小飘一个踉跄,居然挣脱了桎梏,扑倒在了岸上,可随即又像是被某种吸引力牵引,身体不由自主的朝着水面倒退着飘来。
秦欢乐见状连忙跑上岸,身势带风,兜着小飘一起,人仰马翻的冲出树林,回到了主路上。
路边经过的几个学生看他跌坐在路上,连忙热心的上前搀扶,还热心的给他指了路。
秦欢乐崴了脚,一瘸一拐的往前走,回头看到小飘期期艾艾的回顾,一个没忍住吐槽道:“曾经有一段真挚的缘分摆在你面前,而你却没有珍惜是吧?是不是我多此一举,棒打鸳鸯了?”
小飘却沮丧的低了一下头,“我丢了一只脚。”
秦欢乐瞪大了眼睛,“掉、掉湖里了?”
小飘点点头。
“疼不疼啊?”秦欢乐有点儿懵,脑子里灌了浆糊,实在不知道在这些诡谲的事情面前,自己应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要是以后总这样,那自己难保不会被折磨出神经病来了吧?
远远却看见了刘茗臻站在警戒线里面,他这才发现自己胡思乱想着已经走到了三省楼外面,两栋双子楼红墙白顶,从远处看,像两只笔直矗立的蜡烛,此刻被包围在一圈儿明黄色的警戒线里面,周遭进进出出的好些市局的同事,旁边还停着几辆警车。
孟队在门口若隐若现的像在和几个穿西装的人交涉什么。
刘茗臻已经看见他了,他抿了抿嘴,先放下了小飘脚的问题,小跑着上前打了个招呼,“怎么了,这么大阵仗?”
刘茗臻表情不善,只是严肃的问:“你怎么来了?”
秦欢乐形象稍微有点儿凌乱,像刚干了坏事似的,不觉整了整衣领,“我去找花骨朵儿问点儿事,听说这里有案子,就想来看看你。”
刘茗臻的脸色很不好,一句话都没有回应,只是朝着孟金良所在的方向焦急的望着。
又等了好一会儿,孟金良才走过来,“你来了。”
“嗯,我来看......”
“怎么样?”刘茗臻压过他的声音抢先问道。
孟金良的眼神也十分晦暗,皱着眉头说:“校领导不希望这件事外传,也不希望我们节外生枝,而且表达了一个愿望,希望你们的研究站可以......先停掉。”
“为什么?”刘茗臻诧异的望过来,“这和研究站有什么关系?”
孟金良微愣,“你不是在担心研究站?”
刘茗臻难得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小孟,我觉得我们之前都错了!”
秦欢乐插不上话,又见两人表情分外严肃,见缝插针的问老孟,“怎么回事啊?我看过新闻报道,还是和之前的自杀案有关?”
孟金良简明扼要的介绍了一番,他才知道,今天刘茗臻让一个学生来三省楼检查设备,那学生一进门,就在一楼大厅的吊灯下,看见已经自缢身亡的专业课老师张辉,被一个铁衣挂吊在半空中,犹如一条乏软脱水的海带。
想着刚才现场勘查与初步尸检的情况,两人都有些静默......现场地上一束玫瑰散落着,摆出了一个凌乱的“口”字,一把转轮皮椅被蹬出去老远,上头清晰可见张辉的两个脚印,显然最后是踏在上面完成的自缢。
他的手机里还有一条编辑未发出的信息,只写着一个“难”字。
秦欢乐的职业触角已经瞬间张开,连续三起形式雷同的自杀?他直觉其中必有蹊跷!
刘茗臻依然望着孟金良,目光灼灼,“之前的两起自杀案,也许定性的太急了,凡事再一再二不再三,即便做的再天衣无缝,我也绝不相信他们彼此之间会毫无关联!”她神情十分懊恼,“可惜前面两个女生的尸体都已经火化了,死亡现场也都被破坏了,来不及了!”
孟金良没接话,却小心翼翼的问:“你和死者张辉的关系......怎么样?”
刘茗臻直白道:“一般。”
孟金良斟酌了一下用词,“我看了他的手机,他关机前最后一个拨出的电话,是给你的?”
刘茗臻面无表情,在孟金良和秦欢乐两人的面上来回看了看,才反应出这问话已经带上了讯问性质,喉间动了一下,面容整肃的认真回答:“是,他给我打电话,约我到三省楼检查磁共振设备,我觉得太晚了不合适,就没有去,之后他没再联系我。”
孟金良眼神变了变,“他那么晚约你?以前还有过类似的邀约或暗示吗?”
刘茗臻皱眉忽然觉得一阵心烦。
在看不见的地方明明有一只手,可大家却只看得到黑暗!
秦欢乐抿紧了唇角,意识到事情可能比自己想象的更复杂......
孟金良却无法不谋求一个肯定的回答,“茗臻,你不能回避这个问题,你好好想想,究竟是他约你来这里见面,还是......你约的他?今天你让学生来这里检查设备,是不是必要性的行为?还有,如果他一直......骚扰你,那你有没有怀恨在心?这些问题就算我现在不问,回局里,也会再......”他没有说完。
三人正说着,没留意一个中年的女人拖着一个孩子踉跄着跑过来——是刚接了孩子放学、得到消息的张辉妻子,也是本校文学系的杨老师。
杨老师不知道哪里听了什么风言风语,一推自己手中的孩子,“球球,离远点儿......”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尖锐,任凭孩子吓得拉着她哭,只顾自己冲上来,狠狠的一推刘茗臻,“不要脸!”
她疯狂的扑上来厮打,被秦欢乐死死的抱住,那边刘茗臻也被孟金良护着往后退出了一个安全距离。
“这位家属,你冷静一下!”秦欢乐不知道她也是延大的老师,只能大声喝止道,“你要保持冷静,才能协助我们侦破案件,还你丈夫一个公道,你、你也顾忌一下孩子的感受,你看看,他都吓着了!”
球球仰着头,眼神慌张的看着发疯的母亲,忍不住号啕大哭。
伴着着哭声,杨老师却丝毫没有减弱眼中的恨意,怨毒的朝着刘茗臻嘶吼道:“我看见过他给你发的信息!”
皮影情人(九)
市局审讯室。
杨老师两撇碎发被泪痕粘在脸上,一双眼睛像经年的枯井,麻木而哀切。
儿子球球被寄放在了亲戚家,一个警员走过来告诉她。
杨老师用手心抹了一把眼尾,抬起头来看着坐在她对面的刑警。
小吴都能看到她暗自咬牙带来的面部扭曲。
“冷静些了?”小吴起身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受害人家属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但不能这么情绪化啊,你要相信我们会全力以赴查明真相,不放过一个坏人,当然,”小吴看看她,“也不能错怪了一个好人啊。”
杨老师已经平静下来的心情又澎湃起来,她扭过身,再也不愿意正对着小吴看一眼。
要不是在现场闹得太凶,孟金良也不会一声令下全带回局里来,主要在那种情况下,不仅有违校方不想张扬的初衷,就是从案件侦破的角度来看,也有一定的负面影响。
当然只有孟金良自己知道,在那种情况下,他必须当机立断将刘茗臻隔离回局里,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你这几天最好不要回家了,当然了,这是我个人的建议,毕竟......”孟金良表情有些无奈,“还有提前和你说一下,队里可能要对你做点相应的调查,包括你最近的通讯记录等等,哦,你别太担心,都是常规性的,眼下这些证据还不足以......”
“我懂,我配合,但是.......”刘茗臻郑重的看向他。
孟金良抬手在她肩头上拍了拍,“小吴一会儿得空了给你做正式的问询记录,在那之前咱们不太方便聊案子,你也先别问,按程序得回避,铭臻,这一半天解除了你的嫌疑,咱们再说,啊,你别有思想负担,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他不太忍心直视刘茗臻的面孔,却也无可奈何,否则以刚才张辉家属不依不饶的劲头,恐怕眼下让刘茗臻参与案件分析,反而会拖她下水。
他必须把她从这滩污水里摘出来。
门一开,就看见秦欢乐插着兜正在走廊里晃悠。
“还没走?”孟金良带上门,刚才现场一片混乱,他倒是没留意秦欢乐的去向。
“哦,刘科长怎么样?我就是想着安慰她一下。”秦欢乐略微有些窘迫,刚才进来的稀里糊涂,现在滞留的不尴不尬。
“她没事儿。”孟金良拥着他往外面走,“她现在更关心这个案子和之前两起自杀案之间的关联,让她一个人静一静也好,可能更能理顺一些思路。”
秦欢乐点点头,脚下惯性的就跟着老孟往支队那边走。
孟金良却停下了脚步,一边招呼着拿着询问记录的小吴,“被害人家属回去了?”
“回去了,但我觉得她情绪状况不太好,提出让队里女同事送她回去,她拒绝了。”小吴要给他看记录。
孟金良挡了一下,“咱们开个分析会,一起说吧。”他说着一回身,快速对秦欢乐说,“今儿就不留你了,估计时候早不了了,改天咱们再聚吧。”话没说完,身体已经和小吴向远处走了。
秦欢乐在后头呐呐的说了一句,“老孟,我想查查那个......权限......”他看着已经转过走廊拐角的背影,抿了一下嘴唇,“没事了。”
一个人默默的走出曾经工作过十年的地方,以一个外人的身份,这滋味还真是一言难尽。
外头不知不觉已经华灯初上了,那么多窗口两起了灯,那么多去处,却没有一个是他想要抵达的目的地。
他说不出什么心情,怀疑自己是不是间歇性的有点儿抑郁症倾向,溜达进街对面的酒吧,在吧台叫了几瓶啤酒慢慢喝。
酒吧刚开门,零星一两桌的客人而已,十分幽静。
小飘在后面拍了他一下,“诶!”
“干嘛?”他不想承认自己稍微有点儿不耐烦,“你不是知道我名字了嘛,怎么又诶诶的,我是猫狗啊?”
他纯属殃及池鱼的发泄,自己闷头喝了半天,也没听到对方说话,一抬头,就看见小飘茫然的看着他,是那种情真意切的不知所措,“你很久没吃东西了,空腹喝酒好像不好吧......不好吧。”
秦欢乐借着酒意,也目不转睛的盯着她,忽然圆睁了双眼,一放杯子,“不会吧,你忘了我叫什么,是不是?”
小飘缓缓点了点头。
秦欢乐嘴微微张开,“哦”的一声,拖了个长长的尾音,“你缺件儿啊,所以才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事,一定是这样是不是?我就说嘛,少了一只脚,就......嗨!本来就跟伺候失智老人复健似的,这好么,刚有点儿气色又回去了!”他一拍吧台站起来,“走,哥带你找脚去!”
支队会议室里,气压十分低,龚蓓蕾抱着笔记本,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低调的挤进去,把咖啡放在领导的桌面上,才安静的坐在后面。
孟金良将袁、陈、张三个人死亡现场的照片按照时间顺序贴在了白板上,才坐回椅子里。
“通讯记录,校内的监控录像,被害人张辉的家庭情况、社会关系,都了解清楚了吗?”
一个同事小声道:“孟队,现在就叫被害人是不是有点儿早啊,如果又是一起自杀事件呢?”
孟金良看看他,向坐在门边的技术科小黄示意了一下。
刘茗臻自我隔离中,小黄只好挑起了大梁,起身向大家解释道:“死者张辉被发现时,虽然尸体呈现出来的特征与自缢相吻合,而且脖子上的勒痕也与衣架相符,但尸体在带回技术科进一步检查后我们发现,死者的发梢,有些微的焦痕,被掩盖在厚重的发蜡下面,所以才没有被第一时间发现,而且死者的手指带有轻微的灰白色,这极有可能是电流从指尖流进身体时所形成的烫伤。”
龚蓓蕾瞠目,“他是触电死的?”
“应该不是,”小黄将尸体局部照片发给大家传看,“死者的瞳孔有放大,舌头有探出口腔外,且变色的特征,据我的推断,很有可能是在接触高压电后有短暂的昏迷或麻痹后,才被吊在衣架上,随后才被活活勒死的。”
“这得是多大的仇啊,”龚蓓蕾“啧啧”两声,“我真是不理解。”
“不理解的事情多了,行了,说正事!”孟金良打断她,“现在这个案子虽然还没被媒体曝光出来,但学校那种地方,人多眼杂,很可能流言已经散开了,我们要尽快破案,无论对方因为什么目的杀人,但在社会经验和防范意识都较低的学生群体中......不知道你们怎么想,我反正是坐立不安呐!”
他给了众人一点儿发挥想象力的时间,才接着说:“现在有两个大的方向,第一是施害人杀人后模仿前两起女学生自杀案,企图混淆视听、掩盖罪行,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范围相对较小,从死者现场的造型来看,散落一地的玫瑰被排成了一个‘口’字,手机信息里有一个‘难’字,如果没有近距离观摩过前两起自杀案是不可能如此精准还原的。第二种可能,就是刘......我的一个想法,那就是这三起案子彼此之间会不会有所关联?这会不会是一个以自杀现场为伪装的连环杀人案?如果是这样,那这个凶手就很有再次作案的可能性,我们的行动必须要比他锁定下一个侵害目标更快!”
随着他的话,在座众人无不愁容罩顶。
现在最大的掣肘就是,袁、陈两人的尸体已经火化——尽管尸检并未发现与张类似的异样,而且两间宿舍也在两人的家人领取了私人物品后,被校方彻底清理消毒了一番,任何痕迹都没有了。
孟金良看大家士气有些低沉,站起身拍了两下手,“来,都精神精神,别还没开始呢,就都给我耷拉着脑袋!想想大家在警校时,听过最多的一句话是什么?‘眼里有什么,心里就有什么’!我们先假定这三起案子是彼此关联的,先从施害人锁定的几个侵害目标上着手,看看有没有什么共同点,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小黄忍不住补充道:“吊死实在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方式,前两个年轻女生就算了,这个男性死者的身高超过一米八,要制伏,再搬运,再用衣架挂在棚顶上去,说直白点儿,真是个体力活儿!而且现场也没有发现有安装过线轴的痕迹,所以施害人是个男性的可能性更大。以前我听我们科长说过,如果杀害过程是经过精心策划过的,又带有某种臆想化的仪式性,那多半是隐蔽独狼式的施害人。人的心理发展都带有自洽式的逻辑性,那个......”他忍不住瞄了一眼手机,“应该重点关注相关嫌疑人十二岁以前的成长环境、教育背景、家庭关系,一般在依恋期有过重大心理创伤的人,在成年后都往往会伴有强烈的不安全感,会用某种仪式性的侵害方式去释放心理压力。”
他的语调抑扬顿挫,那照本宣科的劲头,明眼人都知道他在传达谁的观点了。
孟金良也不好直接戳破,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
“吴儿,死者的妻子怎么说?有提供些有用的线索吗?”
小吴拿起刚刚的询问记录,“她一直在表达她的怨恨,情绪化比较多,除此之外,她说他们夫妻两个人的关系很好,很恩爱,她的父亲是延大心理学专业的老教授,已经退休了,但其实张辉曾经是她父亲的研究生,不过他们两个不是在那个阶段认识的,而是在死者留校之后,他们才在一场校庆的联欢会上认识的。他们的儿子今年七岁了,在延大附小读书,两人的双亲都还健在,朋友很多都是校内的老师,彼此都认识,但是最近......”他顿了一下。
孟金良看他,“最近?”
“嗯,就是自从刘科长到了研究站开始,”小吴抿了抿嘴唇,“他丈夫就渐渐有些魂不守舍的苗头了。以前虽然也爱和学生们互动聚会,但学校毕竟有查寝的规定,所以她丈夫基本上最晚也不会超过十点,就一定会回家了,而且他这人很看重自己亲和力方面的风评,基本参加了学生聚会都会拍照发在社交平台上,但自从刘科长......之后,有几次他说有聚会,可却没有发合照。另外,她回忆有一次,是在晚上,张辉坐在床边发信息,看起来脾气很差,她问了丈夫怎么回事,张辉只说是学生作业不用心,她后来趁着对方洗澡的时候偷看了一眼,信息写的是‘我的一切都给你,还不行吗?’她说那个号码存的名字是......‘刘茗臻老师’。”
龚蓓蕾还没等他喘口气,就急道:“她有说具体的时间吗?查死者那个时间的通讯记录啊!”
小吴看了看孟队,“查了,那个号码只有最近一个月才开始出现,但不是实名制注册的电话卡,查不到,试着回拨了一下,说是已注销。”
“玫瑰花哪儿买的?死者当天有网购记录吗?学校里人多眼杂的,很多学生都认识他,甚至认识他们夫妻俩,他如果亲自买,应该会很招摇,所以很可能是网购送货的。”孟金良问。
小吴摇摇头,“网购账户是他们夫妻共用的,不知道有没有自己私自注册过别的,但在他手机上没有发现,连鲜花的浏览记录也没有。”
“会不会是施害人自己带去的呢?”龚蓓蕾问。
孟金良思忖了一会儿,站起身,“因为上次的设备室改造,三省楼大厅内的摄像头被去掉了,一直没有安装回去,楼外的摄像头,因为之前腾空封闭过,所以视角有盲区,只能看到单一路径中,死者张辉自行走进了三省路......现有的线索有限,只能靠我们自己了!现在开始分成两组,一组全力调查曾经接触过,尤其是有权限,曾经亲眼目睹过511、411两间宿舍内案发时详情的人,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另外一组,详细调查死者生前密切接触过的人,尤其是这一个月的时间内,尽量用消费记录、通讯记录,以及视频影相,明确描绘出他所有的行动轨迹。”
“是!”众人应了一声,纷纷站起身,准备投入战斗。
“小龚!”孟金良在后面叫住了龚蓓蕾,“食堂应该也关火了,你去给大家点外卖吧,弄点儿好吃的,别给我省钱。”
“知道了孟队,”龚蓓蕾谄媚道,“还是领导会心疼人。”
“那个,”孟金良声音压得更低了,“你知不知道哪儿有广式炖汤的店,刘科长现在应该没什么胃口,你找找......”
说起这个,龚蓓蕾也有点儿上火,“是啊,要不然我也喝汤吧,否则显得有点儿没心没肺似的,唉。”
皮影情人(十)
“捞脚”是一个技术活儿,不是一拍脑门儿就能干的事。
首先就是,用什么捞?
湖面那么大,上头也没有游船,那脚又不是一截木头桩子,插在湖边上不带挪地方的!就直不隆通的背着一挂渔网啊还是笊篱啊,这没点儿几十年愚公移山的精神恐怕都不能成事。
再者就算校园内没有保安干扰,众人端着小马扎坐一圈儿鼓着掌给秦欢乐加油鼓劲儿,可那脚它毕竟不是蹄花儿,一捞就能捞上来!那种非实体的玩意儿,实在很飘忽,难以掌握。
还有一点是走到半路上,秦欢乐酒劲儿消退了一些才想到的,那就是一靠近水边儿,小飘就会不由自主的被吸引,到时候脚没捞上来,那湖里头再伸上来七手八脚的,把残疾飘继续趁热给拆吧拆吧......
那他这是干嘛呢,冒傻气呢?
这可不行。
出租车一拐弯儿,就上了一条清净的路段。
秦欢乐走下来,安抚的看了一眼小飘,抬手就去推门。
然而往日都只是虚掩的大门却纹丝不动。
难不成这是专为了防自己呢?毕竟除了自己,也没谁有事没事的就往朗华大厦溜达了。
“咚咚咚咚......”
秦欢乐等了一会儿,小声支使旁边遮遮掩掩的小飘,“飘儿啊,你上去看看,里头有没有人?”
小飘拒绝的摇了摇头。
秦欢乐“嘿”了一声,“你是不能啊,还是不敢啊,要不你跟门里头踅摸踅摸,有没有你的同类?看看主人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个口信儿,去哪了,啥时候回来?”
小飘直接消失了......
秦欢乐一头黑线,在刚刚退下去那点儿酒意东突西撞下,一不做二不休的上前,开始富有节奏感的捶着大门,“颜老师?颜老师?颜老师你说话啊,你别猫在里面不出声儿,我知道你在家!”
这通捶门十分欢畅,双臂自由挥洒舞动,心肺为之蓬勃,汗水蒸腾,血脉畅通,既发泄了愤懑,又稀释了酒意,实在是居家旅行之必备娱乐项目......
“什么事儿?”
秦欢乐一扭头,一只手没来得及收回,还不合时宜的又落下了一记重锤,“咚”的十分尴尬而突兀。
颜司承提着一只提包,正从外面走回来,停在秦欢乐一步远的地方,十分不解的看着他,仿佛已经驻留观摩了有一会儿了。
秦欢乐被突发的紧张情绪激出一个嗝儿来,猥琐的绽放出一个大笑,“亲爱的颜老师,我是来约你去夜钓的。”
“夜钓?”颜司承狐疑的看看他,“你喝酒了?还是又发烧了?”他想到过年的时候,秦欢乐生理上的异状,不免暗暗的留了心,唯恐又出现了什么新情况,是自己尚未掌握的。
修长的手刚举在半空,却......一顿。
秦欢乐就这么毫无预兆的笔直着向前倒去,头顶如乳燕投林一般抵在颜司承的肩头上,但凡颜司承身体有半分动摇,秦欢乐那张大脸就确定无疑会和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好在......颜司承够可靠,秦欢乐眯着眼睛看着地面上的碎石子儿,闷声说:“我就休息这么一天,明天又得不分黑白的搏命去,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时刻准备着为伟大的事业献出自己微不足道的生命,为延平的平安稳定播洒自己全部的光和热,就像那奋不顾身的飞蛾,一往无前,无怨无......”
“去哪儿钓?”颜司承心跳仿佛乱了一下,实在听不下去了。
秦欢乐蚯蚓似的用头顶蠕动着找到一个能使自己扬起头来的落点,勾起嘴角笑道:“嘿嘿,好地方!”
延大白天出了事,保安们心里多少有点儿数。
虽然是大半夜的,可秦欢乐板板正正的亮出自己的警徽来,倒也没有怀疑的将他们两人放了进去。
颜司承背着全套的渔具装备——都是他自备的,秦欢乐连点儿蚯蚓干都没出,还信誓旦旦的说,所谓夜钓的最高境界不在“钓”,而在“夜”,只要心情对了,场景对了,人对了,剩下的都不过是愿者上钩而已,不必强求。
夜晚的洗笔湖更显幽僻。
月亮像被洗过,不知哪里一束探照灯不时扫过来,竟像是染了血色。
校园里各宿舍楼都有门禁,此时遥遥望去虽然还有璀璨灯火,可人影已经寥寥无几,他们又是往矮坡林子这边走,居然一路上几乎没碰到什么人。
“这么僻静的地方,是怎么被你看上的?”颜司承一边负重前行,还要一边提防着踉踉跄跄的秦欢乐歪出去嗑着门牙。
秦欢乐精神已经集中起来了,暗暗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果然有颜司承的地方,小飘就不会在外面荡,不管在哪儿寄居着,总之暂时能保全自己。
“偶然看见的,嗨,”秦欢乐有口没心的张嘴瞎扯,“你不知道,我上的那是假大学,姑娘都跟假小子似的,头发一溜短,胸肌一个个的比我还夯实,盖上脑袋,那都分不出正反面来!你说我憋屈不憋屈?学校里前操场跑道,后操场沙坑的,把我风流倜傥的大好青春都给折里头了,抽冷子让我看着这么个诗情画意的地方,能不萌生出缅怀青春的愁绪来嘛,真是!”
他说着话,已经扯着颜司承站在了水边儿,借着月影往下头看了看,除了泛起的点点波光,水面下漆黑如墨,什么也没有,一点儿没白瞎“洗笔湖”这个名字。
没手啊!之前那一只只拉扯小飘,又来拉扯自己的手呢?敢情都是捡着软柿子捏啊!
颜司承看着对方一声不吭的朝着湖面啐了一口,才从他背后的袋子里,拽出一把一米多长的大网兜来,在浅水边没有章法的一通搅合。
“你找东西?”颜司承已经大概猜出了对方的意图,也不觉好奇的向水里面张望着。
岸边不远的地方,倒扣着一只铁船,船身干涸褪色,倒是还留有一些用喷绘剂、或是涂改液等东西留下的涂鸦痕迹,依稀看得出曾经依靠在船边月色下,两厢倾心的绵绵情意。
秦欢乐喘了两声,龇牙咧嘴的,“水浅无鱼啊,颜老师,咱俩往湖中间逛逛去吧?”
颜司承借着月光瞧他,忽然笑了,颇有些无奈的摇摇头,“秦警官啊,我瞧着你这架势不像夜钓,倒像是破案呢,”他一手按住了秦欢乐企图去掀翻船身的胳膊,眼神坚定,“如果你告诉我实情,我可以更有效率的帮你,不算你欠我的情,考虑一下?”
船一碰在肩膀上,秦欢乐就已经知道仅凭两人之力,根本翻不过来。
他停下动作,直起腰来,冲着颜司承正色道:“颜老师,你别嫌我烦,我是从心里拿你当真哥们儿了,才总是麻烦你的,这话说起来有点儿害臊,其实是我给小龚,你知道,就我那同事,她生日,给她买的项链不小心掉湖里了,诶,你别问我为啥会掉这里边儿啊,涉密,恕我没法说。”
项链不项链的,颜司承倒不关心,他想想刚才网兜那泥鳅都能漏过去的网眼儿,想着大概一整包的渔具应该没一个能发挥作用的,索性把肩头的重量全卸在了地上,闲致的四处看了看,忽然轻声问:“项链什么材质的?”
秦欢乐还蹲在地上,研究渔网呢,没抬头,也知道颜老师不会真信,所以毫无心理负担的继续瞎扯道:“金的,24k纯金大链子,手指头那么粗,bulingbuling的。”
颜司承饶有兴味的勾了下嘴角,语调带着一丝不易被察觉的调侃,“那么粗的项链是得捞上来,不然得多心疼啊?手指头那么粗的话,估计是中空的吧,不然怎么会浮起来?”
“浮起来?”秦欢乐一个激灵抬起头来,眼睛往岸边犀利的扫过去,却依然没有看到白日里那噩梦似的手,不觉意兴阑珊仰头看颜司承,“颜老师,哪儿呢?”
“那儿啊!”秦欢乐一抬手,指向十几米外的湖面,在月光的映照下,不同于连片的粼粼波光,一点异样的闪光链条混淆在其间,不说不觉得,若是留意的去分辨,又十分惹人注目。
而在这闪光周围的一小圈儿,又像是一个黑洞,阻断了光源,还......微微突起?
“哎呦我去!”秦欢乐瞪大了眼睛,直觉那是一个人!
他边跑边拽下自己的外套,踢下两只鞋,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向不远处游过去。
颜司承表情冷淡下来,月光下面色冷峻异常,在秦欢乐奋力反转过湖中漂浮的人的头部时,拿出手机,拨打了报警电话。
三月底的湖水,冰冷刺骨,没动几下,周身就已经由刺痛样的冰冷转向僵硬的麻木无觉。
秦欢乐纯靠着本能往前游,还好距离不远,一路把人拖到岸边,在颜司承也踏着水赶过来的帮助下,才将这个年轻的男人拖上岸来。
秦欢乐一出水,全身都不由自主的抖起来。
颜司承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秦欢乐却顾不上自己,拽起自己扔下的皮夹克,盖在了那个男人的身上,又抖着手去摸他颈侧的脉搏。
没有脉搏,没有呼吸。
但皮肤没有发涨,身体关节还很柔软,应该是刚刚溺水。
他迅速解开这男人领口的两颗扣子,伸手捏开这人的嘴,确认里面没有堵塞物,才开始按压起他的外胸部位。
颜司承冷眼旁观,看出刚才反光的东西不是手指头粗的项链,而是这个落水者的腰带。
一分多钟的心脏复苏后,这男人歪头吐出来一口水,却依然没有醒来,万幸心跳和呼吸却微弱的显现出来。
秦欢乐眼前忽悠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任颜司承默默的把滑落的外套又给他披在了肩上。
“听见声儿了,救护车应该过来了,”颜司承戏谑的拍拍他的肩膀,“夜钓钓上一个人来,你又给自己攒了不少功德啊。”
“别逗了,”秦欢乐拽下颜老师那件衣服,也给地上那男人裹上了,“我现在还没回过神儿来呢!”
辖区派出所和救护车前后脚赶过来,本来要把他一起带到医院去看看,被他拒绝了,民警看到证件,知道他是系统内的同事,就不急着问话了,只说回头这落水的人醒了,如有需要,再请他协助。
“啊~啾!”颜司承送秦欢乐回家,本想着给他煮点姜汤可乐,结果翻了翻冰箱,没有姜,也没有可乐,只好自欺欺人的烧了小半锅热水,几个气泡刚冒出来,他自己一个没忍住,朝着水面打了个喷嚏......想想不太文明,默默的倒了。
秦欢乐原本就喝了酒,大半夜没夜钓,倒是来了个夜泳,这会儿眼泪鼻涕一起来了,手里两张纸巾左右开弓,都快忙活不过来了,好容易等到颜老师朝自己走过来,忙嗷嗷待哺的殷切仰起头来,“汤......呢?”
颜司承搬着凳子坐在暖气边上,挡住了屋里大半的热量来源,“冰箱里没水,就没煮,我找找附近的药店有没有能送货的,应该比我一来一回快点儿。”
秦欢乐实在受不了了,新抽了一张纸巾,中间一断,一个鼻孔塞了一团,只能大张着嘴喘气,“行,咱俩都吃点药,要不明天没法上班了。”
“你还要去上班?”颜司承不过是吹了点儿冷风,现在背颈处被暖器烙暖了,也就缓过来了,诧异的看向秦欢乐。
秦欢乐拥着被子往床头一歪,嘟囔不清的说:“没事儿,我那儿一般没啥大事儿,我给潘哥当个吉祥物壮个胆儿也行啊,不费啥力气,要不潘哥就落单儿了。”
颜司承低头找药店,没回他的话,秦欢乐道也不在意,却没留意低着头的颜老师,是个什么神色。
原以为歪打正着,当了一回见义勇为的英雄。
可第二天一早,大学城辖区的派出所就给他打电话,硬是把发烧打摆子的秦欢乐从派出所拎到了市局。
秦欢乐哆哆嗦嗦的进了市局,一把抱住迎头走过来的龚蓓蕾,就倒了下去......龚蓓蕾尖叫一声,差点儿没让旁边经过的同事以为是哪个色狼胆大跑到市局来犯案了。
“你是不是傻!”龚蓓蕾记仇的直接给他来了个脑瓜崩儿。
秦欢乐躺在值班室的行军床上,抬头看了一眼衣挂上的吊瓶,“感谢刘科长!”
“退烧药。”龚蓓蕾斜他一眼,“听说跳湖里见义勇为去了,脑袋里没少灌水啊?”
秦欢乐案板上的白眼鱼,挤兑只能听着,知道自己这病没大事儿,更关心自己被叫来询问的事由,“昨儿那人,怎么......转市局了?”
龚蓓蕾无限同情的看着他,“你和他都是可怜的娃,唉,那个人叫金维,就是延大的学生,刚上大一。”
“他杀?”秦欢乐皱眉。
龚蓓蕾点了下头,顺便给他调慢了一点儿点滴的流速,“他到医院没多久,由于肺部感染,突然就病危了......没有抢救过来,你别难过啊,知道你尽力了!医生也尽力了......不过医生看他身上有伤,就报了警,小黄去看了,没想到情况还挺严重。”
皮影情人(十一)
秦欢乐挺个脖子就想坐起来,“刘科长就在隔壁吧,我还是去听她说吧,你中间转述,要么丢三落四,要么夸大其词,你哥哥我此刻拖着病体,没力气去伪存真。”
龚蓓蕾眼神儿就有点儿变了,手指在下巴上摩挲了几下,语调阴阳怪气的问:“老秦,你跟我说实话,你该不会真对刘科长......有什么意思吧?”
“什么?真?”秦欢乐发烧归发烧,脑袋里的保险丝可没被烧断,噼里啪啦的火花一阵狂闪,就咂摸出这话里的蹊跷了,他脑袋悬空在枕头上,僵直着问,“是谁说什么了?”
龚蓓蕾撅着嘴,眼睛鬼精的转了转,凑到近前直逼着去瞧老秦的眼睛,“你先说有没有?嗯?你对刘法医这种、这种型的,”她两手在身体两侧画葫芦,“有没有想法?”
“呸呸呸!龌龊!丑陋!肮脏!”秦欢乐脸色都变了,“我对刘科长一片革命同志战友情,纯洁无邪可鉴日月!切,一个个的都想什么呢?”他狠狠的剜了花骨朵儿一眼,“到底怎么回事?”
龚蓓蕾好像也没有全信他的话,但对方这么极力反对,也就算了,耸着肩膀坐回去,“就是有人在背后私自议论,说你从前有事没事的就往刘科长那儿凑合,调走之后还总是三天两头找借口回局里来,都是为着有机会能接近刘科长,我本来也是不相信的,但这次,刘科长被波及了,他们就说,瞧见没,老秦肯定是大半夜上延大找证据去了,要不怎么就这么寸......”龚蓓蕾八卦之魂又熊熊燃烧起来,压低了声音说,“老秦,这回连我都有点儿怀疑了,怎么就这么寸啊?你和我说实话嘛,我保证,不,我发誓,绝不往外传,行不?”
“你们一个个真是闲得蛋疼!”秦欢乐忍不了了,“怎么的,以讹传讹的能涨工资还是能长肉啊?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没有!让刘法医听到了,这以后大家还怎么见面啊?俩人一尴尬,再互相避着点儿,你们又会怎么说,”他捏着嗓子跟夜猫子叫似的,“说哎呦喂,瞧瞧啊,被大家伙儿说中了吧,心虚了吧?我呸!”
“不是我说的,我没说,我还帮你辟谣了呢!”龚蓓蕾看对方有点儿挂脸了,忙指天证清白,嘀嘀咕咕的,“我可是最巴不得你俩没事的......”
秦欢乐哼哼了两声,脸转向里面,不想看她——还不了解她那德行呐,不跳着脚的跟人家一起八卦,就算他秦欢乐白认识她了一场!
“人言可畏啊!”龚蓓蕾煞有介事的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了一下那些长舌同事们,才哄道,“别生气了嘛,我这就扶你去见刘科长。”
“算了吧,”秦欢乐任她假模假式的来扶,却纹丝不动,“我皮糙肉厚没所谓,还是别埋汰人家刘科长了,你,就你,说吧,昨儿那人怎么回事?”
“诶诶,我来给你说!”龚蓓蕾谄媚的凑上来。
最先发现金维身上带伤的,是急诊科的大夫。
衣服一拉开,就发现他颈部明显的两道掐痕,背部和腰侧,还有大片的擦挫伤,而且方向不同,显然是近期内在类似地面上的地方,被暴力拖拽时产生的,而且伤口表面未结痂,些微地方还有渗血状况,肯定不是旧伤,可他的外衣却又完好无损,这......不大可能。
法医接手之后,又进一步发现他的眼结膜表面有针尖状的出血点,口腔内黏膜也有轻微损伤。
秦欢乐正色道:“他落水前被人捂嘴,掐颈?拖拽......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还能吐水......凶手很可能当时就在洗笔湖周围?这和......”
龚蓓蕾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孟队说,同在延大校内,极有可能是同一个施害人所为,老秦,你说会不会这个金维就是张辉案的目击证人什么的?要不然从作案手法上来看,差距也太大了些。”
“如果真是这样,那很显然张辉案是凶手精心策划,而金维案则是临时起意的啊,”秦欢乐蹙眉思忖着,“临时起意好,临时起意就难保不会百密一疏,留下破绽......不管这两案之间有没有真正的关联,确实是一个更容易上手的突破口。”
龚蓓蕾也知道,“早上取证组的同事去现场勘探过了,在树林里看到了拖拽痕迹,还从拖拽处的枯叶上,提取到了几缕衣物纤维,可惜化验结果,和金维在医院时,身上衣物纤维的特征峰不一致。”
“还给他换衣服了?”秦欢乐眼睛都亮起来了,“临时起意哪来的衣服换,肯定是凶手自己的衣服啊!他指甲里有没有提取到第二人的dna?去询问最后见过他的同学,问问他穿的是什么衣服......哎呀,这个这个,要不我不打针了,我帮孟队去走访吧。”
“你老实待着吧可!”龚蓓蕾嫌弃的按住他跃跃欲试的手,“你想到的孟队都能想到好嘛,就算孟队想法有遗漏,你也不想想,就小黄那狗腿的样子,还不对刘科长早请示晚汇报的,刘科长也会通过小黄的嘴提示孟队的,真不差你一个体弱多病的残疾人。”
“行吧,”秦欢乐长舒一口气,片刻又觉得有点儿异样的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好像耿真的案子开始?总之刘科长的性子怎么好像比之前都显得不那么淡定了呢......他当着龚大嘴也没敢表现出来,只是眼睛一闭,“那我就不急着走了,打完这个,再让刘科长来给我挂瓶生理盐水,打完生理盐水,再给我挂瓶葡萄糖,等出后续结果了,我再走哈。”
“你还打葡萄糖呢,你不怕把你打出糖尿病啊?”龚蓓蕾看着对方那一脸没出息的样子,暗暗又有点儿不忍心,知道市局对于老秦的意义,远没有他想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描淡写,可是又死鸭子嘴硬的不肯服软,闹得一天天抓心挠肝、牵肠挂肚,何必呢。
说归说,到底是重感冒,他高烧刚退,出了一身的汗,原本是为了逗花骨朵儿,眯了一会儿眼睛,没想到还真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连续两场凶杀案下来,延大的校领导多少有点儿破罐子破摔,也知道这纸里包不住火的道理,与其继续掩耳盗铃,还不如积极配合着市局尽早揪出真凶来,免得从老师到学生一齐人心惶惶起来倒放在其次,主要是凶手要是真隐匿在校内,再生出新的案子来,那可谁也承担不起后果。
两案齐头并进,孟队人手不够,临时从基层征调了一些人员来协助走访等基础工作,原本也没打算再把老秦算进来,可一则他是金维溺水的目击者,二则......他身体力行的昏在了市局的值班室,难不成还能撵他走吗?也太不人道了。
两下里一就和,就这么着吧。
与张辉死亡时那近乎天衣无缝的案发现场不同,金维案很快就有了突破性进展。
金维是个大一新生,原本是心理学专业的学生,成绩也不错,尤其专业老师,对他的印象很深刻,说他平时性格沉稳,语言表达能力有很强,是个不错的好苗子,可不知道怎么,一个寒假过去,他却到系里递交了转专业的申请,瞧那话里话外的意思,总之是死活不愿意再学心理学,转到哪个专业都无所谓的样子。
“为什么?”走访的警员不禁疑惑的问道,“是有什么原因促使他这么做?”
老师也不明所以,但为了配合警方调查,极为认真的回想当时的情况,“问过,但他当时就是不肯说,只说当初是家里人给他报的专业,并不是他原本的兴趣爱好,忍了一个学期,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
“校方有没有和他的家人沟通过?”警员问。
老师摇摇头,“因为转专业要至少上完一学年,不可能一学期就给他转,所以当时系里是劝说他再适应一学期看看,就没和他家里联系,毕竟他家里是外市的......”他说着朝门口一抬手,“来了,快来,警察同志了解金同学的情况呢。”又介绍门口来人,“这位是金同学班级的辅导员,平时和他们日常接触更多。”
辅导员显然比专业老师更焦虑一些,两手一直不停的搓动着,“会找到凶手吧?一定会找到凶手吧?”
警员开解了半天,才安抚下她的情绪。
辅导员扶了一下眼镜,引着警员们往男生宿舍方向走去,一边介绍道:“金同学高中时就是学生会干部,档案里评语很不错,所以一开学,我就让他当了学委,上一学期真挺好的,各方面表现也积极,就是寒假开学后,非要换专业,这不是没换成嘛,整个人性格一下就变了,辞了班干部,还一直申请说想搬出去住宿,我一直没批准嘛,唉,真是......同学也反应,他开始独来独往起来,也不和大家说话了,笑也不笑,体育课基本就请病假不去的,”她推开宿舍门,又在门后小声问了一句,“能抓到凶手吧?一定能吧?”
警员无奈的点点头。
辅导员才朝宿舍里面的一个男生喊道:“来,你和金维是上下铺,平时接触最多,你给警察介绍介绍他的情况,好好说,啊,知无不言,知无不言!”
男生面有难色的走过来,指指二层的一个床位,“这、就是他的床。”
床铺上挂着一层厚重的蚊帐,密不透风那种。
“他平时不上课的时候,基本就是一个人猫在床上,无声无息的,要是不看见脱在床下头的鞋,我们都分不出来他在不在上头。”男生又指着旁边的柜子,“这是他的柜子,挨着的是他的书桌,但他这学期开始,他就不坐下面了,都在上头,哦,刚才说过了,不好意思,那个,床下这个红色的行李箱是他的。”
警员几下撬开了柜子上的小明锁。
里头只有一些日常的衣物,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警员拿出金维溺水时的衣物给那个男生辨认,“见过金维穿这套衣服吗?”
男生看了一眼,摇摇头,“没看见过......不过,有点儿眼熟。”他又仔细的看了两眼,“真想不起来了。”
与此同时,另外的两个警员已经拽出了床下的行李箱,开箱之后,忍不住惊诧的转头叫了下正在做询问记录的同事,“你看看这......”
男生也是第一次见,两眼霎时瞪的溜圆。
一整个28吋的行李箱,几乎满溢出来的容量,全部都是花样繁多的奢侈品,以刚刚辅导员介绍的金维父母工薪阶层的收入水平,要消费这些,是几乎不可能的。
除非都是假货?
这还要带回局里去做真伪鉴定,警员同时将他的学习笔记和电脑都打包,一起带走。
刚刚还应答自如的男生,却在看到行李箱里的东西后,垂下头去,现出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警员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反应,“怎么了?”
男生欲言又止了半天,大概是想到了辅导那句反复叮嘱的“知无不言”,蚊呐着嘀咕道:“其实我们私下里有过一个传言,挺长时间了,说是金维他......他......被包养了。”
“啊?”警员眉头一跳,“你说这个男生被......”他清清嗓子,“传言从哪里来的?有证据吗?”
男生想了想,“我是听对面床的人说的。”
警员联系到对面床的男生,他想了想说:“是听隔壁宿舍的人说的。”
隔壁宿舍的人说:“是听班里女生说的。”
班里女生一指闺蜜,“她那天和我们几个说的。”
闺蜜慌张的开脱,“是邻班的体委和我说的。”
邻班的体委说:“是金维的一个老乡跟我说的。”
老乡憋红了脸,“开学的第二天,我在校外网吧打游戏,回来晚了,在校门口看见一辆跑车,金维他急急忙忙的从上面下来,那时候离宿舍门禁就差几分钟了,我也没来得及叫他,跟着他前后脚跑回宿舍楼,后来回到宿舍,就和宿舍的人说了,可我、我真没说什么包养不包养的话啊。”
警员从肺腑里暗暗叹出一口来,“那你记得当时的具体情况吗?比如车里几个人,车的具体款式、颜色,车牌等等。”
老乡摇摇头,“当时也就老远的一眼,这么长时间,早忘了。”
警员最后掏出衣服的照片,例行问道:“有印象吗?”
老乡却“诶”了一声,“好像......在哪儿看见过,”像是急于弥补自己作为谣言源头的“罪过”,他连拍了好几下脑袋,“有一次老乡搞聚会,就是约着一起吃饭唱歌,金维不去,结果后来饭吃到一半,他却突然来了,虽然来了之后也就是安静的坐在旁边,没怎么吱声吧......我当时坐的位置临窗,就往楼下瞄了一眼,看见树下头好像有一个人,转悠了几圈,离开了,背影就是这样的黄蓝条纹......”
皮影情人(十二)
金维的尸体解剖结果出来了,肺部提取到的硅藻与洗笔湖内的硅藻相同。
警员还在校内调取了金维上学期的课程成绩,发现他选择了游泳选修课,而且还得了a+。
结合他被秦欢乐救起后还短暂的恢复过呼吸的情况,可以推断出他应该是在被捂口、掐喉导致的昏迷后,才被推入水中的,而且时间与秦欢乐出现的时间基本相同。
洗笔湖那儿常年是校园情侣的聚集地不是没有缘由的,安保人性化的常年把监控角度向上掰开,力争不当讨人厌的电灯泡儿。
但这也给刑侦人员们带了比较大的取证难度。
孟金良看着办公室地面上按顺序排开的奢侈品——经过专业鉴定,居然都是真品,而且是全新的。
“那个谁,把小龚给我叫来,我有事问她。”
小龚早在门外边儿候着呢,大跳着蹦进来,“孟队,不用叫,我早在外边等着呢,我一看见他们带回的这些东西,就知道你肯定得需要我。”
孟金良家庭条件是不错,可是对奢侈品并没有过多的“钻研”,往俗了说,有些人将追求全身挂满logo当成彰显自己存在价值的终极目标,有些人将拥有这些奢侈品本身当成自己跃升社会阶层的自欺欺人式臆想,而有些人眼里有更高远的星辰大海,也不是说这些东西不具有审美价值,只是脑子里没有那股执念,也就跟加班时吃大餐还是吃方便面一样,没太大区别了。
“老秦怎么样了?”孟金良没抬头先问了一句。
“他呀,没事儿,身体壮着呢,这一天睡下来,估计就血槽满格了。”龚蓓蕾注意力渐渐被地上的东西吸引,眉头不自觉的蹙了起来。
孟金良没看到,只说:“那行,我把他也算在借调名单里了,等他能走能跳了,你就让他好好回家养养去,不用急着回派出所上班。”
“孟队,这不对啊!”龚蓓蕾轻呼了一声。
“这是为了他好。”孟金良抬头瞧她。
“不是,”龚蓓蕾两手抱臂,“我是说这些东西不太对啊,比如这个,”她弯着腰去指中间的一个双肩包,“这个包是去年的秋季新款,四万多,但这个品牌非常小众,在国内只有两家门店,还是在南方,延平根本没有,也没有网店,”她拍拍自己胸口,“这个我熟啊!”
她绕到另一边,干脆蹲下身,“这双鞋,还有这双鞋,孟队,这两双鞋虽然就几千块钱,可也是钱啊,你瞧,这两双鞋的码数根本不对,差着得有两号吧?”
孟金良从办公桌上拿起金维的尸检报告,“他应该是穿42码的鞋。”
“是啊,鞋这个东西不能将就的,真要是喜欢这个款式,买个大一两码的是ok的,可基本不会有人买比自己脚小上两码的鞋子吧?”她想了想,“这个围巾的牌子,是走高贵冷艳风格的,而且男款方面并不出名,说白点儿,就是买了带出去,别人也不认识,如果被害人是以爱慕虚荣的心情购买的,那这个品牌绝对不会是他的首选。”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孟金良再次扫过地上这些陈列,“一个人的购买习惯和审美取向是有内在逻辑的,但这堆东西,有些太过杂乱无章。”
龚蓓蕾从小不缺这些东西,但也没多看重这些东西,想象着这些八杆子打不着的单品堆砌在一个人身上,就像是看着大观园里刘姥姥发髻上的花,简直俗不可耐,“就像是有一个奢侈品展厅,然后这人随手拿了扔进自己面前的筐里,还是看着什么拿什么的那种。”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难道被包养的传闻并不全是捕风捉影吗?
两人各自在脑袋里捋顺着事情可能的前因,一时都有些沉默。
如果不是被包养,有没有可能是校园贷之类的变向高利贷呢?
试想一下,一个小城市的男孩,骤然来到省会城市,生出爱慕虚荣的心情,误入歧途的被广告引诱,通过校园贷款购入奢饰品,最后无力偿还,被催债人实施暴力,抛尸入湖?仿佛也说得通。
小吴来敲了敲门,“孟队,技术部门破解了金维的电脑,你来看看吗?”
孟金良一招手,龚蓓蕾一起跟着走出来,“发现什么了吗?”
“发现了,”小吴带着他们走到电脑前,“技术人员登录了他的网上银行,喏,”他一条条的指着,“他有两张银行卡,一张是他父母给他打生活费的卡,根据走访,基本符合他的日常消费,吃饭,购置生活必需品,车费等等,另一张卡就比较奇怪了,”他点开另一个页面,“这上面的数额往来都比较大,我们通过欠款汇入账户,追溯到这四个账号,都是类似小额贷款公司的账户。”
“还真是这个啊!”龚蓓蕾忍不住叫起来,“孟队,咱刚才说什么来着!”
小吴却摇摇头,“奇怪就奇怪在这儿了,你们看,汇入的钱,他一笔取出来的都没有,全部是在几个账号中循环,举个例子,他从甲这里借了五万元,使用期限是十五天,利息是一千,五万一直在账户上没有动,他十天后,直接把从乙那里借来的两万中的一千,加上那五万,一起还给了甲。”
“这是图什么啊?”龚蓓蕾不解,“敢情就为了赔人家利息玩?”
孟金良突然想到了什么,“小龚,刚才那堆奢侈品的总估价,大概在多少?”
龚蓓蕾抬出十指计算器,神神叨叨的掐算了一会儿,“大概得有个二十五六万吧。”
孟金良眼神一沉,“金维借款的总金额呢?”
小吴快速滑到页面下面,“一共累计借了二十四万八千。”
龚蓓蕾瞠目的看向孟金良,“他难道是为了掩饰......”
孟金良面沉如水,“他为了有朝一日被人发现这些奢侈品,可以用自己贪慕虚荣,借了小额贷款的借口来搪塞!”
“这到底是谁给他的呢?”龚蓓蕾忍不住咬着拇指指甲。
虽然仍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关键环节,但粗犷的线条倒也通畅了,比如合理的解释了他为什么突然申请转专业......转专业?!
“他是为了躲什么人?那人能够在洗笔湖对他实施侵害,一定是熟悉延大校园环境的,至少也知道那里的监控薄弱,便于施害和之后的逃离,”孟金良一拍小吴的肩膀,“再组织人员去校内对他的同学和老师走访,这回的目标要明确,上学期期末,有什么人和金维过从甚密的......交往都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最开始的时候,不可能不被察觉。”
“是!”小吴应声而去。
孟金良立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才转头看向龚蓓蕾,“张辉的尸检有什么新进展吗?现场有没有发现什么?”
龚蓓蕾摇摇头,“没有......”她抿着嘴眨眨眼睛,压低了声音,“要不让刘科长直接参与案件吧,就像现在这么着,其实也不差啥了......”
“别胡说!”孟金良拿手指在她面门上悬空的点了点。
秦欢乐醒来的时候,屋子里乌漆麻黑的,窗帘拉的严实,门也关着,手背上的针头已经拔了,只有肚子抗议的震天响,他连做梦都是放鞭炮的声音。
小飘面色茫然的坐在龚蓓蕾之前坐过的椅子上,直勾勾的看着秦欢乐。
即便早已经习惯了有小飘的存在,可这猛的一睁眼,看见一个白花花披头散发的女人,空悬着一颗脑袋,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秦欢乐还是忍不住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勉力自持的坐起身来。
大眼瞪小眼。
小飘可怜巴巴的望着秦欢乐,“你醒了?我......想吃蛋糕。”
“你想吃蛋糕?你不是应该想吃蜡烛吗?”秦欢乐面容扭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觉错过了太多信息量,还是说一会儿一推门,就会发现全世界已经充满了丧尸,自己只能骑着一匹马,被送披萨的小哥儿引着逃命去......
门缝里伸出一只手,猝不及防的按开了开关。
灯光一亮,眼睛差点没被刺瞎。
秦欢乐上半身都跟着抖了一抖,强忍住想骂娘的心,眯着眼睛等一脸坏笑的龚蓓蕾跳进来。
“哈哈哈!”龚蓓蕾恶作剧成功,比着个v字手势走进来,“哟,醒了啊,一个人嘀嘀咕咕的,我还当你说梦话呢,对不住啊,对不住。”
秦欢乐懒得和她较真儿,要不容易显得自己智商也在海平面以下。
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刚要说话,视线却被墙上挂着的一副挂历给吸引了。
脑子里电光火石的一闪,不禁眼神饱含深意的望向龚蓓蕾肩膀旁边的小飘。
龚蓓蕾沿着他的视线向肩膀旁边的位置偏了偏头,嘴角忽然一撇,阴阳怪气的说:“别看了,刘科长在那边的房间,不在旁边这间,你真是醉了,你要真这么放不下心,我带你去她门前诉诉衷肠好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秦欢乐一皱眉,朝她一扬下巴,“说正经的,你对甜品熟悉,知道哪家蛋糕好吃?给我推荐推荐。”
龚蓓蕾一愣,看了看时间,“什么时候要去啊,等我有空的时候,陪你一起去啊。”
“不用,我现在就过去。”秦欢乐说。
龚蓓蕾一脸疑惑,“谁过生日吗?这个时间?这么急?”
秦欢乐屈指把她的大头拨向一边,“要是人能用话发电就好了,咱们延平靠你一个人就能灯火通明了!不敢劳驾你了,我自己去好吧。”
他说着就披上外套往外走,却被龚蓓蕾拉着脸色给扯住了袖子,“老秦,你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不会真是偷偷谈恋爱瞒着我吧?”
“瞒着你怎么了,”秦欢乐和她玩笑开惯了,完全不以为意,直接抚开她的手,“有空也给自己划拉一个,回头咱们搞四人约会去啊!”他走边走边说,“我出去一趟,帮我和老孟说一声,夜里我都在局里,有要调班休息的兄弟可以和我串。”
他一偏头,才发现龚蓓蕾冷着脸根本没有跟上来,还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值班室门口,跟脚下生了根似的,不禁一笑,“傻样儿吧,哥哥真给你找嫂子,肯定要带来让你给掌眼的,你不同意那可不能够!全世界没人比咱们兄妹俩更心贴心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还是没有得到回应,秦欢乐头疼的一转脸,就看见龚蓓蕾两臂高抬,指尖抵在头顶,摆了个人型的“爱心”。
“老秦,爱你呦!”龚蓓蕾简直跟川剧变脸似的,笑得像个烂柿子。
秦欢乐摇着头,再也不理她了。
慢慢的踱出了市局。
他慢慢的走着,侧头轻声问:“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这是他看到挂历的时候突然想到的。
小飘怔忡的望了他一眼,“我......不知道。”
“难道不是?”秦欢乐刚刚还自信满满,此刻突然又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那至少也是个让你看见日期会产生条件反射的日子啊,会是什么呢?我真是把这辈子全部的挫败感全使你这儿了!”
“使谁那儿了?”
迎头一个声音和煦的响起。
颜司承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袋,正朝着他走过来。
两人走近,不禁都停下了脚步。
“颜老师?你这是?”秦欢乐厚颜无耻的觉得对方走到这条道上来,一定是来找自己的,原因无二,颜老师手里没有提包,没装课本教材,自然不会是去上课的路上。
颜司承也不卖关子,直接把纸袋递过来。
那袋子甚是随便,很像是买快餐汉堡时顺便多拿了一个。
秦欢乐眼角一展,“颜老师,咱俩真是灵魂伴侣,我真是饿的......”他说着接过来,入手却一片虚无缥缈,不得不面对自己又一次自作多情的打脸没够啊......
袋子是空的?
他把狐疑挂在脸上,却还是好奇的打开了袋子,袅袅娜娜的,一团模糊的云雾飘起来......
秦欢乐眼睛在看清那物体的时候立时一亮,“是脚?你找到了?”
颜司承笑眼瞧他,“是你要找的项链吗?造型挺新奇的。”
“哎呀!这么记仇呢!”秦欢乐嘻嘻哈哈的把纸袋团成一团儿,顺手塞进了口袋里,上前揽住了对方的肩膀,“你怎么找着的?快传授传授我!”
颜司承被他箍着,也不挣扎,被带着向前走了几步,“你不给她试试?”
“她......”秦欢乐环视一周,“不是和你说过嘛,你在的时候,她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颜司承暗暗停住了脚步,“纸牌你还带着吗?”
“纸牌?”他一拍脑门儿,“你说水晶肴肉啊?带着啊!”
颜司承没说话,只是示意他拿出来。
秦欢乐不疑有他的掏出白纸卡,又小心翼翼的将那只飘忽的脚向上头一按,果然看见上头瞬间显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形线条来,底下也对称的出现了两只脚。
“这这这,真可以啊!”老秦声音都变了调儿,可马上又变成了另外的调儿,这前一个是惊喜,后一个是惊吓......因为他突然想起颜司承之前和他说过,这......和纸牌没关系,而是和拥有者自身有关系,莫不是他悄默声儿的......擅自变性了......
“走吧,你不是说你饿了吗?我请见义勇为的英雄吃饭。”颜司承读懂了他眼里的变化,失笑的开起玩笑。
秦欢乐不尴不尬的假笑了两声,一咬牙,算了,事已至此,什么都能倒,架势可不能倒,爷们儿嘛,有啥的!
他龇牙咧嘴了一下,才恶狠狠的说:“我要去吃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