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梦游(二十四)
那边做安抚工作的同事跑过来,“队长,刚才那个中年妇女,是毛万里的二舅妈,不是咱们延平当地人,我问了一下,说的是句西北那边的方言,‘你这个轻的浪的瞎人’,内容总归就是泄愤的骂人话吧。”
耿真再一次被带到了审讯室,只有刘茗臻和她两个人。
耿真衣服已经凌乱了,被拽的皱皱巴巴,眼角好像带了点儿轻伤,只是她半张脸裹在围巾里,不大看得清。
刘茗臻看她坐下了,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才说:“如果受伤了,可以报告。”
“没事儿。”耿真轻应了一声,也许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在场的关系,她显得比上一次见面时更自在些。
刘茗臻拿起一个米色的方形大纸盒递过去。
耿真捧起来,小心翼翼的打开,就见里头是一件浅绯色的绸面礼服,荷叶肩带,曳地的裙摆。
她一时没忍住,伸出手在那上面缓缓的摩挲着。
刘茗臻解释道:“时间来不及了,没找到你形容的那种,不过我觉得美的东西是共通的,你应该也会喜欢。”
耿真快速把自己的袖口向上挽起一层,露出更多的皮肤,贴着裙子比了比,“我皮肤黄,穿这个颜色不太好看吧?”
刘茗臻掏出手机来,“不方便让你换衣服,你可以套在衣服外面,但可能会显得比较臃肿,或者你在身前比一下,我来给你拍照,你就能看见自己的样子了。”
耿真没应声,起身蹲在地上,将那华丽的长裙整条抖出来,平铺在地面上,“真漂亮,裙子是真漂亮。”说着拍拍手,又摸摸脸,“就是人差点儿。”她不怀好意的一笑,猛地将那裙子团在手里举向前方,“我觉得还是你穿的好看,来,要不然你穿上给我瞧瞧?我给你拍照?”
她眼中有欣喜,但并不热切。
刘茗臻心里有了数,这件事对她来说也许是个念想,但并不是什么执念,更达不到所谓的人生心愿的层面上。
对方一直在戏耍自己,包含着试探,以期在心理上压制自己,从而获得某种满足感或优越感。
刘茗臻不动声色的收回手机,抱臂靠在桌子边,语气随意的如同拉家常,“刚才什么感觉?如果你跟这件事情相关,那么被害人的家属打你骂你,你心里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愧疚感没有?如果你跟这件事情无关,那么他们这样对你,你还不躲不避,也不恼怒生气?我一直在边上,也没看明白。”
耿真的手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裙子,她见对方不接自己的茬儿,略显怏怏的跪坐在地上,又将那一团柔软的布料搂进了怀中,带着点“曾经沧海难为水”似的得色说:“这算什么?像你这种一辈子风平浪静的人,是不会懂的。”她戏谑的一笑,“尽管我生在世上一回,可从来没活过啊。”她体态向后靠了靠,“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折返回来的孟金良在玻璃墙后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小吴跑过来,轻声道:“队长,打听清楚了,这种方言在西北那边一个两省交界的地方,只能具体到县了,叫平坡县。那个毛万里的二舅妈说,刚刚耿真回骂她的那一句,她没太听清楚,但隐约也像是她老家那个地方附近的话。”
孟金良手指向里面指了指,“她能听懂这种方言,而且知道回击......把她的资料照片和基本信息发到平坡县公安局,请他们协助筛查一下过往犯罪记录或新闻信息,看是否能找到一些关于这个女人的线索。”
“是!”小吴应了一声,又问,“队长,天都黑了,你还没走出去市局的门呢,我听你说要洗澡换衣服都一整天了。”
“办正事去!”孟金良不想和他扯皮,走了两步又招招手,“诶,回来,记得多派几个人跟着刘科长押送耿真回去,别又叫毛家人堵住,发生什么不可控的风险。”
小吴眯着眼睛,笑着应了,心想他们孟队虽然年纪轻,可做人做事上,真是让人打从心里觉得特别熨贴周到啊,难怪局里上下都是众口一词的好口碑,可这么好的人,怎么就还拖拖拉拉的至今还单着呢?
他一步三回头的,瞧着孟队人都走出去了,还没到楼梯口,又折回去,重新伫立在了审讯室窗外。
好多天没下雪了,干冷干冷的。
数九寒天,说得正是东北的这个时候。
要是不开车,全靠腿儿着的人,根本在室外待不住,甭管多厚的棉衣棉裤,站住了不挪步,不出一分钟就能叫寒气上上下下打个通透,眉毛眼睛上全挂着厚厚的一层白霜。
戴眼镜的人就更痛苦了,从室外到室内,两眼一抹白,没几分钟,根本别想把这纷纷扰扰的世界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真真切切。
所以爱穿“貂儿”这件事,一定程度上并不全为了臭美或虚荣,而是在抗寒保暖这个层面来说,“皮毛一体”的效果确实更胜一筹。
当然了,开车的也好不到哪儿去,车在冰天雪地里熄火冻上两个小时,再一坐进去就如同进了电冰箱,要是冻上一宿呢,第二天一早想开走?别急,您先缓个半小时车先。
东北的孩子,比起做人的大道理,家长往往向其传授的第一条人生至理名言,大概都是:冬天的铁栏杆儿,别舔。
哎哟,真疼!
秦欢乐坐在一家临街的咖啡店里,看着落地窗户外头那个舌头被铁栏杆儿粘住的熊孩子,撕心裂肺的哭着拔下舌头,跟着疼得一哆嗦,鼻子眼睛揪在一起,半天没缓过来,只觉得自己的舌头也跟着掉了一层皮。
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心魔,小时候瞧着冬天户外的铁栏杆儿啊、铁把手啊,就是下意识觉得甜滋滋的,不舔一口不甘心似的。
他余光瞟了下斜前方那桌,看到那个红头发的小姑娘收拾了课本纸笔,起身离开了,连忙弯着腰挪着屁股小跑过去,迅雷不及掩耳的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颜司承早看见他了,也不急收拾桌上的课本,笑着问候了一声,“等久了吧,有事?”
“不久不久,管饭就行。”他将蹭饭精神发挥到极致,真像个阔别多日的老朋友,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
俩人谁也没提之前的事。
颜司承谦和的笑了一下,翻开手机上的美食软件,搜索着附近可吃的高分食肆,被秦欢乐一把抽走,倒扣在桌面上。
“美食评论见仁见智,看别人说的没用,要么有冒险试错的精神,要么有固执己见、只吃蹚过雷的固定几家店的勇气,不过两者都不需要,恭喜你!”秦欢乐做了个“开花”的手势,“店我已经提前物色好了,从这里拐出去,那条小胡同里,有一家脱骨烧肘子,整只的大猪肘哟,冰糖老抽上的色儿,老汤熬到嫩而不散,形神兼备,瘦肉鲜香,皮脂软糯,再配口高粱......诶,忘了问你了,酒量怎么样?嗯?咱们今天整两口?”
颜司承每每一听到美食这件事上,就有点儿懵圈,思路不大跟得上秦欢乐跳跃式的节奏,洋洋洒洒一大篇话,重心只落到了最后一句上头,耿直的回答:“我不喝酒。”
“什么叫不喝酒啊,在延平,只要两条腿会喘气,就会喝酒好嘛!”秦欢乐眼睛不觉精亮起来,“那个,不喝酒还是不会喝?哈哈,别怕,凡事总有第一次嘛,今天,我就是你征伐酒精路途上的导师、领路人!”他两撇眉毛恨不得跳起钢管舞,笑得一团猥琐,“颜老师,放轻松,把自己交给我,啊......”
青乌的天空,已经黑作墨染。
“服务员!”颜司承一抬手,招来服务员小声问,“有没有醒酒汤?”
服务员小妹好笑的一掩嘴,瞧着这小方桌上,一整只脱骨的红烧肘子已经仅剩残骸,两瓶一斤装的60度高粱白酒,还剩下小半瓶,桌上还额外附加了一颗喝得红肿成猪头的脑袋,侧面倒在桌沿儿上,两手垂在身体两侧,全身上下软趴趴的,随时可能萎顿到桌子底下,化成一滩泥。
醉酒者的丑态,小妹见得多了,也不掩饰那点笑意,爽利的回道:“醒酒汤没有,不过一般喝醉酒的客人,都爱吃我家的草莓罐头老冰糕,就是自己家做的土法冰糕,上头淋上罐装的草莓,酸酸凉凉,又解酒,又解腻。”
“好的,那来一份吧。”颜司承微笑着,又加了句“谢谢”。
小妹对这种有“格调”的客人,特别有好感,忍不住又关心道,“一份够吗?我在那边瞧着,你喝的倒是比他喝的多呢,你这朋友一直灌你酒来着。”又把声音低下去,“你也太实在了,给你就喝,我看这人长得就像心术不正......”
“谁灌他了,你有证据吗?拿不出、出证据,你就叫诽谤!”秦欢乐全身造型都没动,唯独眼睛半眯缝开一条缝,大着舌头,冲服务员表达着抗议。
服务员还以为他醉死了的,没想到居然被当场抓住了小尾巴,讪讪的住了嘴,扭脸去后厨下单了。
秦欢乐两条胳膊像海带似的摇来荡去的甩了半天。
颜司承不知道他这是锻炼身体呢,还是行为艺术,怔忡的瞧了半天,才后知后觉的问:“你是要干什么吗?”
秦欢乐跟自己生气道:“老子脑门儿痒痒!”
感情是胳膊抬不起来啊,颜司承莞尔,伸手越过桌子,屈指在他额头上挠了挠,“是这儿吗?”
“左边儿。”
“这儿?”
“往右往右!”
“可以了吗?”
“你用点力啊!对对对!就这儿!”
服务员端了一盘子奶白色的冰糕上来,上头红彤彤的野草莓个头儿袖珍,但模样玲珑可爱,让人单单看着,已经觉得酸爽了。
挠痒痒都不行,颜司承多的话也不问了,用勺子舀了一口,遥遥的伸出手去,直接送到秦欢乐嘴边。
“吃什么吃,喝啊,再来半斤,不成问题!”秦欢乐用绳命拒绝带着羞辱含义的投喂,一歪头,却下意识的张开了嘴,“嗯......真香!”
一口气吃了半盘子,海带才重新修炼出人形来。
唤出一口酒气,秦欢乐眼皮都肿的透亮了,像广式的粉皮包子,懒懒散散的斜靠着椅背,好歹是坐起来了,就是一侧脸颊上,还带着桌沿儿同款波浪花纹。
“颜老师,你这人真不厚道,真的,咱俩往后真是没法处了。”他撇着嘴,嫌弃的摇了摇头,“都说酒后吐真言啊,你就和我说句实话行不行?”
这人声音巨大,醉酒后尤其大,引着旁桌的人不时望过来,看笑话似的窃窃私语,颜司承对此不是很适应,想了想,起身走到了对面,在秦欢乐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什么实话?”
秦欢乐对这个距离很满意,配合着降低了音频,夸张的嘘声说:“你到底为什么找我?”
他身体醉了,可心还醒着,话一出口,便将目光锁定在颜司承的侧颜上。
颜司承顿了一秒,柔和的目光斜瞥过来,“你喝醉了,今天下午,是你来找的我,你不记得了?”
“没劲!”秦欢乐两手一挥,用手指一下下点着颜司承的胳膊,“你这人真没劲!”
他拿脚尖踢了踢桌子腿旁边的一个纸袋,含混着说:“送给你的礼、物,忘了,忘了都,我不方便,你自、己拿。”
颜司承倒也配合,弯腰够起这个秦欢乐一直提在手里的袋子,几下剥开上头的封口,目光随之一冷。
秦欢乐却叫嚣着拍手,充满节奏性的喊道:“拿出来!拿出来!拿出来!”
颜司承眉头微微蹙起来,但和一个明显喝醉了的人较真儿,又显得自己失格,他手指在袋子里那顶暗红色的假发上,拨琴弦似的划了一下,哄孩子似的在秦欢乐耳侧轻声说:“我知道你在暗示什么,可是那天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不认识那个人,这事和我没......”
“唔!”秦欢乐捂着嘴,猛地站起身,意图十分明确,服务员经验十足的跑上前,拽着他的胳膊就往洗手间冲去。
颜司承后半截话生生卡住了,面色却愈发疏淡谦和。
他掏出钱包,示意老板结了帐,直接穿了衣服,走到了店门外。
事情不是他开的头,但脚下的路却是条有去无回的单行道。
他有时候也埋怨,为什么一定是他呢?为什么不是别人,别的任何随便什么人都行,但长长久久的,却只有他独自一人的声音空旷回荡。
他的一生,仿佛只活了一天,余下的每一天,都不过是无穷无尽的重复着。
“想什么呢!”
秦欢乐恶作剧似的从后头撞上来,带着两人都一个踉跄,他又快速捞起颜司承的肩膀,朝着自己用力一搂,“这郁郁寡欢的小模样,难过什么呢?听我的,好好过眼下最重要,要相信明天只会比今天更难过!哈哈哈!”
颜司承见他撒酒疯,大敞着襟怀,只怕没一会儿就得感冒,好心的替他拉上拉链,又扣上帽子。
“哦!”秦欢乐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小鹿似的哀鸣,觑着眼睛去瞧对方,“颜老师,刚得到的消息,”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单位派我去西北出差,可我真的舍不得你啊,要不,你陪我去吧,啊?”他一把搂住颜司承的脖子,趴在他耳边说,“看看你离开延平,还有没有这么多人,做!梦!”
城市梦游(二十五)
中午,银行人不多,只有一个窗口在办业务,其余的都挂了“暂停办理”的牌子。
醒目的电子屏幕上一遍遍闪过红色的数字。
窗口工作人员探出头来,向大堂经理招了招手,“李姐,这个103号的客人去哪儿了?你帮着吆喝一声啊。”
大堂经理回身向等候区寥寥无几的客人中扫了一眼,“是不是去洗手间了啊?你就直接叫下个号好了,万一那个人回来,再给她排在下一个不就得了,别耽误了其他客人。”
柜员点点头,一边按了叫号器,一边忍不住吐槽道:“说走就走了,刚才急得跟什么一样,两次三番的过来催,这人可真是奇怪。”
银行外面,一个穿着白色长款羽绒服的女人,两手紧紧的将皮包抱在胸前,穿着高跟鞋的脚用力的踹着地面上,磕出轻浅的印迹。
那不过是一片水泥平台,上头鱼鳞似的凝着些固化的残雪而已。
偶尔有人从这边经过,莫不好奇的伸长了脖子,跟着瞄上一两眼,结果什么也看不着,便“哼”笑了一两声,很快走远了。
唯独那女人越踹越惊慌,因为地面上那张不阴不晴冲她窃笑的脸孔,已经跟着她好一阵儿了。
刚刚在银行里,她不过去饮水机用纸杯接了一杯水,低头的间隙,就看见这脸在脚下冲她挤眉弄眼。
她屏息没敢作声,怕旁人看出她的异样,可随着她的移动,或快或慢,那张脸始终“不离不弃”的伴随在她的脚下。
与往日不同,那张脸上的眉眼五官,居然越来越清晰......
她捂着嘴尖叫了一声,又像被抹了脖子的鸡,戛然而至在自己的恐惧中。
她开始跑起来,向人多的地方疾步而去。
银行一街之隔的不远处,就是一处综合商场,附近写字楼里的白领们正是成群结队出来觅食的时候。
就忽然看见一个面色惊恐、披头散发的女人,连滚带爬的搅和进密密匝匝的人流中,把人流拌成了一锅絮状的蛋花汤。
女人开始有些癫狂了,她努力的尝试着使自己双脚离开地面,跳跃的笨拙而惊慌......离开地面应该就可以了吧,那张脸不是只在地面上出现吗?
她踩着几节石台阶,努力骑上了商场门口两三米高的彩色独角兽塑像,哆哆嗦嗦的去握那根尖角。
然而一回眼,就看见那鬼脸像张面膜一般,糊在了独角兽脸上,开玩笑似的,左边一眼、右边一眼的看着她调笑。
她手抖得像中了风,根本看不见纷纷上前举起手机拍她奇怪举止的路人,已经将这匹独角兽四周围得水泄不通了。
人群里还有一两个热衷于直播的,立马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朝网友们高喊:“快看快看,延平闹市,大白天的有女人梦游嘿!”
女人是根本听不见的,她早已被无法摆脱的恐惧笼罩着全部心神,此时手脚并用的站在独角兽的腰上,左右不稳的摇晃着,纵身一跃去够旁边那棵大树的枝桠,可双臂乏力,很快就直挺挺的从树干滑落到地面上,像一只受惊的猩猩。
这一下并没有摔疼她——周身的知觉早就被恐惧麻痹了,因为先于围观群众惊呼的,是地面那张网一般的“脸”,居然完整的将她迎入了它的微笑里。
刹那间,她只感到无尽的绝望。
她尖利而徒劳的嚎叫了几声,嗓音像被扫帚划过的沙土。
人群中终于有人意识到,比起拍视频拍照片,更紧要的是报警。
但已经来不及了,绝望早已山呼海啸一般将她没顶......在此之前,这张脸孔已经跟了她很长时间了:午夜梦回睁开眼时,就偎在她的手畔;独自一人上楼梯时,就搭在她的肩头;洗澡时,就趴玻璃搁板的水雾后头时隐时现。
可断断续续的,并没有到了这样让人无法摆脱的地步啊。
她不能睡觉,不能做任何日常的事情,好在众人皆知她憔悴于丈夫的意外离世,所有诸如面容憔悴、精神紧张等表现,也都在一个丧夫的女人伤心难过的合理范畴内被体谅与同情。
可谁又知道,她不是不睡觉,而是真的不敢闭眼啊,因为每次睁开,都会猝不及防的在某处看到“它”的如影随形,每一次的眨眼,都像重新开启了一部没有剧情的恐怖电影。
远处开始传来了警笛声,两个民警从警车上跳下来,快速向人流密集的方向跑来,边跑边喊:“让一让,让一让!”
但还没等拨开第一层人墙,人群由里至外突然集体爆发出一声惊呼,随后一阵惊慌失措的狼突豕窜,还有身体瘦弱的姑娘给推搡在地,险些酿成踩踏事故。
这情况可比预想的要危重,民警还以为是有什么暴力突发事件,一边拽起地上的小姑娘,一边打开对讲机向所里要支援,话还没说到一半,却愣住了。
溃散而去的人群将中间那个跌坐在地的女人彰显的如同一座碑塔。
她目光涣散的望着前方,一手执刀,一手攥着整束的头发,发尾处还连着血色淋漓的半片头皮。
血流顺着她血肉模糊的头顶,花洒一般喷溅满脸,睫毛被鲜血染红,角膜被鲜血染红......她终于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疼痛——那张脸不见了。
心里一口气泄洪似的撤下去,她心脏一疼,眼前一黑。
秦欢乐“啪”的一下扣过手机。
单看新闻标题,他已经有了强烈的预感,再看到从路人那里流传出来的没有打码的现场照片,他已经完全肯定这个当街给自己剥头皮的女人,就是那位要跳楼的陈女士,陈宛平!
窗外是一片黄土高坡,身边用报纸半盖着口鼻睡觉的颜司承,一脸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坦然自若。
秦欢乐把口香糖咬成了阶级敌人,愈发迷惑不解了。
田公子的案子一直没有进展,耿强父女俩就犹如一只密封焊死了的铁匣子,真是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但百密一疏,也或许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耿真叫毛万里的二舅妈稀里糊涂的逼出一句方言,居然为本案打开了一个细密的突破口。
孟金良将她的照片与信息发到了平坡县公安局,那边的同事也真是负责任,很快找来了有三十几年经验的退休老警察来辨认,得到的答案是:确实有印象。
这真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可再往下问,又没了下文。
老警察只说这个女娃曾经见到过,大约十年前,底下一个自然村里,两个寡妇打架,一个说另一个毒死了她们家的鸡,过了两天,又说毒死了她们家的猪。
在村里,鸡能下蛋,是一家人重要的营养来源,攒起来还能当成走亲访友的硬通货,而猪在好年景下,能成为一家人和和美美过大年锦上添花的寄托和依仗,两者都是村民极为看重的财产。
两家里不依不饶,又都十分泼辣厉害,薅着头发就跑到了县里。
当时就是老民警接待的这起案子。
他回忆说,如果没记错,孟队发去的照片里的女人,就是这件事的当事人之一,叫樊玲,是个寡妇,而死了猪和鸡的那家女主人,好像是她们村的妇女主任,叫范穗。
当时情况乱成一锅粥,范穗言之凿凿的又叫了四五个乡里来证明,所有的证词都指向那个叫樊玲的女人为人不厚道,平日里心术不正,关键还“搞破鞋”。
众口铄金之下,老民警就提出来,到他们村去实地里看看情况。
可一直梗着脖子叫骂的樊玲,却在乡里们一致对外的指责声里突然偃旗息鼓了,冷着脸说不必麻烦老警察了,她愿意认罪,双倍赔偿潘家的家畜。
事情到这里也就结束了,但凡村里的民事纠纷,打来打去,都是无疾而终的占大多数,为这些鸡毛蒜皮,大家伙也就都没当真。
“后来呢?”孟金良在电话里问。
老警察委实唏嘘了一下,“后来没过了半年多,村里叫一场瘟疫给‘端’了,一个村一共十六户,不到一百人,除了几个在县里上寄宿学校的孩子,还有两个不能自理、瘫痪在床的中风老人,剩下的都死了。”
“什么瘟疫?”
“什么瘟疫?到最后也没闹明白,那村子人少,出村的路又不大通,是过了很久才被暑假回村的孩子发现的,当时村里的鸡和猪也都死绝了,估计是鸡瘟、猪瘟之类的吧。”
“真的是瘟疫?”
“那不能错,没有打斗,没有伤口,各家财物都在,每个人都是穿戴整齐了,躺在自己家里的,哦,坟里也埋了些,可能是先一批不好了的,还在家的呢,基本每家都有草药的药渣,验过,是清热解毒的——村里人头疼脑热,大都喝这个方子。”
秦欢乐看着窗外,眉心打起了蝴蝶结。
鸡瘟猪瘟,也就是禽或猪流感,其实很少会传染给人类,但也有高致病性禽、猪流感导致人类感染并致命的病例存在......只是,微乎其微,几十年的病例加起来,也未必有这么些个人。
而且体弱的老人幸免于难,却叫一众青壮年集体染病不治身亡,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孟金良再三确认,“所有人都对得上吗?那个樊玲呢?也死了吗?”
老警察反复斟酌了一番,“当时去现场勘查的同志是这么报的,但毕竟不是我亲眼看见的,你现在这么问我,我也不能百分百的打包票,只能说,应该是吧。”
年代久远,尸骨无存了。
孟金良再三权衡,不愿放弃这唯一的线索,刚和秦欢乐电话里提了一句,他那边就举起双手双脚表示,“我去!”
先坐飞机到省城,再坐火车往平坡县,找老警察了解了些当时的情况,如今两人又坐着客运汽车,一路颠簸着,往离那座覆灭的“树前村”最近的镇子上来。
风尘仆仆,好在颜司承竟无丝毫怨言。
这一点秦欢乐多少还是有些差异的。
颜司承向他解释,那晚之所以在会所的包间里,去掐假史鸣的脖子,是因为那人身上弥漫着宋子娴的气息,他出手不过是为了逼出宋子娴,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咱们不该是敌人。”颜司承说这话的时候眼含期盼,“如果这次出行,能让你对我多一分信任,我愿意尽拼尽全力。”
车身一个颠簸,颜司承的脑袋从右歪向左边——这人居然还有这么个弱点,怕坐飞机怕坐车,虽然没亲身试验过,但据他自己坦白,也怕坐船。除了那种四面漏风的“三蹦子”,任何密封的交通工具,一坐就晕,一晕就有点儿不省人事的架式,若是强行叫醒,则十之**会吐个昏天暗地。
“拼尽全力”四个字应在这里,倒是陡然有了些两肋插刀的仗义托付。
秦欢乐向上挺了挺腰背,让对方一颗摇摇晃晃的脑袋,勉强够的着自己的肩头,不再伶仃漂泊。
他闭上眼,又想了想陈女士的事......事发时,颜司承就坐在自己身边,千真万确的千里之遥,难道两者之间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难道自己对颜老师的狐疑太过武断苛刻了吗?
客车一个急刹车。
颜司承整个人向前座飞出去,险些整个人拍成一张土豆饼,好歹被手疾的秦欢乐两手合围着搂住,半睁开雾蒙蒙的双眼,有气无力的问道:“到了吗?”
司机从车前查看了一下车况,跳上来扯着嗓子直接替秦欢乐回答了这个问题,“车坏了,开不了了,都下去吧!”
“诶,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让我们下去怎么走啊,你......”秦欢乐铿锵有力的声音回荡在空气中,打了一个胡旋儿,又砸在自己的脚面上,眼见着一车人不仅没一个声援自己的,反而麻利的拿起自己的大包小裹,急赶着下车去了。
司机倒是个厚道人,没和他置气,耐着性子的解释道:“车趴下了,我得等公司来人接呢。你们要去的‘河后村’啊,就在前头不远,也就有个十来公里了,这沿路三四个村子,人家脚程快的,一两个小时就到家呀,哪个还有功夫在这儿瞎谝?天都要黑逑了!”
秦欢乐语塞,心想我又不是当地人,我脚程再快,也得知道目的地在哪儿啊!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还请师傅给指条明路吧!”
司机听他口音,知道是外地人,问:“你没有导航吗?现在手机上不是都有地图吗?”
秦欢乐掏出手机来,“不瞒你说,有我自己的定位,但要去的那地方,还真没搜到。”
司机想了想,翻出一张车票,在背后像模像样的画了个草图,“你们两个大男人,找路应该不成问题,要是沿着这条大路走呢,估计得走到......”
“唔!”颜司承捂着嘴,冲到路边干呕起来,脸色白得像纸,额角斗大的汗珠,叫夕阳折射的莹莹发亮。
“额......”司机住了嘴,脑袋往旁边一扭,朝路边的小山坡一指,“要是从这儿直穿过去,倒是能剩上一大半的路程,就是不太好走,还有片小果林子......不过赶在天黑前,肯定也就到了。”
城市梦游(二十六)
颜司承弱不经风的像个纸片人,秦欢乐受不了他一步一喘的挪腾,也不和他打招呼,直接冲到前头,一弯腰,把他背了起来。
两人都是长腿长脚的,真心的不好走路,秦欢乐肚子里没食儿,眼看着太阳西斜,荒郊野岭也没个人影,心里渐渐就急躁起来。
地上只有一条羊肠小路,被为数不多的行人踩的甚为潦草。
秦欢乐好几次踩得差点崴了脚,两臂向上一耸,止住了颜司承滑下来的身势,忍不住问了句:“颜老师,您老还舒服吗?”
“嗯......还行。”颜司承用手帕给自己掖了掖汗,觉得自己这么勉为其难的hold在对方身上,四肢都不得伸展,也真是难为自己了,出口的话语一不留神,就带了些为难的矫情。
“嘿,这真是......”秦欢乐一呲牙,又把火气压了下去,看了看前头冒出头儿来的月亮,舔舔嘴唇,“颜老师,问你个事儿呗。”
“嗯。”又是一声虚弱的回应。
秦欢乐喘了口气,又两手向上颠儿了一下,“你说到底哪一面儿才是真的你啊?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吧,你跟我这儿玩谦谦君子,第二次在局里,你又整高冷,第三次烤肉店门口装深沉,医院里又搞推心置腹那一套,把我忽悠的直迷糊,完了在街头呢,和我聊饺子,邀请我去你家跨年,那个纯真无邪哟,现在想想我都牙碜,然后那次陈女士出事,你把我带到你家,一层一层楼的讲那些过往住客的遭遇,那样子,嘿,又偏执又狠戾,跟神经病比也一点儿不逊色哈,在春天会所我就不用说了吧,现在还历历在目呢,说你丧心病狂不为过吧?今天好家伙,又cosplay病娇体弱是吧?”
他自己一口气说完,两手束住对方的大腿,突然反向一个扭转,将颜司承狠狠的摔了下去,见对方没有准备的在黄土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漾起周身一片尘土,弯着腰凑在半空中俯视着对方,“给句准话,到底哪个才是你啊?”
颜司承给呛得顾不上回答,先拿手绢掩住了口鼻,还是惹起了一阵咳嗽。
秦欢乐也累的够呛,就势坐下来,拿袖子抹了一把汗,向身侧啐了一口唾沫,嘀咕道:“怎么把那半瓶水给忘在车上了,要不是你冲下来吐,我也急着跟下来......真行......”
颜司承总算挥散了周遭的扬尘,眨眨眼,恢复了一派清明的样子,变戏法似的,脸也不白了,气儿也不喘了,估计一口气上个五楼都得跟玩儿似的了。
他眼里难得有了一丝迟疑,纠结了一下,才小声问道:“那......你喜欢哪种?”
“什么玩意儿?”秦欢乐两眼圆瞪。
“我是说,你喜欢和哪种人打交道?”颜司承赶忙解释了一句,又吞吞吐吐起来,“我这......我这不也是心里没有谱儿嘛,所以才......其实,如果你愿意相信我,咱们都彼此真诚一点儿,坦诚一点儿,不是更好吗?这样,我也挺累的。”
秦欢乐看着对方一脸的“真诚”,都给气笑了,“感情是我逼着你跟我玩川剧变脸呢?行了,你给我麻利儿的站起来,自己迈步走吧,再磨蹭下去,咱俩这后半宿就撂到这儿了。”
说是这么说,可到底还是摸不清对方的底细,眼神试探的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儿,临了又问了句,“你是身体真没事儿吧?不是就着我的话,又改走勉强自己的苦情戏了吧?”
颜司承站起身来,又伸手在秦欢乐面前,“我确实有晕车的毛病,但为了和你出来这一趟,一直都有偷偷吃晕车药,所以,没那么严重。”
秦欢乐心里说不上来由的一酸,他真的没看见对方偷偷吃晕车药。
算了,一路走来,从认识开始算,大家都是暗戳戳的彼此捅刀,都说跳蚤多了不怕咬,刀子多了,应该也是同理吧,很难说谁对不起谁,谁逢场作戏更多一点儿,稀里糊涂的一团乱麻,早已理不清楚了。
他拉着对方的胳膊站起身来。
恢复了正常行为能力的颜司承,极大的提高了两人的行进速度,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那位老司机简图里标注的那片不甚茂密的果林子。
说是果林子,但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果子,叶子早都落尽了,唯有一株株光秃秃的树干,让人感受不到一丝生机。
秦欢乐一哂,顿下脚歇息,扯了下衣领,“以前不是有个望梅止渴的典故嘛,这光秃秃的,真行啊,我寻思着老司机说的什么果林,心里还指望来着呢。”
颜司承一手扶在树干上拍了拍,“要是柿子树,可能还有留下的余果,但这个应该是......”
“这个苹果树!”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忽然从天而降。
两人不禁顺着声音扬起头来。
苹果树不高,那小孩子不过和他们差着半个身位,穿的外衣又乌涂,缩在那里无声无息的,逆着月光看不清面目,冷不丁还当是个猫头鹰呢。
秦欢乐眯着眼看了半天也没分辨出什么特征,仅就声音听着像个孩子,仰头笑了一下,“这么晚还一个人在这儿玩呢,家里大人不担心啊?走吧,两个哥哥送你回家。”
那小孩子从怀里一掏,摸出个什么向秦欢乐怀里砸过来,“你不是要果子嘛,给你啊,大叔。”
大......叔?
秦欢乐恶狠狠的瞪了对方一眼,余光看见解放了天性的颜司承正在哪儿抿嘴窃笑,亮出大板牙将一个不大的苹果啃掉了半边,咬的汁水四溢——还挺甜的,他心里舒缓了些,想说自己要是大叔,那颜司承就是大爷!
颜司承抬头和蔼可亲的问:“离这儿最近的村子在哪儿?”
小孩子挠挠头,“你们要干嘛?”
就是这副让人如沐假春风的感觉,小孩子似乎更吃这套,明显对颜司承更友好,连说话也只对着他。
颜司承言简意赅,“找人。”
小孩子半天没说话,似乎在犹豫。
秦欢乐索性不吱声了,默默看着颜司承的表演。
果然,颜司承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块什么,伸出手臂递过去,“给你,巧克力。”
秦欢乐难以置信的转过头来看他,“你有吃的你不早说?看我都饿成什么熊样了?”
颜司承回望过去,“你一路上只说你口渴,没说你饿了啊?”
秦欢乐示威的挺了一下肚子,那里空空如也的器官非常配合主人的“咕噜”响了一声。
好在颜司承的“贿赂”行为起了效果,那个小孩子抬手,向他们的来路方向指了一下,“那边,走出林子,就能看见了。”
“那边?”秦欢乐不是特别相信,皱眉向自己明明走过一遍的小径望了一眼,“我们刚从那边走过来的,你确定是那边?我们刚刚怎么一点儿灯火没瞅着啊?”
“爱信不信!”小孩子不乐意了,“那边有个岔路口,不熟悉路的人,肯定都要错过去的。”
秦欢乐抱臂扬看着他,“你听过匹诺曹的故事吗?”
“行了,”颜司承推了他一下,“反正也不远,走过去看看吧。”
“你不走吗?”秦欢乐却没有即刻转身,不放心的问,“天都黑了,快回家吧,啊,听话,我相信你指的路,不过我们还是先送你回去吧。”
小孩子扭过脸儿去,看都不看他们。
秦欢乐好心被当了驴肝肺,愤愤的迈着大方步猛走了几步,又一闪身藏在树干后头,往后头看了一眼,果然看见那个小孩子还蜷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声道:“这是属树袋熊的啊。”
颜司承劝道:“人家是当地人,路况比咱们熟悉,走吧,先找到了落脚的地方,要是不放心,咱俩再折回来接他。”
这倒是个办法,他也就不再执拗,眼看着月色越来越暗沉,转身磕磕绊绊的往回走去。
这里和城市确实有着别具风貌的视野,一眼望过去都是雾蒙蒙的剪影,没有人工的电源装点夜色,瑟瑟冷风不时在半空中撩起一声口哨,满眼只有不容忽视的繁星点点,浪漫,也阴森。
往回穿出果林,路程似乎比来时更漫长,颇为走了一些时间,在秦欢乐耐心再次耗尽的边缘,颜司承突然抬手,向远处一指,果然,远处虽然依然没有任何光源,但借着月光,起起伏伏的已经隐约可见些低矮建筑的轮廓。
秦欢乐吊了半天的心总算放下来一些,长长的舒出一口气,“终于不用露宿荒野了,我刚才都没好意思说,看见那孩子的时候,我本来都打定了主意,实在找不着,咱俩也一人找一棵树将就到天亮得了。”
“你不像个悲观的人啊。”颜司承脚下不停,几步走到了停住的秦欢乐前头。
找到了村落,心里也有了着落,秦欢乐不自觉的挂上了真心实意的笑意,快步跟了上来,语气轻松的说:“像不像咱俩都说了不算,得事儿上看不是?回头你也醉一回,咱俩交交心哈。”
颜司承笑而不语,淡淡道:“我这辈子就醉过一回......再也不敢让自己醉了。”
进村的路弯弯绕绕,正所谓“望山走死牛”,看着不远的距离,居然又走了将近小一个钟头,才看到了一口水井,井沿儿上压着一块青石板,旁边倒扣着两只木水桶。
满满的生活气息,让秦欢乐更加振奋,可走了没几步,又猛地顿住脚,皱着眉头悄声问:“你觉不觉得有点儿怪怪的?”
颜司承想了想,“你是说,太安静了?可能村里的人没什么娱乐,都休息的早吧?”
秦欢乐掏出手机,“诶?”说着甩了甩手,“怎么没信号了?嗨,不管了,你看看,也才九点多,不算太晚吧?”
颜司承把准备迈步的脚又收了回来,“我从来没有来过这边,不了解民俗,如果你觉得有古怪,那我们就回去。”
“回哪儿去,回树上去?”秦欢乐伸展了一下四肢,“来都来了,胡乱将就一晚而已,咱俩又不如花似玉,又不腰缠万贯,两个大老爷们儿,怕啥,走!”
“你说了算。”颜司承小声应了句。
秦欢乐一抬手,“打住,你再换个频道,我不习惯这个言听计从的小媳妇款儿。”
话痨的目的,一部分也是为了壮胆。
话说回来,这村里也太静了点儿,一路走来,除了他俩的影子陪着,连条野狗也没瞅着。
不过现在壮劳力一般都外出打工了,大城市毕竟机会多,只要肯出力气能吃苦,收入总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强,留下的只有老幼,少点儿人气儿倒也正常。
房子高矮错落,一眼能望到尽头,规模不大。
每家院前倒是都紧紧的掩着大门,不像是撂荒的空宅。
秦欢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头突突的直打鼓。
面前出现了一片空场地,多半就是这村子的场院儿,场院儿中间一方木台子,旁边一棵枯树顶端绑着一个硕大的喇叭。
秦欢乐瞧见旁边一个独立的小平房,窗户上着板儿,房顶挂着小卖部的牌子,走过去屈指敲了敲门,“有人吗?买东西!”说完把耳朵压在门板上听了听,失望的冲着颜司承摇了摇头。
两人也没个明确的去处,在木台子上坐下来,略微歇了歇,秦欢乐抬手向刚来那边一指,“我去村口的井那儿瞧一眼,好歹喝上口水,不然真扛不住了。”
颜司承也跟着下来,“总这么端着也不行,还是厚着脸皮去人家里敲敲门吧,我带了些现金......”
“那咱们分头......”秦欢乐说了半截又摇摇头,“不行,我心里打鼓,咱俩还是别分开吧。”
正说着,余光看到什么一闪!
秦欢乐和颜司承同时指向彼此的身后,喝了一声,“诶,等等!”
说罢,又一起转身望向自己的身后,很快周身一阵电流窜过,随着他们的呵止,僵在原地的人影约莫得有十几个,还有几个原本已经藏起来了,可又自己缓慢的重新露出头来。
一滴冷汗,顺着秦欢乐的额角滴落下来,好在后背牢牢的靠着颜司承,方不至于觉得太过孤立无援。
那一个个人影都离得不远,定睛一会儿,也看了个**不离十。
每个人都穿着板正利落的家常衣裳,倒没什么特别,可每个人脸上,都罩着一个与肩同宽的巨型娃娃脸面具,活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抱鱼福童。
娃娃笑容可掬,憨态难掩,粉嫩的脸色,还画着对称的红脸蛋儿,头上扎两个丸子,咧着嫣红的嘴角,弯弯的眉眼既喜庆,又童真。
可十几个姿势僵直保持不动的人影,带着一模一样的面具,一起自四面八方窥望着他们,就有点儿让人喜庆不起来了。
秦欢乐警戒的扫着周围,呼吸都沉了,胳膊肘顶了下颜司承的腰侧,悄声说:“那个......你不是有特异功能嘛,瞅瞅,到底是人是鬼啊?这人有人的打法,鬼有鬼的打法,策略可不一样啊。”
城市梦游(二十七)
还没等颜司承回答,对面的大头娃娃堆儿里就有人高喊了一声:“你们哪儿来的啊,是人是......鬼?”
这......应该还不至于贼喊捉贼吧。
颜司承两手上举,温润的声音比秦欢乐那个欠登儿的更容易取信于人,“我们迷路了,想在村里借宿一晚,我们都带着身份证呢,不是坏人。”
是不是坏人,红口白牙的倒是不好说,刚才出声的那个人大概是一群人里的权威,很有代表性的接口问道:“迷路?你们原本要去哪里?”
秦欢乐眼睛一闪,“原本要去河后村,谈建立特色民宿的事儿,可在公路上,客车趴窝了,司机给指的道儿,哦,对了,在果林里,还有个小朋友,让我们走这边......”
“哦,是这样。”那人听着年纪很大了,大概总得有个五六十岁的样子,闻言踟蹰的看了看左右,像是在无声的征求意见。
他身旁不远处一个瘦弱些的年轻女人声音响起,“都是过路的,也不容易,我看就收留他们吧,啊?村长?”
原来是村长。
秦欢乐试探性的向前迈了一步,“我们就借住一宿,看看哪位乡亲家方便,天一亮就走,保证不给大家添麻烦。”他没提钱,怕反而引起不必要的觊觎,人心原本纯澈,若有了**,反倒容易沦陷。
村长抬手向两侧压了压,“都回去吧,没事儿了,别给大家添麻烦,这俩人就去我哪儿吧。”
他身后一个人随着话音拽了拽他的衣角,“统共火柴匣子大的地方,翻身都费劲,容得下这些人嘞?”
“瞎婆娘,不去咱家,那你说去哪儿?”村长一手拂掉她的手。
秦欢乐这才看见,他们每个人都带着手套,也就是说,全身上下没有任何裸露在外的皮肤,心里更加疑窦丛生,大脑快速运转起来,在记忆库里跑了个遍,不记得这一带有什么关于放射性物质的报道啊。
二皮脸善于打蛇随杆上,见众人都悄无声息的散去了,秦欢乐紧紧拽着颜司承的胳膊,朝着老村长的方向走过去,边走边小声嘱咐道:“要是一会儿有什么问题,我掩护,你什么都别想,撒丫子能跑多远跑多远,记得啊,这是策略。”
颜司承却没说话,黑暗中眼神微微泛起一丝波澜,倒显得比刚才更阴沉一些。
那面具质地光滑,反光效果奇佳,这黑黝黝的荒村月下,越离得近处细瞧,越觉得诡异难言。
还差几步到近前的时候,秦欢乐已经掏出烟来,两手递上前去,“真不好意思,大晚上打扰你们,不过你们村儿的防范意识真是没得说,心也齐,要不是我和乡亲们心贴心,离的老远就感受到大家的善意,你看,非得吓出个好歹来。”
村长从善如流的接过烟,却从下巴底下的缝隙里伸上去,显然是别在了耳朵后面,秦欢乐这才发现,那大头娃娃不是面具,而是一整个头套,此刻巨大的头套掩盖掉了他的动作细节,秦欢乐也只能靠揣测来完成他隐匿其间的动作了。
“你们是北方人?”有来有往了,村长的语气明显缓和了些。
“是是,”秦欢乐掏出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压惊,眼睛一转,又笑道,“咱们这头套哪儿买的?真喜庆啊,摘下来我也试试呗,以后发展起旅游来,没准儿还能成为民俗特色的一个亮点呢。”
他说着,伸手就去够那头套。
村长快速的向后面一闪,“诶,摘不得!”
“哦?”秦欢乐无法透过面具,准确的接触到对方的目光,更不能窥看到对方的表情,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是有什么特殊的风俗?嘿嘿,我们初来乍到的,还请教教我们,免的不了解,再犯了忌讳。”
“那倒不是,”村长向旁边的小路一示意,“去我那儿,咱们边走边说吧。”
几人一起顺着一条窄道往村子深处走去。
村长老婆远远的坠在后头,颜司承几次停下脚步来等她,但没走几步,她又自发的离得远了。
村长边走边说道:“最近村儿里不太平勒,犯邪祟,特别是夜里......搞得大家人心惶惶的,黄狗子他娘给请了个卦象,那观里的道长支的招儿,让遮上脸面,不和邪祟面对面,对方也就无可奈何了,让你们......让你们见笑了。”
秦欢乐“哦”了一声,尾音里侧头去看颜司承的眼睛,毕竟在某些方面的造诣上,对方比自己有无可比拟的优势。
颜司承却牛唇不搭马嘴的轻声问了句,“咱们这是什么村?”
村长两手背在身后,走久了背部有些弯,顿了一下,答道:“果木村。”
秦欢乐又等了等,却发现颜司承问完这个问题,又开始沉默着装鹌鹑,不知道这人到底是麻木还是心大,愤愤的腹诽一番,碍着村长老婆跟在后面,表情也不好太过夸张。
“到了。”村长推开一扇院门,门口两棵矮树,只有枝桠,半戳在院墙上,门里头规规整整的一个小院子,紧里头是两门的砖瓦房,房顶两边还修了檐角,青瓦向两侧飞升出漂亮的弧度,十分赏心悦目。
秦欢乐抬头看了看,不住的点头,悄声向颜司承说:“来之前,还以为这边的人都习惯了住窑洞,没想到也是砖瓦房。”
空旷的院子留不住秘密,声音显然流进了村长耳朵里,他倒是不见外的插言解释道:“靠坡的也有住窑的,只有我们村地理条件不允许,都住了砖瓦房了。”
他老婆关上了院门,绕了半圈儿,又来拉他的衣角,别别扭扭的也不吱声。
村长便问两人,“杂物间,只有干草,再铺上旧被褥,能将就吗?”
“能,能遮风就行。”秦欢乐扯着默不作声的颜司承跟着村长往旁边走,刚到门口,肚子又不争气的响了一声。
这就有点儿尴尬了。
村长没寻思对方还有这个需求,领都领回来了,又不好意思装听不见,向他老婆道:“准备些吃的去!”
“别麻烦了!”秦欢乐嘴上这么说,脸上却真心实意的乐出了一朵花,该说不说,除了至今也难以让人直视的两个硕大的娃娃头套,村长两口子的言行还是算的上友善的。
村长老婆这次倒没再纠结,很快在院子里支上了一个小折叠桌,陆陆续续搬出三四个装的满满登登的盘子来。
秦欢乐原本觉得此情此景,能有俩馒头已经不错了,没想到对方还热情的排出了席面,心里想着走之前一定给老两口多留下些钱聊表心意,一边说“够了,吃不了这么多”,一边走上前去,觑眼看了下,神情又莫测起来,回身下意识的去看颜司承。
颜司承站在刚刚的位置上没动,只说了句,“我不饿。”
这就有些骑虎难下了,没出息肚子叫的是自己,人家拿食物的时候,自己也没有真心阻拦,等东西摆上了桌,却发现是馊的......此时再说不吃,是不是打脸打得太快了些?
村长老婆这时候倒来了热情,一个劲儿的招呼着,“你吃啊,别客气,都是我孩子来看我们时带来的,城里的呢。”
秦欢乐脸上像刚打了肉毒杆菌头两天的龚蓓蕾,僵得像石头,讪笑了几声,决定转移下话题,“咱们村没通电吗?我看家家户户都没有亮的。”
村长刚刚就在墙根儿的矮凳上坐下来了,抬手在头套脸上挠了一下,“有邪祟,不能见亮。”
“哎哟,瞧我这记性!”秦欢乐一拍手,“我还说落下了什么想不起来了,那个,我们要去那片果林里找那个指路的孩子呢,大晚上的,可别有什么危险,家里人肯定着急了。”
“我知道那娃,已经回来了,刚刚在场院儿看见了。”村长回答。
秦欢乐闻言连忙仔细的回忆了一下,难道是自己太紧张了没有留意?还是那孩子一回来也带上了头套,所以自己无从辨认?
“你吃啊!怎么光看着。”村长老婆歪了一下头,语气似乎颇为不解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会对这个饥肠辘辘的后生如此没有吸引力。
秦欢乐终于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亏得自己脸皮厚,暗地里屏息憋红了脸,弯腰捂着自己的肚子愁眉苦脸道:“不行啊大娘,我这胃痉挛犯了,可能冷风吹多了,寒气大,哎哟,我得缓缓,不能吃东西了。”
他余光又瞥一眼桌上那只已经发黑了的整只烧鸡,以及摞成宝塔样的发霉糕点和干瘪的橘子,又有点儿觉得对不起两位老人,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想来肯定是不舍得吃,才一直留到了现在。
“要不喝口酒?”村长老婆忙关切的问道,“我家里有白酒,来一口暖暖胃?”
秦欢乐实在没掩饰掉那一丝犹豫,但村长老婆已经返身回屋里,片刻端出一个小瓷酒盅来,小心翼翼的递到秦欢乐手里。
有了前车之鉴,秦欢乐的狗鼻子霎时上线,先谨慎的凑在鼻子边闻了闻......别说,酒味虽然像挥发了似的淡了些,可却没什么怪味,又在嘴边象征性的抿了一口,就将剩下的大半杯递了回去,“不能多喝,刺激胃。”
村长站起身,在身上拍打了两下浮土,“行了,没事就早点儿歇着吧。”
“好嘞!”秦欢乐热情洋溢的呼应了,忙拉着颜司承走进了旁边的小屋子,几乎与此同时,隔壁也响起了关门落锁的声音。
说是杂物间,倒也没多乱,可能只是空置久了,空气里有股淡淡尘土味儿。
挨着窗边垫了厚厚的一层干草,另一侧的木柜子上,有几个苫布盖着的铺盖卷儿,说实话,味道也都不怎么好闻。
两人只铺了一床褥子在草上,靠墙坐了,另一床被子勉强搭在膝头,凭借好身板,应该抗一晚也没太大问题。
“我是没什么问题,你行不行啊?要是不行,就老实说,我跟那位大叔再去借点儿柴火,看能不能在屋里拢个火盆儿。”秦欢乐看了看颜司承,见对方眉眼间难掩疲色。
“我也没你想象的那么弱,”颜司承勉强挤出一丝笑脸,“这......”
“嗯,你说。”秦欢乐偏着头看他。
等了半天,颜司承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了。
秦欢乐颇为无语,这种时候突然发自肺腑的觉得呱噪的龚蓓蕾也并非一无是处,真是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眼下这种情形,真想能有个拌拌嘴解闷的同伴儿来消解一下内心无处安放的不安。
也许是舟车劳顿,也许是酒意上涌,一安逸的坐下来,他的意志就渐渐不受控制的涣散起来,闭上眼,“切”了一声,嘀咕道:“这才是你的本性吧,我让你表现真实的一面,你就翻腾出个闷葫芦来对付我......”
对方没有回应,他歪了歪头,在身侧的肩膀上找到了个舒适的位置,继续自娱自乐的嘟囔着,“邪祟到底是个啥,你拿眼神白楞我,我也没敢问呐......诶,你说那么大个头套,他们一个个的都不嫌沉啊,晚上不能摘,那明天一早应该就能看到村长长什么样子了吧?这一个村儿都一张脸我可受不了,就算知道是好人我也受不了,心里‘咯噔、咯噔’的倒个儿......”他吧唧了一下嘴,声音更含混了,“这村儿可真是透着古怪,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风俗真是和延平不一样,你说我要是明天和他们打听耿真......不是,打听樊玲的事儿,他们能知道吗?”
他说到后来,已经断断续续的模糊不清了,心里却一直强绷着一根弦儿,直到隐隐约约听到颜司承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睡吧”,那根弦儿才松弛下去,很快陷入了黑甜的酣睡中。
也许是太累了,这一觉竟然完全没有做梦。
秦欢乐皱着眼皮缓缓眯出一条缝隙,迎接他的却并没有刺目的阳光,窗外一片漆黑,带着夜晚独有的气息。
他侧头看向身边的颜司承——仍然闭眼睡着,忙放轻了动作——没想到睡了一觉,天还没放亮。
给对方掖了掖被子,他腰背十分酸痛,虽然已经没有了丝毫困意,但还是决定再强迫自己睡一会儿,保持和对方一样的节奏。
半个大头娃娃的剪影映在窗棂上,秦欢乐已经微眯的眼睛猛地睁开,霎那间胳膊上细细密密的给惊出了一层颤栗。
精神瞬间彻底清醒过来,他环视一周,没见到什么趁手的家伙什儿,只好在被子下面,将手按在了腰带上隐秘挂着的小型电击棒上。
那半个头套鬼魅似的降下去,就在秦欢乐暗自松了一口气的间隙,又听闻一声细微的“吱哑”声,在静谧的黑暗中让人心头一紧,接着房门便被推开了一个缝隙,半个娃娃头探了进来。
秦欢乐头皮都有点麻了,他真的是打心眼儿里讨厌这个笑容诡异的头套,犹豫了一下,还是装作睡眼惺忪的问了句,“谁呀?”
“你醒了?”村长老婆的声音响起来,“总算醒了,我这还担心呢......你、你们这都睡了一天一夜了,我都来看过你们好几次了。”
秦欢乐一愣,只觉得自己所有怪异的第六感都不是空穴来风。
原来不是天还没亮,而是天又已经黑了?
城市梦游(二十八)
陌生的环境,诡异的氛围,不见天明的隐忧,耽搁的行程,腹内空空如也的损耗感,面前至今不知道真面目的老妪......
内心的不安全感,无节制的肆意生长着,盘踞占领了秦欢乐最后一丝理智,他再也没办法嬉皮笑脸的和对面的人拉家常、扯闲篇儿了,甚至,他连多一句话,都没办法完整的表达出来。
住树上也好,住路边也好,两脚血泡走到天明也好,他都认了!
他只想赶快离开这个梦魇般的地方。
他勉力挤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肌肉动作,手已经顾不上矜持,直接去推身边的颜司承。
“你醒醒啊!醒醒!”
可对方没有任何反应。
他紧张的望了一眼村长老婆,舞台剧演员一般干涩的打了个哈哈,“瞧、瞧这累的,睡得也太沉了,这么着都不醒......”
他换做两手一起推摇起颜司承来,一边递进着加大了力气,一边交替着去拍打他的脸颊,顺便借着这个动作,探到对方鼻子下头,试了试呼吸......还有,又压在对方颈侧......也有脉搏。
秦欢乐实在没法子,他这一**张旗鼓的操作,不一会儿就引来了另一个大头娃娃的到来。
村长背着手,月光照在他藏蓝色缎面的衣服裤子上,盈盈发亮。
秦欢乐叫这不同寻常的打扮晃了眼,又低头一扫,看见村长老婆一双黑缎面的翘头鞋上,不仅绣了祥云莲花,还夸张的缀了一圈儿米粒儿大的彩珠儿......
他一骨碌爬起身来,将颜司承生拉硬扯的扛在肩上,只是虚浮的脚步才迈了一下,就一个虚晃,难堪负荷的单膝跪在了地面上。
村长原本是在窗外伫立着,这下倒有些惊诧的靠近了过来,不解的问:“既然错过了时辰,就再留一天嘛,急什么?我们也不是那不通情达理的人,又不收你啥费用,急吼吼的,是有老虎在屁股后头赶你们?”他语气生硬的去扯他老婆,“走吧,别管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怎么一觉起来,看咱们倒成了恶人了。”
村长老婆两手在半空中进退维谷的空比划了两下,瞧瞧这边,又看看那边,最终只得叹了一口气,“还想着你们多留了一天,正好赶上我们村的聚会,可这、这话是怎么说的诶,怎么和昨儿.......不一样了?我瞧着这后生身子骨儿发虚呢,那......”
院子里一声刻意的咳嗽。
村长老婆抬脚迈出了门槛,尴尬的嗫嚅道:“那你们路上小心吧。”
秦欢乐一愣,下意识的问了句:“你们村里有活动?那你们穿成这样是......”
村长老婆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才后知后觉的说:“哦,你说这个,是,我也觉得花哨了些,可我儿子给买的,非说好看......不说了,你们忙吧,我们也去准备着该走了。”
秦欢乐牵扯了一下嘴角,咬着牙,又一使力,奈何肩膀上扛着的这货不像个清秀的老师,倒像是定船的铁锚,他表情都狰狞了,可就是挺不直膝盖。
村长老两口都在院子里看着他俩。
秦欢乐实在没法子,只能退而求其次的放下颜司承,自己翻面半跪下去,企图将对方背起来。
结果依然如故,翻来覆去,就是没办法体面的将他挪运出去。
他负气的放下了对方,果不其然,立马浑身轻松的站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对方的腿,暗地里想着,不然直接拖着脚拖出去?
一方无计可施,一方隔岸观火。
门槛拦出了两个各自尴尬的区域,挨着刚才的一番折腾,彼此都不好接话,只能短暂的静默下来。
一个大头娃娃的头顶沿着院墙外一路逶迤而来,一个女人的身形很快显在大门口,也不见外的直接走进来,“村长,怎么还不走?大家就等你呢,你不去咋开始嘞?”
村长向屋里无声的示意了一下。
那女人惊奇道:“还没走?我说嘛,原来是因为这个耽搁下了,嗨,这有啥,两个小兄弟一起去就是了嘛,大家昨儿都知道他们来了,没事的,走吧。”
她走到屋门口,晃着憨态可掬的头套,一手扶着门框,扯扯自己的衣裳,“走啊,昨儿不是挺能说的嘛,现在还腼腆上了,哦,不认识我了?瞧你这记性,昨儿不是我第一个开口求情让你们留宿的嘛,忘了?”
秦欢乐干笑了一声,一时形容不出内心火烧火燎似的感受,见对方成员又多了一个,只得状似无奈的向旁边一指,“我记得,还有大叔的好意,我都记着呢,这不,你瞧,我朋友也不知道咋了,这昏昏沉沉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生了什么急病,我嘴笨,没表达明白,就是心里急得厉害,好像让大叔误会了,我是想着赶快带他去医院挂个急诊瞧一瞧呢,这位姐姐,知道这附近哪儿有医院吗?”
村长老婆“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你看你这娃,咋不直说嘞!”
女人也笑了,走上前来,半蹲下瞧了瞧颜司承的面色,忽然回身急道:“哎呀,大姐,不会是撞了什么......”她抬手在头套的嘴部捂了一下,忽然站起身,向后退了两步。
是啊,自从来了这里,人家早就给过警示的,难道真的是因为颜司承有灵异吸铁石体质,撞见了什么不成?
这么想着,心头狂跳的野兔子也渐渐收住了蹄子,那自己白闹了这么一出,真是冤枉房主了?
秦欢乐倒不是轻信了这女人信口猜测的几句话,只是想想确实有另一种可能性的存在,对眼前几个cos爱好者的疑心指数降了些刻度下来。
他试探的跟着蹲身下来,“大姐,那有什么消解的法子吗?”
“法子?方子倒是有一张,你要是信的着,就试试?”女人语气也存着商量,态度颇为诚恳。
村长老婆听到两人的对话,回身推了一把丈夫,小声埋怨道:“倔头!人家是担心兄弟嘞,不是冲你,你还不进去给找方子,救人要紧!”
村长“哼”了一声,却转身走回自己屋子里去了。
误会一解除,村长老婆也不扭捏了,回身进来,立在那个女人身后探头看了看,“你这兄弟,是不是昨儿夜里偷偷出门去了?我们不是嘱咐过嘛,不能和那东西照面嘞,要出事的!”
“这......”秦欢乐给问的一愣,他确实是睡着了,完全不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再说颜司承是个什么性格秉性,他多少有点儿数,若说他没出去过,还真是不敢打这个保票。
对方也看出了他的犹豫,笑着安慰道:“别担心......”那头村长已经递进来一碗黑色的药汁,她接过来,就要往颜司承嘴里灌,“吃了这个就好了......”
秦欢乐眉头一跳,赶忙接过碗来,客气道:“我来,哪里好意思麻烦你们喂。”自己装模作样的吹了吹,借着由头一嗅,差点儿吐出来,一脸懵懂天真的问道,“唉呀妈呀,大姐,这是啥,怎么这么腥啊?我不懂,你别笑话我。”
那女人却端出了长辈的语气,“良药苦口,想不想你这兄弟赶快好起来吧,你就直说!”
已经逼到这个地步,走又走不脱,秦欢乐一只手紧紧的抓着颜司承的手腕......这人这么些年容颜不老,能力奇异,没道理这么容易折在这里吧?那岂不是对不起他的人设......而且,就在他们说话间,陆陆续续又走进几个身材各异的村民,头上的娃娃头套一模一样,姿势统一的朝房间里面望过来,七嘴八舌的催促道:“咋还不走?都等着嘞!”
秦欢乐心一横,怕什么,左右有他呢,就算颜老师有个三长两短的,阴曹地府也罢,鬼界秘境也罢,他左右陪着一块儿去就是了,是他带着人不远千万里来的,是走是留,他总归和他共进退就完了!
他东北人的生猛劲儿上来,下了决心也不磨叽了,两指掐着颜司承的下颌关节,一碗泛着鱼腥味的粘稠浆液就这么一股脑儿的灌了进去。
等了片刻,颜司承的眼珠果然微微的动了动,但并没有睁开眼睛。
外头催促的声音更急了,女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对症!得缓一晚上呢,早上就好了,你守着也没用,和我们去场院儿吧,有宴席呢!”
村长老婆也笑道:“是嘞,都多久没吃东西了,我家没啥可口的,你跟着一起去吃点儿饭再回来守着吧,可别等你兄弟醒了,你又饿倒了。”
这话是说到他心坎儿上了,这确实是个大问题,两天没进水米了,颜司承过了一宿顺利醒过来还好说,要是又因为什么耽搁下来,他有自信能靠吃空气保护两人安全吗?
秦欢乐看了颜司承一眼,意志一动摇,终于被半拉半拽的拖到了场院儿。
和初来那日不同。
场院儿里此刻热闹非凡。
一打眼儿,估计聚集了得有百十来人,个个打扮亮丽,身形雀跃,而最使秦欢乐一阵安心的是,场面再不是一片鸦黑幽暗,而是亮起了无数盏蜡烛,将整个场院儿衬托出了些年节的喜庆气氛。
光亮本身就能使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连那百十来个同样的娃娃脸头套,也释放出了些许善意。
秦欢乐自嘲的想,人的适应能力还真是不容小觑。
一张张各式木桌拼成了一个“回”型,上头郑重其事的摆放着各式造型颇具仪式感的食物,村长被拥进了最中心的位置坐着。
秦欢乐情绪渐渐被周遭感染,随波逐流的被分不清甲乙丙丁的村民敬了几杯酒,酒劲儿没一会儿翻腾上来,脸上开始也见了笑模样。
村长一抬手,枯树顶上的大喇叭里飘洒出阵阵欢腾的音乐,乡土感十足,还别说,有几首,秦欢乐年轻的时候还真听过呢,哈哈,果然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哈哈,果然流传沉淀下来的,才是经典,哈哈哈......
秦欢乐摇摇晃晃的举着酒杯到村长身边,一弯腰,鞠了个躬,“大叔,感谢收留,今天让你不高兴了,你别我和计较,以后记得你在东北有个大侄子,啊!来东北找我,我好好的招待你!”
村长没说话,但秦欢乐看着对方喜笑颜开的娃娃头套,欣然觉得对方一定接收到了自己的诚意,一口闷了杯中酒,又去敬别人。
周遭乱起来,人们载歌载舞,往来穿行,顶着同样的头套,带着同样的笑容,食物成山,烛影摇曳,一切的一切,宛如遗世独立的世外桃源。
所有人开始自发的手拉手绕成了一个圆环,一个村民拉着秦欢乐笑道:“我们这儿热闹吧?要不你就留下别走了。”
秦欢乐是发自肺腑的愉悦,那种无法言说的快乐使他整个人陶陶欲飞,他几乎脱口而出一句“好”来,但身体最深处又有个虚影的自己冷静的沉声喝道:“不行!”
行!
不行!
两个声音重影似的在体内彼此撕扯,挣扎了好一会儿,他突然一愣,怎么好像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呢?可他竟然完全想不起来了,只是抑制不住欢愉的随着身边的人群不知疲惫的跳着、唱着。
蜡烛橘色的暖光把一切映照的朦胧不清,一个村民穿越人群,牵着一头羊走到了中心,恭敬的递了一把砍刀给村长。
周遭霎时安静下来,宛如收放自如的机器。
村长也不多言,执刀一挥,干净利落的砍下了羊头!
羊头骤然与身体分割,犹未察觉,骨碌碌的滚出去老远,才张开嘴,凄厉的哀嚎起来。
那是声音凄绝悲戚,穿透夜色,直达冷月。
连周遭摇曳的烛光,也似乎跟着褪色成一片哀切的茫白。
秦欢乐茫然的垂下头去,视线迷蒙的发现自己的双手上,蜿蜒曲折的青色血管,竟然变成了乌黑色......他咧嘴笑了一下,一头栽向地面,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时,天仍然漆黑。
身边没有了颜司承。
秦欢乐恍恍惚惚的坐起身来,想要去找找对方,又觉得没有必要......他呆滞的望着窗外的月亮,一颗一颗的去数周遭的星星。
村长老婆推开门走进来,“醒了?昨晚喝多了吧?睡到这个时候,到底是年轻人啊。”
秦欢乐收回目光,在昏暗中望向那个已经熟悉适应了的头套,很有几分亲切感,鬼使神差的问:“这头套......能给我一个吗?”
“你说这个?”村长老婆一拍手,“你等着,我这就去......”
屋子忽然一震,很快外面开始隐约有哭号声传过来。
村长老婆惊慌的立在当下,就见村长从院外跑进来,喊道:“快,有人动了井上的石板!”
城市梦游(二十九)
秦欢乐独自怔忡了一会儿,也跟着站起身,梦游似的往外头走。
看不清脚下的黄土路,只有步履焦急的村民,不时从后面越过他,匆忙往前急行。
村口的那口水井四周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家纷纷向里面观望,又不敢真的上前,蛇蛇蝎蝎的彼此推拉着,仿佛对掩身于群体中有某种天然的安全感。
没有人理睬的秦欢乐,幽魂一样飘在人群最边缘,手腕上突然一紧,被身后一双有力的手牢牢握住,不容质疑的强力拽着背离人群向前走去。
“你......”秦欢乐犹自懵懂。
身边的声音低沉的说了一声,“别回头!”
他本来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随波逐流的和这个人疾步向村外走去,两人大步流星,没一会儿,已经离开人群很远的距离。
身后爆发出一声集体的惊呼,紧接着,各种哭喊声纷至沓来,越是看不见,想象力越是无限蔓延演化出各种极端惨烈的可能,那些椎心蚀骨的哀嚎哭喊,透着绝望前的哀鸣,使人闻之胆寒。
有那么几个瞬间,秦欢乐隐隐动摇了,他很想看看背后宛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果木村,此刻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
但那只烙铁一般的手,却不给他任何犹疑的机会。
离的越远,那股诡异的吸引力约悄无声息的淡化下去。
他脚下不停,头脑也开始有了一丝清明。
两人都没有说话,周遭的黑暗使人精神上始终戒备着,黑幕像是恐惧最好的屏障,谁也不敢出声惊动这暂时的安宁。
出了村,很快就见着了那条坡路,走着走着,眼前偶尔熟悉,偶尔陌生,唯有星月不变的指引在前方,撒下讳莫如深的光亮。
不知道走了多久,两人终于重新走上了公路,拦到了一辆往平坡县方向的货运汽车。
秦欢乐坐在汽车的翻斗里,挤在一群笼装的鸡鸭鹅中间,终于在油尽灯枯前,看到了地平线泛起的久违鱼肚白。
梦魇终于醒来了吧?
他精神、体力都极度疲惫,靠向身旁的肩膀,安心的睡了过去。
再站到县里的街市上,秦欢乐很有种恍然隔世的梦幻感觉。
他没问颜司承是怎么引开众人的注意力,将他救出来的,那些过于诡秘的细节,他实在无心一一了解清楚,何况就这么平白待着,生理上还时不时的有点儿犯恶心,恐怕要缓很久,才能消解掉内心的这片三室两厅的阴影。
两人开了间酒店房间洗澡休息。
颜司承在给手机充电,顺便刷看着上面的信息。
秦欢乐擦着**的头发从洗手间走出来时,很是愣了一下......他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坐在充裕明亮的阳光下,会有那样让人内心向暖的剪影。
他从小内心敏感忧郁,却并不是一个纯粹黑暗的人,尤其随着年龄渐长,每当双腿向下泥潭深陷的时候,他都会奋力的拉扯自己凑向有光亮的那一侧。
他一时有些惶惑,难道这世上真有甘于沉湎于黑暗中的人吗?那该是经历过怎样痛彻心扉的的绝望啊。
颜司承余光瞥见他出来,却迟迟没有动作,有些好笑的转过头来,举了举手机,“攒下好多课,回去要加班了。”
秦欢乐冲着他没心没肺的咧出一个巨大的笑容,随即才继续用毛巾擦拭着头发上的水迹。
颜司承不太肯定对方的意思,略微回想了一下他刚刚定睛的视线,追问道:“看什么呢?”
秦欢乐将湿毛巾随手扔在自己的床上,“看阳光!我长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觉得阳光是一件多么让人珍视的东西,这段时间心里阴的都长苔藓了,看着阳光就有点儿魔怔,不用理我。”
颜司承了然的点点头,“谁心里还没有点儿苔藓呢,可靠近光明和温暖,毕竟是人的本能,尤其失而复得时,最容易让人难以自拔......”
“哎哟,又不是属韭菜的,还难以自拔!”秦欢乐嘻嘻哈哈的混了过去,心情倒确实有种劫后余生的愉悦,快速套上外衣,向门口走去,“说感谢的话太见外了,但这次的事儿我记心里了!”
颜司承的面目在阳光下分外和煦顺眼,“很多人都不把‘一起’当成个承诺,咱俩一起来的,就必须一起离开......”
说这种话太难为情,不符合秦欢乐惯常嘻嘻哈哈打嘴炮的路数,他连忙半垂下头开门往外走去,“行了,心照就行了,说直白了牙碜!你休息吧,我去楼下买点儿吃的,难得来一趟,不吃点儿羊肉泡馍可真是不能够,回去睡觉都能给自己后悔醒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的走出来,也不管颜司承在后面再三问要不要陪他一起,一直都坐进了小店里面,才回过魂儿来,大骂自己至于的嘛,怎么就这么受不了别人对自己的一丁点儿好,小时候缺爱的人怎么受些小恩小惠就把持不住自己呢,心坎子上一股股的浪潮奔涌,恨不得立刻来个涌泉相报,才算还了人情安了心。
他不想让对方察觉出什么端倪来,徒增笑话,好歹是顶天立地一爷们儿,以后事儿上见就完了!
老板从后厨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泡馍,秦欢乐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眼睛不挪窝的盯在那上头。
可老板却在他前面那桌边上顿了一下,放下了被秦欢乐视奸了半天的美食。
原来还没到自己的。
秦欢乐饶有兴味的观察着本地人的吃相,打算先被感染一下,再蓄势待发。
“诶?”这一看不要紧,他瞪着眼睛站起身,一屁股坐到了前面那桌,对着正吃的酣畅淋漓的中年男人惊讶的说,“大哥!怎么是你啊!”
那位大哥茫然的抬头看了看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在脑内回流出来,又听着是外地口音,还当自己遇到了骗子,目光立即警惕起来。
秦欢乐连忙指指自己,“我!是我啊!”他把左右脸都最大限度的在对方面前展示了一遍,“不记得了?那天坐你的客车,要去河后村来着,后来......”
“哦,”司机大哥表情松懈下来,“是你啊,想起来了,还和一个后生,挺白的,是吧?记得了,咋?落车上东西了?”
“没有,就是看见你高兴!”秦欢乐瞬间如同打了鸡血,“我这晚上的飞机就走了,又能碰见你,你说是不是缘分?嘿,大哥你别和我客气,我这人就是这么豪爽大方,今天你这碗泡馍,我请了!”
司机还是第一次听人夸自己豪爽大方就请碗泡馍的,摸不清对方的套路,连连推拒,“不用不用,这是我小姨子家开的店,要不......要不我请你?”
“行!”为了显示自己豪爽大方,秦欢乐干脆利落的答应了。
司机干笑了一声,不知道咋吃个泡馍还能有场飞来横祸,尴尬的又埋头吃起来。
秦欢乐干脆招呼着老板把自己那碗泡馍端到了这桌,倒了点儿陈醋,又舀了满满一勺辣油,状似不经意的问:“那天你给我们指的路,我后来在地图上搜索了,没查着啊,大哥,你还记不记得那片果林子是在哪个地段?那天你车趴窝的具体地点,你还记得吗?”
司机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说:“你说啥呢?你俩下车的地方......我真是不太记得住了,我当时还纳闷,那荒片子,可咋走啊。”
“不是,当时不是这样,”秦欢乐放下筷子和他掰扯,“是挺荒的那地方,不过你还给我画过个地图你还记得吗?说爬坡的路难走,但穿过一片果林子,就能到河后村,能节约一半时间。”
“那怎么可能,是你记错了吧!”想起了人,也就想起了事儿,司机认真的给他解释,“你不记得也正常,你那天不是晕倒了嘛,不是,我也不知道你是晕了还是醉了,反正是你那朋友搀扶着你,在半道上突然让我停车,说你不舒服,不去河后村了,要在路边打车返回去......”他一笑,“你俩相跟着走的,一车人都看见嘞,这咋能是我记错了呢!”
秦欢乐表情漠然下来,低头喝了一口羊肉汤,如同白水,寡淡无味。
他舔了舔嘴唇,桌下的两手已经紧握成拳,指甲刺在掌心上,一阵阵恍惚的痛,“那大哥,我再打听个事儿,你知不知道你跑那条线的沿途,有没有个果木村?就在一片果林后面!村里一百多口人,热情,爱热闹,村口有口井,井上有块儿青石板啊大哥!”他越说越激动,渐渐竟似不为了听到答案,而只为了宣泄又一次沉重的背叛。
司机彻底确认了自己遇上的是个神经病。
开店做生意,什么奇形怪状的客人都遇上过,他这桌刚刚喧闹开,老板已经招呼着临店的几个男人一起,将这个还在滔滔不绝、胡言乱语的男人双脚离地的架了出去。
秦欢乐闷头坐在马路牙子上,掏出怀里的烟叼着,可拿起打火机的手,颤颤巍巍,几次也没能点着火,一股巨大的气馁几乎要将他掏空。
他负气的把烟扔在脚边,埋头在两膝中间,蜷成一个肉眼可见的失意者。
怀里的电话一响。
秦欢乐好半天才鼓着两腮吐出一口气,重新挂上一脸笑意,接起电话,“喂?颜老师,等急了吧?我给你点外卖了,你留意听门呐......是,临时有点儿事,这不是我们局那个孟队,事儿贼多,非说麻烦了这边的同事,让我无论如何得买点水果什么的去道个谢......是,我得去一趟,咱们分头回市里吧,机场再见。”
龚蓓蕾张罗着给会议室里的人都倒了水,又老老实实的坐在了孟金良的后边,打开笔记本,做认真记录状。
孟金良心里鄙夷了一下这在领导面前装大瓣蒜的作派,清清嗓子,向肖局汇报。
“现在案子几个疑点,主要都集中在耿氏父女的身世不能确认上,目前我们主要把突破口集中在了耿真身上,因为通过刘科长这几次的谈话观察,基本可以推断出她童年或幼年,受过重大的心理创伤,以致于成年后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依然明显,极端、警觉性高、有一些躁郁症状,同时对一些伤痛体验缺乏共情,刘科长......”
肖延生阴沉着一张脸,显然最近也没少熬夜,手指在会议桌上点了点,“不是我催你们,咱们毕竟不是福利机构,还负责给嫌疑人做心理治疗,你们的侧重点是不是有点儿偏?刘科长从这个切口介入,辅助你们是可以的,但金良啊,你得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我看你有点儿跑偏啊!”
他看孟金良刚要说话,一脸苦瓜相的抬手阻止了,“今天都是咱们自己人,我不妨也透个底给你们,这起案件,咱们能不能把步骤把握在,第一,先力争界定清楚分尸案和田公子之间有没有确定关系,第二步再具体侦破呢?我......”他叹口气。
龚蓓蕾小声道:“领导你别急啊,孟队还有别的成果呢,他查到那个春天会所的死者徐医生,他老婆前几天当街发疯了,发疯的.asxs.就在附近一家银行网点,她包里有张银行卡,是她公公的名字,每个月都有从境外汇进来的钱款,比他两口子工资加一起都多,坚持了三十来年了,这很可能和......”
肖延生把目光转向孟金良。
孟金良抿着嘴叹了口气,“是,我知道境外账户很难调查取证,又年代久远,所以......”
“我说的话,你们认真的考虑考虑,知道你们辛苦,但也要有所侧重,”肖局声音小下去,“我听说那个田公子时不时的就在拘留室撒泼打滚一番,还时不时托人悄悄给往里头夹带吃喝,这、这成了什么样子?外面关注事件的媒体也多,不能再拖了!和他有关没关,都得尽快有个说法了!”
“是!”孟金良应了一声,就见小吴跑进来,看见肖局,一个急刹车,又后退了两步,矜持的敲了敲门,“报告,秦欢乐打电话说已经在路上了,正赶来局里汇报情况。”
肖局咳了一声,跟着站起身,“我还是回避一下吧,你们继续。”
孟金良目送领导出门,又返身坐回了刚才的椅子上,自己嘀咕着,“我的老秦啊,可给我带回点儿有用的信息吧。”
龚蓓蕾一撇嘴,恨恨的说:“一出差就跟撒出去的哈士奇似的,好几天了,人找不着,电话打不通,挺大个人了,一点儿心不长!”说着觑着孟队的脸色,小声问,“刚刘科长也在的时候,你怎么不解释解释,追着耿真这条线,是因为毛万里还有大半的尸块下落不明呢,他家里人天天静坐在接待室,咱们也......”
唉......想到那家人的情状,两人又不约而同的叹了口气。
城市梦游(三十)
秦欢乐现在看谁,都有种疑神疑鬼的赶脚。
刚一踏进市局院门,他就发现了。
迎面而来的同事就像完全没看见他似的,连他主动打招呼都视若无睹。
进到大楼里就更是了,龚蓓蕾走在前面,任他叫破了喉咙也没反应,一边蹦蹦哒哒的和旁边的妹子开玩笑,一边掏出手机埋怨了一句,“老秦怎么还没消息呢,一点儿动静没有,难不成那边的人都不挑食的,直接抢过去当压寨夫人了?抢了也得说一声啊,我这儿还等着随份子呢。”
“说什么呢,你哥我在这儿呢!”秦欢乐又喊了一嗓子。
龚蓓蕾的眼神突然向这边扫过来,秦欢乐一个高儿窜起来,指着自己的脑门儿,“我的亲妹妹,我,我啊!”
龚蓓蕾指着他旁边的窗户说,“那边的窗户上次让受害人家属给碰坏了,怎么还没修啊,不行,不说了,我得和领导反应反应去,太危险了。”
秦欢乐霎时如遭雷劈.......他是谁?他在哪儿?他是拿着新一代身份证坐飞机回来的啊,难不成那是通往幽冥的航班?
想的正入神呢,一回头,吓得原地跳起来,却按捺着冲刘茗臻急切的说:“你能看见我?”
刘茗臻好笑的看了他一眼,“你是怎么得罪小龚了?费了老大的阵仗,给局里熟悉的同事一个个发信息通知的,说看见你了就当空气,不把你吓哭不算完,哭几声就请吃几顿饭......”
“龚蓓蕾!看我怎么收拾你!”秦欢乐收起玻璃心,气得肺管子如同呛了花椒粒,气急败坏的冲到刑侦那边的办公大厅,就看见猫腰躲在矮柜后面的龚蓓蕾怪叫了一声,起身扑向正走进来的孟金良,藏在他身后,领导、领导的,叫的像被掐了嗓子的猫。
“回来了老秦!”孟金良脸上竟然难得的带了些喜色,他原本是很沉稳的性子,在看见老秦的片刻,忍不住略微松懈了一些,“耿强熬不住了,他今天主动申请说,有事情要交代!”他一拍秦欢乐的肩膀,“你回来的时机好啊,正赶上了,要不你也直接和耿真聊聊?”
龚蓓蕾皱眉从孟金良身后探出头来,“这......这么突然?”
秦欢乐正有浓厚到化不开的感受要和耿真好好唠一唠,一手把龚蓓蕾呼撸了个跟头,“回头再说你的事儿,没完!”
像是感受到了世人的心情,憋了这么久,天空好好的放出了一场大雪。
耿强这次没等审讯人员问,自己一落座,就直截了当的说了,“我把耿强杀了,十五年前。”
那天原本是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耿强却觉得自己的人生进退间全是万丈冰崖。
他是想自杀的,一个人游荡在路边,数着来往的车辆,盘算着什么角度,什么速度冲出去,才能万无一失的达到目的。
离着老远,一辆混凝土车从转角处开过来,刚经过了一个红绿灯,正预备着全力加速中。
耿强掐掉手中的烟卷儿,从路边停着的两辆面包车中间,瞄着大车的车前轮,心里一横,就冲了出来。
滚滚向前的车轮拥有吞噬弱者的力量。
耿强闭上了眼,准备迎接预期中难以承受的剧痛,来唤醒早已走入迷雾多年,被折磨到麻痹的人生。
“可我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人救了,那个人就是真正的耿强......他用自行车前轮別开了我,把自己的腿摔骨折了。”
“那你叫什么?”审讯人员问。
“我没有名字,”耿强摇摇头,“我都叫了这么多年耿强了,习惯了,还是叫这个吧。”
他望了望窗外的雪片,“真的耿强是被我杀了,不为什么,就是在那个时候,很想过过另一个人的生活。”他略微顿了一下,“哦,尸体早没了,我趁着后半夜,把他拆开扔进了混凝土车里......为了这个,我还特意去工地干了几天活儿。”
审讯人员实在无法理解他的跳跃性思维,“你俩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耿强闷声说,“是说冒用身份这事儿吧,我拿青砖拍了脸,眉骨和鼻梁都断了,然后报失了证件,拿着他的户口和房产证,去办了新的,那时候不用指纹什么的,容易。然后我就拼命给他手机里存的那些号码发信息借钱,说自己赌博输了很多钱,渐渐的,再也没人和他联系了。”
秦欢乐食指一直刮蹭着下巴,“这算交代?怎么就厌烦了自己的身份,怎么就非得到自杀这一步,怎么就能冷血的杀了人,转眼又找了个不相干的人当女儿?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孟金良拿起话筒,指挥里面的同事,“问他,是不是毛万里也碍着他什么了,才让他突然起了杀心。”
耿强对这个问题却再次三缄其口,只说:“你们想要知道耿强是不是我杀的,我承认了,我女儿时间不多了,让她出去过几天随心的日子吧......她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也过得......不容易。”
再深一步追问,耿强就突然暴怒了起来,“你们说话不算数,我说了,你们就得放我女儿!”
那边刘茗臻听闻提审耿真,也陪着一块儿来了,鼓励的冲着秦欢乐点点头,“养兵千日,你也焕发一下,给我们个惊喜。”
秦欢乐猛吸了几口烟,才走了进去。
耿真一抬头,颇为迟疑了一会儿,才认出了对方,冷冷的扫了一眼,“女的磨叽了这些天,没听着想听的,又换男的了?”
秦欢乐松了松衣领,“樊玲,咱们有话直说!”
耿真脸色果然一变,突然仰天没完没了的大笑起来,好半天才上气不接下气的说:“还记得市卫校的案子吗?哈哈哈哈哈,秦警官,我敢说,你敢听吗?”
这下轮到秦欢乐脸色大变,铁青的面容,僵硬的盯着耿真。
走廊里,有没经过这件事的同事,以龚蓓蕾为代表的,立刻举手提问:“这是啥案子?”
刘茗臻在几人中扫了一眼,目光在孟金良身上停顿了几秒,“孟队?”
孟金良不太想提,可被刘科长一点名,莫名其妙就把众人的目光给引到了自己身上,只得回忆道:“那还是我和老秦到局里,碰到的第一个案子,当时还都各自有师傅带着........”
本来是一起简单的交通肇事案,一个市卫校的年轻女生,被校外卖烤串的尤某,醉酒后开着辆“半截子”碾压身亡。
交警那边本来已经给定了性,尤某被判了有期徒刑三年。
可女孩母亲不认可量刑,一次次访告,最后闹到市局来。
秦欢乐和孟金良这俩生瓜蛋子,就被指使来干这事儿了。
不查不要紧,这一查,还真就出了疑点。
首先女孩身亡后,解锁手机发现,里面所有的电话和信息都被清空了,这么欲盖弥彰的行为,孟金良立马想到了熟人作案的可能性,可尤某和女孩之间,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当时还是刘科长......”孟金良瞥了刘茗臻一眼,“顶住压力,坚持安排了在市局技术科尸检,才发现了那个女孩在被车辆碾压前,不仅已经死亡,而且在那之前,还被性侵过。”
“靠!”龚蓓蕾忍不住爆了句粗口,“这姓尤的,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吧!”
“我们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孟金良重提往事,不禁有些唏嘘,“但有一天,老秦收到了一封匿名举报信,说在被害人出事前,曾经私下里见过尤某的哥哥前去纠缠过那个女生,那男人就是个不务正业的混子,在那个片区有几个狐朋狗友,不知道什么契机下,瞧上了这个女孩,几次三番纠缠人家做自己女朋友,那个举报人称,女孩是明确拒绝的,但又害怕被报复,所以偶尔还是会被约出去,美其名曰谈心,每每回到宿舍,也会抱怨几句。”
“举报人八成是她室友!也是怕报复,才不敢明说!”龚蓓蕾脑筋一转,已经明白了,“是哥哥强奸致死,弟弟伪装酒驾肇事,企图用三年服刑遮掩这件事!抓他们啊,孟队,你和老秦就算当时还是菜鸟,可加在一起也够那个渣男喝一壶的了,我不信你们当时就无计可施!”
这种涉及到奸杀一类的案子,在女性刑侦工作者眼中是最深恶痛绝的,刘茗臻看着那张满是愤怒的青春的脸,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往,接口道:“但很快,那个尤老大,就被人杀了,用绳索挂在江北园区一棵松树上。”
龚蓓蕾张了张嘴,半晌嗫嚅道:“是那女孩的妈妈吗?”
“不知道,但从那之后,她妈妈确实再没来局里找过了。”孟金良说。
“没有任何证据?”龚蓓蕾略微紧张的问。
刘茗臻转头望向审讯室,“本来也许有,前一天园区刚在入口挂了个监控摄像头,可......秦欢乐去调取时失手按错键,给洗掉了......那也是他在市局的第一个处分,还险些影响了转正,从那以后,再有案件调查取证的时候,他表现的总有点儿畏首畏尾,话也不说满了,总是含含糊糊、嘻嘻哈哈的。”
龚蓓蕾有点儿不知道该给出什么样的反应,眨着一双双眼皮大眼睛,“可、可能他就是失手......”
刘茗臻笑了,“处分也是给失手,没说别的。”
众人继续望向审讯室里面,就见不知何时,秦欢乐已经走到了耿真的正对面,两人之间不过一步之隔。
孟金良狐疑的拍了拍听筒,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拐进去拉审讯室里层的房间门......
孟金良气得大力踹了门一脚,怒不可遏的咆哮道:“秦欢乐!你关了声音,锁了门,是要干什么!公然违反纪律你自己知道是什么后果!你给我开门!开门!”
审讯室内的两人却完全不受外面的影响,尤其耿真,单单这样对视着,眼中的狠绝竟然完全不落下风。
她狰狞的笑着,一字一句的说:“你试过饿了三天三夜的滋味吗?那时候,就算有人递过来半个馒头,别管是馊的,臭的,就算有毒的!你也会饥不择食的吃下去......然后还要忍受那些从来没饿过的人,用一半怜悯一半厌恶的目光,长长久久的俯视你......”
秦欢乐眯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整个人放低姿态,尽量平视的望着她,试图从她的眼中,找到些微答案,“你为什么要毒死一村的人?让他们浑然不觉的日日喝井水,至死都不知道,到底犯了什么邪祟......”
耿真孩子似的笑了笑,像是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好玩儿吧?”
“不好玩儿!”秦欢乐表情严肃的望着她,“冤有头债有主......”
耿真撅着嘴摇摇头,“还有那样的话吗?冤有头债有主?”她渐渐垂下眼睑,放软了身子。
后勤的同事跑步送来了审讯室的钥匙,孟金良气急败坏的打开,一群人涌进来,正听见那低沉沙哑的声音平淡的叙述着。
“我到十二岁,才知道我的养母,干的是拐卖儿童的营生,从前每隔几个月,我就会有一个新的弟弟妹妹,我还挺开心的,我养母用我做掩护,带他们回来,照顾几个月,再送他们走,去农村,去国外......直到我亲眼看见了一个送不出去的小女孩,没手没脚的在市集门口冲我笑,我才下定决心,逃离了养母身边。”
她抬手掩住了“死”掉的半边脸,“这样的我,居然会相信他,哈哈哈哈!”
她那时才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在南方一家小服装厂当女工,累,但普通,她渴望的普通。
隔壁班组那个口音奇怪、但年轻好看的男人开始给她买干炒牛河做宵夜,休班时,会带她看电影......后来雨天阴冷,她肚子疼得打滚,男人毫不犹豫的把她的双脚暖在了怀里......
“同居半年后,他让我和他回老家,他说那里才有属于我们的踏实生活,我信了,辞职跟他回了老家,结果在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村里,他指着坐在炕上一脸憨笑的胖傻子说,玲玲啊,你给我哥留个后吧!我就笑了,问他知不知道他在说啥?他说别怕,玲玲,你嫁给我哥,可私底下还是咱俩过,等你有了娃,我哥就有了名正言顺的后代,村里人就不会再笑我家了。”
龚蓓蕾眼圈一红,背过身,突然有点儿想哭。
秦欢乐抬手想拍拍她的手,可被耿真躲开了。
“他哥犯起病来,就往死里打我,半夜要起夜,又拍醒我,冲着我笑......我就拿枕头,捂死了他。村里人开始嘲讽我克夫,又搞破鞋,哈哈哈,他有天留下了五百块钱,就再也没有回来,村民们一边良心发现的可怜我,一边又变本加厉的欺负我......可他们不知道,他哥俩都埋在一块儿,陪着我呢!”
城市梦游(三十一)
孟金良在入门的时候,已经按开了设备,耿真所有的叙述,都被一句不落的纪录了下来。
秦欢乐知道当年已经化为坟地的村落内完整的事情始末已不可考证,但耿真曾经的情人与哥哥,却也已经足够使她有限的余生,都再难祈求到随心所欲的自由。
他从走进审讯室开始,已经做好了准备去听一个悲惨的故事,可听完之后,却只有一片怅然。
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到了颜司承第一次来局里接受询问时说的,廉价的悲悯并不解决任何问题,不能提供出口的同情,同样是一种变形的压力。
这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
秦欢乐两手撑在耿真椅背的两侧,“在你之前的人生,你一直是被动的受害者,这不怪你,有时候想想,可能也不知道该怪谁,上天有的时候会拿走我们手里的很多东西,可这也不该成为我们随意戕害别人的理由,对吗?毛万里,仅仅因为玩笑中带出了平坡县的乡音,就莫名其妙的丢了性命,这对他的父母家人,难道不残忍吗?还有徐医生,还有田皓......耿真,你到底是为自己,还是为别人?是谁诱使你这么做的?你仔细想想,好好想想......千万不要随便当了谁的试验品,或是当了谁的枪!”
这话一出,孟金良眼神中立即带上了凝重,他不错眼珠的紧盯着耿真,前头那么多的伏笔铺垫,终于让这个迷迷糊糊的案子,从铁板一块,开始有了破局的可能性,尤其在提到田公子的时候。
他不敢出声打断这顺畅的谈话氛围,只觉得这些天的压力,瞬间全部系于耿真的唇舌间了。
耿真定定的看了看秦欢乐,勾着嘴角夸张道:“这位警官,你这说的都是什么呀?你说的这些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呀?”
孟金良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这......完全和耿强的节奏一样,毫不避讳的大谈杀人过往,却绝口不提和田公子相关的人事,本来已经完全是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表现了,谁想到却又猝不及防的关紧闸口,实在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坐回会议室里,相关的办案人员,个个脸皱的比苦瓜还苦。
“都说说,问题出在哪儿了?”孟金良率先打破了沉默,“童言无忌,大家随便说。”
小吴立马举起了手。
孟金良点点头。
小吴哼哼唧唧的叫了声“孟队”,一脸凄惨,“今天是小年,我答应了女朋友,要回她家去见她爸妈,商量我们俩的幸福未来,能不能给我仨小时假,我去觐见了未来丈人丈母娘,就回来继续琢磨耿强耿真的行为逻辑,行不?”
他旁边的女同事不乐意了,“哟,谁没父母啊,我还比你多俩孩子呢,还不是一样在这儿坚守岗位,肖局的名言每年说一遍,你忘了?‘只有我们吃不着饺子,人民群众才能安心祥和的吃饺子’!这思想觉悟,你女朋友想当警嫂,可得提高提高了!”
小吴呛道:“马姐,不是两年前你要求休年假,和老公去过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了是吧?那次谁给你顶的班儿?可是舍己为人的吴勇士啊!你就忍心看一个坑儿里的战友注孤生?不能够啊!”
马姐捂着嘴乐了,挤眉弄眼的看向孟金良,“吴儿也可怜,才比我小两岁,如今我这婚都离了,他还门槛外头蹦跶呢,再不抓紧机会,指不定等我有了孙子了,他还没儿子呢!要不就放他去吧。”
众人没忍住,集体“噗”的一声笑出来,小吴又乐又气,表情都拧巴了,眼睛却可怜巴巴的看向孟金良。
孟金良挥挥手,“去吧,祝你成功!”
小吴瞬间展现出比青蛙还强悍的弹跳力,搂起外套就往外跑。
孟金良高声喊道:“让你去吃晚饭,没让你再加上宵夜,不许磨洋工,完事儿麻溜的回来加班!”
大家重新把思路转回案子上来。
龚蓓蕾的手机一个劲儿的响,她烦躁的看一眼,按一下,再看一眼,再按一下,最后干脆挂了相,黑着脸,“啪”的一声把手机摔出去老远,好巧不巧落在孟金良脚边儿。
孟队一抬眉毛,还是伸手给够了起来,“这是几个意思?你也有女朋友等着呢?”
秦欢乐也不禁抬头望过去,“别和孟队摔摔打打的,孟队铁面无私不吃这套,你要溜,得哭唧唧,学学吴儿。”
龚蓓蕾把a4纸卷成筒儿去敲他脑袋,“人家烦着呢,别和我没大没小的。”
秦欢乐“诶”了一声,“没看出来,龚奶奶您这是鹤发童颜啊?”
龚蓓蕾桌子底下伸腿踢他,没踢着,没好气儿的说:“我是市局的,你那派出所同事怎么说的?我是你领导!”
正说着,电话又响了,孟金良问:“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龚蓓蕾撅着嘴,“我爸朋友的儿子,说今天要一起吃饭......”
这话一出,大家都跟着起哄的拍起手来,“原来是相亲啊!谁记错了说今天是小年,明明是七夕啊!”
秦欢乐掐着嗓子说:“咱们得众筹给这哥们儿弄个锦旗送去,这完全属于见义勇为、为民除害的范畴啊!”
龚蓓蕾脸瞬间红成了西红柿,冲着秦欢乐高声申辩道:“你瞎说什么,不是我愿意的!”
“行了行了,心都散了,我也不是黄世仁,大家都回去过小年吧,一视同仁仨小时,吃完饺子赶快给我回来继续加班!”孟金良故意虎着脸,一摔手里的案卷。
谁也不敢多问,生怕多问一句孟队就反悔了,集体捂着嘴,踮着脚,猫着腰,三秒内鸟兽散尽。
孟金良一扭头,“你不走?”
秦欢乐还在低头看案卷,摇摇头随意道:“嗨,天天吃饺子还不够啊,还不如来点儿辣椒醋,我蘸案卷吃呢!”
“就知道吃!”孟金良在他肩膀上一拄,“别忙活了,跟我回去吧,我爸妈说,饺子都下锅了!”
“真不用!我犯的着跟你这儿装客气嘛,快去快去,吃饱喝足了回来,别让咱爸妈等着!”秦欢乐站起来强行把他推出会议室的门,挥了半天手,才转回身,卸下一脸笑容。
翻了几下案卷,却一直走神儿。
卫校的案子已经很多年了,耿真怎么会突然提起,真的是巧合,还是别有用意?
那案子说起来,确实是他工作以来最大的职业污点,也是心里的一个坎儿,别人或多或少都会觉得他是倒霉催的,遇上了一个台“事儿多”的机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次道德与法律、感性与理性的混乱角斗。
也后悔,也慌乱,但现在想起来,确是一件唯有年少轻狂时才有的狭隘正义感爆棚后的愚蠢倒戈。
耿真像在平静的湖面上无所顾忌的投下了一颗石子。
她试图让他动摇什么?
她确实也曾遭遇过不公.......
不!完全不一样!
她的遭遇,永远不会是另一个无辜之人遭受不幸的合理借口!
他的心有点儿乱,从会议室内跺出来,靠着走廊的窗口抽烟,冷风卷的花盆里的伶仃绿叶一阵瑟缩,烟雾化进夜里,也成了冷烟。
身后走过来一个同事,他回身抬手招呼了一声。
那同事看清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两根手指抬起来动了动。
秦欢乐递上烟盒。
那同事自己抽出一根儿来,点着了狠狠吸了一口,才吐出一口浊气,“哎哟妈呀,我这一个头真是两个大了,你帮我看看,还能缩回去吗?”
秦欢乐正想找人扯扯淡,缓和一下纷乱的思绪,笑着一抱臂,缩着脖子道:“今天过小年,人家都万家灯火了,你没阖家团圆去,又哪儿惹得气啊?”
那同事像吃了烂柿子,一脸的恶寒,“那位田公子作的都没边儿了,天天半夜唱歌你知道吗?以为自己演‘夜半歌声’呢我靠,他一唱,那耿强就隔着走廊在那边干嚎!问题田公子他还跑调,唱完还咳嗽,嗓子肿的咽不下去饭,第二天还得给他看大夫拿药,我都服了,作的都出花儿了!”
秦欢乐想想那场面,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拉着他袖子打听,“他都唱啥了?除了这个,他还和耿强耿真两个人,有别的什么接触吗?”
同事掸了掸烟灰,叹口气,“那倒没有,知道他们之间有关联,刻意关的挺远的,平时也留意,啥接触没有!嗨,田公子是谁也不敢往拘留所送,那俩不是迟迟没有定论嘛,现在好了,先各自认了一宗刑事案,总算能名正言顺的转去监狱正式拘留了,我这不一直跑这事儿呢嘛!”他在花盆里摁灭了烟头,“今晚就转走吧,我还能来得及回家喝口饺子汤!行了,老秦,走了!”
他一走,一层楼都空了,空有灯光,没有人气儿。
平时饿一点儿都不能忍,错过了饭点儿能生啃一头牛,今天却完全没有了食欲,舌根儿上寡寡淡淡的。
吃啥呀,吃啥都免不了形单影只。
他苦笑了一下,习惯是习惯了,就是......年轻的时候不觉得,岁数大了,居然矫情的开始觉得孤单了。
他又磨叽了一会儿,才从楼里出来,打算溜达到对面酒吧,喝点儿孟金良的存酒,体会一下酒中自有颜如玉的自欺欺人......
隔着老远,就见大门口缩着一个背影,藏蓝色的棉大氅上落了一层薄血,灯光打下来,拖着长长的影子,不停的跺脚取暖。
“潘、潘哥?”秦欢乐不太确定是不是他,主要不知道这个人在这个时间出现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儿,要是能帮上些忙,自己倒是很乐意的。
看他小跑着过来,潘树转过身,露出一个微笑,像递根儿烟、倒杯水般寻常的招呼着:“忙完了?走吧,回家吃饭去。”
秦欢乐一愣,脚下一顿,心头的野兔子没控制住的一蹬腿,愣道:“回哪儿吃饭?你之前也没......你这是专门在这儿等我的?”
潘树点点头,“早和你说了,你嫂子让你去家吃饭,认认门儿,以后当自己家一样的,你家人不在身边,逢年过节,别一个人熬着,咱们一起,人多了热闹。”
时间好像都慢了下来,好让秦欢乐有足够的时间去细细体会这字里行间的温度。
雪落在眼睛里,他轻轻眨了一下,眼角不经意间就带了湿意。
他突然越过潘树,大步向前走去。
不明所以的潘树没反应过来,跟在后头高声喊道:“不走那边,你等等!”
秦欢乐不愿意回头,拿手背快速擦了一下眼睛,稳了稳声音里隐约的哽咽,大声说道:“潘哥,就你这样的,嫂子不得和你干仗啊!前头超市还营业呢,我不得给嫂子和侄女买点儿啥,不然哪好意思上门!”
潘树也知道他的性子,笑着跟上去,“就是便饭,你还客气啥,家里什么都不缺,不用买。”
秦欢乐终于能慢下脚步来,回身看潘树怕路滑,笨拙的贴着地皮跑了几步才上前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我这不是客气,是投资,为以后时常去蹭饭打埋伏呢!”
两人说笑着,将影子越拖越远。
市局另一侧,押运车冰冷的落锁声响起。
耿真和耿强相对默坐,街灯不时映照进来,惊到两副手铐寒光闪闪。
房门打开,潘嫂两手水,匆忙的在围裙上抹了两把,笑着应了过来,从衣挂上拿下个刷子,递给潘树,“冷吧?快给小秦扫扫肩膀上的雪,别把衣服氤湿了。”她笑着这才打量了一下比丈夫高出一个头的年轻人,抿着嘴笑起来,“一表人才啊,市局下来的,就是看着不一样!早说让你来家的,搭班这么久了,还没一起吃顿饭可说不过去,都是老潘,总说你们太忙没时间,我就不信了,再忙也得吃饭啊!”说完也不等对方说话,就朝里头喊道,“好好,快出来,你秦叔叔来了!”又往里头让着,“家常便饭,别嫌弃啊,样子不好看,可实在量大管饱!”她说完自己倒笑了,“坐坐,先喝杯热茶,暖暖胃,别客气,当成是自己哥哥家一样的!”
城市梦游(三十二)
秦欢乐的心中,有一个天平,原本摇摆自如,浮皮潦草的侍弄自己的感性,遇事才能不累、不慌。
可上天偏偏让他因缘际会的遇到了颜司承,这个人总是不疾不徐,寸寸引诱他走入黑暗阴湿的内心泥潭。
他能感觉得到,这样的颜司承也并不快乐,也并不因此而能得到些什么,他只是独自一人在背阴的地方待久了,血液里都淬了悲观。
这很容易让他联想到自己的身世,孤僻的栖身在福利院闹闹哄哄的一群孩子中,却总是倔强的高喊着“我有妈妈”!这让他显得如此的不合群,如此的讨人厌,尤其是工作人员让他向那些爱心资助人士叫“妈妈”的时候。
那时候天总是雾蒙蒙的,河岸边耸立的焦化厂的大黑烟囱,像两个嘲讽的感叹号。
他那时一点**空间都没有,从早到晚和几十个孩子相处在一起,却硬是过出了一种离群索居的心境。
后来长大了,知道了世事的艰难,知道了生活里蝇营狗苟的人俯拾皆是,自己没有比别人多长一个眼睛一只耳朵,没资格总是叫嚣自己的不易。
可心里那块疤痕,还是外化成了手背上的那块疤痕,阴湿雨夜,总归发痒难耐。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不用非得梗着脖子自我救赎,就索性像颜司承那样,躺进满地泥污中,彻底沉湎于冷酷的悲观里,内心反而能过得平静安然一些。
毕竟奋力向上需要莫大的精神毅力,但沉沦向下,只需要躺倒放挺就行了。
是的,几不可查的,他心里的天平摇摆了,这也是为什么无论颜司承如何骗他,都仍然使他不由自主的靠向他的原因。
向日葵向阳而生。
但他心里的曼珠沙华,却总是本能的擅自决定去驱逐着黑暗。
毕竟他那么孤单,那么怪异,在这个世界里总是出戏,若是任何人觉得他有价值,不如就咬咬牙,一起抱团取暖吧。
但上天的幽默感与反复无常又在此处画下了讳莫如深的一笔。
另一个人颠着砝码,不期而遇的出现在了他的生命里。
他周身一暖,还未窥及全貌,已然奋不顾身的扑了上去......
潘嫂的厨艺真不错,这个“不错”比对的是秦欢乐心中的家常菜排名。
他几乎没吃过几次正经八百的家常菜,在那菲薄的味觉记忆里,他给潘嫂打了个高分。
四凉四热八个菜,还有一大盆白白胖胖的猪肉白菜馅的饺子,潘嫂学超市里出售的速冻饺子的配方,还往馅料里加了些甜玉米粒,效果居然出奇的好。
“你吃啊,你多吃点儿,看这瘦的,白长那么大的个子,电线杆子似的可不行!”潘嫂把他面前的口碟里堆成了一座小山,并继续锲而不舍的挑战山顶的高度,“尝尝这个血肠,这个皮冻是我自己熬的,你蘸蒜泥吃......你动手啊,别光看着,老潘,让小秦尝尝那个鸡蛋焖子......不对,直接吃咸,鸡蛋焖子得和着土豆泥、茄子泥,包在生菜里一起吃!”
老婆张罗的时候,潘树一般就在旁边笑眯眯的看着,他给自己和秦欢乐各自倒了小半杯啤酒,举起来笑道:“不能多喝,得防着一会儿有任务呢,咱们就沾沾嘴皮儿,意思一下,来,一来欢迎小秦到咱们家来,二来也应景了,小年小团圆,咱们家提前团圆了,咱们四个一起举杯!”
秦欢乐不知道咋回事,自打进了潘家门,突然就腼腆起来,温顺的听着潘嫂的絮叨,听话的让吃啥吃啥,此刻也跟着举起杯,想说几句喜庆的俏皮话应应景,舌头却想被拉链锁住了,只中规中矩的挤出一句:“谢谢潘哥和嫂子的款待,我、我祝你们一家幸福,提前说句新年快乐,哦,还有好好,祝你永远平安、健康!”
秦欢乐这长相不在潘好这个年纪女孩的审美取向里,毕竟他早已过了小鲜肉的年纪,熬夜劳心也带来了早衰的面部特征:胡子拉碴,外加黑眼圈拖地。
所以打从进门,潘好也没表现出太多热络,还一直照样别别扭扭的装高冷。
见她没反应,潘嫂拿胳膊肘顶了她一下,“这孩子,叔叔和你说话呢,你还不说谢谢?”
潘好不被妈妈教训,还能勉强装装样子,现在一被说教,立马反弹,不仅不举杯,反而撇着嘴“切”了一声,嘀咕道:“翻来倒去就平安健康,没点儿新词,土死了!”
“诶,你这孩子,”潘嫂放下筷子一戳她脑门儿,“咱老百姓过日子,不就图个平安健康,你咋的,还想上天啊?”
秦欢乐一笑,伸着大长胳膊去摸了摸潘好的头,“小美女,大过节的,来,给叔叔笑一笑!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红包,“来,叔叔给的压岁钱!听说年后你要出国去玩,冬令营还是什么的是吧,拿着买零食吃吧。”
潘好眼睛一亮,却没伸手,只拿眼睛扫她妈。
“诶,你这啥时候准备的?”潘树一愣,连忙抬手推拒起来,“你买了这么多东西,还给什么钱啊,不用不用!”
潘嫂也说:“我们家不给小孩子那么多钱的,你别见外,快收起来,收起来!”
秦欢乐是刚刚在超市买礼品的时候悄悄买的红包,那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他知道身在东北,没点儿体力还真是不能轻易的给钱、送礼、买单什么的,一个弄不好,就容易被打一顿,尤其对方若是中年以上大叔大妈,撕扯下来很容易负伤挂彩。
他也就顺其自然的放回了口袋里,隐晦的冲潘好挤了一下眼睛,示意一会儿悄悄的再行动。
潘好被他的小动作逗笑了,也许是在妈妈眼底下搞这种小动作的行为让她很兴奋,她的情绪开始回暖,也开始有了笑容。
饭桌上的气氛至此融合成了完美的一团祥和温馨,淡淡的,让他不喝酒也有了微醺的幸福感。
饭到尾声,潘树接了个电话,抱歉的对秦欢乐说:“我得去出个任务,你在家陪着好好看看电视,和你嫂子说说话,我一会儿完事就回来。”
秦欢乐跟着站起来,“我也就三个小时的假,我陪你去吧,这个时间你去哪儿再喊个同事,自己去又不安全......”
潘树忙道:“你就这么点儿休息时间,那更别折腾了,你就......”
潘嫂闻声,拿着切了一半的苹果走出来,立着眼睛低声说:“不是你值班,怎么又要走?这大晚上的......”
潘树抬手摆了摆,“别说了,着急,小秦你坐着,我先走了!”说完向外头走去。
秦欢乐连忙笑着对潘嫂说:“嫂子放心,我陪潘哥去,下次再来看你们。”说完对着潘好又挤了下眼睛,也披上外套,追了出去。
潘嫂叹口气,扶着门框喊:“早点回来,我切好了水果等你们!”
她等了一下,没听到楼道里有任何回应,一回头看到潘好不知从哪里摸出了刚刚那个红包,一脸得意的正笑着,恨恨的拿手指戳着女儿的额头,“见钱眼开,没出息的样子!”
秦欢乐几步追上去,潘树看见了也没再说什么,两人匆匆往报警地点赶去。
路上老潘简要介绍了下情况,说在高架桥边上,有个女人要自杀,路过的司机看见,赶忙报了警。
第一批赶到现场的民警发现那女人不光自己想不开,怀里还搂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男孩,经过了解,是她自己的儿子。
那个女人情绪激动,随时有可能拉着儿子往下跳,民警只能以安抚为主,同时请求后台尽快派谈判专家过来。
秦欢乐心里一动,突然就想到了陈女士。
墨菲定律再一次印证,抵达现场后,果然又一次看到了那个女人熟悉的侧脸。
“这大过节捣乱的人真是脑回路与正常人不同,就不能少给社会添点儿麻烦嘛!”一个先到的同事迎上来嘀咕道。
潘树一皱眉,制止了他的话,“别乱说,要不是遇上事儿,谁也不能随随便便的想不开。问了吗,什么情况......诶!小秦,你下来!”
他一抬眼,就看见秦欢乐一到现场,居然就擅自翻越过护栏,颤颤巍巍的迎着寒风,自挂东南枝去了。
秦欢乐耳朵眼儿里灌满了冷风,呲在脸上,一个个小刀片儿似的,一张嘴,先呛了口风,差点儿没噎死,缓了半天才倒上一口气儿,望着离自己几米之外的陈宛平,愤恨的高喊道:“陈女士,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啊!你看看,是我,上次也是我救得你,记得吗?咱俩不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嘛,以后你有心烦的事儿找我唠,先不给组织添麻烦!这才几天啊你自己算算,怎么又要跳楼,还带着儿子一起!”
陈女士望过来的眼神中却含着无限陌生,怔怔的说了句,“我要还债了。”说完便欲倾身向前。
她儿子受不住风,看一眼脚下漆黑的一片空旷,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秦欢乐不管了,一手挽着护栏,半边身子悬空,正面对着陈女士,拿手背抹了下鼻涕,“陈姐,欠了人家就要还,自古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天道轮回,谁也跑不了!”
陈女士目露绝望,身子更是倾倒下去。
“但是!”秦欢乐吼道,“有些罪孽,一命抵一命也抵偿不了,你就是做了鬼也无法心安!你想过到了那时候又该怎么办?你不敢面对的人,一个一个都出现了,你往哪儿躲,往哪儿藏?你儿子怨恨你为什么要替他做决定,凭什么带他一起轻生,你又该怎么回答?那时候你还有命抵给他吗?你在地下见到你老公的魂魄,你又怎么解释?一死了之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终极解脱!不解决问题,哪里都不是净土!”
他连忽悠带骗的嘶吼加恐吓,把陈女士彻底镇住了,她无措的看着秦欢乐,“那、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秦欢乐故意等了一下,使对方的焦灼更迫切了一些,才坚定的伸出手,“把手给我,把手给我!我们找个地方,好好的聊一聊!”
陈女士使劲闭上了眼睛,哽咽着说:“要不,你把我儿子带回去吧,我、我还是把我......”
“我是孤儿!”秦欢乐冷声打断她的话,“别人都说我是,可我偏偏认为我不是!但实际上我就是!一个几岁的孩子,没有父母,独自长大,是什么样的环境,是什么样的心情,你能想象吗?”他看着哭的撕心裂肺的小男孩,声音渐次低下去,“没人关心你天冷了穿不穿秋裤,没人毫不不嫌弃的给你洗袜子,没人在你耳边絮絮叨叨的逼你找女朋友结婚,没人不厌其烦的问你早饭吃了什么,午饭吃了什么,晚饭吃了什么,除了亲妈,没人真正关心你在这个世界上过得好不好......”寒风把湿润的眼角风干,“你要这样自私的对你儿子吗?他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个人了!你明白一个人的意思吗?就像山谷里的一棵树,白天黑夜,风霜雪雨,都得自己承受......”
陈宛平的脸上交替出现着痛苦和挣扎,孩子的哭声给了她致命一击,她神思一半清醒一半混沌,摇摇欲坠的身形几经纠结终于停摆,将儿子一把推回了围栏里面。
众人总算放下了一半的心,剩下的注意力,便全在陈女士身上了。
小男孩被一个民警放到了警车里,独自坐着。
他被刚刚的情景吓呆了,不想自己待着,见车里没有人,又看妈妈还在远处,不由悄悄开了车门,爬了下去,又向马路这边跑回来。
一辆私家车行驶过来,车主赶着回家,看见这边有人也没有减速,反而一脚油门,想要尽快冲过去。
小男孩踉踉跄跄的跑到路中间,叫车灯一晃,呆愣愣的停住了脚。
远处终于有人看见了这边的情形,尖叫声还没来得及响起,就见离得最近的潘树突然冲了过去。
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刺穿耳膜。
鲜红色的液体印上了车灯,灯光里蓦然有了血色。
陈宛平翻身向内的目光正看见这一幕,双腿一软,便晕了过去。
秦欢乐来不及探查不远处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一把拽住陈宛平,和拥上来的同事一起,合力将陈宛平拖拽到了安全地带。
他起身缓了缓神儿,向着路中间望过去,“让一让,让一让!”他扒开围观的众人,终于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木讷的抬头望了一眼星空,突然笑了一下,直挺挺的向后倒了下去。
温和的台灯下。
潘好趴在写字台上写着寒假作业。
客厅里潘嫂看一眼墙上的挂钟,不知怎么,只觉得一阵阵心烦。
她起身披上衣服,站到女儿房间门口,“又下雪了,我去楼下迎迎你爸。”
潘好头也懒得抬的点点头。
楼道里一片漆黑,声控灯可能又坏了。
潘嫂边下楼边听到两个人向上的脚步声。
错身而过的时候,还着意向旁边避了避,让出了大半的空间。
“谢谢。”一个沙哑的女声响起。
随即,一块味道刺鼻的手帕自身后死死捂住了潘嫂的口鼻,她挣扎了几下,便失去了意识。
城市梦游(三十三)
“这孩子,长得倒是周正啊,性子也好。”
“是是是,阿姨您的眼光真好,我这人就是性子好,知道心疼人,凡事想不到自己,心里眼里全是小夏,我要是只有一碗面,我一口汤都不喝,连葱花儿蒜末儿,全留给小夏!”
“汤还是能喝一口的......只是,你这工作性质,恐怕以后没有时间能陪我女儿......”
“工作虽然有点儿忙,但我们管理也很人性化的,阿姨,您看,像是周末,只要没有什么重大案件,我们都能正常休息,这种大的节假日,就算是有案子,也还是能抽空回来......”
小吴笑得和烂柿子似的,眼睛谄媚的都成了一条缝儿,心里紧张的觉得大腿根儿直发麻,伸手隐晦的拧了自己一把,脑袋里反应了一会儿,才分辨出是口袋里手机的震动把大腿震麻了。
“是吗?那要是这样......”
“等等,等等,阿姨,我、我接个电话!”小吴看见屏幕上显示的电话号码,心里就本能的一哆嗦,有那么一瞬间十分想挂掉,可是......他撅着屁股、猫着腰,从客厅小跑到阳台。
不一会儿,就脸上煞白的冲回来,“阿姨、叔叔,下次再来看你们,局里有急事,我得先回去了!”
“诶!你等等!”女朋友看着爸妈的脸色不善,立着眉头冲出来拉着他的袖子,“装样子你也得装过今天吧,刚说你没时间陪我,你就这么打脸是吗?你们局里就你一个人啊,大过节的,少你一个能怎么着,延平还能毁了,地球还能不转了?”
小吴正色的看了女友一眼,抬手在她脸上摸了摸,“和爸妈解释解释,啊,我下次一定来赔罪。宝贝儿,对不起,我的工作确实和别人不同,你认识我那天不就知道了嘛,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光荣......走了,乖!”
华灯璀璨的国际酒店里。
龚蓓蕾来不及换衣服,只能反折了警服,穿着里面高领的黑色打底衫,不尴不尬的喝了一口果汁......矮马,齁甜!
对面的海归男抿嘴一乐,“看见没,你爸妈,我爸妈,都在旁边那大厅拿望远镜看着呢,你好歹露个笑脸,说几句话,咱俩也就都能交差了。”
“说什么?”龚蓓蕾打小就认识这哥们儿,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以这种方式见面,心里死也转不过这根筋,别扭的全身像被蚂蚁咬,不顾形象的呲牙咧嘴,“说我们的案子啊,说尸僵几小时会消失?说勒死和捂死有什么区别?说服毒死和溺水死哪个面相更难看?”
海归男有点儿好笑的皱了一下眉,她说的这些,他平时看那些悬疑推理影视剧,也多少涉猎过一些,没觉得特别恶心惊悚,也知道对方的意图,不禁又摇了下头。
“你干嘛?觉得恶心了?不好受了?”龚蓓蕾看着对方的脸色,瞬间有了点儿策略得逞的雀跃,身体向前倾斜了一下,“那我再给你说说......”
海归男也倾身向前了一些,不说话,就看着她。
龚蓓蕾给看得心里发毛,又冷下脸退回来,“看什么?”
海归男抿着嘴淡淡道:“咱俩不来电,我知道。但我今天还是来了,是因为前几天陪着我爸还有你爸一起吃饭,听你爸说了几句话,挺有感触的。”
龚蓓蕾不觉抽动了一下眼角,颇有些戒备的说:“他说什么了?”
海归男喝了一口水,“你爸说,有一天,一个银行二十几岁的小姑娘来公司推荐理财业务,姿态特别谦卑,满嘴都是恭维话,每句奉承都特别娴熟......他一瞬间就觉得特别心疼,他说,说得这么溜,这得是把话说了多少回啊,这里头保不齐就遭了多少回白眼儿,受了多少冷言冷语,这丫头在家都未必和爸妈这么说话,可在外头......他叹着气说,他这么拼命的创业打拼,不就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将来能不糟这份辛苦,在社会上少受些委屈嘛。”
他目光真诚的看过来,“我比你大几岁,以前也不懂事,老觉得自己想干什么,家里人不懂,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是哪个瞬间,突然就开窍了,一个人就算满世界建功立业去,却让爸妈日日夜夜的担惊受怕,那就算做出来的成绩再大,又有什么意义?所以,我就是想替龚叔叔来劝劝你,在外头冲锋陷阵的事儿,确实不适合女孩子,还是......”
龚蓓蕾举着手机,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猛地站起来,“谢谢你能和我说这些话,我替我爸感谢你,真的!但是我的工作不是逞能,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建功立业作出什么成绩,也许我一辈子都只能跟在领导后面打杂跑腿,可我不后悔!你帮我转告我爸妈吧,让他们担心,是我不孝了,可却换来延平更多的父母不担心,也算是......做女儿的,为他们的来世积德吧!”她向隔壁大厅的方向抱拳一揖,“局里有任务,走了!”
冷清的市局大门口,突然喧闹起来。
进进出出的警官脸上,都带着急色。
最先赶回来的是龚蓓蕾,她进了院儿,老远看见孟金良的身影,车门都没拍上,就冲了过来。
“孟队,怎么就跑了呢?”
孟金良一脸冷峻,还不及说话,就一溜小跑的迎上了从车里下来的肖局。
肖局脸气的煞白,装上灯泡就是冰灯。
他斜着眼睛看了孟金良一眼,“怎么,听说你队里的人都撒回去吃饺子了?饺子好吃吗?素三鲜还是肉三鲜的啊?”
孟金良舔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肖局恨铁不成钢的拿手指头照着孟金良的脑门儿虚点了点,声音压低了一些,“没说不让你体恤同志,但也要合理调配吧?怎么能全放回去,连个值班的也没有!你这个领导就是这么当的?上头压力有多大你不知道?你这让老纪......”他咬着舌头尖儿摇头,“你啊你啊,你可真会给我上眼药啊!”
“是我的责任,我愿意承担......”孟金良垂着头打了个立正。
“行了!”肖局一挥手,打断他的话,“先说正经事,现在怎么个情况?”
孟金良等人一路跟在肖局身后,边说边往办公楼里面走。
“押送是严格按照程序的,除了司机,还有两名押运警员,全都......押运车是在人民广场东侧路口被发现的,车门大敞,警员全部昏迷不醒,路过的群众看见后报的警。”
肖局皱眉,“有伤亡吗?”
孟金良忙道:“没有伤亡,就像睡着了似的,被叫醒后,对事发过程浑然不觉。现场也没有打斗痕迹,手铐、脚镣,以及押运车,都是正常打开的,没有被破坏。”
“监控呢?”肖局走进办公室。
“监控已经调了,”孟金良跟进来,“可是很奇怪,监控显示,押运车沿着既定路线,走到人民广场附近,却突然开始绕着广场转圈,转了五圈后,押运车在一个隐蔽的角落停下来,两分钟后,耿强和耿真两人从里面打开车门,互相搀扶着,向西边逃窜,他们的反侦察能力很强,一路有意避开摄像头,两条街后,就监控不到了。”
肖局的脸色随着孟金良的话越来越暗沉,“他家呢,有没有布控?”
孟金良点头,“已经派了一组人去了。”
肖局一手搭在孟金良的肩膀上,口气都带了冰碴子,“大节将至,让两个有反社会人格的危险分子在外面乱晃,出了任何问题,这责任你担不起,我也担不起!从现在开始,投入全部警力,不遗余力的搜捕这两个人,上头给我四十八小时限期,我就不给你划道儿了,金良啊,这两人的危害你清楚,拍着自己的警徽,自己琢磨吧!”
与此同时,一组人马已经全副武装的潜进了延东旅店。
自从店主出了事儿,长租的租客们已经陆续离开了。
此时店内一片暗黑空荡,寒气森森的,夹杂着一股莫名的腐臭。
不多时,当刘茗臻走进已经拉了警戒线的旅馆时,从厨房的地板下面,已经起出了十一具人骨——它们被掩盖在几十具流浪狗尸体下面的木板夹层里,尸液横流,腐烂污损,死状扭曲狰狞。
连专业冷静到变态级别的刘茗臻,也不禁将惊诧显于紧抿的唇角之上。
她眯着眼睛喃喃道:“动起来了,一定是动起来了。”
手中的手电筒再次扫向了地上的尸骨。
秦欢乐眼睛被强光照射,一个激灵坐起身来。
旁边的医生收回手,对着一旁的警官说:“没事儿,就是精神太紧张的缘故,输点儿葡萄糖,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秦欢乐怔怔的抬手看了看手背上的针头,抬手一把给扯了下去,几滴血顺着手背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
“诶!你怎么......”医生尖声叫了一下,旁边的两个陪同的同事忙过来扶他。
秦欢乐蛮劲儿上来,几下推搡开身边的人,光着脚就往外冲。
他没头苍蝇似的去看隔壁一张张病床,又冲进旁边的病房,将急诊病房的间隔布帘扯掉了好几幅。
同事和几个应声赶来的保安一起上前拉他。
可他却像一头急于挣脱桎梏的困兽,眼睛里满布红血丝,东突西撞得不得法,胸口犹如压着千斤巨石,想喊却喊不出来,只觉得内脏都要被撕裂开来,无法名状的痛苦啮咬着灵魂,那种即将失去的空虚与迷茫,使他犹如暴风雨夜深处的一叶扁舟,随时处在倾覆的边缘。
一个派出所的同事,揣度着他的行止,赶上来抱着他半边身子,大声喊道:“小秦!潘树他没事儿,他还活着!他没被撞死!你醒一醒!醒一醒!”
秦欢乐的脑浆都跟着荡漾了几个来回,才恍然反应过来同事的话,愣愣的抓着他的手,抖着嘴唇问:“你、你说真的?带我去!带我去看他!”
同事叹了口气,将他半架着带到了潘树的病床前,“看着吓人,血葫芦似的,其实都是皮外伤,医生说没伤着根本,能养好的,我没骗你!”
秦欢乐全身冰冷到麻木的血管这才回了暖,却还是不敢相信,非得抬手到潘树的鼻子底下,亲身感受到了那带着温度的清浅呼吸,这才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烂泥似的一锤胸口,胡乱拉开了衣领,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万幸......
他甚至不敢相信,如果......
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有气无力的按了接听键,就听见里面潘好的声音传来:“秦叔叔,你、你还和我爸爸在一起吗?我妈出去好久了都没回来,她就穿着拖鞋,能去哪儿啊?电话也不接,我、我好害怕......你能和我爸说说,让他找找我妈吗?”
秦欢乐一下清醒了过来。
是啊,他不再是那个几岁的孩子了,他肩上还扛着这么多责任,早已经没有了任何容许自己脆弱沉湎的理由了。
他闭上眼睛,让神智彻底回流,哑着嗓子安慰道:“好好,听我说,你一定要锁好门窗,不要自己出门,除非是我,或者是你妈妈,否则不要给任何人开门,我这就过去!”
放下电话,才看到几条未读的信息,应该是在自己昏迷期间收到的。
第一条是孟金良发来的:耿真耿强逃跑,速回局里!
第二条是龚蓓蕾发来的:你在不在局里啊?出事了,我这就赶回去!
第三条是刘茗臻发来的:小秦,事情比我们想象的更严重......不过我们的方法起效了,有人真的动起来了!
秦欢乐拍了几下脑袋,才勉强踉踉跄跄的站起来,推拒开身旁同事的好意,“我没事,让你们担心了,我还得出去一趟,你们无论如何帮我照顾好潘哥,千万照顾好!”
同事连忙点头,“都是应该的,还用说嘛,你忙你的去,不过,诶,你这身体,能行吗?”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秦欢乐的身影,已经跑出了急诊区。
潘树家的楼道里有一条拖拽的痕迹。
眼下哪里都不能让他放心不下,只能权宜之计,先敲开潘家门,带着潘好回了市局安置。
龚蓓蕾隔着百叶窗,看着小姑娘蜷缩在值班室的床上睡着了,不禁叹了一口气,望向旁边的秦欢乐,“瞧着小模样真是可怜,幸亏她爸没真出事儿,要不父母都出事儿,这孩子可咋办呀!”
通过监控调取,已经确认了带走潘嫂的两个人,就是耿真耿强,只不过这俩人很有些飞天遁地的本事,在周遭稀里糊涂的一转悠,又从市政监控的视线内消失了。
秦欢乐拍拍龚蓓蕾的肩膀,“她是个小女孩,我照顾起来不方便,你多关照着点儿,有什么需求啊,心里安抚啊,反正各种吧,我先替她爸妈谢谢你了!”
龚蓓蕾像看外星人似的睨了他一眼,“你有病吧老秦,这话还用你说!”她瘪着嘴,像受了多大人格侮辱似的一脚跺在秦欢乐脚面上,愤愤道,“且得睡一会儿呢,我找同事先看着,走吧,孟队还等着你呢!”
可她将走未走的突然被从身后圈进一个钢筋铁骨一般的怀抱......她从没想过秦欢乐的骨头楞子这么突出,勒得她肩膀生疼,连着心也跟着淅淅沥沥的疼起来。
她呼吸不畅,圆瞪着双眼,模模糊糊听见秦欢乐在她耳边,带着几丝隐隐的脆弱,轻声的说:“花儿,不管出什么任务,千万别出事儿,咱们所有的人,都不能不出事儿!身边的这些人,我谁也不想失去,我谁也......”他吸了一下鼻子,“你们都是我的兄弟姐妹,我......只有你们了!”
龚蓓蕾双眼炽热的像火,却随着对方的话渐渐清明下来,她似哭似笑的牵动了一下嘴角,嗫嚅道:“我的亲哥哥,说什么呢,咱们都好好的,谁也不出事儿!”
“行了!”秦欢乐没看她,只是板正了脊背,越过她大步向前走去,“快走吧,不是说老孟还等着呢嘛,傻兮兮的,快着点儿啊,黄花菜都凉了!”
城市梦游(三十四)
羁押人员在转运途中逃脱,这在整个延平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旧社会的事儿不清楚,但打从东方红以来,还没有这么恶劣性质的越逃行为。
肖局已经尽自己所能顶住了主要压力,可仅仅只有残余渣子,也够让支队内的气氛冷若冰霜的了。
大家大气都不敢喘,一来是过节开小差这事儿稀松平常,却好死不死的撞在这个裉节儿上,肖局不追责还好,万一事情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下去,“法不责众”这种事儿是绝无可能的,更大概率会发生的是处分面前,“一个都不能少”。
二一个呢,大家就想不明白了,抓破了头皮都想不明白了,这耿强耿真到底是怎么飞天遁地的,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逃遁出去,难道是穿越成了神话故事里的“土行孙”?
不能够啊!
孟金良咳嗽了一声,会议室里黑压压一片人立即收敛心神,进入最高级别备战状态。
孟金良站在一块巨大的白板前面,看了看手表,拿着马克笔在最上角写下了一个数字“6”。
“肖局说,上面给的侦破时限是48小时,但是在座的各位比我更清楚,两天时间,这两个人能做的事情太多了,就算什么都不做,一门心思的往外逃,也足够逃出国门了,所以48小时内,我要这两个人,给我老老实实的坐回押运车!现在离天亮,只有6个小时了,在天亮之前,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总之,我必须要知道耿强两人的所在位置,然后以此制定出行之有效的抓捕计划!”
“是!”众人齐声应喝了一声。
形势严峻,废话不多说,孟队开门见山,“全市缉捕已启动,两人的照片已派发到机场、火车站、汽车站和出租车总公司。从技术科的初步检验结果来看,两人的居所延东旅店内发现的十一具尸骨,时间跨度十余年,男女性都有,小吴,你带人快速去筛查近年来我市的失踪人口名单,结合技术科那边的报告,看是否能找到一些内在的联系。”
“是!”小吴立即站起来,招了位同事一起走出去。
“蓓蕾!”孟金良向旁边一转。
龚蓓蕾立马站起身,“在!”
“根据这两人从人民广场消失的时间,到他们潜入潘树家,绑架走潘树妻子的时间,模拟一下他们是否持有什么小型交通工具的可能性,看看这两点间,有没有小型交通工具被窃的报案......耿强的腿有残疾,又要带着一个丧失行为能力的成年人,转移、隐藏,都不会太方便,推测预判一下他们可能潜逃隐匿的方向和距离半径。”
“是!”龚蓓蕾应答一声,转头看了看秦欢乐,“孟队,要不我带上老秦一起?”
“老秦?”孟金良见秦欢乐皱着眉,像在沉思,不太明白他的意愿,不禁出声询问了一下。
秦欢乐恍然未觉的仍在沉思中。
龚蓓蕾瞪他一眼,转身走了。
孟金良快速安排了后续的其它工作,直到会议室里仅剩下他们两人,才坐到秦欢乐身边,依然没有打扰他,蹙着眉喝了一口茶水,静静地等着。
好一会儿,秦欢乐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孟金良挑挑眉,却没说话。
秦欢乐咬着牙,下了一番决心,还是郑重地问了句,“老孟,也许到最后,我得和你讨个人情。”
“人情?”孟金良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老秦,有些原则,是不能拿来送人情的。”
“我知道,”秦欢乐的声音忽然带了一丝无奈,“可我不能眼看着大保健让人家当枪使,最后弹头出来了,白成了炮灰......”
孟金良心头一跳,立即想到了其中的某种关联,“你是说......”
“行吗?”秦欢乐屏息看着他,“无论如何,捞他这一回吧,行吗?”
孟金良沉默了一会儿,徐徐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向秦欢乐,见对方僵着没接,只是坚持不懈的看着自己,自己低头拢着火点燃了一支,从肺腑里深深的呼出一口迷蒙的烟雾,那片缭绕立即弥漫阻隔在两人中间,“把他们抓回来......再说。”
秦欢乐转回头,也知道自己这话问得多余了。
情绪的波澜,很快被压抑了下去。
一根烟的时间结束,两人都仿佛刚刚的谈话没有发生,重新开始讨论起抓捕方向。
“目前在我看来,疑点主要有四个,”秦欢乐起身,将白板转了一面,拿起笔在上面标注着箭头,“第一,他们是如何传递消息的,当然,在这里我先排除了田公子是共犯的可能性,这是我假设的大前提——否则田公子此刻应该也在在逃通缉的名单上了。他们知道队里的侦查方向和进展,知道我从西北出差回来的时机,他们对之前犯罪事实的仓促交代,不是顶不住压力,而是......”
“而是在确定一个双双越逃的最佳时机!”孟金良眼中厉色不言自明,手里的烟盒都被攥得变了形。
是啊,这么长时间的加班加点,却只换来对方的算计和戏耍,这种心情,已经难以用忿恨这样简单的词汇来形容了。
秦欢乐也不得不承认,刘茗臻隐隐的直觉确实不是空穴来风,“所以他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背后一直有高人在指挥统筹。”
“但是具体......是怎么做到的呢?”孟金良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关押地点彼此间离,监控可以佐证,羁押期间,绝对没有任何串供或者夹带沟通的条件和可能!”
秦欢乐勾着嘴角冷笑了一下,将拘留那边的同事和他闲聊的内容转述了一遍,“......是我们忽略了,假如他们之前可以有某种方法,催眠或者迷晕了田公子,让他载着尸块出现在闹市驾车肇事,那会不会也可能,这种‘后坐力’依然在关押中持续着,田公子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成为了他们与外界勾连交流的中转载体?”
他看了探视记录,厉宝剑在他去西北期间,或者说从田公子被抓进来那天开始,就没断了以各种方式前来送衣送物,当然,这些送进来的东西,都是经过严格验查了的,但东西背后,一定有些什么“暗示”或是“启动”信号,让田公子“触景生情”,通过所谓南腔北调的歌声,将信息传达了出去,再由耿强莫名其妙的“嚎叫”,与耿真达成了共识。
而这种在事发后不难发现的关联,几乎已经可以让他确定了田公子和厉宝剑两人的“工具包”属性。
唉......一想到厉宝剑在这其中裹挟不清,还犹不自知,秦欢乐就脑袋仁儿疼。
“第二个疑点,他们找到了越逃的时间节点,可为什么地点选在了人民广场东侧......那里有什么特别吗?”秦欢乐沿着箭头,在“人民广场”四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孟金良仰起头,深深的呼出一口气,这个地点他之前也关注到了,但没什么头绪,他仔细的回想起监控中呈现出来的人民广场的街景......
“押运路线会选择走那里,是因为今晚......哦,昨晚,人比较少——要过年了,那里广场上之前一直在搭景,所以没有什么活动空间,今晚入夜之后,才刚刚拆除了隔离带。”
秦欢乐望过来,“搭什么景?”
孟金良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将屏幕递过来,“喏,就是这个。”
画面里是一个两层楼高的金色苹果型雕塑,目测得有五六米高,外形圆润,十分逼真。
秦欢乐看了一会儿,抬手一指,“这是什么材质的?”
孟金良顺着他的目光又仔细的看了看,果然看到在搭建过程中一个外露的弧面上,映照出了旁边某快餐品牌店红色的招牌。
“是镜面不锈钢?”孟金良不太确定。
秦欢乐点点头,“应该是302不锈钢。”他目光更深邃起来,略微闪了闪,“一定是利用了这个巨型雕塑的映照功能,它起到了某种和之前镜面类似的催眠效果,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应该和田公子之前被撂倒的方式差不多吧。”
这玩意儿和变戏法似的,孟金良之前也找人去咨询过马戏团的魔术师,只是不知道被咨询对象的段位是不是不够高,支支吾吾的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虽然说不清,但那个在灯光映照下流光溢彩的巨型镜面苹果,一定与两人的越逃行为之间有所关联,细节想不通就先跳过去,孟金良顺着老秦的思路问:“第三个疑问,是他们既然成功越逃,不先想着怎么远走高飞,反而去绑架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干什么?这点我想了很多种可能,包括那个恰巧在昨晚突然又跑去自杀的陈宛平,第一次出警不就是你和潘树嘛,可我们至今也没有找到耿强两人和陈宛平丈夫被杀害之间的关系,也就更无法推测他们绑架潘树爱人的心理动机是什么了。”
是什么呢......秦欢乐关于这点也想了很久,他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但做不得准,也不好拿出来和孟金良讨论,毕竟对方作为领导,更希望听到有理有据的证据,而不是天马行空的臆想。
两人双双叹了口气。
秦欢乐用笔最后画出一个箭头,无意识的在上面反复点了点,“第四个疑问,是毛万里,如果我们假设在旅店地板下面埋着的尸骨都是死于耿强耿真之手,那他们处理被害人的手段和方法是有惯性的,”他想到了那晚在春天会所,两人和假史鸣之间的对话,斟酌了用词,谨慎的说,“假设徐医生也是死于他们之手,虽然处理尸体手段残忍,但好歹也是全尸啊,和旅店下面的十一具尸骨一样,全须全尾的,何至于毛万里只是偶然间开了一句玩笑,就被大卸八块,就算其中一部分被用来陷害田公子了,那剩下的残尸去哪儿了?这会不会和他们逃逸的去向有关系呢?”
龚蓓蕾气喘吁吁的跑进来,两手支在大腿上,抬头急道:“查、查到了,耿强他们在监控中出现的两个地点,从人民广场到潘、潘树家,间隔了二十六分钟,即使按照两点间的直线距离算,步行也是到不了的,开车也不现实,现在天还没亮,还没有任何车辆失窃报案,而且通向那里的前后两条市政道路上,都没有监控到该时段内有可疑车辆在那里停留过。”
“地图!”秦欢乐站起来。
龚蓓蕾忙从旁边的资料里扒拉出一张市区地图,拿吸铁石钉在白板上。
孟金良念头一转,“对啊,潘树家在花园街派出所的辖区,你应该熟悉啊,有没有什么隐蔽的通路?”
秦欢乐虽然比不上派出所其他同事对片区的旮旯胡同了如指掌,但他贵在专业敏感度还在,对旁人易于忽视的细节保有近乎偏执的关注度。
他看着潘树家周遭叶脉一般的街道纹路,就见龚蓓蕾已经探着脑袋凑了过来,指着潘树家楼后面的一片空地问:“这是哪儿?”
“这不可能,”秦欢乐摇摇头,“这后面看着空,但再往外面一圈儿,就是区体育公园,就算晚上,也雷打不动的有一伙大妈跳广场舞,喏,这里还有个十字路口,旁边,这儿,还有这儿,都是老楼,里面基本都是外来合租户,人流特别密集,就算是大晚上,也灯火通明的,这不是玩什么灯下黑、抖机灵的时候,他们三个人,目标太大,绝不会冒险往那边去。”
“那这也没路了啊!”地图就那么大,周遭再看也看不出花来,龚蓓蕾急躁起来,“他们还得拖着潘树爱人,怎么着,还能飞过去?这儿,这儿,这儿,前后马路正对着潘树家的一圈儿摄像头,我们都调了啊!”
“毛万里的那辆电瓶车!”孟金良一拍桌子,“卸了后座的外卖箱,足够坐下三个人了!而且目标足够小,不会被注意......可从哪里走呢?”
“这里!”秦欢乐指着街旁的一排小食店,“这联排的店铺中间,都有个能容下一人通行的小夹道,我看见过潘树骑自行车通过,那电瓶车应该也可以!”
龚蓓蕾狐疑道:“就算这样,也还是要穿行到前面这条马路上啊!”
孟金良无声的看着秦欢乐。
秦欢乐手指快速的在地图上滑动,“这些小食店一般在夹道侧面都会留有后门,店与店彼此联通,电瓶车的宽度也可以通行,他们如果顺着小食店内部一直走,一直走......”他的手指最终停留在了一点上,“这是,要去哪里?”
地图上,顺着小食店的尽头,便到了区域边缘的高架桥,如果不想被发现,只能沿着桥下的小路一直向前,如此就出了市区,往郊县方向去了。
一路上沿途风景虽好,可此时毕竟是冬季,仅以电瓶车为工具,那大好风景也就约等于荒郊野岭了,连个正经的落脚地点都没有。
秦欢乐确实有些困惑起来。
孟金良的眼神却闪了闪,声音不大,语气却宛如自言自语,“这里......早听说那位朱公子在这里弄了块地皮,盖了个什么私人植物园来着......”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
秦欢乐握拳在嘴边清了清嗓子,“那个,咱们兵分两路吧,你们去逛大观园,我得先去见个刘姥姥。”
城市梦游(三十五)
孟金良亲自带队,动作神速。
他看了一下腕表上的时间,凌晨三点四十八分。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
龚蓓蕾跟在孟金良后头,抬起手背很没形象的抹了一下鼻涕,缩着肩膀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座华丽的建筑,鹤立鸡群的风格,很有些和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违和,“老大,这......行不行啊?”
在众人面前的是座独栋别墅,很后现代的流线造型,后半部分与平常别墅无异,只是前半部分的庭院,全部密封成了玻璃罩子里的阳光房,老远一看,茫茫白雪中一片郁郁葱葱,像海中的孤岛,很有些魔幻的落差。
这就是在延平街被知巷闻的、朱公子的那栋遗世独立的植物园。
朱公子的父亲和田公子的父亲平级。
所以两人便无可避免的成了吃瓜群众们最爱拿来做比较的两个极端示例:朱阳春白雪,田下里巴人。
田公子日常行事越是俗不可耐、不求上进,越是衬托出朱公子品行端正、卓尔不凡。
可具体怎么个“不凡”法,却也只是存在于人们的臆想中,与他赫赫萱萱的名气相比,真正见过他本人的,倒还真是寥寥无几。
龚蓓蕾大眼珠子叽里咕噜的一转,搓着手嘀咕着,“要是现实生活里,我还是更愿意和田公子那样的人打交道,虽然二虎吧唧的,但心眼儿浅,一眼望到底了,不像这位,给自己打造这么一顶高帽子,端在云彩里头,今儿配不配合的不好说,一个弄不好,别再记仇,以后给咱们小鞋穿。”
孟金良也没见过这位衙内,心里打鼓,可正因为对方位置特殊,若是真出了问题,可以料想局面只会比现在更复杂。
“咔”的一声,厚重的电子门却自己开了,弹开了一个几指宽的缝隙。
“矮马!”龚蓓蕾没有心理准备,吓了一跳,不觉往后退了一步。
孟金良眼睛向里面打量了一下,整整衣冠,推门走了进去。
随在他后面的本来还有几个刑警,可大门却在他走进去之后,自动关闭了。
从外面可以隐约看见阳光房里面的动态,眼见暂时没有危险,众人倒也没有轻举妄动。
毫无准备,一股湿热扑面而来,夹杂着多种草木繁复的清新。
在此之前,孟金良心里想过很多种世家子弟或倨傲凌人、或自视骄矜的样子,却万万没想到房内迎出来的人,居然会是这样的形象!
他眼睛一闪,快速收起了诧异。
光辉不凡的朱公子,坐在一部自动化的轮椅上,轮椅向前行驶了一小段,稳稳的停在了一棵芭蕉树下。
夜灯加上加湿器,在两人之间徒增了一堵迷蒙的墙。
遥遥望过去,轮椅上的人五官尚算清秀,但面颊凹陷,身型枯萎佝偻,胸前盖着厚重的毛毯,头部不可控的微微偏向一侧,靠在一个小软枕上。
孟金良张张嘴,愣了一会儿,才清清嗓子公事公办的说:“打扰了,我是市局......”
“我知道,孟队。”朱潜面目疏淡,语气亦如此。
孟金良挑动了一下眉头,“那我就不出示证件了,朱先生,我们正在追捕两个危害性极大的刑事犯,根据线索,他们很可能逃逸到了......”
“不会,”朱潜波澜不惊的截断他,“我的身体情况特殊,我父亲为我的安全考量,在这里安装了最先进的安保系统,没有任何人能悄无声息的擅自闯入,这点你们放心,还是不要在我这里耽误太多时间了。”
孟金良隐隐向四周扫了一圈儿,确实如对方所说,这里的监控和安保系统都十分齐备。
“为了安全着想,还是希望你可以给予理解,让我的同事进去......”
“孟队长,不送。”他拒绝的不容置疑。
门后传来几声闷响,是龚蓓蕾屈指敲击钢化玻璃板的声音。
孟金良面无表情的瞥了一眼,转身欲向后走,余光瞥见朱公子也正按动按键,要驱动轮椅向回走,自己不由得顿住了脚,拔高调门儿叫了一声“朱公子”,他眼睛冷冷的射向对方侧过来的目光,徐徐的说:“门口不远处有一辆‘延a5800’的车,是在你的名下吗?”
朱潜看过来,顿了一下才说:“是。”
孟金良勾起唇角道:“这辆车曾经出现在市内春天会所门前,开他的人叫肖安华,不知道朱先生是否认识?”
朱潜收回目光,“不知道是不是朋友的朋友,我在这里,不太出门,车辆偶尔会借给有需要的人,孟队不相信的话可以用自己的渠道去验证。”轮椅调转方向开向室内,“不送。”
孟金良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只觉得像吃了一只苍蝇般难受,有种上不去下不来的感觉梗在胸口,那不是来自一个残疾人的灰败厌世......他敢打赌,就算对方是个生龙活虎的健康人,这副惹人厌的德性也一点儿不会收敛。
他很想啐一口去去晦气,到底还是忍住了,转头大步走了出来。
他前脚迈出来,大门后脚就严丝合缝的关上了。
龚蓓蕾啧啧称奇,“真是高科技啊,和这一比,我们家的装修真是土包子!”
到了公共地面上,孟金良恶狠狠的唾了一口,冷眼斜了一眼龚蓓蕾,“刚才什么情况?”
“哦哦,”龚蓓蕾这才汇报道,“沿途搜寻的同事刚才打电话,潘树家前面那一排小食店确实都被人砸开了锁,地上有电瓶车轮胎印,一路沿着尽头的小路拐到高架桥的下面,都是按照老秦的推测来的,可是桥旁有个从前维修工程队留下的野厕所,在里面......我们的人找到了一辆电瓶车,轮胎印与小食店里留下的吻合。”
孟金良眉头立起来,“这么说,他们根本没有朝着郊外来?很可能在那里弃车......也许就是有意引着我们往这边来......是为了拖延时间?”
“那不知道,”龚蓓蕾放大了手机上的照片给孟金良看,“按照现场的脚印来看,应该是耿强背着潘树爱人,耿真在旁边搀扶,方向......像是又返回了市里?”
孟金良深深的呼出一口气,“留两个人在这里警戒观察,剩下的,先回市里,通知后援组,重新甄别高架桥周围的市政监控,不要漏掉任何一点可疑的线索。”
“是,孟队!”龚蓓蕾打完电话,忙小碎步跟在后头,亦步亦趋的好奇,“刚才模模糊糊的没看清楚,那个大名鼎鼎的朱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高矮胖瘦?长得帅不帅?和姓田的比呢?”
孟金良听着这人名字就有点儿上头,故意甩开大步上了车,也不等龚蓓蕾上车,就启动了车辆,打头开了出去。
龚蓓蕾一撅嘴,讪讪的钻进了后面那辆车。
寒风打着胡旋儿,将人影冻在了地面上。
秦欢乐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两手插兜,缩着肩膀,像一个无处安放的幽魂。
他刚从陈宛平那里出来。
脚下的路越走越荒僻,他却全然未觉,脑子里过电影似的将这段时间以来的事情一帧帧的过着,脚下完全凭着本能向朗华走着。
颜司承打开房门,看到的就是门外裹挟着寒气的秦欢乐,一张心事重重的胡渣脸。
他一手撑在门框上,风尘仆仆的斜倚着,腰背松松垮垮的,唯有一双眼睛带着灼人的精亮。
颜司承不解他的来意,紧了一下仓促起身的睡袍腰带,脚下一偏,让出一条通路来。
秦欢乐却没有想要进去的意思,他额角靠在手腕上,歪头向上看着颜司承。
“颜老师,除了灵魂,你想要什么就拿去......我想和你换一件事。”
颜司承在他脸上仔细的打量了一番,确定这个惯常稀里糊涂的人,不是又一次在和自己打趣逗咳嗽,淡淡的笑了一下,“一个人,除了灵魂,其余的都没什么价值。”
“也是,”秦欢乐自嘲的点点头,“尤其是我,卖肾卖身,论斤算,还及不上猪肉金贵,不过......”他松散的勉强直起身站好,“你一次次涮着我玩,这小费总是要给一点的,所以你今天必须挑点儿啥换,没商量!”
颜司承抱臂看着他,“强买强卖?那......先不说你有什么,先说说,你想换什么?”
秦欢乐顿了一下,才正色道:“我要和徐医生、唠唠。”
返程的路上,无车,一路通畅。
孟金良原本是想先回市局的,可小吴的电话打了过来,他只好在路边停了下来。
“队长,筛查失踪人员的结果出来了,有点儿、有点儿......”
孟金良正是烦躁的时候,直接骂道:“舌头捋直了,别扯没用的!”
小吴那头拿着资料纸,下意识的挠了挠后脑勺儿,“近十年延平的失踪人口,加上周边各村镇的,一共一百三十四名,男女老少都有,年龄也各异,除去精神异常的,年老有阿尔兹海默症的,六岁以下存在被拐卖嫌疑的,统共还剩下二十一个人......”
孟金良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却迟迟没听见下文,不禁催促道:“说啊!”
“没、没了!”小吴一哆嗦,不知道孟队的火气怎么一下子这么冲。
“那行了,继续找规律。”孟金良刚要挂电话,就听见话筒里传来小吴的喊声,“孟队,等等,等等!”
小吴一咬牙,脑袋上宛如顶着一颗雷,生怕下一秒就炸了,豁出去的快速说,“老大啊,主动报案这边没看出什么,我就想着有没有其他可能,结果看了户政上次人口普查的结果,发现倒是筛出几个失踪人员来,其中有一个人的情况,我怎么越看着越像是、越像是这个假耿强啊?”
“你说什么?好好说!”孟金良神情严肃起来。
小吴低头看着手上那张资料纸,“这人叫周明,按照资料上看,要是还活着,今年应该五十六岁了,三十年前办了出国务工签证,就再也没有归国记录,也没有续签记录了,而且在该国的签证系统上搜索,周明的签证也早就注销了,等于说是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种。”
“你好好看看,既然办过务工签证,应该有这人详细的资料,前几天技术科是取过耿强耿真两人的血液和指纹样本的,比对了没有?照片呢?证件照,和耿强看着像吗?”孟金良急道。
看着孟队车停的太久了,龚蓓蕾开门,顶着风跑向孟金良的车,钻上副驾驶的位置,搓搓手,“孟队,小吴发来了失踪人员的名单和简单资料,有二十一个......”
孟金良看了她一眼,她眨眨眼,连忙闭了嘴。
“有照片,可年头太多了,模样都变了,但我看着,眉眼上,还有脸型,隐隐约约的,挺像。”小吴再次快速梳理了一下周明的资料,“以前的户籍资料没有这么全,还是纸质档,转入电子档的时候遗漏了很多具体信息,我、我再看看,还有什么有用的,”他声音越说越低,絮絮叨叨的,像在安抚孟队焦躁的情绪,也为了不让汇报出现空档......
“啊,有了!”小吴两眼发光,“他配偶栏里有名字,他有妻子,还有一个女儿......”
“什么?能联系上吗?”孟队身子都坐直了。
小吴悄悄呼出一口气,“死了,都死了......他父母是......是自然死亡,他妻子和女儿是......哦,这儿呢,是车祸死亡,时间就是在他出国务工后的......七个多月吧,孟队,资料就这么多了,你看,现在怎么办?”
孟金良尽量使自己的思绪冷静下来,就算耿强真的是周明,耿真真的是樊玲,可是对现在追捕这两人能有什么指向性的帮助呢?和他们绑架越逃有什么关联呢?他们舍弃了唯一的交通工具,费这么大力气,会藏身到哪里去呢?
他一甩门跳下车,掬起一捧路边的积雪,狠狠的往脸上搓了两把。
湿凉激冷让他生理上本能的一瑟缩,就听那边龚蓓蕾像被踩了尾巴的夜猫子,尖声嚎了一嗓子。
龚蓓蕾忽闪着那张资料纸跌跌撞撞的跑过来,脚下一滑,来了个屁股蹲儿,就这着坐着滑到了孟金良身边,“孟队!你看,你快看!”
孟金良狐疑的接过资料纸,上下快速扫了一遍这些人的简要资料。
越看越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顺着毛孔眼儿窜上来,比积雪还让人遍体生寒。
龚蓓蕾在旁边磕巴着,“这名单里,属蛇的,怎么正正好好的,有十一个人啊,而且我记得那个被剐了的徐医生,也、也属蛇......”
孟金良攥着名单,蹙眉冷声道:“毛万里,也属蛇!”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拿起电话拨给小吴,“快核实,潘树的爱人,是不是属蛇!”
资料就在手边,小吴扫了一眼,忙汇报道:“她不属蛇!”
孟金良刚要说话,龚蓓蕾却颤抖着双手去抓住了他的胳膊,语不成调带了哭腔的说:“孟队,怎么办啊,老秦那个二愣子,也、也属蛇!”
城市梦游(三十六)
昏暗的室内,装修风格与某处有惊人的相似。
巨大的显示屏上,同时分成十六个方格,显示着别墅外面十六处监控镜头下的实时画面。
空荡的房间里,温度不低,却不是一般东北人家里因为启用暖器而呈现出来的干热。
相反,这里有媲美南方气候的湿润。
轮椅上的人静静的注视着显示屏,看见别墅周遭的人马渐次撤走了,只有大门对面,留了两个警察把守,无关痛痒。
在他身后,斑驳的树影里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谦卑的踱上前来,立在轮椅斜后方几步远的位置上,垂首侍立。
朱潜全身肌肉萎缩,唯有指尖可以微抖着控制轮椅扶手上的触屏,像一具毫无生气的人形骷髅。
他十分艰难的慢慢摆正了头部的位置。
随着他的动作,后脑与颈部脱离开轮椅靠背上的软枕,脑后一张比他面部小了一半的一模一样的脸庞显露了出来。
这张畸形脸孔上的眼睛一睁开,前面正常的脸孔便犹如睡去了一般合目沉寂下去,与此同时,他的上半身蓦然宛若新生的灵活自如了起来。
“他怎么安排的?”出口的声音嘶哑枯涩。
纪展鹏腰背更弯下去一些,“肖安华陪家人去了邻省旅游,从那里和朋友出国度假,然后会在当地潜水时溺亡,不会再回来了。”
朱潜盯着显示屏,十指交叉支在胸前,饶有兴味的问:“你说,会成功吗?”
纪展鹏低着头,对自己不确定的事情不妄加发表评论,当然,他也知道,对方的问句并不是对自己发出的。
朱潜果然不在意他的回答,依然自言自语的说:“谁能做神的使者,谁能做自我的主宰......无论哪种,都应该很有趣吧。”
孟金良带队已经驱车赶回了市局院儿里。
他大力的甩上车门,掐腰站在院子中间,抬手看了看时间,眼见着天边已经隐隐开始泛起了青色。
技术科小黄一溜小跑的赶过来,喊了声“孟队”。
孟金良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小黄气喘吁吁的说:“刘科长说,她请了一个资深的心理专家过来,想和田公子聊一聊,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在失踪那几天里的记忆,但需要你这边给权限。”
孟金良后来已经知道了,这个所谓的心理专家,就是刘茗臻的学长,那天在酒吧门口搞乌龙那个。
他这时候没心情拈酸吃醋,可也没必要自己找罪受,掩耳盗铃的对小黄说:“去队里找人带你们办手续去吧。”
“孟队,孟队!”一个女同事接力的跑过来,为难的说,“那个潘好醒了,孩子好像是察觉到什么了,非要找爹妈,死活不在咱们这儿待了,又哭又闹的,您看......这......”
“妈的!”孟金良抬脚狠狠的踹了一下车门,一腔燥火却一点儿没缓解,反而越烧越烈,那两个神经病无缘无故的绑架潘树老婆干毛用啊!闲得蛋疼啊!
他胸腔起伏,压制了半天,才勉强压制住,低声说:“找两个人一起陪着,送去潘树住院的病房吧,机警点儿,那孩子要是情绪平稳了,就还是带回来,要是实在不愿意,你们就在那儿陪着吧,别出事儿,有情况及时和队里沟通。”
“是!”女同事应声跑远了。
孟金良困过了劲儿,这时候反而处在过度疲劳之后病态亢奋的阶段,眼睛扫向哪里都能给炸出两个坑来。
离天亮不到半个小时了。
他抬头看着灯火通明的市局大楼,某种念头一闪而过。
队里,还在全力以赴的快速筛查着几处耿强两人可能藏身之处周遭的监控视频,通过这一波神操作,不难看出两人不仅反侦察能力很强,而且非常爱耍“回马枪”。
孟金良陪着看了一会儿,控制不住太阳穴开始疼起来,毕竟任何筛查都是需要时间的,急不解决问题,他起身出来,在走廊里揉着太阳穴,来回踱步。
一个咖啡杯递过来。
孟金良一愣,偏头就看到了刘茗臻,见对方把杯子又递近了一些,抬手接了过来,放在嘴边一喝,却发现是杯温开水。
“吃不吃阿司匹林?”刘茗臻问,又接口道,“建议不吃。”
孟金良抿了抿嘴,不知道是该说吃还是不吃,他索性直接跳过这个问题,捡着更重要的事情问:“有什么进展吗?”
“我就是来叫你的,去听听看吗?”刘茗臻看着他。
孟金良摇摇头,“洗白这个公子哥儿眼下不是最重要的,对方手里有人质,解救人质第一,抓捕这两人第二,其他的,之后再说吧......”他觑了一下对方的脸色,“哦,不过你们可以同期进行,总归以后是用得到的。”
刘茗臻接回杯子,“我觉得田公子之前被关押的地点很可能还是在那家旅店里,师兄之前给他看了几组照片,他在看到那家旅店的内部画面时,尽管依然想不起什么,但脑电波却有剧烈的反应,耿真他们会不会还是回到了......”
孟金良摆摆手,“旅店那里留了人——刚把耿真耿强带回来之后,我们没有办下来搜查证,不好彻查,这次他俩一逃,可是来了个掘地三尺的,那小破店就那么一亩三分地,上下左右就巴掌大的地方,藏不下什么人,也没有什么机关了,总不能挖到隔壁去吧?田公子说的那个什么无穷无尽的走廊,不存在的。”
刘茗臻去过现场,那里什么情况,倒是也多少了解一些,思忖了一下,还是终止了这个话题,只说:“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师兄那边可以有点儿进展吧。”
师兄......一口一个师兄,孟金良在心里“切”了一声,看见一个队里的同事跑过来。
“队长,您来看看,这个人像不像耿强!”
不是像,根本就是。
孟金良赶回支队办公大厅,看到同事已经截取并放大了视频上的人像。
一个一身漆黑的佝偻身影,独自蹬着一辆垃圾回收车,沿途清理着路边垃圾桶里的垃圾。
尽管他的动作娴熟,像是重复这样的工作千千万万遍了,可破绽就在于,他直接将塑料瓶和普通垃圾一起直接扔进了回收车里。
“稍微有点儿观察体验的人都会知道,对于保洁人员,空塑料瓶和纸壳类可回收的废品,都是会被挑拣出来,拿去集中卖钱的,是笔不菲的副业收入。”同事在旁边分析道,“可这个人有点儿太过不在乎了,而且,孟队你看,虽然他竭力隐藏,但这条腿,还是能看出来有点儿瘸的。”
而那辆两米见方的回收车,完全躺得下两个蜷缩的成年人。
监控中耿强走走停停,看起来步履缓慢,实际上是有条不紊的向某处靠近,直到靠近了延平东站附近,在某个监控死角下,再次消失了身影。
“靠!”孟金良暗骂了一声,“调延东旅店周围监控,看有没有人潜进去?”
“有!”旁边的同事指着电脑屏幕,“刚从后窗户翻进去一个人。”
“谁?耿强?”孟金良忙走上前来。
那个同事调大了人像,“诶?怎么像是......哎呀,这不是秦欢乐嘛!”
孟金良头又开始疼起来,“换个角度的监控看看。”
“没了,”同事解释道,“后面的监控主要对着后街,后窗这里有个招牌遮挡着,摄像头照不到。”
孟金良顿了两秒,起身边大步向外走,边高声快速下达命令,“集合所有人,合围延东旅店,一只苍蝇都不许给我从里面飞出来!”
天亮了起来。
太阳升起又落下。
团团包围下的延东旅店,像饱睡的婴儿在母亲的怀抱中安宁静谧。
大队人马在这里守了一整天了,不大的延东旅店,连每一寸不见本色的地板都被掘了起来,可是见鬼了一般,里头就是空无一人,自始至终连个活人影子都没发现。
别说耿真耿强,连秦欢乐都没瞧见。
这就奇了怪了,人找不见,电话打不通,孟金良站在店门口碾灭了烟盒里最后一根烟,随手将烟盒攥成一团,往屋子里一扔。
天越来越黑。
龚蓓蕾脸上一团乌云,上前小声说:“队长,上车吃个泡面吧,泡好了,你不吃,大家都不好意思吃......”
孟金良这才觉察出腹中一点儿空乏感袭来,叹了口气,问:“你告诉老秦,耿强的真实身份可能是周明了吗?”
龚蓓蕾“嗯”了一声,“一知道就给他发信息了,他没回。”
孟金良回身出去,上了车。
龚蓓蕾从兜里翻一块巧克力,啃了一口,皱着眉头,再一次打开手电筒,在旅店内部探勘着。
都是一眼看穿的陈设,很难有什么别有洞天的机关。
她心里担心着老秦,坐不住,又绕了两圈儿,脚下一硌,低头瞧,正踩在了孟队团成球儿的烟盒上,拿脚尖使劲一踢。
那纸球蹦蹦跳跳的往里面滚动,撞进了一间敞着门的小隔间里的床板底下。
龚蓓蕾撅了下嘴,想着不能留下不必要的东西在重要作案现场,只能自作自受的弯腰进去够烟盒。
这小隔间好像是毛万里租住的那间。
手电筒打进漆黑逼仄的床底下,龚蓓蕾憋着一口气,恨不得自己化身成长臂猿。
手指勉力一蜷,烟盒又骨碌骨碌的滚了出来。
龚蓓蕾抬了下眉毛,打算撑着身子站起来,手中的手电筒一转,打在了另一侧的墙面上,她目光一顿,直觉有什么不同,又重回刚刚的位置,身子伏低更向里面凑近了一些。
就见靠近床板边缘的墙面上,用铅笔浅浅的画了几笔简约的线条——像是曾经躺在这床上的人,深夜无眠,从床与墙的夹空中伸出手去,信手随便画的。
画的质量不敢恭维,要是截下来放在艺术馆里,兴许能被当成后现代极简抽象艺术,要是放在学校里,估计连幼儿园老师都要嫌弃。
一个火柴棍儿似的细脚伶仃的小人,爪子似的手里连着一个圆圈,圆圈背后两条绵延不绝的长线。
这特么什么玩意儿?
圆圈是个盆儿?是个铁圈儿?是个粉饼?
两条长线呢,是飘带?鞋带?海带?
她缓身从床底下退出来,怔怔的站在昏暗狭窄的过道里,猛地一抬头,突然想起那天孟队第一次从这家旅店回去后,问她怎么一家住着女人的旅店里,会上上下下的没有一面镜子?
她心里有点儿发毛,但相比之下,老秦被监控拍到进来这里之后,一整天没在出来过的情况更使她心里发毛。
她本能的朝外面张望了一下,影影绰绰的看到外面全是队里的同事们,正对着门口的吉普车里,还坐着大口吃面的孟队......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她鬼使神差的从口袋里掏出随身的粉盒,打开盖子,露出镜子那一面,紧张的等了一会儿,没什么反应。
心忽悠了一下,她想了想,将那面镜子举到肩部的高度,忐忑不安的让镜面冲外,自己原地转了一个圈儿。
再回到最初的位置,仍然没什么变化。
龚蓓蕾暗骂了自己一句,脑袋里进水了,近猪者蠢,天天老跟秦欢乐混,智商降下来不说,怎么还神神叨叨上了。
她撇着嘴摇摇头,收起粉盒,转头向外面走。
可不过几步的距离,眼看着洞开的大门外,依然是自己熟悉的同事们,但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此时任凭她如何疾走,甚至小跑起来,周遭的隔间门一次次被甩在身后,可面前的大门居然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距离。
龚蓓蕾冷汗都下来了。
她跑得气喘吁吁,惊恐的转头向后望去......一条没有尽头的狭窄通道在眼前展现,和旅店内的构造一模一样,只是走廊深处的尽头再也看不见了,黑黝黝的,像地狱的入口。
心跳如鼓,她忽然想到,秦欢乐是不是也被困在了这里?
想着那个二五眼的老秦,龚蓓蕾紧紧的咬着下唇,给了自己胸口一拳,攥拳谨慎的向走廊深处走去。
二五眼的秦欢乐睁着赤红着眼睛。
周遭是无数个自己,或者说,周遭是无数面镜子映照下的自己。
他的手机从进来那一刻,时间显示就静止了。
他被困在了这里,早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他隐隐的算计着,不会少于几个小时,或者更久了。
任何一条通路走下去,都还是会回到原点。
周而复始,让人无力。
他啐了一口,脱掉外衣,狠狠的往地上一甩,盘腿坐在了上面,扯着嗓子喊道:“诶,那个谁,爷累了,是杀是剐,利利索索的,咱们总得面对面唠唠吧,啊?”
城市梦游(三十七)
镜子里伸出一只手,手里攥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卸下来的半截铁管子。
就悬在秦欢乐脑袋上方,他能看见,一个激灵从地上爬起来,四处躲避着来自铁管的攻击。
可四面八方都是铁管,无论他怎么防御,铁管的位置总是处在他的脑后。
行吧,来试试谁的动作更快吧。
秦欢乐开始毫无规律的蛇形闪避,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力图让对方的攻击无从着力。
不多一会儿,连他自己都被自己晃晕了,眼前一虚,瞧见某一面镜子中的自己动作滞后于其他镜子中的身影,稍一迟滞,就被身后的铁管稳准狠的集中了后脑。
“咣”的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痛。
那个身影倒下后,仿若多米诺骨牌一般,一个个镜中自己的身影渐次被击倒,最后,他自己也无可避免的感到一种难以抵挡的头晕目眩排山倒海而来,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只是对方好像并不以置他于死地为目的。
他很快恢复了知觉,脑袋还是有些迷糊,整个人俯面趴在地上,两条腿分别被两个人拽在手中,被拖行着穿过一条阴湿肮脏的走廊,像一条被拖拽的死狗。
脸皮再厚,擦在地面上也难免带来疼痛,他悄悄抬起下巴,垫在了衣领上,却刻意的调整呼吸,尽量使自己的清醒不被发现。
这两个人,不出意外,应该是耿真和耿强。
走廊的环境,他在明灭不断的晦暗灯光照射下,也瞄了个大概其,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他悄悄的勾了勾唇角,保持缄默,静观其变。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两人的步履过于缓慢,一直到秦欢乐的精神都有些涣散了,才在一间暗红色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这门与两侧的隔间简易门不同,只是还未及敲门,大门便从里侧被拉开来。
秦欢乐低到尘埃里的视线带有天然的隐蔽性,他闭上了眼睛,被耿强敷衍的扔在门边的角落里,等了一会儿,才悄然眯起一只眼睛,小心的观察着周遭的环境。
不大的房间,方方正正,没有任何陈设,只有中间一个圆形半人高的汽油桶,里面浇了油,燃着的木块“哔剥”作响,不时伴着黑烟在半空中炸起几个火花。
“准备好了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秦欢乐心头一跳,这里还有第三个人,而且不是潘嫂!如果只有耿真耿强,他还能有自信趁其不备的时候骤然暴起比划比划,可再加上一个人......关键潘嫂的情况未明,让他摸不清状况前,实在不敢轻举妄动。
耿真情绪像是十分兴奋,从怀里掏出一把尖锐的厨刀,狞笑着说:“爸,要不让我动手吧。”
“你行吗?”假史鸣的语气像是有意逗弄,却隐隐含着一丝轻视。
耿真听出来了,半边可控的脸孔上显出不服气来,略微拔高了声音反驳道:“不是要拿他当引子吗?我真是不明白,这么个傻大个儿,有什么可重视的?我瞧着,还不如毛万里呢!”她把刀在手里掂了掂,“爸,不用麻烦你,我让给他来个痛快的!”
假史鸣眼神莫名,背手站在一边不说话。
看着耿真就要朝着秦欢乐的方向而去,耿强一把拽住了耿真的胳膊,“孩子,你别乱来。”
“怎么乱来了?”耿真稍微侧了下脸,声音里带了寒气,又带着期许,“快点弄完,我的脸就能好起来了,是吧?”
耿强缓和了一下语气,“嗯,不过要放干净血,你不能乱捅,”他伸手去接耿真手里的刀,“他个子高,我搬不动,你帮我板正他的脖子,我来放血,这样还快些,行吗?”
耿真也不是非动手不可,主要还是被假史鸣的语气挑拨了一下,有点不服气,这会儿看了看耿强,不愿意执意违拗他,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松了手,将刀递到了对方手里,转头朝着秦欢乐走过来。
秦欢乐压在身下的双手不禁紧握了一下,决定等耿真板正他身体的瞬间,借势劫持对方,和另外两人对峙。
他屏住呼吸,面色不变,却暗暗咬紧了牙关。
耿强跟在后面,与耿真之间不过错着一步,他看着那个瘦弱的背影,突然面无表情的垫了一步上前,毫无预兆的,一手按在耿真的肩膀上,一手不留余地的送出刀。
二十公分长的厨刀闪着寒光,“噗”的一声,齐根没入了耿真的后心。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毫无预兆。
耿真身体顿在原地,唯有头极其缓慢的转向耿强的方向。
她仅剩一半正常的五官一派错愕的表情,微张了嘴唇,一个“爸”字还没喊出偏旁......耿强扽着她肩头的手一使力,右手握紧刀柄,又猛地拔了出来。
带出的血液喷溅出来,刀红了,他的袖口也一片嫣红。
耿真麻袋一般斜着栽倒在地,正常的半边脸压在满地的血迹中,再没了声息。
秦欢乐猝然睁开双眼,眼前正对着耿真那半张死不瞑目的脸。
他压抑着胸腔剧烈的起伏,就听见假史鸣戏谑的说:“心疼了没有?毕竟跟了你这么多年,还以为你真当成了自己的女儿呢。”
耿强一直背对着耿真的尸体,嘶哑的说:“我有自己的女儿,要不是看这女人死了半边的身体适合安置我女儿,我早了结了她了。”他喉间不自然的滚动了一下,难得情绪激动的看向对方,“这样就行了吧?我女儿一定能回来吧?你没有骗我吧?”
假史鸣还没说话,耿强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咒骂,随即被从身后遏制住了喉咙。
秦欢乐到底年轻,身体素质比耿强好了不是一点半点,他夺过刀,架在耿强脖子上,再也不能压制自己胸腔内想骂娘的冲动。
“你他妈的有病吧!你还是人吗?啊?一言不合你就杀人玩?就算养个小猫小狗,跟在身后摇尾巴,也有感情了吧?这他妈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叫你爸,跟你生活了十年了,你说杀就杀?不是前一句才说了要给老子放血吗?你倒是放我的啊!你捅她干嘛?”
他吼的声音都颤抖了,尽管耿真罪大恶极,可毕竟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当她如此突然的被深信的人杀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的内心仿佛起了八级地震,晃的一片稀碎。
生命如此坚韧,又可以如此脆弱,饶是他工作如此,也还是感到一种无处宣泄的无力感,泄洪般爆发出来。
假史鸣退后了一步,却没再说话,反而饶有兴味的将注意力再次倾注在了秦欢乐身上,一副十分期待的样子。
秦欢乐一拳打在棉花上,挟持着耿强向门边退了两步,“别心存幻想了,你们跑不了了,先带我去找你们劫持来的那个女人!快!”
耿强没说话,面无表情的看了看假史鸣,又看了看地上的耿真,好像秦欢乐不过是一个屁,毫无被关注的价值。
“先生,她咋还没反应?我女儿咋还没回来?”
假史鸣眼睛却是望向秦欢乐的,“急什么,仪式不是还差一步嘛,这个警察,不能放血,得活祭,不是都告诉过你了嘛。”他微笑了起来,“你夺刀啊,或者自己撞在刀刃上......”他充满诱导的声音压得很低,“他是个警察,他敢杀你吗?你犹豫什么呢,你放心,你死了,地上这个才会醒过来,一步一步的按照仪式来,我会帮你召回女儿的......”
怀里的耿强果然意动,居然真的突然引颈向刀刃撞过来!
“你放屁!”秦欢乐吓了一跳,还好从那个假史鸣说话时,已经设防,此刻连忙顺着耿强的动势挥出执刀的手,又抬腿从身后将耿强踹出去几米外,脸上愤怒的发红,一个没忍住,直接想问候假史鸣的十八代祖宗了。
眼看着耿强踉跄几步跪趴在地上,又颤颤巍巍的翻转过身体,想要扑向自己,秦欢乐冲口吼道:“周明!”
耿强果然一愣,但脚尖顿了一下,又继续向前,反正连樊玲的身份都被查出来了,自己的身份被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呢?他什么都不在乎了,活得像不像个人,早已经不重要了,眼下唯一的盼头,只有让女儿回来,回来......
耿强眼中俨然带上了孤注一掷的决然。
秦欢乐慌的一逼!
他不怕和这俩人近身肉搏,可架不住其中一个一心求死啊!
他连忙倒退着去推门,几下没推动,眼看着耿强扑了上来,只得一闪身,急忙的避向汽油桶后面。
耿强紧跟其后。
秦欢乐觉得三观真是碎了一地,没想到自己有一天需要用这样的方式自救......他快速的翻手执刀,将刀尖抵在了自己的胸口上,“哈,活祭是吧?信不信老子不活了,啊?!”
这话虽丢人,却管用。
耿强果然迟疑了,停了下来,又去看假史鸣。
假史鸣却毫不紧张,只说:“也行。”
“行你妹啊!”秦欢乐急喘了几口气,贴身的衬衫已经完全湿透了,他看向耿强,大声吼道,“你知不知道谁告诉我周明的事,嗯?”
耿强没反应,显然并不在乎。
秦欢乐怕他再冲动上前,只能不留空隙的继续喊道:“是徐医生,陈宛平他老公,就是那个你们接了人家生意,又反悔了去剐成医学标本那个!”
耿强记得这个人,他和耿真当初一个接了陈宛平的单子去杀她老公,一个接了徐医生的单子去杀他老婆,后来看到家里有个稚龄的小孩子,不知道怎么撩了一下两人心里的弦线,当天吃晚饭的时候一合计,陈宛平没死成可能是天意,那就先解决了姓徐的吧。
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耿强根本不在乎,死个人,在他眼里跟死个蚂蚁没有区别,毕竟以他几十年的体验,活着的痛苦早已麻木了共情的能力,像耿真死了一半的身体一样,他的身体虽然没事,可总觉得皮囊里的灵魂,早已死了一大半。
可是......他犹豫了一下,那个姓徐的,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叫周明呢?
假史鸣的眼睛终于闪了闪,冷声催促道:“快去!”
“周明!”秦欢乐抢先一步,破锣嗓子竭力盖过假史鸣,也多少震慑动摇了耿强的动作。
“你好好想想,是谁让你杀徐医生的?是谁?我不知道答案,你自己想!我只是要告诉你,那个让你杀徐医生的人,就是有意隐瞒你事情真相的人!周明!周明!你这些年,你辛辛苦苦,节衣缩食,你攒的那些钱,国内国外的,是不是都寄给一个人了?嗯?”
耿强眼中突然蹿上一股恨意,“你怎么知道?”
秦欢乐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是好奇吗?你当初出国打工,攒的钱都打到了老婆名下的存折上,怎么多年之后回来,老婆女儿音讯全无,寄出去的钱却依然有人按时取,这成了你和家人之间唯一的联系了,是吧?即使后来你知道了她们车祸去世的事,却还是保留着一线希望,一直给那张卡上存钱......”
“他是谁?收钱的人是谁?为什么他会有我女儿的消息,每隔一两年就会通过人传话说一两句关于我女儿的消息?为什么?”耿强嘶吼着。
假史鸣皱眉向前迈了一步,“你还和他磨叽什么呢?”
“你闭嘴!”耿强变调的吼了一声,冲着秦欢乐喊道,“你说!”
秦欢乐看着他,反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从何说起了。
三十年前,徐医生的父亲还是意气风发的年纪,生日那天喝多了酒,和做外贸生意的朋友借了辆小汽车,一个个送完了聚会的朋友回家,自己撒欢儿的在路上狂奔,享受着醉酒后的余欢。
月光洒下来,白花花的像银子。
他荒腔走板的嚎了两嗓子,眼睛有点儿发辣,眯上眼睛揉了两下,再睁开,忽然看见一个身影从路边野兔子似的跑过来。
徐父吓得一哆嗦,想踩刹车,却在慌乱中把油门踩到了底。
当他一身冷汗的停车下来查看时,地上躺着的人,早已经成了一个血葫芦。
夜深人静,路上没人没车没灯。
他第一反应是把人扯上车,踩了油门往医院狂奔。
可开着开着,冷汗就从额头流下来蜇了眼睛......这要是死了,自己怎么说得清楚啊?更何况夜黑风高,根本没人看见不是......
念头闪过就止不住了,他忙不迭的调头回去,在出事的地方,又扯着那女人下了车,这才发现那女人厚重的棉衣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用手探了探,一大一小,都没了气息。
徐父彻底醒了酒,连滚带爬的返回车上,一路开到了郊区江面上,一直到天亮了,才缓过这口气来。
他擦洗了车,还给朋友,提心吊胆的等了好些日子,一直没有警察上门来找,这才稍稍安下了心。
又过了几天,借车的朋友送来个存折,说是换车座的时候发现的。
他没敢吱声,接过来埋在了院子里。
后来打听到了车祸去世的女人家里没闹起来,是因为娘家没人了,只有个丈夫,还出国打工去了,“那赚的还不得是外汇啊,啧啧,可惜了。”聊八卦的人说。
徐父心里长了草,挖出存折,用写在最后那页的一行娟秀密码,取出了第一笔钱。
岁岁年年,钱按时按点,从徐父心底的猩红,终于变成了肆意挥霍的天外横财,以至于变成密不可宣的传家宝,临终,又传到了徐医生手里。
只是个中原委,徐医生也没和媳妇透底,他开始多少有点儿显摆,蛇蛇蝎蝎的说是国外一个独身姑妈的信托基金,媳妇用这钱给娘家弟弟买了房子,娶了媳妇......后来因为钱的用途,两人常有龃龉,他心烦时忍不住在外面养了个小护士,被媳妇发现了,摊牌说要是离婚,这个姑妈的信托基金也得有自己一份,还要找律师彻底清算。
要查这个......这可不行!
他慌了,不知怎么魔怔的在网上联系了个人,帮他杀妻......
城市梦游(三十八)
入了夜,风就开始刺骨起来。
车站这边流动商贩原本很多,这会儿什么卖糖葫芦、卖盒饭的,卖针头线脑、卖鞋垫的,全都趁着城管下班的间隙,打游击似的开门做生意了。
小旅店聚集区是重点兜售区域,那些住不起高档宾馆、酒店的客人,最爱贪便宜,关照他们的买卖。
还有一个卖玩具的人,弄了一圈儿会敲鼓的小老虎,在脚边磕磕绊绊的跟着自己走,手里还鼓捣着一个闪闪发光、会飞出去再飞回来的低配版无人机,凌驾于拥挤的众人,在一群脑瓜顶上盘旋环绕,堪堪要碰着谁、一挥手又打不着的那种闹心。
孟金良支使一个同事去驱离这些小商贩,以及忍了一天,实在耐不住好奇心,开始探头探脑起来的左邻右舍。
自己仰着头喝尽了最后一口味精调料汤,接起小吴的电话。
“喂,队长,出大事了!”小吴咋咋唬唬的语调,听起来又不像是坏事。
孟金良看了看时间,七点多了,“怎么,你女朋友要和你分手啊?”
小吴噎住一口气,“是有个叫陈宛平的女人,刚来局里,说要自首。”
“自首?”孟金良记得这个人,三番五次的闹自杀,还搭上了潘树两口子跟着吃挂落,最重要的是,她自己没怎么着,她老公倒是某名其妙的死在了春天会所的高档包间里,又和缉毒那边的行动搅合在一起,说难听点儿,真是十足十的一根搅屎棍。
当然,好赖也是公仆,又是领导,对人民群众要一视同仁春天般的温暖,这种没有素质、又没有思想觉悟的用语,只能气急败坏的时候在自己脑子里解恨的过一过,绝不能漏出一丝半点儿来。
孟金良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狐疑道:“她是要自首和什么事有关系?”
小吴正坐在电脑前面,“她说她曾经上过一个什么暗网,雇凶杀他老公,但是!”他生怕孟队不听他陈述完整,大喘气提前了断句位置,咽了下口水才说,“她说她确实雇了人,打了钱,可没过多久就后悔了......其实是她这中间自己中了邪,心里越想越害怕,就和接单的人说不要动手了,撤单了,雇佣的钱也不要了,可对方那边却一直没有音信,她说最初和对方说,希望他老公最好是在小三家里来个‘马上风’,咳咳,结果惴惴不安的等了两天,他老公突然来了那么个惊世骇俗的死法,她胆都吓破了,又怕这事和她有关系,又怕没关系——那更可怕呀,总之越想越瘆得慌,恨不得一死了之,后来和一个姓秦的警官聊了聊,被劝来局里自首了。”
小吴一口气说完,没忍住最后带了一丝八卦的语气,“队长,我瞧着刘科长和她那个师兄实在是有点儿问题,折腾一天了,这才吃了晚饭,又把田公子提到小黑屋里去了......”
孟金良隔着电话都想给他一脚,启动了车,“少说没用的,我回去看看,你先联系网警,看那个暗网是个什么玩意儿,再让她交代清楚,为什么要雇凶杀夫,之前询问过她一次,说他丈夫的事情里,有多少隐瞒,有多少谎言,问清楚。”
他往前开了几米,又停下来,按下车窗,冲外面的同事吩咐道:“我回局里去看看,你们继续留意,别掉以轻心,让小龚有事及时和我联系。”
那同事点点头,“小龚还在屋子里头呢,我一会儿和她说。”
“还在里头?”孟金良皱着眉,“里头情况咋回事还没整明白呢,总猫在里头干什么?去,给我把她拎出来,我有话说!”
那同事连忙几步跑进去,没一会儿脸色惊慌的跑出来,“孟、孟队,小龚没在里头!”
孟金良下意识感觉不妙,他开门跳下来,“是不是去哪儿吃饭买东西去了?你们谁最后看见她了?”
几个同事连连摇头,其中一个信誓旦旦的说:“我一直盯着门口呢,她去叫您出来吃饭,自己一直在里头,再也没出来过!”
孟队亲自带人重新走进去仔仔细细的搜索了一遍。
龚蓓蕾居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了脚下弹丸之地的旅馆里,和......秦欢乐一样。
孟金良两手都凉了,再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他没都憷过,可眼下这么奇诡的情形,却让他心里没了谱儿......他左右为难的僵在原地怔忡了半天,一咬牙,还是上了车,重回市局,寻求突破。
汽油桶中的火焰依然灼灼燃烧。
耿强两脚生根的立在地面上,身体却如一尾枯叶,虚晃震荡的厉害。
大半夜的,妻子抱着孩子急匆匆的能去哪里?一定是病了吧,一定很无助吧......被汽车撞倒,一定很疼吧,一定很......绝望吧?
他干燥如皴裂黄土的眼眶猝不及防的蒙起一层水雾,他不知道该恨谁,没有具体的痛恨对象,只能将这股情绪统统转嫁到秦欢乐身上,“我怎么会知道你说得是不是真的?也许你只是编故事,嗯?如果让我知道你骗了我,我不仅会杀了你,我还会把你所有在乎的人,和你有关系的人,一个一个的送去地狱!”
假史鸣目光透露出一抹危险,他等不下去了,上前直接扑向秦欢乐。
秦欢乐手里有刀,是优势也是劣势,总是有所掣肘,有所顾忌,反而不及对方手脚轻便。
假史鸣得住机会,反向攥住刀把儿,将刀尖悬在秦欢乐的颈侧,一寸寸向下使力。
秦欢乐几乎都可以感受到刀尖抵在自己脉搏上的尖锐冰冷。
假史鸣高喊:“你还不过来帮忙,杀了他,你女儿才能活!”
秦欢乐分不出神思来顾及耿强,只能跟着高喊:“谁骗你杀了徐医生,你想过没有,就是要让你永远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然后再三年五载的给你点儿女儿的假消息,让你继续为他卖命......”
“你别胡说八......”假史鸣瞪着眼睛,手腕下狠心的一使力......
一个手刀狠戾的砍在了假史鸣的后颈上,他微一停滞,身体一僵,手里一松,砸在了秦欢乐身上。
还没等秦欢乐缓过一口气,耿强已经跪身上前,推开了假史鸣的身体,赤红着眼睛低吼道:“到底有没有骗我,你说!”
秦欢乐脖子上已经见了血珠,他粗喘着气,瞥了一眼昏过去的假史鸣,手按上自己的腰间,想了想,又摸向对方的腰间,抽出他自己的腰带,绑上了他的手。
“是我......问了徐医生,他自己说的......”秦欢乐边打着结,边说。
耿强颤抖的扳过秦欢乐的肩膀,“他死了,我自己一刀一刀......他怎么还能再说......”他脸上似喜似悲,“难道、难道我女儿真的也能......”他双手剧烈的摇晃着,“我也要和他说话,你让我亲自和他说,他在哪儿?!”
秦欢乐手伸进怀里,从内袋里掏出一张白色的纸牌,上头几笔简单的线条略微带些晕染的效果,“就在这上面......”
这是颜司承给他的,具体的他也不知道如何操作,只能按照颜司承之前操作的方式,将纸牌递向耿强,“徐医生在上面,他自己说的。”
耿强愣了半晌,又瞬间急不可耐的抢过了纸牌,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却没见到上头有丝毫变化,更别提能“说话”了。
他气急,被一再欺骗的怒火争相爆发出来,站起身一把将纸牌扔进了汽油桶里,狰狞的狂吼:“骗子,你们都是骗子,骗我,骗我......”他身体颤抖的不能自抑,一脚蹬翻了汽油桶,拽起墙角的油桶直接砸向洒落一地的燃烧柴绊儿,屋子中间“轰”的一声卷出一朵火焰蘑菇云,地面油渍迸溅之处,都燃起了熊熊烈火,“骗我!大家一起死!一起死!”
他对女儿的重生感到绝望,随着假史鸣的倒地,长久以来支撑他的信念,也轰然倒塌了。
热浪扑向秦欢乐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他内心咆哮着“这一群疯子”,再一次冲向门边,用肩膀死扛,大门却纹丝不动。
耿强的表情已接近癫狂了,他摇晃着的身体在火焰后面越发凋敝,“哈哈哈,开门?别想了,一起死,大家一起死!”
汽油桶中的纸牌已经被烧卷了边儿,上头的线条突然扭动挣扎起来,伴随着呼痛的哀嚎,一个激闪,被火舌彻底吞噬。
与此同时,耿真已经僵硬的尸体猝然一动。
那因病僵化的半边脸,突然眨动了下眼皮,泛青的脸颊上,黑紫色的血管在浅表皮肤下汩汩流动,“生”与“死”的两边身体发生了逆转,她单手单脚的踉跄着站起身来,黑色的舌头从口腔中不受控制的垂坠出来,眼中浑浊涣散,像是嗜血的野兽,拖着半边身体本能的冲向鲜活的**。
“哎呦我去!”秦欢乐不经意的一扭头,看到衣角沾染上火焰的耿真“死而复生”,全身都炸毛了。
他拳打脚踹的砸门,却见耿真朝着他“砸”过来,连忙屈身一滚,勉强避开了。
还好耿真活动不那么自如,行动也照秦欢乐迟缓。
秦欢乐绕到油桶后头,拉着萎顿在地上的耿强喊道:“你振作一点儿!你一定知道怎么出去,快点,现在还不是同归于尽的时候!”
耿强就像听不见一般,像一尊石像。
耿真已经绕着汽油桶,拖着一身的火苗,又踉跄着扑了过来,嘴里还“嚯嚯”作响。
秦欢乐急了,只能拖麻袋似的拽着耿强的脖领子,往后退着躲避,在耿强耳边大吼:“周明!你给我振作一点儿!那个、那个什么玩意儿来着,不是还有个什么仪式嘛,不是还没到最后那步嘛,不能放弃啊!咱们先从这儿出去嘿,出去了再来放老子的血!”
耿强麻木的眼珠艰难的动了动,喃喃道:“是啊,还有希望啊,我女儿......不能放弃啊......”
他打摆子似的哆嗦着站起身,两眼发直的跟着秦欢乐的脚步,向外跑去。
门终于打开了。
秦欢乐半架着耿强仓皇跑出来。
他回望了一下地上昏迷中的假史鸣,犹豫了一下,却见耿真张着嘴扑向门口,眼睛一眯,快速的推上了大门。
秦欢乐回身架着耿强继续向前走了几步,追问道:“你带回来的那个人呢?干嘛绑架她来?”
耿强气若游丝的说:“为了......吸引你来。”
他深呼了几口气,勉强能自己站直身子走路,不用再倚靠在秦欢乐身上借力了。
秦欢乐咧嘴想笑却笑不出来,没想到对方还真拿自己当盘菜啊,“那她在哪儿啊?她和咱们的事情没关系,放了她吧,啊?”
耿强“嗯”了一声,抬手一指,“就在那里。”
秦欢乐将信将疑的侧头向旁边看了一眼,余光看见耿强猛地抬手袭向自己的后颈,本能的屈肘击向对方的面门!
耿强倒了下去。
秦欢乐将他背在背后,一边向前跑,一边高声喊着:“潘嫂!潘嫂!你在哪儿啊?我是小秦啊,我是秦欢乐!你在哪儿啊?听见了应一声!”
他越跑越远,没看见尽头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缝隙,假史鸣回头蔑视的看了一眼火海中死去的耿真,嘴角勾起一抹狞笑,快速的关门离开了。
随着他的离开,火势再难以抑制,顺着门的四周边缘蔓延出来,很快吞噬了半条走廊。
街道边。
一个警官正在点烟,忽然嗅到一股焦糊味,狐疑的一扭头,连忙大喊起来,“不好了,着火了,快叫火警来,快!”
与此同时,市局办公室里,孟金良正弓腰在电脑屏幕前,焦急的询问网警同事,“有没有什么线索?这......什么玩意儿?”
网警抬手给他解释道:“这是个特殊的浏览器,有自己独有的搜索引擎,如果不是那位自首的女士交代,可能我们还真需要一些时间......喏,你看,现在网页已经关闭了,进不去了,但域名还在,sikhara,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隐含的特殊意义。”
孟金良把这个单词在嘴里念了几遍,“哼”了一声,自忖道,这年头要是没点文化都不好意思当变态了!他想了想,又问:“不是能追溯到ip地址吗?”
网警摇头,“这是多重加密的,很难,既需要运气,也需要时间。”
孟金良直起身子,到走廊里,头疼的点烟。
他觑着眼,看见“l”型走廊的斜对面窗后,刘茗臻和她学长正站立在那里交谈。
画面甚是刺目,他刚想转身换个方向,眼不见为净,却看见刘茗臻也看见了他,还冲他招了招手。
三人在走廊拐角处汇合了。
“很奇怪啊。”刘茗臻单刀直入,“这一天下来,田公子只对两张照片有反应,一张是旅馆内的照片,一张是网上随便找的资料图,”她举起来给孟金良看,“就这个,半截的方尖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