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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全金属弹壳     妖魔哪里走txt下载     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城市梦游(九)

    刑事案件最怕有水分,沥也沥不干净那种。

    这“豪车”两字已经很能拨弄吃瓜群众的敏感神经了,再加上闹市里横冲直撞,被各路在场不在场的大神们这么一演绎,顿时如同巧媳妇剪的窗户纸,要多花哨有多花哨。

    小道消息一时风靡延平大街小巷,真乃居家逗咳嗽的必备佳品,一点不比古代的话本子缺件儿,连小剧场里唱二人转的丑角都拿这事现挂垫场,一时好不热闹。

    最让市局头疼的也就在于此。

    舆论就像个赶海的小姑娘,唉。

    至于后备箱里更骇人听闻的碎尸块一出现,身在现场的龚蓓蕾即刻立场坚定的表示,车主就是田公子本人,她亲眼所见,比真金还真!

    田老爷子对这个老来子向来很是宠溺,从小开始,只要是物质上的需求,宁肯自己勒紧裤腰带,也尽量满足这个小崽子,他姥姥家又是成功的生意人,只要乖巧听话的田宝宝撒个娇卖个萌,大金链子大金表,就会无节制的往他怀里揣。

    可惜这位蜜罐儿里泡大的二世祖后来有点儿长歪了,岁数大了,脾气也见长,整日招猫逗狗,高中毕业,竟然连个三本大学都没考上,送到国外去读书,一年不到,又因旷课过多被开除了回来。

    至此田老爷子才开始意识到自己捧在掌心怕化了的宝贝,居然在无底线的宠溺下长成了一个被统称为“阿斗”的废物。

    可惜树已经长歪了,拔起根儿来重长一遍也不现实,田老爷子只好把十八班手段都用上,全方位立体声的对儿子实施无死角监控,就怕他哪天不知天高地厚,作出泼天的祸事来。

    延平国际大酒店的总统套房里。

    一辈子没碰过儿子一根头发丝儿的田老爷子,抬起右手,抡圆了给了小儿子一个大耳刮子。

    田公子细皮嫩肉的腮帮子立时三刻肿成半爿猪头,牙根儿都有点松动了,满眼都是熠熠生辉的金星儿,嘴角裂了个血口子,眼泪止不住的飚出来,用还没彻底醒酒的大舌头含含糊糊的嚎道:“爸,您老又哪儿惹了气,拿我撒邪火?”

    他脑袋本来就昏沉,此时越想越委屈,眼见着房间里除了亲爹也没外人,盘腿坐到地上,竟然如同幼儿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田老爷子的心又软了。

    他本能的想蹲下来看看儿子的伤处——他自己都震得掌心发麻,儿子哪能不疼呢。

    但一转念,眼下已经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了,再容不得妇人之仁。

    他黑着脸,厉声斥道:“小子,你这几天不见人影儿,谁都找不着,到底干什么去了?老实说!再敢撒一句谎,我就打折你的狗腿!”

    “我、我说......我说什么呀!”田公子脑袋嗡嗡响,话也没听全,隐约听了个大概,耳根子忽然一红,居然稍微有了点儿心虚。

    田老爷子被这扭捏的态度捅到了肺管子,扬手又要来一下。

    田公子心有余悸,吓得向后头一缩脖儿,疾呼:“再打谁给你养老送终啊!,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虐待亲生儿子,我要找我妈告状去!我要找奶奶告状去!”

    他百般抵赖,不是因为不敢说,而是不愿意说。

    那天晚上,他和几个鞍前马后的跟屁虫在会所里喝酒唱歌聊人生。

    概因他刚被老爷子拎着耳朵教训了一顿,内心惆怅,闷着头几轮“深水炸弹”灌下去,跑到厕所吐了个昏天暗地。

    再回来时,迷迷瞪瞪的看到包房里那几个醉鬼正和叫来的“公主”们纠缠不清,一时胃里难受,心里也实在不太耐烦,索性背着手自己溜达到会所外面,坐在路边光秃秃的花坛旁边,看不远处几个半大小孩儿扔“摔炮”玩。

    摔炮是鞭炮的简化版,孩子的小手指粗细,拿起一个,往地上用力一摔一声响。

    看着看着,他也来了兴致。

    自己掏出两百块钱,去旁边小卖部买了一箱子,指挥着那些小孩子们,先趁着没人时摆在马路中间,再若无其事的藏在树后边儿,等路过的汽车一碾压,“砰”的一下,连人带车都能吓得一哆嗦。

    这“招儿”既缺德,又不会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而且百发百中,几乎每个“中招”的司机都会一个急刹车,面白心跳,紧接着缓过神儿来,就要下车来跳着脚的骂娘。

    他和一群熊孩子以此取乐,玩的乐此不疲。

    可惜又玩闹了一会儿,再兴奋的神经也逐渐麻木了下来——他又不是真的心智只有十来岁的娃,打算着最后来个华丽收尾,就打道回府了。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一辆车行驶过来,按照他们预料的路线,开进了“埋伏”区域,准确的压响了第一炮,“砰”的一声响!

    他们欢呼的嘴角咧到一半却堪堪僵住,就见那辆车一个迅猛的调头,直冲他们藏身的位置急速而来。

    那些孩子们见状,吓得一哄而散,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田公子也想跑,但想着自己的人设不能倒,强撑着脚后跟儿没挪地方,咽了一下口水,扬起桀骜难驯的下巴,眯缝着眼睛,直挺挺的等着对方来讨伐。

    车在马路牙子边上一个完美的急刹,车门打开,从里头走下来一个比田公子更冷峻的女人,眼神一睨,双臂交叠,冷声说:“延平全城无事前报批审核不允许燃放烟花爆竹,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三十条、第三十六条相关规定,你不仅私自买卖违禁品,还唆使未成年人在市政道路上以此骚扰机动车主,如果小孩子在此过程中炸伤了自己,或者司机在行驶中受惊发生了交通事故......田公子,你的年夜饭,恐怕就要在拘留所里,蹲到墙角哭着吃了吧!”

    什么第三七二十一条的,田公子是完全不在乎的,他眼里满满的都是轻蔑和不在乎。

    他自己幼时过年在农村奶奶家,也爱玩这些有响动的玩意儿,可还从来没看见谁因为这事儿“进去”的呢。

    他插着手本来想说一句“吓唬谁呢”?结果对方结尾处一个称呼,让他不禁踟蹰了一下。

    他往前面蹭了两步,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看见这个穿着高跟鞋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女人,吊着眼梢儿满脸冷淡的看着自己的样子,居然和那些讨好巴结自己的“网红脸”们截然不同。

    原来没有浓妆艳抹也能有女王的气势,原来通勤蓝色条纹衬衫也能穿出别样风情。

    对方明显比他年纪大一些,御姐范儿?嘿嘿,没试过,好像还真不赖。

    他自以为帅气的抖了下肩膀,嘬着牙花子,油滑的贴上前去,一手撑在对方身侧半开的车门上,来了个车“咚”,歪着头邪魅狷狂的一笑,“小姐姐认识我?怎么我看你倒是有点儿眼生,莫非......咱们是在梦里见过?那真是特别的缘分啊,要不留个联系方式,有机会一起喝一杯?”

    “小姐姐”完全不给面子,丝毫不为他的人格魅力所意动,乜斜着他淡淡的说:“我叫刘茗臻......”

    “好名字啊......”

    “市局刑侦支队的法医。”

城市梦游(十)

    “咳咳,法.......医......”

    法医他还是知道的,他全身过电似的一瑟缩,眼睛不自觉的向对方嫩白的双手上瞄了一眼,好么,没准这是刚刚摸过尸体的......

    正常人到了这个时候也就激流勇退了,可田公子脑回路与旁人不同,雷光电闪间,他忽然觉得对方应该不止是为了吓唬自己,既然她认识自己,那这会不会是别出心裁的刻意为了给自己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呢?

    他眼里不禁带了些洞察天机的得意,勉强忍着笑,抬起一根手指,轻佻的挑了一下对方精致的下巴,努着嘴拿腔拿调的说:“人也好,名字也好,酷酷的,好喜欢。”

    刘茗臻眉间微蹙了一下,平静的看了对方一会儿,也没阻止他的动作,只用如常的口气低声说:“你稍微退后一点儿。”

    “呵呵,好,听你的。”田公子是真看着她顺眼,收回手退后了半步,笑眯眯的向会所方向一让,“外面挺冷的,小姐姐不赶时间的话,不如进去一起......啊!”

    “哐叽”......

    世界安静了。

    刘茗臻掸掸手——刚刚一个迅猛的过肩摔,多少有点儿拉到了肩膀,看来晚上要拉拉筋了......她向地上俯趴不动的人看了一眼,坐回车里,调转车头,扬长而去。

    田公子被摔了个晕头转向,即使是这样,浆糊一般的脑袋里还迷迷糊糊的想着:人狠话不多,酷酷的,好喜欢。

    田老爷子仰天惆怅的叹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你这回闯了什么祸?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别说你妈、你奶奶,你要是再这么拖下去,连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你是不是要活活气死我!”

    田公子眨眨眼睛,垂着头挪得离父亲远了点儿,捧着心脏小声说:“我知道,不该撩市局的......不是,不该撩体系内的......你早都说过,我都记着呢!这次不是碰巧遇上的嘛,再说我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啊,就是问了问名字,看能不能有机会一起喝一杯......”他隐隐瞧见老爸又要说话,忙得加快语速解释道,“行,就算我错了吧,我言语动作轻挑唐突了一点儿,那还不是因为你早起大骂了我一顿,我心情不好才喝多了点儿嘛,我......”

    田老爷子眼神跟着一闪,随后定定的看着儿子,“你说的是哪天?”

    “啊?”田公子被突然的诘问打断,茫然的扭头看了看漆黑的窗外,结巴着说,“就、就今天啊,难不成我醉了一天都没醒,已经是、是昨天了?”

    田老爷子快速掏出手机,打开日历页,伸到儿子面前,厉声道:“指给我看,你说的到底是哪天?”

    田公子不明所以,迟疑着在手机屏幕的数字序列中一指,“3号啊。”

    田老爷子整个人像被抽掉了一口气,长久精神紧绷后,满脸的乏累,脚步虚晃了一下,向后面的椅子上坐下去。

    田公子还算有点儿眼色,连忙上前虚虚的搀扶了一把,犹自嘀咕道:“爸,你别生气了,看再气坏了身体,那位刘法医,我是真挺喜欢的,我......”

    田老爷子缓过了这口气,也不去管儿子的胡言乱语了,只死死的攥着他的胳膊,一字一顿的说:“儿子,今天是2月7号凌晨了!4、5、6这三天,你真的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去过哪里吗?”

    田公子这回是真傻了,目瞪口呆的看着父亲,又抢过父亲手里的手机,翻来倒去的反复确认了半天,才使劲的拍了拍自己的脸颊,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匪夷所思的说:“怎么会?我醉个酒,能醉这么多天?难道那个无良商家又卖假酒给我?”

    田老爷子多少还是了解自己儿子的智商和为人的,一开始接到消息,说他醉驾闹市肇事,他还真就信了,但后来又卷进了一场手段诡异残忍的碎尸案,他心里就开始打起鼓来。

    他眼中不觉显出一抹狠戾来,喃喃道:“这是有人专门设计要套我们啊,就不知道这到底是冲着你来,还是冲着我来的。”

    他撇开儿子,拿出电话,沙哑的说:“喂,是我,对,我找到那小子了,你通知市局来领人吧,对,我看着他呢,在国际酒店。”

    田公子这才回过味来,瞪着眼睛变调的叫道:“爸!你让市局的人来抓我?你让他们来抓我?我就是调戏了个姑娘,你至于吗?他们至于吗?”

    放下电话,田老爷子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肩膀,无奈的又一阵心软,“拘留所的条件不比家里,你要是饿了、冷了,尽管和看管的人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也不至于太受罪的,问你话呢,你就照实说,实事求是,别慌,别怕,记住,不管会不会有人诱导你,都别说假话。”

    田公子这回是真的慌了,两眼一红,拉着父亲的手不肯放,“到底是因为什么啊?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田老爷子摇摇头,“你不知道更好,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是最好的保护,行了,稳稳精神,准备准备......”他声音越来越低,“还好......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

    一夜北风紧。

    秦欢乐是被人从热被窝里给生拽出来的。

    他擦着迷蒙的睡眼,一脸懵逼的看着门外的潘树,“潘哥,不是说给我调休半天嘛,我连手机的闹钟都关了,就想着好好补个觉,怎么咱所里给人放假还带出尔反尔的呢!”

    潘树将他往里推了一把,自己反手带上了门,“快把衣服穿上,别着了凉,你这接下来还有重要任务呢。”

    “什么任务?哦,潘哥,喝水吗?自己倒啊。”秦欢乐嘴里说着,坐回床上,一碰到被子里尚存的温暖,身子一软,又想缩回去。

    潘树看见了,在他肩膀上大力拍了一把,踅摸着回身拿起暖气上晾着的袜子,笑道:“要不我给你穿?”

    “嘿哟哟,潘哥你别,我来,我自己来。”秦欢乐老脸挂不住,拍拍脸颊,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麻溜的穿好了衣服,到卫生间冲了把脸,刷着牙含混的问:“怎么了?”

    潘树开了冰箱,发现没什么能即刻吃的,好容易在角落看见两个鸡蛋,半个馒头,也不见外,直接挽起袖子,拿过煎锅,给秦欢乐煎了馒头片,配着煎蛋,做了个简易汉堡。

    “哟,行啊,潘哥真是新时代五好男人!嫂子幸福啊。”秦欢乐跟着香味走出来,探头好奇的瞅了瞅,这种家常烟火气,于他而言,还真是有些难得。

    潘树看着他吃起来,才坐在旁边解释道:“昨天市中心那个豪车撞了炸鸡店的案子,后来不是还在后备箱里发现了尸块嘛......”

    秦欢乐昨天也是受了点心灵撞击,一直闷着头疗伤,还真不知道这事儿,听潘树简要的讲了一遍,不禁一愣,“等等!等等!”他慌忙找到手机给龚蓓蕾拨了个电话,拨几个,被挂几个。

    锲而不舍的打了十几通,对方才回过一个短信,只写着俩字:“没死!”

    秦欢乐长吁一口气,“没事了,潘哥,你接着说,和我什么关系啊?”

    潘树倒了杯温水递过去,“上头指名让你赶快去市局协助侦破这个案子,好像是因为听说了你在之前‘1212’那个案子里,找到了关键性证据吧。”

    秦欢乐神色一黯,“市局点名让我回去?”

    “不是,”潘树立起食指向上指了指,“听说是更上头。”

城市梦游(十一)

    “上头”是个虚拟的概念,到底能“上”到哪里是个“头儿”,所有人瞬间变得讳莫如深、三缄其口。

    但涉事嫌疑人是田公子,那答案也就昭然若揭了。

    总之,秦欢乐心里再有一百个不情愿,也还是得勉强倒饬了一场,踩着上班时间,赶到了久别重逢的“老东家”——市局。

    阔别月余,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还是那么熟悉,但他却已经没有了那么强的归属感,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诶!诶!霸王花儿,你别走啊!昨天是我错了,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嘛!”秦欢乐正思忖着要进市局,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好,就看见龚蓓蕾提着一大包早餐正大跨步从他旁边经过,头也不回的往里头冲,连忙就势“碰瓷儿”,紧贴着她,一起蹭了进去。

    总算免去了一场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

    万事开头难,进到大楼里面,心态也就没那么“崩”了。

    龚蓓蕾一脸冰碴子,劲劲儿的扬着头,“同志,你有什么事?接待室在走廊左转第一个门,你一直跟着我算怎么回事?”

    秦欢乐讪笑一下,自己打圆场,轻声细语的哄劝道:“没什么别的事,就是听说你们这儿有一位温柔、大度、美丽、善良的龚蓓蕾同志,我就是来瞻仰一下她的音容笑貌。”

    龚蓓蕾眼睛立刻瞪起来,想想似乎是着了某人的道儿,又强忍着平复下去,只寡淡的说:“这位同志,请别开玩笑,要瞻仰,回家对着镜子瞻仰自己的音容笑貌去,办公时间,还请自重。”

    她说完要转身继续往里面走,被秦欢乐一把拉住,“嘿!怎么还闹起来没完没了啊?差不多得了,哥哥还有事儿问你呢!昨儿你在现场吧?这提前取证可没人比你更提前的了,到底怎么回事,详细和我说说,嘿嘿,你不知道呢吧,我被抽调回来协助侦办这个案子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龚蓓蕾拿眼白瞟了他一下,伸手撇掉拉着自己的爪子,“有事说事,别拉拉扯扯,还有,都是人民公仆,别搞哥啊妹啊的那一套。”她抱臂上下打量了对方一遍,“你就是基层借调来的那个人?没见着手续啊!哟,那你赶快先去办手续吧,案情上有需要我对接的,我们领导自然会吩咐我的。”

    她走得无情无义。

    秦欢乐无奈的摇摇头,看来这次是把这丫头得罪狠了......但是至于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心眼儿了?

    哄人得慢工出细活儿,秦欢乐也不着急,不过和龚蓓蕾这么一磨牙,倒是把心里那点儿扭捏别扭的情绪又淡化下去一些,隐晦的清清嗓子,挺直了身板儿,走进了支队办公室。

    孟金良拿着一个文件夹正往外走,两人迎头撞见,一时都愣了一下。

    秦欢乐忙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早上好啊,孟队,我是花园街派出所的秦欢乐,接到上头指示,找你报道来了。”

    孟金良眉头深锁的脸上随即也抿出了一丝笑纹儿,脚下不停的继续向外走去,经过他身边时,却一拳虚握,在他肩膀上来了一下子,“别贫了,快跟我走,那面正准备提审田公子呢。”

    秦欢乐忙快步跟上来,换了张严肃脸,“谁审?”

    孟金良道:“小吴他们先来吧,看看这人什么性子......虽然是名声在外,可毕竟都是传言,真人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大家心里都没底,先摸摸情况,再商量策略......毕竟,没有确凿的证据,深了浅了都不合适,外面都密切关注着呢。”

    “懂。”秦欢乐点点头,“那现在都掌握什么情况了?”

    孟金良把文件夹往他怀里一拍,让他一边翻,自己一边简要介绍道:“车是他的车,酒驾肇事没什么疑点了,市政道路上的监控,加上炸鸡店内外的监控,都可以印证,碰巧小龚和宝剑当时在那儿吃饭,是亲眼见到田公子驾车撞进店内的全过程的。”

    秦欢乐脚下错了一步,“宝、宝剑也在那儿?”

    孟金良没注意他的神色,只是点了下头,“对,宝剑当时应该是认出了田公子,看田公子当时处于那种情况,就本着救人为先的态度,先背起人去医院了......这段就不提了。小龚事后回忆说,现场当时有很浓烈的酒味,刘法医测了血液酒精浓度,他凌晨时bac指标仍然显示超标,也验证了这一点。”

    秦欢乐快速的翻着文件夹,只有现场的一些照片,后备箱里一共六个大黄皮纸箱,想想当时的情景,他突然有些许后悔,不该不管不顾的跟着颜司承离开,若是当时龚蓓蕾出了什么意外,他恐怕整个余生都要活在追悔莫及中。

    还好还好......他长吁了一口气,又看了看田公子那点儿“盛名在外”的个人履历,没太多有营养的内容,合上文件夹,还给了孟金良,“刘科长那儿有什么结果吗?”

    孟金良蹙着眉,朝着楼顶某个方位瞄了一眼,“还在化验中,万幸的是尸块中有残指,如果指纹提取成功,就能和最近报案的失踪人口的信息比对一下,希望刘科长那边能有线索吧。”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审讯室外的走廊处,里头田公子像铩羽的公鸡,心气儿有余,气势却已经全面溃败,垂头斜靠在椅子上,两腿长长的伸展向外,眼神盯在墙边一点上,纹丝不动。

    小吴正在等着孟队,见来人里有秦欢乐,还特意冲他点了点头,才走了进去。

    外头两人都拿起观察窗外的耳机戴上。

    小吴在里头打开了各种设备,又念了一遍程序化台词,才冷冷的问:“姓名?”

    田公子抬起眼皮没精打采的看了对方一眼,“田皓。”

    “年龄?”

    “二十三岁。”

    小吴仰起头来冷声说:“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儿吗?你是想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还是你嫌麻烦,自己把做过什么直接都说了,节省咱们彼此的时间。”

    田公子回看了小吴一眼,突然喊了一嗓子:“我要见刘茗臻!”

    “什么?”小吴一愣,茫然的朝着单向玻璃墙外看了一眼。

    “什么?”与此同时,外头秦欢乐和孟金良也不禁惊呼了一声。

    话一出口,又像为了验证自己耳朵没有出毛病似的,在对方费解的眼神中反复确认了几遍,才各自摘下了耳机,看小吴匆匆走了出来。

    这个案子的性质挺恶劣的,田公子毫无预兆的点名要见刘茗臻,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

    小吴不敢轻易接话,万一对方是故意引着自己要说什么......无论这事和刘科长有没有关系,都不是自己权限内能厘清处理的。

    “队长,怎么办?”小吴上前低声问,“这个二世祖,我就怕他要出幺蛾子,想问他怎么认识刘科长的,话都到嘴边了,没敢问。”他拿起窗边的保温杯,喝了口水压压惊。

城市梦游(十二)

    论审讯技巧,秦欢乐自认水平不及孟金良,虽然也担心刘法医,可此时身份略微尴尬,克制着没发表个人意见,只是朝孟金良望过去,“怎么弄?”

    孟金良眼里的烦躁一闪而过,“这公子哥儿有什么毛病?”抱怨一句即止,自己调整了一下情绪,才道,“我上去了解一下情况,你们先等等。”

    技术科的门半掩着,孟金良侧头望进去,见有两个法医正在忙碌的做化验,唯独刘茗臻正伏案写着什么,便屈指轻轻敲了敲门。

    刘茗臻抬头看了一眼,跟着站起身,“有事?”

    孟金良向走廊指了一下,自己先行走了过去。

    刘茗臻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稍缓一步,也跟着走了出来,又从外面带上了办公室的门,又追问了一遍,“怎么了?”

    孟金良先问了下化验情况,知道还没有结果出来,犹豫了一下,忽而抿着嘴一笑,“秦欢乐回来了,你还没见着吧?我寻思晚上咱们一起聚聚呢,看看你有没有时间。”

    刘茗臻探究的看他一眼,“你们提审田公子了,他是说我什么了?”

    孟金良本来想佯装不经意的将询问夹杂在闲聊中的计划被识破,没成想刘茗臻这么单刀直入,再也压抑不住,伸手拉着她的胳膊,又向走廊深处避了避,焦急道:“这案子性质你也知道,这时候还是尽量别和那小子搅和到一起,没半点好处!茗臻,你到底什么时候和他有过交集?是以前还是最近?你详细和我说说,我看看哪里有疑点,会有被那小子歪曲利用的可能!”

    刘茗臻想了想,“他怎么说的,原话。”

    对方一句话不接茬儿,孟金良无奈,只得据实以告,“他只说要见你,小吴怕他没顾及说出什么不知深浅的话,所以我才来问问你情况......你心里有没有数儿啊,哎,我都急死了,这时候你还不和我撂底,我怎么替你周全啊,你们......”他觑着对方脸色,“到底怎么回事啊?”

    刘茗臻肃了肃神色,走回科室门口,开门向里面吩咐了句:“出结果赶快送过来,我在楼下审讯室。”

    孟金良忽然莫名其妙的有点儿生气,伸手拦在了刘茗臻身前。

    刘茗臻推了一下,稳稳的,居然没有推开。

    他内心里翻腾的厉害,平时怎么着都无所谓,眼下却不容开半分玩笑,自己心里急得都开了锅,在外人面前强忍着,怎么当事人自己却这么没心没肺的样子!

    他咬紧牙关,把那两个滚烫的字在唇齿间转了几个来回,才带着几分担忧、几分委屈、几分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强势,重重的唤出口来:“茗臻!”

    刘茗臻浅谈的叹了口气,敛了下眼睑,“小孟,你放心,我不是一个会轻易让自己被卷进危险中的人。”

    “你放心”这三个字一出口,孟金良倏然感到胸腔一阵酸痛,要不是场景太违和,他都要......

    刘茗臻却只说了句:“走吧。”

    审讯室门口,小吴跟着刘法医一起走了进去。

    田公子死气沉沉的一张脸,在看到刘茗臻的瞬间,立时活泛起来,腰身一挺就要站起来,却受制于座椅上的挡板没有成功,伸着脖子情真意切的喊了一声:“小姐姐!”

    外头的秦欢乐一阵牙酸,龇牙咧嘴的说了一句:“我是不是老了?”一回头,就见旁边的孟金良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情不自禁的抖了抖,没敢再说话。

    刘茗臻没说话,小吴忙呵斥道:“你坐好!你要见的人已经来了,还是那句话,你要自己交代,还是问一句答一句?”

    田公子对小吴有种骨子里的蔑视,就像看着电视剧里的路人甲乙丙,甚至在自己眼里都不配拥有姓名,他可怜巴巴的望着刘茗臻,“我想来想去,这事只有你能给我作证了,那天在春天会所,所有的事你都是知道的。”

    天降一口大黑锅,他说的稀里糊涂,小吴边上听的胆战心惊,幻觉玻璃墙后面都要烧出两个洞来了,提着一口气,刚要再镇压一下,就看刘茗臻抬手制止了他,自己走上前去,正面对着田公子。

    “四天前,也就是三号晚上,你违法购买鞭炮,违规放置在马路中间,被我发现,下车制止了你,随即我就开车离开了,全程不过五分钟......请问你要我证明什么?”她言简意赅的撇清了被对方裹挟不清的危险。

    “对啊,就是这件事!”田公子却喊道,“你给我一个过肩摔,你忘了吗?我脑仁儿都差点摔裂了,当时就想我一定要追你......不是!当时就摔晕过去了!然后再醒过来,就被我爸送来这里了,我哪也没去过,什么都没做过,你,”他手指在空中挥舞着戳点着小吴,“你就会让我说说说!我能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纨绔气质一览无余,开始撒泼。

    秦欢乐在外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用肩膀顶了下孟金良,“打赌一百块钱,能让刘科长使出过肩摔的必杀技,这位不知死活的公子哥肯定是见色起意,至少动了调戏的心思了。”

    刘茗臻面无表情的看了看他,没有接话,回身从桌上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凑到田公子面前。

    田公子不知所谓的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半晌才睁大了眼睛,“这是我的车?”

    “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刘茗臻忽然凑近,抬手盖在了田公子的眼睛上,里外众人皆是一愣。

    刘茗臻轻声徐缓的问道:“也许你摔晕了,也许你宿醉未醒......在你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隐约听到过什么,或者闻到过什么?凭你的直觉,告诉我,你还记得什么?你现在眼前有什么?”

    “我、我......”田公子像被点了穴,居然双臂抗拒的抬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半张着嘴,迟疑着说:“有清洁剂的味道,呛得人受不了,像医院里那股子消毒水,我不知道,形容不出来......曲曲折折的走廊,看不清楚,没灯,我被装在一个铁笼子里,蜷着身体像条狗......啊呸!”

    他一把抚掉刘茗臻的手,眼神清明起来,“我才不是狗!”他嫌弃的又“呸”了几下,忽然不解道:“可这都是我梦里的情景啊,你不问,我都记不得了。”

    孟金良眼神晦暗不明,恶狠狠的骂了句:“狗崽子!就会耍滑头,一句实话没有!”

    秦欢乐却错愕的放下了耳机,喃喃道:“又是梦里?”

城市梦游(十三)

    刘茗臻走出来,“能问的我都问完了,余下的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孟队,三号晚上八点左右,我确实在途经春天会所门前时看到了田公子,他酒喝得不少,但头脑还算清醒。我离开时,是在确定了他没有生命危险的情况下,而且,”她顿了一下,“我在驶离路口转弯的时候,从后视镜里,也看到了有一个人上前搀扶他,所以才放心离开了,如果有必要,你们可以调取那个时间的路段监控。”

    “这就好,”孟金良清清嗓子,两手背在身后,悄悄的擦了擦掌心里的汗迹,“你说的情况,还是到队里,做个详细的情况说明吧,你要是忙,我一会儿派人过去你那里做。”

    “刘科长,孟队!”技术科一个同事小跑着过来,“出结果了,那些尸块都同属于一个人,但被肢解的太过零碎,又被浇筑在肥皂里,不知道有没有过冷冻等过程处理,所以死亡时间很难做出具体判断,只能推断,大约在七十二小时以内吧。但我们在残肢上提取出来的指纹已经拿去支队那边做比对了。另外对肥皂做了检测,成分单纯,只有脂肪酸类和碱类,应该是比较廉价的普通皂基,市面上很容易买到。”

    孟金良不满意这个说法,“很容易买到,也总要有个具体购买的途径,六大纸箱呢,可不是一个普通diy爱好者的级别,无论哪个商家,都应该会有记录。”

    刘茗臻却不大乐观,“如果单在延平自然好说,可是加上网购的渠道,可就有点大海捞针的意思了,要是对方这里买点儿,那里买点儿,怎么查?你们的工作量会很大的。”

    秦欢乐附和道:“确实,我明白你的意思,在皂基来源上耗费太多时间和人力,很可能会耽误追踪真正凶手的有效时间......”

    孟金良看过来,“这小子确实看着有点儿不着调,但现在就排除对他的怀疑还为时过早,在现有线索下,他还是我们最重点怀疑的对象!这是我们接下来调查取证的大前提!”

    “孟队!”龚蓓蕾快步走过来,拿着一张资料纸,隔着老远就朝秦欢乐翻了一个白眼,才公事公办的向孟金良报告,“失踪人口比对结果出来了,和这个人的吻合!”

    “哦?”孟金良急忙拿过那张资料纸细看,“好久没遇到犯困就给送枕头的事儿了。”

    “什么人啊?”秦欢乐忙问。

    龚蓓蕾就是梗着脖子不看他,全当空气一般给了他个后脑勺儿,却向刘茗臻解释道:“这人叫毛万里,二十岁,初中文化,三个月前来的延平,哦,正赶上户籍那边系统升级嘛,他们那一批来延平务工的外来人员都办了新的暂住证,还有健康证什么的,资料做的倍儿齐全!”

    孟金良一目十行的看完,“谁报的案,这人失踪多久了?”

    龚蓓蕾又回答道:“最初报案的是他打工的外卖公司,这人刚转正签了正式合同,不到两三天的就旷工再没出现了,关键他也没还公司的电瓶车,公司负责人就按照他留的联系方式找到了他租住的小旅馆,可是房东说他拖欠了两个月的房租钱,不声不响的就跑了。那负责人挺生气的,又从他同乡那儿打听了他老家的联系方式,可他父母都是聋哑人,最后还是他姥姥报的案,得有一星期了,反正就是谁也联系不上,找不着他了。”

    众人心里一时都有了自己的盘算,谁也没有说话。

    这事儿听起来线索挺多,可查的点也多,但又是哪儿和哪儿都不挨着。

    “有思路吗,老秦?”孟队斜看过来,“说说你的想法,或者你现在最想先着手的线索。”

    龚蓓蕾鄙夷的冷哼了一声,“他?”

    这俩人好像有点儿不对付,孟金良也看出来了,小孩子过家家似的,认识他俩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回也压根没当真,“蓓蕾,你有想法了?要不你先说?”

    龚蓓蕾跟自己直属领导还是不敢撂脸子、耍小性儿的,抿着嘴没言声儿。

    秦欢乐却看向了刘茗臻,“刘姐,你刚才在里边儿,为什么......”他抬手往眼睛上比划了一下,“那样?”

    刘茗臻面无表情,“你们叫我下来,不就是为了让我来说明情况,解释清楚为什么和他见过面嘛,难道我解释的还不够清楚吗?”

    “清楚清楚,可是你后来问他话的时候,为什么......”他的动作幅度更大了一些,又做了一遍先前的动作,“就,那样?”

    话说至此,孟金良和刚出来的小吴也不禁来了兴趣,支楞着耳朵暗戳戳的留心听。

    刘茗臻看看秦欢乐,又扫了眼大家,轻飘飘说了句“你猜”,便带着自家科里的同事,头也不回的走了。

    龚蓓蕾看见秦欢乐闪了个大长脸,又颇为解恨的冷哼了一声,仿佛赢得了多大的胜利。

    秦欢乐眯眼看看她,挑着眉头,夸张的变调说:“鼻孔都哼大了,缩鼻手术可挺疼的吧?”

    “你!”龚蓓蕾斗鸡一般准备冲上来掐架。

    俩人各自掐着腰,挺着前胸,一来一往的对着“哼”了好几个回合,才被看不下去的孟金良一手一个扯开。

    “行了!”他情绪依然有些隐隐的焦躁,“在这里的都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那小子上来就找刘科长这事儿,我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他看向秦欢乐,低声说,“他家老爷子和你没什么牵扯,却点名要你来协助侦破,可能对他儿子的事多少还是有些信心的,这也未尝不是一种可能的思路,有人要陷害他们父子,弄了个套儿,设了个局儿......可这都不应该和刘科长有牵扯,决不能把她无辜牵扯进......”

    龚蓓蕾终于忍不住了,眨眨眼睛打断他,“孟队,你这......我们谁都没往那儿想啊,这本来就和刘科长没什么关系,不是都说了嘛,只是临时路过而已,田公子自己也说刘科长马上就离开了,怎么你......”她有些狐疑不解的看着孟金良,却没再说下去。

    这是不是就叫“关心则乱”?

    孟金良熬了个大夜,也觉得自己大概脑袋有点儿糊涂了,板着脸规避了龚蓓蕾的审视,只看着秦欢乐,“你说啊,说完咱们好开始行动了。”

    “别别别,领导分配我什么工作,我做就是了,”他本来还想再假客气几句,看着孟金良的脸上一肃,立马改口道,“人家特意叫我来的,我不能不表现表现啊,要不队里主要查那个失踪的毛万里,我去扫扫田公子这几天的行动轨迹?”

    “行!需要人手还是设备,尽管上队里调度,我和他们打好招呼了。”孟金良带着着人刚要走,又顿了一下,“哦,忘了个事儿,”说着走回来,在秦欢乐耳边低声说,“那个肖局的意思是,让你好好表现,但是就......不用特意去见他了。”

    秦欢乐脸色不禁一黯,但很快又漾起一个笑脸,“嗨,这千头万绪的,我查案子还来不及呢,哪有那个时间,还劳烦他老人家特意嘱咐,知道了知道了,你们忙去吧。”

    龚蓓蕾神色变了变,想说什么,却还是咬着嘴唇,低头紧跟着孟金良后边离开了。

    技术科办公室。

    刘茗臻一回身,就见秦欢乐一脸讨好的烂柿子笑容,侧着身子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他眼睛笑成两湾新月,拉长了声音的叫了声,“刘姐诶,这么长时间没见,你怎么更高贵冷艳了?连审讯室里的小奶狗都招架不住了,哎呦,要不我贴身保护你吧,不然我梦里都放不下心。”

    刘茗臻被说的都想直接给他也来个过肩摔得了,阴测测的飞过一把眼刀,“怎么,小龚那边踩了尾巴,又上我这儿找怼来了?你这下基层下得怎么一张嘴越来越碎了。”

    秦欢乐带上门,趁着左右没人,二皮脸的哼唧道:“刘姐,关上门咱俩可是一家人......”

    刘茗臻拿手指头把他戳远了些,“高攀不起!”想想又有点可笑,抽动了一下紧抿的唇角,“你是来问那个?我真没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秦欢乐却不甘心只得道到这个解释,“最近挺邪门的,我知道上次的案子之后,你一直有在留意催眠的相关研究,你刚才是在唤起姓田的潜意识是吧?可是,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简单。”

    刘茗臻慢慢来了点儿兴趣,不禁接口道:“他身上难道也有那种......你说的诡秘感觉?还和那位颜老师有关吗?”

    秦欢乐摇摇头,“是梦,这回是梦!我最近在派出所接警,遇到好几起莫名其妙的案子,结果最后当事人都跟如梦初醒似的,完全不记得自己之前的诡异言行了,只说自己之前都是在做梦!”

    刘茗臻默默一会儿,走到窗口,若有所思的望着远处街道上穿行的路人,良久才轻声说:“你有没有怀疑过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是否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终其一生的目标是为了什么?”

    秦欢乐走过来,两手插在口袋里,歪头看着窗外,脸上罕见的现出些深邃莫测的表情,“呵,你这么说......从那之后,我这二十几年过得都跟做梦似的......”他愣了一下,脑中吉光片羽的什么闪过,却又飘渺的有些抓不住,喃喃道,“如果这只是我的梦呢?有朝一日我醒了,发现我妈刚买了油条回来......”他顿了顿,忽然笑了,“不说了,再说就神经了。”

    刘茗臻抬手拍拍他的肩膀,“你的工作,我的工作,好像都不太适合我们,我们相信的东西,好像在别人那里都是天方夜谭,做刑侦,最看重脚踏实地的证据......行了,时间紧迫,”她没忍住也戏谑的朝头顶指了指,“还有人对你寄予厚望呢!”

    秦欢乐讪笑了一下,他和刘茗臻仿佛有种默契,有时候话未必说透,彼此也未必完全听得懂,但影影绰绰的又好像只要向对方表达了一下,就有了一个意念上的盟友,再离经叛道的想法,也有了精神层面的支撑,而能够得以在脚下艰难的路途上继续不懈的跋涉下去。

    这大概,就是所谓朋友,真正的意义。

    秦欢乐离开了市局,打了一辆车,向春天会所进发。

    路上他也理了理思路。

    肥皂里的尸块......人皮假发,听起来,在对待被害人的手段上,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毛万里是个男人,想来长不出一头浓密的棕红色大波浪长发。

    那么未被暴露出来的,还有多少人被残害了呢?

    这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潜在的关联呢?

    如今假发没了,陈女士又不愿意配合,当然,也许她真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如同田公子一样,只以为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诡谲无依的梦境。

    可田公子又与陈女士的际遇有所不同,他失踪了三天,手机关机,和外界没有任何联系,却突然很“接戏”的以宿醉状态重新出现在闹市......

    背后那个人,到底是有什么目的呢?

    也许“上头”那位还真是错误的对他寄予了过高的期望,他没有那么“神”的脑子,要真是这么出神入化,还能沦落到被兄弟插刀,被纪展鹏挤兑到基层去?

    而且今天肖局明确表示不想见他的潜台词也是告诉他,别梦想借着这事儿攀高枝儿,小子儿,你没这命,给我安安分分的干完活儿,继续夹着尾巴回派出所安心面壁思过去!

    他不由叹了一口气,庄稼人让驴拉磨盘还得在驴脑袋前面挑根棍子,挂个胡萝卜呢!

    到他这儿感情好,连嘘呼一下也没有,直接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

    司机一个刹车,他付了钱,长腿一迈跨到车外,抬头看了眼金碧辉煌的延平非著名景点,只在坊间赫赫有名的“销金窟”,摇头晃脑了一番。

    得,他早就知道,这个世界的公平,从来只是弱者用来要求强者的武器,而真正的强者从来不屑一顾。

    管他田公子是甜是咸,在他面前也不过是个蒙冤待雪的可怜娃,更何况,还有那些再不能亲口为自己鸣冤的被害人......

    他心底无私天地宽,从精神上,已然是个立于不败之地的强者,用不着“别人”给他什么虚无缥缈的晋升嘉奖,才能彰显自己的价值。

    这样阿q似的精神胜利法,使他整个人瞬间显得神采奕奕起来,连会所的门童都被忽悠住了,上前十分客气的鞠了个躬。

    “先生,欢迎光临!”

城市梦游(十四)

    春天会所在延平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根本原因还是源自于这里一直的消费虚高,平民老百姓没事闲得谁也不会没事上这里来当冤大头。

    而且这里也不像一些真正高端的私人会所,隐秘低调,相反的,由于声名在外,出来进去也挺招眼的,所以好像莫名其妙就成了专门为“人傻钱多”的“品种”准备的地方,志趣稍微高雅点儿的人,基本不大出没。

    很合了那句“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田公子就是这里的常客。

    门童离近一看,就识别出秦欢乐一身行头非常soso,但还是笑颜相对,概因所有“金主”想要显示排场,身边哪能不环绕一些“小弟”、“马仔”之流,否则哪来那种被簇拥环绕之下的煊煊赫赫。

    他深谙“小鬼更难缠”的道理。

    门童笑得含蓄而暧昧,眼睛却贼溜溜的乱转。

    秦欢乐一打眼瞧见,不禁凑近些,掏出一支烟来,递过去。

    门童却十分谦逊的摆手拒绝了,“大哥别难为我,上班时间,哪能干这个。”

    秦欢乐含糊的一笑,“喝蒙了昨天!”说着顺手把烟别在耳阔上,抱着手臂,吸了一下鼻子,“不过这个点儿,也才刚开门,嗨,这个时间哪有人来,只怕是昨夜的酒还都没醒呢!你混一会儿就完了,这也太敬业了,咋?这么敬业,领班还能给加工资啊?”

    门童神情松了一些,背稍微倚在门边上,笑眯眯的胡扯:“加的啥工资,不扣就不错了!要不是靠着各位老板们手缝儿松,给点小费什么的,一月到底,只怕连粥都喝不上。”

    秦欢乐抬手在对方肩膀上拍了一下,拿手指头在半空中摇了摇,一脸明了又压抑的笑意,“点我?是不是?兄弟,你点我!我可听懂了。”

    他心里隐隐一疼,面上却不显,手底下行云流水的夹出几张红彤彤的钞票,看也不看,塞进门童的口袋里。

    门童连忙将口袋的位置又向前挺了挺,余光瞟见数额,倒是完全没有放在眼里,不过这么稀松冷清的时段,总归聊胜于无,倒是也把笑容调整了个更真诚些的弧度。

    “大哥,你是跟着哪个老板的?恕我眼拙,一时没认出来。”

    秦欢乐半伸了一个懒腰,把一副骨子里没“硬筋”的气质发挥的淋漓尽致,“别提了,我们田公子......”

    “哦,田公子啊!”门童眼里瞬间热络了起来。

    秦欢乐颇为得意的挑了挑眉头,“三号那天,你还记得吗?田公子在这儿喝酒,喝多了,哎呦,不知道怎么把手表给丢了,这不这两天寻思起来了,让我回来找找嘛。”

    门童感兴趣的一歪头,“我记得我记得,那天跟田公子一起来了不少人呢,啧啧,”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发自肺腑的一脸艳羡,“都是有头有脸的小老板,那气派,在咱们这儿也是不多见的!”他舔舔嘴唇,靠近些,刻意压低了声音,“能让田公子想起来找,那表值不少钱吧?”

    秦欢乐连忙摆手,“不值钱,地摊货!但是很有纪念意义,别的我也不能多说。”他给了对方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门童似懂非懂的表示懂了。

    秦欢乐忙问:“那天晚上也是你的班儿?”

    门童点了点头。

    “那你记不记得田公子后来自己溜达出来醒酒,还在路边撩了个妞儿?我还寻思,会不会是掉外边儿了。”秦欢乐仔细觑着对方的脸色表情。

    门童有点茫然,“那我还真是没留意......这么回事大哥,你看,这大门口看出去,离马路挺近的是吧,但其实晚上又不一样,这门前满满登登的能停满四排车,好些越野啊、吉普啊,就那种特别高的车,把视线全堵死,再加上里头亮,外头暗......反正我一到晚上都习惯了,根本也不往外头看。”

    “哦,”秦欢乐配合着有些失望的语调,拉了个长长的尾音,“那监控,能看到吗?”

    门童摇摇头,“那我不知道了,你得问我们领班了。”

    “行吧,哥们,那我去田公子那天去的包间里头瞅瞅吧,咱们回头聊。”秦欢乐一笑。

    门童也客气了一下,“那我帮你叫小河吧,那天是他带的台。”

    秦欢乐一揽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小声问:“那小河......为人怎么样?”

    门童内涵的眨眨眼睛,“他刚来不久的,人还行,要是不值钱的东西,他捡着了能给回来,你好好问就行。”

    门童回身去前台叫了小河,没一会儿,一个瘦高的年轻服务生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门童朝他招招手,老道的嘱咐了几句,显然是刻意要在秦欢乐面前做样子卖好。

    小河像是天生有点儿表情缺失,只是温顺的点点头,引着秦欢乐刷卡上了四楼。

    此刻会所里头还残存着前一晚上的狼藉,三三两两的服务生都在进进出出的收拾打扫包房。

    小河向一个半敞着门的包间里一让,自己先走进去,开了灯,就立在门边上,示意就是这间。

    秦欢乐快速扫了一眼,浮夸的紫色丝绒面、配金色木框边的欧式大沙发,长久没开空调,空气里有种不流通的凝滞感,纷繁杂糅的味道让人有点儿反胃。

    秦欢乐腹诽,这些喜欢混迹在这里的人,可真是爱花钱买罪受。

    他抬了抬眉毛,“哟,挺干净啊。”

    小河略微狐疑的看了秦欢乐一眼,“昨天这房间没人——田公子喜欢这个房间,平时要是没有特别重要或者熟识的客人,我们一般不开这间,预备着田公子要过来的。”

    秦欢乐一直觉得他的眼神打在身上让人十分不舒服,尤其他在自己背后的时候,总感觉后背一阵阵发毛。

    秦欢乐一进房间,就快速的把棚顶扫了一遍,没看见监控摄像头......他有些为难的瞅了小河一眼,“好几天了,这让我上哪儿找去,不是难为我嘛!我就是个司机,平时也不跟着进来,我怎么知道哪儿是哪儿啊!”他大大咧咧的往茶几边角上一坐,“你帮我回忆回忆?”

    小河微微皱眉,似乎也是想了一下,“这房间是我打扫的,确实没看见什么东西。”

    “那天都有哪些人,你还记得吗?田公子中途出去了一趟,后来回没回来,你记得不?叫了几个公主?对了,最后谁买的单?不会又是记的我们田公子的账吧?”

    小河勾了勾嘴角,算是默认了后面那个问题,才说:“出来进去的,那晚人挺多的,我记不住全部了。”

    秦欢乐忙感激的笑了笑,“没事,想起几个算几个,你给我写下来,我一个一个去问问,也算我尽了力哈。”

    “行,你等等,我去找张纸。”小河痛快的答应了,回身走了出去。

    秦欢乐脸色倏然一变,不是他内心黑暗,从刚刚门童到这个小河的话,他都不相信,或者说,不能完全相信。

    他探头在门外看了一下,见走廊里一片清寂,连忙关上了门,又关了灯,将自己沐浴在彻底的黑暗中。

    他掏出手机,打开手机的照相功能,紧盯着手机屏幕,开始扫过房间的各个死角、天花板、空调、绿植、电视、点唱机、电源插口......手机屏幕上始终没有红色光斑出现。

    这只能说明房间里没有带有红外功能的针孔摄像头。

    秦欢乐眉头不禁皱出一个“川”字,他侧耳听了听,门外没有声音,随即打开了房间的灯,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重新半拉开了房门,坐回刚刚的位置,打开手机的wifi页面,开始搜索附近的热点。

    几条热点名称跳来跳去......秦欢乐目光渐渐锁定在了一个奇怪的名称上:a9.a8.a7

    小河悄无声息的走进来,迎头看见秦欢乐还坐在刚才的位置上刷手机,才抬手在门上敲了两下,直到对方抬起头来,才走进来,“我就记得这些了,但没有联系方式。”

    “没事,有名字就行,”秦欢乐起身接过来,不在意的扫了一眼,“我问田公子就行了......对了,洗手间在哪儿啊?”

    小河忙向走廊深处指了指,“两侧都有,我带你过去?”

    “不用,我自己去。”秦欢乐脱了羽绒服,随手扔在沙发上,向外走去。

    小河还以为他拿到名单就要走了,可这个扔衣服的动作,显示对方一会儿还要回来,略微有些不耐烦的看着秦欢乐的身影越走越远,嘘出一口气,不知道这个面相不讨喜的司机,还要磨叽多久。

    秦欢乐举着手机快步走着,一点点看到屏幕上那个名称奇怪的热点信号越来越弱,直到拐进洗手间里侧时,信号已经断断续续不可显示了。

    相反,当他举着手机重新走出来时,那个热点后面的伞型信号却越来越强了。

    秦欢乐隐秘的冷笑了一下。

    小河等的不耐烦,又不好直接赶人,只好看着去而复返的秦欢乐,迟疑的问了一句,“还有什么能帮忙的?”

    秦欢乐甩甩手上的水,“我最后再翻翻查查吧,看有没有可能掉到哪个角落里......”他回身看了下一目了然的房间,一言难尽的叹了口气,“找不找得到另说,反正我尽力了,老板也就说不出来什么了嘛,那个,要不我自己随便看看?你要还有事情,就先去忙?”

    小河张张嘴,客气了一下,“领班要我去对昨晚的酒水,那我先过去,一会儿再过来陪你一起找。”

    “行,”秦欢乐应了一声,又忙道,“帮我把门全打开吧,嘿嘿,这里有点闷儿。”

    小河顺手大敞了房门,狐疑稍微稀释了一些。

    秦欢乐脸上的笑容全部淡去。

    他肃容站在房间的正中间——沙发的主位前,身形不动,眼神却一寸寸掠过眼前的每一个细节。

    房间里有无线针孔摄像头,从信号来看,只有一台。

    无论偷埋摄像头的人是谁,目的一定在于监控房内之人的言行,这是冲着谁来的呢?又拍到了什么秘密呢?此刻还有些说不准。

    秦欢乐以自己所处位置为原点,换位思考,思忖着何处更适合放置设备,即有全局视角,又不易被发现。

    半是经验,半是直觉。

    秦欢乐面容不自觉绷紧了。

    他缓步向正前方的电视屏幕走去。

    在巨幅的电视屏幕上方,高高的挂着三副竖版油画,画上各有一个穿着“清凉”的当代美女,正中间那个舒展腰肢、在海边举着陶罐的美女发间,簪着一朵山茶花。

    秦欢乐拖过一把椅子,扶着椅背站上去,垫脚努力凑得更近......山茶花的正中心,一个隐秘的小凹洞里,一个绿豆大的凸起,隐匿于周遭的花瓣堆叠中,和谐的毫无一丝痕迹。

    秦欢乐的脸一点点放大在电脑屏幕上。

    电脑屏幕前的一张脸饶有兴味的看着他,微微的偏过头去。

    褪色的画面上,秦欢乐的鼻子被变形的放大,随即扬了扬下巴,隐隐做了个口型。

    电脑屏幕前的人忽然笑了,眯了下眼睛,“连摄像头后面是谁都不知道就骂人?”

    他向后坐回去,舒适的陷在宽大的椅背里,信手从旁边拿出了一个遥控器,拇指在遥控器顶端的红色按钮上摩挲了一会儿,突然狠狠的按了下去。

    “砰”一声。

    包间顶棚的石膏板轰然坠落,碎落一地,惊起半室粉尘。

    那块一米见方的石膏板掉落的位置,正是秦欢乐刚刚长久站立观察的位置,如果刚刚他恰巧还在原地,那后果不期然将显而易见的惨烈......

    巨大的声响不禁惊吓到了秦欢乐,也吸引来了会所中的服务生们,匆匆放下手中的活计,向这间包间跑来。

    秦欢乐缓缓曲腿,就势坐在了椅子上,面容一片肃穆的盯着顶棚。

    “啊!!!”

    最先赶到的服务生发出了一声高昂的惊呼。

    跟在他后面跑过来的人,来不及收步,直接撞在他的身上。

    门口围绕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肯走进房间内。

    顶棚的破洞处,一具人骨蜷缩着半吊在半空中,周身的白骨已成骷髅,唯余头部皮肉完整,甚至还保有完整的头发。

    围观的人里,不知哪个吓哭了,也不知哪个扶着墙呕吐起来。

    “都干什么呢!”穿着红色制服的领班拨开众人,走到一半却吓的定在了原地,“报警!报警啊!”他声音难以抑制的颤抖,看到众人这时才如梦初醒的掏出手机,又一手一个拎着离自己最近的两个服务生喝道,“你!还有你!给我看住这个人?这个人是谁啊?不管了,总之不能让他跑了,必须让他等到警察来了,听到没有!”

    秦欢乐盯着半空中那颗面色青白的头颅,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认识的,这个人,就是那位闹着要自杀的陈女士的......医生丈夫、徐先生啊。

城市梦游(十五)

    潘树骑一辆共享单车,在反复倾轧犹如镜面一般的马路上骑行。

    他身边跟着一样骑车的女儿潘好。

    天儿这么冷,潘好下身是水蓝色的校服运动裤,上身套一件粉色的羽绒服,却坚持着不戴帽子,就直接露着脑袋在寒风里,耳朵、鼻子都冻得通红。

    潘树今天不当班,去所里转了转,眼看着到点儿了,就顺便去学校接女儿放学,再一起回家吃午饭。

    可惜潘好不领这个情,家、学校、花园街派出所,仨地方就隔两条街,有事没事的都能碰见,实在没什么好特意来接的。

    再说她都这么大了,都上初中了!怎么就不能有点儿私密的个人空间了,烦烦烦,她半丝好脸色也没有,一路上还故意和爸爸保持着距离,不想让别人看出他们俩有什么关系似的。

    潘树知道自己没那么光鲜亮丽的形象,还往往因为值夜班、出任务,弄得灰头土脸的,可“人民警察”这个头衔,怎么着也算不上差吧?他自我感觉还比较良好,犯不上真因为这个和孩子置气,默默的跟在后头,小心留意着周遭的路况。

    好好却有意的不走大路,车头一拐,进了小胡同。

    这小胡同两边都是小吃店,前几天又不知是哪家水管子跑了水,冻成一地的冰凌子,跟冰川似的,稍不留意,就得连人带车的飞出去,走路都没人从这边过,偏偏潘好却故意的骑车拐了进来。

    潘树紧跟在后面,到了夹道里却停了下来,趴在小窗户上敲了敲玻璃,掀起棉门帘从后门走了进去。

    后厨有俩人正忙活着,见有人进来都停下手中的活儿转头望过来。

    潘树指指外头,“这管道还没修好啊?外头都不能过人了。”

    后厨的人也和他认识,笑着回答:“修好了,不过师傅说是地下管道老化了,眼下只能先对付上,等开春了,再彻底修。”

    “那就行,”潘树点头,“后院不少老人,有愿意抄近路的爱从这里穿,要是早晚黑灯瞎火的不留意,摔一下就要出大事,弄不好家里人都跟着过不好年,你们闲时铲铲冰棱儿,大家都安全。”

    对方推诿的一笑,“哪有闲时候啊,再说冰那么厚,真不好铲。”

    “成,找把铁锹,一会儿我过来给你们弄。”潘树说着,居然就开始踅摸起后厨里有没有趁手的工具了。

    只把后厨里的俩人弄得不好意思起来,赶忙接话道:“哪里能麻烦你,哎呦,等忙过饭口,我们自己弄,一定弄。”

    潘树这才退出来,扶着自行车没走两步,还是没留意滑了一跤,膝盖跪在凸起的冰棱上头,缓了半天,才站起来。

    这么着耽误了点时间,到家一推门,媳妇已经把饭菜端上桌了,扭头看他一眼,埋怨道:“不说一起嘛,怎么这么长时间。”

    潘树边脱衣服边向里屋看,“好好呢?”

    潘嫂把手里的酱碗往桌子上一掼,高声数落着,“多冷的天,还不戴帽子,要臭美也得有个限度吧,别以为自己年轻,看着吧,老了都是病!我这一天天说的自己都烦了,分不清好赖话啊?”

    “行了,她听见了。”潘树一拉媳妇,使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别再说了,才坐在椅子上,从脚腕处,连着秋裤、羊毛裤一起向上撸到膝盖处,看到那里的皮肤已经青紫了一片了。

    “哎呦妈呀,这是怎么了!”潘嫂回身看见,也顾不上旁的数落了,先从柜子里拿出整套的医药箱,翻出一瓶红花油来。

    小卧室的门一拉开,潘树动作神速的拉下裤管,扭回身若无其事的冲女儿笑了一下。

    “诶,你!”潘嫂不满的瞪了他一样。

    “没事没事,先吃饭。”潘树强拉着媳妇坐下来,安抚的笑了笑,又把面前的一盘烧鸽子换到了靠近女儿的位置,“吃饭,一会儿凉了,抓紧吃完,还能睡个午觉。”

    一家三口瞬间安静下来,默默的吃着简单的午饭。

    潘树没啥胃口,只从小铝盆里捡着白萝卜条和苦苣蘸酱吃。

    潘嫂夹了块鸽子腿放到女儿的饭碗里,立刻就被带着情绪的筷子又给甩回盘子里。

    潘嫂也习惯了,又拿眼白狠叨叨的白了女儿一眼,见女儿筷子伸向西葫芦炒鸡蛋,连忙把这盘菜往女儿面前推了推,才对丈夫说:“我看你们所又招了三个协警,你们最近的工作是不是也能均分一下,不用可着你们几个老人往死里祸祸。”

    潘树好脾气,和自己媳妇说话却不自觉还是带着一丝敷衍,“人少事多,协警没有正式编制,做起事来束手束脚,还是不如我们方便嘛,这不是快过年了嘛,过了这个月,也就能消停点儿,再坚持坚持......”

    “坚持?你身体能坚持啊?天天胃胀胃酸吃不下饭,我问我同事她小姨,就那个老中医,人家说估计还是胆的问题,一天到晚的日夜颠倒,吃饭冷一口热一口,没个准时候,都不能说,一说我就来气。”

    潘树苦笑着掏了掏耳朵,来自亲老婆的唠叨,又是为了自己好,他总不能不识好赖的打断,又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才笑道:“做什么都不容易,你自己想想,哪行哪业是容易的?行了行了,我还觉得我过得挺幸福呢,父母健康,老婆漂亮,孩子也......”他伸手过去想摸摸女儿的头顶,被好好一歪头闪开了,只得讪笑一下收回手,“反正我挺知足了,大多数人不都是过着咱们这样的日子嘛,天天抱怨,不解决问题,心情还不好,我怎么瞅着你都长皱纹了?来,笑一笑。”

    “少来!一说正经的你就瞎胡扯!”潘嫂还不到四十岁,但确实已经谈不上漂亮了,她在附近的一家综合性超市当收银员,一站站一天,边说边抬手又给自己加了半碗饭,“你天天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孩子面前就那么没出息,咱俩也就这样了,也不给孩子做个榜样!什么时候也能往上比比!”

    “马上放寒假了,学校让报冬令营,国际、国内、省内,三个档。”好好旁边冷冷的插了句话。

    潘嫂一顿,看向丈夫,“瞧!”

    这是要将他的军啊,潘树忍着笑,在媳妇和女儿之间来回瞅了瞅,才猛的一拍桌子,“报!想报哪个报哪个!爸爸第十三月工资和年终奖金就要下来了,足够好好出去涨涨见识的了。”他戏谑的看着终于露出笑模样的女儿,“爸爸说过吧,只要你认真学习,嗨,成绩好坏都没事,认真就行,剩下的,爸爸努力给你创造条件,啊。”

    “谢谢爸爸。”潘好压抑住雀跃,别扭的瞟了一眼父母,咧着嘴角,放下筷子,回房间睡午觉去了。

    潘嫂直到女儿离开了,才拉着丈夫的袖子低声急道:“都给她玩去啊?她小孩子没轻重的!那钱我都盘算好了,想给你爸妈买个按摩椅的,我爸没有医保,拖了两三年,也该做次全身的大体检了,还有你资助那孩子,到年跟前,好意思空手去看啊?”

    “没事儿,”潘树拍拍妻子的手背,“我再多加加班,之前那件皮衣我已经退了,我穿棉服就挺暖和,早说了用不着花那个钱,咱俩辛苦节约点儿,就什么都有了。”

    潘嫂没好气儿的剜了他一眼,下一秒却又笑了,两人互相对视了几秒,潘嫂又正色道:“我们超市进了一批野生托莫根,我买点儿给你泡水喝吧?”

    潘树摇摇头,“可别交智商税了,我没事。”

    两人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各自又吃起饭来。

    电话响起来,潘树拿过手机,看见屏幕上的号码尾数,脸上的表情骤然严肃了起来,起身走到洗手间,关上门,又背过身,才接起电话,“喂?”

    电话里一个谨慎而微弱的声音响起,“定了,晚上有交易。”

    潘树忙问:“确定了?时间地点?人数知不知道?”

    电话里“嗯”了一声,又仓促道,“具体情况信息发你。”说完便挂了。

    潘树等了一会儿,看到手机屏幕上的一行文字信息,耸肩长呼了一口气,才走出来。

    潘嫂正麻利的收拾桌子,“又有事儿?”

    潘树向卧室走去,“我得睡一觉,晚上有大行动呐。”

    此刻对于延平来说,是多么平凡的一天啊。

    龚蓓蕾坐在一家日料店的包间里,百无聊赖的拿筷子戳着眼前的海胆,都快戳成土豆泥了。

    她心里好死不死的还是惦记着秦欢乐那边的情况,尽管暗自下过一百万个决心,绝不再掺合对方的事,可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种心情最适合一个人找个隐秘的角落里发呆,而不是在这么个高冷的场合,被父亲叫出来吃饭。

    龚父长得还挺精神,一头“自来卷儿”,身量不高,面色略黑,但是眉眼间还是和龚蓓蕾颇为相似,想说孩子是捡来的,估计都没人相信。

    龚父有俩月没见过这个女儿了,虽然是碍着面子,父女俩都不愿意先服软,可败下阵来的,终究还是这个老父亲。

    “别戳了!不是说中午休息时间有限嘛,赶快多吃几口,吃那么一丁点儿,当自己是鸟啊!”

    龚蓓蕾脖子一梗,没好气儿的说:“我减肥!”

    “减什么肥!”龚父一听这话又来气了,“你要是老老实实回家,到我公司去,或者到你妈妈公司去,你爱怎么减肥我都不管你!可你非要玩命似的弄这么个危险的行当,早起晚归的,也不知道图什么!”

    他一时想起两个月以前父女俩不欢而散的样子,忙吞下一口气,和缓了一些语气,“工作那么辛苦,还不好好吃饭,身体不是就垮了嘛!你也体谅体谅我和你妈啊,我俩年纪都大了,也生不出二胎了,就你这么一颗独苗,这辈子好坏就指着你了,你不好好的,我俩天天忙活着生意,还有什么意义?”

    龚蓓蕾一撇嘴角,忍着笑夹了一只牡丹虾到爸爸盘子里,“听说隔壁那大国,人家老夫妇八十岁还生出孩子了呢,你们要真有那想法......要不就试试试管婴儿?你放心,我肚量大,真要有个弟弟妹妹,我当自己亲生的养。”

    一根儿筷子照着她的脑门儿打过来。

    龚蓓蕾身手敏捷的向旁边一躲。

    这么一来一回的,早前和父亲的那点积怨也就基本放下了。

    龚父看她眉宇间还是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揣摩着她的心思,试探的问:“你妈妈朋友的儿子,去瑞士学酒店管理的那个,过年要回来呢,你们小时候也认识,要不要大家一起聚一聚?爸爸妈妈的朋友不多,小一辈的也就你们十来个,还是应该多熟悉熟悉,往后也互相有个照应。”

    “别忽悠我,”龚蓓蕾两手交叉做了个“拒绝”的手势,“要给我相亲不用搞得那么隐晦啊,我这一天天和犯罪分子斗智斗勇,怎么和您说话也得时刻保持警惕呢,就一顿午饭,别让大家都这么累心行不行。”

    龚父真实意图被无情的拆除,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可想想出门时老婆殷切的嘱托,又硬着头皮道:“你岁数也差不多了......我也知道,你小时候走丢了被警察救了回来,至此心里一直有这个情节,我懂,也支持,但没必要......你看这么着行不行,你不必自己非要从事这个行业,你在你们局里踅摸踅摸,有合适的,咱们家招个警察女婿不也一样吗?”

    “诶,怎么越说越不着调了!”龚蓓蕾老脸一红,掩饰性的拿起手机,一看,还真有信息,连忙站起身,拽着外套就往外冲,“局里有事,我先走了!”

    龚父在后头叫了几声未果,回头看着满桌的食物,几乎没有动过,无奈的叹了口气,一伸手喊道:“服务员,买单。”

    服务员恭谨的送走了客人,看看桌上的食物,心思一转,端着两个盘子走到了店门口等位的廊桥下,冲着角落里的两个人招招手。

    一个一身黑色棉服的老人,佝偻而瘦弱,正拖着一条不大利落的腿走过来,冲她问:“有位置了?”

    服务员笑一笑,“这是客人点了几乎没动过的,你看够不够,不够我再端两盘过来,这时候应该也不会再有等位的客人了,要不你们就在这儿凑合吃吧,我再给你们倒两杯热茶?”

    老人消瘦的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淡淡的说:“不用,今天我女儿过生日,我就是想带她来尝尝没吃过的饭。”

    服务员顺着他的话,向后头看了一眼,那里坐着一个一身旧衣的人,帽子、围巾、口罩层层包裹,一张脸看不出一丝眉目来,不过两人的姿态、神色、衣着,无一不显示着他们所处的社会阶层。

    真是可怜人呐,服务员心里感慨,又善意的小声解释道:“这里头卖的饭菜都贵,不值当的,你们吃一顿的钱估计都能过俩月了,何必呢!你别嫌弃,我真不骗你,这些菜客人都没动过,你们放心吃,啊,不够我再去端!拿着拿着,安心吃!”

    她说完,半是强迫的将盘子塞到老人手里。

    老人嘴里含混的推拒,只说:“不用,我有钱!”手里一松,两盘食物猝然跌在地上,霎时满地狼藉。

    服务员脸上挂不住了,不知道自己的好心怎么就被当成了驴肝肺,冷着脸想着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刚想挖苦几句,就见后头那位蒙的严实的女儿走上前来。

    她声音沙哑的对服务员说:“不好意思了,这里我来收拾,你的好心我们领了,能不能麻烦你再拿两盘来,我和我爸尝尝味道就行。”

    这话说的实在卑微,按理说对方看起来也绝对到不了乞丐那步,服务员一时有些讪讪,越发觉得是自己多事了,只冷冷的说了句“没了”,就走了回去。

    女儿挽起老人的胳膊,看着老人脸色渐渐泛起一丝阴沉,低声劝慰道:“钱这东西真奇怪,有钱也买不来不该我们吃的玩意儿,那就不吃,我是认了命的,早都认了,你也别生气了,咱们回去,我煮长寿面给你吃,行不?走吧,回咱们自己的地方去。”

    老人垂着头,半天没有反应,直到口袋里的“老人机”响起来,才掏出来看了看,转头说:“走吧,街道的人说,有警察来问毛万里的事,要我们回去说说情况。”

城市梦游(十六)

    天光收了仪仗,在半梦半醒间朦朦胧胧,这种时候的色彩是最和谐的,灰青中还有层迷离的霞光,华灯初绽也并不过分刺目,一切都在中间地带游走,互不打扰,随遇而安。

    龚蓓蕾蹦蹦哒哒的走到办公室门前,就见里头的孟金良摆出一副“思想者”的造型,屈臂支在腿上,手里还握着一根圆珠笔,笔尾的开关抵在下巴底下,随着身体极其轻微的动作幅度,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笔尖一伸一缩,在掌心交替画出红蓝色的道子。

    龚蓓蕾大眼睛一眨吧,略微为难的想要往回退,想想手里举着的一沓文件,又张张嘴,左右为难间,就听里头喊了一声,“进来!”

    孟金良早看见龚蓓蕾在那儿探头探脑了,原本没想理她,可架不住门框上就跟按了个弹簧脑袋似的,一会儿一探头,余光瞟见实在诡异。

    龚蓓蕾忙应声走进来,双手奉上资料夹,又讨好的笑了笑。

    孟金良打开扫了一眼,脑子里还想着自己的事儿,随口问了句,“老秦咋样了?”

    “在值班室睡着呢。”龚蓓蕾煞有介事的拂拂心口,“这事儿搁谁也扛不住啊,那画面虽然不血腥,可太瘆人了,我虽然没在现场,可光看看现场的照片,我都头皮发麻!”她夸张的抖了抖,“关键那人还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孽缘啊简直,我要是老秦,我也得跟淋了雨的鹌鹑似的,且得定定神缓一缓呢!”

    孟金良没心思和她瞎扯,挥挥手,示意她出去。

    自己低头想了一会儿,一扭头,很没精神准备的唬了一跳,就见龚蓓蕾不仅没走,反而磨磨叽叽的离自己更近了些。

    龚蓓蕾本来还怀有别的目的,但极难得看到孟队这个模样,一时忍不住好奇的问:“我帮领导解解惑?”

    孟金良深深的叹口气,在转椅里换了个方向,忽然直勾勾的看着龚蓓蕾的脸,双眼被点了穴似的定在那里。

    龚蓓蕾心里有点儿发毛,倒没有自恋到误会孟队会对自己生出什么觊觎之心,实打实的只以为刚刚那句话,辞不达意的踩了领导尾巴,后脖子发凉的就要往后溜。

    “别动!”孟金良低喊了一声,一下站起身,“我知道哪里奇怪了!”

    说起来,他一下午都在琢磨,那家“延东旅店”到底有什么说不上来的奇怪之处,这会儿看着龚蓓蕾这张眉眼过份突出的脸,脑门儿一清凉......是啊,怎么能没有镜子呢?

    队里这些人,今天有一个算一个的全给撒网撒出去了,人手不够,他只得亲自带人去了毛万里生前工作过的那家外卖公司。

    那位负责人过了这么长时间,早没了一开始的义愤填膺,又听说毛万里不仅失踪了,还出了事故,恨不得立刻撇清和自己公司的关系,十分配合的介绍了他来应聘时的情况,基本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失踪前有什么特殊表现吗?记不记得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和以往不大相同的?”警官问。

    负责人连连摆手,“这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怎么和他接触,哦,我们这儿一是人员流动频繁,二是也没有坐班这一说,全天都在外面送单,就签合同那天见了一面,但我看着他挺高兴的,就说让我放心,以后肯定好好干,别的没了。”

    孟金良指着旁边的一排电瓶车,“每辆车都有编号吗?”

    负责人愣了一下,“这个......还真没有,不过确实应该弄个编号,谢谢您的提醒。”

    孟金良感觉自己又说了句废话,示意同事拍了张电瓶车的照片留存,最后问:“那有和他熟悉点儿的人吗?”

    负责人想了想,冲办公棚里几个人喊了句:“你们谁和毛万里熟悉?他失踪前,你们谁和他接触过?警察同志来调查情况呢,有知道点儿啥的就言语一声。”

    一个黑胖子穿着蓝色的工服,掸掸手走过来,“警察同志,请问他出啥事了?”

    孟金良不禁隐隐打量了一下对方,负责人忙介绍,“这是管人力的。”

    “具体情况还不方便透露,你和他熟悉吗?”孟金良问。

    人力也不避讳,只说:“我和他算半个老乡,他之前入职的时候和我攀过几句交情,我也没太当回事,熟悉谈不上,不过转正那天,他有点着急的问我,公司给正式员工免费安排宿舍的事儿,那个,啥时候能有空床位出来,他想搬过去。”

    “哦?他有说为什么急着要换住所吗?”孟金良示意身边的同事记录。

    人力挠挠头,“没钱呗,我猜的哈,不然还能因为啥?公司宿舍床位......八个人一间房,条件其实真谈不上好,我还劝他,能在外面自己住,就算环境差点意思,可随便,还能有点**,可他......”他伸手从钱包里搓出一张钞票来,“他还偷偷给了我一百块钱,让我腾出空床位千万第一个给他留下,我没要,后来发现他临走前偷偷塞我水杯下面了......我这......”他面上显出一丝嫌弃,“他后头出事了,我拿着这钱总觉得晦气,心里犯膈应,还是给你们,拿走吧。”

    警官拿出一个证物袋装起了那张钞票,一行人就从外卖公司出来。

    按顺序,要去毛万里失踪前居住过几个月之久的“延东旅店”了解情况,没想到扑了个空。

    孟金良只得先去了街道办,里头的工作人员倒是很热情,帮着联系了店老板,趁着等待的空隙,还给他们介绍了一下店老板的情况。

    “老板叫耿强,和女儿一起,人都还挺客气,偶尔碰上了也能点点头,交际起来没太大毛病,就是爷俩都挺腼腆,”她十分怜悯的抿了下嘴角,“都有点儿残疾,哦,耿强有残疾人证,腿折过,没好好治,就瘸了。”

    旅店属于违建,就是未经准许私自扩建的,本来只有一楼门市那六十多平米的地方,可不知哪任房主私自在前后门各向外搭建出了个巨大的空间,如今三处贯通合起来能有个一百二十多平了,能隔成十几个无窗的“房间”。

    这一片都是建了三十年以上的老楼房,位置又紧挨着延平东站,火车往来都是周边县区的小站,管理上一直混乱不堪,几乎所有楼房的一层门市,都做了这样的扩建,城管最初多半是拿了点钱的,睁一只眼闭眼的蒙混过去,到了后来,口子打开了,也就不好管了。

    像延东旅店这样形式的小店,在附近有很多,甚至有些连名字都严重雷同,与其说是给路过歇脚的客人打尖儿,不如说更像是一个个临时的避难所,专门租给那些刚来延平务工,还没有稳定收入的流动人员,一个月两三百元的租金,换一隅逼仄的角落栖身立命。

    毛万里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员,没什么特殊的地方,也就没有给街道的工作人员留下任何深刻的印象。

    不多时,工作人员向窗户外头一指,“耿强回来了。”

    孟金良和同事连忙迎过去。

    耿强没什么话,一眼看过去老实到几近木讷,问一句答一句,连句寒暄也吝啬给,就直喇喇的开了店门,让大家进去。

    店里的气味儿不太好闻,密密麻麻的隔间阻断了阳光照射,低瓦数的灯泡点亮了也没太多用处。

    孟金良说明了来意,耿强点点头,走进去打开了其中一个隔间的门,里头只有一张单人床,并一个简易的小方桌,一个成年人站进去,想转个身也难。

    “这就是毛万里的房间?”孟金良边确认,边拿出手电筒四处照射着,可惜里头空空荡荡,什么多余的生活物品也没有。

    耿强木头桩子似的立在走廊的一角,不说话的时候,简直能和周遭的陈设融为一体,犹如一株枯槁凋敝的植物,无声无息,沉寂灰败。

    他“嗯”了一声,“有两件衣服,一套被褥,我卖给收废品的了——他欠我两个月房租。”

    孟金良津津鼻子,手蜷在嘴边咳嗽了一声,侧身从隔间里退出来,让出位置让同事做专业的检查取证。

    他留意到耿强的女儿一进门就自己拐进了某个小隔间里,招呼也没打一个,无声无息的。

    “你女儿......她和毛万里接触过没有?能不能问她两句话?”

    耿强看了他一眼,“她不爱说话,也不和租客接触,有事问我吧。”

    隔间里空间有限,很快就搜证结束了,除了在床板缝隙处找了几根毛发——还不能证明是不是毛万里的,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之前的毛万里,店里长租的还有四个租客,孟金良一一登机了他们的信息,通知他们下班后到市局去接受询问。

    孟金良在旅店内各处转了一遍,越看越觉得有种憋闷的感觉自胸腔升腾而起......油腻污糟的地面,辨不出颜色的墙体,凝滞的空气,低矮的顶棚,逼仄的空间,他甚至有一瞬间的错觉,这里并不是延平一家正规营业的小型旅店,而是深埋于地下的腌臜下水道,通向藏污纳垢的**之所。

    耿强面颊凹陷,皮肤边缘犹如冰凌一般带着圆润的棱角起伏,眼睛浑浊暗黄,一条腿在地面上拖行时,常带着一阵剐蹭的“沙沙”声。

    他大多数时候站在原地,唯有目光随着孟金良的动作而移动,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警官们有离开的意思,才缓慢的走上前,低声问道:“毛万里出什么事了?难道他不仅跑了,还背了别的事?他还欠了别人钱吗?”

    孟金良回身看了看他,“现在还不方便透露。”

    一个同事在不远处叫了一声“队长”。

    孟金良走过去,就见厨房的地面上盖着一块油渍麻花的旧地毯,眼下被同事掀起一个角来,露出地面上一个木门的把手。

    孟金良眼睛眯了一下,余光瞥了耿强一眼,“这是?”

    耿强还没说话,他一直避着人的女儿却从门口挤进来,沙哑的说:“你们不是来问毛万里的情况吗?他不过是我们的一个租客,不管他背了什么事儿,都和我家没有关系,你们有搜查令吗?凭什么这么掘地三尺的搜查我家?”

    她的声音很容易就能引起耳膜上的一片战栗。

    她不说还好,一说反而激起了孟金良的警觉,一般有过农村生活经历的老百姓,即使进城居住了,也爱弄个地窖什么的储菜储物,这也可以理解,但在厨房下面,又是在室内,先不说地下错综复杂的各种管线,何必要费这个劲儿,单就这女人的态度......

    孟金良冷脸看着她,朗声道:“毛万里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点就在这里,我们有理由怀疑这里可能隐匿有本案的相关犯罪嫌疑人,根据程序规定,在此种情况下,不用搜查证也可以进行搜查。”他微微扬了一下下巴,强势的示意两个同事去拉地上的木门。

    耿强一把拉住还要上前理论的女儿,低声劝道:“咱们什么时候有过这个理。”

    他女儿全身包裹的严实,孟金良甚至难以准确追索到对方的目光,只见她身体似乎因为愤怒而微有颤抖,低哑的说了句:“我们都是猪狗。”

    这话实在刺耳,孟金良不解好端端的,对方若非是心虚,何来如此之大的敌意,可若是心虚......感觉又......

    他还没思忖清楚,那边两个同事已经拉开了木门,一股呛鼻的腐臭兜头兜脸的打上来,让人忍不住的犯迷糊。

    那两个警官皆是一个踉跄,强忍着以肘弯护住口鼻,用手电向里头照了照......不大的地洞里,横陈着几十具狗的尸体,尸骨彼此交叠,腐烂程度不一。

    耿强的声音冷冷响起,“都是附近的流浪狗,死了没地方埋,就带回来了。”

    这理由牵强到近乎荒诞,谁会把自己家里当成坟场?就算是狗的也不会吧?

    可这毕竟又不是什么确凿的“罪状”,人家有这个“爱心”,没有违法违规的,倒也无从指摘。

    孟金良从延东旅店草草守兵,却一直无法挥去盘旋在内心深处的那一抹诡异的直觉。

    他看着龚蓓蕾,“你是女孩吧......”

    龚蓓蕾扭捏了一下,“队长,我做过医美,可真没变过性。”

    孟金良实在没忍住瞪了她一眼,“没问你这个!我是说你是个女孩,那你觉得你生活的空间,我是说全部空间,包括卧室,厕所,所有地方,没有一面镜子,这合理吗?”

    龚蓓蕾眼睛转了转,“你说那旅店......没有镜子?可法律也没规定,必须要有镜子吧。”

    “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觉得......”他皱着眉头,攥拳在脑门儿上砸了两下,“我再琢磨琢磨吧,那边怎么样?”

    “那边”指的是市局的缉毒支队,据说今晚要有个大动作,局领导特别重视这次的行动,要求全局上下为这次行动开绿灯,换句话说,就是全部警力,先紧着这边来。

    孟金良他们方得以这片刻的喘息,没有被肖局他老人家立时三刻拎到办公室去立军令状。

城市梦游(十七)

    龚蓓蕾道:“挺大阵仗的,还搞得挺神秘,不让说不让问,我们为了避嫌,都不往跟前凑和。”

    缉毒那边的工作确实风险系数更高,难度更大,与大多数背景单纯的偶发性刑事案相比,贩毒集团往往具有更严密的组织性,而且普遍持有违禁武器,一旦火拼,后果非常严重,社会影响也更大。

    这时候谁要是敢通风报信,或者搞个串联,一旦走漏了风声,那就等于彻底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市局了,没半分缓和的余地。

    所以刑侦这边的无关人等,谁也不会上赶着去撩这个闲。

    “以今天这个行动规模,要是真拿下了,今年一整年的缉毒指标恐怕就达成了,别说缉毒那边的张队了,肖局都得跟着偷乐半年。”

    孟金良从不和下属一起议论上层领导,听到龚蓓蕾这话,也就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见对方闲篇儿也扯完了,还不尴不尬的站着,没兴趣和她继续打哑谜,催促道:“快说,说完该干嘛干嘛去。”

    龚蓓蕾弯眼一笑,“食堂大师傅的女儿早恋,被他发现了,这家伙今天那菜做的,一个个都跟打死了卖盐的,醋溜白菜,什么呀,焦的都发苦了......队长,你看......”

    孟金良抿了下嘴角,“你去点外卖吧,看看队里都谁在,想吃什么随便点,我请客,行了吧?哦,对了,跟咱们一起加班的同事,像老秦啊,那个......刘法医啊,咳咳,也别忘了人家,你去问问喜欢吃什么,啊。”说完忽然纳罕的看了龚蓓蕾一眼,“我记着以前你在你们科挺大方的,怎么到了......哦!”他内涵的笑了一下,“行,肯定是有高人指点了吧?行了,不说了,快去组织大家吃喝,还有以后遇到这种事,就直说,别绕圈子,浪费大家脑细胞。”

    龚蓓蕾非常违心的对着孟队歌功颂德了一番,可脚底下就跟生了根似的,就不肯往外挪。

    孟金良在对待女同志方面,还是比较有耐药性的,局里除了刘科长,其余人在他眼里,都只有一个属性,那就是同事,除此之外,从来没分过公母。

    他立起领导的架子,语气严肃了几分,“最后一次机会,说不说?”

    龚蓓蕾眼光一闪,阿谀奉承的凑上前去,哀哀切切的叫了一声:“队长!”

    “打住!”孟金良抬手一拦,“简明扼要!”

    龚蓓蕾一直不说,是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好,肖局吩咐的那句话,在孟队向老秦转达的时候,她也听到了,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本来以为肖局不过是为了小惩大戒的意思意思,这现在看来,怎么真像是要动真格的,发配边疆,永不叙用了啊。

    她嘟着嘴,绞着自己的两根手指头,“孟队,肖局他到底是几个意思啊,我还想着,借着这回的事儿,老秦就顺水推舟的调回来了,结果他连见都不见,调回来的事更是黑不提白不提,也不给配人,也不给配装备,拿着人当羊肉白涮着玩儿,电影看多了,让老秦一个人单枪匹马的当独狼啊?多危险啊!你就说今天那事儿,悬不悬!”她义愤填膺的抱怨了一大通,瞄着孟金良的脸色,又软和了些求道,“你和老秦不是同学嘛,要不你帮帮他去探探口风也好,肖局那边怎么想的,什么个安排,给个准主意,别老这么不上不下的干吊着啊。”

    孟金良没接茬儿,只问:“你怎么没去问宝剑,他在省厅,说话不比我有分量?”

    龚蓓蕾“哧”了一声,“领导,你别拿话试探我,大保健他都是自身难保的,还是您的大腿牢靠,抱得安心。”

    “哦?”孟金良不自觉的挑了下眉头,倒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了眼龚蓓蕾那张惯常表现的大大咧咧又没心没肺的脸。

    龚蓓蕾为着投石问路,夸张了表情,半真半假的说:“他还当自己一步登天了呢,其实后路都没了!他以为眼线是那么好当的嘛,没暴露的时候,是决不会被放到重要位置上的,擢升提拔的就更不用想了,越平凡越不起眼才好呢,而等什么时候用着他了,一暴露,得,使命光荣完成,余生也就是一颗弃子了——纪队能给所有人递把柄说自己任人唯亲?带他去省厅,也不过是给那些没暴露的眼线一个安慰剂,告诉人家他纪队做人讲究,绝不会翻过墙就撤梯子!大保健那家世背景,被人利用到这儿也就到头了,这次要不是因为背了田公子,指不定已经被推出来顶锅了。”

    孟金良笑了笑,绕过这个话题,只说:“谁和你分析的?一天不寻思案情,光把脑筋转到这些地方。”

    龚蓓蕾一哂,“没别人,还用分析?从小看我爸公司里那些事,看也看会了。”她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又绕回原来的话题上,“孟队,你帮帮老秦吧。”

    龚蓓蕾的心思他也明白了,跟纳个投名状的意思差不多,话到这份上,已经跟高喊着“我要到你的战队”差不多的意思了,他也没清高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站起身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不知道你和老秦是谁急了,总之要问我的意思......还是先踏踏实实的在派出所待着吧,肖局这也是为了保护他。”

    龚蓓蕾一脸不愤,压低了声音辩驳道:“这是保护?我这5.0的视力是真没看出来。”

    孟金良觉得这孩子怎么一会儿机灵一会儿犯傻的呢,冲她使了个眼色,声音忍不住又低了几分,“纪队目前名义上还是支队长吧,你让老秦回局里怎么自处?”

    龚蓓蕾眨巴眨巴眼睛。

    孟金良抬手在她后脑勺儿上怼了一下,“你记得那天程露疯了之后,在走廊里拉着秦欢乐喊的是什么吗?”

    龚蓓蕾咬着嘴唇想了想,“世纪,她说了好几遍世纪。”

    孟金良拎着她的后脖领子,把她扔到了办公室门外边,“行了,自己寻思去吧,我还有事儿呢,没空和你这儿磨洋工,外卖到了别忘了给技术科送去,别点辣的,刘科长爱吃素。”

    龚蓓蕾是打着为民请命的名义进去的,没想到磨叽了这么长时间,队里一个个嗷嗷待哺的雏鸟等得花儿都快谢了,一看龚蓓蕾出来,连忙按着她开始点起餐来。

    龚蓓蕾强颜欢笑的把孟金良的话琢磨了几个来回,都没等到外卖送来,就先跑到值班休息室去找秦欢乐了。

    去的路上她还好一番心理建设,想着总要对方放低身段说点好听的,她再适时表现出自己深明大义的高尚品格......

    一推开门,好么,骗她说要缓缓神儿的秦欢乐,这是又跑哪儿去了!

    秦欢乐没有看到气得跺脚的龚蓓蕾。

    他此时正在春天会所后门的垃圾堆放处,藏身于一个巨型纸箱子里,满脑袋都是问号。

    案发后,他坐在包间的皮椅上,不管门口围观的人群吵成了一锅粥,也坚定的没有离开一步。

    他知道那时候最是情况混乱,他必须得坚守着那个地方,在敌暗我明的情况下,不能给对方任何趁乱拆走摄像头的机会。

    嘈杂的人群里,他不住的瞥着众人的反应......只有小河站在人群的最外围,面目冷淡,和周遭那些慌乱的脸孔截然不同。

    他就说他有直觉吧!

    刚一进包间门时,小河那双表面波澜不惊,但实则暗藏玄机的眼睛,就一直在以一种冷峻探询的目光偷偷审视着自己。

    直到市局来人接手现场,他才急切的汇报了这里有监控的事情,哪知当下便被截断了话茬儿,那人又背着人打电话请示了一番,才将他拖到墙角,隐晦的告诉他,“这事和你无关,保持缄默。”

    “啥?”秦欢乐差点当即就蹦起来,“这里头有问题!都是重大刑事案!”

    “嘘!”对方做了个噤声的表情,“机密,你不要再参与了,这是上头的意思。”

    秦欢乐想着,自己秉承的“上头”,和这位同事秉承的“上头”,必然不是同一个“上头”,否则神仙们切磋,让他这个“下头”执行的人,真是弄不清楚该何去何从。

    这也就罢了。

    可会所被封了,相关人等被带回局里问话,他好死不死的就在厕所隔间里偷窥到了一个同事和小河在一起,鬼鬼祟祟的背着人嘀嘀咕咕,说晚上八点......灯下黑......

    什么玩意儿?

    这也太细思极恐了,秦欢乐干听着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换个旁人不知道会怎么想,反正对他来说,就算是龙潭虎穴,他也甘愿上钩,去一探究竟。

    他真有一种直觉,摄像头后面的眼睛看得到他,他们彼此对视,在那一秒,从天而降的尸骨,不像是威慑,而更像是一种......戏耍?

    秦欢乐蹲得太久,腿脚都有些麻了。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

    会所正门封闭了,周遭还拉了警戒线,一般群众是断然不会在这种时候给自己找这个不痛快的,那么眼下这两个遮遮掩掩的身影,一步一回头的从后墙边缘向门里头摸进去,已经说明了他们的动机绝对不简单。

    他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先叫支援?可局里晚上有个大行动,他没份儿参与,也知道规矩,不愿意多事,但毛万里和徐医生两起恶性杀人毁尸案,以及背后那隔着镜头的一双眼睛,都让他如鲠在喉,他实在按捺不住,一定要去确定那个摄像头里的内容。

    那两人也是来取摄像头的吗?

    秦欢乐等了片刻,见周遭静谧无声,从纸箱里翻身出来,沿着刚才那两人的行动路径,从会所后门悄悄的钻了进去。

    会所被封了,楼里一片静谧,没有开灯,只有墙上的应急灯闪着“安全出口”的壁灯。

    白天和门童扯淡时多少还是发挥出了他“贼眉鼠眼”的技术优势,将会所的内部动线看了个七七八八。

    他从后厨穿行而过,半路顺了料理台上一把水果刀,别在后腰上,侧耳听了一会儿动静,快速顺着消防楼梯爬到了四楼。

    那两个先进来的人也不知道溜达到哪里去了。

    往日里莺歌燕语的一片煊赫升平,此时尽皆被掩映在幽暗中。

    秦欢乐目标明确,先奔着案发的包间而去。

    里头石膏板落地的“遗骸”犹在,徒留悬挂尸骨的绳索伶仃的垂在半空中,还挂着技术科专属的黄色标签纸。

    那把皮椅也仍在原处。

    秦欢乐脱下鞋,无声的站了上去,两手扶在画框上,手腕一扽,将油画脱离墙面,立在脚边。

    那个对应着山茶花的位置处,便隐约显现出一个不明显的凹槽来,外面被层叠的白色胶带封住,不留心看,只怕发现不了其中的玄机。

    房间里的窗都是被封住的,巨幅的落地窗帘不过是个摆设。

    光线太暗了,过度的紧张让他额头微微有些见汗,左右权衡之下,还是拿出手机,也没敢打开照明功能,仅仅用屏幕上的暗光照着亮。

    他用下巴和锁骨勉力夹着手机,摸出水果刀,小心翼翼的撬开胶条,再要去撬摄像头时,突然愣住了......只见两个摄像头的颈线如藤蔓一般纠缠盘绕在一起,螃蟹的眼睛似的,昏暗中对着自己闪着盈盈蓝光......怎么会有两个?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有那么几息,甚至有些后悔起自己莽撞的行动......

    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秦欢乐忙将画框挂了回去,悄无声息的退下来,按照事先观察好的,藏进了点唱机旁边的壁柜里,几个空荡的木质衣挂打在脑袋上,他连忙抬手稳住。

    先前的两个人走进来,都没作声,用手机照着亮,小心避开地上的碎渣,一个不住的抬手看表,一个虽然搭边儿坐在了沙发上,手指却也焦躁的点击着自己的膝盖部位。

    隔着百叶门,秦欢乐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心神不宁。

    不知道哪里有了声响——反正秦欢乐是没有听见的,可屋里的两人却神经质的跳了起来,快速走到了沙发后面,聊胜于无的充作掩体。

    空旷的走廊里随即响起几声口哨声,三长三短,房间里的一个人回应了一长两短。

    这算是对上暗号了?

    一束强光自房间外照进来,照的屋内两人猝不及防的侧着脸避光,随即光源又在房间内四处扫射了一遍,这才关闭,换了一盏光线柔和的夜灯,放在了茶几上。

    门口接连又走进了三个人,每个人都带着黑色头套,仅余眼睛与口鼻露在外头。

    为首一个高个子打了个头阵,冷声问道:“货呢?”

    沙发后面的人气势弱一些,声线却笃定低沉,“我们一直都只说,是替你们的人守着货,绝不会动,你这是来诈我?之前说好的,货起出来,二八分,你别看我们人少,想黑吃黑也绝不能够!否则今天谁也别想从这房间里竖着走出去!”

    秦欢乐瞬间睁大了眼睛,从百叶门的缝隙里死命向外头张望,却因为角度问题,始终看不清外头的人脸,可即便这样,他也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和自己厮混了一个多月声音,绝不会认错,就是......就是潘树啊!

    强势的一方随即举起了一把手枪,稳稳的对准了潘树额头的方向,“多说无益,我就问你,货呢!”

    秦欢乐身形一动,喉间几乎要溢出呼喊。

    一只有力的手却从身侧悄无声息的绕过来,紧紧的捂住了他的嘴。

城市梦游(十八)

    那只手把秦欢乐的声音全都堵在了嘴里。

    他真的很想破口大骂一句,你是不是脑子有泡!

    可眼下这么个囧状,他也不得不庆幸,对方仅仅只是捂住了他的嘴,而没有在他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直接在他肋条下边来上一刀,否则他还真是要壮烈的不明不白了。

    淡淡的柏木香若有似无。

    说起来也怪他自己太紧张了,以为万无一失的贴着壁柜门儿蹭进来,却完全没有料到这壁柜里别有洞天,竟然还用黑暗包容庇护着另外一个人。

    但凡胆子小点儿的,真是不被外面的情景吓哭,也要被眼前下的境况吓死——这一只湿凉的手,如同一条攀附蠕动的蟒蛇,从他的耳腮旁簌簌擦过,直让人后脖梗子惊起一层颤栗,初始那一下子,秦欢乐的头皮差点儿都跟着炸起来。

    他恨恨的小幅度挣扎了一下,没想到对方态度坚决,完全不留余地。

    秦欢乐被勒得难受,又不敢抬手,怕引起响动,无奈之下只能破罐子破摔的用舌尖向外一顶。

    对方一僵,下一秒果然触电了似的,一个瑟缩,离开了对他的钳制。

    随便吧,好歹是拿下去了。

    秦欢乐暗自“呸呸”了两声,却也没敢发出实质的声响。

    回想到上次的不欢而散......他不知道这位怎么就跟“欠登儿”似的,甭管好事坏事,哪有事儿都有他呢?

    说起他们俩的心结,还是源于他看到程露疯癫的惨状之后,深深厌恶于颜司承诱骗了对方对付关山鹤,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

    颜司承让他去朗华又证明了什么呢?不外乎证明了他只是也有要保护的人,有时为了自己真正关切的人,而不得不去牺牲那些不那么关切的人的利益吗?

    这样的观点,也许站在颜司承的的角度上看并无任何不妥,可他秦欢乐就是不能接受。

    可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思考的权利,既然三观不合,不如一拍两散。

    这世上又没有哪条规则逼迫他必须要与颜司承有所往来,不在一条道儿上行驶的汽车,强行并道,肯定是要出事故的。

    他那天踉踉跄跄的回了家,把脑袋蒙在被子里,已经打定了主意,此生再不与这个冷血的怪人有任何的交往牵扯。

    往俗里说,就是保命要紧!否则真不知道自己哪天也被算计其中......对方每一个动作都透着请君入瓮的嫌疑,那心眼儿多的,像筛子!自己一个根正苗红的正义好青年,确实不是他的对手。

    颜司承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随着手部的动作,他整个人也向旁边靠远了些,腾出些许空间,竟如同完全消失了一般。

    可秦欢乐知道他还在!狭窄的壁柜里,两人还处在暗戳戳的心理对峙阶段,但外头的情形,却早已经剑拔弩张起来。

    潘树身后的人也已经举掏出了手枪。

    如今枪支管制如此严格,秦欢乐真不知道这些人哪来那么多的路子,拔枪就跟拔萝卜似的。

    别的姑且不论,光非法买卖枪支罪这一条,量刑标准往情节严重上一靠,就够的着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再严重点儿,死刑的都可以了。

    这些人脑回路也不知是怎么长的,掏枪那一瞬间,可就连退路都没了嘿。

    潘树一改老好人的作风,居然十分强硬,牙齿前呲,扬着下巴,一副江湖儿女的浑不吝。

    对方一个个的也不是善茬儿,眼瞧着撸起胳膊就要往前上。

    彼此你来我往的逞勇斗狠,目的却似乎都在逼着对方先起货,一直僵持到那蒙脸的大汉,将枪口都顶到了潘树的脑门儿上。

    秦欢乐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的“咯噔”响,要不是有旁边颜司承紧紧拽着胳膊,几乎就要冲出去了。

    外头一言不合,蒙面人不知从哪儿掏出个定时炸弹来,那上头的走针一跳一跳,跳在众人的太阳穴上。

    潘树眼神一变,放弃了打嘴炮儿,奋起一个飞踢,将炸弹踢出去,炸弹飞出一条华美的抛物线,好巧不巧落在了壁柜旁边,从百叶门的缝隙里就能看到那炸弹上的红灯,催命似的闪。

    秦欢乐内心不禁跑过一匹恣意欢脱的草泥马。

    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潘树虽然是先下手为强,可蒙面大汉也不是吃素的,好家伙,亮出一身的功夫,三下五除二,就将势单力薄的潘树两人按在了地上摩擦。

    从势均力敌到高下立判,不过瞬息之间。

    按照电视剧的剧情来演,此情此景下,潘树应该伟光正的昂起头颅,义正言辞的喊出一番多行不义必自毙、善恶到头终有报,然后慷慨就义......然而现实毕竟不是剧情......六七个持枪民警很快冲了出来。

    房间内的华灯一亮。

    民警高喊着,“放下武器,你们被包围了!”

    秦欢乐随之一愣,这、这真是神反转呐......冲进来这些个人,加上潘树......感情除了自己,花园街派出所可谓倾巢出动了。

    他就说嘛,就潘树那副脑门子上都恨不得刻着“好人”两个字的选手,再回炉八百回也干不出什么涉黑涉毒的事来啊。

    那伙蒙面人手上一松,利落的举起了双手,互相瞅了瞅,后知后觉的看见民警的枪口都对着自己的脑袋,连呼吸的动作都迟缓了下来。

    秦欢乐很想说一句“该”!没事儿装什么黑社会,刚才的威风呢?

    一个民警大概和他的想法如出一辙,上前一把薅下了为首那人的头套。

    这俩人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对话,房间又再被包围了一次。

    用预制板封住的窗户,被四个特警暴力破窗而入。

    包间门外也霎时涌进来十几个全副武装的特警,全部荷枪实弹。

    随着他们的进入,整个包间里简直像大年夜的饺子锅,顿时热气腾腾的甚是拥挤。

    秦欢乐没意识到自己微微长大了的嘴久久无法闭合,下巴更是直接惊到了地上。

    眼见着威风凛凛走进来的,居然是市局缉毒支队的张支队长。

    他一进来,那几个蒙脸人瞬时找到了组织,面上的惶惑一扫而空。

    反倒是装备简陋的派出所民警和潘树,再次呈现出呆若木鸡的表情。

    壁柜里的秦欢乐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原以为能看到什么令人血脉喷张的缉毒名场面,没想到最后结局竟然如此狗血。

    果不其然,随即知道了来龙去脉赶来的肖局他老人家,气急败坏的走进来,站在“两军”交接处破口大骂:“张恒,李卫强!”

    秦欢乐身临其境的跟着抖了抖——李卫强正是他们所长大人的名讳。

    被点了名的张恒和李卫强皆默默上前来一小步,近距离感受着肖局唾沫星子喷溅满脸的哀戚。

    “好家伙,你们一个一个的真是给我长脸啊,为了完成指标,连命也不要了,脸也不要了!各家手里的特情人员,彼此撩拨,彼此设套,急功近利,愚不可及!连是真是假都没分辨清楚,就敢报上来,搞围捕行动,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我想想脸都臊的慌!”肖局越说说来气,“李卫强!你腿挺长啊,不是你的辖区也敢偷偷跑来参一脚,行啊,和我玩无间道呢!”

    李所是个粗人,性子直,即便在众多领导面前也不改本色,憋红了一张大脸盘子,也觉得今天这事忒没名儿了!他这可是跨区抓捕,也是下了大力气的!

    他喘着粗气,抬手草草解开了衣领最上面的两颗扣子,粗声道:“局长,弄成这样,我们也不想啊。可我们一个所就这么点儿人,就这么点儿警力,别说每个季度给我们下派这么多‘黄赌毒’指标了,这还不算,还要求我们超额完成任务。是不是您说的,要在大节前抓紧立功表现,博个什么满堂彩,还要搞全市派出所联合排名......我们压力也大呀。”

    他越说越激动,“哪想到我们特情人员盯上的是市局的特情人员,人算不如天算,我也不说了。反正事情已经出了,决定是我下的,我不推卸责任,要罚要处理,就可着我一个人来,跟我所里的人都没关系!”

    肖局两手一叉腰,被他这副一推二六五的模样给气得直笑,绕着他转了两圈,点着头骂道:“行啊小子,跟我玩这套,你这是耍无赖呢,还是逞英雄啊?”

    张队垂着头挪了半个身位,“说起难处,确实......”

    “行了!都别说了!”肖局大手一挥,“我不知道难吗?哪个层级没有自己的难处?今天咱们就胳膊折在袖子里,这乌龙,我替你们兜了!只是今天这事儿哪到哪了,在场所有人给我听着,全当是一次演习了,谁也不许出去给我嚼舌头根子,要在市面上让我听到一句半句的流言蜚语,我就让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说完又自己嘀咕道,“幸亏今天这楼里头是封了,不然人来人往,看你们一个个面子往哪儿放!收队,谁也不许再逗留!”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各路人马依序渐次退了出去。

    秦欢乐知道自己显然也是属于“市面”上飘着的其中之一,实在暗自庆幸,没有一激动不计后果的冲出去,撞在肖局他老人家的枪口上,那只怕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就不是去派出所,而是被发配到西伯利亚砍树伐木去了。

    两边儿人马陆陆续续往外撤,他觑着眼睛看到潘树往这边来,捡起了假炸弹,随后耷拉着肩膀跟在队尾,那样子还真挺滑稽的。

    又等了一会儿,房间内的灯一暗,周遭再次归于沉寂。

    秦欢乐肩膀稍微放松了一些,侧过身靠着内壁屈腿坐下来。

    眼睛慢慢的再次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在他的刻意寻找下,也勉强能追索到旁边那双流彩的眼睛,一时忍不住嘘声吐槽道:“诶,怎么哪儿都有你啊?”

    对面顿了一下,才说:“你不出去?”

    秦欢乐一哂,“你眼里我就是个二百五吗?外头各路人马还掰扯呢,我这时候出去找死啊,那还不如刚才就冲出去当炮灰呢!怎么也得等个二十分钟,等外头彻底消停了,才好神不知鬼不觉的事了拂衣去啊。”

    对面的声音里隐约带了笑,“那我是什么?”

    你是什么我还真不好说!秦欢乐暗地里翻了一下眼皮,觉得对方不直面问题的态度非常无耻,行,那大家谁也别说话,干等就得!

    不尴不尬的静默了好一会儿,颜司承突然嘘声说道:“我等的人来了。”

    秦欢乐眼皮一跳,直觉接下来必然没好事。

    果不其然,隐隐约约的,自走廊外头,响起轻微的脚步声,像是硬物剐蹭铁锅底,“沙沙”的,在黑暗中让人听着就毛骨悚然。

    秦欢乐脑中粼光一闪,猝然联想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针孔摄像头啊!

    难道对方......

    他整个人警戒起来,放缓了动作,尽量无声无息的站起身。

    拖沓声越来越近,明显是朝着这个房间里走来的。

    借着适应了黑暗的双眼,他模糊看出走进来的是两个身影,一个佝偻儿瘦弱,拖着一条病腿,另一个默默走在他身边,却缄默无声,如同空气一般毫无存在感。

    这真是应了那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老话。

    秦欢乐喉间一动,却感到一只手又从脸侧包抄过来,紧紧的扣在他的嘴上。

    他真是忍不住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儿,当他是小孩儿吗?连紧要时刻出不出声儿也控制不了?

    他心尖儿上一点儿怒火,新仇旧恨叠在一起,行动没过脑子,就亮出獠牙,恶狠狠的咬住了对方的手指,狗崽子似的噙着,任对方如何抽手,就是不肯撒口。

    外头那一老一少没去“扒墙”,却默默的坐在了沙发上,遥远望过去,像两个经年石化的雕像。

    气氛慢慢诡异了起来。

    那两人居然相互搀扶着滑跪在地板上,朝着一个,极尽虔诚的跪爬下去,远远伸在头前的两手,掌心朝上,像在等待神明的施予,久久没有起身。

    “杀人的感觉好玩吗?”

    一个轻快的声音自门外响起,随即一个年轻的黑影闲庭漫步的走进来,立在两人身前,倨傲的敛着下巴,问他们。

    老人没说话,他旁边却响起了一个沙哑的女声,“有一点儿意思了。”她直起上半身,声音里满是充满憧憬的回味,“我开始感受到了您说的......心跳加快,耳膜轰鸣......”她抬头望向那残破的顶棚,“我开始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活着的乐趣。”

    “你呢?”他没回应,又问那老人。

    老人艰涩的抬起头,声音却更加麻木,“教了我们这么多,我一直想问问您,既然这么好......您为什么不亲自动手?”

    年轻人微笑了一下,“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快乐,我的快乐,就是看着像你们这样的人,也能感到快乐。”

    快乐你姥姥!秦欢乐深感外面这仨人没一个正常人,往轻了说都是变态级别的!

    他松了口,用衣服掩着,快速给孟金良发了个信息,“带人速来春天!”

    眼下最好的策略就是各自耗着,绝不打草惊蛇,然后祈祷孟金良天降奇兵,将这仨变态围堵在会所里。

    只是一直掩在黑影里这位颜大爷却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就在他刚发完信息的瞬息,就瞟见那只还带着他牙印儿的手,利落的推开了壁柜门走了出去。

    秦欢乐知道就算骂到他祖宗诈尸也于事无补了,一咬牙,刚要跟出去,就见颜司承在外面反手又推上了柜门。

城市梦游(十九)

    室内密封的窗户被突破了几处,倾泻进室内的光亮便带上了预制板粗粝的纹理。

    秦欢乐视线比之前倒是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可这样一言不合就暴露的颜司承,又是要把自己置于何地?

    不过换个角度想,倒是也行,毕竟他还藏着,就像是双方下军棋,一张一张翻开来比大小,时间上能拖一刻是一刻,好歹也是种策略。

    秦欢乐这么想着,倒也勉强隐忍下来,没再动作。

    外头的几个人倒是一时有些怔忡,尤其跪趴在地上的两个人,微愣过后,竟然动作迅速的站起身来,向后边倒退边警惕的打量着来人。

    声音轻快的年轻人悠然的望过来,不知道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就见颜司承快步走上前,伸手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这是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量,辖着要致人于死地的决然。

    老人不再犹豫,掩护着旁边的女人,避到了更远处,并没有想要上前去解救那年轻人的意思,仿佛刚才所有的虔诚与膜拜,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的飘渺幻觉。

    年轻人被扼住喉咙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声音中居然还用带着笑意,朝着那两人嘶哑道:“动手啊,多好的机会,你们两个不试一试吗?”

    老人愣了愣,“可我们连他是谁也不知道,我们根本不认识他。”

    “不认识、没关联、只凭一时兴起,记不记得,这才是我说过的最高境界?”

    “闭嘴!”颜司承淡淡的喝止了一声,手下却更为用力,将他整个人抵在沙发侧面坚硬的木棱上,手指愈发缩紧。

    年轻人气息奄奄,却丝毫不挣扎,仿佛此时发生的只是一场游戏,仿佛这具身体根本与自己无关,他只是契而不舍的用眼神怂恿着那对噤若寒蝉的观众。

    可这么下去,怕是真要出事啊。

    年轻人的叫嚣还依然持续,只是气息已经明显细若游丝,断断续续的如同噩梦深处的蛊惑,“来啊,能不能突破,就看你们自己愿不愿意了。”

    秦欢乐手心都见了汗,摸不清对方是个什么套路。

    女人身形一动,明显有了跃跃欲试的冲动,被老人抬手拦了一下,自己犹豫着从旁摸索起一把椅子,举在手中,眼神在年轻人身上逡巡一下,猛地冲上前,举起椅子就朝颜司承的头部砸去。

    秦欢乐真是......这到底什么情况啊?要以神经病来定义眼下发生的离奇状况,那他敢肯定颜司承的病情等级绝对不比那仨人的轻!就这么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推倒一个,还没等孟金良他们赶来,大家都已经集体玩完了!

    这真是有了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秦欢乐甚至恍惚觉得,不知道从哪个环节开始......也许今天,也许更早,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已经在设计中了。

    他来不及细想,如此千钧时刻,只能下意识的一脚踹开了壁柜的门,追风逐电的朝着那老人的身侧一脚踹去。

    老人猝不及防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一个踉跄歪倒在地,旁边的女人赶忙过来扶他。

    秦欢乐真是急了,下死力的半环抱住颜司承向旁边拉拽,却分毫无法撼动他扼着对面那人喉咙的手。

    这样看来,壁柜中捂在自己嘴上的力度,和眼前的重口味相比,简直成了文艺小清新。

    那被扼住喉咙的年轻人红中泛紫的脸孔居然还带着一抹浅淡笑,月光打在他脸上,分外狰狞。

    秦欢乐一整晚,躲在暗处看了两出戏,纤薄的一层柜门,却犹如电视屏幕,分割出两个独立的世界。

    他看着眼前上演的光怪陆离的画面,有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自己仿佛找到了监控器后面那双眼睛的感觉。

    正如世间众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言行举止也许正被另一个人肆意的窥视着,打量着,甚至戏谑着,分析着。

    那些心思百转中的艰难挣扎,在背后的那双眼睛里,不过是一场令人捧腹的扭捏表演。

    没来由的,秦欢乐只觉得一阵冷气电流一般窜过自己的后脊梁,连周遭的空气都染上寒津津的阴森味道。

    他恍然间觉得,并不仅仅是这里的摄像头......而是天空中有一只巨大的眼睛,一直在凝视着自己......世界仿佛都消失了,没有山川溪流、江河日月,没有旁人,没有现代文明所带来的一切楼宇遮挡,他如同一个新生的幼儿,**裸的暴露在一片天光之下,被冷眼蔑视着。

    他眼前交替出现着黑白光晕,脑中开始有些眩晕的失重感,尽管竭力的使自己保持清醒,还是控制不了眼前的焦距忽远忽近,看着颜司承的手,有种自己也喘不上气来的共情体验。

    这样不对。

    无论颜司承如何撺掇程露,做了那些事情,可毕竟没有人正面指证,他尚能游走在刀刃之上,逃避法律的制裁.....但眼下,无论对方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人还是坏人,都并没有在一开始明确表达出任何危害他们两个的意图,反而是颜司承莫名其妙的冲出来......嗯,如果颜司承在他眼前掐死了这个人,那毫无疑问,自己绝不会替他做任何包庇遮掩,接下来等待着颜司承的,只有锒铛入狱一条路......

    他确实下定了决心,以后见到对方要绕着圈儿的走,以后以后,不是眼下!

    他指甲掐入掌心,刺痛了自己的理智,再次扳住颜司承的肩膀嘶吼道:“你是不是疯了?松手!再不松手他就挂了,大哥!”

    这样近距离的注视,秦欢乐倏然发现颜司承那双往日里深邃流彩的瞳孔间,居然不知何时蒙上了点点火焰般的杀气——这颜色是物理上的,不是他心理上——一双被血色填满的瞳孔,他还是第一次见!

    他顺着那瞳孔注视的方向,细细辨别,骤然发现了那因为缺氧而有些变形的脸,竟然有些似曾相识......太阳穴处的枪伤疤痕......这不是那个当初向他诱供未果,后来又莫名顶罪失踪的假史鸣吗?!

    秦欢乐呼吸一紧,错愕道:“你没死?你居然没死?”

    巨大的冲击让他来不及做更多的思考,比起推开颜司承更紧要的是......他两下抽出腰间皮带,结结实实的捆住了假史铭的手腕。

    垂头间,脸侧什么寒光一闪,须臾之间回过头来,就见那个把自己包成木乃伊、辨不出一丝眉目的女人,正举着一把西瓜刀,朝着颜司承的后心刺过来。

    好家伙,那寒光粼粼的刀刃,手臂长的刀身,一刀下去,便是钢筋铁骨,也能扎个对穿!

    秦欢乐抓起身旁一个沙发靠垫飞出去,借着那女人本能一躲避的空档,回身一脚踹倒她,同时半环着颜司承的肩膀,向旁边猛的一惯!

    那女人扑了个空,跌在地上。

    他们三人却因为巨大的惯性,被摔成了一团,齐齐倒在地上。

    假史鸣的脖颈被松开,气流重新灌进肺里,呼气灼烧气管,疼痛下所有的动作都略有凝滞,只能短促的快节奏喘息着。

    颜司承侧身半转了一下,两手一伸,也不多解释,居然又要去扼住对方的脖子。

    这死心眼的性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秦欢乐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手脚并用的缠住颜司承的身体,做了个人体茧房,就势向旁边一滚,稍微避离了那人的身边。

    对面的老人和女人则伺机上前,迅速的架起地上的假史鸣,向房间外跑去。

    没想到颜司承的动作居然比他还快,旋身几下挣脱开一丝自由,又要向外追,只是半边衣摆压在秦欢乐的身下,踉跄了一下,又跌了回来。

    秦欢乐也不浪费口舌了,一手支地,借力一翻身,反向骑在颜司承身上,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掌不留余力的砍在他的后颈上,“噗”的一声闷响,颜司承终于软倒下去,没了声息。

    秦欢乐咬着后槽牙啐了一口,暗想终于他妈的给老子消停了,老子这点体力,没和坏人搏斗呢,先全耗费在你身上了!

    他甩了下手,跌跌撞撞的爬起身,循着一点暗影,向外头追去。

    对方是三个人,其中那老人的腿脚似乎还不方便,假史鸣还有点虚弱,三人要藏匿或者逃跑,做到不落痕迹还是有些难度的。

    走廊里一片沉寂,秦欢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反复默念着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

    什么清脆的声音一响......

    他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

    沿着发出声响的方向,他小心翼翼的摸到楼梯间的门,屏着呼吸轻轻一推......一把铁扳手贴着他的脸边击打下来!

    他堪堪止住前探的身势,随着扳手的方向向后一闪,那扳手狠重的落在安全门上,发出“嗡”的一声闷响,震颤回声经久不散。

    这一下延误了片刻时间,那三人又快速的向楼下跑去。

    随着一声门响,显然是进入了二楼。

    秦欢乐追到门边,却不敢唐突进入。

    不知门后又有怎样的陷阱?

    说出来惭愧,他虽然白天来过一次,却没有仔细勘探二楼的地形,若格局与楼上一般无二倒是好说,否则他两眼一抹黑,又是以寡敌众,情况会十分被动。

    他侧耳趴在门边,仔细的辨听......里头良久没有声响。

    像是专为了引诱他,突然由里面隐约传出一声慌乱的尖叫声。

    这是不是诱敌的招数,他不知道,可如果......他不敢想象,就算会所被封了,但依然不能排除会有无关的工作人员私自回来做什么事情......这样的念头不能有,但一冒出来,就无从消解了。

    他无声的做了几个深呼吸,迫使自己五感全开,尽量无声的拉开了二楼的安全门,身形掩在门后,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动静,才走了进去。

    原来二楼是提供汗蒸服务的,说的通俗点,就是北方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澡堂子3.0升级版。

    此刻锅炉都关了,只有些余温荡曳,微微带些洗浴用品混杂的味道。

    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个巨大宽敞的、堪比两个游泳池的豪华浴池,周遭嶙峋假山叠立、花树纷繁,很像某岛国的天然温泉景观,可以想见平时屋外皑皑落雪,屋内鸟语花香的别致情调。

    浴池周遭,则是一间间私密独立、各具功能的汗蒸室。

    向着刚才尖叫声传来的方向走去,途径的每间汗蒸室的木门上都用同样的制式,挂着黑色的牌子,标注着屋内的温度与功效。

    什么盐疗能量房,屋内四壁材料皆为深井矿物盐,是深埋地下两亿八千万年的矿物与海盐结合而形成的晶化石,含有八十四种对人体有益的微量元素。

    什么火焰能量房,里面都是采用火山喷发后的岩浆岩垒砌而成,富含钠镁铝硅钙钛锰铁等几十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迅速把元素周期表都秒成了渣渣。

    什么药浴能量房、宝石能量房,香薰能量房......

    秦欢乐一间间走过。

    尽管室内没有开灯,可为了达到效果,每个汗蒸房的内饰都或多或少选用了荧光材料,即使在黑暗中,每个汗蒸房的窄小玻璃窗口处,也都隐隐透着些莹莹的光亮,说不出的几分妖冶鬼魅。

    秦欢乐试探的走着,不小心踢倒了墙边一摞堆叠整齐的浴巾。

    弯下腰缓了缓蓬勃的心跳......他入行这么久,真的很少参与直接行动,战斗经验并不丰富,每每不过仗着自己几分当年学校的基本功,以及在大环境中耳濡目染的熏陶,侥幸过关,但于眼下这种晦暗莫名的情形下,实在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他审慎的思考着,或者自己眼下最好还是退回到安全出口的位置守着,电梯不能用,四周又没有明窗,大家就这么干耗着,总能拖到大部队来,更安全,也更有把握。

    黑暗放大了紧张感,使他的胸膛不自觉的开始起伏着,思忖间已经开始准备后退。

    可对方似乎就是不甘心这样的僵持,或者说这样......无趣。

    一声尖叫再次响起。

    这回的声音更长也更清晰,是个女人,声音悠长干净......他确定绝不会是那个声音嘶哑如破锣的女人发出来的。

    这里还有第四个人!

    他回身摸到小吧台处,抓起一只空啤酒瓶,倒握在手中充作武器,向传来声音的那间汗蒸房走去。

    透过狭窄的玻璃窗口窥望进去,虚无暗影下一个模糊的人影若隐若现的蜷缩在角落,彷徨无措的样子,满脸凄楚惊慌,左顾右盼,一双手还捂在嘴下,拼命的摇头。

    秦欢乐四下扫视,并没有看到她周遭有其他人,权衡再三,还是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汗蒸房门无声的闭合了,脚下有悉悉簌簌的响动。

    这是间海洋能量房,地上铺满了几层半个鸡蛋大小的鹅卵石,这样的设计比平板的地板更能契合客人躺卧时的姿势,从而充分发挥出汗蒸理疗的作用。

    秦欢乐顾不上赞扬这样的巧思,深一脚浅一脚的蹚进去,借着幽光,还未来得及仔细辨认,便听见门外“哒”的一声轻响。

    他的第六感立即竖起了警戒,快步回身去拉木门,靠!果然纹丝不动,门被从外面上了锁!

    随即有低沉的轰鸣声响起,墙角原本寂静无声的加热器指示灯突然一亮,他立即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热量由四面八方蒸腾出来。

    他真的想骂娘了。

    是他轻敌了,可死也要死的有价值,事已至此,他昏暗中摸索向刚才的人影处,却只在房中的假礁石后面,摸到一面小圆镜。

    整个汗蒸房里空无一人,难道刚才是自己的幻觉?

    又过片刻,墙上的温度计已经显示到了摄氏26度。

    秦欢乐心跳的像在打鼓。

    他能预感到最坏的结果,到底还有多久,还有多久孟金良才能到?

    温度调节的关卡是在室外,如果无节制的向上加温,功率巨大到足以带动整个二楼空间的锅炉全力而为,自己岂不是分分钟就会变成一头烤猪,还是外焦里嫩,肥美多汁的那种......

    贴着皮肤的衣服已经湿透了,他脱下深蓝色暗纹衬衫,将地上的鹅卵石包在衬衫里,拧成一个夯实的石锤,抡圆了去砸木门上方的玻璃窗。

    一下、两下......每一下都像敲在他自己的脑壳上。

    墙上温度计显示的温度已到摄氏42度。

    与此同时,房内四角蒸腾的水雾加湿器随着温度的攀升,更加烘托出氤氲的迷蒙效果,随着骤然升高的温度与湿度,将屋内缭绕成一片虚无的幻境。

    47度、48度......

    有什么在背后拍了拍他?

    秦欢乐剧烈的喘息着,缓缓一回头,却只看到了闪光的镜面中,一张满头虚汗、狼狈不堪的自己的脸。

城市梦游(二十)

    淋漓不尽的水滴,顺着脸颊,汇聚至下巴,又顺着脖颈儿,蜿蜒进衣领深处。

    微微睁开眼,没有一望无垠的黑暗,也没有刺目斑斓的莽白,只有忽远忽近的异彩光斑,和永远无法清晰聚焦的视线。

    长久的虚晃视线,让人如同醉酒一般眩晕。

    脚腕上拴着手指粗细的铁链,末端被深嵌入地面。

    周遭是一米见方的铁笼,浅浅的粉红色,眼见着是个市面上极为常见的宠物狗笼制式。

    周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

    秦欢乐直不起身来,蜷着腿,软弱无力的拍打了几下铁栏杆,却只是徒劳。

    他忍不住只想放弃了,就这么闭上眼睛,让意识蒸腾而起,让这世间的逐多烦扰,都随之化为远天青云,消弭于无形。

    “醒醒!醒醒!”一个空洞的声音自上而下的响起,一只手带着关切拍在他的脸上,“这是梦里,不是真实的,醒醒,我带你走。”

    秦欢乐微微眯着眼睛,看到上下颠倒的房间内,颜司承的脸倒悬着凝视着他。

    颜司承一根手指垂在他眼前,那上头吊着一滴将掉未掉的水滴,里头一颗浑圆的流光溢彩的瞳孔,熠熠生辉的倒影着一个令人神往的莹亮的入口。

    跟随着那颗水滴,秦欢乐的世界逐渐颠倒旋转起来,旖旎的光晕看不清去处,却异常的引人神往。

    秦欢乐望着那个入口,忽觉身子一轻,不禁抬手去推那水滴中的门。

    眼前一闪,场景置换。

    秦欢乐踉踉跄跄的扶着门框站好,恍惚的展眼望去,只见前方一条曲折狭窄的通道,迷宫般逶迤通向不知名的深邃远方,时断时续的幽暗壁灯下,带着霉菌的污浊空气充斥口鼻,让人一阵阵作呕。

    他要去那里,他要去哪里?

    他看到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在远处冲他招手,随后困兽般嚎叫着,在他眼前四方冲撞着,满脸的惊恐致使五官都变了形。

    一个拖着一条腿的身影从远处冲着那青年而来,站在青年不远处,似乎是在为如何选择而为难。

    秦欢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里倒退着走出一个人来,居然是田公子!

    青年捂着脸跪在地上,不住的嚎哭。

    秦欢乐急得扑上前去,才发现自己与眼前的一切,都被一道透明的屏障阻隔着,无论他如何冲撞击打,都无法冲破这无形的樊笼。

    老人已经举起了刀......

    “醒醒!醒醒!”

    “老秦,醒醒!”

    再一次的呼唤,在耳畔殷切响起,这回换了一个充满了力道的清脆声响,“啪”的一声,一个大耳刮子糊在了他脸上,不留余力,立竿见影涨起一个绯红的五指印儿来。

    这次他是真的清醒了。

    龚蓓蕾在此之前已经倒了一整瓶冰矿泉水在秦欢乐脸上,虽然对方全须全尾的,可满脸潮红,五官纠缠痛苦,瞧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秦欢乐被孟金良扶着坐起身来,大开大合的狠眨了几次眼,才清醒的恢复了意识,冲着旁边焦灼的大眼儿贼一咧嘴,虚弱的叫了声:“花、花骨朵儿。”

    憋了半天的龚蓓蕾眼泪一下就喷出来了,咧着葫芦瓢一样的大嘴叉子,仰天嚎道:“你怎么那么烦人啊!啊!”

    “说说吧,咋回事?”孟金良又给他顺了两下气,“你怎么把自己给锁到汗蒸房里了?还是小龚坚持不找到你不算完,又挨着个的把房间查了一遍,才发现这扇门从里头被假石头怼上了,否则我们一个疏忽,你今天可就算交代到这儿了。”不过他原本也没打算给秦欢乐完整解释的机会,就招了旁边的人过来接手,又问,“老秦,抗得住不?去医院,还是回局里咱们好好捋一捋?”

    秦欢乐身上没有受什么伤,只是脑子还有点迷糊,微微点了点头,“没事,回局里......”他猛地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龚蓓蕾的手,急切道,“颜老师,四楼,颜老师也......”

    “已经送医院了,没、没受伤,没事儿,放心。”龚蓓蕾一手抹眼泪,一边抽噎着回道。

    “还有!”他仰头又去找孟金良,直到对方蹲下身靠近了,才低声说,“案发那间房间,壁画后头,有针孔摄像头,田公子的事,也许有线索。”

    “已经取下来了。”孟金良拍拍他的手背。

    秦欢乐瞪着眼睛,“两个?”

    孟金良一愣,“一个,而且......”他声音又低了些,“里头没有内存卡。”

    内存卡吗?他倒是有一个,在躲进壁柜之前,只来得及匆忙抠出了一个,只是不知道是属于哪一个摄像头上的。

    秦欢乐没有做声,在龚蓓蕾和另一个同事的搀扶下站起身来,看到不远处警车里,坐着两个木讷的男女,麻木而安静......不对,还少一个,假史鸣呢?

    他眉头一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如同孟金良说的,他也需要捋一捋,这事情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又变得难辨真假了。

    市局又是一夜鱼龙舞。

    谁也不是铁打的,要么已经熬了几个大夜,要么刚刚参加完联合行动,肖局指示一层层传达下来,在不耽误案情侦破的前提下,建议轮班休息休息。

    靠近午夜了,当晚值班的兄弟们抱团凑在会议室吃宵夜。

    手上的线索也够忙活一阵,两个嫌疑人且要斗智斗勇一番,大家心里不那么焦躁,忙里偷闲也有了点儿插科打诨的力气。

    秦欢乐来晚了,只能捡点残羹冷炙填肚子,龚蓓蕾讲义气,把每个人面前没动的完整食物都搜刮过来,堆在他面前,殷殷催促道:“药补不如食补,不是你自己说的嘛,你吃啊,快吃啊,吃饱喝足睡一觉,今天掉的血槽就满回来了!”

    秦欢乐瞧着面前四五个餐盒上头横七竖八堆叠的十几串炭烤大腰子,暗地里咂巴咂巴嘴,觉得骚气感人,不用吃就有点儿饱了,一抬手指着桌子对面的小吴喊道:“吴儿,看我,看我!”

    小吴磕巴都没打,直接撸掉了手里最后一串鸡脆骨,嚼都没嚼就吞下去了,仿佛信不过秦欢乐的人品,怕他一急眼直接干出来他嘴里刨食的事儿来。

    秦欢乐不喊这声儿不要紧,桌子两翼的同事光速的用双臂合成一个半圆,牢牢护住面前还剩下一口半口的食物,面目极其可憎。

    倒是桌子正中间还剩下一个完整的打包盒,秦欢乐弯眼一笑,亮出了自己罪恶的爪子,就听龚蓓蕾在旁边阴测测的说:“那是孟队点名留给刘科长的......”

    秦欢乐犹不死心,鼻尖儿贴着塑料袋嗅了嗅,扒开一点儿餐盒的缝隙,看着里头整齐码放的两排圆滚滚的绵软雪胖子,瞪圆了双眼叫道:“哟,雪绵豆沙啊,如今延平不是老店可都做不出这玩意儿了,老孟哪儿淘换来的,够有本事的啊。”

    不怪秦欢乐这么大惊小怪,这雪绵豆沙原本是东北的一道传统甜品,用料简单,但做起来麻烦,蛋清打发全靠腕力,不能用打蛋器,豆沙馅挂蛋清的均匀程度更在毫秒之间,随后再把这一颗颗滚圆的小可爱溜进四五成热的油锅里,悉心搅动,火候欠一分不成形,过一分就有失口感。

    因此此菜一直牢牢把持着“一看就会,一做就劝退”界的头把交椅。

    关键这玩意儿还不能应付,必须要现做现吃,如此才能让暄软蓬松的蛋衣,裹着将融未融的绵密白砂糖,送进口腔时,有如咀嚼云团的化境口感。

    秦欢乐光想着,颅内已经小面积燃起烟花来。

    龚蓓蕾后头扯着他衣襟下摆,“你控制一下自己。”

    秦欢乐犹不死心,“这么多呢,刘科长吃不了,我替她试试毒。”

    “刘科长还用你试毒?”龚蓓蕾恐吓道,“孟队可是特意吩咐我的,东西在人在,我立了军令状的,你再这么没羞没臊的,我就喊了。”

    其实打从知道这是刘茗臻特供,他就知道只剩下yy的份了,说着发泄似的坐回来,向龚蓓蕾扔了一头蒜,“扒蒜小花,伺候着。”

    “嘿你!”龚蓓蕾一梗脖子,“蹬鼻子上脸啊,告诉你,之前的事儿我可还没原谅你呢,要不是看在你用脱水换来俩嫌疑人的份上,我连话都不和你多说一句。”

    “行,不扒就不吃,”他恶狠狠的撸了串大腰子,嘿,还是羊的!“有种一会儿别和我说话,要不然我就贴你鼻子边上,熏死你。”

    他俩一斗嘴就停不下来,谁也受不了最后那句话掉地上,旁边的女警官开始饱困,强打精神找话题给自己醒神儿,“你们听说了嘛,局里的春节文艺晚会,女主持定了户政那边一个新来的妹子,还没被工作摧残过,听说水灵着呢。”

    “不是让各部门报送文艺节目嘛,”她旁边的警官接口道,“直接跳过咱们支队了,说让咱们别瞎分心凑热闹,踏踏实实办案子,要是实在不行,就直接让龚蓓蕾上去唱首歌,不用准备,随便来一首,算在小品单元里。”

    这话一出,大家伙儿都哄笑起来,龚蓓蕾掐着腰就要开怼,没想到一头大瓣蒜冲着那位警官的面门就飞过去了。

    秦欢乐进球得三分,边嚼着羊腰边道:“说你们欣赏水平低吧,你们还不承认,我们花儿那是此曲只应天上有,凡夫俗子能听一耳朵是三生有幸好吧?唱歌听得是意境,意境懂不懂?算了,跟你们说太高深了你们也不懂,还不如我对腰子说呢,高山流水觅知音,你们在音乐界都不配拥有姓名,”他一扭头,“花儿,咱不气馁啊,好好练一练,以后劝退犯罪分子都不用喷辣椒水了。”

    “噗!”不知道哪个没忍住,正喝水呢全喷出来了。

    龚蓓蕾原本还两腮发红的垂头听老秦维护自己,欣欣然陶醉在这种革命友情的偏袒之下,听听,他说的是“我们花儿”,这个前缀一出,听着多让人缓和啊!

    她绕着圈儿的追打秦欢乐,“你老秦的嘴,就是骗人的鬼!我要是再信你的邪,我龚蓓蕾仨字就倒着写!”

    “大家精力挺充沛啊!”孟金良老远听见笑闹声,一走进来,见到生龙活虎的秦欢乐,之前那点儿担心彻底放下来,一伸手够到桌子中间的外卖袋,“我要是你们我就睡一会儿,值班室床位可不富余了,先到先得啊。”笑着说完又话锋一转,“还是养养精神去吧,预备凌晨三点审问嫌疑人——俩人刚一来肯定精神紧张,警戒心强,晾几个小时,到了心理生理都涣散的时候正好。”

    “是!”

    “是队长!”

    大家收起摊子,各自找角落补眠去了。

    龚蓓蕾和秦欢乐边往外走边悄声说:“你去我工位吧,三个椅子搭一搭,将就一下,明天要审完了嫌疑人,才能回家休息了。”

    秦欢乐看看四周没了人,问:“咱们科原来办公室干嘛用了?”

    “啥也没用,堆堆杂物?肖局没顾上呢,再说一个地下室,能干嘛使?”龚蓓蕾不解,“你要去那儿睡?那可不行,暖气阀门大概给关了吧,待不了人。”

    秦欢乐拍拍她肩膀,“你先给我搭椅子去吧,我去地下室找个东西,一会儿上来找你。”

    龚蓓蕾跟了两步,“找啥?我陪你去?”

    “不用!”秦欢乐暗自捏了捏口袋里的内存卡,“找初恋给我写的情书去,让你看见了多尴尬。”

    “呸!”龚蓓蕾头也不回的走了。

    技术科门口。

    科员小黄一推门,就看见孟金良正保持着要敲门的姿势,忙打了个招呼,“孟队啊,有事儿吗?”

    孟金良把外卖背在身后,向里头望了一眼,“没事没事,你忙去吧。”

    小黄顿了一下,为难道:“孟队,这个,里面没人了,按规定,我得锁门啊。”

    “刘科长不在?”孟金良一愣,“是有什么事儿吗?”

    一般情况下,刘茗臻的敬业指数还是在队里排得上数的。

    小黄还以为他为着案子而来,赶忙解释道:“徐姓被害人的尸体检验结果还没出来,您要是安排亲属来确认的话,可能要明天下午之后,最好是后天......尸体太不成样子,怕亲属会受刺激,另外毛姓受害人的亲属倒是......”他微微有些唏嘘,“可能得安排心理医生做下心理疏导。”

    孟金良点点头,“是,我安排人了,那个,我不是要说这个......”他做了个吞咽得动作,心思一转,义正言辞的问,“今晚局里这么多行动,刘科长怎么就走了?是有什么事儿?”

    小黄云里雾里,“刘科长去街对面的酒吧见朋友了,您有紧急的任务?那不然我再加会儿班?”

    孟金良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这个点儿见的什么朋友?

    他拿起手里的袋子推到小黄怀里,“拿回去给你女儿吃吧。”

    小黄扒开盒子看了看,眼泪都要下来了,望着孟金良匆匆而去的背影,觉得孟队对待同事真称得上春天般的温暖了,这些年各种吃喝用度,真是事事都想着他的女儿啊,感动,太感动了。

城市梦游(二十一)

    路口的酒吧,恰到好处的昏黄灯光,将一双对坐相谈甚欢的男女,烘托的如在偶像剧中。

    男的呢,油头粉面......不是,那个风流儒雅。

    女的呢,成熟、果敢、妩媚......

    总之孟金良想把一切自己所知的美好词汇都砸到对方的身上,不过“砸”显得轻狂了些,不够稳重,也不够温柔,或许该用“捧”......他脑子里胡思乱想的没了边儿,只觉得寒戚戚一盘月亮照着孤伶伶一个自己十分悲切,唉,有时候街角的风比旷野中更冷,吹得人心肝肺都结了冰。

    贸然进去?显得忒没风度了,也不合时宜,他又不是愣头青的未成年——虽然有时候他真希望自己是,可年纪渐长的最大坏处就是,即使在自以为被感情冲昏了头脑的时刻,也依然不自觉的绷着“理智”那根弦儿,那些你死我活、奋不顾身的感情冲撞,只能在梦里了。

    他倒真希望刘茗臻对面坐着的是秦欢乐了,至少自己可以厚着脸皮强行参一脚进去。

    也就一两分钟吧,也许只过了几十秒,可时间漫长的如同几个世纪,他不时的看着手机上的时间,倚着光秃秃的大树干,不能近,也不愿远。

    秦欢乐摸着黑拐进了地下室,还行,没太多灰尘。

    他轻车熟路的开了灯,从墙角的铁皮矮柜角落翻出了一个读卡器,通了电,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内存卡,装了进去。

    上面开始播放出监控画面,从右下角的时间上来看,是七天前的,视线位置无遮无挡,得天独厚,几乎将房间内无死角的囊括其中。

    如此说来,摄像头的内存卡,应该是被更换过的,也就是说摄像头的放置,时间可能更早。

    大多数时间的画面都是空镜头,偶尔有偷偷潜入的服务生和相好姑娘的打情骂俏一番,但与那些“客人”们无节操的歌舞升腾相比,实在是不够瞧。

    明明都是一群家世不错的年轻人,却过早的将声色犬马当成消磨人生的全部精华,这样的人生不会太过枯燥无味了吗?

    秦欢乐并没有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他真的是发自内心的觉得无趣,可能他打从根儿上就没年轻过,心理也早衰的厉害,也许他早年的创伤历久弥新,对一切,都宁愿浮皮潦草嬉笑而过......首先不往心里去,自然也就伤不着了不是。

    画面还在以最大倍速播放着,这期间,这间包房一共使用过四次,其中有田公子参与的,一共三次。

    在田公子最后出现的那晚......秦欢乐降下了播放速度。

    奢靡的聚会,勾肩搭背的男男女女,群魔乱舞的酒后丑态百出......田公子酒气上涌,起身去拽包间内的配套洗手间,拽了几次没打开门,他等不急了,捂着嘴走出了门外。

    过了四十多分钟,一个服务生架着踉踉跄跄的田公子走了回来,那个服务生,就是小河啊。

    小河的身份,秦欢乐已经知道了,倒是没什么,所以在小河不经意向镜头这边瞟了一眼时,秦欢乐已经可以确认,其中一个摄像头,应该他放置的。

    田公子外出的这四十分钟,与刘茗臻行车记录仪中拍摄到的画面时间吻合。

    所以田公子事后又回到了会所包间内?秦欢乐呼出了一口气,至少再次佐证了刘茗臻的不在场证据。

    小河扶着田公子在沙发一侧坐下,便很有“眼力见儿”的退了出去。

    随即奇诡的一幕出现了,随着田公子的“归来”,室内的红男绿女们,都纷纷起身,在迷你舞池区域热舞起来。

    配合着室内迷炫的灯光,宛若超脱了现实的情景,像一具具没有自主能力、没有情感支撑的提线木偶,只有机械却全情投入的疯狂舞动着。

    没有人关注过田公子一直昏沉瘫软在沙发上,从回来开始,连动都没有动过。

    这不是符合常理的情景。

    秦欢乐眉头越皱越深,疑虑也愈发深重。

    画面中,突然如同时光倒流一般,从乱舞的状态开始倒退......秦欢乐一愣,快速的扫了一眼视频右下角的时间,居然连时间也在快速的倒退!

    可他没有按“后退”键啊。

    画面一直倒退到一个多小时以前,猛地停下来,又恢复到田公子捂着嘴走向门外的时刻。

    但这一次,他走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房间内的众多男女,正常欢饮摇盅,一直到凌晨两点多钟,才尽兴结账而归。

    画面在这里停了下来。

    秦欢乐再次按到最高倍速,虽然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仍然不疾不徐的滚动着,画面却唯有一成不变的黑暗。

    秦欢乐放下了读卡器,一时难以平复内心迷茫的情绪。

    这是什么情况?后面的画面呢?难道摄像头是遥控的吗?可是以现有技术,很难实现远距离的遥控,即便可以遥控,但屏幕下方还在闪动着时间,又说明摄像头的功能并没有被关闭......

    他靠在办公桌的桌洞里,蜷着腿,时间一长,有些麻木,寒气一点点顺着肌理弥漫上来,想着再没有有用的线索,不如先去支队那边睡一觉,回回神,养养气,也许会有新的思路吧。

    他双手撑地,站起身来,仰头一环视,一桌一椅,一纸一笔,呵,仿佛和大保健、花骨朵儿一起打打闹闹、奋战加班的情形还清晰可见,沙发上那块儿最大的污渍,还是大保健撒的豆浆呢,他用指腹捻动了一下桌角的划痕,还是那次花骨朵儿没查出证据,臊眉搭眼的撇嘴哭时,用指甲一下一下发泄似的划出来的......这里有他们的青春啊,有时候人们怀念的不是往昔,而是再回不去的自己吧。

    “嘿。”

    秦欢乐心头一惊,循声望去,那是还在播放着内存发的读卡器里发出的声音——尽管画面全黑,可时间一直在跑,所以他没有关掉设备。

    “嘿。”

    画面依然如故,播放速度却自己恢复到了正常的速度。

    秦欢乐不禁蹲身下来,捧起了读卡器显示屏,凝神静听。

    一个粗嘎的声音含着戏谑,“你猜,什么才是真相?”

    “你是谁?”秦欢乐颤声问出一句,话出口却觉得不可思议,视频中的人怎么会听到自己的问话呢。

    但视频里的声音顿了一下,却仿佛真的猜到了他的疑问,慵懒幽怨的说道:“找出真相,我在真相后面等你,你总会知道我是谁......我是谁?我是帮你重新认识自己的人。来吧,我会一直等着你。”

    画面一虚晃,又恢复到了正常的情景。

    画面中秦欢乐搬着椅子站上来,逐渐凑近的脸孔谨慎的注视镜头——就是他白天发现摄像头的全过程。

    随即一声“哄”响,他的猛地转头......画面戛然而止,计时不再,一片沉寂。

    “老秦!”龚蓓蕾已经走了进来,却只看见对着读卡器发呆的秦欢乐。

    “你怎么了?”她不解的垂头向根本没有按开关的读卡器瞄了一眼,“还不去睡啊?”说着不由分说的将他拉出了地下室。

    酒吧门口。

    刘茗臻和朋友笑着走出来。

    “谢谢你,学长,和你的谈话,确实给我很多启发,我会沿着这个思路好好研究一下。”刘茗臻微笑着扬扬手上的粉红色礼物袋,“不过无功不受禄,倒显着我是为了礼物,才专门约你出来的,”她不太娴熟的开了个玩笑,“等你时差倒好了,我请你吃饭,千万别推辞,要不我心里过意不去。”

    “可以,吃饭这事儿我从来不客气。”学长很有风度的伸手进礼物袋里,捞出了一条粉红色的羊绒围巾,“天气冷,你直接戴上吧,我想着颜色和你很配,”他亲昵的亲自给刘茗臻戴在脖子上,挽了个结,一边断断续续的说,“这家羊绒店是我一个朋友开的,还特意搞了个农场......在国外创业不容易,我带了好多回来,算是给他宣传推广了......我琢磨着这个颜色适合你,来,我瞧瞧......围巾真不错。”

    刘茗臻不禁莞尔,这么一解释,她倒还真是坦然了很多,承诺一定会向熟悉的人宣传推广,边着意的摸了下围巾,“品质真不错,就是这颜色.....是不是太嫩了点儿,别因为我戴,反而给减分了。”

    两人推开门走了出来,寒风一吹,刘茗臻本能的缩了下肩膀。

    学长忙下意识的抬手帮她掖了一下围巾,调整的更严密些。

    刘茗臻刚要说谢谢,却见眼下又出现了一只冻红了的大手。

    “我来!”

    孟金良画蛇添足的又给刘茗臻整理了一下,才抬头一脸友善的冲对面的男人绽放出一个巨大的微笑,“加班来晚了,天挺冷的,要不咱们找地方吃个宵夜去吧,啊?茗臻?”

    学长愣了一下,对着刘茗臻眨眨眼睛,“这是?”

    刘茗臻无语的斜看了一眼孟金良,见对方一副擎等着被介绍的脸,直接跳过去,向后方一指,“网约车来了,学长您慢走,这个点儿不好打车,到家了早点休息吧。”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白色塑料瓶,“给你准备了几颗褪黑素,实在睡不着,可以吃一颗。”

    学长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却没接茬儿,心里却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有了些数儿,暗自决定加把火儿,一边接过药瓶,一边却抬手拍了拍刘茗臻的小臂,“小臻,等我想好了想吃什么,就告诉你,等我电话啊,走了。”

    孟金良心里霎那间酸成醋海,却笑得更热络,抢在刘茗臻之前高声说:“延平好吃的地方我熟,回头我选好了地方,咱们一起!”

    学长微微笑了下,没再说话,转身上了车。

    孟金良背对着刘茗臻,迟迟没有转身,暗地里做了好几个龇牙咧嘴的动作,才让面部表情不那么僵硬了,咽了口唾沫转过身来,却见到刘茗臻已经绕过他走远了。

    “刘科长!刘科长!”他忙疾步追上去,“茗臻!茗臻你慢一点儿,我还有点儿时间,我送你回去吧。”

    刘茗臻猛地站住脚一转身,吓得孟金良脚底一滑,差点儿摔倒。

    刘茗臻面无表情,冷声问:“你有意思吗?”

    “什、什么意思?”孟金良舌头也跟着打了个滑。

    刘茗臻敛着眉眼顿了一会儿,再次抬起头来,寻着孟金良的眼神望过去。

    “小孟,别兜圈子了,再说一次,咱们不合适。”

    “茗臻......”

    “你听我说完!”刘茗臻抬手打断他,“小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我的话你应该能听懂了吧,不是你不好,也不是我不好,而是我不想,懂吗?我习惯了一个人,习惯于现在所有的生活状态和节奏,我不想为了任何人的介入,而改变我的生活,不想在听音乐的时候被打断,不想迁就谁,也不想患得患失,懂吗?”她悄然叹了一口气,“你做的所有,我都知道,领情,也感谢,但以后真的不必了,都是同事,不必自找尴尬了。”

    她弯起嘴角,却没有笑意。

    “等等!”孟金良心头像被突然抡了几锤子,呆在原地几息,才缓过口气来,叫住前方的刘茗臻,望着她的背影。

    “茗臻,人为什么活着?”他问。

    刘茗臻背身做了无奈的表情......果然男人再外表成熟,内心也还是幼稚,这样拖拉的牵绊,对她而言都是腻烦的消耗,她几乎可以想见对方会说什么,左不过就是那些.......唉,她还是礼貌的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

    孟金良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在刘茗臻身后半步停下来。

    “好,从明天开始,咱们就还是单纯的同事。”

    刘茗臻意外了一下,没想到对方如此决断,不禁微微偏转了视线。

    孟金良苦笑了一下,攥攥有些麻木的双手,瞳孔上渐渐有了一丝莹亮水光,他声音柔软而空茫,却尽量将一切情绪克制捻灭,“‘人生,就是一具皮囊打包携带着一颗心的羁旅,这颗心很多时候睡去了,有时醒来,心醒着的时候,就把皮囊从内部照亮,荒野中于是就有了许多灯笼,灯和灯由此辨认,心和心、人与人......由此辨认’......由此温暖......”他强忍着一丝哽咽,略微停顿一下,声音重归冷静自持,“这段话我很喜欢,天天背一遍,就是为了在合适的时机下脱口而出取悦你的......茗臻,不必为了我,就为了你自己,偶尔撕开皮囊看一看自己的灵魂吧,回望一下自己独自走过的那些路......还没开始走,就拒绝所有的通路,这不是聪明,这是懦弱!”

    风更冷了,刘茗臻牙齿不住的打颤,她永远骄矜冷静的面容被寒风撕开一个细微的口子。

    “你、你懂什么?你凭什么揣度我、分析我?!”

    孟金良摇摇头,“茗臻,夜路开车小心,早点回去吧。”说完转身朝着市局走回去。

    月光拉升了视角,将滴水成冰的寒夜街尾,映照出了一场无波无澜的分别。

    同样的时间。

    月夜拖拽着另一个身影,悄然立在病床边。

    秦欢乐默默为对方掖了掖被角,眼睛扫过对方沉静的睡颜,眼中一片幽深莫辨。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良久,轻轻的掀起一点被子的缝隙,执起对方骨节分明的手——肤色白的透明,淡青色的血管缱绻在下面,隐约可见。

    很快,一块透明的亚克力板上印上了颜司承五指清晰的指纹,随后被封进了证物袋里。

城市梦游(二十二)

    原本要在凌晨三点钟进行的提审,还是硬生生的拖到了五点才进行。

    孟队脸色比市局大食堂的锅底还黑,把自己反锁在办公室内,搞得办公大厅里气压奇低,没人敢去触这个霉头——或者说,大家宁愿认为是孟队另有安排。

    再出来时,孟金良满脸大写着“我不好惹”,然后直接去了耿强所在的审讯室。

    小吴跟在后头,怯生生的问了句,“孟队,要不我先打头阵?”

    直接被孟金良一句“用不着”,给怼了个跟头。

    孟金良阴沉着脸坐在桌子后面,冷冷的问:“姓名!”

    耿强表情木然,却并没有因为被羁押了半宿而更显憔悴,他的颓丧灰败是被刻在骨血里的,只要无声无息,便会犹如脚下生根,融进泥土中,显得全无生机。

    他木讷的说:“耿......”

    孟金良瞬间暴起,猛地一拍桌子,室内室外皆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吓了一跳,小吴更是无意识的退了半步,手里的圆珠笔跌在了地面上,滚出去老远,被刚走过来的龚蓓蕾弯腰捡起来。

    孟金良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耿强。

    耿强头顶的白炽灯撒下三角形的光源,与之相比,四周的昏暗更像是孟金良周身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场,让他无所遁形的被挤压在中间,无可名状的压力扑面而来。

    “你叫耿强,56岁,你女儿叫耿真,30岁,你们两人相依为命,一起经营一家小旅店,你的原单位是延东自行车厂,你的出生地是延东十四道街21号,你的腿伤是因为十年前的一场车祸......”孟金良眼睛危险的眯着,话锋从平淡陈述骤然转为咄咄逼人,“那你看看这个人是谁?”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啪”的一声,拍在了耿强面前的小桌板上。

    那上头是以延东自行车厂的老厂房为背景的,一个青年人一脸笑容的昂首站在前面,很符合那个时代人们对pose的完美诠释。

    耿强下意识的向那张照片瞄了一眼,脸色没变,却不由自主的咽了一下口水。

    孟金良盯着他的表情,寒声道:“你冒用了耿强的身份,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败漏,我猜多半,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吧?而关于你所谓的女儿,所有的证件全部都是假的,没有社保记录,没有户籍登记,没有与她相关的一切印记!她是谁?你又是谁?嗯?”

    小吴在外头瞪大了眼睛,“这个耿强还是个黑户?孟队几个小时战果不错啊,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孟队审讯的时候这么猛的,心理素质差点儿的真扛不住啊。”

    龚蓓蕾向刚来上班、还没脱大衣的刘茗臻招招手,“刘科长,您快来看看啊,孟队他开挂了,贼吓人!”

    刘茗臻没说话,只是云淡风轻的微笑了一下,就飘走了。

    “小吴!”

    耳机里一声召唤,小吴的忙高喊了一声“到”!

    就见审讯室里的孟金良眼睛鹰隼一般钉在耿强的脸上,却对着话筒故意一字一句的冷声说:“在另一间审讯室提审耿真,接下来我的每一个问题,同步问一遍耿真。”

    “是!”小吴应了一声,赶忙去办提审手续了。

    孟金良缓缓踱回椅子上坐下来,抱臂端详着对面垂着头的耿强,一言不发。

    龚蓓蕾在外面看着都紧张,也不敢再有玩笑的心态,见两个警员带着耿真走进旁边的审讯室,忙拿起耳机,在外面认真接替小吴做外援。

    这是一种策略,就算孟金良没有事前交代,小吴也清楚,问题都是提前商讨拟好了的,他会先抓紧时间依次向耿真询问一遍,然后以此为基础,两边再重新同步审问,根据答案互相或质疑或印证。

    耿真到底年轻一些,体态上已经明显比耿强紧张许多。

    室内有暖气,温度不低,可耿真只是脱了外套,摘了帽子,却依然戴着一条褐色的毛线围巾,垂着头,尽量将大半张脸淹没在里面,始终不愿意抬起。

    小吴假意的清了清嗓子,高声问道:“姓名?”还没等对方张口,就快速补充道,“假名字就不用说了,假扮你父亲的人已经说了......直接说本名吧。”

    耿真果然受到了震动,一双眼睛瞪到诡异的程度,半抬着向小吴望过来。

    小吴随意道:“我们是有规矩的,虽然他说了,可只要你现在照实说,依旧算是你主动交代的,坦白从宽,这点儿你放心,行了,说吧,姓名,年龄,真实身份来历,为什么和他假扮父女?”

    耿真又垂下了头,两手绞在一起,仿佛外化了自己激烈的思想斗争。

    小吴又耐心的等了一会儿,觑着她的神色似乎有所松动,用笔敲了敲桌面,催促道:“撒谎比说真话可难多了,你应该有体验吧?别心怀侥幸,实话实说,就是眼下对你最有利的选择。”

    “我知道的事情不多,”耿真叹了口气,小声说,“我从小被我爸捡来的,记事儿开始就在他身边了,那之前是怎么回事,我真的不知道。”

    她这句话算是一下子回答了全部的问题,既然是捡来的,那所谓姓名、年纪、来历,真假也就都无从说起了。

    小吴没有给她正面的反应,只是不置可否的盯着她。

    龚蓓蕾在话筒旁小声说:“得想办法让她摘掉围巾,我怀疑她在说谎,这应该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说辞,她回答你时一直盯着你面前的桌子一角,没有任何回忆的过程,但我看不到她完整的面部表情,所以......”

    小吴不动声色,脸上却渐渐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揶揄,也不说话,只是略微歪头看着耿真,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带着洞察先机的戏耍,“行,那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你们一直相依为命,应该很多甘苦与共的难忘瞬间吧,对了,你几岁换的牙,第一颗是哪颗牙啊?五岁那年住在哪儿,邻居都是什么人?第一条裙子什么色儿的?”

    小吴试图用傲慢的身体语言向耿真传达着一个暗示:耿强什么都说了,我坐等你接下来的表演。

    他抛出问题,便开始思忖着该怎么不着痕迹的让对方摘下围巾。

    一只手拍在龚蓓蕾的左肩膀上,她迅速的向右一转头,果然看到了秦欢乐那张大脸——这人对这种幼稚的把戏总是这么乐此不疲。

    龚蓓蕾捂住话筒瞪了他一眼,“昨晚又浪到哪儿去了?一转身又找不着你了。”

    秦欢乐拉开羽绒服的拉链,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递过去,龚蓓蕾接过来,眼睛弯弯,这里头的油条还热着呢,忙里偷闲的咬了一大口,剩下的又装好塞进了口袋里。

    “怎么样?”秦欢乐两边都望了望,他昨晚已经知道了,这对男女,就是毛万里生前居所的房东,又出现在田公子失踪前所在的会所包间,想说纯属巧合,说破大天去他也不信。

    龚蓓蕾忙道:“孟队那边等着呢,可我看不容易,词都是事先套好的,不知道练了多少遍,吴儿在里头绷着呢。”

    秦欢乐两手插在口袋里,目光探究的落在耿真身上,拿过龚蓓蕾手中的话筒,“吴儿,你这么说......”

    小吴动作幅度微大的偏头,明显从耳机里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内容,轻笑了一声,声音压低下去,却又能让耿真堪堪听到,“他这都交代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快乐,我的快乐,就是看着像你们这样的人,也能感到快乐’,是,是挺逗,冒充救世主呢?”他余光不经意的朝着耿真一瞥,表情就这么僵在了脸上。

    外头的龚蓓蕾抓耳机的陡然一紧。

    就见耿真从进入审讯室开始就表现出的畏缩紧张荡然无存,她驼着的腰背随着小吴的话慢慢挺直起来,面目直对着小吴的方向,抬手缓缓拉下了围巾。

    龚蓓蕾用手掩住了半张的嘴,朝秦欢乐望过去。

    秦欢乐的眉头慢慢蹙起来。

    围巾拉了下去,耿真整张脸现出来。

    从侧面看过去,那完全是一张称得上清秀的脸,挺秀的鼻子,珊瑚色的嘴唇,皮肤微黄,颧骨上细碎的几颗雀斑,但并不难看,反而在沉闷中透出一丝俏皮。

    她扬起一个神经质似的笑容,仿佛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子

    可从小吴的角度望过去,吊诡的一面却出现了:一张不大的脸上,同时出现了两种状态,一半笑容满面,一半死气沉沉,那半边脸毫无生机的向下垂坠着,面颊的肌肉萎缩内陷,眼球向外突出眼眶,圆睁到另一侧正常眼睛的两倍大,并且完全不能闭合,嘴部线条也木然向下,嘴角甚至不能控制的流着涎水。

    “这应该是鼻咽腺样囊性癌中晚期的症状。”刘茗臻轻轻的说道。

    秦欢乐和龚蓓蕾一起回过头来,看到拿着一份报告走近来的刘科长。

    两位女性的内心感触自然是比秦欢乐这个糙汉子更细腻一些,女人无论年纪长幼,爱美都是不变的天性,由不可逆的病痛所带来的面貌改变,对一个女人的内心打击可想而知。

    龚蓓蕾心里起了点儿微妙的变化,说出来又怕犯错误,抿着嘴勉为其难的叹了口气,“我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圣人。”

    “一码归一码。”刘茗臻淡淡的说。

    小吴没有小伙伴可交流当下的感受,只能强行自我消化了一下,快速回转状态。

    耿真似乎对小吴的震惊感到满意,眼中的洋洋得意一闪而过,但随即审讯室的门一响,她却难掩慌乱的拉高围巾遮掩住了自己的脸孔,深深埋下头去。

    小吴抬头看到刘科长走进来,几不可查的舒出一口气,天知道他的心理压力一点儿不比对面的人少。

    面对一个女人,尤其还是一个面目端庄的漂亮女人,耿真的眼神里瞬间难掩厌恶,神色更加谨慎。

    刘茗臻手里玩弄着一颗桃心形状的红色塑料衣扣,扣子在她纤细的指尖反转腾挪,很有些赏心悦目的效果。

    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她。

    耿真受不了她目的不明的直视,像小刀一样剐在脸上,她突然很想高声尖叫,很想将自己头顶的灯打碎,她很想把所有人都赶出去,不要看她!不要看她!

    情绪越积压越浓烈,耿真沙哑着嗓子,尽可能侧过脸,只以正常的那半张脸面向审讯桌后的两人,“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爸了,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我了,你们不会懂,也不用再费心思了,我觉得,很可笑。”

    小吴看了刘科长一眼。

    刘茗臻放下了那颗扣子,用指尖推到了桌子的最边缘,顿了顿,轻声说道:“你的病情,可能没有太多时间了,你有什么愿望吗?别是那种太不现实的,也许我可以在我能力所及下,帮你完成心愿。”

    耿真渐渐平静下来,审慎的瞄了刘茗臻一眼,轻蔑道:“糖衣炮弹?”

    “你不想说的什么都不用说。”刘茗臻坦然的看着她。

    耿真不屑的“哧”笑了一声,“你们没有任何证据,是吧?就算是黑户,又怎么样?是罪吗?我有什么愿望,可以等到走出这里自己完成,用不着你假惺惺!”

    “那可能要很久之后了,”刘茗臻的语气里一丝惋惜,“这是在毛万里的尸块里找到的,”她再次用手指夹起了那颗扣子,向耿真展示着,“谁曾经是它的主人,一检验就会有结果......等结果大概还有一天的时间,我能帮你实现心愿的机会,也只有这一天了,所以你不想说的什么都不用说,就说你还有什么心愿就可以了。”

    耿真咬着嘴唇,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眼前这个女人的话,那毕竟是一个她以往生活经验无法覆盖的领域,她的眼神渐渐迷惘起来,视线也有些凌乱,“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小吴干脆不再说话,只用眼神望向刘科长。

    刘茗臻眼里是真诚的怜悯,她站起身,走到耿真面前,抬手轻按在她的肩头,“因为我也是个女人。”

    她说完,叹了一口气,转身向门口走去。

    “等等,我、我想穿一次婚纱!”耿真试探的喊了一声,得到刘茗臻转头询问的眼神,又小声解释道,“不是结婚的那种,就、就是像公主的那种......”

    刘茗臻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拉开门走了出来。

    秦欢乐迎上来,用眼神询问的看了一眼刘茗臻。

    龚蓓蕾都有点儿晕了,眼神光顾着去找刘科长手上那颗扣子了。

    刘茗臻了然的把扣子递给她,直接解惑道:“确实是在尸块里找到的,但没有指纹,没有第二人的dna,廉价普通。”

    “那......”龚蓓蕾一时有点儿转不过弯来。

    秦欢乐瞥向另一侧仍在沉默对峙的耿强和孟金良,拿起话筒轻声道:“耿真是癌症中晚期,最后的心愿是想穿一次公主纱裙。”

    孟金良脸上肉眼可见的一松。

    耿强浑浊的瞳孔终于闪动了一下,半晌沉声道:“我、我得想一想,给我一点儿时间,我要回去想一想。”

    “哇哦!”龚蓓蕾一击掌,“好歹敲开一条缝儿了,要不真是一点儿头绪没有,刘科长你不知道,市政监控上完全查不出端倪,硬把他们父女和两起命案联系在一起,一点儿硬性的证据也没有,简直让人头秃!田公子虽然好好的,可上头压力......唉,我刚才看着,孟队嘴唇上都起泡了,这得上了多大的火啊!”

    “不是两起命案,”秦欢乐皱眉道,“别忘了这一切的起源,是那个要跳楼的陈女士。”

    “对哦,还有这一茬儿呢!”龚蓓蕾恍然。

    秦欢乐向刘茗臻道:“你的心理战虽然有让他们动摇的可能性,但我仍然不太乐观。”

    刘茗臻认可的点点头,“我知道,不过动摇本身就是一种态度,在乎的人会动起来,动起来才会有破绽。”

    秦欢乐惊讶的望过去,“你是说......”

    龚蓓蕾两边看了看,不敢质疑刘科长,只能用胳膊肘顶了一下秦欢乐,“老秦你说点儿人话行吗?”

    那边孟金良已经快要走出来,刘茗臻冲两人点点头,转身走了。

    秦欢乐匆忙道:“我想起一个重要的点,先走了,你替我和老孟说一声。”

城市梦游(二十三)

    秦欢乐一出市局,在院子里迎头看见厉宝剑夹包走过来,两人要不一起向后转,否则必然会走成个脸对脸。

    秦欢乐承认自己突然有点儿怂,但对方脚下步伐稳健,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若无其事的走上前。

    余光瞥见对方稍一抬手,有要和自己说话的意思,秦欢乐立马先下手为强,抢着嬉皮笑脸的一扬手,大声说道:“嗨,来了,忙着呢,回见啊。”说完点着下巴就大跨步的错身继续向前走,那语气,那神态,仿佛和随便哪个商场下头看自行车的大爷打招呼一般,不走心的肉眼可见。

    这比鸵鸟还鸵鸟的心态,也是他长期的保命道具之一,三不五时拎出来遛遛,两下里稀里糊涂的混过去,都不伤心伤体面。

    厉宝剑却没有读懂他这份良苦用心,居然在后面高喊了一声,“老秦!”

    秦欢乐这下不能硬装听不见了。

    他咬着牙扭回了头,再次扬起一脸职业假笑,“诶,有日子没见了哈,我差点没认出来,真不巧,我这儿忙着呢,行了,咱回头再说啊。”

    厉宝剑连个笑纹也没有,“我回来送个文件。”他说完顿了一下,“老秦,要不咱们找地儿聊聊吧,我一直想和你聊聊。”

    秦欢乐忙显出一脸难色。

    厉宝剑察言观色,也熟悉他这副表情存着满满的推脱,怕他再找新借口,直接抢先说:“那就在这儿说吧!”

    完全不给秦欢乐退路。

    秦欢乐有点讨厌起这种知己知彼的打法。

    “之前的事儿,我向你道歉,虽然我也没觉得我自己做错了,真的,当时证据摆在那儿,我眼睁睁看你袭击了蓓蕾,”厉宝剑吁了一口气,“我觉得换做是你,也能理解我当时的心情。”

    秦欢乐表情淡了些,笑了一下,却也没说话。

    越是这种时候,越见交情不是?所谓的战友,就是那个让你放心将后背交给他的人。

    但是换个角度来讲,厉宝剑的反应倒也无可厚非,大多人还是更相信眼见为实的。

    说来说去,这是他的问题,给不了厉宝剑坚定的信任感,或者说,自己并不值得他信任。

    “但这次你得帮我!”厉宝剑看着他的神色,索性单刀直入,“你得帮我!”

    秦欢乐挑了下眉头。

    这话说出来,真是二次暴击,和之前的误会简直异曲同工之妙。

    帮忙这种话,但凡还有点儿友情,都不用如此郑重其事的拜托吧,不是理所应当的义不容辞吗?拜托了,就说明心中仍有芥蒂,仍然不相信他老秦的为人,必须要用一种形式感来彰显。

    可这情份一旦有了对价,也就不值钱了。

    心里刮起了穿堂风,秦欢乐道:“我不能承诺帮你。”

    厉宝剑似乎没想到他拒绝的如此利落,急道:“那你会帮田公子吗?你帮田公子就是帮我,一样的,我一样领你这份情!”

    秦欢乐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不应该没忍心,停下来心怀幻想的和厉宝剑同志寒暄叙话,他缩了下肩膀,平淡的丢了句,“我帮事实。”大步向外走去。

    副队办公室门前。

    一个警员带着两坨巨大的黑眼圈,在门口奋力打了两个天大的哈欠,又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才敲门走进去。

    “孟队!”他将资料向前一递,又不自觉的嗅了两下鼻子,“延东旅店的租客问询记录,还有田公子失踪那晚春天会所包间里面那些朋友的问询笔录,都整理好了,您要看一看吗?”

    孟金良正埋头吃着一碗方便面,水汽里抬眼看了他一下,从抽屉里拽出一包菊花茶扔过去。

    警员暂时闭了嘴,给两人各泡了一杯,放在小茶几上,等孟金良吞完最后一口面,一起坐在小沙发上,两人对着抿了一口菊花茶,警员才终于通体舒畅地舒出一口气来,“好香,提神醒脑啊,嘿嘿,谢谢队长,熬大夜上火,我自己闻自己都下不去嘴。”

    孟队脸挺黑的,抬手按着太阳穴,“提神醒脑咳樟脑丸儿去,少贫嘴,捡重要的说。”

    “是!”警员立马恢复了角色,向领导汇报道:“先说延东旅店那边吧,嗯,一共有四个租客,长期的,都住了几个月以上了,都有正当职业,一个在工地,一个在牛奶站送牛奶,剩下两和毛万里工作性质差不多,只不过归属的公司不一样。据他们讲,其实这种旅店更像个群租房,价格便宜,还包水电,而且平时耿强父女吃点什么好吃的,他们哪个赶上了也能顺带着蹭一口,所以时间长了习惯了,两下都不见外,相处的也算融洽,就懒得换地方了。”

    孟金良“嗯”了一声,“毛万里呢?”

    “毛万里和他们都是点头之交——大家都是点头之交,玩笑归玩笑,但平日里都不太说自己的事,只是晚上有空闲的时间了,一起打个‘斗地主’什么的消磨时间。毛万里人挺实在的,没那么多小心眼,有一个租客回忆说,他失踪那天早上,还是和他一起出的门呢,不过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在路口分开了。当天晚上下班后,就没见毛万里回来,耿强当时还问了一句的,谁想到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你是说,他能证明毛万里最后不是失踪在旅店内的,是吗?”孟金良皱眉。

    警员点头,“他是这么说的。”

    孟金良望过来,“那他知不知道毛万里和耿强,或者是耿真,有没有过什么矛盾冲突?不是说欠了两个月房钱吗?”

    “哦,这说了,欠了两个月房钱,”警员解释道,“但好像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大家都欠。常租的人,有时候钱不凑手,也有的是出于习惯,都会拖一下交房租的时间,这么长期的拖下来,押后一两个月没给,也是常事,耿强为了留人,一般也不太催。”

    孟金良的表情不大好,警员连忙住了嘴,小声叫了声“队长”。

    “你说接着说,他们还记不记得毛失踪前最后的那个晚上,有没有发生过什么特别有记忆点的事情?”孟金良问。

    “这个好像没什么,不过在那之前一个星期左右,毛被通知可以签正式的劳务合同时,表现的挺开心的,在外面喝了点小酒回来的,还和耿强他们父女俩在厨房开了几句玩笑,但这歌租客没太听懂,大概是个什么关于方言的笑话吧。但从那之后,毛万里的情绪就渐渐不太高了,凡事总有点儿躲着大家,打牌也不参与,失踪前的那一天晚上,也是下班后直接回到自己房间里,锁了门没有再出来过了。他们当时还暗地里讨论,是不是毛万里有了正式工作,准备换地方住了。”

    听上去琐碎又普通,孟金良想了想又问:“有人后来见过他那辆电瓶车吗?”

    警员摇摇头。

    一个同事敲门,探头进来,“队长,刘科长说想申请提审一下耿真,想跟您申请一下权限。”

    孟金良本能的站起身,向外面扫了一眼,“刘科长人呢?”

    那同事一笑,“是让小黄来说的。”

    像被冰桶从头到尾浇了一遍。

    室内气温骤降五度。

    警员正犹豫要不要先出去。

    孟金良却冷着脸一挥手,又恶狠狠问他:“那边春天会所呢,那些人怎么说?”

    门被果决的关上,警员哆嗦了一下,说:“啊,那些人啊,不、不太配合,一个个说话着三不着两的,态度还特别差。”他觑着孟队神色,尽量凝练概括了一下,“总之田公子那天离开后就没有再回来,以前也这样,田公子有事要离开,也从来没有和他们打过招呼,大家都没当回事。那、那个缉毒那边有个当时的视频资料,”他从文件中间划出一张内存卡,“拷贝了当时那一段给我们。”

    孟金良没想到还有这么重要的资料,赶忙在电脑上播放出来:一个个没羞没臊的花天酒地,不过直到散场,田公子确实没有再回来过。

    孟金良皱着眉头,又再次播放了一遍,突然抬手按了下暂停,指着画面中一个男人问:“这谁?”

    警员伸头看了一眼,“这人叫肖安华,原来不是田公子的朋友,而是他一个朋友的表弟,只不过最近几次聚会,才被带着和田公子他们一起玩的。”

    孟金良盯着那人,隐在人群里,却朝着摄像头方向极为隐秘的一瞥,那角度实在太精准了,完全不像一时兴起欣赏墙上的挂画,眼睛一眯,“安排人,查他。”

    说着,又有一个警员进来汇报徐医生那边的调查,基本背调上来看,毫无疑点。

    一直拖到下午临近下班,孟金良才挪出些时间,打算回家洗澡换衣服。

    刚下楼,离着老远就听见一楼大厅里乱糟糟的,十三四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簇拥在一块儿,七嘴八舌的,不知道在吵嚷什么。

    孟金良不禁向那边招招手,正被绕在中间的年轻警员擦了一脑门子热汗,小跑着上来点了点头,“孟队!”

    孟金良朝那边一点下巴,“什么情况,怎么还嚷嚷上了?”

    这边忙解释道:“这都是毛万里的老家亲戚,他父母是聋哑人,两个舅舅也都是聋哑人,他姥姥岁数大了,怕被欺负吧,我是这么猜的哈,所以就把老家能用得上的亲戚、乡里,估计能叫的都叫来了,在这儿闹闹轰轰的好半天了,老人家岁数大了,我们刚把情况大概说了一下,就晕倒了,唉,从进门起晕两回了。”

    话还没说完,就见两个警员押着耿真,跟在刘茗臻后头,从另一侧的走廊走出来。

    两下里对望了一眼,也没说话,原本打算着就这么悄声而过。

    孟金良有股暗气,一直强憋着呢,看见刘茗臻那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都恨不得给自己的目光做个结扎了。

    接下来两人都开启了目不斜视功能,仿佛这世界上根本没有对方的存在一样。

    可不知道毛家亲戚是怎么得到的小道消息,认出了耿真,在那里强自按捺注目了一会儿,便猝不及防的围了上来。

    他们的逻辑也很通畅,耿真是毛万里失踪前最后住所的房东,如今又被羁押在市局,这不就摆明了对方是个坏人嘛,既然都是坏人了,也就必然和毛万里的死脱不开关系。

    毛万里的姥姥哭天抢地的扑上来厮打,只是体力不支,半途上就跌倒,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起来。

    这一哭,实在悲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真意切很快在人群中弥漫开来,把众人的情绪又推升到更高的层级,一股脑的冲上去,你一巴掌他一脚,推搡咒骂更是不在话下,旁边有限的几个警员们根本拦不住,也暗地里挨了几下子。

    场面开始失控起来,按下葫芦起了瓢,总有挣脱出去的亲戚,像玩接力赛似的,扑向耿真。

    耿真倒真是没什么话说,心理素质奇佳,脸上也未见任何惊慌的表情,在大致听懂了这些人的来意后,甚至还带上了一抹淡淡的笑,任他们踢打唾骂,也不辩解求告,仿佛那些落在身上的拳头,都并没有打在自己的身上一样。

    她这种无关痛痒的模样,更加激怒众人,一个身型臃肿的中年妇女拨开人群冲上前去,叽里咕噜的不知骂了句什么,耿真突然间怨毒的抬起头,大声的回骂了她一句——这是她显而易见的首次生气,却犹如昙花一现,随即又顷刻间化为乌有,重归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不再说话。

    刘茗臻好不容易挤进去,也被错手差点推搡在地,好在孟金良手疾的一步上前,将她扶起来。

    刘茗臻草草说了声“谢谢”,借着这个空档,总算在赶来支援的几个同事的护送下,带着耿真离开了现场。

    那边亲戚也分不清职位,一窝蜂的将一个年轻的小警官团团围在中间,“你可得为我们家孩子做主啊,我们好好的孩子,不能死的不明不白的!”

    “是是是,大家放心,我们正在尽全力侦破,一定不让受害者蒙冤枉死,一定会给家属一个说法。”

    孟金良快步穿过这边,内心沉甸甸的。

    做受害人家属的安抚工作,一直是最让人头痛,也最不愿意面对的工作。

    那些带着显而易见的伤痛的脸孔,再是激动的情绪和冲动的行为都是可以理解的。

    侦破还处在焦灼的状态下,无法即时给他们一个公正的说法,也让办案人员内心压力倍增,这不利于客观的判断和冷静的分析,孟金良强迫自己屏蔽掉外界的干扰。

    对了!他皱眉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身问旁边的同事,“刚才耿真在一个点上突然生气,你记不记得,是因为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

    那同事跟着努力回忆了一下,“好像说了个什么,‘腥的什么虾仁’?还是‘虾仁很腥’?”那同事挠挠头,“太乱了,七嘴八舌听不清楚。”

    孟金良催促道:“快,去找一个刚才听见的人过来,我有话问。”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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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道式微,诡道猖獗。百鬼夜行,苍生太苦。我王七麟愿以一柄斩鬼刀,于妖魔环伺之中为我人族杀出一条阳关大道!妖魔哪里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妖魔哪里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