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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全金属弹壳     妖魔哪里走txt下载     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朗华大厦(三十三)

    王大省的滑头,众人上次已经领教过了,这次要不是有那个黑救护车司机的主动交代,他就如同一条滑不溜秋的鲶鱼,让人徒手根本抓不起来。

    即便如此,他也仅仅在有限的举报证词面前,承认了已被查实的问题,多的话一句不肯撂底。

    “也很触目惊心了!”小吴在两间审讯室中间的走廊上冲他们招招手。

    秦欢乐四处瞄瞄,先问了句,“厉宝剑没来?”

    小吴也跟着四处瞄了一圈儿,“你不说不觉得,一说好像还真是挺长时间没见到了,嗨,你当自己是幼儿园园长呢,兴许有什么事呗。”

    两边相对的审讯室里,一间坐着面目僵硬紧绷的王大省,一间坐着满面凄惶的年枝。

    同样被询问警官一拍桌子,王大省像是早有防备,死猪不怕开水烫,歪脖子斜肩膀,眼皮耷拉的老长,虽然没有那日在医院监控室里见到时的意气风发、颐指气使,但一脸苍肉的走向因为抿嘴的动作出奇的下垂着,看人的目光总是阴沉冰冷,倒显得比问询的年轻警官更有气势些。

    年枝提心吊胆了一夜,两边的眼下泛着核桃大小的青紫,一点点响动都能让她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瞳孔跳脱的到处瞥扫,双手抱臂,还不时上下搓动,远远一看,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在给自己一个同情的拥抱。

    孟金良昨晚也回去休养生息了,一早起来,听说了夜里的两个案子,职业敏感指数“蹭蹭”的往上窜,先往技术科去找了刘茗臻,简要了解了一下情况。

    此时两人一起走过来,脸色都不大轻松。

    “派出所一共送来十一根断指,初步判断都是女性的食指第一指关节处,大部分还连着指甲,应该是被尖锐利器铡断或斩断——因为伤口切面非常整齐利落。”刘茗臻递过检验报告给秦欢乐,“从时间上来看,时间间距很远,其中有三根断指几乎只剩白骨,其余腐烂程度不一,而最完整的一根呢,大概受寒冷天气影响,几乎没有任何外观上的变化,还很......新鲜。”

    孟金良点点头,“各辖区派出所都询问过了,这些年并没有接到过类似断指一类女性被残害的报案,这突然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偏头看了一眼小吴,带出一丝焦躁的不耐烦,“那位大妈怎么也拉到这儿来了,还嫌咱们这儿不够乱啊,派出所教育教育,不就行了嘛。”

    小吴抬手挠挠头,“我也说他们了,要是一到逢年过节的,就把市区每个路口给家里故去老人烧纸钱的人都抓来,咱们刑侦支队可都不用活了,虽然不提倡搞这些封建迷信的玩意儿,但法律底下,毕竟还有个公序良俗,这些民风民俗,对一般的群众,有些时候,也不必这么太较真儿的上纲上线不是......这不是牵扯到了翟喜进的母亲嘛,所以......”

    孟金良脑袋仁儿疼,“行了,一起弄吧,让他们问清楚事情来龙去脉,批评教育为主,差不多就得了,哦,注意态度啊。”

    小吴答应着跑去那间审讯室传达精神。

    刘茗臻近前几步,略微小声一些的问有些沉默的秦欢乐,“想什么呢?”

    孟金良真心看不了这两人之间有意无意的亲密接触,长臂一伸,把刚从洗手间回来的龚蓓蕾硬生生塞到两人之间,龚蓓蕾没站稳,一个趔趄,一把抱住了秦欢乐的胳膊。

    秦欢乐脑子里想着事儿,也没注意留意孟队的情绪波动,嫌弃龚蓓蕾挡在中间碍事,两手一折腾,把人又推回到了孟金良身边。

    他虚揽着刘茗臻,犹豫着说:“关于‘1212’案中,关山鹤第一次清醒状态下的证言,最关键的一句,就是施害人这个手部特征了,当时我们不是还怀疑过一起乱七八糟的方向嘛......现在看起来,施害人自然不是程露,也和催眠没关系,更不会是关山鹤犯迷糊试验自己颅骨硬度......会不会是这十几个断指主人中的一个?”

    刘茗臻刚想张嘴,又停下来,颇为狐疑的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才说:“你的思路有点奇怪。”

    “奇怪?”孟金良的注意力时刻在刘茗臻身上,意味深长的望了一眼另一边审讯室里的王大省,“小龚,你去队里问问,尽快核实一下,徐霞和朱丽春两人,手部有没有断指特征。”

    “是。”龚蓓蕾错过了一段内容,稍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服从性良好的快速跑去执行任务。

    孟金良这才看了一眼秦欢乐,又转向刘茗臻,“现在‘1212’的案情过于复杂,我个人不建议从这个角度去询问王大省,还是以让他交代黑救护车的问题为主,再逐步向外沿扩展。”

    里头审讯已经开始了,几人停下讨论,皆站在王大省所在的审讯室一侧。

    秦欢乐一低头,余光看见身侧的刘茗臻神情颇为探究的看着他,心里长草似的有点发毛,用口型问了句:“怎么了?”

    刘茗臻摇摇头,不置可否。

    警员喊了半宿了,嗓子都劈了,出口的声音自带分叉,环绕立体声的回响在整个房间内,“王大省,你不要回避问题,问你什么老实回答!”

    王大省一动不动,宛如雕塑一般。

    警员再三喊话,王大省完全不为所动,过了好半天才沉声说了句,“我知道自己的罪,那个司机说的我都认,我也不辩解,你们就照着那个判吧。”

    这车轱辘话都循环往复快一百遍了,警员一股肝火抑制不住的往上窜,“腾”的一下站起身来,伸手指着王大省的鼻子,语速飞快的喝道:“你避重就轻有一套啊,还想照着轻的判,你怎么不等天上掉馅饼啊?那个司机交代的问题只是引子,我们会一项一项落实查证,就算你不承认,事情也终究会水落石出,你犯的那些事,一样也跑不了,包括你在医院里里应外合的调监控,指示保安拖延医院救护车的正常发车时间,泄露患者个人信息等等,这一桩桩一件件,呵,”警员冷笑一声,“还用我给你再普及一遍什么叫‘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吗?王大省,这次可不会像上次徐霞和朱丽春那样了,大把被你们坑过的患者和家属,排队等着检举揭发你们的罪行呢!”

    不知道他说的哪句话触动到了王大省,他平淡的脸孔上,眉毛几不可查的向中间耸了一下,双手虚握成拳,又很快放开,恢复如初。

    走廊里的三人精神为之一震,这再明显不过的微表情与身体语言,都证明王大省在听到警员话中的某些内容时,不仅感到害怕,而且立即产生了掩饰的本能。

    孟金良一把扯过刘茗臻手里的报告,整整衣领,端肃着脸向审讯室里面走去。

    秦欢乐咬咬嘴唇,双手十指交叉活动了一下,嘀咕着,“难道这王大省和关山鹤之间有过什么龃龉?这也不是不可能哈,关海毕竟也曾经脑梗过......”

    刘茗臻终于忍不住蹙起了眉,“你现在一点都不再怀疑颜司承了吗?就如同你最开始毫无根据的怀疑一样,你现在又莫名其妙的坚信他和程露是无辜的......我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么巨大的思想转变。但无论你怀不怀疑,你这种先入为主的思考惯性,都是很危险的,秦欢乐,你要警惕。”

    秦欢乐笑出了一丝“天机不可泄露”的表情,颜司承?怎么可能!明明是宋子娴......可这思维“发散”得有些过于离经叛道,他觉得还是不要再和刘法医share了,以免吓着她。

    孟金良推开门,站在桌子后边,一双眼锐利的盯在王大省脸上。

    他年轻,可脸上肃容时已然带了些杀伐之气,王大省常年干着这些有损阴德的买卖,感受更加敏锐直观,被盯的久了,不免稍有瑟缩。

    孟金良不疾不徐的点了一根烟,挥挥手,让屋里两个同事出去了,自己长腿一弯,坐到了桌子上,俯视着王大省。

    “你知道吧?”孟金良幽幽的说,“从古至今,背锅侠都没得过什么好下场......”他见王大省的耳朵尖儿动了一下,不禁勾了下嘴角,“你有老婆,有女儿,有老娘,所以你的任何决定,我都能理解。不过你想想啊......王大省,我就是案子办多了,给你假设一下,首先,单纯的利益关系,不足以让你控制你们医院的安保系统这么多年,还坚如磐石的,哪怕那些离职的保安,也没有一个试图举报过你,这么长时间了,就没有因为利益分配而起的内讧,正常吗?不是他们畏惧于你,而是畏惧于你上头的那个人,是不是?你别不承认,想着一肩扛,你名下的所有银行卡我们都查到了,上头的入账金额,和黑救护车司机交代的不相符......王大省,那些钱哪去了?”

    王大省不禁坐直了身子,微微抬起头。

    孟金良一抬手,“我不想听,你不用说!”他状似随意的活动了一下颈椎,“你这次进来,没有丝毫为自己辩解,而是急于就现有举报内容伏法认罪,聪明反被聪明误,‘防火墙’的意图太明显,反而露出了破绽。”

    人在高度紧张的密闭空间中,精神难免脆弱偏激,易于被强势思维引导压迫,王大省渐渐真的有些紧张起来了。

    孟金良看在眼里,将烟蒂按灭在一次性纸杯里,兀自站起身,走到王大省身边,“没接触过案件,你应该也看过电影啊,你如果真做了那道防火墙,那等待着你的命运,除了被切割,被丢弃,还会有其它的结果吗?你家人在外面,利用你的人也在外面......”他惋惜的摇摇头,又弓身凑在王大省脸侧,“以后出了任何事情,你除了继续无穷无尽的背锅,还有其它更好的选择吗?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你知道事情的真相啊,那会不会因此,有生之年根本就没有了能活着踏出监狱的机会呢?”

    孟金良直起腰,似笑非笑,“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你别往心里去。”他一顿,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哦,对了,接下来我们打算零口供办案了,不明白?就是等我走出去之后,不会再有任何人来询问你相关案情了,你可彻底放下心来,如你所愿的,就等着判决书下来的日子就可以了,再见!”

    孟金良说完这句话,利落的转身向门外走。

    他的手已经摸到了门把手,自己心里也有点虚,就在门半开的瞬间,才终于等到王大省天人交战之后,崩溃的高喊:“我说!你别走,我说!”

朗华大厦(三十四)

    秦欢乐和刘茗臻面上皆一松。

    秦欢乐用肩膀碰了碰刘茗臻,暂时放下手里的耳机听筒,向里头一努嘴,“该说不说,老孟审案子的能力还是很厉害的。”

    刚出来的两个警员重新走回去,替换出孟金良。

    擦肩而过的瞬间,孟金良小声叮嘱道:“抓紧梳理案件过程,确定案件相关要素,不要过于揪细节,他如果犹豫,就快速跳过去,关键节点要从不同切面反复确认!”

    警员点头,开始了程式化询问。

    王大省心理一旦崩溃,就如同泄洪的闸口,此时只要不给他独立冷静思考的时间,交代案情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王大省哀丧的交代,他在市人民医院工作也十几年了。

    当年他家里和时任医院的某领导是七拐八绕的远房亲戚,即便当个寻常保安,也被颇多照顾,后来赶上医院里改制,急需安保负责人,他因为本身业务熟练,人缘上佳,再加上这份隐晦的关系,就顺水推舟的混到了如今的位置上。

    说起黑救护车的业务,断断续续也将近做了十几年了,起初只是围观前任医院安保领导偷着做,等他自己上位后,也就慢慢有样学样起来。

    他家里农村亲戚多,更知道医疗资源对地处郊区和农村的患者来说,是何等的稀缺。

    所以他一开始只让自己的亲弟弟私下里改造了一辆半旧的面包车,每日在医院大门外待命。

    院里一旦有来不及出车的急救电话,他便偷偷的把患者联系方式发给弟弟,再冒充医院机动救护车队的人去接送患者。

    这样一年下来,刨去成本,也能赚个大几十万元。

    血腥微现,野狼愿为之千里奔袭。

    何况利益?

    再加上他弟弟一朝乍富,弟媳没几日就穿金戴银的显摆起来,周遭那些心思活泛些的人哪能不揣摩其中端倪,没过多久,也盘弄出一辆辆“高仿”车,走村串乡的拉生意。

    然而也就不到半个月,就搞出了一起事故。

    有个哮喘病人,上车后要吸氧,一车的“护理”人员,竟然没一个会操作氧气设备的,等车开到医院后,病人已经过世了。

    那段时间风声鹤唳,病人家属也不是善茬儿,纠结了一班乡里到医院讨说法,直闹得鸡飞狗跳。

    出事的车虽然和王大省兄弟俩没关系,可他为了撇清自己,还是让弟弟暂时断了这桩买卖,打算等风声过去再从长计议。

    直到有一天,他弟弟鬼鬼祟祟的跑到医院来找他,说要他帮忙搞一张死亡证明。

    他大惊失色,拽着弟弟到隐蔽的地方细问,弟弟才紧张的说,因为一时闲不住,背着大哥又独自去接活儿了——以前扫楼,发过很多“小卡片”,对方就是通过这个方式找上他的。

    他按照约定地址赶过去,和一个中年男人谈好了价钱,才见那人返身回去抱出了一个被棉衣包裹严实的女人来。

    他接过的病人形形色色,借着余光一打眼,就看见那女人面色不对!

    最近风声紧,他心里也有防备,兜兜转转的找机会,终于借着调整救护床高度的机会,扫了下女人的鼻息......去他姥姥的,果然是个死人!

    这是要讹他啊!

    他在路边锁死了车门,沉声道:“这位合字上的朋友,感情是要一碗水端出来大家喝?”

    他这是农村乡下地方流传的打家劫舍的黑话,意思是要试探对方是不是专门设局,来个碰瓷儿黑吃黑的。

    那男人没说话,也或许是没听懂,阴鸷的眼神从后视镜里盯着他,“你是开黑车的,医院肯定有门路,我需要一张正规的死亡证明,钱不是问题,否则......”

    不是设局的,反而更难办,“否则”两个字焕发出无限可能,他也算是自己主动抓了刀尖儿——递过把柄给对方......按理说,就算一推二六五,他豁出去罚款拘留,把车直接开到派出所门口也算完......可坏就坏在那句“钱不是问题”上,心思就不由自主的浮想联翩起来。

    尸体就在医院门外的巷子里停着,王大省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在一句“钱不是问题”的诱惑下,居然大着胆子去找了急诊科的袁大夫——这也不是没有因由的,前任安保主任就和这位袁大夫过从甚密,他当初都是看在眼里的。

    事情至此之后出奇的顺利。

    做完这一单,他和弟弟歇了得有半年多,市面上一直没有什么风声传来,心里托了底,胆子也逐渐大起来,等到又过了几年,袁大夫辞职去国外陪孩子读书去了,又把“上头”的关系正式移交给他,他就更加有恃无恐了,“生意”越做越大,渐成“垄断”之势。

    “你弟去哪里接的那单生意?”警员问。

    王大省拖拉着回答:“什么大厦来着,得有十年了,我也忘了。”

    带他弟弟来询问也就是了,警员不再纠缠这个问题,接续追问:“上头的关系是谁?”

    王大省肩膀一缩,没说话。

    警员看看他,“和调监控的事情有关吗?”

    王大省迟疑着点了一下头,“我只知道,有一伙有钱人,特别爱......喜欢打老婆——这也没什么吧,我反正觉得没什么......”他舔了一下嘴唇,“有的娘们儿不服打,偷偷到医院来验伤,听说还要找律师打官司什么的,‘上头’就说让我帮着留意一下,看到那几个闹得凶的到医院,就通知一下她们家里人。”

    “你说的‘家里人’,是指她们的亲属,还是丈夫?”警员问。

    “丈夫。”王大省垂着头,半晌无声。

    “接着说!通知了之后呢?为什么调监控?”警员敲敲桌子。

    王大省犹豫了一下,“我事先让门口保安放了黑救护车进来,停在监控死角,然后见人出来了,就直接强行拉上车。”

    警员怒道:“你挤牙膏呢,老实说,知道的都说出来!”

    王大省神情十分为难,纠结了半天才嗫嚅着说:“他们给钱多......所以车上提前准备了消毒设备,还、还有个小铡刀,据说上去的女人会被切断一小截手指头......”

    警员没想到事情的发展路径居然突兀的拐到这里来了,虽然看不见外面的情况,还是本能的向窗外望了一眼。

    单向玻璃墙外,孟金良一偏头,见龚蓓蕾气喘吁吁的跑上来,“孟队,确认了,她们两人,都有食指残缺情况。”

    孟金良微微合上眼,手心按着脑门儿叹了一口气,“天不佑我,还是往最复杂的情况来发展了。”

    刘茗臻满脸费解,“本来就是因为家暴要起诉他们,再切了手指又能怎么样?难道不是更加剧了女性受害者诉诸法律寻求解脱的决心吗?这是一群猪脑子吗?”

    面对警员同样的问题,王大省低声说:“切了手指,是为了震慑......”

    “切了手指,是为了锁胎灵!”

    一个急躁尖锐的声音传入耳朵,秦欢乐放下听筒迅速转过身,可他耳边分明没有人,又是哪来的声音?

    他动作幅度大,又急,引得身边人都侧目注视,龚蓓蕾小声问:“怎么了?”

    秦欢乐眨眨眼,单手按了按耳朵,又看向王大省,口里只答“没事”。

    王大省单手无意识的抓着另一侧的胳膊,小幅度的摩挲,“有过那么几次......据说切了手指头,那些娘们儿才知道怕,我后来打听了,果然那些人家里头就和谐了,也没有再来医院......”

    “食指连胎灵,切下来装进铁器中掩埋,这人就算死了一半了......”

    “谁!”秦欢乐神经质似的猛一转头,这次他百分百确认,确实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声音在耳边响起,而不是他自己的幻听。

    刘茗臻和孟金良快速的对视了一下。

    孟金良伸手拍拍秦欢乐的肩膀,“这案子就像一张脸,眼看着鼻子眼睛都有了,你也不必太挂心,这段时间烦心的事情不少,累着了?你就先回家去休息休息吧,元旦之后再回来上班,我和肖局说......”

    秦欢乐却一把推开他的手,回身猛的扑到了对面审讯室的单向玻璃墙上,两手扒在上头,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里面正在接受询问的人。

    离得最近的龚蓓蕾差点给绊个跟头,脚腕儿崴了一下,单腿蹦着跟过来,莫名其妙的问:“老秦,你......唔......”

    秦欢乐一手环绕过来死死捂住她的嘴,将她半夹在腋下,一边侧耳仔细辨听——他没有戴耳机,按理里面的询问声,是万不会传过来丝毫的,可他居然听得真真切切......入耳的每一个字,都和里面正在哭哭啼啼的年枝的口型,严丝合缝。

    年枝见询问她的警员都是面露不屑的态度,摸一把眼泪,“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胎灵被锁了,那人就跟个混吃等死的行尸走肉没差别了,虽然外人看不出来,可那锁住她胎灵的人让她干嘛就干嘛......哎呀,你们不是让我坦白从宽,争取宽大处理吗?我知道的可都说了,这还不算,那我也没有法子了......”

    警员从肺腑深处叹出一口,无奈而疲累的说:“年枝,让你交代,不是让你讲故事,不年不节的,闲唠嗑的事儿就免了吧,还有什么没有?没有就这么......”

    年枝撇着嘴,满脸涕泪,“那我还要罚款吗?我把钱都还回去了的。”

    警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一丝啼笑皆非,遂起身让她在询问记录上签字,带她走了出来。

朗华大厦(三十五)

    火车站是新修建的,第一次完全拆除了脚手架和遮挡物,还泛着阵阵刺鼻的味道。

    站内一家快餐店里,一个拿着一张白纸板的男青年一桌桌不厌其烦的走上前,先出示着自己的残疾人证,再指指另一只手上盒子里装的纸巾,五元一包。

    大多数人早已识破了这种不走心的骗局,挥挥手,头都懒得抬。

    可没过一会儿,又有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子走上前来,满脸青春洋溢的笑容,身段姿态低到尘埃里,掏出圆珠笔就往自己的白色羽绒服上写画,然后推销着一瓶所谓立竿见影去污渍的神奇液体,不要?不要没关系,再掏出一瓶液体来,这回两个人又蹲身下去,准备给人擦鞋了。

    店里人来人往,都是匆匆过客,他们也乐此不疲的营销着廉价的怜悯与虚假的创业梦想。

    程露独自坐在临窗的位置上,面容冷淡疏离,面前桌上一杯热牛奶,此时已由滚烫转为微温。

    她是单身年轻女性,拒绝推销更艰难,往往要面无表情的漠视很久,才能“磨”走一波人。

    “你好。”身后一个声音响起。

    她内心十分腻烦,烦躁的偏头一瞥,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表情立即转为戒备,冷冷的注视着来人。

    秦欢乐在她对面坐下来。

    店里嘈杂依旧,来自行李箱滚轮的摩擦声不绝于耳,人潮汹涌接踵间,不经意中竟有种濒临溺水的错觉。

    两人相顾无言。

    良久,程露才抬手握了一下牛奶杯,“我是走不了了吗?”

    秦欢乐无限感慨的看着她,“别误会,事发突然,你身边的监控没来得及撤......所以,知道你要走,我想......来送送你。”

    程露闭上眼睛,神情一松,又调整了几息,才重新正视着秦欢乐,“我没告诉任何人,我不会再回来了。”

    秦欢乐微笑了一下,“我猜到了,所以才来送送你,另外,刚得到的消息,关山鹤他......以后恐怕要维持植物人状态了。”

    程露一愣,起初面无表情,嘴唇却渐渐开始无法控制的抖动起来。

    她鼻尖发红,猛的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时间到了,我要走了。”

    秦欢乐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仿若苦辣酸甜尽数倒进容器里,熬出满心满眼的唏嘘,也跟着站起身来,“那我送你去检票口。”

    程露没有行李,只抓着手提包抱在胸前,既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快步向检票口走去。

    已经开始检票了。

    秦欢乐随着程露排在队尾,缓慢的向前挪动。

    “什么都不带,到那边去方便吗?”秦欢乐心里有种淡淡的惋惜,虽然他和程露不是朋友,但很显然的,某些分别注定是可以预知到的永别,即使是几面之缘,也会更珍惜最后倒数的寒暄。

    程露抓着包的手依然毫不松懈,“这里都是棉衣,我要去的地方没有冬天,用不上。”

    秦欢乐一哂,抬手替她遮挡了一下拥挤的人流,“嗨,别怨恨季节,再冷酷的季节也有温情脉脉的瞬间......别怨恨延平,也别怨恨命运,人总得往前看,是吧?至少想想那些曾经关心过帮助过你的人,”他故作轻松的玩笑了一句,“比如颜老师,你就能......”

    程露全身一僵,推开他快速挤进人流,刷票走进了闸口,整个人才有种虚脱了似的解脱,脸上似喜似悲,很快又急不可耐的向廊桥下跑去。

    再见也不说一句?秦欢乐被这突如其来的告别方式弄的有点懵。

    他能感受到程露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里透露出来的防备与警戒。

    他确实只是从队里听说程露连房子都没有卖出去,就突然临时买了一张远程车票,才匆匆赶过来的。

    秦欢乐站在候车大厅里,沿着落地玻璃窗向下远眺,看见身型瘦小的程露穿梭在人海里,直到站在对应的车厢前,才彻底的呼出一口,转头向上回望。

    秦欢乐的手机一震,心有灵犀的接起放在耳边,“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程露顿了一下,声音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颤抖,“对不起,不是不愿意告别,而是......我以为你又是来带我回警局的。”

    秦欢乐勉强微笑了一下,想到对方未必看得到,又收回了那点菲薄的笑意。

    也是近在咫尺的车厢给了她勇气,也许是内心压抑太久需要释放,程露终于面容舒展开来,盯着远处那看不清眉目的人影,呐呐道:“谢谢你能来送我,谢谢这座城市还能有人来送我,这让我觉得自己还是个有温度、能生活下去的人。”

    秦欢乐心头一酸,“将来再成个家,孩子还会有的。”

    泪水猝不及防顺着脸颊滚下来,消弭在淡粉色的围巾里,程露脑中被感情冲撞的厉害,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哀戚,哀婉呢喃:“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医生说我不会再有孩子了......”她踉跄着蹲了下来,脸颊埋进膝头。

    车站最包容生离死别,没人会为旁人外溢的情绪而驻足。

    程露的声音哽咽着传来,“我能看见他,还那么小,却有了浓密的头发,珊瑚色泽的指甲......他会看着我笑,我睡觉,他就在棚顶凝视着我,我吃饭,他就在餐桌对面......我想碰碰他,他粉嘟嘟的脸颊,他就会顷刻间原地化为一滩血水......我的孩子,是我没能保护好他,每当他问我,‘妈妈,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为什么不要我’,我都觉得自己快死了,快死了......”

    秦欢乐叹了口气,“关山鹤如此下场也算罪有应得,你和孩子,都释怀吧。”

    程露的哭声抽噎一下,猛的断了,她苍白着一张脸仰起头来,眼中是难言的怨恨,“自从他带着那个女人来过,我就再也见不到我的孩子了,为了见孩子,为了见孩子我只能按照那个女人的意思去做那些......为了不再见到那个女人,我甚至去做了角膜手术!我再也不愿意这样、这样......”她骤然收住了话头,喃喃道,“关山鹤......植物人......这样也好,都结束吧。”

    秦欢乐眼神一闪,“谁,关山鹤带了人来?”

    程露没说话。

    秦欢乐压低了声音催促道:“是谁?”

    程露向他所在的地方望了一眼,“是颜老师......带了宋阿姨来。”

    秦欢乐胸口一滞,表情复杂的叹出一口气,抬手向旁边比了个手势。

    不过几秒钟,杂乱的站台上,突然冲出几名刑警,将程露严密的合围在中间。

    程露面上犹有泪痕,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朗华大厦(三十六)

    降温了,天干冷干冷的,似乎憋着劲儿的在等一场雪。

    市局后院有些健身器材,像老年活动中心似的,刷成了黄黄蓝蓝的颜色,除了抱怨肖局他老人家审美细菌的缺失,大家只能用鲜少靠近此处,来证明自己不屑与美盲为伍的立场。

    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

    龚蓓蕾穿着藏蓝色的警队棉服,把市局里里外外找了个遍,才在这个幽僻的角落,看到高高坐在双杠上头的秦欢乐。

    秦欢乐两条大长腿从上头垂下来,自由散漫的晃荡着。

    他眼睛眯着,似乎正在抬头看月亮。

    龚蓓蕾抬手推了一把他的小腿,“肖局高兴坏了,说要申报立功嘉奖恐怕够不上,但局里年底表彰大会上肯定有你一席之地,”她向上瞟了一眼,只能看见秦欢乐那一双桀骜的鼻孔,“这样一来,年后咱们科取消了,对你我的未来......也有好处。”

    秦欢乐突然问:“你上不上来?”

    龚蓓蕾真心不愿意,“你不去看看?”

    “不了,”他头快仰成九十度了,“今晚的月色挺潦草啊。”

    龚蓓蕾靠在栏杆上,两手插进对面的袖口,露出一点手背擦了一下鼻涕,“程露真的是疯了,刚精神病院正式来确诊通知了,她被带走时,我看着还挺心酸的,好好的一个人,唉......”

    秦欢乐觉得自己好像依稀能辨别出月亮表面的环形山,“新闻说,今晚好像是什么‘超级月亮’,学名叫什么来着,‘近点朔望月’?”他拿手远远的比量了一下,“看出来比普通月亮的直径大了14%吗?视面积大30%呢!这就有点儿像看姑娘哈,朦胧才能产生美,非拿放大镜趴在脸上看,这还不把自己看出自闭症来。”

    龚蓓蕾靠着栏杆蹲下来,“这回案子算是彻底结了,她能准确说出关山鹤两次遇袭的具体细节,还有买通徐亮那个小保安......老秦,说实话,我不知道该不该恭喜你,和孟队的这场赌打赢了,你真的是关键......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带着那个神婆出去了一趟,哪踅摸来的灵感,嗨!说得消极丧气点儿,如果可以,我真的宁愿案子就这么不了了之,让程露可以远走异乡,放下前尘往事,重新活一回......现在这样,这叫什么事啊。”

    秦欢乐满脸的吊儿郎当,双腿一蜷蹦了下来。

    龚蓓蕾一仰头,本能的站起身,却被秦欢乐单手撑在她背后的栏杆上,暧昧的半圈进怀中。

    两人距离骤然拉近,眼前是秦欢乐放大的五官,他眼神太狂热,流淌着什么滚烫的情绪,化成灼人的岩浆,让她不禁微微失神了片刻。

    秦欢乐又低头凑的更近了一些,语调轻浮的说:“这世界挺操蛋的,要不咱俩私奔去吧,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心底无私天地宽,朝饮露水晚食空气,做一双热血的兄妹鸳鸯。”

    龚蓓蕾后脑勺一凉,立时醒过神儿来,嘴角一抽动,强忍着想使出全套擒拿招式的四肢,一字一顿的说:“秦欢乐,别太渣了,小心遭雷劈!”

    “真没劲!”秦欢乐收回手,转身大步向回走,眼里却是说不出的暗淡,“回头我去问问刘法医,没准儿她的人生格局就比你开阔呢。”

    龚蓓蕾都快让他气笑了,知道他这猫一阵儿狗一阵儿的发神经,是下午受了内伤,还处在排毒阶段,也不和他较真儿,暗自想了想,跑了两步,猛的向上一跳,跃上秦欢乐的后背,两手猴子似的扒着他的肩膀和脖子,“走啊老秦,红尘作伴、策马奔腾去啊!”

    秦欢乐两手向后一背,勾住她的两腿,故意歪歪斜斜的假动作吓唬她,“开车了您呐,坐稳扶好,忘了告诉您,距离远近不论,全人工驱动,节能环保,单程五百元,谢绝还价!”

    龚蓓蕾笑的胸腔震颤,勉力伸出手拽住他两侧冻红了的耳朵,“要钱没有,小女子要不以身相......”

    “duang!”

    秦欢乐两手一松,龚蓓蕾毫无预兆的跌坐在地上,屁股裂开似的疼。

    她慌乱的爬起来,抬手牢牢的抓紧秦欢乐的袖子,“老秦,别!”

    秦欢乐刚刚还满是戏谑的眼神骤然冷下来,手下竟是真使了力气的掐着龚蓓蕾的手腕往后一推,上前几步,长臂一伸,挡住了从楼门口正向外走的一行人的去路。

    为首的正是满脸讥诮不屑的纪展鹏。

    孟金良跟在纪展鹏身后,隐隐的朝秦欢乐使了个眼神,“老秦,纪队还要赶回去开个会呢,你别闹,啊。”

    纪展鹏倨傲的扬扬下巴,“我还有点事,宝剑啊,你留下来和他解释解释,之前那件事都是误会,都是为了工作,在所难免嘛,行了,小秦,让开吧。”

    厉宝剑板着脸点点头,却没有与秦欢乐对视,目光微微下敛的将手搭在了秦欢乐阻拦的手臂上,“老秦,先让纪队回去吧。”

    秦欢乐偏头,挑着眼角斜了他一眼,视线又再次回到纪展鹏身上。

    就在上午,嫌疑人王大省即将全盘招认的时候,厉宝剑走进了审讯室,声称自己是代表纪队来问话的,王大省就仿佛触电一般缩回乌龟壳里,牙关紧锁,再也不说话了。

    而带回程露之后,她先是心如死灰的默认了自己两次蓄意袭击了关山鹤,可在被问询到与毒杀了翟喜进的男人是什么关系时,却突然狂哭狂笑不止,歇斯底里的说着没有任何人能听懂的疯话——后来赶来的专业精神科医生,也确认了程露是因受到剧烈外因刺激,而导致了精神异常的事实。

    可秦欢乐隔着两扇单向玻璃墙,却清晰的听懂了程露的“疯话”,宛如一套加密了的电码,只有他一人能够破解。

    “太惨了,她们太惨了,比我还惨,活不下去了......你知道肋骨折断的痛吗?你知道斩断手指的痛吗?你或许知道,你知道......可你不知道精神被囚困在终日只有恐惧的樊笼中,呼喊的每一声都只能震伤自己而无人聆听的绝望!你知道尊严被碾碎时求死而不得的折磨吗?一旦被选中,没人能逃脱桎梏,胎灵永世不得涅槃超度!世纪!世纪!世纪!世纪!”

    程露挣脱了钳制自己的两个医护人员,在被拖行到走廊上的瞬间,趁着众人不备的间隙,扑向秦欢乐,狰狞的望着她,唇角抽搐的嘶喊:“世纪!”

    程露被带走了,秦欢乐只感到十指冰冷微颤,踉跄的向前跟了几步,艰涩的嘱咐,“慢点儿,你们给她检查,轻、轻一点!”

    如果不是年枝......他不会......

    他甚至有丝后悔,就让程露离开吧,不是更好吗?然而他最根源的痛苦,还是来自于他深切的知道自己即使再重新选择一千遍,仍然不会放走程露......走廊里他一把抓住孟金良的手,“是他!一定是他!”

    孟金良眼神锐利的射过来,快速的向左右看了看,“没有直接证据,老秦,慎言!”

    秦欢乐呵笑一声,却因眼底的沉冷而使面部呈现出一种割裂的扭曲,“你让我慎言?程露、刘芳芬,所有人,所有被迫犯下错误的人,都被我们亲手绳之以法,可还有那么多人,那么多徐霞、朱丽春......她们还在被迫承受着,那些造成她们痛苦的根源,却依然逍遥法外,这是什么世道,老孟,你告诉我,这公平吗?”

    孟金良表情一时有些难以言喻,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低声劝道:“老秦,没有证据啊!你不要这么意气用事好不好?我们找人去询问过徐霞等人,人家不愿意配合,不愿意我们介入,你说,还能有什么办法?至于你怀疑的......我还是那句话,王大省咬死了不再说,我们也没有办法,行了啊,别胡思乱想了。”

    是啊,太多事情,他知道,可他无法对外人吐露分毫,否则,他的下场不会比被精神病医院带走的程露更好。

    可他的胸腔内有一团火,熊熊燃烧,噼啪作响,烧红了他的眼睛,也烧尽了他最后的理智。

    风更寒凉。

    门前的对峙僵持已然耗尽了纪展鹏最后的耐心,他伸手直接推开了秦欢乐的手,皱着眉向前走去。

    在所有人都没有来得及反应的瞬间,秦欢乐扳过纪展鹏的肩膀,握拳不留余地的猛烈击向他的颧骨。

    纪展鹏趔趄一下,斜着栽倒在地。

    秦欢乐两腿一跨,单手锁死对方的喉咙,另一手握拳,雨点似的落在纪展鹏的脸上。

    他机械的出拳,眼前一片刺目的暗红,耳边裹着风声的,是来自熟悉同事们的惊呼与喝止。

    他听不见,也不想听见。

    无论要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为那些可怜的人,值了。

朗华大厦(三十七)

    颜司承站在窗边,看了看外头那轮分外明亮的月亮。

    房间内没有开灯,月光从窗口倾泻下来,像撒了满地的牛奶。

    他转眼看了下手机上的监控画面。

    约定好了带饺子来的客人,现在还没有出现。

    又等了一会儿,颜司承再次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转身走至玄关,重新穿好大衣,向楼下走去。

    一楼大厅里热闹非凡,并排坐着几个打毛线拉家常的妇人,还有几个人正穿进穿出忙活着做晚饭,另有一群拿着糖葫芦、小风车的孩子,轻盈如蝴蝶一般,在大人膝前跑跳嬉闹着。

    见他从电梯里出来,大家不禁都洋溢起笑脸来和他打招呼。

    “颜先生,这么晚还出去啊?”

    “不出去了,就在门口转转。”

    一个小男孩一把抱住他的大腿,仰头童真的笑问:“外头好玩吗?”

    他妈妈一把将他扯开,“这么没有礼貌的,我平时是怎么教导你?”又笑着替颜司承拍拍衣摆,“颜先生家里冷清吧,明天是元旦,今晚跨年,还是热闹点有气氛呐,也喜庆,要给来年添些好意兆才好,颜先生不如就去我家里,我丈夫在家包饺子呢!”

    一旁的阿姨也凑上来,“咱们北方人就是这样,多大多小的事儿,都要吃顿饺子,可人家颜先生是洋派的人,不然就来我家吧,我会做俄式的西餐,地不地道的不好说,总之吃过的人都说不难吃的。”

    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跟在自己哥哥后面,着急要继续玩老鹰捉小鸡,看着大人话说个不停,眼圈儿都急红了。

    颜司承看在眼里,化繁为简的一勺儿推拒了邻居们的盛情,“今天我约了个朋友,他说好会来和我一起跨年,不知道怎么晚了,我去门口迎一迎他。”

    众人都一副比过节更欢喜的表情,七嘴八舌的说着,“那感情好,颜老师你早该多见见朋友,不然一个人,也太孤单了。”

    那阿姨也慈祥的歪着头拍了一下手,“瞧我们一说话就没完,耽搁颜先生这么长时间了,颜先生,你忙,你忙!我们......也是希望你能过得好一点儿。”

    颜司承微微颔首,接收了这里的每一份善意,紧了紧衣领,推门走了出去。

    清凛的风扑面而来,让人瞬间清醒了许多。

    时间不早了,可通往这里的马路依然空旷寂寥。

    不知过了多久,遥远的天边依稀传来了欢呼声,璀璨炫目的烟花腾空而起,斑斓玲琅,异彩纷呈,甚至盖过了月亮的势头。

    华光易逝,却没人能抗拒它荼靡前须臾的美好,大抵在极致的锦簇面前,风流云散的转瞬即逝,已然成为它恒久不朽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越是美好,越是易碎。

    颜司承索性就坐在了大门口的石阶上仰着头看起来。

    这应该是街心广场上举办的庆祝活动,此时广场上,一定有成千上万的年轻男女,也正激动而雀跃的仰头凝视着这份惊艳了夜空的旖旎风光吧。

    他抬手撑着下巴,余光又望向对面的马路,清浅的叹了一口气。

    警车避过了人流攒动的商业区,沿着尽量僻静的路线开到了拘留所。

    其实大可不必,至少今晚不必。

    但纪展鹏震怒之下,秦欢乐不被羁押拘留,只怕过不去这道坎儿。

    秦欢乐右手的关节处一片血瘀红肿,生理性的有轻微震颤。

    痛是真痛,下手即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可不动手,终究意难平。

    他面无表情的望了眼窗外清冷的街道,想着自己白天趁人不备,追出市局,叫停了年枝的脚步。

    年枝已是吓破了胆的鹌鹑,特意央求了警员,避过翟老娘,却没避过秦欢乐。

    她懵擦擦的被带到了市人民医院,走进一间病房,里头躺着一个她不认识的病人,僵硬,苍白,死气沉沉。

    要不是一旁的心电监视器还在一丝不苟的工作,她都要怀疑这位声称要给她立功表现的警察,是在设套儿骗她了。

    她犹豫着又翻出兜里的几百块钱,“还、还是不收了吧,让我做什么,我都配合、配合!”

    秦欢乐拍着她的手背,又将钱推回她的衣兜里,“我想和这个人说说话,你有法子吗?”他看着年枝眼里充满狐疑,解释道,“他出了事故,是植物人......你懂啥叫植物人吗?”

    年枝哆哆嗦嗦的点头,“我懂,我懂。”

    秦欢乐又问:“那你有办法吗?”

    年枝垂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不住的绕圈儿,“可以试一试,但不一定能行......”

    秦欢乐体谅的看着她,“你就试一试,成与不成,答应你的钱,我过后还是会给你——楼下就有自动取款机,一会儿出去我就给你。”

    年枝终于决定再赌一把,她甚至暗暗发誓,要是这回又“栽”了,她就金盆洗手,这辈子不做阿布卡赫赫的代理人了,她要辞职了!

    秦欢乐小心的关上了病房的门,看年枝给自己“装扮”上,又将一个木柄铜铃放在关山鹤的额头中间,才叉着手脚,在病床旁的空地上,念念有词的唱跳起来。

    心电监视器的屏幕上一闪,年枝两眼向上一翻,身体过电似的抖动起来,过了片刻,背转的身子没动,头颅却呈九十度扭向身后,直愣愣的望着门前的秦欢乐,带点茫然,带点无措的问:“你是谁?”

    秦欢乐身形没动,向病床方向一指,“医生说关山鹤醒不了了。”

    年枝脖子向斜前方又转了寸许,微微张嘴,眼中是难以言喻的震惊,“我以为是做梦......居然是真的......我真的......”

    “你真的被困住了,”秦欢乐面容冷肃的接口,“以现在的医疗水平,你在这儿无声无息的躺个一二十年肯定不成问题,你会变成一株花,一颗菜,你的身体会成为你灵魂的牢笼,你不珍惜还能和我说话的机会吗?以后除了在无尽的混沌中消磨,恐怕再也没有和人交谈的机缘了。”

    “关山鹤”眼里渐渐升腾起一丝杂糅着怨念的戾气,面部狰狞的吼道:“你是谁?你为什么这么刻薄,这么歹毒?我的痛苦难道能让你快乐吗?”

    “为程露检查的医生说她不会再有孩子了!”秦欢乐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死死的盯着对方的双眼,那里满是喧嚣尘上的咄咄逼人。

    两相对峙,僵持片刻,关山鹤眼中的戾气慢慢消弭下去,再次轻声试探的问了句,“你是谁?”

    秦欢乐牙关紧咬,一字一顿的说:“警察。”

    关山鹤最后那丝戾气,伴着一声长叹化为无形,敛下了眉眼,喃喃道:“小露也可怜,我没想到那次孩子掉了,会对她身体伤害这么大,可是这事也不全怪我,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她怀孕了,她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我们可以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我们可以马上复婚啊!”

    秦欢乐只觉反胃异常,“充满暴力的家庭,谈何幸福?”

    关山鹤语塞一下,才唉声说:“你没成家吧?有没有喜欢的人?”见秦欢乐没有反应,又兀自说,“所以你不懂,爱之深,才会心心念念想要拥有,想要永不失去!有时手段略微偏激,可是却也情有可原啊?都说爱情如火,火焰哪有不灼人的,是吧?”

    “再漂亮的粉饰也不能掩盖本质,关先生是做销售的吧?舌璨莲花的本事倒是让我叹为观止啊。”

    关山鹤身形如提线傀儡,唯有面部可动,却也能作出生动的表情,眉心向中间一蹙,“我能去看看小露吗?”

    秦欢乐终于向前迈了一步,冷着声音平直的说:“你被袭击的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袭击你的人,到底是程露,还是......宋子娴?”

    关山鹤瞬间睁大了眼睛,面露惊恐的说:“谁是宋子娴?我不认识宋子娴!我要回去了,放我回去!”

    他边说着,边努着劲儿的向病床的方向用力,带动整个身体也微微抖动起来,却挪动不了分毫,一张脸煞白无血色,甚至比最初凝望自己的“身体”时更加惶惑惊恐。

    秦欢乐大步上前,抬手牢牢固定住了他的脸,甚至将那张脸捏的变了形,强迫他与自己直视,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愤怒,使关山鹤的装腔作势渐渐萎顿下去,声如蚊呐的嘀咕着,“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一切!你母亲死时你已经读小学,你继母死时,你也已经成年了!你从小看着关海在家里施暴,怎么可能会对那两个女人的死因一无所知?你是不愿意面对,还是不敢面对?”

    举凡在家庭方寸之间对弱势于自己的女人施暴的人,内心深处大多怯懦自卑,秦欢乐自始至终的强势,让关山鹤难以承受,他受困于外在,避无可避,内心的屏障一触即碎,只觉有什么坚不可摧的庞然大物在眼前轰然倒塌——秦欢乐盛怒之下,扳着他的肩膀,将他直接推倒在地。

    他整个身体俯趴在地,唯有头颅脸面诡异的扭转朝天。

朗华大厦(三十八)

    秦欢乐心潮澎湃之下,行为有些过激,不仅仅是因为眼前的关山鹤以及他所代表的那些暴力实施者带给自己的愤怒,更多的是,他无法理解自己自小求而不得的母爱亲情,为何在某些人眼中却如此轻贱敷衍。

    他百感交集的蹲身下来,矫健的身影笼罩在关山鹤头顶,暗影竟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这样的压迫感,关山鹤再熟悉不过了,也许从他有记忆开始,伴随压迫而来的无力与规避,便与空气一样成为如影随形的存在。

    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借用别人的身体,海浪裹挟着一股股腥臭,荡漾在他口鼻附近,很快让他有种溺水般的惶恐......

    远方,黑暗的书桌下面,刚好栖息得下鹭鸟大的孩子。

    木门框的边缘微微变形,露出弧形的一牙空隙,这条缝隙......他怨恨这条缝隙的存在!这缝隙改变了他的一生!这缝隙将他变成了怪物!

    他的人生没有因为这一条蚌贝似的缝隙得窥天机,与之相反,他从这里看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血腥与恐惧。

    他蜷在书桌肚子的最深处,幻想自己仍是被母体温暖包裹的蚌珠......只可惜,他骨架细小稚嫩的后背正抵在书桌坚硬突起的棱角处,而他的父亲,正在暴怒的殴打着他的母亲。

    秦欢乐的声音,像来自于海水深处,带着某种含混而悠远的雾化效果,缭绕在他耳边,“关山鹤,说说吧,你的故事。”

    “第一次被袭击,我很慌乱,可我认出了程露,我爱她,你知道的,她的味道和感觉,我太熟悉了,她刚一靠近过来,我就认出了她。她只说让我记住一个特征,手指的特征.......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可我觉得这是我欠她的,我愿意为她做一切,只要她开心,当然,也是为了能让我心安。但我没想到,后来,又有第二次袭击,那次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眼前一黑,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秦欢乐打断他,“程露手里有你什么把柄,让你如此害怕?”

    还打算继续侃侃而谈的关山鹤声音一僵,本能的想要否定,不知想到什么,竟转化成幽幽的一叹,“是的,是我一次喝多了胡言乱语,说我怀疑我继母的死因......可是警官,这事我真的没有参与,我没有参与,我那时候已经从家里独立出来,搬到外面去住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我的猜测和臆想......我知道他习惯了动手,这......不是什么好习惯,可是......夫妻之间的事情,外人又怎么说得清楚呢?”

    关山鹤稍事停顿,等着秦欢乐给出或唏嘘或愤怒的反应,他小心的觑着对方的脸色......可这小心体察脸色的感觉,忽然让他有了某种熟悉的厌恶,他下意识的悄悄别开脸。

    秦欢乐表情越来越淡,良久才说了句,“是这样啊。”

    关山鹤眼波黯淡,“那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我又能怎么样呢?”

    秦欢乐缓缓站起身,向外踱了几步,“可你和你父亲的感情并不好啊,如你所说,你早早自立独自居住,你的同学同事们都说,和你相交多年,竟然没有一次听你主动提起过父亲,甚至和程露的婚礼,你都没有主动邀请他,更别说他生病瘫痪之后,你除了交钱,几乎没有出现在托老所......你对父爱的表达方式,还真是让人参不透啊。”

    关山鹤神情更加凄惶,“毕竟心有芥蒂......”

    秦欢乐粗声打断他,“我的同事在宋子娴的手机里找到过一张日记的照片,看笔迹,是小学年纪的孩子写的。”

    关山鹤眼皮随之一跳。

    秦欢乐掏出手机翻到那张照片,“这是宋子娴照的?我猜,应该是你当年的日记吧,起初我们谁都没有留意过那张照片......关山鹤,你前妻发现的端倪,想来不是让你漠不关心的继母,而是你那位意外滚落楼梯而亡的亲生母亲吧?”他的重音将“意外”咬出了血来。

    这还是年枝在审讯室里提到“锁胎灵”时,他猛然间惊觉的。

    那页日记照片上,依稀能看出一个稚嫩而潦草的笔触,歪歪斜斜的写着:“妈妈说是我suo住了她,我后hui了,我真不该啊,我希望她永远......”

    秦欢乐将屏幕上的字迹放大,直到满屏充斥着一个拼音“suo”上,才一点点将屏幕靠近向关山鹤的脸。

    关山鹤双目圆睁,再次出现了想要逃避躲闪的挣扎。

    秦欢乐将手机定格在距离他眼睛几公分远的地方,过近的距离让瞳孔难于准确聚焦,反而模糊成一具枷锁,扼住了他的喉咙。

    秦欢乐俯首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猜,你母亲在面对经年的家暴中,曾经试着要离开,可就是因为你,才最终留了下来,对吗?你说你后悔了,所以,是你求她留下的,对吗?”

    关山鹤只觉眼前一黑,这是他最难以面对的泥泞沼泽,以至于在他成年后的每个午夜梦回,都如同烙印一般牢牢镌刻在记忆深处。

    他发出困兽般的哀嚎,呜咽着喊叫:“我还是孩子,我还那么小,我怕她离开我,我怕她离开这个家,我发现她在偷偷的打包衣物,所以我假装不经意的抱着她的手腕,说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别的同学都有妈妈,只有我没有,我缠着她说永远不会离开我,这难道不是一个孩子的本能吗?我有错吗?我有什么错!不!我没有错!”

    秦欢乐厉声呵斥道:“你母亲的忍辱负重和委曲求全,就只换来你一句后悔?!”

    关山鹤双眼发红,秦欢乐甚至有种错觉,感到他的灵魂就要从身体“禁锢”中冲撞而出。

    他眼中的怅恨喷薄难以抑制,“我是求她留下来爱我的,不是让她留下来折磨我的!从那之后,她就变了,变成了我不认识的人......她的口头禅永远都是‘我都是为了你’,仿佛她所有的不幸,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境遇,都是因为我!她满身伤痕的时候,会狰狞的抓着我说这都是因为我,后来,连我晚回家五分钟,多看了一会儿电视......甚至连我穿了一双她不喜欢颜色的袜子,都会引来她充满愤恨的斥骂,说她为了我舍弃了整个人生,我怎么可以不听话!”

    关山鹤越说越激动,越说越高亢,可渐渐的,那些刺耳的音调,竟然也有了些空谷哀雁的悲凉。

    他像是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释放出压抑太久太深的抱怨,他无法停止的抱怨着,一桩桩一件件,有些连他自己都曾经以为忘记了,眼下蓦然发现,只是自己不愿去面对。

    不知说了多久,他的声音终于转为沙哑木讷,喃喃道:“我拿了家里的水果刀,偷偷放在了她的枕头下面,又引着我爸发现了,以为她起了杀心......”

    秦欢乐伸手盖在了关山鹤的眼睛上,那里竟然一片濡湿。

    铜铃被移开。

    年枝面色虚白的站起身,周身摸了摸,苦着脸问:“刚才那是个什么人?看着挺细粉的,难道用我的身体干什么力气活儿了?怎么脖子、肩膀、后背,哪哪儿都酸疼的厉害啊。”

    秦欢乐引着她走了出来,最后深深的回望了一眼病床上,植物一般的关山鹤......

    年枝拿了约定好的钱,喜忧参半的走了。

    秦欢乐坐在医院小花园的长椅上,在凋零的枯枝环绕下,点了一根烟。

    他想他的母亲了,不是那种少年炽烈莽撞的想,而是弥漫氤氲到四肢百骸的思念......他曾经百思不得其解母亲的离开,也怨恨过,也痛苦过......可经历了关山鹤近乎癫狂的控诉,他忽然带了几分庆幸,若母亲当年有必须要离开的理由,那便离开吧,已然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他记得伪文青龚蓓蕾曾经假模假式的念过一句话,“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妈妈都不是专业的教育者,但却很用力的教育着自己的孩子”。

    关山鹤的母亲,原本是家暴的受害者,也觉醒了反抗离开的意识,却终究抵不过母爱的自我物化,以爱之名,为软弱觅得借口,扭曲了自己,也潜移默化的伤害了孩子的一生。

    当然,他没有权利指责这种“伟大”的自我牺牲,可他只是狭隘的想着,母爱到底是什么呢?一个女人,除了是一位母亲,难道本质不应该首先是一个人吗?

    仅仅因为世人天然就爱讴歌母爱的伟大?

    恰恰相反的是,很少有人在一个母亲处于困窘的处境时,愿意拉她们一把。

    你是母亲,难道牺牲不是应该的吗?

    ......

    谁有权利来定义伟大?一个母亲在成为一个母亲之前,难道不也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平凡人吗?

    他不想假设在案中涉及到的每一个人,都带着童年伤痕的原罪,可那些形形色色的女性受害人们,尽管各有各的原因苦楚,可被“锁胎灵”的毕竟只是少数,其余的人,又是被谁锁住,又或是被自己生生禁锢了吗?

    关山鹤罪大恶极吗?作为一个稚龄的孩子,又仿佛情有可原。

    每个人都有自己发恶结下的果,又似乎以果循因,也都无可厚非。

    连那个一度让他愤恨万分的关海,除非他天生冷血变态,谁又能担保深究下去,他的行为与性格的养成,又与他童年的家庭与环境没有一点关系呢?

    秦欢乐立在迷雾中,环顾四周,殷殷难觅出口。

    又怔忡了好一会儿,他从一旁的矮松上掬起一捧雪,糊在自己脸上,又狠搓了两下,终于清醒了。

    现在毕竟还没到悲春伤秋犯迷糊的时候。

    也许只有当律法的界限更严苛的时候,错综复杂的情理纠葛才能被稍微理清。

    他勉励自己,至少与旁人徒劳的感叹相比,他还是一名执法者。

    秦欢乐掏出手机,“喂,老孟,我有了关于程露新的线索,你跟她的人,知道她在哪儿吗?”

    孟金良那边似乎询问了几个人,才说:“什么线索,重要吗?”

    秦欢乐“嗯”了一声,“也不是很重要吧,就是能确定她是‘1212’当天袭击关山鹤的人。”

    “嚯!”孟金良电话里的声音立马精神了,“那你不早说!她刚才买了一张长途火车票,应该是要出远门呐。”

    “给我派几个人!”秦欢乐彻底从刚才的情绪中恢复出来,长腿一伸,向医院外面跑去。

有种无奈

    “来来来,各位爷爷奶奶,大叔大妈,大姨大舅,弟弟妹妹,让一让,让一让啊!”

    喧闹的的早高峰,民警的嗓子都喊成了破锣,也起不到丝毫作用。

    这里是延平路况最老大难的地段,平均每三天必有一次出警。

    首先这里地处老城区,人口结构复杂,房屋普遍老旧,除了经济条件略差些的“原住民”,同时也是流动人口最爱选择的租住区。

    横穿这个十字路口的北面,是区体育公园,但凡坐公交车能直达到这里的大爷大妈,都愿意聚集在这里跳广场舞、甩鞭子、举铁锁、单杠屈臂大回环。

    马路南面是这个片区最富盛名的大早市,不光卖瓜果蔬菜、豆浆油条,还卖简单的日用百货,都比白日里商场超市便宜多了,而且也更新鲜,早锻炼完的大叔大妈们,从公园一出来,直接把一天的口粮都买好了,真是方便到无以复加。

    但坏就坏在早市和公园中间夹着一个公交站点,赶早班车的工薪族们日复一日的上班如同“勇闯夺命岛”,可就没有那么“心儿里美”了。

    这几天出警的时候,换了个新警察,那位头发花白、满面红光的老大爷一手牢牢拽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脖领子,一边略感新奇的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新出道的警草。

    “怎么回事啊?哟,黄大爷,又是您啊!”老民警潘树把自己变成一片纸,勉强从狭窄的人缝里钻进去,一看见这位惯常报警的老熟人,就觉得像刚跑了个“全马”似的眼前发黑。

    黄大爷老当益壮,声如洪钟,掐腰喊道:“现在真是道德沦丧、世风日下!我站了八个站!八个站!都没有人给我让座!好不容易到站了,车门还没下利索,这小子就没头的苍蝇似的往里边挤,看见没,这是什么!汤汤水水,撒了我一衣服——我这可是新衣服,今早第一次上身儿,赔!不赔我,谁也别想走!”

    他挤开旁边的人,另一只手一只脚一起卡住公交车门。

    他年纪大了,一车人加上周围吃瓜群众,没一个敢上前来碰一下的,这要是老人家万一就地躺倒,那可不知道要让人吃上几年的土了。

    那被薅着脖领子的倒霉青年早解释了八百回,如今只是气急败坏的对民警解释:“怎么说也不听,是他不从后门下车,偏要从前门下,我是不小心碰了他一下,可我也道歉了!他身上的污迹不是我弄的,你们看,我这袋子系的好好的,一点儿没漏没撒!”

    “那我不管!”黄大爷梗着脖子,恶狠狠的向下撇着嘴角,“你撞了我,我只问你赔我衣服,还得给我写道歉信,要不今天这事儿没完!”

    车上不仅乘客急,司机也急,七嘴八舌的或谴责或劝解着大爷,“您也为大家想想啊,你们俩的纠纷,下去自己解决好了,不要耽误大家的时间。”

    还有和稀泥的喊话那小伙子,“你就赔了嘛,一件衣服能有多少钱,花钱消个灾,不要影响大家。”

    小伙子也是犯了倔脾气,又委屈又急,死活就是不松口。

    黄大爷人老成精,一看对方的态度,单手扶头就滑坐在车门的踏板上,“哎呦,哎呦,我的血压啊......我这头好晕啊......”

    小伙子有点傻了。

    黄大爷一个相熟的交谊舞伴儿大妈,也正打这边路过,人群里看了一会儿,颇为语重心长的对那小伙子说:“我们老年人身体都不好,不管什么原因,因为你气病了,你就是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了,是不是?年轻人得知错就改才行,性子怎么这么左啊,你这样在外头工作可是要吃亏的!快好好赔礼道歉,把钱赔了吧,你年纪这么小,怎么一点儿不礼让老人的?”说完还摇头抿嘴“啧啧”道,“你们这代孩子都一个独惯了,家里宠的像祖宗,哎呦,了不得了不得哟。”

    小伙子此时俨然有点儿哀莫大于心死的心态了,充满战斗力的肩膀垮下来,已然准备妥协了。

    “等等,黄大爷是吧?”新任警草同志大长腿一步跨上前,蹲下来笑眯眯的望着堆遂在踏板上的老头儿,“您这新衣服是家里孩子给买的?我知道这牌子,就算打折也挺贵的呢。”

    黄大爷鼻孔里哼了一声,“那是,发票还有呢,我是一直不舍得穿,今天才第一次......”

    警草扯扯他坐在屁股底下的衣摆,往上提了提,“上个月体育公园的长椅集体刷了遍油漆,这屎黄色也不知是哪位高人选的,真是有辨识度啊......”他笑了一下,“怎么您就那么不小心,衣服挺贵的,油漆没干就坐上去了?嘿,您瞧瞧,这一条一条的间隔,不知道的还当是衣服上原本的图案呢。”

    众人眼光顺着他的动作一聚焦,黄大爷不觉一哂,咽了口唾沫,“那又怎么样,弄脏了就得赔!”

    警草津着鼻子凑上去嗅了嗅,“哟,大爷您是住盘桥附近?”

    黄大爷刚有了前车之鉴,回答明显谨慎了一些,磕巴着反问:“关、关你什么事!”

    警草眯眼一笑,“您这衣裳可真香啊,盘桥陈师傅家的牛肉面,那可真是一绝!那牛肉汤特调了秘制的卤肉汁,全延平可是独一份!”他向旁边一摆手,那位小伙子一愣,后知后觉的举起手里的打包袋。

    警草笑指,“这路边摊放的是劣质十三香,大爷您自己闻闻,不是一个档次吧?所以说小吃也有大讲究,您说是不是?”

    黄大爷已经有点儿蒙圈了,“啊”了两声,突然反应过来,张口就想反驳,又梗在当下,不知道说什么合适。

    警草趁势半托半拽的将他扶起来,向旁边走去,“您看您脖子上还挂着老年证呢,既然坐车不花钱,早几分钟晚几分钟都不打紧的,何苦和这些年轻人挤来挤去,生闲气,还伤身体。”

    趁着这个当口,车下堵塞的人一拥而上,那个倒霉催的小伙子也被裹挟进车里不见了踪影,司机经验老道,瞅准时机迅速关了车门,一脚油门就窜出了站台。

    黄大爷这才反应过来,不服气的抬手指着车尾,“诶!诶!还没说完呢!”

    警草抬手在黄大爷胳膊上一压,“这么着,路边就有药店,我个人出钱,给您买两瓶钙片回去补补成不成?亏着您身体硬朗啊,让我站八站再去跳舞顺带吵个架,我都累得慌......”

    人群疏散开,街道重归喧闹。

    刚进派出所的大门,潘树就眉开眼笑的一拍新同事的肩膀,“行啊小秦,你刚来的时候我这心里还犯嘀咕来着,这机关里头下来的......哈哈,不错不错,看来以后这调节纠纷的重任,就落在你肩上了!”

    警草秦欢乐一时语塞,摇摇头,和同事一起往里走,“潘哥多提点,千万别给我递梯子,我这人没轻没重,最爱顺杆爬了。”

    这里往后就是秦欢乐的新单位了,嗯,花园街派出所。

    即便如此,也已经是肖局和纪展鹏一轮激烈博弈下,才换来的结果。

    要是依着纪展鹏,秦欢乐卷铺盖走人必然是毫无悬念的结局。

    都说县官不如现管,肖局心里一直憋着气,可面上一点儿不露,先是把“1212”案的侦破功劳一股脑的推到纪展鹏脑袋上,在省厅把他夸成了一朵花,继而话锋一转,向省厅诉起苦来,“展鹏的能力,全局上下有目共睹,支队离了他,根本不行!这‘1212’就是最好的例子!眼下局里压着一起大案,实在束手无策,家属那边压力又大,还是恳请省厅垂怜,把展鹏放回来局里支持办案吧。”

    纪展鹏听闻这事,差点气的脑溢血。

    这些职场套路,他可再清楚不过了。

    肖局要他回来,必然会塞给他一件经年破不了的无头悬案,无从查起,无可借力,等他在限期内侦破不了——他都被夸成一朵花了,怎么能转眼就打脸?别人会怎么看他?绣花枕头?不过尔尔?

    调任省厅机会难得,他若这次错过,系统内大把骨干分分钟就会前赴后继的顶替上去。

    而即便他真回到局里,肖局只要说一句让他专心破案,将原本属于他的一干权限分配给孟金良或其他人,极其轻易的就能将他这个支队长架空起来。

    再加上肖延生比他官大两级......他到时晋升无望,又被架空,岂不是只能任对方搓扁捏圆?

    这个老狐狸!

    纪展鹏忍不住骂出了声。

    这招“捧杀”刚起了个头,纪展鹏便只能不甘不愿的单方面举起了白旗。

    肖局当下一副老怀安慰的样子,拍拍纪展鹏,也没再坚持,远远的将秦欢乐下放到了花园街派出所,大概内心也恳切的盼望着他能够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只是秦欢乐内心能不能领会得到,就不一定了。

城市梦游(一)

    在基层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用与世无争的琐碎将所有理应用于思考的罅隙填满,满到极致,满到撒溢出来,然后累成一条死狗,脑袋空空如也,埋头就睡。

    所有基本的生理需求,诸如吃饭、睡觉、上厕所,都成为奢望一般的存在时,生活突然就变得美好了起来。

    那些关于梦想啊,正义感啊,什么阳春白雪的表述,再也无法轻易撼动颅内杏仁体的丝毫反应。

    生活比想象的更残酷、更现实,生活总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时时发生,比冒险更离奇,比小说更曲折。

    当然,生活生活,首先你得活着,远不是一句“没有在深夜痛哭过就不足以谈人生”的非主流箴言所能囊括。

    成年人大多数时候,就像个假装声嘶力竭,实际却连旅途终点都不晓得的梦游者。

    眼下,秦欢乐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刚去到一处野公厕,帮一位大哥打捞手机——他其实是在旁边呐喊助威的那一个,潘树看他真准备上时,笑着阻止了,自己脱了棉衣,挽起袖子,冲在了前头。

    拿到手机的那个大哥十分嫌弃的让潘树给他找地方冲干净了再给他,幸亏潘树脾气好,不愠不怒,真到小卖部买了瓶纯净水给冲洗干净,才递过去。

    看那人走远了,秦欢乐歪头“呸”了一声,赶忙拿起大衣给潘树披好,“下次还是让我来吧,嘿,要我说,还不如就说找不着呢,我跟你打赌你信不信,就给他捞回来,他不哼不哈的不道谢也就算了,我看那意思,他回去肯定直接扔了不会用了,咱们根本就是费力不讨好。”

    “别别!离远点儿!”潘树拿胳膊肘往远处顶了他一下,“我这儿自己闻着还有味儿呢,别沾你身上。”

    他脸上总有副含含糊糊的笑容,仿佛什么到了这副笑容里,都能被包容体谅似的。

    “他使不使是他的权利,他出了事找咱们,还不是因为信任咱们,就算再多抱怨,再多误解,可你看只要出了危险,大家心里第一反应还是找警察,那是多么大的荣幸啊!”他拿手套装腔作势的往秦欢乐肚子上甩了一下,“咱们这做后盾的,不能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秦欢乐最怕遇上潘树这种人,嘴皮子上的机灵完全没了用武之地,多贫一句都像道德沦丧似的,只能瘪着嘴,点了点头,可心里倒是仍持着自己的保留意见。

    潘树有个女儿,叫潘好,今年十二岁了,正处在青春叛逆期,最近常常和潘嫂作妖,惹得潘嫂脾气像新篐紧的炮仗——沾火就着。

    回去的路上,秦欢乐借此打趣他,“潘哥,好好就不说了,你这一身的味道,恐怕晚上嫂子都不会让你上床呐。”

    潘树一笑,也不计较,“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个事儿,你也来了快一个月了,感觉怎么样?我看适应的挺好,咱俩一个组出警,名义上是说我带你,可你比我有能力,我心里知道,真是帮了我不少忙......”

    秦欢乐“哎呦”了一声,“寒碜我呐!别夸了,我都要相信了。”

    “你让我说完,”潘树翻开手机上的日历页,“你都来了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去过我家吃饭呢,我和你嫂子说了,她也想你去家里坐坐呢。”他低头向车窗外看了看,屈指在车玻璃上敲了两下,“这儿停一下,你回去吧,我去宠物店买点狗粮。”

    “那我在这儿等你。”秦欢乐停了车。

    潘树却笑着摆摆手,“拐过去就到所里了,我走回去就行了,你快回去吧,天冷,还能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说完也不给对方反驳的时间,转身就走了。

    秦欢乐愣了几秒,这种感觉让他十分陌生,又惧怕又渴望,他形容不上来,干脆踩下了油门。

    弓腰缩背的窜进所里,两只爪子冻的红白灿烂,一往暖气片上靠近,就针扎似的疼,只能烤一下,即刻弹开,再烤一下,再弹开,抽风似的。

    一个身影从门边路过,瞄见他在里面,又倒退几步走回来,端着个大茶缸子,笑着招呼:“回来了小秦,大潘呢?”

    这人是所里的指导员,姓郑。

    秦欢乐忙迎了两步笑着回应道:“这不后院拴着那条走失的哈士奇,一直没人来领嘛,潘哥给买狗粮去了,我就先回来了。”

    “哦,这样,哈哈,大潘那人就是热心肠。”他舔了舔嘴唇,从门口走了进来,眼神里写满了“我有事儿”。

    秦欢乐眨眨眼睛,不知道自己哪儿做的不够到位,有吗?没有吧......他自诩到了新衙门口,已经将刚毕业时那件“谨小慎微”牌儿的战袍重新披挂起来了啊。

    郑指导员眼里微微有点贼光闪现,欲盖弥彰的先套了个辞儿,“怎么样,来了这么长时间,都还适应吧?”

    秦欢乐点点头,试探的问了句,“您、您有事儿?”

    郑指导员脸一红,业务极其不熟练的说:“咳咳,是这么回事儿,那个,我有个认识的人,家里是开煤矿的,不大,小煤矿,不过日子也过得还不错,那天来所里办户籍业务,正巧呢,就看见你了,和我打听,我就简单介绍了一下,她还挺满意......哦哦,我先介绍介绍她的情况啊,她是孀居,想招个上门女婿,不是那种,你别误会,孩子肯定跟你姓,不过如果要是二胎能跟她们家姓呢,那就再好不过了,她岁数不大,才五十几......”

    秦欢乐差点叫自己的口水呛死,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大写着拒绝,“郑指诶,谢谢阿姨错爱,我这、我这老草啃不动嫰牛啊,您还是......”

    郑指导员麻搭了一下眼睛,急得一跺脚,“你听我说完啊,她五十几,她女儿三十一,我算着,和你年纪也正合适,我听说你亲人也不在身边,你看,出完任务回到家,大冷天连口热水都喝不上,这不正好两好凑一好嘛!”

    秦欢乐勉强倒上一口气儿来,刚刚叫吓得脸色都白了,余光向窗外一扫,立时兴奋起来,大叫:“郑指,我有老公!”

    “什么?你说你有啥?”郑指导员两眼一瞪。

    就听秦欢乐甜腻的高呼了一声,“老公!我在这儿呢!”

    郑指导员错愕的跟着望向门口,看见一脸懵逼的龚蓓蕾走进来,在两人如此高规格的热切注视下,竟然点不知道该继续迈左脚还是迈右脚的好。

    “这位是?”郑指导员一脸问号。

    龚蓓蕾一愣,忙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老秦原来的同事,今天调休,过来看看他。”

    “哦哦,”郑指导员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回头压低声音对秦欢乐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早说啊,嗨,我就说嘛......你就当我没说过,啊,我和我朋友解释一声就得了!”他笑眯眯的让出位置,让龚蓓蕾走进来,“市局领导来视察工作,小秦你好好接待啊,你们聊你们聊,那我就先走了。”

    看他走出去,龚蓓蕾一脸的莫名其妙,“怎么这人神神叨叨的。”

    秦欢乐拽了把椅子过来,“大冷天的,你来干嘛!”

    龚蓓蕾巡查似的在空荡荡的值班室里转悠着,“行为学上讲,人七天就能养成一个习惯,你们也为我想想,我容易嘛!科室取消了,大保健居然跟着纪队去省厅了,你就下放到这儿,就我一个人去了刑侦那边,爹不亲娘不爱的,像半路夫妻带的拖油瓶,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还不兴上你这儿来探探亲啊!”她兔子似的跳过来,“你几点下班啊,咱们吃饭去吧,听说这片儿挺多老店的,我平时都不怎么往这边来。”

    秦欢乐拿纸杯给她倒了杯热水,“龚领导,吃饭得等等了,你要是真闲的蛋疼,就在这儿坐会儿,我眯一觉。昨晚就没睡,白天怕有任务也不敢睡——你知道,我睡得死,怕耽误事儿。”

    “哎呦,这么惨呐,行吧,你睡吧,我替你听着,有事儿我就叫你。”龚蓓蕾脸上的心疼来不及作伪,看秦欢乐在行军床上躺倒,自己挪着椅子坐到了床头。

    秦欢乐闭着眼睛嘟囔:“困过劲儿了,头疼,要不你唱个歌吧,小兔子乖乖,小燕子开门什么的。”

    龚蓓蕾两肘支在行军床边沿,小声说:“你可真抬举我,如假包换的祖传五音不全你忘了?”

    秦欢乐嘴角扯动出一丝笑意,“那你说说话,有点儿动静,我就能睡着。”

    龚蓓蕾想了想,“那咱俩聊聊天吧,你昨晚怎么没睡啊?”

    秦欢乐声如蚊呐:“昨晚有个男的报警,说他躺在床上,忽然有条蛇爬进他被窝里,他吓得一激灵醒过来,一动不敢动,报警让我们去解救,我们赶过去,又砸门撬锁,又做足了各种防护措施,最后一掀被子,发现他根本就是作梦......”

    他声音越来越小,呼吸平顺,眼见着是睡着了。

    龚蓓蕾屏息等了一会儿,确定他是真的睡着了,才小心翼翼的直起身,刚要站起来活动一下,就听旁边桌上步话机突然“哔”的一响。

    秦欢乐条件反射,诈尸一般直挺挺的弹到地上,还带着些许分不出东西南北的晕头转向。

    步话机里通告:“有个女性报案人,说自己在商场里买了一顶假发,刚戴了一天,晚上睡觉就看见有个女人在梦里对她说,头发是那个女人的,让她把头发还回去。”

    “什么玩意儿?”秦欢乐一脸无语,“我又不是周公,还管去解梦啊?”

    步话机里急道:“这女性精神受了刺激,在自己家阳台要跳楼呢!地址你记一下......你和潘树快过去看看,需要什么支持及时反馈,快!”

    “诶!诶!老潘没回来呢!”秦欢乐皱着眉喊了句,可那边已经挂断了。

    “那我跟你去吧!”龚蓓蕾在旁边听到了整个来龙去脉,挺着胸脯自告奋勇。

    秦欢乐睨她一眼,“得,你还来得真及时,走吧。”

城市梦游(二)

    这一个来月,秦欢乐真是见识了不少让人啼笑皆非的报警。

    比如每隔一天准能有个热心路人报警,说当街有人倒地不起,他们火急火燎的跑过去,毫不例外的发现,就是个喝得不省人事的“酒懵子”,只能扯腿扒眼的叫起来,再遇上话都说不利落了的,还得负责给人家全须全尾的送回家去,跟保镖似的。

    比如前两天一个大哥报警,说怀疑自家楼上有人私自安装大型设备,“一直‘嗡嗡’的响啊,这么大动静儿,得是什么机器,会不会有辐射啊?”

    秦欢乐他们到了现场一勘察......

    老秦抿着嘴角冲他招招手,轻声细语的说:“哥们儿,你听,是这声音嘛?”

    那人点点头,“对,你听,昼夜不息的‘嗡嗡’,我都快得神经衰弱了!”

    秦欢乐走两步伸手,拉上了消防通道里漏了缝儿的窗户,“哥们儿,机器停了吗?”

    再比如有个年轻妈妈,和孩子置气,在公众平台的私人账号上发了句“我不想活了”,就被“热心网友”转发并艾特了派出所,所长立马重视起来,借助各类手段,锁定了那位疑似要轻生的女性的大概位置——一片密集的住宅区。

    全所集体出动,挨家挨户敲门,不眠不休的排查了四百余户。

    直到终于敲开了这人家的门,却见这位年轻妈妈正敷着面膜啃鸭脖子呢。

    如此草木皆兵的琐碎工作,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有时秦欢乐甚至觉得自己活得就像个笑话。

    今天这趟出警,感觉又有点儿异曲同工的意思,秦欢乐从心里没太当回事。

    万幸的是目标明确,不用挨户排查了。

    两人刚一走进这栋住宅楼的楼道,就听到了一层密密匝匝的议论声,如同一只巨大的玻璃盖儿,罩在整个楼道上空,让人直犯晕。

    沿着不宽的楼梯往上走,越走人越拥挤,感情这一个个的都是专程赶来看戏的?

    不年不节,又是工作日,一下凑这么些个人还真挺不容易呢。

    人群里不知谁高声喊了一嗓子,“警察来了!”

    众人倒是很配合的侧身,让出了一条勉强可堪通行的道路。

    秦欢乐走在前面开道。

    意图轻生的女人姓陈,三十几岁,老公是个医生,此刻正气喘吁吁的从上头迎下来,一把拽住了秦欢乐的胳膊,“警官,你们可来了,快!快救救我老婆!”

    他们家住六楼,老式住宅楼,一层三户,正对着楼梯的这户,此刻大门洞开着,好些“瓜友”居然都拥进了人家的防盗门里面。

    正对房门的阳台外沿上,侧坐着一个女人,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不言不语。

    秦欢乐尽量避在门后,从门缝观察着那个女人,压低声音问她丈夫:“看了你信息,徐先生?你老婆自己报的警,当时你在吗?”

    徐大夫几乎全脸的五官都在痛苦的使着劲,“我、我不在,她给我打电话......应该也是在报警前后吧,我不清楚具体顺序。”

    龚蓓蕾挑眉看他,“那你这速度......够快啊?”

    徐大夫叹了一口气,“我这是因为今天调休,没上班。我看她早起就无精打采的,还以为她病了,看她在沙发上犯迷糊,就悄悄下楼,去街角的药店,给她买了一盒感冒冲剂。”他从大衣的口袋里一掏,还真是一盒没拆包装的感冒药。

    龚蓓蕾直接上手从他兜里抽走了被带出半截的白色票据,核对了上面的机打时间,冲秦欢乐点点头。

    和陈女士的报警时间相差不过半分钟。

    秦欢乐狐疑的看了看周遭:“哪来这么多看热闹的人?”

    徐大夫一脸悔不当初,“我跑回来,一开门,就看见她、她要......我又急又怕,就喊了几声,‘你别吓唬我,快下来’,‘你别想不开,有事好好说’,哪想到正好有个送外卖的从楼上下来,他也是热心,跟我一起又劝了几句,声音越来越大,听到动静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秦欢乐正要说什么,忽然依稀的听楼下不知哪个看热闹的人抽冷子喊了一声:“诶,要跳就跳,不跳拉倒,大冷天的,都等累了!”

    “他妈的!”秦欢乐眼角一抽,边拨开徐大夫,走进屋里,边快速对龚蓓蕾说:“赶快要支援,联系消防,楼下拉安全垫,疏散无关人等,别再刺激人了!”

    他走进门里,却没有贸然向前,朝后头摆摆手,门边上几个人倒是自觉的退了出去。

    秦欢乐清了清嗓子,试探道:“陈女士,是吧?我是花园街派出所的民警,我姓秦。你的报警电话我们收到了,领导挺重视你说的情况,特意派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你别和我客气,咱们警民鱼水一家亲,你就拿我当亲弟弟!”

    陈女士没啥反应。

    秦欢乐双眼紧张的盯着她,又徐缓的向前迈了几步,余光快速扫清了周遭陈设,倒是没什么危险品,也没有看到那顶罪魁祸首的“假发”。

    “陈女士,”秦欢乐向茶几上一指,“这照片里的,是你儿子吧?看着应该上幼儿园了?这么着,你有什么气就说出来,产品质量不好,还是影响你心情了,咱都可以去消协投诉去,我可会吵架了,到时候你找我,我陪你去!你......别吓着孩子,先下来吧。”

    “别过来!”陈女士凄厉的喊了一声,“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秦欢乐只好顿住脚,两手在半空中一甩,像是极为不满的抱怨道:“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就为一个梦?”

    他觑着对方的脸色,见她居然缓慢的点了点头。

    “诶!这可不能够啊,做弟弟的可得批评你了!”秦欢乐呱噪的嚷了起来,身体就势又向前迈了两步,“我估计你是最近心理压力有点儿大吧?遇上什么难事了?”

    陈女士摇摇头。

    秦欢乐舔了下嘴唇,虚张声势道:“我以前也想过轻生,”他见到陈女士身体微微的动了动,忙接着说,“青春期,屁事不懂,被自己喜欢的人看不起,就觉得天塌了,你说傻不傻,如今回过头来,都恨不得抽自己嘴巴!”

    他随手向门口一指,“你也说说。”

    刚跑回来就莫名被点名的龚蓓蕾下意识一愣,“我?我也想过......我爸坚决不让我读警校的时候,我就曾经偷偷躲在房间的柜子里,想划自己两刀,可是怕疼,最终也没下得去手,现在想起来,是挺傻的。”

    秦欢乐回头看了她一眼,歪头挤了下眼睛,很想说句“what a f......”,强按下一口气,一指旁边,“你说说!”

    那位没想到自己围观看热闹也能被加戏的小哥踊跃道:“我小时候我妈找人给我算过命,还摸过骨,说我天生富贵,将来必然黄袍加身!”他扯扯自己身上臃肿的马甲,“后来果然......我就做了送外卖的,我妈气得要找那人拼命去......我倒是没什么。”

    秦欢乐一哂,扭回头玩笑似的向前小步蹭着,“人生就是那么回事吧,有起有落,有高有低,小事上我们都允许自己任性,那是因为除去生死无大事啊!混着混着,慢慢连自己当初为什么生气的原因都混忘了,生命就一次,得给自己留个后悔的机会不是?”

    他靠她已经很近了,尽管秦欢乐不敢妄动,但目测两人之间,不过只有一臂的距离。

    秦欢乐暗自盘算着,如果自己动作迅速,应该能拽着对方的衣服,把人先生拉硬拽回来,再做打算。

    然而下一秒,一直侧头看窗台的陈女士却突然回过头来,闪避而犹豫的小声说了一句:“我抢了她的头发,就必须拿命抵她。”

    秦欢乐随着她的话,快速的一抬眼,两下里视线一触即离。

    陈女士已经抓着窗框站起了身。

    秦欢乐再也无法心存一丝侥幸了——他在陈女士晦暗而惊恐的瞳孔里,看到了“死亡”的影子。

    她不是在做戏,也不是在矫情,她是真的想死......

    秦欢乐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她突如其来的动作,也引起了门外几人的反应。

    徐医生低沉的男声哭起来更加催人泪下,他几乎是跪爬进客厅里,哭到直不起身来,“老婆,你这是怎么了?一直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你想想我,想想一家老小,我们都不能没有你啊!这太突然了!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

    他似乎是用尽生命在呼喊,整个楼道里,都回荡着他的哭声。

    龚蓓蕾看似是来搀扶徐医生,却在秦欢乐可以斜视到的角度,隐晦的比了手势,示意支援已经就位。

    秦欢乐却并没有因此而松掉这口气。

    眼见陈女士站在不过手掌宽的窗台外沿,全身向前直挺挺的倾斜,除了一直攀附着窗框的手,整个人如同一只即将展翅欲飞的鸟。

    秦欢乐强压着胸腔剧烈的起伏,用几乎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快速的说:“和我说说她,她的头发!”

    陈女士微侧过一点头,眼神迷茫涣散,似乎已然识破了秦欢乐的“缓兵之计”。

    她隐有松手之态。

    秦欢乐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儿,“等等!等等!”

    他猛地向楼下仰头卖呆儿的围观人群里一指,“看见那个人了吗?他是个老师,他能看到飘渺的亡魂,还能超度他们!就算为了你儿子!你就相信我这一回,别撒手!让他来和头发的主人谈一谈,也许除了命,你也可以赔别的给她?”

    陈女士怔忡了一会儿,居然收回了一些身势,喃喃的问:“真的?”

    “真的!”秦欢乐举起两指,“你就信我这一次,你先回来,我让人叫他上来!”

    陈女士又僵持了一会儿,“那你退后,退后......”

    秦欢乐忙半举着双手,眼睛不离她,身子虚晃,磨磨蹭蹭的,也只向后退了两步。

    龚蓓蕾见势连忙小心的凑上前,几乎用嘴型说:“你怎么信口胡说,颜老师不配合你演戏怎么办?”

    秦欢乐低声道:“去吧,告诉他只要他来,他对我撒的那些谎,就两清了,快!”

    陈女士似乎是重获了希望,再次向里移回一些,重新侧坐了下来。

    徐医生哭的满脸涕泪,想上前,又不敢。

    赶来支援的同事,已经悄然将楼道里的无关人等都清了出去。

    一时屋内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徐医生的哽咽声。

城市梦游(三)

    秦欢乐刚刚不过是随手向窗外一指,意图在于先稳定住这位陈女士的情绪。

    至于颜司承此刻人在哪里,到底会不会来,他完全没有把握。

    毕竟自上次“跨年”爽约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过联系了。

    秦欢乐无暇他顾,趁着陈女士情绪尚算稳定,佯装着看了看空无一物的手腕,“估计还得等一会儿,你要是不介意,我能不能先看看你那顶假发?这样等下我的朋友过来了,我也才能解释的清楚。”

    陈女士双手按在耳朵上,一副掩耳盗铃的样子。

    秦欢乐用眼神示意徐医生,对方倒是领会的快,赶忙跌跌撞撞的爬起来,狼狈的翻着家里各个抽屉、柜子,不多时从床底下拽出一团棕红色的玩意儿。

    那团假发早已经被蹂躏的再无柔顺的手感和时尚的造型,乱乱糟糟,只剩毫无生气的一团。

    那位徐医生刚一拿到,就仿佛手中捧着一块热碳,多一秒都不愿停留的朝着秦欢乐一抛。

    秦欢乐接过来,快速在手里掂了掂,和市面上出售的那些倒是没什么太大差别,只是......他手指暗自碾动了一下,心里头不觉泛起一丝异样。

    再信马由缰的顺着发根像内里逐一摸去,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再也忍不住低头仔细端详起来......

    假发内部并不是惯常那些便于佩戴使用而嵌制的纤维纱网,而是......

    是头皮!

    真正的、人的头皮!

    不是硅胶,也不是仿生材质!

    他内心瞬间山呼海啸起来。

    谁会出卖这样的假发?谁会连头皮一起剥下来出售!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惊魂未定的神情一时没有收敛,过于外放,以至于被陈女士敏锐的察觉了,她盯着秦欢乐手中那团火焰一样的暗红,随即惊声尖叫起来。

    屋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缝隙,小心翼翼走进来的却是潘树,他无害的脸孔上满是最容易取信于人的淳厚。

    一屋子人都将目光锁向了他的身上。

    潘树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那位老师有点儿腼腆,他就在楼下,可是不愿意上来,想再商量商量,看能不能你们用电话沟通,或者你们下去说......他说他以前也解决过类似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这话由一起,秦欢乐就知道颜司承根本没来。

    不管这中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换了潘树来当说客,就说明至少龚蓓蕾还在外面尽着一切努力。

    秦欢乐快速从怀里掏出手机,捏着边缘向前递了递,“他性格就这样,你别见怪啊,我也觉得,不然就电话里说吧,如果他说的能让你满意了,你们再面谈,怎么样?”

    只要她伸手过来,秦欢乐自信一定可以将她从窗台上拽下来。

    可陈女士只是淡漠而空洞的扫了室内环境一眼,甚至视线直接从秦欢乐和徐医生的身上跳开来,也不再多话,眼睛微闭,软身反向朝着窗外倒去!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徐医生愣在当场,喉咙里连一个变调的音儿也发不出来。

    秦欢乐却早有防备,在她显露出决然的一瞬间,手急的扑身向前,如同刚刚在脑中预演了不下十遍的动作,分毫不差的紧紧攥住了她离自己最近的那只手腕。

    却猝不及防的被惯性带着一起冲出了窗外。

    他攥着对方的手腕,自己的大半具身体都倒吊在窗户外头,唯余一双腿卡在窗框上,被及时扑上来的潘树死命搂着。

    几息之后,门外又冲进来几个待命的同事,帮着拉拽固定住了秦欢乐。

    楼下那户人家早己经被征用,见此情形,五楼的窗户霎时一开,一个探身出来的民警带着安全锁,预备从这里拉陈女士回室内。

    这么个猴子捞月似的造型,既危险又尴尬,可现在所有人最担心的,却是陈女士会不顾安危的奋力挣扎。

    冷风不合时宜,往脸上一个劲儿的抽打。

    陈女士突然睁开懵懂的眼睛,和拉着自己的、脸控的就快爆血管的秦欢乐来了个四目相对。

    她嘤咛了一声:“我......这是怎么回事?”

    秦欢乐还没说话,她果然尖叫起来,身体不住的扭动,话中之意却与他们以为的背道而驰,“老公,老公救救我,这是怎么回事啊,我怎么会在这里?救命啊,救命啊!”

    徐医生听到这儿,又不能越过救援人员上前,只能站在一把木椅子上,手足无措的喊着,“我在这儿呢,老婆,我在这儿,你别害怕,配合,啊,配合,别乱动!”

    夫妻俩隔着人海,彼此泪眼婆娑,那股子悲情劲儿,仿佛正在上演十八相送的梁山伯与祝英台。

    好在接下来有了陈女士的主动配合,救援瞬间降低了难度系数,不过一两分钟,秦欢乐和陈女士就被分别扯进了室内。

    秦欢乐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衣衫凌乱,头发竖直朝天,满脸通红,眼神不经意的一扫,猛地站起来,焦急的四处翻找,“这儿的假发呢?刚才还在这儿的,你们谁看见了?”

    刚刚情况危急,真的没有人留意,潘树还特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人救回来就行了,你今天表现不错,后面的事情不用操心了,我来做,你就直接下班回去,好好歇一歇吧。”

    龚蓓蕾拨开人群跑上前,却在离秦欢乐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来,两手支在膝盖处,弯着腰缓了口气。

    她是拿百米冲刺的速度奔上的六楼,现在一停下来,只感觉肺都要炸了。

    现场再待着也不合适了,两人相互搀扶着,虚脱了似的走出来,上了龚蓓蕾的车。

    潘树电话里说,那位陈女士恐怕是和老公闹别扭了,再荒诞点儿,恐怕就是作梦魇着了,不然不会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躲在老公怀里,只说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的意愿,而都只是她脑海中光怪陆离的一场梦。

    在那场“梦”里,她甚至偶尔还会以上帝视角跳脱出来劝慰自己,“不过是作梦而已,别当真。”

    车内空间狭小,秦欢乐掏出烟来,却没好意思抽,尽管他此刻急需一支烟来使自己心思平静下来,捋顺一下思路。

    龚蓓蕾看出他的心思,拿起打火机,主动打着火,“来!”

    秦欢乐用手推开了,“算了。”

    他呼出一口气,“他怎么没来,不愿意?”

    龚蓓蕾见他无意识的揉着手腕,回身从后面拿过一个急救箱,翻出一瓶红花油,略显粗暴的拽过秦欢乐的手腕,直接给他揉起来,“不是那个颜老师不愿意,是我打电话一直就没打通,他是不是换电话了?或者,不在延平?”

    “是吗?”秦欢乐略微沉默了一下,才别过头看了看窗外,见陈女士正被丈夫搂在怀里,上了救护车,应该是去医院做检查的,身后还有个女警陪同着一起上了车。

    “上次局里......那事之后,我也没和他联系过,可能吧......老潘说的对,反正人是救下来了,其余的也无所谓了。”

    他有些焦躁的挠了下头发,突然发现龚蓓蕾给自己按摩手腕的这个姿势,使自己能非常清楚的看见她的头顶。

    他心思一动,长臂一伸,将龚蓓蕾的脑袋牢牢按在自己的肩膀上,引来龚蓓蕾杀猪似的一声哀嚎。

    “别动别动!”秦欢乐业务不太熟练的解下她额前的假刘海,才一松手,恢复了龚蓓蕾的人身自由。

    他扭过身,将后背留给龚蓓蕾捶打出气,手里小心的将假发片反过来,对着车外的光亮,细细打量——纤维纱网、金属扣,这才是他印象中假发该有的样子啊。

    龚蓓蕾发泄完了,伸手一把抢了回来,却也颇为疑惑的凑在自己这侧的车窗处瞅了瞅,“怎么了,你觉得刚刚那顶假发,还有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秦欢乐皱着眉,突然问道,“最近全民秃头是挺严重的,不过也到不了人人都要戴假发的程度吧!你,还有刚刚那位,我瞅着头发都好好的,干嘛非要戴假发?”

    这问题就仿佛在问,这一百管口红的色号,到底有什么差别?

    龚蓓蕾有意帮他排解情绪,耐着性子跟他胡扯,“我奶奶从小一门心思的给我睡了个‘扁头’,你懂吗,扎个马尾,就像是一堵墙上伸出个水龙头!我不前后垫着点儿假发片,怎么好意思出门?忒影响颜值!像你们这种有后脑勺的人,永远无法理解我心中的痛!”

    秦欢乐完全不信,“我明明记得你最开始戴这玩意儿,是从我们熬大夜,来不及洗澡洗头的时候开始的......”见龚蓓蕾脸色一变,忙转移话题,“那整头戴的呢?”

    龚蓓蕾剜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频繁烫染伤发质,好些人也是图省事,当然了,烫染也不便宜,有些人也是为了省钱吧。”

    话题深入到这个程度,秦欢乐又觉得沟通困难了,“那......这些假发都是什么来源啊?都是真的吗?”

    龚蓓蕾点点头,“大多是真发。”

    秦欢乐不禁面有难色,苦着脸,“难道还真有人养头发像割韭菜似的,专为这个,一茬一茬的......”

    他做了个切割的手部动作,引来龚蓓蕾一个寒颤。

    “怎么让你说的这么恶心!假发的生产现在早都已经产业化了,叫‘发制业’,不懂别瞎说啊,文盲!从原发收购,到原发处理加工,到假发造型,很专业的好嘛!”

    秦欢乐用手拄着下巴,感到有些疼,又换了一只手,“那今天这事儿,你怎么看?”

    龚蓓蕾靠向椅背,“说实话,最近新闻报道看多了,先入为主,一看见徐大夫那副浮夸的眼泪鼻涕,我就想,哎呀,不会是想杀妻骗保的吧,你看,他又是个大夫,多方便!之前不是有个医生丈夫,就是往自个儿媳妇儿的眼药水里掺‘四氢唑啉’,骗到了几百万保险金嘛!”

    秦欢乐不置可否,望着车窗前头出神,喃喃道:“是啊,怎么就成了作梦呢......”

    龚蓓蕾见他半天没说话,不禁想趁着这个难得的间隙抒发一下自己的感想,“以前案子到了局里,不是大案也是要案,我有时候就觉得什么案子,到最后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嘛。而且有时候和基层的同事们沟通,还有点......”她抿了下嘴,“今天才发现,你们还真是不容易呐,要是换成我,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了这份压力。”

    她拿手指头戳了一下秦欢乐那深藏功与名的肱二头肌,“不过今天看见你的状态,我真的就放心了,说真的,我来之前,还担心你在这里,要么梗着脖子不服管,要么委屈的边骂肖局边哭鼻子呢!没想到......行啊,能屈能伸,是个爷们儿!”

    秦欢乐心里一软,本能的抬手要去揉她的头发。

    龚蓓蕾立马警戒的横眉冷对。

    秦欢乐一笑,举着手机上那条刚发来的信息,“老潘让我提前下班了,走吧,咱俩约会去,诶,我想想干什么好呢?吃饭......俗!看电影......更俗!不如咱们去这家店,看看假发吧。”

城市梦游(四)

    无论是何种情况下,最深刻的恐惧永远来自于未知。

    而对于未知最直观的表象,莫过于黑暗。

    黑暗会放大一个人的恐惧,无限放大,直至极致。

    毛万里的人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陷入到如此无边的黑暗与恐惧之中。

    他恍惚着,长时间的粗喘后产生了一丝精神短暂的涣散,竟然开始十分怀念起仍在读小学时,靠着木棱窗外映射下来的轻慢的午后阳光,咬烂了笔头,也写不出小作文的那个尴尬的瞬间。

    那时多好啊,他认定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也从不担心什么想象力枯竭,只惦记着街角小店五毛钱一包的干脆面,以及再远些的“拳皇”街机,而面对着一个叫做《我的理想》的题目,却脑油熬干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但此时此刻,他脑中仿佛驰骋着无数匹唤做“恐惧”的烈马,它们朝着四面八方绝尘而去,每个毛孔都渗出汗血,汇流成溪,就快要将他没顶。

    他头上罩着一个草率的黑布袋,两侧提手刚刚好够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后,再打一个结。

    他的双脚上拴着铁链,铁链的末端,连接着一个深嵌于水泥地面里面的铁环。

    他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用宽胶带反复缠裹,勒得十指都紫红的几近透明。

    他的四周,冰冷、坚硬、空旷,没有任何可以倚靠的墙体。

    一个拖沓的脚步声由远自近的响起,他紧张的几乎忘记了呼吸,全身不能抑制的颤抖起来,不由自主的朝向“后面”拼命退着,连带着锁链与地面一阵摩擦,发出短促的声响。

    那个脚步不慌不忙的靠近过来,就在附近了,就在附近了......

    毛万里身体一歪,倒在地面上,像一条扭曲的毛虫,他语不成调的哭嚎着,“求求你,求求你,我再也不拖欠房租了,我有工作,我的收入开始稳定了,留着我,我当牛做马,我做仆人,做什么都行,让我活着吧,求求你!”

    他周身已经处在一种类似痉挛的抽搐中,却仍然渐渐感到有人靠了过来。

    “哒”的一声,灯亮了。

    他隔着黑布袋,可以依稀看到一点糊烂成一片的光,以及与自己近在咫尺的那个人——那人像个人形的黑洞,背后的光被他的身体阻隔,勾勒出一个佝偻而瘦弱的剪影。

    毛万里的汗水蜇住了眼睛,刺痛也不能使他忽视眼前的黑影,已经举起了刀!

    毛万里无声的哭泣,忽然整个人猛地向上窜起,在有限的动作幅度里,不计后果的以头部为武器,撞向了那个人的脸面。

    那人猝不及防被猛烈撞击,虽不至于昏厥,可也有些眩晕,闷哼一声,歪斜着倒在了地上。

    毛万里哭着用脸快速在地上摩擦,弄掉了头上的布袋,眯着眼睛努力适应了泛花的视力,就看见那个卧趴在地上的男人已经缓缓的有了动作,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颤抖着弓起腰,尽量将身体蜷缩成一只海虾,使得屁股自双臂中穿过,总算将双手腾挪了眼睛可以看到的位置。

    地上跌落的果然是一把水果刀。

    人在危急时,肾上腺素被激发出无限潜能,他用嘴含着刀柄,割开了手腕上的束缚,又抖着手扯下了那人腰上的钥匙,连着试了几次,总算打开了脚腕上的锁链。

    他慌乱的爬起身,眼前一阵阵冒着金星儿——他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喝水进食了,他的脸颊凹陷,嘴唇苍白,匆匆扫了一眼这间囚困自己的地牢一般无窗的小屋,推开门仓皇的向外跑去。

    曲折狭窄的通道,时断时续的幽暗壁灯,污浊陈腐的缺氧空气,一切都仿佛古墓甬道一般压抑阴森。

    他来不及回头,也不敢回头,每一声喘息都仿佛是自胸腔处炸裂开的一声响雷,耳膜鼓噪的厉害,眼前也虚弱的开始出现重影。

    可他知道,如果这次不逃出去,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不知道绕了多久,也许几小时,也许只有几分钟,他的生物钟早已在极致的恐惧下失去了所有机能,仅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不住前行,直到路过一扇简陋的木门。

    他犹豫着,脚下一顿——这间不足三平米的小隔间,就是他一直租住的房间,每个月租金两百六十元......致使他些微犹豫的是,他藏在床板背面的一个信封里,还装着他离开老家来延平打工时,姥姥背着人偷偷塞给他用来应急的三千块钱,而这钱,即使在他最窘迫的时候,也没有舍得动用。

    更不舍得丢。

    他一咬牙,脚下一转,拐进了房内,跪在地上,伸手向床板下面摸......摸到了,钱还在!

    他忙不迭的扯下信封,一转头,瞬间鬼叫着坐在地上,不住的向后倒退,背部抵在斑驳的墙面上,终于退无可退。

    那张骇人的面孔一步步缓慢的逼上前来,让他丧失了最后的求生意志......

    走廊里的壁灯又闪了一下......

    沾满了鲜血的信封从他手中被抽走。

    一个磨破了四角的黑色钱包,从秦欢乐的手中被抽走。

    他本来极为难得的正准备为自己和龚蓓蕾手中的咖啡买单,没想到龚蓓蕾先下手为强,从身后搞突袭,直接缴获了付款工具,“行了,别装了,”她拨开钱夹,看了看里面寒酸的零钱,“你这根本不够啊,你自己算算,满打满算,连钢镚都算上,还差一块钱呢,怎么着,你还打算给咖啡店卖身抵债啊!”

    秦欢乐耸耸肩,“说就说,别上升到人格毁灭的维度啊,你哥我无论是身还是肾,都概不出卖,谢谢!”他掏出手机,扫了码,“现在都电子支付了,我这不是嫌弃那些零钱拿着碍事儿嘛,你还不给我机会。”

    龚蓓蕾抿着嘴一笑,将那破破烂烂的钱包在手里打量了个遍,“我爸说钱包要两年一换,不然用旧的钱包锁不住财,老秦,谢谢你铁公鸡出了次血请喝咖啡,作为回报,我送你个新钱包吧。”

    “不用,请晚饭就行!”秦欢乐一把抽回钱包,“念旧是我的人设,别闹!”

    “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需要的?”导购小姐热情洋溢的走上前来。

    秦欢乐退出半步,仰头又确认了一下店名,才笑着走进来对导购小姐说:“你们家假发都是真发吗?”

    导购小姐向旁边的柜台上一指——错落的展示台上,摆着一个个仅有头部轮廓的塑料模特,“这些都是真发,只有那边的几顶是化纤的,您看您是需要日常佩戴,还是要用于临时性的活动需求?我们店里各个价位的假发都有,你有什么需求尽管说,我给您介绍。”

    “哦?那就麻烦了。”秦欢乐笑得阳光灿烂,食指向墙角一指,“昨天下午的监控录像,麻烦给我介绍一下。”

    “啊?监控?”导购小姐一时没反应过来。

    秦欢乐悄悄将龚蓓蕾向前推了一下,小声说:“证件!”

    龚蓓蕾抬脚向后,重重的踩了一下秦欢乐的脚尖,面上却正色的说:“市局的,喏,证件。”

    导购小姐缓过神儿,忙不迭将两人请到柜台后面,从电脑里调出了前一日的录像,犹犹豫豫了一会儿,终究绕不开心里的好奇,小心翼翼的问:“是、是因为什么事儿啊?”

    “没什么,”秦欢乐眼睛盯着电脑画面,“查失踪人口,有目击者说在这附近见过此人,我们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是这个人吗?”龚蓓蕾指着屏幕上的人,秦欢乐赶忙凑得更近些,可角度关系,也只看到自上而下的大半张脸。

    只见这人在店内仔细挑选了半天,还在导购的帮助下试戴了几顶,才买了单,提着店内提供的黄色纸袋走了出去。

    “她买的假发,店里还有吗?”秦欢乐站起身扫视着店内的假发陈列。

    导购小姐忙走到一个塑料模特旁,摘下了一顶暗红色的假发,“应该是这个,就是那个人的话,我记得还挺清楚的,因为她说是她儿子幼儿园有活动,让家长也得装扮上,她就想索性买一个好的,以后生活中也能用。”

    秦欢乐接过假发,轻轻碾动了一下......手感差不多,又翻到假发内部......果然是化纤纱网,没什么特别。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头,“这个人是刷卡?你能帮我们看一下那张卡的持卡人姓名吗?”

    导购小姐忙去翻记录,龚蓓蕾跟过去确认了一下,走回来小声说:“是陈女士。”

    秦欢乐犹不甘心,又问了句,“你们店里的假发,有没有里面不是这种纱网,是......比如说硅胶啊,或者其它什么材质的......哦,或者你知道其它店里有没有......”

    他话还没问完,导购小姐就一脸懵的反问:“那怎么佩戴啊?我真没听说过。”

    两人从店里走出来。

    秦欢乐满脸费解,眼珠子转来转去的写满疑惑。

    龚蓓蕾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

    秦欢乐斜了她一眼,突然凑上来小声说:“我刚刚总觉得,那些假发模特里,有个模特一直在悄悄看我......”

    龚蓓蕾瞬间头皮一麻,满脸惊恐的回望过去,“真、真的?”

    “当然假的!”秦欢乐仰头大笑三声,“我的傻妹妹诶,你缺心眼儿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

    他边笑边躲避着龚蓓蕾反应过来之后的追打,两人闹了一会儿,正停在一家网红炸鸡店门前,秦欢乐揉着笑疼了的肚子,“真错了,真错了,晚饭我请行吧?”

    龚蓓蕾将最后的余怒化为一记眼刀飞过来,“请一顿不行,得请三顿!你有时候真是烦死人了!”

    “是啊,我也觉得,”秦欢乐边说边扯着河豚似的龚蓓蕾往店里走,“之前在拘留所的时候我都已经痛定思痛了,发誓再也不去想、不去参与那些乱七八糟飘的没边儿的事了,就还像以前似的,就办该办的案子,踏踏实实,坚持唯物到底,证据说话......这今天又犯病了嘿,是挺烦人的,现在没事了!”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龚蓓蕾没太听清楚,“我也觉得你有点草木皆兵了......”

    秦欢乐一推炸鸡店的玻璃门,里面的服务员张嘴刚要说话,就听后面传来一声清隽的声音:“秦先生。”

    秦欢乐瞬间冷下脸,将龚蓓蕾向里面一推,“你先进去点好了等我。”

    龚蓓蕾回头看了一眼,终究还是没有说话,随着服务员走了进去。

    两人走到马路边,秦欢乐双手抱胸,眯眼扫了眼川流的马路,“颜老师,有事儿?”

城市梦游(五)

    颜司承手里没拎着他惯常百搭的手提包,显然并不是刚下课,或者即将要去上课的路上。

    要是换作从前的性子,秦欢乐必然要揶揄几句诸如“案子结束了,连老师也不装了”之类的刻薄话,夹杂在半真半假的玩笑与挖苦之间,方能顺下自己那口堵在胸口的腌臜气,但时过境迁,才发现举凡能发泄出来的怨气,都只意味着还未到极致而已。

    颜老师掏出手机来,“我后来才看到你同事的电话,查了一下你工作那区的新闻,大概猜到了你可能是因为那件事找我,又不知道是不是猜对了,所以才......来问问你。”

    “对,你猜对了,”秦欢乐露出一脸面具似的假笑,“好在事情已经解决了,风和日丽,天下太平,”他双手抱拳一拱手,“告辞!”

    他走出几步,说不出是为什么,猛然咬牙切齿的回过头来,果然看见颜司承还漠然的站在原地没动,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他心里不舒服,跑马灯似的把那几句骂娘的话牵出来遛了一个遍,扬起下巴,恶狠狠的问:“还干嘛?别说今天这事儿的当事人,也是你朋友,你又是为人家那些不相干的人来鞠躬尽瘁献爱心的?实话告诉你,我已经打过疫苗了,再相信你一句话,我秦欢乐就改名叫秦狍子!”

    颜老师几步又走到近前,微微垂下头,声音里尽显疲惫,“宋子娴丢了,那件事情之后就不见了,我找了很久,用了很多途径,都没有头绪,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才......”

    “打住!”秦欢乐抬手摆了个“停止”的手势,“以后这些‘聊斋’故事,您老少和我提吧,我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了!如果你今天就是来说这个的,真的请回吧!”

    他情绪有少许焦躁,还有些混沌的失望,隐晦的瞟了一眼对面的颜司承——一月没见,对方似乎真的消瘦了些......

    颜司承只是微微点了下头,“好,打扰了,再见。”

    秦欢乐胸口一紧,张了半天嘴,才没好气儿的吼道:“你逗傻小子呢!你......诶!你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要说没说的。”

    颜司承几不可查的蹙了一下眉,“你是说......哦,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位要轻生的女士,真的不认识。”

    秦欢乐面无表情的看他,“还有呢?”

    “还有?”颜司承愣了一会儿,才问:“你是因为程露......那天,才没有来吗?”

    秦欢乐四十五度角望向天空,轻蔑的“哼”笑了一声,摇了摇头,“行了,咱俩也别打哑谜了,累心!我原本真没打算说出来,可你这磨磨叽叽的性子,还真是刺激出我的暴脾气了啊,颜司承,天挺冷的,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忽悠程露是为了宋子娴,你催眠了她,让她能看见自己的孩子,”他呼吸渐渐粗重起来,“你能催眠她,或者说能影响误导她,甚至控制她......所以被你催眠过的人根本就不止我和我妈两个人,对吗?你知道谎言最可恨的部分是什么吗?就是你他妈说了一百句话,其中只有一句是假话,就一句,就让人连剩下那九十九句真话,也再没办法相信了!你毁掉的不止是信任感,还有......”他别过脸,闭着眼睛缓了几秒钟情绪,才极力使自己平静的说,“以后,别再和我提起你认识我妈之类的鬼话,我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想听。不说,咱们还可以大马路上偶尔碰到时装个点头之交,再说,我就真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来了。”

    颜司承慢慢收起了一贯的恬淡温和,他极为认真的看着秦欢乐,“你愿不愿意和我回家?”

    “什么玩意儿?”秦欢乐一脸难以置信,感情自己刚才掏心挖肝的一番肺腑之言,都成了笑话,他怎么早没发现文质彬彬的颜老师装起油盐不进来,还挺有一套啊。

    他冷笑着吊起一边嘴角,“你是不是以为在大马路上,我不敢动手揍你啊?”

    颜司承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自己开了后边的车门坐进去,半掩着车门,轻声说:“你想听的真话,我只能回去说,”他顿了一下,“你来吗?”

    秦欢乐手机早已经响了好几次,都是炸鸡店里已经点好餐的龚蓓蕾发来的信息,此时又一条短信挤进来,“炸鸡啤酒都上来了,你啥时候回来?”

    秦欢乐刚打算回一条,字打到一半,手机却显示没电关机了。

    “你来吗?”颜司承又问了一遍,他的瞳孔那么深邃,像一湾深不可测的幽潭......

    可即使他又骗了他,又能怎么样呢。

    难道就能因此放弃自己多年孜孜以求所追寻的真相吗?秦欢乐自问,还真的做不到。

    就算一百句话里,颜司承只说了一句真话,可他毕竟准确说出了母亲秦筝筝的名字!

    这也成了撕碎秦欢乐内心所有底线的利刃,让他不甘的在绝望与希望中反复挣扎,直至陷落。

    去他大爷的!

    秦欢乐猛地放开了被咬酸的后槽牙,面色一冷,决绝的打开前车门,坐了进去。

    掩在蒙蒙暮色中的朗华大厦,再次出现在了眼前。

    秦欢乐跟在颜司承后面,从消防楼梯走了上去。

    楼房内温暖而幽静,颜司承还体贴的在前面,用手机灯光为秦欢乐照着脚下的台阶。

    秦欢乐一哂,挖苦道:“怎么,电梯又坏了?”

    颜司承没说话,绅士的推开门,引他走进了二楼的悠长走廊。

    没有灯光,没有人气儿......秦欢乐霎时没了调侃的心情,警戒的留意起周遭的环境,两肘隐隐摆出随时攻防的架式,冷声问道:“颜老师什么意思,要谈事情不去你家,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颜司承缓缓的叹出一口气,推开了眼前的一扇门,向里面一指。

    秦欢乐站在门外的另一侧,快速向里面扫了一眼——很凋敝破败,显然已经荒废了很久。

    他狐疑的看向颜司承,却听对方声音无波无澜的漾起。

    “这间的租客,是云姐,人好,爱笑,手脚也麻利。结婚没几年,他丈夫就确诊罹患了渐冻症,一年后就彻底瘫痪了,她这一照顾,就照顾了将近二十年。这其中的艰难,她不爱对邻居说起,每每只是笑着说,人活一世,都是修行,忍忍就过去了,余生只要儿子好,也就值了......可就在她儿子二十岁生日的前夕,却被确诊患上了和父亲一样的病,医生说,是遗传......”

    秦欢乐缓缓转头,望向房间内,仿佛看见了云姐伤心欲绝的身影......

    颜司承眼中含着无限悲悯,“那天早上,她很平静的杀了丈夫和儿子,将他们并排摆在床上,躺在他们中间,自杀了。”

城市梦游(六)

    周遭仿佛被抽离到了真空的状态。

    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被阻隔于厚重的藩篱之外。

    吞咽的动作变得缓慢而艰涩。

    秦欢乐转头,想要离开。

    颜司承一改儒雅柔和的做派,伸手牢牢钳制住他的下颚,大力的捏住,不容拒绝的将他的视线锁定在房间内里。

    秦欢乐忽然有种反胃的生理冲动,他去推那只手,可却使不出一丝力气,只觉眼眶无来由的一酸。

    颜司承冷清的低喝了一声:“看!”

    秦欢乐闭着眼睛缓了几息,才抿紧嘴唇,怒视颜司承。

    两人在对望中僵持了很久,颜司承倏然松开手,转而捉住秦欢乐的手腕,快速的向走廊的纵深处走去,停在“203”的门牌边,向上一指,“这上头那间,就是宋子娴被家暴致死的房间。”他推开面前的门,声音清冷的让人颤栗,“这间屋子里,曾住过一对母子。”

    秦欢乐觉得自己仿佛置身海底,四周曳荡无依,眼前所见的一切画面都在微澜中开始失真变形。

    当颜老师说到那对母子时,他眼前似乎真的能看到这间荒败的房间内,一对母子生活的情状......

    “母亲是大学老师,博学、慈爱、厨艺也好,儿子继承了她的衣钵,是文学杂志社最有才华的主编,为人谦和、敦厚。”

    他稍顿了一下,“可母亲退休后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一开始,只是暴躁易怒,丢三落四,后来渐渐开始多疑、执拗,连亲人的样子也不记得了,看谁都像贼,更遑论什么雇保姆和去托老所,简直天方夜谭。儿子只得和妻子商量,暂时搬过来照顾一段时间母亲。日日年年......只有那天晚上,儿子出差了三天,披星戴月的赶回来,照例在睡前到母亲卧室内去探看,可没想到,装睡的母亲,打从他掏出钥匙开门的瞬间,就认定了他是入室的小偷,摸索出藏在枕头下面的水果刀,不留余地的捅穿了他的心脏。”

    秦欢乐使尽全身力气推开对方,周身止不住的颤抖,“颜司承,你是魔鬼吗?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他踉踉跄跄的贴着墙壁向外走,一手死死的拽着自己的前襟,强压住那股作呕的**。

    颜司承快步走到他前面,信手推开了他正路过的房门。

    “这间里,住过一个单亲妈妈,带着一双儿女,哥哥六岁,妹妹三岁。那天妈妈临时有事外出,将两个孩子反锁在了家里。过了一会儿,延平地震了。”

    秦欢乐眸中一丝疑惑,怔忡的说:“延平历史上只有过一次轻微的地震,是几十年前......”

    “对,就是那次,”颜司承并没有看他,“虽然是轻微的地震,却因为是第一次,轻易便引起了街面上的恐慌,她被惊恐奔逃的人群带倒,撞伤了头,在医院清醒过来时,已经是一天以后了。”

    “不!别说了!我不想听!”秦欢乐暴躁的高喊。

    颜司承不为所动的平淡叙述,“她打开家门,发现儿子学她的样子开煤气炉做饭,却没有关阀门,一夜过去,两个孩子都被......”

    秦欢乐的不适感已经达到极限,他觉得再多待一秒都会崩溃。

    他再也无法忍受,用尽全力跌跌撞撞向楼梯口跑去,逃也似的冲出大楼。

    他慌不择路的狂跑了几步,凛冽的温度让他面上一冷、心头一紧,那种无力感再次铺天盖地的袭来,止不住眼前阵阵发虚。

    周遭都是长久无人踩踏下厚积的陈雪,他深吸一口气,两臂一展,仰躺下去。

    很快,便有寒津津的一片湿凉从周身弥漫上来。

    片刻之后,他眼前的星空穹顶,又被颜司承俯视而下的脸孔决然阻断。

    秦欢乐终于冷静下来,他不再避讳的直视着对方流光溢彩的双眼,淡淡的讥笑道:“颜老师,您这沉浸式的讲述,还真是与时俱进,其实你不用这么煞费苦心的催眠我,我挺有共情能力的,不过......这就是你要说的真相?你就是要告诉我你住在一栋凶宅里头?”

    “这不是凶宅。”颜司承自上而下的望着他,“他们只是恰巧被困在了这里。”

    秦欢乐霍然坐起来,“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颜司承蹲下身,抬手去执秦欢乐的右手。

    秦欢乐本能的一缩,却没成功。

    月光映在积雪上,泛起一片鳞鳞的晶光。

    颜司承瞳孔深处漾起一丝隐晦的狂热,他盯着秦欢乐的手背,无法压抑心中涌起的蓬勃冲动,小心翼翼的用拇指指腹在那道疤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太熟悉了......地下室里墙面上整幅蜿蜒的纹理,都镌刻在他的脑海中,那沸腾如煮的末端一段,纹理形状,当真与秦欢乐手背上的疤痕一模一样!

    他之前只是有所猜测,没想到此刻被自己亲眼证实了,还是忍不住连指尖都带出了一缕震颤。

    于此同时,秦欢乐也在隐晦的观察着他的全部反应。

    那瞳仁瞬间燃起的一簇火光,他看得清楚!

    一直以来,颜司承为什么要刻意的屡次接近他、试探他?

    譬如今天,他借由陈女士的事,顺势而为的让龚蓓蕾联系颜司承,而颜司承也恰恰预料之中的以此为借口,主动出现,又将他带回了朗华大厦。

    他们都好像赌场里红了眼的赌徒,不惜以自己为饵,只为引对方上钩。

    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可对方......诡异的气氛,诡异的人,秦欢乐眼神随之落在了自己的手背上,手心向上一反转,收进了外套口袋。

    颜司承眼中的光华随之湮灭,又恢复成一片沉寂的皑皑白雪。

    他望过去,满脸怅然,“这里不是凶宅,我向你讲述的这些事情,纵贯发生于九十年中,这些人,我都认识,甚至能说出他们生活的琐碎细节,他们活着时没有生过恶念,没有做过恶事,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们的魂魄不能安然轮转,他们的苦难不能因为自然生命的终结而停止,反而被囚困禁锢于这座房子内......或长或短,几十年......是有人对我下了什么诅咒吗?以至于他们因我之累,才不得不如此......我内心愧疚,也一直觉得,对照顾他们,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秦欢乐面色有些复杂,“原谅我阅历有限,还是有些不明白。”

    颜司承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坐在了秦欢乐旁边,“我们都想知道出口在哪里,可有些事连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当然也就没有办法向你解释。”

    “不,自始至终,咱们说得都不是一回事。”秦欢乐眼神飘渺的斜望过去。

城市梦游(七)

    龚蓓蕾脸都气黑了,一个人坐在餐桌旁,看着满桌油香四溢的炸鸡,个个焦黄酥脆,润泽可爱。

    空气里不住传来那股子魅惑的味道,仿若一只只小手,撩着人的嗅觉神经,大喊着“来吃我”。

    老秦以前加夜班最爱吃油炸食品,她都记得。

    他说油炸食物时,食物会全方位与热油接触,使食物表面温度迅速升高,水分汽化形成酥脆多孔的干燥硬壳。

    当硬壳内温度逐渐趋向100c时,就会在表面发生焦糖化反应、蛋白质变性,以及其他物质的共同分解作用,从而产生其它烹饪手段都无法匹敌的、独特的油炸香氛。

    这香味就是很多人明知道油炸食品不健康,还趋之若鹜的原因。

    明知不健康、明知不适合,可她偏偏就是不长记性!

    眼下面前这些鸡翅、鸡腿们,都仿佛有了“人格”,每个都长着同一张卑鄙无耻、自私堕落的脸!

    龚蓓蕾并不多难过,只是突然很想大哭一场。

    尤其当饭店服务员“贴心”的抱了一只巨型泰迪熊,放到她对面的椅子上时,真是何其讽刺!

    秦欢乐的电话打不通了,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那么大个人了,青天白日,屁危险都不会有。

    更何况她刚才是亲眼看到秦欢乐上了出租车,连招呼也没有打,就和那位颜先生绝尘而去......

    她一手一只鸡大腿,左右开弓,把全身上下的那股子愤愤不平,全都付诸于牙齿末端的凶狠撕咬......咬你个皮开肉绽!咬你个骨肉横飞!咬你个......

    “花骨朵儿!”

    龚蓓蕾吃的咬牙切齿,被这突然一声招呼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块饱蘸酱汁的肉糊在嗓子眼儿上,不禁山呼海啸的咳嗽起来。

    来人“业务”倒是熟练,一手赶忙递过半杯柠檬水,一手轻拍着龚蓓蕾的后背给她顺气。

    龚蓓蕾呛出两行清泪,满脸涨的通红,简直称得上形象全无。

    她举着纸巾给左眼擦眼泪,唯露出一只右眼往旁边觑了一眼,咧咧嘴角,“哟,这不是厉大领导嘛,微服私访来了?”

    厉宝剑眼色一黯,不知道是不是他如今心态过分敏感,这论调怎么听怎么像来自另一个人的。

    他不客气的坐下来,“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饭,要不我陪你吃点儿?”

    龚蓓蕾也就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对厉宝剑的感情还是不一般,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手上却将餐具推了过去。

    “你再早来一会儿,就能碰到老秦了......”余光瞄到对面的变化,她眉头夸张的跳起来,“你别又这个表情!我知道你们俩之间肯定有事儿,可你们俩一个两个就会给我摆张死人脸,行行行,我是外人,都防着我躲着我,遇到事情第一个选择就是放下我,我是口香糖啊?闲着没事的时候拿来噶哒牙,有事随口一吐,我呸!告诉你们,以后谁也别找我,老娘不伺候了!”

    她的情绪化还挺可爱,厉宝剑这些年也习惯了,撕下几块脱骨肉放在龚蓓蕾面前的碟子里,勾嘴笑了一下,“冲谁呢又?我可没招你啊。多吃点儿,小口吃,淑女点儿,别又呛着。”

    龚蓓蕾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发泄的差不多了,嘟着嘴,举起杯子无声的和厉宝剑碰了一下杯。

    厉宝剑整个人都软和下来,笑问:“你在孟队那儿过得好吗?大家原来飙着劲头,但也还算熟悉,现在又在一个部门了,应该也不会难为你吧?你也夹着点儿尾巴,那边女同事多,没事别老出风头,显大眼儿,要低调......”

    “你是我爸啊,怎么这么唠叨!”龚蓓蕾不耐烦的打断他,又好奇的往前凑了凑,“你呢?在省厅好玩吗?”她的表情里透出一抹调侃,“说实话,大保健你藏得还真挺深啊,什么时候抱住了纪队的大粗腿,感情我和老秦都是灯下黑呐。”

    暖黄的灯光打在脸上,厉宝剑表情有些朦胧,“我不是要瞒你,你也知道,当初进市局时,我正赶上家里出了点事,差点被别人给顶替了名额,都是因为纪队力主,我才......所以,我心里一直对他很感激。”

    龚蓓蕾点点头,“这段我知道,我们都知道,那你为什么......哦!你是纪队留在支队的眼线,是不是?那我大概知道你和老秦为什么......”她露出淡淡的惆怅,“各为其主罢了,我还是觉得大家坐下来,没什么说不开的,咱们这么多年,没必要这样。”

    “别说了,嗯,我是说,你别掺合了。”厉宝剑放下手里的鸡骨头,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龚蓓蕾察言观色,“还有事儿?”

    厉宝剑拿起手机,又处理了几个信息回复,才小声回道:“天天做些迎来送往、鸡零狗碎的事儿,时间一长,真觉得挺没劲的,这不,今天我到这边儿来,就是因为那位田公子......你知道吧?”

    “这闻名遐迩啊,”龚蓓蕾一脸八卦状,“怎么,又给他爹惹事儿了?行啊大保健,现在连保姆的活儿都能兼顾了。”

    厉宝剑被调侃也不计较,只是略微感叹道:“这回还真不是惹事儿,而是失踪了。”

    “失踪?”龚蓓蕾表情严肃起来,“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赶快报案啊。”

    “不能报案,”厉宝剑语焉不详的给了个眼神儿,“怕是他自己出了什么幺蛾子,这以前也不是没干过类似的,要是被查到反而要坏菜,这不是才让我私下里帮着找找线索嘛,我跟着消费记录查到这边,结果又断了。”

    龚蓓蕾做了个鬼脸,知道不该自己知道的,还是少问为妙。

    门外突然骚乱起来,两人一回头,就见窗外一辆豪车正失控的朝着炸鸡店撞来。

    一时呼喊声纷至沓来,厉宝剑快速冲向落地窗边吓得失去反应的一对母子,抱起边上的小男孩,滚向旁边。

    另一侧,龚蓓蕾也冲上前拉拽开一位尖叫的服务员。

    “哄”的一声巨响,落地玻璃粉碎,豪车破墙而入,一时店内漫天粉尘飞舞,浓烟呛鼻......

    肇事车头完全扭曲变形,卡在吧台处才堪堪停住。

    厉宝剑以肘部护住口鼻,眯眼上前去探看司机。

    他用力的拍了拍车窗,忽然难以置信的微张了嘴。

    “田公子?!”

城市梦游(八)

    那位田公子梳着大油头,面颊窄长消瘦,全身装备到处彰显着巨大耀目的各品牌logo,把自己穿成个品牌展示会的,放眼延平,恐怕也就他老人家一个了。

    他不过二十啷当岁,举手投足却早早有了“社会人”的油腻感,下巴像睡落枕了似的从来没放下去过,说话动辄就要拿鸡爪子一般的手指头戳点着对方的脸,要不是看在他老子的份上,早被身边的人一天按照三餐加宵夜的、揍到他亲妈也认不出来了。

    厉宝剑心里也腻歪他,满世界打听去,谁家衙内也没low成这副世俗样子。

    譬如那位和他爹同级的另一位朱衙内,人家就静悄悄的在郊区弄了块地皮,建了个植物园,全钢化玻璃构架,全自动循环浇灌技术,恒温恒湿,大冬天三九严寒下,还能仙气缭绕出一片绿意。

    只可惜那是私人会所,概不对外展示,吃瓜群众只是以讹传讹,说朱公子常常在芭蕉树下读黑格尔,嘿,光白拿耳朵听着,都觉得贵气。

    心里怎么想,是厉宝剑的个人权利,但眼下怎么做,可已经容不得半刻犹豫了。

    豪车撞损的厉害,但胜在装置周全,巨大的安全气囊弹射出来,把田公子婴儿一般细致的包裹起来,肉眼几乎看不出什么外伤。

    厉宝剑猛一拽开车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弥漫在车厢内,此刻要是做酒精检测,指标怕不是要上天!

    但无论田公子喝死也好,撞死也好,就是绝对不能死在他的眼跟前!

    龚蓓蕾在外头疯跑着报警要支援,又让大厦保安赶快疏散楼上的人群和食客,嚎的嗓子眼儿冒了烟,才发现大保健一直没出来,又急忙跑回来。

    “你傻了!还不快出去,撞成这样,万一起火爆炸怎么办?”

    厉宝剑头也没抬,“你电视剧看多了吧,撞车事故能引起爆炸的概率不足万分之一,燃油没有泄露,也没有高温火源,你闻,除了酒气,啥也没有。”

    龚蓓蕾觉得自己好不容易调休一天,怎么倒霉催的净摊上这些奇葩事,一会儿有人跳楼,一会儿有人撞车的,真是烦死了。

    “那怎么办啊,我已经报警了,眨眼功夫就会来人了,你这位田公子酒驾肇事......”龚蓓蕾皱眉担忧道,“现在酒驾有记录,神仙也消不了,啧啧,这惊世骇俗的一撞,都不用等媒体赶来,路人准保已经拍视频上传社交平台了。”

    “我也想到了,”厉宝剑黑着脸,“怎么就让我碰到了!”他沉吟一下,“这样,你快帮我找找,先把车上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和证件都找出来,和人一起,我都后门先带走,一会儿警力来了,你就说司机是突发心脏疾病,被我送医了,后续的事,留给他老子慢慢圆吧。”

    龚蓓蕾看厉宝剑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迟迟站着没动。

    厉宝剑急了,他心里有盘算,最多再过一分钟,警车、急救、消防都会开始陆续抵达了。

    他郑重而恳切的看着龚蓓蕾,“除了这个祖宗,没人受伤,要不我也不会这么干!理赔走保险,店家也不会有损失。但是他要是酒驾被判刑留了案底,我在事发现场却没有任何......”他忍不住用力握了一下龚蓓蕾的肩膀,“要是他真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决不助纣为虐,我发誓!可眼下,就是喝多了而已,你帮帮我吧,花儿,帮帮我。”

    厉宝剑爸妈都是老焦化厂的下岗工人,后来和几个老职工一起开了个早餐店,规模越扩越大,正筹谋着要开分店,生活虽然也勉强小康水平了,但想靠自己的力量爬到省厅去,确实是不容易。

    像他这样家境一般,又没有什么上层资源的娃,系统里一抓一大把,她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傻白甜,心里虽然膈应姓田的,可投鼠忌器,只得叹了口气,“这要是他自己的车,那车里到处都是他的dna没跑了,只能先遮酒驾的事儿,后头的你们自己想辙吧。”

    她从吧台里侧翻出半瓶空气清新剂,见厉宝剑艰难的把死狗一样的田公子背在了后背上,边在驾驶室狂喷清新剂,边翻出田的驾驶证塞进了厉宝剑的衣兜里,嘴里忍不住抱怨,“这都什么事啊,吃鸡吃的好好的,没噎死我,居然还变成你们的帮凶了。”

    “别说这些了,”厉宝剑再沉着也头上见了汗,将后背上的人向上颠儿了一下,匆忙嘱咐,“再翻出什么你就先装着,人来了,你说的含混点儿就行,监控能看到的内容都别言声儿,等他老子自己圆吧。其余的你别沾手......”他深深看了龚蓓蕾一眼,“这次算我欠你一个大人情,以后赴汤、两肋上见啊,我真得走了,能听见警笛了。”

    龚蓓蕾表情复杂,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要么不开头,开头了就尽量做圆吧。

    她眼见着厉宝剑背着人消失在了饭店后门,才又忙转过头,余光瞄到外边“红蓝灯”已经停靠在路边,忙又尽着最后努力,跑到后备箱位置,一把拉开,想着就算没有重要物品证件,加速通通风也好。

    “哒”的一声,一滴液体滴在了龚蓓蕾的鞋面上。

    她来不及细看,就见民警和交警都冲了进来。

    她忙亮出证件。

    交警多少年没见着这么大阵仗的肇事现场了,摇着头,开始检查车况。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民警却冲着后备箱走过来,见里头整齐码着几个纸箱,皱眉上前,抬手捻了一下纸箱边缘的湿意,放在鼻子下边一闻,表情立马严肃起来。

    龚蓓蕾神经跟着一跳,忽然无端有了点儿不好的预感。

    几个民警合力,将最上头的一个纸箱拽了出来,几下拆开。

    龚蓓蕾心脏突突的跳着,也跟着探头看了一眼......还好还好,只是一块块整齐码放的肥皂,两掌那么宽厚,猛地一看,像一块块板砖似的,难怪这么沉。

    老民警拿起一块肥皂,颠了颠,又倒了下手,就见双手手指上都隐约沾染了些殷红的液体。

    几人默契的对视了一眼,每人拿起一块,拾起地上散落的餐刀,各自切开肥皂。

    龚蓓蕾脸上瞬间青白没了血色。

    肥皂里面是什么啊......

    有连着指甲的手指。

    有看不出部位的内脏。

    有黏着筋络的骨骼。

    有滑腻的结缔组织。

    众人呼吸皆一窒。

    还是老民警快速掏出了手机,“喂,是我,快报告市局,出大案子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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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魔哪里走介绍:
人道式微,诡道猖獗。百鬼夜行,苍生太苦。我王七麟愿以一柄斩鬼刀,于妖魔环伺之中为我人族杀出一条阳关大道!妖魔哪里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妖魔哪里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