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华大厦(十八)
市少年宫扩建,搬迁了新址。
旧的少年宫本来是想修葺一番,给条件更差些的老年大学当分校用的,可是程序上出了些问题,就暂时闲置起来了。
闲着也是闲着,偶尔也开始租借给社会组织当临时活动场地。
今天很清闲,除了二楼的芭蕾舞大教室,没有别的活动。
原本空旷的芭蕾舞教室里,稍显斑驳的墙角还留有不知哪个粗心小女孩穿旧了的淡粉色舞鞋,寥落的室内空间,自镜面墙开始,七八把塑料折叠椅子按照弧线被依次摆放成一个半圆,在镜子的照映下,内外交接,就成了一个完满对称的圈形。
孟金良此时正带人埋伏在少年宫外面——教室里面已经提前被安置了监听设备。
“吱嘎”一声刺耳的金属音,孟队把耳机拿的离自己的耳朵远了些。
“孟队,目标人物出现。”对讲机里传来一声通报。
“收到!”孟金良的车停在了马路对面的火锅店外,和食客们的私家车混在了一起,十分隐蔽,他凝声道,“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目标人物”此刻正从街角向少年宫走来,他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面目恬淡,没有匆匆的神色,步伐却也不显得拖沓。
等他走进大门不久后,监听设备里很快传来了声音。
“颜老师,您来了。”
“小程,坐吧,我稍微迟了一些,大家都来了吗?”
“都来了。”
“那我们开始吧。”
孟金良眉头紧皱,回头拿起对讲机确认道:“二组,怎么跟的?舞蹈室里一共进去了多少个人,怎么不汇报啊?”
“二组”那边迟疑了一下,“少年宫有个小后门,但是是锁死的,反复确认过开不了,管理员也没钥匙,所以我们就没留人看着那边,不知道是不是......”
“行了,注意观察,注意警戒,不要再犯这种低级错误!”孟金良语调严肃。
“是!”对讲机里一犹豫,“那一会儿是全部都带回局里问话吗?”
孟金良微眯双眼,“先听听看。”
说起来,孟金良还真要感谢那家突然间推出了咖啡口味麦芬的咖啡店,如果不是他们恰逢其时的研发出新品,自己还真想不到能靠什么更好的理由,向刘茗臻献媚。
毕竟办案的间隙,他所能谄媚讨好对方的渠道和手段都十分单调有限。
而事实也再一次证明,刘茗臻真的是他的缪斯女神。
虽然是一番闲谈,可回到队里之后,他越想越觉得好奇,再加上王大省和徐亮那边迟迟没有新的进展,他索性研究起颜丹青这个名字来。
几十年前的报道,而且出现在国外,要追溯已经很困难了。
他试着不断将催眠、眼神、颜司承、神奇、延平等一些关键词交相重组检索,就在即将要放弃的时候,不想突然留意到了一条本市旧少年宫场地租赁的时间安排表。
租赁场地的组织叫“the powersilence”。
孟金良追溯到这个组织最初注册的联系地址,居然是朗华大厦。
而今天下午一点半的这场活动安排表上,登记的联系人姓名,是程露。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直觉。
所谓的直觉,也不过是那些连自己也未曾注意到的冗乱庞杂的信息流,自行排列交织后,示警的提示。
如果秦欢乐和刘茗臻都不自觉的对这个颜司承在关山鹤与翟喜进的案件中所起到的作用莫名看重,那么他又有什么理由盲目的放弃这条线呢。
况且事情发展到现在,那些碎片似的联系千丝万缕,仿佛只差一个穿针引线的人。
想不明白的谜底还很纷繁,可过了一夜的徐亮却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一个关键性的线索。
他记得那个给他钱的女人转身离开时,路灯在某一个角度,将她的瞳孔映射出一抹暗红色的光。
他在医院当保安,多少比外面的人更能接触到些专业医疗知识,那种光,是来自于最新的一种近视手术、做术后恢复时佩戴的角膜保护膜,用以加速愈后恢复的,强光直射时,就是那种效果。
经查证,程露确实在不久前,在延平市铁路医院,做过这种近视手术。
这也是本次行动如此高规格的原因。
他们几乎已经可以确认,程露至少是“1212”案件中的重大嫌疑人。
耳机里传来舞蹈教室内的声音。
“我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呢?”颜司承的声音传来。
与此同时,背景里始终有一种清脆而不太有节奏感的轻微敲击声。
程露的声音响起,“我已经把房子挂到中介公司的平台上去了,等春暖花开的时候,我打算彻底忘记所有的一切,到一个永远都没有冬天的城市,去过全新的生活。”
“如果你需要钱......”
“不,颜老师,我需要全新的开始,全新的,和这座城市再没有牵扯的全新,脱胎换骨的全新。”程露的声音坚毅却平静,并不因为内容而显出分毫高亢。
颜司承温和的一如既往,“小吴举手了,她似乎有不同的看法,你想听听吗?”
“好。”程露说。
......
孟金良把耳机压在耳朵上,因为太用力,连耳根都泛起红来,他拿起对讲机,“技术,监听设备怎么回事?没动静了,是故障还是被发现了?”
“孟队,”对讲机里一顿,“发现应该不会,故障......不好说。”
耳机里倏然传来颜司承和煦而清晰的声音:“小吴说的有道理,你不需要这么悲观,你......”他似乎被打断了,却毫不急躁,“好,婷婷把事情的设定再梳理一遍,看看我们的想法还有什么遗漏,虽然事情发展稍有了一丝偏差,但你们不用担心,我会尽量去弥补的。婷婷,你说吧。”
......
孟金良换了一只耳朵,焦躁的喊道:“这他妈什么玩意儿啊!关键时刻掉链子!”
对讲机那边也很羞愧,“都是新机器......按理不应该啊,孟队,那怎么办?”
孟金良推开车门下了车,“不说了,全带回去!”
舞蹈教室的前后两个门同时涌入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刑警,因为不知道集会规模有多大,参与人员都是什么性质......
可眼前的情景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空旷的教室,仅靠镜子墙的两端椅子上,相对坐着颜司承和程露。
除此之外,房间里空无一人。
颜司承和程露脸色冷静,毫无一丝慌乱。
程露垂着头看脚面,镜子里的她,和现实中的她,紧紧依偎,一个像是另一个无限悲怆的底色。
颜司承缓缓站起身,抬手扶了一下眼镜,对着后进来的孟金良温声说:“孟队长,请你仔细的想一下,是否有带走我确凿的证据,你可以继续派人不间断的监视我,但我不能再随便被你带回去询问了,否则我就要正式要求我的律师介入了。”
孟金良冷冷的看着他,却不得不承认,这次行动,是针对程露的。
就是因为没有关于颜司承的确凿线索指向,他才大费周章的还搞起了跟踪监听这一套。
孟金良微微扬起下巴,略带倨傲,“行啊,几天不见,颜老师又增添了新技能,还能跟我们演上群口相声了,刚才那是一人分饰几角啊?”
颜司承没说话,毫无波澜的平视着他。
孟金良面颊肌肉一抽。
当然,他也可以强行带颜司承回去接受询问,但以对方上次那种貌似不温不火,却绵里藏针完全不配合的态度,结果已经可想而知。
那还不如全力突破程露,再做打算。
一股被人着意戏耍的愤怒感涌上头顶,孟金良看了一眼那个一直没有抬头的瘦小女人,攥紧了拳头,随即又松开后插进裤兜里,转身快速向外走去,宣泄似的厉声吩咐手下人,“带走嫌疑人程露!”
斗气归斗气。
当孟队再一次将程露带回局里时,提前取证科还是第一时间通报了他们所掌握的最新情况。
厉宝剑将一沓病例放在桌子上,“我查遍了市内的各大医院,都没有找到程露婚姻存续期内受伤治疗的记录,只有在她离婚后不久,到市妇幼保健院挂过一次妇科,根据当时医生的病例描述,程露应该是刚做完流产手术没多长时间,因为不断流血,想做一下彻底的检查,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交了钱,却没有做,就离开了。”
龚蓓蕾瞪圆了眼睛,“怪不得,如果按照我们之前的推测,程露一直忍受关山鹤的长期家暴,可后来竟然顺利的离了婚,关山鹤也没有再对她进行持续骚扰了......她却突然意难平的找回来报复......流产这个事件,对他们两人所表现出来的行动支撑,都很充沛啊。”
逻辑上说得通,可现场却没有任何人应和,总觉得事情似乎并没有眼下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想什么呢,老秦,你也跑一天了,有什么收获啊?”孟金良特别留意秦欢乐的表情,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一直处在发呆的状态。
秦欢乐确实一直陷在自己的思索中,可是又有一种和眼前这些人说不明白的焦灼,不太走心的说:“哦,我去妇联那边发现了一个女性社会组织的名单,每一个月要备案一次组织成员,我看了最初备案的原始资料,注册地址是朗华大厦,但没有程露的名字——可能加入不满一个月,还没有来得及备案吧。”
龚蓓蕾举举手里的u盘,“找技术科分析了,这段匿名邮寄来疑似程露的音频里,背景音也是孟队今天现场录音里的那种不规律的敲击声。”
孟金良回忆里一下当时的情况,“应该是颜司承手中的钢笔敲在自己手表表盘上的声音,看起来像是个下意识的习惯动作......但如果音频是他寄来的,那也不排除他是故意通过这种有辨识度的击打声,来提示我们音频里的声音来源,是silence集会中程露的发言,可他这么做的动机......完全说不通啊。”
两个女警官趴在桌上睡觉,都打起呼噜了,孟金良伸手到隔壁桌拍了拍她俩,“你俩下班回去吧,昨天一夜没睡,今天回去休整一下。”
一个男警官不干了,跳出来苦着脸道:“孟队,男女平等啊,今天平安夜,我女朋友......”
孟队一瞪眼,他讪讪的闭了嘴。
俩个女警官迷迷糊糊的收拾东西,一个没留意,碰洒了桌上的那沓跟踪报案人的登记资料。
龚蓓蕾连忙过去帮忙收拾,又打趣道:“小孙你轻点落脚啊倒是,把‘刘云政’都给踩糊了。”
别人没在意,秦欢乐却突然一怔,低头不住的划着手机屏,“龚蓓蕾,你在小孙的电脑上查,快,刘云政有没有结婚?他老婆叫什么名字?”
龚蓓蕾吓得一哆嗦,一时没反应过来,旁边的小孙也不好转身就走,只得又默默坐回电脑前,查起刘云政的户籍资料,“结婚了,妻子叫张慧英。”
秦欢乐快速的翻动着手机,表情有些失望。
孟金良看他一眼,“怎么了?”
秦欢乐却没回应,急切道:“查下一个,刘云政下面的人呢?一个个查!”
小孙按照登记表一个个输入名字,“妻子叫何欢......这个妻子叫黄婉......这个丈夫叫顾建国......这个刘国兴的妻子叫朱丽春......”
“等等!朱丽春?”孟金良猛地站起身,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向秦欢乐。
朗华大厦(十九)
朱丽春这个名字大家都不陌生,就是在前几天,市人民医院的安保主任王大省指使保安徐亮两次调整地下停车场的监控角度后,分别出现在该监控盲区里的女性,其中一个叫朱丽春,另一个叫徐霞。
此时时间犹新,大家记忆还十分敏锐深刻。
孟金良直接推开旁边的同事,径直走到小孙电脑旁,“不要查报警登记名单上的人名了,你直接输入徐霞!”他向那边一伸手,一个同事连忙从桌上的一沓资料中,找到了徐霞的身份证号码递了过去。
小孙手指快速在键盘上输入着相关资料,“徐霞......徐霞的丈夫叫魏子荣。”
“魏子荣?”龚蓓蕾就在边上,忙上前和孟金良一起分头翻看着密密匝匝的两页登记名单,随即双手一递,将名单呈给了孟金良。
周围的人不禁都探头看,果然,魏子荣的名字横躺在那页跟踪报案人员名单里。
龚蓓蕾一屁股跌进了身后的椅子里,面色有些难看,举头望望自己的亲同事们,良久才把落点固定在秦欢乐身上,“老秦,我怎么觉得有些冷啊。”
办公大厅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的局面会越来越庞大,情势越来越错综复杂,仿佛拔出萝卜带出了泥,抖一抖,恐怕一锅都炖不下。
这......会是程露下的棋吗?
还是说,程露也只是棋子之一?
一宗疑似家暴案,需要搞得这么讳莫如深吗?
直接报个警,交给警察叔叔来处理,不是更简单明了、省时省力吗?
刘茗臻屈指敲敲门,狐疑的走进来,见大家都不说话,眼神逡巡一圈儿,也落在秦欢乐的脸上,“这是这怎么了,都板着脸装深沉呢?”
秦欢乐的心底里确实比大家沉得更深些,那里仿佛出现了一个快速盘转的漩涡,拖拽的他整个人都迅速向下急降。
轻柔的压迫感,像敦厚的水泥浆,一点点没过脚踝,淹至腰腹,直至埋到他的胸腔......让人初始时浑然不觉,警醒时却已坚硬如铁。
他装模作样的抬起头,想勉强挤出个笑脸,却又实在没有太多开玩笑的心情,不尴不尬的表情活像消化不良。
“刘科长......”他刚要说话,余光瞄到刘茗臻手里提着的透明证物袋,不禁一顿,凭肉眼辨识,这里面装的应该是那部传说中的翟喜进的女士手机。
刘茗臻随着他的目光,将证物袋举起递过来,公事公办的眼神扫了扫孟金良,表情更显严肃起来,“我不知道你们又有哪些新的发现,可这个也确实让我没有想到。”
她直接走到小孙旁边,将手里一个u盘插在了小孙的电脑上,屏幕上立即弹出来一些杂乱的照片,乍看十分生活化,可是点过几张之后,后面的照片内容陡然一变,开始出现了一些人体局部的伤情照片。
“刘科长,这是在翟喜进的家里发现的那部手机里面找到的吗?”孟金良沉声问。
刘茗臻抱着手臂点点头,“这是技术科复原出来的,我拿过来给你们看一看。我不知道这里面受伤的女性是谁,看来可能多半是翟喜进的妻子或者是女友,哦,他好像没有结过婚,不过你们看前面这些照片,很多家庭日常场景,应该是翟喜进关系亲密的人。你们再看,”她弯腰接过小孙手里的鼠标,向后快速的滑动了几下,点到一张照片上,连续按动着放大键。
“这种大面积的瘀伤,往往伴随着皮下软组织挫伤......你看这里的痕迹,手臂应该是断过的......这张头部有明显的水肿,这种程度应该至少伴有轻微脑震荡......这里有两处明显的头发大面积的脱落,头皮上有出血点,我目测大概是这样,”她两手伸出来,比在小孙的头后两侧,“这样被抓着头发,然后被用力撞击墙面或其它坚硬的物体所造成的。”
秦欢乐今天特别安静,他一张张仔细审视着照片上的内容,眼底神色越来越凝重。
办公室里几个女警官都不忿起来。
小孙也不困了,咬着嘴唇,牙疼似的吸着气,“这都什么仇什么怨啊,都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这家伙好,万年修来打一顿!要我说,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不是逼着我恐婚嘛!”
那位从早起就开始吵着要陪女朋友过平安夜的小吴,连忙拽着她的袖子申辩道:“你可别一杆子打翻一船人,我对我女朋友可好着呢,千依百顺的,要星星不给月亮,要鸡腿不给鸡翅,现在到处都在宣传科普,如何辨别这种有暴力倾向的渣男,要我说,还是有些女性自己性格软弱,甘于忍耐。”
“女性”们立即结成临时统一战线,把小吴瞬间怼成了渣儿。
大家的胡言乱语,多少给了孟金良一些思索的时间,他本能的望向刘茗臻。
刘茗臻却若无其事的看着旁边筛子似的小吴,仿佛对他射来的视线完全无感。
秦欢乐小声问刑侦的同事,“翟喜进醒了吗?”
同事点点头,“醒了,就是虚弱的很,之前长时间缺氧造成了一些脑损伤,目前整个人比较昏沉,医生说应该还不具备可以回答问题的状态,我们就没有派人过去询问,想等他再恢复恢复。”
门口跑进来一个同事,大声通报:“报警中心转过来的,有人报警,在城南惠红废弃修车厂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干尸,没有四肢,只有头部连着躯干。”
刘茗臻立刻向外走,孟金良知道她这是回去拿设备,连忙站起来,招呼着在场的现有的人手,“先去那边看看,留两个人继续审问程露。”
他走到一半,又顿住脚,“宝剑,队里人手紧张,你能不能帮我们再看一看照片里还有没有什么相应的线索,能够辨认出这个受伤女人的身份。”
厉宝剑应答:“放心吧孟队,我留下来看,让小孙他们下班回去休息吧。”
孟金良也不说客气话了,“内斗”时大家虽然各有派别,可“对外”时却不需要太过泾渭分明了。
他点点头,又瞥向一旁还在发呆的秦欢乐,犹豫了一下没说什么,转身疾步走了。
刚才还喧闹拥挤的办公大厅里,骤然静默下来。
龚蓓蕾用肩膀顶顶秦欢乐,悄声说:“都走了,你别不开心了,一晚上就拉着脸,本来就长,这都赶上驴脸了!孟队是有点儿抢了你风头哈,不过这也看大家怎么想,反正我觉得,如果不是你发现了朱丽春和报警名单的关联性,可能他们接下来也不会继续朝着这个方向跟进的。”
秦欢乐没说话。
龚蓓蕾眼睛转了转,“老秦,你说这会是巧合吗?我们都知道,这世上从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可是如果徐霞和朱丽春她们还是不愿意配合,又怎么办?总不能都过一遍老虎凳吧?不过至少我们有了重点的筛查目标,他们两个的丈夫到底是被什么样的人跟踪,是不是和程露或者颜司承有关,或者......”
秦欢乐完全没听她在说什么,深锁的眉头一动,捞起一旁挂在椅背上的羽绒服就向外走。
他腿太长,步步生风。
龚蓓蕾稍微反应了一下,他已经快走到门口了。
龚蓓蕾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可到底不是在自己科里,勉强压着已经窜到脑门儿的火气,低声喊道:“秦欢乐,你干嘛去!”
秦欢乐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早上没买着,哥继续给你买烙饼去。”
龚蓓蕾莫名其妙,看他快速的走了出去,别扭的撇撇嘴,随即又拍拍厉宝剑的肩膀,“大保健,我给你买烙饼去,你加油啊。”说完拽起外套,小跑着也跟了出去。
雪停了,路上积雪很厚,清雪车来不及清扫的地方,都有私人自己铺洒的炉灰混着工业盐防滑,在路灯昏黄的映照下遥遥望去,仍是一片晶莹绵白,可若细细辨别,却看到满眼杂糅斑驳的灰黯。
夜不深,商业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商场外的音响里循环播放着“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jihe way......”
秦欢乐在出租车上,却感到自己的手指,不能抑制的微微颤抖,右手手背上那条狰狞凸起的疤痕,像一座迷你蜿蜒的山峦。
市人民医院,此刻早已过了探视时间。
病房里一片宁静,似乎与几条街外的喧嚣浪漫,毫无牵绊。
护士站的工作台上放着一篮子扎着彩带的苹果,大概是患者送的。
秦欢乐在小护士说话前,主动亮了证件。
小护士向走廊尽头一指,“翟喜进醒了之后换病房了,但状态不是太好,打了药已经睡了,你轻一点。”
不知哪个病房的患者按了呼叫铃,小护士起身离开了。
秦欢乐自己向走廊的深处走去。
沿途的病房都关着门,每扇门上都留有半扇观察玻璃。
翟喜进住在走廊尽头左手边倒数第二间。
太静了,秦欢乐尽量放轻自己的脚步,却依然能听到鞋底与地面之间摩擦产生的回音。
他余光左右迁移,在路过的一扇病房的反光玻璃窗上,忽然扫到了一个什么黑影似的玩意儿在自己身后。
秦欢乐微微咽了一下口水,脚步不变,眼神却紧紧定在下一扇病房的玻璃窗上......
上下牙齿难以抑制的发出“哒”的一声撞击声。
这次他看清了。
关海......整个人竟然从背后紧紧的靠着他,随他一起移动着。
花白的头发搭在他的肩头,嘴角噙笑,随着他步履的颠簸,动作整齐划一的起起伏伏。
朗华大厦(二十)
时间仿佛静止了。
秦欢乐的余光只瞄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像,冷汗却不由自主的顺着耳侧浓密的鬓角流淌下来。
关海......在。
不在。
在。
不在。
随着他一次次路过沿途的病房,每一扇玻璃反射出来的画面都会有所变化,他如同行走在一条不断失帧跳格的胶片上,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脚下的路越走越幽闭,他猛然攥紧了拳——市人民医院他来过无数次了,住院部也十分熟悉,可以他的速度,不可能快步走了这么久,眼前依然是一条深不见底的走廊。
前方尽头似乎有什么在向他招手,背后又似乎有什么在等待着他畏惧退缩。
来回拉扯的感觉在内心落地膨胀。
脚下一滞,他的脚腕被一条藤蔓绊住,低头细看,却是一截已经腐烂枯槁的手骨,弯成一个诡谲的弧度。
难道又是幻觉?他下意识的想。
他眼底慢慢浸上寒霜,不知道那个神出鬼没又惯于见缝插针的颜司承,又用了什么法子来催眠他,但他已经不是那个没见过世面的青铜玩家了。
一回生二回熟不是?
他抬起手腕,用力的咬上去。
殷红的血珠顷刻间顺着牙印沁出来,嘶嘶沥沥的切肤之痛使他的知觉暂时有所恢复,他猛地回头,却没有如期看到那点着橘色灯光的护士台......眼前的世界猝不及防叠影似的在眼前一晃......背后没有了带着诡异笑容的关海......来路却出现了一条与刚才去路一样的狭长走廊。
每一扇病房都一摸一样,他细细的辨认,竟然发现连门上的号牌都相同!
“303”。
秦欢乐为自己频频中招而又无计可施感到气结,这种两手空空的无力感,使他一瞬间仿若回到了童年时那个毫无预兆的梦魇似的清晨。
“欢乐,妈妈去门口买豆浆,五分钟就回来,你乖乖在家,别乱跑。”
一句话,成了他全部艰涩童年记忆的.asxs.。
那是他生命中最惶恐的迷局,不能碰,一碰就汩汩的血流如注。
不,这样的弱点不能如此轻易的暴露在对手面前!
依着多年来将自己刻意修炼成密不透风的金刚不坏之身,他此刻很想混不吝的坐在地上开始撒泼骂娘。
他抬脚用力踹了一脚旁边的墙壁,可是一个虚蹬,差点闪到自己的老腰。
他踉跄一步,半弓着腰抬头环视了一周,才发现原本的直线走廊,此刻竟然以他为圆心,展开了无数条一摸一样的走廊。
也就是说,来路去路的概念都以小时,眼下无论他身体转向任何一个方向,眼前都有一条毫无辨识度的走廊在脚下铺展开来,通向阴森无垠的远方。
摆在他眼前的有两个选择:继续向前走,或者原地卡着脖子把自己弄晕算完。
但依照前两次的经验,颜司承似乎本意不在伤害他,而是希望借由此来传达一些讳莫如深的“信息”。
心里稍微沉了沉,秦欢乐试着抬起手,去触碰离自己最近的那扇病房门——刚刚那一脚蹬空了,让他不太清楚病房门是否也非实体。
近乎真实的触感,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病房内没有灯,自窗边向外依次摆放着三张病床,每张床上都侧躺着一个身型壮硕的患者,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单。
秦欢乐谨慎的向前走了几步——患者动作整齐划一的向内侧身,他看不清他们的样子。
难道又是“很多很多的关山鹤”?
他扯住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患者身上的被单一角,猛地一拽。
饶是再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床单下壮硕的人形,居然是一具无头的尸体,而且尸体已经呈现“巨人观”,鼓胀变形,皮肤被撑的纤薄透亮,甚至隐约可见里面黑紫色模糊成一团的内脏。
秦欢乐倒吸一口冷气,想说玩个暗示而已,至于搞的这么恶心人吗?他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顺着病床的下沿,一些荧绿色的尸夜缓慢滴落。
秦欢乐用自己的狗鼻子一嗅,还好,并没有任何令人作呕的腐臭。
与此同时,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金属锁链拖地的摩擦声,“吱嘎吱嘎”,瘆得人牙关打颤。
秦欢乐小心的走向门前,掩在木门后面,从玻璃窗边缘小心向外窥探。
“咔!”
一声木质纤维碎裂的暴击。
一把漆成红色的消防斧头由外大力劈砍下来,斧刃力透门板,几乎近在秦欢乐眼前!
“靠!”秦欢乐惊的迅速避向一旁,斧头被拔起,再次猛烈劈下,沿着他躲闪的路径,一路劈砍而来,病房空间越缩越小,以至于不期然回顾间,竟然只剩他堪堪容身的方寸之地了。
他开始有了一种身陷囹圄又绝望无助的共情体验,心脏在胸腔内悸动,脸白气喘,每一次慌乱的躲闪只会带来更深刻无助的绝望。
困顿中,只剩迷雾一般的顶棚尚存一线突围的希望。
他快速把动作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屏住呼吸,在斧头再次劈砍入墙的瞬间,瞅准机会,一脚踏到斧刃上,借力向上一跃!
周遭仅剩无尽的迷雾。
一张张惨白到透明的脸谱,似是而非的向他袭来。
它们或嗔或笑,或哀或怨,迎着他的方向,又穿过的身体,盘桓在他身侧左右。
很快,他神思开始涣散起来,一张张脸谱,如同飞舞不尽的雪片,铺天盖地,旋转腾挪,避无可避。
不知过了多久,一张浓妆艳抹的青衣脸谱由远及近的停留在他面前,黑洞洞的眼眶“魅惑”的睨着他。
他恍然间抬起右手,陡然发现之前那把斧头居然握在自己手里,夯实的重量甚至坠的他胳膊酸痛。
青衣脸谱前一秒还妖冶的挑着眉头,此刻却倏然裂开血盆大口,血浆从五官中喷涌而出,凄厉的喊道:“杀了我!”
秦欢乐全身一震,双眼失焦,怔忡的举起手中的斧头,喉间翕动,颈上青筋暴起,手腕一转,倾尽全力的就向那恐怖的脸谱劈去!
动作在半空中定格。
秦欢乐的手腕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攥住。
那手骨节分明,纤长却有力,将他手腕的皮肤攥出一圈红印,温润的触感和体温淡淡自接触的地方传导上来,鼻端萦绕起淡淡的柏木香,使他已经混乱的大脑重新冷静沉寂下来。
他五感渐渐恢复,恍然间终于看清了牵制住自己的那只手的主人,正略带担忧的看着自己,另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安抚的拍了拍,勉强夺过了他紧握在手中的斧头。
秦欢乐终于清醒了。
他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身处在翟喜进的病床前,刚刚正欲举着不知哪里得来的消防斧头,朝着翟喜进的脑袋劈去。
若真的劈下去,等待自己的只有百口莫辩与万劫不复了。
而阻止这一切发生的人,此刻正恬淡谦和的在一旁望着他。
月光打进来,窗外后街方向依稀可见车如流水马如龙。
这是现实世界没错了。
秦欢乐怒急攻心,加上满腔后怕,满眼冰碴子的瞪着颜司承,咬着后槽牙低吼道:“事不过三,你仗着自己那点特异功能,没完没了了是吧?”
颜司承几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回望过来,“我答应过你,一定能做到,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个屁!你......”秦欢乐原本准备好了一火车皮的咒骂,舌头却忽然来了个急刹车,概因他发现颜司承虽然面对着自己,目光却自他的肩侧越过,望向了他的身后。
颈上寒毛一乍,他本能的向后转去,却见......
秦欢乐双目圆瞪,脸色铁青,急促的沉声喝道:“关海,你放开她!”
门旁,关海脸上带着一丝狰狞的狠戾,单手半拖着昏迷不醒的龚蓓蕾,另一只手则执着一把水果刀,紧贴在她脖子的动脉处。
秦欢乐有点抓狂,不知道龚蓓蕾这个二傻子是从哪个地洞里冒出来了,专会找这种紧要时刻添乱。
关海没说话,只是眼神向病床方向一扫,似乎在示意他......杀了翟喜进?
他没说话,颜司承上前一步,并立在秦欢乐身边,望向关海,朝他缓缓伸出自己的一只手。
关海眉间一黯,手下的水果刀压进龚蓓蕾的皮肤,雪白的衣领立刻染上了一抹殷红。
秦欢乐心都哆嗦了,眼睛发红的就要往前冲,却被颜司承手急的拉住。
颜司承余光隐晦的瞟了一下秦欢乐,犹豫了一下才说:“杀人有什么难的?你一直想要的,难道不是一个彻底大白于天下的真相吗?关海,你......”
龚蓓蕾的衣领红的刺目......
“关你妹的海!”秦欢乐一甩胳膊,粗暴的打断颜司承的话,冲着对面的苍老男人低声咆哮道:“宋子娴,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关海”一愣,随即面目扭曲歪斜,甚至难辨五官,手上却更加用力。
“等等!”秦欢乐不由自主的向前迈了半步,又避忌的停住脚,也不敢高声,深呼一口气,尽量使自己平静的说:“冤有头债有主,宋女士,杀你的人明明是关海,你却连找关海直接报仇都做不到,而将自己的一腔怨恨转嫁到翟喜进的身上......这么多年了,你仍然连直面自己软弱内心的勇气都没有吗?”
朗华大厦(二十一)
“关海”的眼中现出一瞬的茫然,声色力荏的面容渐渐变成恼羞成怒的愤慨,快速的瞄了颜司承一眼,用手臂勒住龚蓓蕾的脖子,不管不顾的拖着她向后倒退了两步。
若一路这么拖行下去,只怕龚蓓蕾在昏迷状态下,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因呼吸不畅而嗝屁!
但其实这只是关海的下意识动作,他很快感受到了拖累,匆匆舍弃了龚蓓蕾,手一松,水果刀掉落在地上,转身向外狂奔逃去。
秦欢乐不再犹豫,撩开大长腿撒丫子追出去。
刚才门外让他一直鬼打墙似的阴森走廊,如今只剩短粗的一截,没跑几步便能隐约瞧见电梯口的护士台处一片明亮。
秦欢乐手臂一伸,于奔跑中几次差点就抓到关海的肩膀。
关海突然发出困兽一般的暗哑低吼,随即身型一顿,仰面直挺挺站定,一动不动。
墙上壁灯打了一个忽闪。
凭空一道飘忽的影子从墙侧略过,消弭于无形。
关海的身体如灌了铅一样,应声倒下。
秦欢乐忙屈身将他翻转过来,抬手在鼻子下面试探了一下,虽虚弱,呼吸却也正常。
那边听到声音的护士也急忙按了急救铃,随即跑了过来,“哪儿的患者呀,怎么跑到住院部来了?”她简单检查了心心血压,没什么大毛病,这才注意到关海身上病号服胸前印的几个小字,“是托老所的,我去跟他们联系。”
秦欢乐将关海托付给护士,正要往回赶,就见颜司承已经抱了龚蓓蕾走过来。
护士满眼警惕的看了看他们,转身跑回护士台报警去了。
秦欢乐喊不住护士,漠然上前,简单粗暴的直接把龚蓓蕾接到自己臂弯里,就见电梯门一开,支援的医生和保安都已经赶到了。
从解释到护士给龚蓓蕾包扎,又费了一番时候。
秦欢乐背靠在走廊外墙上,没解释、也没离开的颜司承坐在一旁的长条凳上。
秦欢乐伸手想点一支烟,又突然想起这是医院,只得咬在唇边,怏怏的斜了对方一眼,脸色一变,身子一矮,也坐了下来,还故意向颜司承身边靠了靠,状似亲密的说:“先不说这些事儿,我就想问你,诶,你既然有这么厉害的本事,直接升级打怪去啊,绕这么大圈子来折腾我干什么?累不累呀?还是说你有特殊的癖好?耍着人玩儿能让你兴奋,能让你获得更高更变态的成就感?我听说你在少年宫,把我们局老孟也当羊肉涮了一把?嘿嘿,我要是你,还屈尊在延平瞎耽误功夫,直接奔澳门了好嘛,香车美酒,纳上五房姨太太,几十年后,也是一段传奇嘿!”
颜司承微微斜过头看着他,似乎根本没听出他的讥诮,反而平和的问:“如果我告诉你,你会相信吗?”
秦欢乐耸耸肩,嗤笑一声,“相信?我要说相信你呢,我自己良心过不去,我要说不相信你呢,我又怕你面子过不去。听你的,你想让我说什么?我配合啊!”
他将嘴角还虚叼着的那支烟,一把薅下来,插回烟盒里,故意又串了串位置,几乎是紧贴着颜司承,半严肃半试探的问:“港真,你真能催眠所有人?”
颜司承不置可否,微微垂下眼睑,“我要说是假的,你恐怕不相信,我要说是真的,呵,算上你,一共只成功过两个人。”
“嚯!我这么荣幸呢!”秦欢乐坐直了身子,“那这么看来,不是你有特异功能,是我有特异功能啊!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呢,颜老师,你别客气,你直说,按照科学严谨的称呼,我这种情况是不是该叫做‘缺心眼儿’,还是‘少根弦儿’?那敢问第一个倒霉蛋是谁啊,你别藏着掖着的,介绍介绍,我还能去认认亲,没准我们八百年前是一家呢!”
颜司承深深的望了他一眼,徐徐的说:“第一个,是你的母亲。”
秦欢乐不正经的笑容定格在了嘴角,像打了肉毒杆菌似的咧不出第二个表情,面目僵硬的别开脸。
只是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能动手就不逼逼’,尽管内心里很想回身去找刚才那把消防斧子。
他闭着眼,勉强压制了一下上涌的真气,眼底微寒的朝颜司承望过去,那里的怒不可遏渐渐化为掩藏不住的茫然无助,“你......说的是真的?”
颜司承蜻蜓点水似的回应了一下,却比任何有声语言都来的更郑重而真实。
秦欢乐终于相信了。
他如同沙漠中艰难前行的旅人,竭尽全力的去抓住那一汪救命的水源,然而手伸到近旁,又怕是镜花水月里的海市蜃楼,毕竟希望被戳破的时候,远比一直身处绝望中更让人痛苦。
“她......是不是......”他嘴角轻微抽动,只觉一阵鼻酸。
颜司承善解人意的不等他说完语不成句的询问,便轻声说道:“我只知道你母亲叫秦筝筝,我和她也不熟悉,不过有几面之缘。后来她消失了,我也很遗憾。我也找过她,但后来一直没有任何消息。”
没有任何消息。
从母亲出门离开的那一瞬间开始,这世界再没有过关于秦筝筝的任何消息。
秦欢乐长大一些后,也曾经不遗余力的寻找过。
他母亲爱去的店铺、工作的地方......一切都凭空消失了。
他母亲的朋友同学、他的外公外婆、甚至街角卖豆浆的阿姨,没有一个人承认他们曾经认识、甚至见过这样一个爱笑的女人。
她竟像是专为存在于秦欢乐午夜梦魇中的一个飘渺幻象。
可是他知道的,他的母亲是真实存在过的。
但不仅是人们的记忆,连他母亲的个人物品、照片、所有生活痕迹,也都消失的彻底。
他所有的解释申辩,都最终变为别人由可怜到厌恶的一瞥。
可他还在心底执拗的坚守着,他本人就是秦筝筝存在过的最有力的证据!
哦,还有!他五岁那年,母亲心疼他生了水痘,几天几夜衣不解带的照顾,抱在怀里哄着入睡,不想一时累极了,自己也睡着了,手臂一松,他从母亲的怀抱中跌落,碰倒了墙角的花瓶,碎裂的玻璃,将他的右手背划出了一条狰狞蜿蜒的伤疤。
如今伤疤还清晰如初,母亲却已经消融于岁月中。
秦欢乐感到有些难以呼吸,抬手拽了拽衣领,起身走向了消防通道,顺着楼梯边下行边点燃了那支已经被捏弯了的烟。
转弯时一回头,果然看到颜司承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
秦欢乐微微慢下了脚步,清了一下喉咙,“这世上真有......那个,她是宋子娴吧?其实我刚才只是诈她的。”
“你不怕了?”颜司承的眼神总像在关切一个不堪一击的娇弱病人。
“纯爷们”不甘心的挺直了腰杆,“笑话,老子什么时候怕过!不过,咳咳,难道她真是......”
颜司承点了点头,一言难尽的苦笑了一下,“原本她一直没办法离开朗华大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你来过之后没多久,她就逃出去了。”
秦欢乐张张嘴,半天没吭声,说是一回事,接受起来,确实还需要一个过程,他甚至怀疑过几秒,对方是不是故意在这儿跳大神骗他,但得益于自小的悲惨经历,他的接受能力倒是比旁人略微强上一厘米。
颜司承忽然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秦欢乐眉间皱出一个“川”字,“在托老所,关海莫名其妙给我唱昆曲,他要是唱二人转我都能忍,昆曲?真行!一个脑梗瘫痪病人,灵活的就差拉着我一块儿跳广场舞了,我能不起疑?所以我回去彻查了他的资料,看到他的第二任妻子是苏州人,然后队里找到了翟喜进家里一款女士手机,我看了几眼,有一张照片的一角,摆着一套‘蟹八件’的盒子......就我所知,北方人吃螃蟹可没这么讲究的......”
他还在滔滔不绝,余光瞟见颜司承脸上居然罕见的带了一丝惆怅,忙讪讪的闭了嘴,“怎么了,我没按照你规划好的路径走,跑偏了?”
颜司承和煦如春水的脸上罕见的满是疑惑,“确实没想到......”
秦欢乐脑中灵光一闪,倏然凑近了问:“那包子袋儿上的大个儿指纹,不会也是你故意准备好了给我的吧?”
颜司承轻浅的叹了一口气。
秦欢乐真假参半的爆笑出声,不能抑制的拍着对方的肩膀,“我说颜老师,这么教条矜持的路数到底是谁教给你的,啊?我这连猜带蒙的跟你周旋这么久了,费那劲到底要干嘛,直说吧!”
一片荒凉的棚改楼下,原本钉在窗户上用来保暖的透明塑料布,已经残破不堪,在寒风凛冽中旗帜似的簌簌抖动着。
两个片儿警搓着手从警车里下来,还没说话,已经在鼻端形成了一团白雾似的哈气。
小王仰头看了看顶层六楼的位置,一脸无奈。
身旁的同事又拉了拉衣领,抱怨道:“这可倒好,当钉子户还有功劳了,连着两天没报警,咱们下班前还得专程来慰问探视一下,真是醉了。”
小王也想抱怨,可抱怨也不解决问题,还是该干嘛干嘛吧。
两人一步步顺着楼梯爬到六楼,筒子楼似的两翼居民都已经搬空了,有的连门都卸了,空旷的楼道里只剩一间大门紧闭、门口还整齐码着十几颗白菜的,就是那位钉子户家了。
小王摘了手套,敲了敲门。
里头没声儿。
同事小声说:“是出门了,还是坚持不住偷偷搬走了?”
小王一笑,“真搬走就好了,她能过两天安生日子,咱们也省心了。”可到底还是不放心,又连续更用力的敲了几下,“大娘,大娘你在里头吗?天太冷了,你一个人住这儿太危险了,还是早点回儿子那儿去吧,啊?在里头你就应一声啊,要有什么事,给我们打电话也成,大娘?”
小王把耳朵压在门板上,没听见什么动静,起身打算再敲两声。
里头突然传来老太太的一声斥骂:“滚!老太太好着呢,没事儿别在我门口号丧!”
小王和同事互相对视一眼,虽然遭了无妄之骂,但人没事最重要,也放下心来,摇摇头向楼下走去。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穿着灰色半旧棉袄的老太太雕塑一样呆坐在土黄色的粗布沙发上,两眼放空的望向前方。
在这四方狭窄的客厅里,靠大门的位置上方,一条晾衣绳上,吊挂着几条“腊肉”——两条腿,两条手臂。
客厅中央,殷红四溅的血液,已经凝结成冰,比闹市中充满节日气氛的灯饰还红的耀眼。
朗华大厦(二十二)
城南惠红废弃修车厂的案子不复杂,侦破过程也没什么难度,只是难为凶手大冷天里,在没有便捷运输工具的情况下,全靠搭乘公共汽车搬运和丢弃尸体。
这个废弃修车厂附近的公交车终点站,已经是她自以为力所能及的世界尽头了。
尸体只剩头部和躯干,尸身有焚烧不彻底的痕迹,大概凶手根本没有想过要淋洒一些助燃物,纯为临时起意放一把火毁尸灭迹,可冰天雪地里,火灭的快,她也就很佛系的选择了放弃。
风将包裹尸体用的军绿色毡布和蓝白格编织袋吹到了几百米外的地方,上头简直俯拾皆是凶手的指纹和dna。
甚至连尸检和证物检验的时间都节省了下来,仅靠那唯一一班到废弃修车厂的公交车上的监控倒推,凶手就已经被成功锁定了。
凶手名叫刘芳芬,67岁,死者的妻子。
直到孟金良带着人暴力冲破了她位于棚户区的家门时,她仍然面目木讷,沉默而麻木的盯着客厅里那四只血肉模糊的残肢。
随意走访一些过去的邻居亲属,这绝命夫妻之间经年的矛盾就昭然若揭了。
审讯室,两个男警官一个望着她,一个略微颔首预备做记录,可俩人心里都不大痛快。
一张死者生前的照片摆在桌子上,男警官沉声询问:“这人是你丈夫吗?”
刘芳芬点点头。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被逮捕了吗?”
刘芳芬平静的说:“我杀了他。”
男警官只感觉自己被噎了一下,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说说作案过程吧,就是你怎么杀了他,又怎么把他肢解,怎么弃尸......详细说一说吧。”
刘芳芬眼神依然没动,“他来了,说屋里太冷,要喝热水,我倒完水没拿住,撒到他棉鞋上,他抬手就来打我,我吓得抱头躲在墙角,结果......”她双眼再次失焦,仿佛看到了当时的情景,“他自己踩在水上滑倒了,好像跌伤了腰站不起来,一直骂骂咧咧的让我赶快扶他起来......说都怪我......起来非要弄死我......他摔得可不轻啊,要是......我不敢扶,就拿旁边的木板凳,砸了他的头......”
审讯室外站着的刘茗臻微微点了点头,凶器和死者致命伤的初步尸检结果完全吻合。
男警官有点不太忍心——他看资料,了解到刘芳芬这几十年里,身上大小伤就没断过,日子过得也忒惨了,最严重的一次,被打掉了三颗臼齿,肩胛骨上现在还留着一条被三棱铁砍伤的疤痕。
他心想要是这老太太但凡有点急智,就说是丈夫正在对她实施殴打时,她慌乱中为了自卫才失手将对方打死,那量刑时多少也能有个缓和的余地。
他忍不住偏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事,才继续问:“你杀人后肢解尸体,是为了泄愤,还是为了方便搬运?”
刘芳芬身体一僵,迟迟没有说话。
男警官瞧着她的神色,不禁叹了口气,语气更和软了些,“你只管说自己的真实动机吧,你的犯罪事实清楚,你再撒谎也没什么意义,对判决结果影响不大了。”
刘芳芬茫然的抬起头,呐呐的说:“我年纪也大了,我想着万一我因为这事判了死刑......也许很快就能再见到他了,那我留下他的手脚在这头儿,他应该就不会再打我了吧?警察同志,你说,应该不会了吧?”
审讯室外的孟金良十分感慨的抿紧了嘴唇。
刘茗臻瞥了他一眼,“动摇了?”
孟金良露出一个苦笑,“我在想......我曾经认为,我从事这份职业最高尚的地方,就是可以竭尽全力去使每个再也无法为自己主张的被害人死后瞑目,都说法律是道德的底线,可是......那些因为自身道德缺失而最终害人害己的死者呢,难道还有人能代表公理正义,在道德层面上去另一个世界谴责他们的灵魂吗?我觉得......不太公平。”
刘茗臻若有所思的看着他,“没想到你还这么感性,就凭你这番话,完全可以去‘情感之声’当个喂人心灵鸡汤的电台主播了。”她冷峻的望着审讯室里的人,“是她孱弱的外表影响了你的判断力吗?我们这份工作,可以在道德层面去同情任何一个人的经历,但绝不能因此而模糊他所越过的法律底线,我想和道德相比,法律仍然是更公平的。”
孟金良张了张嘴,情绪像注了水的咖啡,砸吧砸吧,寡淡无味。
“刘科长......”他对着刘茗臻真是一点辙都没有,脑袋就像短了路,一句夯实的辩驳也掏不出来,只得撒气似的拽拽衣领透了口气,举起对讲机低声说:“行了,抓紧完善证据链,别扯没用的了,还一堆事儿呢!”
审讯室里的男警官压了压耳机,抬头直视着刘芳芬问:“你并不怕被发现杀人的事实,也没有在尸体搬运过程中做过多的掩饰,那为什么还要大老远的把尸体搬到惠红停车场去丢弃?”
刘芳芬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中没有回神,直到对面的问话又重复了两遍,才下意识舔了下嘴唇说:“她们说......都丢那儿......”
两个男警官的眼睛立时瞪了起来。
“谁说?丢什么?你详细说!”
男警官又反复问了几次,刘芳芬已经说不出更多的信息了。
孟金良等不及,直接推门走了进去,用手机播放了一段音频。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要杀了他,不然我会发疯的,这个世界都在逼我发疯......除了杀他,我没有别的活路了......”
孟金良紧盯着刘芳芬的眼睛,“你仔细听听,记不记得这个人的声音?”
刘芳芬摇了摇头。
“那你对这些名字有没有印象:程露、徐霞、朱丽春......”
对方脸上毫无反应。
孟金良深深的皱着眉,一手支在桌子上,弯腰凑近了些距离,问:“那你有没有听过类似的发言?发给你的传单还有保留吗?”
刘芳芬再次摇了摇头。
孟金良怕她紧张,放慢了语速问:“那你日期还记得吗?地点在哪里?”
刘芳芬摇摇头,又点点头,“日期不记得了,挺久之前的事了,地点......在我家后院一家小宾馆里,不过后来棚改,都拆没了。”
审讯室外的刘茗臻也不禁露出了些许失望的表情。
孟金良走出来,还是派了两个人,去修车厂附近再探勘一下。
过了平安夜,就是圣诞节。
又赶上周末,前一夜的红男绿女们彻底放开了“社畜”的束缚,大多玩了个尽兴。
天际灰蒙蒙的氤出一抹青白,夜灯都灭了,街边那些隆重喜庆的节日装饰就显出一丝繁华过后的荒诞来。
市人民医院的走廊里,秦欢乐脑袋一点一点的,终于砸到了身旁颜司承的肩膀上,他心里一个激灵,意识却有些得过且过的想着,哪怕再多眯个五分钟也好啊——他实在是太困了。
旁边的急诊室临时病房里,躺着还在昏睡的龚蓓蕾,她脖子上盖着一小块儿纱布——所幸伤口不深,除了开始流的那点儿血,没别的大碍,安全起见,打了破伤风和消炎药,倒是结结实实的睡了一晚上。
颜司承抬手在半空中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一根食指矜持的戳了戳秦欢乐的脑袋。
秦欢乐纹丝不动,含混不清的嘟囔着,“别那么小气嘛。”
颜司承又戳了一下,才轻声说:“翟喜进醒了。”
秦欢乐不情不愿的坐直,又半闭着眼睛晃晃悠悠的站起身,“知道了,你昨天说过你不能直接改变任何现有事情的发展轨迹......”
颜司承认真的说:“我试过直接改变......但那一整条线的人都直接消失了,至今也没有找到弥补的方法,所以......”
“所以你没有上帝视角,只能缄默旁观,挤牙膏似的这么一点点迂回曲折着,”他直接打断对方,“还没老年痴呆呢,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行了,你帮我看着这朵倒霉催的花儿,我去翟喜进那儿看看。”
秦欢乐背过身向电梯走去。
昨晚颜司承告诉他,自己六十年前曾经救过一个要轻生的女孩,那个女孩就是秦筝筝。
时光荏苒,为什么他们都不曾衰老,这背后还有多少隐情?
医院不是详谈的好地点,秦欢乐强迫自己按下了心头的暗潮汹涌,以待来日。
翟喜进醒是醒了,却像个惊弓之鸟,满眼都是无处安放的惶恐不安。
病房的门刚一推开,他就惊的一个高窜起来,赤着脚就往病床底下钻。
秦欢乐蹲下身,一脸黑线的看着他,“我说翟喜进,你到底在怕什么?你得说出来,我们才能有的放矢的保护你啊。”
翟喜进疯狂的摇着手,用被子罩住整个人,抖的像雪地里的鹌鹑,“是我错了,是我错了,都是我,都是我......”
秦欢乐眼神一黯,拽了半天,也没法子拉住死命挣扎的翟喜进,累出一脑门子热汗,只得放弃的也跪趴进去,低声问:“不说片汤儿话了,就说你和宋子娴是什么关系?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子”一顿,秦欢乐手急的一扯,终于见到了翟喜进发愣的面容。
“谁?我不认识啊......”
秦欢乐连忙接口,“你说你不认识宋子娴?”
翟喜进的眼神是真心的茫然。
秦欢乐紧盯着他,“那你家里那部粉色的女款手机是哪里来的?”
翟喜进眼神一闪。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几张局里常见的熟面孔走进来,“秦欢乐?”
秦欢乐从床底下探出头来。
“秦欢乐,你涉嫌故意伤害及危害公共安全......”对方故意板了一下脸,“现依法对你实施拘捕!走吧!”
刑侦支队办公室。
孟金良刚得空稍微眯了一会儿,一个小刑警就快速跑进来,“孟队!孟队!”
孟金良眼睛酸涩的坐直身体,感到太阳穴有丝跳痛,“真体贴啊,一分钟也不让我睡哈!”
小刑警为难的立在当地,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孟金良叹了口气,两手掌心覆在脸上揉搓着,“说吧。”
小刑警向外一指,“纪队回来了!”
纪队纪展鹏,就是那位常年借调在省厅的市局刑侦支队现任支队长。
他很久都不屑于参与市局这边的具体案子了,今天怎么回来了?
孟金良站起身,“回就回来呗,你慌什么?”
小刑警急道:“纪队回来简单过问了一下队里近期的案子,就突然发火说我们证据不足,拘留程序有问题,把程露给......放了!”
朗华大厦(二十三)
纪展鹏一张四方脸,翘着二郎腿坐在局长办公室里。
不过一桌之隔,气势竟然完美的碾压了肖局。
“肖局,说句不该说的,兄弟这段时间在上头,可真是承担着不小的压力呀。”
肖局看看对方,又看看自己,两条眼角纹向下耷拉着,笑容里很有些静水流深的高端意味,起身去倒茶水。
“展鹏啊,有日子没见了,身体怎么样?我看你气色还真是不错,果然还是大衙门口的水养人呐。什么时候能收到你高升的消息啊?我这欢送宴可给你备了好些时候了。”
纪展鹏完全没兴趣和他打太极,见对方离了自己的直视范围,表情也不那么友善了,死咬着刚才的话题不放,“肖局,先别说别的了,兄弟为难呐!在别人眼里,我毕竟还是咱们市局的人,市里一有什么丢脸的案子,怎么办,只好让我首当其冲来扛这个责任!当然了,就算以后......可不管走到天涯海角,市局始终还是像我的老家一样,毕竟情份不一样嘛,家里的亲人们出了事儿,我能不跟着着急上火的吗?眼下年关将至,这舆论压力太大,凶手又迟迟查不着,会引发多大的舆情动荡?就说前一阵儿报警电话被打爆的事儿,你看看,那些媒体写的多难听!我这还能在省厅里坐得住吗?多少眼刀是明里暗里的往我身上戳呀,肖局啊!”他加重了语气,又拉长了尾音,“兄弟的处境,就像那夹生的米饭,不容易呀!”
肖局将茶杯往他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发出了“哒”的一声响,茶杯边缘微微撒出了一些水迹,肖局伸出手指,无意识的蘸着那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小圈,敛着眼角,手不轻不重的在纪展鹏的肩膀上按了按,“展鹏,不劳你费心了,你就只管安安生生的在省厅忙你的事儿,局里不是还有我呢吗?你放心,局里有我在一日,绝对出不了乱子......等我真到了力有不逮的时候,再请你出山助阵也不迟啊。”
纪展鹏不把肖局放在眼里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不愿意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可这次的性质又不一样,直接插手肖局辖下的事儿,可就有点儿过于不拿豆包当干粮了。
肖局面上一派和气,可心里早点着了好几根儿“二踢脚”,嘣的到处都是火星子,他内心的小恶魔只想高声说:和谁玩“里哏楞儿”呢,这是老子的地盘,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纪展鹏嘴边一抹似有还无的浅笑,状似无意的抬手将桌面上画成圈的水迹直接抹平了,笑着看肖局,“眼看要年底了,兄弟再忙,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个儿局里出事儿不管呀。你就别再和我客气了,棘手的、紧要的、风口浪尖的案子,都交给我,底下孩子们还小,我再带带他们。”
一个小警员过来敲了敲门,“肖局,纪队,秦欢乐押回来了。”
纪展鹏拍拍衣服站起来,“这小子三天不管上房揭瓦,劣性难驯,打从根儿上就有问题,一天嬉皮笑脸没正形,我看不如借着这回的事儿,直接趁早清除出咱们的队伍,国法家规可都不容他这么践踏!”说着就要往外走。
“慢着!”肖局一拍桌子站起来。
纪展鹏侧着身子往回看了一眼,“肖局还有什么指示?”
肖局和颜悦色的一笑,“嗨,什么指示不指示的,我是怕你长时间不回来,对局里都不熟悉了,走,正好有空,我陪你一道去。”
警车里押着秦欢乐。
他到现在还觉得像开玩笑似的。
几个同事没了外人在场,也不拿腔作势了,开始拿他逗起闷子来,质问他平安夜怎么和龚蓓蕾厮混到医院去了,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秦欢乐两手一摊,“确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们都不知道吧,龚蓓蕾是我相差七岁的双胞胎妹妹!”
几个人一阵哄笑。
秦欢乐好一阵无语,开始觉得有些饥肠辘辘起来,朝着最近的那个同事打听,“孟队这是要骗我回去加班吧?今天是圣诞节,不是愚人节,你们别闹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那边真有正经事呢!”
“不是孟队啊,”同事看他真不知情的样子,“你真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
秦欢乐拿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犯事?是爱岗敬业罪啊,还是无私奉献罪?”
同事几个对望了一下,“纪队回来了,他说了‘1212’的案子他全接手了。”
秦欢乐向后头一靠,“接手就接手呗,跟我有什么关系?”
同事神秘兮兮的说:“他回来时手里拿了个u盘,好像那里边有一段你犯罪事实的录像,所以我们真是依法来拘捕你的。不过我们也没看到里头具体是什么,你自己寻思寻思,心里有点数,别一会儿见了纪队乱说话,又挨呲儿!”
秦欢乐无奈的叹口气,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和这位纪队真心没什么交集,难道是和这件案子有关?纪队和这件案子?不搭界啊!
他放弃了冥思苦想,决定以不变应万变,转念问道:“局里有什么新进展吗?”
一个同事摇头,“能有啥进展啊?徐亮、王大省,没有什么突破,到了时间只好都放了,剩下一个程露,还是油盐不进的路子,你不是都见识过了吗?这案子可真是肉!”
说话间警车进了市局大院里。
秦欢乐两手插兜,装模作样的被几个同事拱卫在中间向里头走。
没想到迎头赶上迎接他的大队人马,嚯,这阵仗还真大啊,他有点受宠若惊的仰起头,看着楼宇门前台阶上头,封神榜似的站着局里各位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直唰唰的看着自己。
秦欢乐对上纪队的眼神,勉强挤了个笑脸。
纪展鹏冷着脸一侧身,从里头走出了垂着头的程露——她刚办完手续,被释放了。
程露的联系人写了颜司承。
本应还在医院的颜司承显然接到了电话通知,此时正从门口的出租车上下来,小跑几步上前,绕过警车和秦欢乐等人,径直扶着程露,并肩向外走去,全程并没有看向秦欢乐一眼。
秦欢乐只觉得有一瞬间的恍惚,所有“1212”案件及后续关联事件的相关人等,都聚齐在了市局门口,风云际会一般,彼此瞩目,又若无其事的擦身而过。
程露到底是不是凶手,颜司承没有说过,秦欢乐不知道,可他从颜司承对待程露的态度上可以大致揣测出,程露大概率也是个受害者。
但现在程露作为现有证据指向性明确的关键人物,还没问清楚话,就被放了......另一个颜司承费尽心机让他去关注的翟喜进,医院周围的警力又都被勒令撤回了......
秦欢乐不禁急切的走上前,强行找起存在感,“纪队,好久不见,圣诞快乐啊!你看我还没给你送礼物呢,你这么劳师动众的派了这么多人去医院接我,我还挺不好意思的。”
“接你?”纪展鹏压根没好脸色。
秦欢乐眼角瞥了瞥站在一旁的孟金良,见对方隐晦的朝他摇了摇头,心知事态似乎比自己回来路上预想的更严重。
事态紧急,秦欢乐伸手一把抓住了即将与自己擦身而过的程露的胳膊,抬头看着纪展鹏,“纪队,她还不能放,她是‘1212’的重大嫌疑人!”
纪展鹏居高临下的乜斜着他,“秦欢乐,这些日子没见,长本事了,还学会贼喊捉贼的本领了。”
肖局脸色微微变了一下,“展鹏,还当着群众的面儿呢,别说这些置气的话,我的意见是......”
纪展鹏像是为了安抚肖局的情绪,却借由拍他手背的动作,直接拂掉了肖局按在他胳膊上的那只手。
“肖局,我没开玩笑,也好,咱们回去说。”纪展鹏转过脸,“小秦,你也别不服气。”说完也不等肖局,自己率先转头向里头走去。
一群人潮水似的涌进了会议室。
纪展鹏请肖局坐在了上首,自己紧挨着坐了,抬手将u盘递给一旁的警员。
投影仪上一亮,很快开始播放起一段监控录像。
画面上一个男人行色匆匆的在消防通道里左右顾盼,最终走到消防栓窗口,砸开安全阀门,从里头拿出一把消防斧,两手举着,走回室内走廊里。
监控画面切回事内走廊,在坐的一个女警官忍不住抬手捂住了嘴。
画面是市人民医院的病房走廊!
拿斧头的人,是秦欢乐!
只见他径直走向翟喜进所在的那间病房,走廊的另一侧,龚蓓蕾小跑着入画,似乎在不停的叫他。
画面里的秦欢乐对此毫无反应,直到龚蓓蕾抓住他的衣袖,他才向对面的墙上抬手一指,龚蓓蕾跟着他的动作一转头,秦欢乐借此时机,起手一个迅猛的手刀,斩在龚蓓蕾的后颈处,龚蓓蕾随即软倒在地上......秦欢乐完全没有理会她,举起斧头走入翟喜进的病房。
视频结束。
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震惊了,从肖局,到孟金良,到后面赶来的刘茗臻......没有人相信秦欢乐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纪展鹏抽动了一下嘴角,挑眉看着秦欢乐,“怎么样,抓你回来不冤吧?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先拘你五天,罚款一千。至于其它的,咱们趁着拘留这段期间,一项一项慢慢交代,不着急。”
朗华大厦(二十四)
但凡思维正常一些的人,无论从人之常情的角度,还是多年同事的本能,都下意识的想要为秦欢乐辩护两句。
可这样的念头反推到纪展鹏明显要严惩秦欢乐的态度上,众人又都小心翼翼变得三缄其口起来。
关系远的觉得犯不上,关系近的觉得需要避嫌,关系不远不近的又被理智思考占了上风——谁知道纪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谁知道自己莽撞开口到底是在帮秦欢乐,还是在害他?
原本嘈杂的会议室里,一时竟落针可闻。
肖局从短暂的震惊中率先恢复过来,清了清嗓子,高声骂道:“秦欢乐!你简直无组织无纪律!就算你急于搜证查证,也不能这么莽撞任性啊,连自己同事都开这种不着边际的玩笑,下手也没个轻重!看我回头怎么处分你!”
故意伤害成了开玩笑?
纪展鹏冷冷的看过来,“肖局,话不是这么......”
“你别拦着我!”肖局横眉冷对,“谁也不许为他申辩!秦欢乐,你自己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解释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看我不关你禁闭!”
纪展鹏伸手来拦,“肖局......”
肖局仿若气愤到了极点,一把推开他的手,又升了一个八度,男高音似的吼道:“说!”
秦欢乐内心快速的盘算着,眼下任何解释恐怕都不足以取信于明显来找自己茬儿的纪展鹏,所幸翟喜进没出什么意外,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而龚蓓蕾那边......他只以为是“关海”袭击并劫持了龚蓓蕾,没想到“罪魁祸首”居然是自己......但也幸好是龚蓓蕾,但凡换个别人,只怕还就真是说不清楚了。
秦欢乐都快饿得当机的大脑,快速组织起了一番说辞,同时扬起一双“无辜眼”,望向肖局和纪队,“事情很简单,我就是去保护翟喜进的......”
一个男警官急切的跑进来敲门,“报告!医院那边报案了,说护士去查房的时候发现,翟喜进死了!”
“什么?!”
翟喜进还是死了?
秦欢乐心脏一紧,不可抑制的站起身,圆睁的双眼瞪向对面的孟金良,余光却瞥见纪展鹏双目如鹰隼一般锐利的打在自己身上。
肖局也不禁狐疑的望了秦欢乐一眼。
孟金良立马转身快速问:“怎么死的?”
那位男警官舔舔嘴唇,“护士去查房的时候,他、他蒙着被子坐在床底下,护士上前去询问时,发现他已经没有呼吸了,而且......”
孟金良接口催促道:“而且什么?”
男警官出于习惯,描述时下意识的望向了刘茗臻,“而且......他双手双脚都被折断了反剪在身后,两只眼珠......被挖掉了,现场也没有找到......”
不知是谁发出了抽气声。
刘茗臻面无表情的问:“死因是什么?”
男警官摇摇头,“初步无法判定,还要看尸检结果吧,最近的派出所已经先派人过去了,我们这边......”
孟金良回身望了一下肖局和纪队,见两人都无异议,快速带人出去了。
“等等!”纪展鹏叫住也要跟出去的那个男警官,“你跟着去确定几件事情,”他瞥一眼表情讳莫如深的秦欢乐,“今早带秦欢乐回来时,他们在翟喜进的病房里都看到了什么?秦欢乐和翟喜进当时各是什么状态?另外调一下医院监控记录,秦欢乐离开后,还有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这几个问题剑指哪里,昭然若揭。
正走到门口的刘茗臻脚步顿了一下,又不着痕迹的走了出去。
“是!”男警官应了一声,又去看肖局。
肖局背着手站起身,从肺腑深处叹出一口气,对站在秦欢乐身后的两个警官说:“把秦欢乐带去关押起来,单独关押,孟队和刘科长那边没消息前,谁也不许和他说话,”他表情狰狞,要吃人似的,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的说,“听清楚没有,谁也不许和他接触!”
一家风格简约明快的连锁早餐店里。
颜司承捧着一个褐色的托盘,走到靠窗的位置,将托盘上的豆浆和油条依次放到程露面前,随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两人面对面坐着,却没有眼神交流。
程露一直低垂着眼睑,伸手拿起那杯豆浆,塑料杯盖正中央预留着插吸管的小孔,可她手太抖了,试了很久都插不进去。
颜司承将手肘支在桌面上,身体略微前倾的注视着程露。
“吃点东西吧,这些天辛苦你了,你、做的很好。”
程露点点头,放弃了插吸管,直接揭掉了塑料杯盖,两手端到嘴边,却没有喝。
过了良久,豆浆杯里一点微涟。
是她的眼泪落进了杯中。
“颜老师,都、都结束了吧,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吧?我真的、真的不想再......”
颜司承离开座位,隔着桌子探身过去,用力握住了程露冰冷而颤抖的手。
从远处看,真是个温暖而暧昧的姿势啊。
可抬起头的程露却只从颜司承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近乎癫狂的执拗,“程露,别怕,你表现的很好......那个秦欢乐已经完全相信了我的话,再坚持一下,快了,就快了......”
厉宝剑跟着刑侦支队的人马一起杀去了市人民医院。
整个住院部端头的病房,都被明黄色的警示带隔离了起来。
技术科在翟喜进尸体及附近提取到了几个清晰的指纹,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翟喜进死状恐怖惨烈,眼珠被挖走,徒留两个惊恐的黑洞望着屋顶,加上已经开始出现的尸僵,整个人仰面窝成一个“口”字,颇有些死不瞑目的意味。
刘茗臻穿着防护服,戴着口罩,正在初步验看翟喜进的伤口。
从尸体表面来看,除了眼睛,并无其它明显外伤。
她收了工具箱,打算回去再做详细的尸检。
厉宝剑仔细检查着病房内的每个角落,也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
“大保健!”一声急促地呼喊从门外由远及近的传来。
厉宝剑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连忙回头,就见门外两个人正拦着龚蓓蕾,不许她进来。
厉宝剑赶忙走到门口,冲着两位片警儿说:“这是我们局里的同事。”
龚蓓蕾却不进来,拽着厉宝剑走到走廊僻静处,低声急道:“怎么回事啊,我睡一觉醒来,怎么天翻地覆的,老秦被抓走了?”
厉宝剑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你没大事就行,老秦这次恐怕要兜不住了,”他向远处瞥了一眼,低头压低了声音问,“昨晚到底怎么回事?监控录像我们所有人都看到了,是老秦打晕了你,你当时和他说了什么?现在纪队接手了这个案子,我看连肖局都辞边儿了,你长点心眼儿......”
“这和心眼儿有什么关系!”龚蓓蕾没好气儿的剜了他一眼,“我相信老秦就算打我也是为了保护我,他是绝对不会害我的,我得当面问问他,他一定是有苦衷的。”
厉宝剑眼神闪了一下,站直身体,稍微拉开了些距离,带了些许戏谑调侃的语气,“他有什么好,让你无论发生什么,都能这么死心塌地、矢志不渝的维护?花骨朵儿,我想知道,要是换了昨天打你的那个人是我,你会怎么着?也这么维护我吗?不会吧?”
彼此太熟悉有时也未必是好事,龚蓓蕾张张嘴,半晌费解的问:“难道你真的怀疑老秦?”
厉宝剑避开她的眼神,“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只相信证据。”
龚蓓蕾的表情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远处孟金良在病房门口招了招手,两人连忙止了话题,跑上前去。
孟金良先问了问龚蓓蕾的伤势,才眉头深锁的说:“恐怕要坏事。”
“怎么说?”龚蓓蕾急道。
孟金良想点根烟,摸到烟盒才想起这里是医院,只好把烟盒在手里捏着把玩,“询问了所有人,都证明最后与翟喜进见面的人是秦欢乐,他们俩当时一起在床下面,后来秦欢乐被带走,护士说就再也没见过其他人进去。”
龚蓓蕾负气的边摇头边说:“护士不可能分秒不停的盯着翟喜进的病房,再说护士站和病房中间的走廊里,还有消防通道的入口......”
“我明白你的意思,”孟金良点点头,“护士只说她没看见,并没有百分之百打包票说没人进去,可坏就坏在......纪队找人要走了昨晚的监控录像,结果保安室那边不知怎么操作的,这条走廊的摄像头就忘记开了......而且带走秦欢乐以后,局里的人也跟着都撤走了......总之,现有证词下,老秦确实是翟喜进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再加上昨晚他拿着斧头进去的画面......”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未尽之意,不言自明。
龚蓓蕾紧紧的抿着嘴唇,看看厉宝剑,又看看孟金良,眼睛转了几圈,忽然皱眉怒骂道:“同事一场,至于这么往死里整人吗?”
厉宝剑以为她又要为秦欢乐鸣不平,怕人多嘴杂影响不好,正要阻拦,却见龚蓓蕾双拳紧握,气到发抖。
“妄我还拿他当大哥,事事相信他、维护他,他就还我一个手足相残?还患难与共,还同袍之谊?我呸!我请的那么多顿饭都请到狗肚子里去了?谁也别拦着我,我要不当面骂得他钻到地缝里去,就难解我心头之恨!要我原谅他?没门!除非六月飞雪,腊月惊雷!”
“嗡”......
一阵风吹来。
龚蓓蕾还以为窗开了。
却不想是病房顶棚、只有夏天才启用的风扇突然开始旋转起来。
一阵阵凉风,伴着扇页上几个月的积灰,还有一丝若有还无的......腥气?
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吸引了,不禁都原地仰起头来看着这显然不合时宜的风扇。
刘茗臻眼睛一眯,在扇页急速的旋转中看到了一丝异样。
除了她,渐渐其余的人也都看出了端倪。
龚蓓蕾下意识伸手攥住了厉宝剑的衣摆,手心全是冷汗。
就见随着风扇的开启,两扇相对的扇页上各垂下一根丝线,每根丝线的底部坠着一个圆形的物体。
飞旋的转动,带来视网膜上的错觉。
仿佛无数只天眼,在注视着人间。
朗华大厦(二十五)
铁门、铁窗、铁锁链。
秦欢乐穿着一件代表“身份”的橙红色马甲,抱臂坐在“单间”拘留室里,这待遇该说不说,没有点内部关系,还真混不上。
肖局说不许任何人和他接触,虽然他心里明白是在保护自己,毕竟纪展鹏这次表现的跟吃错药了似的神经质,带着极具倾向性的来者不善,而自己青涩小鲜肉一枚,尽量避免被他老奸巨猾的设套诈供,确实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保护作用。
可是另一方面,他也彻底断绝了和外在的联系,蛤蟆一般坐井观天,等着天上掉馅饼来摆脱眼前的困境,显然也是不现实的。
纪展鹏更年期了?掐指算算好像差点儿日子啊。
听说他老婆很早以前就和他离婚,带着孩子出国定居去了,难道独身太久不益身体健康,憋着憋着就变态了?
秦欢乐忍不住给了自己一下子,不知道这么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怎么脑子里还是忍不住往外冒不正经。
“哐铛”一声巨响。
龚蓓蕾被执勤警员连拉带扯的也没拦住,脚踩风火轮的冲到拘留室门前,引来了隔壁一间多人拘留室里吃瓜群众的集体注目,一个个都伸着脖子打算拿这个节目当乏味精神生活的重要调剂,一点渣儿都不愿漏掉。
龚蓓蕾冲到门前,一脚揣上去,掐腰大骂:“秦欢乐,你小人!你无耻!你卑鄙!你两面三刀!你口蜜腹剑!你表里不一!”
秦欢乐脑袋一迷糊,也掐着腰站起来,“龚蓓蕾,你有毛病、缺心眼儿、脑袋被门挤了吧!”
龚蓓蕾脸色顿时涨红,对着铁栅门又是一顿飞踢。
旁边同事都觉得脸上无光,余光看到那几个“长脖子老等”似的拘留人员,就后脑勺发热,和稀泥的劝道:“都是一个科里的同事,何必这么撕破脸呢,有话好好说啊!”
“说?她说?”秦欢乐轻蔑的一扬头,满脸写着欠揍,“她这泼妇样,会说人话吗?”
龚蓓蕾都恨不得挠墙了,“我泼妇?你才泼妇!你全家都泼妇!秦欢乐,我实话告诉你,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不就怕我抢你功劳吗?你那点小算计、小心机,你以为我看不透?等你出来,我不打出你的蛋黄来,我龚蓓蕾三个字倒着写!”
“我出去?有本事你进来啊!”秦欢乐拿手指头挑衅的一勾,“你属叫唤鸟的啊,叽叽喳喳的没完没了,我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和你一起工作这么久,要么你进来和我比划比划,要么你就闭嘴早点回家洗洗睡吧,龚大花瓶,我求求你千万别说话了,再说话真要暴露智商了!”
“啊!!!”要是火气可以具象,龚蓓蕾脑袋上都要冒烟了。
一旁执勤的同事是真看不下去了,苦着脸看秦欢乐,“毕竟是个姑娘,你这嘴也太没把门儿的了,都少说一句吧,啊?家丑不可外扬,你俩这是上我这儿说评书来了。”
对门儿的拘留室里喊了一嗓子,“继续,我们买票!”
这位铁面同事虎躯一震,粗着嗓子喊道:“还想再蹲几天是不是?都回去靠墙面壁,快!”
吃瓜群众应声而散。
龚蓓蕾扭过头,疯婆子似的对同事吼道:“给我开门,我必须立刻!马上!进去揍他一顿!”
那同事一顿,明显的为难,“这......这不行吧,肖局特意嘱咐了,不让任何人和秦欢乐接触,你也体谅体谅我,本是同根生,咱们就别互相煎着玩儿了。”
龚蓓蕾瞪圆了贼亮的眼睛,怒不可遏的盯着对方,咬牙切齿的说:“要么你开,我打他一顿,要么你不开,我打你一顿!不然这事儿在我这儿过不去!”
秦欢乐起哄架秧子不嫌事大,撇着嘴在里头嘟囔,“来来来,你就给她打开,放她进来,我看看她能把我怎么着。”
“你就闭嘴吧!”同事也有点受够了,拉着龚蓓蕾小声说:“老秦的问题现在说不清,你最好还是别犯这错误。”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龚蓓蕾眼圈儿一红,两肩垮下来,吸着鼻子说,“哥,可我就是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被自己战友......这种感觉你懂吗?”
同事叹口气,默默点了点头。
龚蓓蕾又凑近一些,“我知道难为你了,你就把钥匙给我,真有问题我就说是我偷拿你钥匙的,你站远点儿,避避嫌,我给他几巴掌就出来。”
同事看他俩这水火不容的样子,到底还是磨不过人情,把钥匙往龚蓓蕾手里一塞,就退后了几步,坐到值班台那里乔装看文件去了。
龚蓓蕾迅速打开门,看到秦欢乐嘚瑟的迎上来,毫不留情的一拳直击他的鼻梁,秦欢乐眼前一阵金星,两条鼻血就窜了下来。
远处那个同事瞥见,抖了一抖,侧过身子,彻底不往这边看了。
秦欢乐捂着鼻子晕眩的蹲在墙角,龚蓓蕾掐腰站在他面前,无论谁路过看到,只怕也不会有任何的遐想,要么为秦欢乐掬一把同情泪,要么骂一句“活该”!
静默了两秒。
秦欢乐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说:“姑奶奶,你还玩真的啊。”
龚蓓蕾掩耳盗铃似的偏脸向外头瞧了瞧,确定了没人,才快速的说:“做戏做全套,当然了,也是为了你砍我那一手刀,现在就算扯平了。”
“我那是......”秦欢乐咬了下舌头,“行了,你这么费尽心机的见我,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别耽误功夫了,快,言简意赅!”
龚蓓蕾表情严肃起来,“老秦,你被带走之后,我去见过翟喜进!”
“什么?”秦欢乐仰起头,余光瞥见外头的同事,忙高亢的喊道,“龚蓓蕾,我和你没完!说你呢,你瞅啥!”继而又压低声音,“快说,到底咋回事,你看见凶手了?”
龚蓓蕾有样学样,厉声高喊:“没完怎么样?不服啊秦欢乐,瞅你咋的!”又低声快速说,“没看见凶手!你听我说啊,我醒了之后去翟喜进病房找你,只看到翟喜进一个人在床底下发抖,我爬进去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他还不说,后头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危险。他哭得稀里哗啦的,说都怪自己......”
她顿了一下,“翟喜进说,大概十年前吧,一天他卖包子的时候,碰巧捡到了一个女客人遗落的手机,那个客人几次找他,愿意出高价赎回手机,可他一时起了贪念,更觉得这手机值钱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抬价,直到最后一次,他偷偷尾随那个客人,想看看对方的家境如何,再确定一个最终的价格......结果他一直跟进了朗华大厦......大门没关严,留着一条手指宽的缝隙,他看见了那个女客人,那个女客人也看见了他......”
三十几岁的温婉女人,衣服凌乱,颧骨乌青,头发散乱的披在身后,如同烈日下蒸干了水分的海带一般干涩。
翟喜进一窒,他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很想转头就跑,可脚下却像个灌了铅一样,无论如何努力,都挪动不了分毫。
概因背对着大门而立的一个中年男人,一手提着还在滴血的皮带,一手死死的掐着那个女人的脖子。
女人已经说不出任何言语,泪水顺着绝望的眼眶蜿蜒流下,大概突然出现的翟喜进成了她最后的希望之光,是她能否逃过一劫的唯一可能,她用尽全部的意志心力,死死的盯向门边,盯着他,无声的传达着她无限的恐惧与哀求。
翟喜进怂了,他抬起手捂着嘴,甚至不敢发出呼吸声。
时间对于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仿佛定格了一般。
女人莹白的皮肤由粉转紫,眼球慢慢外突,眼白处隐隐浸出血红斑点,舌头自齿间探出......很快,一阵便溺失禁的臭味由远及近的扩散出来。
翟喜进没控制住,一滴泪落在前襟,不为别的,仅仅为他自己倒霉催的运气——好端端怎么会碰上这样的晦气事!
他双膝弯曲,小心翼翼的跪倒在地,几乎跪趴着,悄无声息的离开了那个房间,离开了朗华大厦。
余生,再没对第二个人提起那双眼睛。
秦欢乐低声问:“哪个房间?”
龚蓓蕾弯下腰,用手指在手心边写边说:“303。”
她等了一下,没等到秦欢乐的反应,眼看着那边执勤的同事抬手看了一下手表,不禁急道,“我离开没几分钟,就听说翟喜进死了......老秦,我不敢对别人说,那我不就变成最后一个见翟喜进的人了......不不,我不是要你替我顶雷,我只是,不知道该对谁说,该相信谁......毕竟翟喜进已经死了,又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他死前对我说了那些话......”
秦欢乐抬手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咱俩之间就别解释了,和我还见什么外!我现在脑子有点乱,这事儿你先别对任何人说,实在扛不住压力......去找刘法医也可以。余下的,就凭咱俩这默契,自由发挥吧。”
龚蓓蕾点点头,很想问一句:为啥这么相信刘法医?可毕竟场合不对,硬生生的又给咽了回去。
秦欢乐瞄着那个同事转过身来,迅速起身照着龚蓓蕾肩膀推了一下,龚蓓蕾一个踉跄,跌在铁栅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还真动手啊秦欢乐!”同事连忙跑过来,看到龚蓓蕾满脸泪水,拿手指在空中对着秦欢乐无语的点了点,就扯着龚蓓蕾走了出去。
周遭再次安静下来,秦欢乐脸上的表情逐渐带了凝重。
这一切,是宋子娴的复仇吗?
果然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吧。
朗华大厦(二十六)
冰冷的解剖台上,翟喜进的尸体横沉在上面,毫无**可言。
他年迈的老母亲刚得到了消息,从农村赶来,说话不过三句,就哭晕了两次。
她开始时不大同意给儿子解剖,经过警员的反复的劝说,要给死者一个交代,才勉强同意。
此刻,她正期期艾艾的拉着面前并不熟悉的警官,抽噎着说:“我儿苦啊,一辈子也没成个家,这又去了另外一头儿,得多孤单啊。就算给他个交代又能怎么样?我儿活不过来了,我能守着一个交代过日子吗?”
警员只好耐心开解道:“你这么想啊,就算他不在了,可也要给他一个说法,还他一个公道,抓到真凶,避免更多的人受害。你不在乎这个交代,也许你儿子在乎呢?等凶手绳之以法了,就算在另外的世界里,他也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老太太愣模愣眼的抬头看着他,“怎么,你们警官也信这个?”
警员年纪还轻,眼睛一瞪,连忙推手摇头,“我......我不,哎呀!”他有些左右为难起来,刚才那话不过顺嘴一说劝慰老人,眼下要说相信吧,自己三观上过不去,要说不相信吧,打脸太快,面子上又过不去。
他叹了一口气,这和受害人家属沟通的工作还真是个苦差事。
翟老娘年轻时也是个经过些风雨,历过些波折的人,内心颇为要强,虽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击垮了她的身体,却没有击垮她的意志。
她咬紧了牙关,还惦记着比找到真凶更紧要的事,忙去拉警员的手,“同志,既然你也相信,那我想......与其给我儿个交代,不如趁着没下葬,琢磨琢磨.....不瞒你说,我太久不进城了,也没啥亲戚故旧,不像你们这儿接触的人多,要不,你帮着打听打听。”
“你说啥?”警员没听懂,“这人都已经......还琢磨......”
老太太没回答,他自己倒也反应过来了。
说起来,一切物质承载原本都是虚无飘渺的,所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皮囊不过是表象,生命都“升华”到另一个维度了,也就凡尘俗世的人还惦记着这些纷扰。
他又苦笑了一下,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顺着老太太的意思,他也胡思乱想起来了。
他扶着神情激动的翟老太太坐下,又递了一杯水过去,“你注意身体,先别想这些,坐这儿缓缓,我那边还有工作,你有什么事儿随时跟我们同事讲。”
他余光瞥到刘法医从走廊另一侧风风火火的拿着一沓资料走过,不禁舔舔嘴唇,也连忙在后头跟了上去。
孟金良迎头看到刘茗臻走过来,蹙眉上前,“出结果了?”
刘茗臻点点头,“走吧,那边催着呢。”
她脸上一丝不苟,不见任何笑容,只有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让孟金良心如铁坠,不禁一把拉住刘茗臻的手腕,不知不觉紧紧攥住,“茗臻......”
刘茗臻望了他一眼,难得伸手在他的手背上安抚的拍了两下,才向会议室走去。
“根据尸检结果显示,死者口鼻处可以隐约闻到有苦杏仁味道,面部血迹擦拭干净后呈现出暗红色,经解剖,也发现死者体内血色鲜红,通过技术检测,可以判断其是死于氰化钾中毒。而在现场提取到的指纹中,经辨认比对,只有一组清晰完整,是属于......”她稍微顿了一下,“是属于秦欢乐的。”
肖局黑着脸没说话。
纪展鹏此刻倒不急了,冷笑着勾起一旁的嘴角,“我这边也传来消息了,去搜查秦欢乐家的警员回复说,在他家里找到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有氰化钾残留,另外,还找到了大量的收据......你们都不知道吧,他常年养着一个私家侦探呢!”他眼角瞟了一下肖局,“我记得这小子打从进局里开始,就一直有事没事的装穷,原来私底下是预备着干大事儿的。”
肖局没有应和他的冷嘲热讽,板着脸说:“我觉得这里头很有问题,秦欢乐他是干嘛的?如果他真的要去毒害翟喜进,怎么会不把氰化钾处理干净喽,还硬要留一点所谓的残留物在家里,授人以柄,引人去查?”
“不不不,”纪展鹏一脸成竹在胸,不急不徐的辩驳道,“我觉得这恰恰最说明问题。这是典型的自负啊,有多少人为非作歹,露出马脚来,都是源于自恃过高,以为全世界都尽在掌控,谁也抓不住他犯罪的尾巴。”
肖局拧着眉头,“展鹏,你这是臆测。”
纪展鹏转头,“肖局,你说的也很主观呐。”
肖局将视线落在孟金良身上,“那个什么私家侦探是什么背景?秦欢乐又不是一线特勤,又不需要养着线人卧底的,找那个人来问问,他到底在查什么事儿。”
纪展鹏微微一笑,“不必麻烦了,他们查到这个线索的时候,已经第一时间去调查了,可惜那位私家侦探先生近期不在国内,只怕是畏罪潜逃了吧?”
“秦欢乐今天才出事,畏罪潜逃的也太早了!”肖局显然不接受这个说法,一扭脸,“小刘,你怎么看?”
刘茗臻略微想了一下,语气平淡的说:“死者被发现时身体扭曲,两腿膝关节、两臂肘关节处,都被扭断,弯成特定造型,这需要施害人兼具力量与技巧,短时间在狭小空间内完成,还是很有难度的。另外在现场找到了死者被整个挖下来的眼球......肖局,因为氰化钾可以在几秒钟内就使人如闪击昏迷后迅速死亡,而挖眼球与折断四肢却需要一个过程,所以我个人倾向于死者是先被毒杀后,才又被残害尸体的。”
“行了!”纪展鹏不喜欢这种没什么倾向性的话,敷衍的点点头打断了对方,“肖局,事情其实已经清楚了。你看是不是可以开始审讯秦欢乐了?”
不知道关禁闭这件事情到底是由谁最先发明出来的。
总之限制人身自由,又完全被孤立,绝对是对一个正常人最极致的惩罚。
那种丧失了时间概念的漫长枯燥过程,极易使人狂躁抑郁。
只是眼下对秦欢乐而言,还没到令人抓狂的程度。
他将“1212”自案发起至今发生的所有事情,事无巨细的在脑子里反复的过了几遍。
他闭着眼睛,将自己想象成无形无状的水流,漫过松软的泥土,一点点向下渗透,一点点向下篦犁,每一处细枝末节都不放过,像是每一颗泥土颗粒都在诉说着它们存在的必要意义。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时间就比旁人度过的快一些。
将这种“入定”一般状态打破的,是一个警官的走入。
来人十分面生。
秦欢乐反复打量,确定自己在局里这些年从没有见过这人,不知道是不是从下面基层借调上来的。
只是他现在已经没有立场询问对方的身份了。
他瞥了一眼对方的警号,没有作声。
那人倒是很有经验似的,先试图拉近与他之间的关系,笑着递过一杯水,“这里头挺憋屈吧,喝一点儿水润润喉?”
秦欢乐没接,抽了一下鼻子,“不喝了,贫僧法号受虐成瘾,诶,哥们儿,要是有烟来一根。”
对方从善如流的递过来一支烟。
秦欢乐深深的吸了一口,就听对方语气随意的说:“现在管制挺严的,你在哪儿买的氰化钾?”
秦欢乐一愣,眯着眼睛扫了下对方,“你跟我开玩笑呢?那玩意顶饿啊,我没事买它干嘛?”
那人也不恼,垂头讪笑一下,“别激动嘛,咱这不是随便聊天呢嘛。”
秦欢乐黑着脸盯着他,“聊,你继续,我听着呢。”
那人偏着头看过来,“平时喜不喜欢野外生存、户外冒险什么的?”
秦欢乐没说话。
那人两手交叉,头微微向前探过来,轻声问:“我想了很久没想明白,你是用什么工具凿开冻土,把翟喜进埋进去的?”
秦欢乐忍无可忍,“你他妈哪来的二五眼?会不会说人话?”
对方眯着眼,挑衅似的看着他,“说了是随便聊聊嘛,又激动......其实我也就是走个过场,知道你狡猾,对局里审讯程序也熟,所以你承不承认已经不重要了。纪队说了,就算你不开口,我们也能零口供破案。所以你跟我叫嚣没有用,不如省着点力气,留着吃牢饭用吧。”
秦欢乐静静的看着他,突然拍案而起,猝不及防地抓起桌上的水杯,像那人脸上一泼,趁对方本能应激闭眼的瞬间,向前将他扑倒,一拳打在他的颧骨边。
那人挣扎着摆开头,两手撑在秦欢乐肩膀上,两人不禁麻花似的扭打起来。
桌椅都被撞翻,秦欢乐暂时受手长优势,自上压制住对方,死死的掐着那人的脖子。
他眼神一错,不经意看到那人还留有水迹的太阳穴处,浮起一块儿一元硬币大小的白皮儿,像是特型演员化妆时用的仿真皮肤。
趁着对方呼吸不畅,行动迟缓,他快速抬手向那位置一搓。
一层薄薄的纤维状的东西,因刚才的水浸,被轻易的撕了下来。
远处的几个同事听到里面的动静,连忙冲了进来,见到眼前情景,不由分说上前推开秦欢乐,给他戴上手铐,另两人扶起地下躺着的那人,又呵斥了秦欢乐几句,转身锁门走了。
“诶,你站住,你站住!”秦欢乐惊诧的脸色大变,出口的声音微颤,直勾勾的盯着消失在走廊里的那个人。
他有些茫然的垂着手,很长时间才想到去捻动了一下手中的那一小块纤维......
他看清了,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仿真皮被揭掉后,露出的是太阳穴处的圆形枪伤疤痕!
子弹是沿着约45度的角度,自下向上射击的,高速飞行的子弹射入脑中后,因旋转阻力变大,会在物理作用下左右上下摇摆着推进,继而在瞬间剧烈而不规则的撕裂人颅骨内部的组织,所以子弹击入处的伤口虽然只是一个小孔,可在脑内却会造成巨大的创伤。
以现有的医疗水平下,那个刚刚还在对他诱供的人,是绝不会还活着的!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秦欢乐不知道自己此刻的脸有多煞白。
他以为自己已经想明白了整个事件中的所有关节,然而刚刚发生的一幕,又再次将他推入了迷失的深渊......
延平最繁华的cbd。
一间高层写字楼里,一位身姿曼妙的前台小姐,正引着纪展鹏向里走。
通过深邃曲折的走廊,一直走进最深处一间奢华的办公室门前。
真皮包裹的两扇棕红色的大门被推开。
前台小姐做了个“请”的姿势,便自觉的转身离开了。
纪展鹏走进去,又回身关紧了门。
里面是一间巨大的办公室,他轻车熟路的沿着书柜最角落的一个隐蔽小门向里走去。
密室里面是一间更幽暗、更狭小、也更精致的办公室。
宽大的黑色橡木桌后面,真皮转椅里正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影。
在肖局面前嚣张到极致的纪展鹏,此刻却恭谦的靠墙垂头肃立,不发一语。
也许是某种约定,使他的到来已然成为一种答案。
过了一会儿,座椅里的人才慢悠悠的转过身来。
桌上的水晶灯只照得见他胸前的一截位置,其余皆掩在黑暗中。
灯光下,那人带着一双酒红色的皮手套,手中优雅的玩弄着一副扑克牌,炫技似的来回洗着牌,不知道的人只怕还要误以为是在赌场中,那经年做惯了牌局的荷官呐。
良久,“皮手套”才将手中的纸牌一张张的依次整齐摆放在桌面上。
一张、两张......七张、八张......
桌面上素色的纸牌上并没有任何红桃、梅花......却只见一个个简单线性勾勒的“人形”在牌面上不断的挣扎扭曲着,尽管缄默无声,可那极尽痛苦哀嚎之态却早已跃然纸上。
纪展鹏谦卑敬畏之态更甚。
“皮手套”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需要的那张牌,捏在手指间顿了顿,按开了一旁的打火机。
璀璨的水晶烟灰缸里,纸牌燃尽,唯余灰烬。
朗华大厦(二十七)
逼仄的城中村里,翟老娘七拐八绕的,终于看到了那块饱经风霜的红底白字楷书招牌——“老家坛肉馆”。
这门脸儿年久失修,窗框子都歪歪斜斜的。
门窗玻璃上也都挂着重霜,里外互不可见。
门前垂着一副军绿色的厚棉门帘儿,还框着两根横木条挡风,开门的一侧已经被往来的客人摸得油黑发亮了。
翟老娘摘了手套,挑起门帘儿,又推开里头厚重的铝合金门,扑面便闻见一阵诱人的香气。
里头地方小,没开灯,两侧靠墙只摆着四张小方桌。
最里头透明的柜台里,摆着几瓮坛肉,乌黑色的小坛子底下,坐着一排瓦斯炉灶眼儿。
坛口不深,齐边儿一汪泛着油花的肉汤,冒尖儿的盛放着一块块色泽金黄透亮的五花三层肉,每块都被均匀的切成六分大小,码放均匀,晶莹剔透。
肉块都是先用冰糖炒出糖色的,每丝纹理都挂着诱人的卖相。
当然,火候也是很重要的:急火逼催调料入味儿,慢火熬出油脂的肥而不腻,文火则继续保持瘦肉部分的不柴不碎,最后再倒在一口口小坛子里小火慢炖,直到肉烂汤浓,香味四溢,随时来客,随时端上一坛,无论就着米饭还是馒头,都能吃得人恨不得咬下舌头来才罢,是平民美食中最让人流连忘返的一道。
这店有家传秘方,平日里门前都是要等位排队的,只是眼下还没到饭点儿,稍显冷落。
翟老娘心底压着事儿,并不为这诱人的馥郁肉香所惑,径直往里头走。
老板从柜台后头站起身,瞬间扯出个职业笑脸,“来了,吃点儿什么?”
翟老娘两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我找年枝姐。”
“哦,”老板卸下了被迫营业的笑容,又委顿回柜台后头戳着手机,面无表情的说,“后头洗碗呢,你进去找她吧。”
通往后厨的小门上,挂着半截儿白帘子,四角还绣着花儿,翟老娘看了一眼,没留神脚底下的水桶,差点绊了一跤,忙扶住门框站稳,忐忑着掀起门帘儿,向里头瞄了一眼,就见一个岁数和自己差不多的红衣女人,正坐在水槽边的小木凳上,冲刷着一整个大塑料盆里的碗盘。
她面容干瘦,颧骨外凸,头发是染褪了色的暗红色,听见声响,抬头看了一眼,见不是熟人,皱了皱眉头,也没说话。
翟老娘忙走进来,带着些拘谨的尴尬问道:“年枝姐?你是年枝姐不?”
年枝眼里立时带了警惕和疑惑。
翟老娘忙走上前来,蹲身与对方视线齐平,自我介绍道:“我是、我是呼兰村的,我们村刘嫂子介绍我来......”她手里那张小纸条上歪歪扭扭的记着此地的地址,紧攥在手心里,都被汗水洇湿了。
年枝这才了然的“啊”了一声,“是她介绍的,什么事儿啊?”
翟家老娘紧张的向外头瞅了瞅,才凑在年枝耳边嘀咕了一阵。
年枝歪着头乜斜一眼,甩甩两手的水,暧昧的一笑,“这事儿......你也瞧见了,我这儿实在是走不开,再过一个小时就到饭点儿了,走了老板要扣工钱的。”
别看翟老娘这十几年一直生活在农村老家,可越是乡土民家,越能磨练人情掌故。
她闻言忙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来,没头没尾的就往年枝怀里揣,压低声音急道:“我这实在是着急,没法子了!我家里没有掌柜的——死了多少年了,就我一个人老婆子,实在操持不了个体面的丧礼,眼见着就要亏待我儿了,要是再不能给他......唉,我这心里不安稳呐,哪能叫他赤条条白活了一辈子,临了连个伴儿也没有,真怕以后我老死了,见到他爷俩,要落埋怨的。年枝姐,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你就帮帮我吧,啊?帮帮我!看在他刘嫂子的面上......你和她不是表妯娌吗?”
其实她说啥都没太大用处,年枝打从感受到了怀里那沓子钞票的厚度,肩膀就已经松下来了,她敛着眼角一笑,“大妹子,看你这话说的,都说远亲不如近邻的,那咱俩也算是拐着弯儿的亲戚了,看!你还客气啥!”她把手在怀里又按了按,“再说多又见外了,成,你等等,我去跟东家请个假。”
年枝手脚麻利的脱掉自己身上那件油渍麻花的工作服,从门脚一个蓝色的大塑料袋里掏出自己半旧的羽绒服穿在身上。
又掂着脚,从碗柜顶层最深处掏出一个红布包——翟老娘看见那红布包里头露出金闪闪的一角,也没敢细问,怀着感恩的心情,亦步亦趋的跟在年枝后头。
两人倒了两趟公交车,才到了市局门口。
门卫是认识翟老娘的,只以为她旁边那个老年妇女是她家的亲戚,陪她回来办什么手续,也没阻拦,简单的登了个记,就放她进去了。
两人鬼鬼祟祟的走进来,却没往办公楼里去,而是贴着墙根儿绕到了建筑的阴面。
翟老娘将绒线帽子向额头上头推了推,抬起眼皮,仰头向上费力的瞅了半天,才用手指着三楼的一间窗口,对年枝说:“就是那间,我儿的尸体就停在那间屋子里解剖的,我都打探好了。”
年枝将头上的棉帽子摘下来,自怀里掏出一方白色的大手绢儿,将四个角挽住各打了一个结,不知怎么一扭一转,就叠出个棱角分明的梯形帽子来,倒扣在头上。
又掏出一个铁皮胭脂盒,拿手指蘸着,点了三点在眉心,从远处瞅,既像开了天眼,又像一簇火。
“放心,还没过三天,你儿的魂魄就在这附近,走不远。”她边说边往两边眼角粘了一小片桦树皮,“我找他来问问,看他在这附近溜达,有没有遇见个投缘相好的,总得他自己称心如意的,心里才能实打实的感谢你这做妈的惦记他、成全他。”
“是是,”翟老娘从那颓丧痛苦的眼神中,终于释放出一丝充满希冀的神采来,“年枝姐,得亏找到你了,你想的真周全呐,是得找个让他自己愿意称心的。”
“那是!”年枝颇有些傲娇的抬抬下巴,“我最讲究口碑,做得都是回头客。你放心,就算之后俩人过不到一块去,你还可以来找我,我是带售后服务的,保三年!”
年枝其实是她老家村里一带有名的“嚓玛”,这个词来自于通古斯语里的saman,原先的本意里头有“智者、通晓、探究”的意思,后来也有人把它称作“萨满”,用来笼统概称那些神神叨叨的巫师。
年枝祖上原本也不是干这个的,几辈子本本分分种庄稼的农民。
只是有一年冬天,她跟着丈夫往后山里头去下套打兔子,一时没留意,和丈夫走岔了路,一个人在后山雪地里迷瞪了大半天。
等村民们点着火把将她救出来的时候,便见她头发披散,满面红光,嘴里不住的说着天母阿布卡赫赫喂她吃了一块儿雪山天石,还派她作为自己在人间的代理。
阿布卡赫赫是谁?村民还真没人知道。
可年枝自此之后,就没有停止过满嘴神神叨叨的胡言乱语,久而久之,老一辈儿里的人便说她恐怕是撞了黄皮子,通了神了。
没过多久,村里一个孕妇突发早产,恰逢大雪封了路,来不及送往外头的医院,那家里人一时着急,有病乱投医,就请了她到家里舞弄。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那早产的孕妇,果然平安诞下一个七斤多重的大胖小子来。
自此之后,年枝的名声便在这附近传开了,她自己索性也就干上这个行当。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阿布卡赫赫终究没赐给她一个懂事的好儿子,她早年跳大神积攒下的一点钱,被他儿子养了个邻村小寡妇,给挥霍的精光。
可怜她人到晚年,为着衣食,还不得不到城里给人当小工赚钱糊口。
翟老娘终于知道了刚才那块红布里头金闪闪的一角,其实是一个木柄的阴雕镂花铜铃铛。
年枝先朝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拜了拜,才举起铃铛在头顶,四肢伸展弯曲,嘴里振振有词,满面红光,眼神精亮。
翟老娘紧张的直哆嗦,又不敢靠前,又不愿退远,只跟在年枝的身体斜后方,瞪圆了眼睛,不敢错漏对方的一个动作节拍。
“诶!干什么的?”
一声严厉的呵斥,两个警官瞧见了她们这番做派,连忙走过来喝止,跳大神跳到局里后院来了,这要是被领导看见,还不定怎么批他们呢。
其中一个就是之前接待过翟老娘的那位小警员。
他几步上前,认出了翟老娘,“大娘,你怎么在这儿呢?这位是?”
“这、这位是我亲戚!”翟老娘连忙磕磕绊绊的解释。
而刚刚那个仿佛已经联通了异次元的年枝,则瞬间肃立站好,将满身道具稀里糊涂的扫进自己口袋里,舔舔嘴唇,点头哈腰的向那两人问好,“对,亲戚,亲戚。”
警员不禁腹诽一下,有些同情翟老娘的遭遇,嘴里也不好跟她认真计较,上前微微搀起她的手臂,“你来的正巧,之前还有个手续要你签字的,结果一转眼就找不到你了,你和我回去补个手续吧。”
翟老娘自以为刚才这个短处被人捏在手里了,也不敢推诿,曲意逢迎的点点头,“好的,我这就跟你去。”
既然是“亲戚”,年枝也不好即刻就走,只能跟在后头,随着几人一起走进局里。
警员将两人引到一间空着的接待室,又给两人分别倒了一杯水,就出去拿文件了。
翟老娘有些拘谨又遗憾的搓着手。
年枝倒是无所谓成不成的,反正钱已经拿到了。
她刚才嘀嘀咕咕一阵,也有些口渴,顺手拿起水杯来喝了一口,眼神向门口随意的一瞟,忽然四肢僵硬的站起身来,两只白眼向上一翻,上半身剧烈的抖动颤栗起来。
翟老娘不知发生了什么,呆楞在原地。
就听年枝粗嘎哽咽的喊了一声:“妈!”
朗华大厦(二十八)
“儿......儿啊!”翟老娘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号,泪眼婆娑的冲上去,用尽全力抱住了年枝的肩膀。
泪水糊满了眼眶,连眼前的景象也模糊不清起来......她一时想到了自己悲苦的一生,实在称得上命运多舛了。
她自小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女儿,当初穿红着绿嫁入翟家,朴拙的少女连“只得一人心”的愿景也不敢奢望,不过惦记着那句“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也就罢了。
沉年的积泪从眼眶中喷薄而出,她越想越心酸。
刚结婚那阵子,也是过了些甜蜜的小日子的,尤其那“死鬼”生意好时,半是炫耀半是虚荣的给她买过好些金镯子、金溜子,她那时收获了多少暗戳戳的羡慕——嫁给个城里人,又是个疼老婆的!
都说打老婆和赌牌一样,染上了便戒不掉,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无数次。
她男人确实是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头,她从心里是感念的,不像同村那些女人们,稍有不如意,便让丈夫抽出扫帚疙瘩,追得满院子疯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打!
不打老婆,却.....生活的叵测实在使她费解。
与那些转瞬即逝的甜蜜相比,那些起早贪晚为生存挣扎残喘的日子,一双手背粗糙皴裂还要泡在冷水里洗碗盆切菜的日子,冻得双腿发麻也要为了赶上第一波早市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叫卖着包子的日子,似乎因为往后漫长岁月的反刍咀嚼,而更显得清晰深刻。
可等到这个害苦了自己一辈子的人撒手人寰的时候,她却没有了怨恨,反而只剩了满心的茫然。
如今,儿子也不在了......
女人的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
或者说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她死死的抱着年枝的肩膀,把从得知儿子殒命噩耗开始时就刻意回避和压抑的苦痛悲伤,再无法克制的嚎啕发泄着。
她在陌生与无助中无声的发问:命运是什么?是造物主无情的波弄与戏耍吗?造物主是谁,难道他的心就是铁石铸就的吗?
她想到了幼年无知时,揣着一根秸秆,蹲在盘根错节的树根下拨弄着那些忙着搬家的蚂蚁的情景......蚂蚁会有知觉吗?只知勤勤恳恳,分毫不会感知,这冷酷的、随意的外力拨弄,如此轻易的就可以改变它接下来整个的生命轨迹。
命运,拨弄她,或许也就如同她当初拨弄那些蚂蚁一样吧。
她忽然觉得心脏一痛。
拿着文件回来的警员推开门时,就见到这两个老姐妹,双双倒地晕厥了过去。
局长办公室里,坐着四个人,肖延生、纪展鹏、孟金良和刘茗臻。
已经争执了好一会儿了,纪展鹏的语气明显带着丝不耐烦,他将一沓案卷摔在桌面上,看似是失手,其实分明是在借着失手宣泄自己的不满情绪。
“肖局,证据链已经不能更完整了,你还在犹豫不定什么?秦欢乐这小子滑头的很,是我下的命令,不需要对他再进行询问了,局里什么流程他不熟?他除了油嘴滑舌的狡辩,还会什么?”
肖局没接茬儿,纪展鹏用手指在按卷上头点了点,“你要是还有疑虑,我再让小孟给你梳理一下。”
他递了个眼神过去,孟金良有些为难的看了看肖局,虽然情绪上仍然不愿相信,可客观事实摆在眼前,确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解释了。
他清了下嗓子,“单从翟喜进被杀的案子上来看,确实......咳,被害人死亡前一晚,秦欢乐在翟的病房门前,举着消防斧走了进去,但不知什么原因,被打断了行动,据值班护士的描述,似乎是被一个老人给打断了,经调查,那个老人是‘1212’案中被害人关山鹤的父亲关海,护士说,当时秦欢乐追在老人后头,似乎要抓他,老人体力不支,就倒地昏迷了。翌日一早,去传唤他的同事,看到他和被害人一起坐在病床底下,待他们离开后,翟随即被发现死亡,经查验为氢化钾中毒......而在秦欢乐家里,也搜出了氰化钾残留物。”
纪展鹏看着肖局,“这还不够吗?时间、地点、作案方式、犯罪结果,都齐备了吧。现在除了他的动机不是很明确......当然了,我个人认为在这种案子里,动机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他再继续逍遥法外,破坏我们社会的安定团结。”
肖局的心态和孟金良其实有些相似,打从他接手市局,从心里其实颇有些看不上秦欢乐嘻嘻哈哈的作派,但毕竟也是自己手里带过的人,怎么说呢,就像从前大户人家里儿子多了,父母总有点偏心,可手心手背都是肉,自己看不上可以,要是外人动了哪个儿子,那心里总归是不舒坦的。
“你这就有些武断了吧,我再想想吧。”肖局不置可否。
“还想?”纪展鹏隐晦的撇了下嘴角。
肖局严肃道:“展鹏啊,你不要着急,雷厉风行的作风固然好,可有时是风急火大了,它也伤身体不是?你别忘了,闭合证据链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疑罪从无’,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固然客观存在,但也要在彻底排除其它一切合理怀疑的基础上,再行定论吧?”
“行啊!”纪展鹏直了直上半身,“那你还有什么怀疑?我可以给你解惑啊。”
肖局双手环在胸前,“这秦欢乐和翟喜进从来没有什么交集,他无缘无故的留下这么多破绽,去杀一个跟他没关系的人,为什么呢?你说动机不重要,可如果没有心理动机,这事情始终还是站不住脚的。”
纪展鹏倨傲的微微冷笑,“行,那我就说三点。第一点,小刘也说了,被害人尸体被摆弄成那个样子,一定需要凶手具备专业知识和一定体能,这点就不展开说了。第二个,在翟喜进这个案子没有发生之前,就‘1212’刚刚发生那会儿,秦欢乐就曾经偷偷的让小刘私底下给他化验过一个袋子,那上头就是翟喜进的指纹,对吧,小刘?”
刘茗臻眼皮一跳,心里暗暗吃惊,面上却没显露,是孟金良说的?她悄悄瞥了一眼孟金良的眼色......不像啊......那还能有谁?
“是,不过他不是通过正规途径获取的指纹,只是私下拜托我帮他验一下,可当时也没有核对出是谁的......”
纪展鹏挥手打断她,“别替他掩饰了,我可以负责任的说,那个指纹就是翟喜进的。”
刘茗臻惊异更甚,纪展鹏居然如此笃定......连自己都一时没重视搁置了的事情,到底是谁告诉纪展鹏的?
纪展鹏觑着肖局的眼色,微微得意,准备放出杀手锏,“没有根据的话,我是不会说的,肖局,你也了解兄弟一项办案的作风,脚踏实地,办案就一定办成铁案!你不是要旁证吗?我说第三点,你可以让报警中心的人来汇报一下,是不是之前络绎不绝的跟踪报案电话,在秦欢乐被抓之后,突然就停止了。”
“是吗?这事我倒真不知道,还是第一次听说。”肖局诧异的望向孟金良。
孟金良忙道:“局长,我也不清楚,要不我让报警中心那边来人汇报一下工作?”他实在忍不住,没等肖局说话,就将话题一转,“肖局,其实我有一点儿个人的想法,秦欢乐自从‘1212’案发开始,就一直积极的参与侦破工作,提出过很多有建设性的意见以及重要的线索细节......”
“是啊,”纪展鹏接口道,“我看过你们的报告,我也注意到了,他从一开始就不把视线放在追查正经的嫌疑人身上,而是上蹿下跳的,一会儿去查什么关山鹤的前妻有没有堕胎,一会儿去查关山鹤的老父亲娶过一个外地媳妇,一会儿又去查一个什么不相关的中文老师,乱七八糟,不知所谓,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孟金良辩解,“这也是根据熟人作案的方向......”
纪展鹏不耐烦道:“那你说按照他这路子查到什么了?根本摆明了就是在转移你们的视线!”
刘茗臻忽然插话道:“纪队,那天看的视频,怎么到秦欢乐举着斧子进了翟喜进的病房,就结束了?护士证词说,秦欢乐和关山鹤的父亲还在走廊里有过追逐,到底是......”
“我拿到的视频就这些。”纪展鹏不耐烦的敷衍了一句,又把视线调回到肖局身上,“现在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程序合法,我建议,鉴于此案社会影响极大,引起的舆论波动极其负面恶劣,我们一定要争取在年前把这案子定下来,不要让延平的父老乡亲们,把这份惶恐不安带到下一年里去。”
肖局起身,转到纪展鹏身后,拍着他的肩膀,换了副语重心长的语气,“有点耐心啊展鹏,这案件结构复杂,涉及人员众多......现在已经不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时候了,只要心里还存疑,就还得一步一步慢慢梳理,别真造成了什么冤假错案,就追悔莫及了!毕竟脱去了这身警服,秦欢乐他也是公民嘛,作为一个公民,就有基本的人权,保护他的权利得到公平合法的对待,也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嘛。”
纪展鹏果然脸色大变,立着眉头又要说什么。
肖局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的安抚道:“但你说的也有道理,社会上现在传言四起,议论纷纷,不能再拖下去了,小孟啊,你那边正式成立专案组,两案并案,力争七十二小时内,侦破案件,找出真凶!”
“是!”孟金良站起身打了个立正。
纪展鹏跟着站起身,咄咄逼人道:“那秦欢乐继续留在局里关禁闭可就不合适了,通知拘留所来转人吧。”
送到拘留所性质就变了......秦欢乐的心理压力可想而知。
柳暗能否花明,单靠意气用事已经无法扭转局面,肖局等人便是心里再不是滋味儿,也不得不承认,纪展鹏刚才所有的案情梳理都无懈可击。
孟金良将手机抵在腰侧口袋边,悄悄的发信息:“秦欢乐砍晕龚蓓蕾那天晚上,值班护士有按过报警铃,了解一下当时的详细情况,我要细节,所有的细节都不要放过!”
夜灯映衬下,那面布满枯萎爬山虎的墙面上一片明暗斑驳。
朗华大厦突兀的矗立在周遭的一片荒芜中,犹如鹤立鸡群,有种荒诞的安宁。
龚蓓蕾仰头望了望不高的墙体,头皮略微有些发麻。
她没有亲眼看到秦欢乐被转运到拘留所去,她不能想象他被当成重要嫌疑人,戴着手铐,被羁押上警车的画面。
她躲在地下室的办公室门后,咬破了嘴唇,生生憋回了眼泪——眼泪是软弱者的通行证,而翻案只能依靠证据!
这也是刘茗臻告诉她的——她听了秦欢乐的话,一出来就去找了刘茗臻。
“老秦不是最后见过翟喜进的人!”
刘茗臻蹙眉盯着她,“那是谁?”
龚蓓蕾和刘法医不太熟,难免有些瑟缩,“......是我......要不我去找纪队和肖局说......”
刘茗臻一把拉住她,“纪队来者不善,而且证据充沛,你这样说.....我更觉得他项庄舞剑,意在秦欢乐,你即便说了,也错过了坦白的最佳时机,翟喜进也死了,谁能证明你的话?很有可能白白饶进去,变成同情包庇秦欢乐的‘共犯’,不行!”
龚蓓蕾再次抬头看了看恬淡的月亮,暗暗给着自己鼓了鼓劲儿,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墨绿色铁皮门。
朗华大厦(二十九)
一辆救护车呼啸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六百公里的路程行驶过半,司机有些疲劳驾驶,脑袋混混沌沌,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脚下油门踩得踏实,可是意识早已恍惚不清醒,魂飘九霄外,眼前一阵阵犯迷糊。
车上坐满了人,副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个比司机还壮硕的彪形大汉,也早就歪着脖子响起鼾声了。
司机仗着自己开车年头久,自认闭着眼睛也不耽误事,没怎么把这点儿困意当回事,朦朦胧胧的抬一下眼皮,忽然耸然一惊,全身汗毛炸裂,双眼圆瞪,疯狂向一侧猛打方向盘。
“砰”的一声巨响,救护车飞速撞上了一旁的隔离带......
龚蓓蕾推门走进朗华大厦。
里头出奇的静谧。
上次和秦欢乐来的时候,她一直在外围,不了解里面的具体情形,此刻细心打量,只见入门处大厅的空间不大,却通体暖光,地面上的大理石砖面上拼凑出巨幅的老式花纹,韵味十足。
就是太冷清了,她静耳听了听,竟没有一丝声响。
她此次不请自来,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心里又揣着事儿,始终有些虚,更不想碰到颜老师——这毕竟是人家名下的产业,往细里说都是尴尬。
电梯是老式的,通体金黄,像足了美式老电影的场景。
她虽然从小家庭优越,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再装修的金碧辉煌,也仿佛没有这份沉积下来的底蕴和气质,这气质,又和那位颜老师出奇的契合。
富贵三代,始知穿衣吃饭,果然自有其中的道理。
电梯虽精美,却不能走——上次出事故的时候,她听老秦说过,二三楼都砌上了砖墙,电梯到不了。
她转过电梯旁的小转角,看到了一排彩色的分类专用的垃圾桶,从那后面,通着狭窄的楼梯间。
龚蓓蕾打开手电筒,沿着楼梯一步步向上缓行。
让她没想到的是,楼梯里间也出奇的干净。
沿路都没有灯。
她从三楼的楼梯口摸出去,触目一条幽深的走廊,拢着密不透风的昏暗。
这里有些像酒店的布局,她隐约记得当初查资料的时候,大概看过百十来年前,这房子初建时,就是当时延平最大的商务旅馆,多国客人往来汇集,是延平颇为拿得出手的城市名片。
地上铺着暗色的地毯,毛锋早已被踩踏结实了,脚步落在上头,寂静无声。
龚蓓蕾屏着呼吸向前摸索。
整层楼像是废弃久了,走廊两侧大概有十来户的样子,她拿着手电筒一个个照着门旁钉着铆钉的金属门牌,按编码顺序,倒是很容易找到了“303”的房门。
这是翟喜进曾经亲口对她说的,就在这扇房门内,曾经发生过一起被时间淹没了真相的命案。
如今想来,那也算翟喜进的“临终遗言”了,她必须要做实其所言的真实性,才能从眼下的僵局中破出一线希望来。
老秦还等着她呢,她觉得肩头的使命感更重了。
旋转式的门把手轻轻一旋,在寂静无声的夜里,发出“咯吱”一声刺耳的响——门被轻易推开了,没有上锁。
龚蓓蕾闪进去,回身关好门,上下打量着不大的房间。
是酒店套房的结构——入口窄窄的一段玄关,大门方向正对着四方的客厅,里侧窗上的窗户被整扇钉上了一层塑料布,月光能透进来,却显得很乌涂。
借着手电筒,她看清了这房间内的家具,都已被挪空,空中弥漫着一股陈腐寂寥的味道,像是已经空置了很久了。
在确定了房内环境安全的情况下,龚蓓蕾方才开启专业模式,娴熟的放下自己的工具箱,迅速戴上护目镜,穿上防护服,调兑好鲁米诺溶液,组装上喷头,站在客厅的正中央——也就是翟喜进所说的,他亲眼目睹那女人被虐杀的现场。
龚蓓蕾拧动喷头,按下压力阀,开始有序的以自己所站位置为原点,向四周喷撒药剂。
房间内太静了,静得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声......渐渐也能听到她自己的心跳声。
她越是安抚自己不要紧张,越无法控制欲盖弥彰的生理反应。
这又与平时去犯罪现场勘察的心境有所不同,这次的结果不仅关系着案情,更关系着自己与秦欢乐的前途命运。
心跳得太快了。
额头上瞬间见了汗,汗水顺着面颊滴落下来,护目镜内侧蒸腾起微微的水汽。
龚蓓蕾无法,只得摘下护目镜,想用袖子擦一下汗,可防护服是防水的,什么用都不抵。
她手上还戴着橡胶手套,不好直接去蹭眼睛。
咸涩的汗水不小心就流到了眼角,带起眼睛的一阵刺痛。
她闭着眼睛,感到有人将一张纸巾体贴的递到了手里,心中一喜,忙含糊的道了一声“谢谢”,拿纸巾快速的擦了一下眼睛,才勉强缓解了刺痛。
擦着擦着......动作忽然一顿。
她只觉得心脏几乎停跳,背上的毛孔瞬间缩紧,纸巾被牢牢的攥紧在掌心,牙关不住的打颤。
她全身僵直的缓缓转过身体,睁开眼睛,每一个动作都如同被按了“慢放键”,无比干涩凝重。
然而身后并没有人。
她迅速的环视了一圈,房间是空的,门也关着。
只是对她来说,此刻最重要的并不是谁递给了她这张纸巾,而是......
她双手无法抑制的一松,手中的喷壶与纸巾落在了地面上,嘴微张着,喉间翕动......她眼前,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呀!
那样莹莹闪动......蔚蓝如置身星空大海!
星空承载了人类对无垠自由的畅想向往,海洋则寄托了人类初始生命的起源,这两者都该是让人无限悸动的场景。
如梦似幻的颜色,汇聚成美轮美奂的图形,像绚烂神秘的星云,让人不禁想触摸,想走近。
可龚蓓蕾知道,这夺目的蓝,是鲁米纳溶液与陈年血迹中铁元素相遇,所催化的发光反应。
所有令人迷炫的美好下,都是曾经残酷到令人绝望的伤痕。
鲁米诺溶液显影发光只能持续三十秒。
在她震惊的同时,发光状态已由强渐弱。
很快,房间里重新归于平淡,仿如她刚才只是做了一个诡谲而又残忍的梦。
没有任何疑问的,这里曾是凶杀现场!
那些拖拽的痕迹,喷溅的痕迹,流淌的痕迹......一直在龚蓓蕾的脑中,挥之不去。
房门再一次被轻轻的推开一个缝隙。
精神几近崩溃的龚蓓蕾,用变了调的尖锐嗓音高喊了一声:“谁!”
门外迟疑了一下,才彻底推开。
已经适应了屋内昏暗的龚蓓蕾,瞬间看清了来者的面目,右手不禁悄悄向后腰去摸那事先准备好防身用的电击棒。
颜司承却没有向里面走,颇为绅士的站在门口没动,保持着让对方感到安全的心理距离。
他向龚蓓蕾微微一笑,那笑容如此真诚而无害,不知不觉中,也许是固有印象发挥了作用,竟让龚蓓蕾略微放下了些防备。
“颜、颜老师,你为什么在这儿?”
颜司承举头望了望,略带调侃的说:“这里、毕竟是我的房子。”
是啊,未经同意而擅自闯入的人是她,龚蓓蕾一哂。
善解人意的颜老师没让这份尴尬持续太久,开口解释道:“这房子毕竟太大,又没什么人,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在一些地方安装了监控,你刚才来的时候,我恰巧看见了,就顺路过来看看,龚警官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哦,刚刚递了一张纸巾给你,又怕打扰你的工作,所以就先退出去了。”
他言语间颇多含糊其辞,龚蓓蕾不禁故意问:“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颜司承两手插兜,“龚警官不必告诉我,我无条件配合警方的工作。”
“真的吗?”
一声冷峻的问话却不是出自龚蓓蕾。
颜司承本能的向后退了一步,侧过头去。
两息之后,龚蓓蕾看到孟金良走上前来,与颜司承各站在门框的一边,隐隐成对峙之势。
龚蓓蕾至此,心才彻底放下来。
孟金良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秦欢乐举着斧子进翟喜进病房的那天,颜先生也在啊。”
颜司承没说话。
孟金良眼神更显锐利,“护士和后来上来的保安都可以证实,那天追随在关海和秦欢乐身后出来的人,就是你。”
颜司承云淡风轻的看过去,“不错,那天我是去了医院,不过是受程露的委托,向医生询问一下关山鹤的病情,后来听到喧闹,才追出去看看的......人嘛,好奇心总是有一些的。”
孟金良刚要说话,颜司承却后退了一步,先声夺人的打断了对方,“孟队长,我不想卷到这个案子里面去,你知道,我是个很淡泊的人。”
龚蓓蕾急躁起来,上前几步大声道:“你知不知道这关系到老秦的生死存亡,关系到老秦的清白啊!你到底看见了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内情?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
颜司承再次微笑着摇摇头,“龚警官刚才不是有所发现吗?既然有发现,大可以继续向下追查,其余的,我确实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孟金良冷冷的看着他,“那你刚才从那个网红男主播手里买了什么东西?”
龚蓓蕾一愣,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跳到这里去了。
颜司承眼里表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诧,却只是看着对方,没有立时接话,停了一会儿才说:“孟队长,你对我的跟踪监控,还没有停呐。”
孟庆良生硬的勾起一侧嘴角,“你虽然买断了那个网红的视频,可他刚刚也向我们描述了视频的内容,所以没必要再隐瞒了吧?颜先生,还请你配合!”
昏暗的审讯室里,空旷的地中间,固定在地板上的特制审讯椅里,端坐着一脸疲态秦欢乐。
头顶的直射灯将他罩在一片亮白中,五官深邃,胡渣分明,像极了舞台上的追光,秦欢乐甚至想,没准这样人生的高光时刻,以后也很难再有了。
市局啥时候给过他这么大的脸,让他能独自出这么大的风头!
他双眼被强光刺痛,眯缝着半天才看清,坐在审讯桌后的,一个是刑侦的同事小吴,另一个是厉宝剑。
队里现在这么缺人了吗?
他还没说话,就听小吴猛的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秦欢乐,别想没用的,老实交代问题!”
别看平时一起嘻嘻哈哈没正形的同事,这一严厉起来,还真挺唬人的。
小吴见他没反应,又拍了一下桌子,厉声吼道:“你为什么坐在这儿,你明白,我们也明白,证据都已经摆在台面上了,抵赖是没有用的,我在这里就给你透个底,证据链已经闭合了,你说与不说都已经无关痛痒了,可大家同事一场,肖局特意网开一面,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要知道珍惜!说,你还有没有同伙儿?除了翟喜进,之前‘1212’案跟你有没有关系?”
“证据链闭合,不能吧,这么轻易就闭合了,炸甜甜圈儿呢!怎么闭合的,你说来我听听。”秦欢乐眯着眼瞧他,其实真是眼睛不适,但形态上很容易让人误解成桀骜不驯。
小吴怒道:“这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老实交代问题,别油腔滑调的!”
秦欢乐悠悠的叹了口气,“心理施压这一套,就别对我用了,咱们说点正事儿。你不是要我交代吗?你就说说你们新查到什么了没有?你说来我听听,启发启发我,没准我还真就想起什么了,对不对?”
他边说,眼神边转向厉宝剑,只可惜对方握着笔,一副埋头认真记录的样子,一直没有看他。
秦欢乐顿了一下,又试探的问,“你们是不是又有新发现了?”
小吴不再跟他纠缠这个问题,阻断了他试图主导询问的节奏,干脆利落的问道:“翟喜进是不是你杀的?”
“不是。”
“那是谁?”
秦欢乐沉默了,他知道,可他不能说,也说不清,他说是宋子娴,也得有人信啊。
小吴调整了一下语气,随意了一些,“从案子一开始到现在,你也查了这么久了,既然你坚定的说不是你杀的,那不如来谈谈你的推理和预判,像你说的,也启发启发我们呐。”
秦欢乐低头苦笑一声,“我这段时间查了什么,有什么结果,大保健好像都知道,我现在这种情况,他说的话可比我有公信力,你们想知道什么,还不如问他。”
厉宝剑终于缓缓的抬起头,与秦欢乐对视了一下,又迅速调转开视线,他出口的声音不大,但很冷淡,“说实话,从你一门心思扑在调查颜司承开始,我就不太清楚你的真实意图了。”
秦欢乐心头一凉,像被人轻飘飘的撒了一捧雪,说不上有多冷,却丝丝缕缕浸入到肌理深处。
他能理解小吴对他的简单粗暴,毕竟现在身份角色不一样了,一切都是为了工作,再恶劣的态度也无可厚非。
可厉宝剑......
他歪着头,忽而绽起一个大大的笑脸,颇为吊儿郎当的调侃道:“大保健,咱们关系再好也不带这样的,你瞧瞧,周围十八般设备都拍着呢,不带这么开玩笑的。”
“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吗?”厉宝剑一板一眼的说,“那你能说说那天在医院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你拿斧子要干什么?你袭击龚蓓蕾是为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让你不惜对自己的同事下手?你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我很感兴趣!”
原来厉宝剑对他的冷淡态度,症结是在这里,秦欢乐垂下头,嘴角抿出淡淡的苦涩,“花骨朵儿怎么说?”
“她说不记得了,可我知道,她这只是为了保护你。”厉宝剑眼神冰冷,“秦欢乐,你的良心不会不安吗?”
秦欢乐眼角酸涩,“大保健,这么多年......”
“别跟我提这么多年!”厉宝剑迅速打断他,“这么多年也没有识破你的真面目,我觉得自己很失败!”
“有必要......”秦欢乐嘴角带着笑,可双手却紧攥泛白,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出口的话带着颤音,“有必要说这么绝情的话嘛,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打感情牌寒暄叙旧的套路,眼瞧着已到穷途末路了,小吴打算再换个策略,可还没说话,审讯室的门就被敲开了。
两个同事带着一份文件走进来,小吴和厉宝剑连忙站起身,接过来看了一眼,脸色不禁都有变化。
小吴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变脸似的冲秦欢乐挤了一下眼睛。
厉宝剑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兀自怔忡了一瞬。
秦欢乐不明所以,紧张的看着他们。
后进来的一个同事走上前来,掏出钥匙解开椅子上的锁,“秦欢乐,你的嫌疑解除了,出去办手续吧。”
“嫌疑解除了?”秦欢乐完全没有任何欣喜的感觉,一时有些懵。
那位同事点点头,“你得感谢孟队啊,凶手已经找到了。”
朗华大厦(三十)
整个回局里的过程,秦欢乐都是懵的,心里七上八下的犹如担着水桶走钢丝。
他太需要有人给他一个答案了。
刚到局门口,一个人影没头没脑的冲进他怀里,撞得他一个踉跄,还没等他看清是谁,那人又火速的向后弹开来,满脸纠结成苦瓜状,朝他皱眉,“老秦,你身上什么味儿啊,都馊了!”
秦欢乐一咧嘴,“什么味儿?你说什么味儿?之前是谁跟我说的,再高级的法国香水也抵不过火车上的韭菜盒子味儿,一样的道理,祖国的霸王花,你去拘留所熬一宿,我就不信,您老人家还能保持迪奥真我不串味儿!”
龚蓓蕾本能的张嘴就要回怼,可眼睛难以抑制的弯成一弯新月,转而攥拳在秦欢乐肩头打了一下,满脸都是笑意。
秦快乐不是圣人,能从那么困顿的境地解脱出来,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长松一口气的,可这菲薄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又很快被心头巨大的迷茫、不解,以及隐隐的恐惧所取代。
他边向里面走边问:“怎么回事?”
“回来了?”刘茗臻从后面快步走来,又超过他,也没仔细看他,就继续向前走去。
秦欢乐加快脚步追了上去,“诶,小臻臻,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都六个秋天没看见我了,来个欧式贴面礼不过分吧?老实说,你是不是特别紧张,晚上担忧的在家偷偷咬着小手绢哭来着吧?”
龚蓓蕾一旁给他来了个肘击。
刘茗臻紧绷了几天的面容,在看到秦欢乐的瞬间,露出几不可查的笑容,难得漾起一丝戏谑的扭头看了他一眼,“自我感觉挺良好的呀,说实话,我从来没担心过,像你这种智商等级,根本设计不出这么烧脑的桥段。”
“嘿,瞧不起人啊。”秦欢乐脖子一梗,被龚蓓蕾连拖带拽的搡进了会议室。
里头众人看到他,都善意的笑了笑,却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过分的热情。
秦快乐心里挺暖的,越是这样平淡,越显得大家对他的信任,若真有人表现出惊讶,反而更使他难堪。
孟金良起身开始向大家锊顺事情始末。
就在翟喜进被杀的那天,一个网络主播正用无人机偷拍恶搞他脚腕骨裂住院的朋友。
视频一开始,画面还是摇摇晃晃、模糊不清的大广角,也许是操作者技术还不够娴熟,一直找不准准确位置。
无人机终于跌跌撞撞的对准了焦距,可巧他朋友正朝窗口走来,镜头一晃,无人机赶忙避向一边,停止下来的画面上,竟然无意间拍到了隔壁病房内的情形。
空荡的病房,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方脸男人鬼祟的走起来。
此时翟喜进正试图从床下爬出来。
方脸男人不知拿了什么东西,上前弯腰,半是游说半是强迫的让翟喜进吃了进去。
之后不过几秒钟,翟喜进便委顿在地。
方脸男人还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根据视频上面的时间显示,这段时间正是在秦欢乐被带走与翟喜进尸体被发现之间。
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大家不知道那个方脸男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不过因为他的出现,倒是彻底洗脱掉了秦欢乐的嫌疑。
这男人是谁?成了又一个关键。
这张脸一出现,秦欢乐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这不就是那个在拘留室里,与他因言语冲突打了一架的警官吗?那人太阳穴上还有个圆形枪伤疤痕,他甚至记得他的警号!
而先于他的反应,局里也有人认出了这个人,就是最近两天刚刚借调到局里来的史鸣。
那天去审问秦欢乐,是纪展鹏派他去的不假,但当孟金良前去询问时,纪展鹏却表现出完全不知情的惊诧,反复强调自己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不过是随意派了一个与秦欢乐不熟悉的人,以便更好的开展工作。
纪展鹏熟不熟,倒也没有大所谓,在体制内,组织关系总不会平白消失。
队里顺藤摸瓜,很快查到这人是从郊区清远县派出所借调上来的。
孟金良兵分两路,派一组人去清远县派出所调查史鸣的生平情况,派另一组人去搜查他在延平的临时居所。
首先是来自清远县派出所的反馈——由于所里系统故障,史鸣组织关系一直还没转出来,这事儿当时还给市局里通过气,而搁置的这两天,那位叫史鸣的民警索性请了假,回家带心脏不好的老母亲去市里做体检去了,
来人给派出所的民警看了“方脸”的照片和影像,派出所的众人皆摇头表示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而去搜查“方脸”临时居所的那组人,则在他卧室的床板下头,发现了疑似在“1212”案中割伤关山鹤的匕首,与第二次在市人民医院地下停车场拍伤他的半块青砖。
经技术科检验,匕首与青砖上的血迹,均属于关山鹤,且与其伤口完全吻合。
可这位完美打了个时间差的嫌疑人,又再次消失不见形迹了。
就在通缉令即将发布的时候,有几个老年冬泳爱好者报警,称他们在郊区江面录制冬泳视频时,偶然拍到一个男人,徐缓的走到远处一个野泳池旁,纵身向下一跳,便再也没有上来。
整个过程持续了三分多钟,除非有神助,这个轻生的男人,应该已无生还可能了。
而通过高清镜头的辨别,基本确定了跳入野泳池的男人,就是近期“1212”连环案的凶手。
虽然至此都没有人知道这人到底姓甚名谁,可整个案件也随着他向江中的一跳,终于暂且告一段落。
基于合理的推断,这人大概在孟队找到他家后,惊慌失措,躲避无门,畏罪自杀了。
“老秦,你得感谢孟队啊,我亲眼看见,这次孟队真是下死力的帮你,一点没含糊!”龚蓓蕾小声说。
“不光孟队,肖局也拖延了时间,你又从旁佐证了翟喜进与关山鹤案之间的关联,才让整个案情之间的紧密性更高了,关海那边也另案开启调查了......总之,你们都有功劳,我心里都牢牢的记着呢,我秦欢乐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啥时候需要我两肋插刀,告诉我一声,我掀起衣服就上,你看行不?”
“谁让你掀衣服了,臭流氓吗?”龚蓓蕾斜他一眼,又捂嘴笑起来,“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没想到,最后关键证据居然是在颜老师那儿!唉,你说这事真和他没关系,难道咱们一开始就误解错怪他了?他和程露的种种真的只是巧合?虽然我严重怀疑他将那个视频买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要不是他最早发现这个视频,让孟队追上他这条线,顺带发现了视频内容,恐怕这后头要费多少周折时间,也不好说呢!老秦,你这就叫傻人有傻福吧?”
颜司承吗?秦欢乐心里有些坠得慌。
他不知道这“方脸”到底是莫名其妙从哪个旮旯儿突然冒出来的,招摇醒目,仿佛藏都藏不住。
可这马脚是不是露得也太过突然了呢?一切都如此......顺利,顺利得让他都觉得有些不正常。
总之案子是高高兴兴的结了,就在肖局下了72小时禁令之后,孟金良居然只用了一天半就挖出了凶手,解除了秦欢乐的嫌疑,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他在局里的声望应该更上一层楼了。
姑且不论纪队到底图什么,单说这场舆论关注了这么久的沸沸扬扬的大案就这么卡着时间点结了,肖局的嘴角应该都咧到后脑勺儿去了吧?
似乎目前的情况对每个人来说,都很圆满了。
可对于他来说呢,脚下的泥沼却不浅反深。
那么多细碎的谜团仍待抽丝剥茧......他急于想和颜司承恳切的谈一谈,谈案子、谈疑点、谈那天在医院未尽的话题......
龚蓓蕾有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大概此次经历是她进入市局以来所经历过的最大波折了,整个人一直处在某种高频率的亢奋状态,“今晚哪儿吃去啊?老秦,通过这件事儿,我深刻的感知到论讲义气,还得是咱们这种亲同事!别的不说,就说你当时愿意为我扛下这事儿,白蹲了几天拘留所......我心里都记着呢!”
秦欢乐拿手指头推开她的大脑门儿,“最烦请客吃饭还要先发一篇小论文的了,我这几天吃不好,穿不暖,瞧瞧,英俊的脸颊都凹陷了,不宰你一顿,我的良心都不答应!吃什么呢,我想想......什么贵?要论贵的,还得吃日料是吧,你瞧瞧,同样的冷冻虾,咱局门口小巷子里拿铁架子烤的,一串卖一块五。换个昵称叫‘天妇罗’,装个小瓷碟子里,让穿和服的女人给端上来,一串儿就卖三十块了!”他一挤眼睛,“算了,咱还吃巷子里的烤虾去吧。”
龚蓓蕾低头看着电话,蹙起眉头,“这大保健怎么回事儿?这么高兴的时候,给他打电话一直打不通。”她又拨了一次,把电话贴在耳边,“嘿,怎么还关机了?”
秦欢乐一顿,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微僵,掩饰的抬手蹭蹭鼻子,“蹭饭这事儿人多了才热闹,不吃了不吃了。我都没好意思说,哎哟,全身疼,真不骗你,再者,你闻闻,不用了,我自己闻自己都有点馊了!要不我把你这顿先记着,哥找个澡堂子先泡个澡去啊。”
龚蓓蕾忍不住也喷笑出来,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现在警报解除,来日方长、细水长流,确实表达兴奋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这些天老秦心理、生理双重压力下滚过来,好好泡个澡,也许远比吃顿饭更来的体贴。
两人告了别。
秦欢乐插着兜往外走,深深的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
啊,是自由的味道啊,清甜干凛,一点儿不吹彩虹屁。
他甚至想把这自由的空气装罐密封起来,不知道去监狱里兜售给那些重刑犯,会不会有市场?
港真,这空气真就不是一个味儿啊!
沿街那光秃秃的花坛也显得可爱,路口不遵守交通规则的三轮车夫也显得可爱,一直随风飘舞被吹到他脚边的脏塑料袋也显得可爱......
十字路口,一对乞讨者分外醒目。
轮椅上的女性穿着一身大棉袄,包裹的只剩一对眼睛,还垂着头。
男性呢,戴着盲人专属墨镜,坐在一旁,端着把三弦儿,对着面前话筒“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唱着些什么荒腔走板的曲调。
这魔音穿耳的力道,简直隔着两条街都能听见。
秦欢乐歪着头走上前去,见那盲人衣摆下头还挂着个二维码牌子,掏出手机扫了一下,蹲身举起手机屏幕往那男人面前摇了摇。
那男人向前一探身,又连忙坐回去,连声感谢道:“谢谢好心人,好心人一生平安。”
“no!”属一毛不拔铁公鸡的秦欢乐,伸出手指摇了摇,挑眉一笑,“这不是给你们不劳而获的钱,是我租借设备的费用。”
在乞讨二人组懵逼的注视下,秦欢乐举起他旁边的话筒,另一手掐腰,仰面朝天,伴着音箱里呱噪的音乐一响,扯着公鸭嗓子气壮山河的鬼哭狼嚎起来:
“心里的花,
我想要带你回家,
在那深夜酒吧,
哪管他是真是假。
请你尽情摇摆,
忘记中意叻他,
你系最迷人噶,
你知道吗?”
朗华大厦(三十一)
两扇棕红色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纪展鹏拖行着一只巨大的蓝白格编织袋走了进来。
他一直将袋子推到墙角,才两手垂在裤线处,低头敛目,一副恭谨聆讯的样子。
橡木桌面上,酒红色的皮手套向上轻轻扬了扬。
纪展鹏连忙点头,弓腰走回墙角,拉开了编织袋上的拉链。
微微敞开的袋口,须臾露出半张方脸,肤色灰白衰败,五官凹陷泛紫,太阳穴处的疤痕更明显了,全身僵直紧绷,显然还处在尸僵的阶段中。
纪展鹏也不急于将这具尸体从袋子里挪出来。
“皮手套”的面前,从方才就一直摆着一张纸牌。
这张纸牌与以往的相比似乎略有不同,细看方感知到那上头挣扎扭曲的人形更加剧烈迅猛。
纪展鹏见对方手指在桌面上一点,忙两手抬起,举过头顶,恭顺的哈腰接过了那张纸牌,又向后退了几步,才忍不住隐晦的瞟了一下前方,敛着声音小意的问:“用这个新收来的姓宋的女人......她还没被驯化,恐怕不好控制。”
“皮手套”双手交叉,向身后的椅背上倚靠过去,过了片刻,才艰难发出一声刺耳到极致的声音,那声音粗嘎犷砺,犹如用铝勺大力刮蹭着铁锅底,使人忍不住的从心底深处泛起一阵恶寒,每听一个字,都像在耳膜上割了一刀。
纪展鹏显然是听惯了的,并不过分表现出惊诧,反而更加恭敬地肃立在一边,听“皮手套”那仿若从万年腐朽的地狱深处传来的声音,一字一顿的说:“这世上只有两种人,要么听命于自己,要么受命于他人,没什么不好控制的,用吧。”
纪展鹏连忙垂首不再多言。
又静默了一会儿,编织袋中的“方脸”微不可查的动了一下,紧接着,脸色渐渐由青白转为蜡黄,周身的骨节处“咔嚓”作响,提线木偶似的从编织袋中踉跄着站起身来。
他肢体不协调的看了看四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
他对“身体”的使用显然还不那么得心应手,横甩着僵直的两臂,向前艰难的拖行了两步,脚底一个不稳,直挺挺的向前轰然倒了下去。
纪展鹏的眼神在这方脸身上一闪即逝,却并不着意掩饰自己眼中的蔑视,看着“方脸”的人形,就如同看着肮脏腐泥中的一条微不足道的蛆虫。
十字路口人来人往。
秦欢乐厚着一张老脸,完全不在意别人的围观,也不在乎每次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来时,周遭传来的倒彩和嘘声。
他自顾自的上演着“金曲奖”,直到嗓子冒烟儿了,才算勉强尽了兴,一扫胸口积压了好几天、那烂酸菜似的一团腌臜,摆了个小天鹅pose,朝四周自我感觉良好的鞠躬谢幕。
将话筒还给了那对乞讨者,秦欢乐慢悠悠的向前走了几步,看到周围围观的瓜友们潮水般散去,唯余一位仍然驻足在那里,友善的看着他浅笑。
“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天赋。”颜司承轻声说。
秦快乐迎过来,缩肩点起了一支烟,在烟火的明暗翦错中深深的吸了一口,油腔滑调的说:“我这人没别的毛病,就是低调,偶尔实在藏不住了,小小的惊才绝艳一下而已,这要是见天这么完美,还让那些平庸的人们怎么有生活下去的希望呐。才不外露,你知道就行了,可别告诉别人!”
此时要是换了龚蓓蕾,或市局里任意一个家伙,只怕听了这话都要先干呕一下,再跳起来往死里怼他一阵。
可秦欢乐面前的颜司承,只是温和的笑了笑,像是全盘接受了秦欢乐的说法,一副音乐零审美的样子,倒让秦欢乐感到有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空虚,讪讪的终止了自己继续胡扯的**。
“那个,”他轻咳了一声,“听说我能出来还多亏了你。”自从不把颜司承放在对立面上看待,他瞧着对方的眉眼倒也顺眼了很多,“我就不跟你说谢谢了,你大概也有你的目的,咱们就算互相帮助,互相成就吧。”
颜司承但笑不语,只问:“这是要去哪儿?”
秦欢乐擦擦鼻子,“还能去哪儿?正想去找你谈谈心呢,怎么样,有时间吗?”
颜司承抱歉的举起手里的提包,“不好意思,我等下还有课,不如......”他掏出手机翻到了日历页,“明天晚上。”
秦欢乐挑挑眉头,戏谑道:“怎么,颜老师打算跟我一起跨年啊?不过我这人挺方的,你要是跟我一起跨年许愿,我看八成是要实现不了的。”
颜司承收起手机,“明天晚上没人上课,大家都忙着庆祝,我想我们两个应该都不会被骚扰......你想聊什么,大概可以尽兴。”
秦欢乐点点头,“是啊,这种时候,单身狗和孤家寡人们只能自己抱团取暖了。我看你那儿也没什么烟火气,要不我带饺子去吧,我知道有一家卖西红柿鸡蛋馅儿的饺子,那味道,鲜亮!”
颜司承终于难得的愣了一下神儿,“西红柿鸡蛋馅饺子?那和吃西红柿炒蛋面的味道有什么不一样吗?”
说起这个,秦快乐就来劲了,眉飞色舞的说:“颜老师,看来你是真的不懂生活啊,没事摆出一副高冷脸,说真的,时候长了对你没什么好处!”他仗着对方对他不知根底,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就问你,那披萨和肉包子是一回事儿吗?得,反正我也没事干,你在哪儿教课呀?我溜达着送你过去,顺便给你科普科普,这吃可是一门学问,学好了,一样能飞升上神嘿。”
蜜色的路灯拖长了两人身后的背影,难得的竟有了一份闲适。
同样的月亮地下,城市的另一边儿,可就没这么有闲情逸致了。
两个瘦小佝偻的身影,早早给自己立好了做贼的人设,心虚到连影子都带着些鬼祟。
翟老娘捅着年枝的腰眼儿向前走,可年枝的脚步也有些打怵,回头反手拉了一把翟老娘,絮叨着,“大妹子啊,上次你儿子那事儿,挺邪性的,我回去缓了好久呐,真伤了元气了,在我们这行业里头,最讲究一个天意难违、不可强求了,”她一搭眼扫见翟老娘的脸色绷得紧紧的,又忙陪笑了一下,曲意劝道,“不说天意,这......兴许也是你儿子自己不愿意呢!你想想他为啥在世的时候不着这个急,指不定他骨子里就是独身主义,你这边硬给他撮合,可有逼婚的嫌疑呀。”
自从年枝那天莫名其妙喊了她一声“妈”开始,醒来之后,就一个劲儿的推诿,把钱也退给她了,可这反而更坚定了翟老娘的心气儿,她坚信那声“妈”,必然是儿子在向他诉苦,表达着自己一个人在那头的孤单。
女子柔弱,为母则刚,翟老娘一个没有主心骨的农村妇女,霎时来了精神头儿,也不知哪儿攒来的些人脉关系,总之竟让她打听到城南一个荒僻的地方——先前叫做什么惠红修车厂的,好像最近不大消停,时不时的就冒出一撮蓝莹莹的鬼火来。
她想着,只怕是也有些不甘寂寞的魂灵在那里头游荡,便抵死抵活的把棺材本儿都塞给了年枝,怂恿着她和自己到这里来走一趟,相看相看“儿媳妇”。
年枝心里是真不情愿,市局、市里医院、殡仪馆......我的天,举凡有点“希望”的地方,她俩都去转悠过了,可翟家儿子都没再有所“表示”,实在把她搓磨的够呛。
两人七拐八绕的,终于找了个隐秘的地方。
年枝先把自己的手绢帽子戴上,又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桦树皮小酒壶,在雪地上淋淋洒洒的画出一个圈儿来,随即开始了她的“表演”。
两人折腾了半天,依然什么反应都没有。
熟悉了一些之后,翟老娘想法更加偏执,也不像最开始那样畏惧年枝的“威仪”,一叠声的催促着,“年枝姐,你别这样不愿使力气,我的棺材本儿可都掏出来给你了,你要觉得不够,我还可以回去卖房子,可这事要是不成,我可是绝不会轻易被你打发回家里去的。”她冷声说完又软言哄求,“咱们乡里乡亲,又是熟人介绍的,我儿怎么也能叫你一声大娘了。咱都是当妈的,我的这颗心料想你也能体谅,你就帮帮我,也心疼心疼你大侄儿吧。”
年枝听这些话,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拿粗糙的大手划拉了一把脸,哀怨的叹了口气,“碰上你啊......”她把后面那句“算我倒霉”又噎了回去,毕竟拿人手软,看在那笔不义之财的份上,硬着头皮从地上捡了块尖锐的石头,向地面挖掘起来。
“我这人就是心软,见不得别人吃苦,行了,你的事儿我哪能不上心呀,我使的力气都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呢。”年枝两手并用,“我再往下挖一挖,兴许刚才雪太厚,接不着地,才没圈着魂儿,也是正常。”
翟老娘立即来了兴致,想着人多力量大,也学年枝的样子,捡了块尖锐的石头,有样学样的跟着一起向地下掘着雪。
挖着挖着,就碰到了一个硬物。
年枝还以为是挖到了冻土,扔了石头就打算停手了。
翟老娘却好奇的拿手向下一摸,几下抠出一个盒子来。
俩人都是老花眼,此处又是黑灯瞎火的,更看不清楚了,年枝还以为她捡到了什么值钱货,一把抢过来,嘴里故意吓唬道:“别是什么邪祟,还是我先看看。”
她打开盒盖,就着惨淡的月光,眯着眼睛一瞧。
“哎哟妈耶!”
年枝大叫了一声,只见那小铁盒子里头,赫然是一截还没完全腐烂的断指——指尖上还带着片青紫色的指甲。
她吓得没头没脑的将那盒子远远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边嘀咕着“有人锁胎灵”,边翻身手脚并用的往远处爬。
不过没几下,就被合围过来的民警们摁在了原地。
此后经过对这附近进一步探查,又陆陆续续挖出了十几个装着断指的小铁盒。
离这儿不远矗立着几座孤楼——是延平市卫校的宿舍楼。
女生宿舍的背阴面,能遥遥望到修车厂这边。
今晚警察的行动,也是源于女学生的报案,说远处那片废弃修车厂到了晚上,尤其后半夜,总闪着簇簇小光火,实在骇人。
没想到民警一布控,居然发现了这些......哦,还连带着两个倒霉蛋儿。
带队指挥的警官站在那间女生宿舍楼里,向远处遥遥一望,听着步话机里传来的最新反馈,不禁暗自摇头咂舌起来,“没想到,你们这儿还是个坟景房啊。”
朗华大厦(三十二)
第二天一大早,秦欢乐精神抖擞的从家里出来,别看他租住在城中村,但早餐级别却敢于叫板外头那些五星级大饭店。
用黄花菜和木耳丝勾的芡汁,酱香浓郁的淋在脂膏丰腴的豆腐脑儿上,垫着塑料袋兜在不锈钢小碗里,也完全无损于它内在的馥郁。
老板用刚刚收了钱的手,直接抓一把儿葱沫、香菜、榨菜丁、紫菜碎洒在上头,视觉效果引人入胜,嗅觉感受紧随其后,寒冷的清晨升腾起袅袅哈气,顺着碗边儿转着圈儿的一吸溜,舌头完整的被鲜香细腻包裹,秦欢乐感觉自己天灵盖一发麻,都快升天了!
村口路边响起几声富含节奏感的汽车鸣笛声,秦欢乐连跑带颠的奔了过去,一拉车门,窜上了副驾驶的位置,回手将一袋子热气腾腾的酱香排骨包子甩向龚蓓蕾,“车费!”
龚蓓蕾也没客气,两手就着袋子捧起一个来,一大口咬上去,烫的直吸气,还是停不下的大快朵颐起来。
她把车窗开了一条小缝儿,卤至脱骨的小净排,在嘴里一漱就干净,然后动作一气呵成的将小骨头向窗外一丢,瞬间被外头仰头等着的黄白花小野狗雀跃着叼起来就跑。
秦欢乐有种老父亲似的欣慰,一个没忍住,举起手又把龚蓓蕾的头发揉出一团鸡窝。
他最欣赏龚蓓蕾的一点,没别的,就是接地气、好养活!
龚蓓蕾嘴被占着,只好抗议的拿手肘挡了一下,又奋力咀嚼了半天,才含含糊糊的问:“休息过来点儿没有啊,你要是申请休几天假,肖局应该也不会说什么的。”
秦欢乐拿起车里龚蓓蕾喝剩的半瓶水,毫不避忌的仰头就灌了一大口,“受嘉奖了啊,还休假?没那么娇气!昨天就是幼小心灵受到点儿创伤,今天一起来,瞧,又是生龙活虎一条虫!”
龚蓓蕾吃完了,擦着嘴打着火儿。
这边路况实在堪忧,早高峰人流密集,村口那杆突兀耸立的公交站牌低下,已经翘首祈盼的挤着百十号人,原本也聊胜于无的排着几行队的,可老远看见一班“内存”趋近饱和的公交车半身不遂似的驶过来,人群立马骚动起来,个个打了鸡血,一窝蜂的拥上前去。
有的人手里还提着早餐,彼此免不了碰着、挤着了,即时就会升起几句口角来,推推搡搡,喊喊叫叫,虽是寒冬腊月里,却也好一番热火沸腾。
龚蓓蕾避着行人,把跑车开得犹如龟神附体。
秦欢乐平日里大多数时间,也是抢占公交车座位的一把好手,此刻抽离出来,仿佛打开了上帝之眼,走神儿的想着,果然是当局者迷啊......又神经质似的仰头望望天空,不知那里是不是也会有这样一双抽离的眼睛,在注视着蝇营狗苟的芸芸众生呐。
龚蓓蕾性子急,秦欢乐被迫帮忙看着路......前脚刚苦口婆心的安抚着龚蓓蕾的急躁,“花骨朵儿,你说话文明一点儿,大姑娘家怎么活得那么糙啊!别骂人听见没有!别骂人!”后脚就火速摇下车窗,探出上半身就开始狮吼功,“会开车么,诶,说你呢!开着左转向你往右边开,大家都排着队呢,就你来回来去的加塞儿,就为抢那一个身位,你咋不上天呢!”
好容易开出了这段拥堵路段,俩人都急出一头汗。
龚蓓蕾拧开了音乐——纾缓旖旎的爵士,解恨似的吐槽道:“老秦,你脑回路和别人长得不一样吧,啊?你说你又没什么负担,工资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也老大不小的工作了这么多年了,干嘛不换个好点儿的居住环境啊,这一天天的,不心累啊!”
“你懂什么,”秦欢乐露出个品行高洁的姿态,一仰头,“哥是内心充盈,不在乎外物牵绊,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如此才能惩奸除恶,不忘初心!”
“群众都比你过得好!”龚蓓蕾真不愿意搭理他,突然想到什么,小心的瞟了他一眼,才问,“上次纪队举证的时候,说在你家发现了一沓收据,数额都挺大的,说你......雇佣私家侦探了?神神秘秘的,是调查什么的?”
秦欢乐一顿,偏头望向车窗外,“咱俩也算生死之交了,不妨实话告诉你。”
龚蓓蕾竖起耳朵,做认真聆听状。
秦欢乐悠悠的叹了口气,意境深远的说:“氪星毁灭,我遗落地球,怎能不全力搜找我的家人?毕竟我家里,还有王位等我去继承。”
龚蓓蕾觉得再和他多说一句话都是多余,看到前头路面空间充足,猛的一踩油门加速,秦欢乐差点儿一个马趴怼到前车窗上,安全带勒的腰子生疼。
两人各自憋着想骂娘的心情,想着这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差点硬生生的都憋出内伤来。
“纪队......”缓了好一会儿,秦欢乐才开口,“这次到底几个意思?我放出来的事儿,他没再说什么?”
说到正经事,龚蓓蕾也就放下了一把上了膛的眼刀,老实回答道:“他......说不上来,刚开始我们都以为是针对你,是吧?你自己是不是也这么觉得的?可后来录像拍到了那个方脸的人是凶手,他也显得挺高兴,说案子搞定了,他也就能安心回省厅了......那感觉就像......我们所有暗自揣测过他是不是有意针对你的人,都心思特别黑暗龌龊似的,倒弄得我们都小人之心了一回。”
龚蓓蕾等了一会儿,见秦欢乐没说话,又问:“你心里也怨恨过纪队吧?你说,那个方脸到底会是什么来路,弄死翟喜进不算,还非得‘咔吧咔吧’把人给撅成拼图!那眼睛......嘿,你是没看见那情形,有个女同事,当时看见就吐了!”
秦欢乐白她一眼,“那女同事就是你吧?”
“咔吧咔吧”和“眼睛”的作风,细想来实在像是宋子娴的行为艺术,纪队碍于上层压力和个人脸面,回局里敦促结案的动机倒也说得过去......秦欢乐微微蹙起眉头......但医院的监控录像,怎么有点儿通了人性的意思,从始至终都是该有的地方有,该没的地方没,一点儿不多余,一点儿不累赘......这就有些引人遐想了。
医院......是啊,市人民医院......监控录像......和这两者相关的,不是还有个老熟人呢嘛,若上天真能伸出一只无形的手左右万物,眼下还空着一个大坑等它老人家来填呢。
年枝从事封建迷信活动,骗取巨额钱财,被民警在事发当场抓了个人赃并获,抵赖不得。
翟老娘一见民警要带走年枝,想着儿子的“头七”一过,“事情”就不好办了,加上这些天明里暗里的辛苦艰难,脆弱的情绪突然崩溃,连哭带嚎的说要市局领导给她一个说法,死死抱着年枝的大腿不让挪窝儿。
民警听着那连着哭音儿的含混控诉,似乎像是市局某桩案子的关联人,正巧十几根断指的案子摆明了刑事案件,兴许又是一桩连环大案,索性连案子带年枝两人,一起上交到了市局刑侦支队。
局里刚结了一个大案,兵不强马不壮,再连轴转恐怕都要英年早逝。
年枝只能暂且拘留。
翟老娘一秒钟也不愿年枝离开她的视线,警员无法,只得白饶上她也跟着睡了半宿拘留室的冷板凳。
结果也巧了,后半夜刚要提年枝的时候,又赶上邻市的交警来通报,说在其市辖区的高速公路上发生一起交通事故,一辆救护车的司机因为疲劳驾驶,撞上路边围栏,致副驾驶位置上一人死亡,其余乘客轻伤、重伤不等。
那司机一开始还百般抵赖,说他是因为看见了一张青色人脸,突然趴在车窗上冲他龇牙,他心里一害怕,才有了后来的应激反应。
可后面受伤的乘客不愿意了,拉着交警哭诉,说这司机以救护车的名义,一路勒索他们,那个副驾驶位置上的人分明就是个“黑社会”,一路上几次中途停车加价,恐吓着要把车上还吸氧输液的患者及家属,直接扔在路边儿,家属要报警,还被那人没收了电话。
交警警觉,即刻查了这辆救护车的车牌——根本就是民用车牌,没有挂在任何医院名下。
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司机一慌,脑袋就有点缺氧,脑袋一缺氧,人就有点缺弦儿。
他举着右手一副玉石俱焚模样的高喊:“我举报,我举报,都是延平市人民医院的安保主任王大省让我干的,是他雇用我的,都是他,都是他,跟我一点关系没有,我就是拿钱办事而已!”
前阵儿“1212”的案子也闹得挺大,那边不知怎么了解到王大省是该案的关联人,两下里一协商,就第一时间通报了那边的审讯内容。
这么着一来,王大省被连夜“请”进了市局,年枝的事儿又耽搁了下来,白白又熬了后半宿,直到秦欢乐都走进局里了,才被带往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