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妖魔哪里走TXT下载妖魔哪里走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妖魔哪里走全文阅读

作者:全金属弹壳     妖魔哪里走txt下载     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朗华大厦(三)

    颜老师身形一动,手微微抬起来,向门外一指,还没张口,秦欢乐便忙站起身向外冲去,嘴里含混不清的闷声道:“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您坐,我自己去,自己去!”

    门外的走廊是幽长的,漆黑一片,只在棚顶安装了一排声控感应灯,随着他的动作一路亮起来,可前一个亮起来,后一个便随即熄灭,此起彼伏,衔接完美,像极了舞台上的追光,使他永远只能看清楚自己脚下方寸间的一圈地面,而周遭皆隐秘在浓重的黑暗之中,像是藏匿着什么怪兽,时刻准备着要将他一口吞没。

    好歹他也在警校摸爬滚打了好几年,一身的肌肉疙瘩,真要是和歹徒来个赤膊相见,倒也不一定鹿死谁手,但敌暗我明又另当别论了,所以他面上不显,心里却更加留神警惕起来,恨不得多长出几副耳朵眼睛来。

    狭长的走廊一直通向前方,没有目的地,亦如没有尽头。

    他状似莽撞的推开两侧一扇扇紧闭的房间门,借着房间里经由窗外透进来的那一点点浅薄的光,确定着这间没人......这间也没有人......

    黑暗中一只手突然搭在了他的胳膊上,看似毫不用力,却又牢牢牵制住,使他不能再继续向前。

    他无法忽视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扭头笑了一下,“您怎么走路不带声儿啊?吓我一跳!”

    “这毕竟是我家,”颜司承只有一只手臂暴露在灯光下,其余身体皆隐在黑暗中,温和的说,“我比秦先生要熟一些。”

    他这话里带着些自己也不觉得的冷幽默,秦欢乐没接茬儿,跟着对方的引领又向前走了几步。

    颜司承放开了他,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里面骤然明亮起来,隐约传出些清淡的卫浴香氛的味道。

    秦欢乐连忙示好的点点头,走进去锁好门,大剌剌的向里走了几步,掀开马桶盖儿,静了几秒,又蹑手蹑脚的走回来,趴在门边向外听了听——外面毫无声息。

    他到洗手台边上,把水龙头开到最大,盘腿坐在地面上,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又按着耳朵里那隐形的话筒,听到里面响了好几声,对方才接起来。

    秦欢乐手拢在嘴边,气急败坏的压低了声音斥道:“龚蓓蕾你搞什么搞?就这么坑害你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是吧?说好了要给我技术支持呢,啊?你这是野到哪儿去了?”

    那边传来龚蓓蕾戏谑的声音,“老秦,你要什么技术支持啊?我看你就是假公济私,借着查案的名义上人家混晚饭去了吧,怎么着?包子好吃吗?”

    “少废话!”秦欢乐砸吧砸吧嘴,回味了一下嘴里肉汁香的余味,想说就这么一个包子,喂耗子呢?哪里吃得饱!不过说出口的却又比包子重要多了,他急切道:“说正经的呢,你快给我查查,这个颜什么承的,他家房子是什么构造?有没有户型图?我这亲身进来可真感觉有点瘆得慌。”

    他边说话边将脑袋一侧贴在地面上,把自己身体弓成一个麻花,在光洁的地砖上没发现任何东西,连根头发也没有,不由深深的皱了一下眉,又将手机轻轻的放在洗手台边缘上,从羽绒服内袋里掏出一副乳胶手套来戴上,小心翼翼的打开洗手台上下的两个柜子。

    柜子里完全是空的。

    秦欢乐脸上的表情不太欢乐了,不甘心的站起来,又拿起水龙头旁唯一的一块香皂,明显是刚拆封没有用过的。

    他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说不清楚,好像是一种松香柏木之类的香型,市面上并不常见的味道。

    他暗自思忖,也许这有钱人的品味就是不一样。

    他这一套动作有条不紊,速度极快,耳机那头很快传来龚蓓蕾的声音,“老秦,房子没来得及查,可我刚才接到‘大保健’的电话了。”

    大保健是他们俩对厉宝剑同志的爱称。

    秦欢乐手上没停,“他不是在局里给咱们做后援吗?他怎么了,发现什么了?”

    “没有,”龚蓓蕾明显底气有些不足,“大保健他、他说既然早晚都要被整合,那还不如提前熟悉熟悉岗位,趁着下午没事儿,就溜达到报警中心那边去接报警电话了。”

    秦欢乐气得差点把粘住眼尾的胶带崩开,“他还能不能有点出息啊,啊?这不还有一个星期呢嘛,急什么啊?”

    “你别急呀,”龚蓓蕾知道他是属顺毛驴的,昧著良心掏出几句好话哄他,才说,“他说了,都是为人民服务嘛,就要当个螺丝钉,组织哪里有需要就往哪里钉......”

    “行了,少说废话吧!”秦欢乐小心翼翼的关好柜门,又向一旁的白色浴缸里望去。

    他掏出一只激光笔,仔细的照射着墙面与洁具之间每一个细小幽暗的角落——以他过往的经验来看,没有任何案件,施害人是能做到完全不留下痕迹的,而自家的洗手间,又往往是清洗与善后的最直观场所,施害人百密一疏是必然的事。

    这是他与颜司承的第一次接触,任何细节,都可能会对之后推导证据产生至关重要的作用。

    除非颜司承真的无辜。

    龚蓓蕾声音小了些,“老秦,你别急着生气,跟你说,大保健还真没白去接电话,那个关山鹤,他又出事了!”

    “什么?你说清楚点!”秦欢乐一惊,不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说来也巧,厉宝剑本来只是观摩学习,趁着同事要去上厕所,打替班的接起来第一个报警电话,就是一个慌张的路人打来的,说是在市人民医院的地下停车场里,看到一个男人趴躺在地上,脑袋上一摊血迹,周围也没有凶器,也没有施害人,那路人也没敢太靠前,连忙躲进自己车里,打了这通报警电话。

    厉宝剑给上厕所回来的同事让了地方,在走廊里越想越觉得奇怪,忍不住给市人民医院那边出警的民警打电话问了一下,果然那个被袭击的人,就是关山鹤。

    “他原本是去医院给脖子上的伤口换药的,口袋里还装着新开的消炎药和挂号收据呢,哪想到刚到车库,就被凿开瓢儿了,现在正在市人民医院急救呢,”龚蓓蕾“啧啧”两声,“要我说也真是命大,好歹又一次保住了命,不过目前仍是深度昏迷状态。”

    “没凶器?没施害人?”秦欢乐想想又补充了一条,“没监控画面?”

    龚蓓蕾“嗯”了一声,“是个监控死角。”

    秦欢乐皱着眉直起老腰,难以置信的问:“这他妈活见鬼了啊,这人怎么跟这姓关的干上了,这姓关的到底有没有问题,有没有仇家呀?刑侦那边怎么做的背调啊?”

    “你先别急啊,”龚蓓蕾忙道,“都是电话里说的那么一嘴,具体不了,我这不正想着你这边没什么进展,不如我先抽空回趟局里,看一看具体怎么个情况,是不是刑侦那边对这个关山鹤的资料进行了封锁......老秦,不会是肖局为了怕咱们科打破零绩效,故意防着咱们的吧?”

    秦欢乐情绪开始焦躁的特点之一,就是完全不回应龚蓓蕾的闲扯淡,用力抿了抿嘴,冷声道:“你是‘想着’要回局里一趟,还是现在‘已经’在回局里的路上了?”

    耳机那边“嘿嘿”的一声讪笑,代表着对方已经在路上了。

    秦欢乐几下将手套剥下来,塞回羽绒服内部的口袋里,装好激光笔,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好吧,看来这里确实没什么进展了,可能对方早有防备,是我准备不充分轻敌了,那咱一会儿局里见,好好商量商量下一步的策略。”

    他拧上水龙头,缓缓吐出一口气,稳了稳神色,转身拉开门......一抬头就见颜司承正在他对面抱臂而立,棚顶的小射灯从他头顶打下来,神情都掩在额发的阴影里。

    他心里一个激灵,棉衣下的胳膊上立起一层寒毛,也不知道这门隔音如何,刚刚有没有只言片语落在对方耳朵里。

    可还没等到颜司承说话,秦欢乐身后的抽水马桶突然轰鸣了一声,水箱里的水倾泻下来,又随着地心引力被吸进了下水道中。

    秦欢乐忍住没向后望,不知道对方怎么办到的,却直觉这是专为给自己的一个威慑。

    他扯了个笑脸出来,“这家伙,吓我一跳!这也是人体感应的吧,刚才我忘冲水了它都知道,真是个好玩意儿,回头我让秘书给我们家十个卫生间都装上!”

    颜司承微微笑了笑,“这间是客人用的洗手间,我不用这个。走吧,若没别的事,我先送你出去。”

    “哈哈哈,麻烦您了,”秦欢乐假装没听懂对方的明示,“那这课时您得给我预留好了,价钱方面好说啊。”

    声控灯依然只照着他的脚下,却将颜司承全部掩进黑暗里,若不是刚才在大门外就看到了颜司承脚下有阴影,他还真要怀疑对方是人是鬼了。

    等来等去等不到对方回复,直到走到了入门处的华丽客厅,秦欢乐才找到机会转身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嘴角一挑,调侃道:“颜老师,我开句玩笑啊,您别往心里去,您这家呀,看着豪华是豪华,就是忒吓人了,这大晚上的估计都能把鬼吓着。”

    颜司承看着他,语调里一片和风煦日,“秦先生怕鬼?”

    “鬼谁不怕呀,”秦欢乐做了个又猥琐又夸张的表情,“不过幸好我没做过亏心事,这夜半敲门啊,也心不惊。”他小心觑着对方的表情,不想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果然在那双缤纷的深褐色瞳孔中看到令人炫目的流光一闪。

    秦欢乐还在追逐那簇流光,一晃神儿,就听颜司承轻声问:“秦先生,那你觉得一个善良本分的鬼,和一个恶贯满盈的人,并排站在一起,谁更可怕一些?”

    秦欢乐微微眯了眯不能更小的眼睛,就见颜司承已经打开了大门,将他请了出去,才道:“秦先生,万物皆有灵,别对未知表现的太过怯懦了。”说完又往他手里塞了个塑料袋,“看你挺喜欢吃的,带回去吃吧。”

    大门关的毅然决然。

    门板堪堪碰到秦欢乐的鼻尖儿。

    他捧着那一袋猪肉大葱馅儿的包子,居然看到里头还有自己啃剩下的那小半个......不知对方是不是因为太过于嫌弃,所以才给了他一份意外的收获,既解决了晚饭,又带出了颜司承留在袋子上的指纹,也算意外之喜。

    他拉开电梯门,先按了“1”,想了想,又按了一下“5”,本着绝不白来一趟的想法,看看里头有没有还在居住的房客,顺便打探打探姓颜的为人也是好的......

    电梯厢震了一下,开始下行,可到了五层却并没有停。

    电梯这东西,太老旧了还真不行,他忙按了“4”,可也错过了最佳时机,“3”、“2”,他逐一按下去......“铛”的一声,电梯厢居然卡在了三层和二层之间。

    突兀的灰色墙板露在电梯的镂空门之外,上下空隙却被红砖墙砌死。

    他此时像是被装在了一只金属的盒子里,又被意外浇筑埋藏在了一片混凝土中。

    老话说,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儿?

    老式的电梯按键下并没有呼救键,秦欢乐很想嚎两嗓子让楼上的颜司承来救他,大脑小脑斗争了一会儿,又觉得有些丢人。

    他掏出电话看了看,所幸还有信号,连忙给龚蓓蕾打电话,可龚蓓蕾的电话居然抢先一步先打进来了。

    他忙笑着接起电话,“喂,花骨朵儿,咱们科我对你最好,那可真不是白给的哈,你听我说,你手里的事无论如何先放下,快来救救哥,你......”

    “老秦......”电话那头却是一声冷静到让人心寒的声音,“老秦,我看到关山鹤了。”

    “谁?关山鹤?”秦欢乐皱着眉不解道,“你不是说你去局里吗?怎么又跑去医院了?”

    “我没有......老秦,我也不知道我在哪......我在十字路口,我在路口......”虽然龚蓓蕾家庭条件好,可以往行事作风也很有些女汉子的不拘小节,出起任务来挺抗造的,她声音里鲜有如此惊慌失措的语气。

    秦欢乐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不禁正色问道:“你说你看见关山鹤了,他和谁在一起,身边有没有那个施害人,或者任何可疑的嫌疑人?”

    “不是不是,老秦,”电话那边的声音带了颤音,“我在路口看到了好多......好多个关山鹤,好多好多个......”

朗华大厦(四)

    电话里龚蓓蕾的声音时高时低,但却一直没有断绝,周而复始的只重复着那一句“好多好多个......好多好多个......老秦,有好多好多个......好多好多个......”

    俨然那些癫狂的精神疾病患者,又似偏执的异端教徒。

    凝滞的电梯厢此刻更像是误入异世界的巨大黑洞。

    在这样双重的心理挤压下,秦欢乐内心不免也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他对着电话高声的喊着龚蓓蕾的名字,却得不到对方任何回应。

    他担心花骨朵儿的安全,不敢挂断,只得将电话按到免提模式,放在角落,任由那梦呓一般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环绕。

    无论如何,他现在必须要尽快自救了。

    他的手穿过镂空门,可以直接碰触到外面横亘在中间的墙板,又拍了拍上下的砖墙,坚固无比,完全没有任何能够突围的余地。

    这里约莫卡在二三层楼板的地方,他刚来时大致目测过,一层的房高大概在四米左右,那么两层便是八米,现在卡在二层和三层中......他不敢瞎想掉下去会怎么样,这会儿也顾不上面子不面子了,扯着脖子高喊:“有没有人啊?二楼的,三楼的,有没有人呐?救命!救命啊!”

    他额头上不知不觉浸出了一层密汗,脱下羽绒服,露出里面起了球儿的藏蓝色羊绒衫,拽着领口透气,觉得电梯里空气都渐渐稀薄起来。

    说起来,就算这栋房子里一个租户都没有,可是顶楼的颜老师总归要出门的,而且他之前不是还号称半夜也要去给学生上课吗?如果是他秦欢乐自己,又抱着这一袋子的包子物资,好赖等到颜司承按电梯的时候发现异常,怎么着也能把他救出去的。

    他又没有幽闭恐惧症,早出晚出对他没什么差别。

    可是这时电话里突然传来龚蓓蕾一声尖锐的喊叫,随即电话便断了。

    秦欢乐忙拨回去,可对方已经关机了。

    他不知道龚蓓蕾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个一起高兴过、痛苦过、失意过,还半夜里一起压马路高声喊着理想的人,真像他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无来由的,烦躁就快盖过理了智。

    他拿起电话想要拨给大保健,可正在这时,电梯厢顶突然“咯噔”的响了一下,厢体向下一震,他一个没站稳,手机就滑掉出去,在地面弹动一下,顺着前面的门缝滑了下去。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祸事从来不单行。

    秦欢乐刚想骂娘,脑子一转,又想到那句“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嘿,手机能掉下去,那说明这缝隙远比自己看到的要大啊。

    他连忙趴身下去,竟然从紧贴电梯地面的位置,看到砖墙上有一个不大的缝隙,可以隐约看见二层楼的顶棚。

    秦欢乐来了精神,赶忙用双手抠进缝隙里,企图将电梯厢体向下移动,可是一直是徒劳,唯有上头的电梯缆绳“铛”的又响了一声。

    但就是这寸许的变化,让他看到了希望,他用力将电梯铝条门踹扁了一些,露出一个更大的角度空间,可以使他能仰躺下身来,双腿蜷起,借力向上蹬着那个缝隙,很快,缆绳再次发出了“铛”的声音。

    忽然,漆黑的缝隙中,缓缓伸出了一只白嫩的小手。

    这显然是只孩子的手。

    秦欢乐太欢乐了,他连忙一个翻身爬起来,可那小手就像被吓着了似的立马收了回去。

    秦欢乐急得大叫:“诶!宝贝儿,宝贝儿等等,等等!你、你救救我啊,这电梯卡住了,那个那个,你家里有没有大人?你别走啊,你别走啊!”

    那小孩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的露出了几节手指,搭在电梯地板上。

    秦欢乐不敢像刚才那样靠的太近了,尽量用哄骗的语气说:“诶,你先别走,我这、我这有糖,我有糖,我有......诶,包子......”他想到了这个,忙从一旁的袋子里抓出几个包子递下去,可是底下漆黑一片,角度逼仄,他什么也看不见,一松手,包子就无声无息的坠了下去。

    他又急又气,索性把那袋包子一股脑的从那儿都倒了下去,才把塑料袋儿团回自己的羽绒服内袋里,重新躺倒下来。

    他累得有些脱力,脸上叫灰土凝结成片状的斑块,又被汗水打湿了,看上去十分狼狈,眼角的胶带崩开了,假鼻子不知什么时候也掉了。

    他实在蹬不动了,又发泄似的用手捶着地面,电梯呼悠的一颤,先向上升了几分,随即又疾速的向下坠落。

    那瞬间的失重感让秦欢乐霎时心神恍惚,接下来便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

    由远及近,一股酱香味儿环绕在鼻端。

    秦欢乐是被饿醒的。

    他满打满算晚饭就吃了小半个包子,包子......他猛地睁开眼睛,想动一动,可全身像被压了几十斤沙袋,沉得厉害。

    只剩眼珠子灵活,左右一瞟,就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左右一边坐着一个缺心少肝的废物。

    他吞了口口水,湿润了一下嗓子,沙哑的问:“吃什么呢?”

    “诶?”

    两边同时伸过来两个打包盒,异口同声。

    “烤冷面!”

    “麻辣烫!”

    龚蓓蕾眨眨眼睛,“老秦,这么快醒了啊,我这饭还没吃完呢,要不你凑合来点儿?别说,这医院门口的烤冷面味道还真不错!”

    那烤冷面上的酱汁都快蹭到他鼻子上了,他不得已偏了偏头,“我这怎么了?你、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儿啊?”龚蓓蕾不解的看着他。

    秦欢乐一顿,“你不是说你看见关山鹤了吗?”

    “我看见关山鹤?啊!”龚蓓蕾一拍大腿,“对,他就住你隔壁病房,咱们和这案子还真有缘,要查不出个什么,我还真不信这份邪了。”

    “等等,你等等!”秦欢乐狐疑的看着对方,“你不是给我打电话说你在什么路口,看到了好多好多个关山鹤......”

    “好多好多关山鹤?我还好多好多丹顶鹤呢!”龚蓓蕾伸手毫不怜惜的一把拉起秦欢乐的眼皮,强光刺进去,秦欢乐一个激灵,拍开了对方的手,“谋杀呀!”

    龚蓓蕾蹙了下眉头,“我看刚才大夫就是这么来操作的,跟我手法差不多,比咱们局刘法医温柔多了。老秦,说真的,你不会是真被撞伤脑袋了吧,大夫明明说就一个水肿包,消肿了就没事了呀,这怎么还出现幻觉了?看来得多住两天院了。”

    “我这腿又怎么了?”秦欢乐看看自己被吊在半空中、包扎的像木乃伊似的左腿。

    “没事儿,就是挫伤,你就庆幸吧!”厉宝剑从旁边接口道,又美美的喝了一口混合了不知道多少种调料味精的浓汤,“你坐的那电梯是从二楼掉下来的,你想想,掉到一楼才多高呀,当初咱们在警校时候训练的那些项目,高度也不止五六米的落差吧?行了,别瞅你那大长腿了,真不碍事,都是因为肖局听说了这事儿,说你好歹也是因公受伤,要来看看你,我们俩想着光说挫伤忒丢人了,不如就往重了说,说个骨裂不过分吧?”

    这俩下水货说话一向没个正形,不过断断续续的也让他拼凑出来了事情的经过。

    难道之前龚蓓蕾给他打的那通电话,完全是他的幻想?还是说他所记得的在电梯间里发生的事,都是因为急坠把自己震伤了之后产生的幻想?

    他揉了揉脑袋,真心火辣辣的疼,包子式的一个包,包子......知道自己没事,他心态重组了一下,直接打挺的坐了起来,“别就知道吃了!我那袋包子呢?”

    “什么包子?”厉宝剑不明觉厉。

    龚蓓蕾摇摇头,“还想着包子呢,那个颜老师家的包子就那么好吃啊?”

    秦欢乐也不想和他俩废话了,自己老胳膊老腿儿的挣扎着,从厉宝剑屁股底下捞起自己的羽绒服,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揉皱了的塑料袋,展开来,一股包子味儿扑面而来。

    他觉得自己在时间线上有些错乱。

    如果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那这塑料袋又怎么会在自己的口袋里呢?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才是自己的幻想呢?

    越想越脑袋仁儿疼,他把那塑料袋倒拎着递给龚蓓蕾,“拿回局里去,验验上头的指纹,那姓颜的鸡贼着呢,啥也没查着,能取到的就是塑料袋上的指纹了,你先留个底,虽说眼下没啥用,可万一以后可以有个比对参考呢。”

    “知道了,”龚蓓蕾接过来,从提包里拿出一沓证物袋,捻开最上头的一个,将那塑料袋塞了进去,装好,又放回包里。

    现在秦欢乐在意的就只有两件事情了。

    他先拣着第一件事儿问:“我从电梯里摔下去,也勉强算个社会新闻了吧,姓颜的知不知道有这个事儿,有没有来看过我?”

    “颜老师知道不知道,我还真不知道。”龚蓓蕾边咀嚼着边说,“因为救你的不是颜老师,救你的是一个垃圾站的职工,他是要去朗华弄什么垃圾分类的,结果发现你趴在电梯里,然后电梯上头的缆绳也断了,所以他就打电话报了警。”

    她有点羞于启齿的停顿了一下,“本来报警中心那边还想联系报社的,好歹也算一个社会新闻嘛,又是因公负伤,多伟光正啊,不过......人家报社的记者嫌这事儿太小又寒碜,就没报。”她用安慰的眼神又看了一眼秦欢乐。

    秦欢乐觉得脑仁儿直抽抽,又转过头去问厉宝剑,“那你说说隔壁那位是怎么回事儿?”

    “隔壁那位?”厉宝剑本能的先望向龚蓓蕾,“花骨朵儿,这事能说吗?大夫不是说让老秦好好养病吗?”

    龚蓓蕾用手指点着太阳穴直摇头,“老秦脑子啥时候没病?老秦病就没好过,你说嘛。”

    “哦,也对,那行吧,”厉宝剑来了兴致,两个手肘撑在病床边沿上,神神秘秘的讲道:“要说起来,刑侦还真有点进展,他们发现了两个事儿。一个是医院地下室监控角度有问题!”

    “怎么有问题?又有人去调角度了吗?难道又是那个颜什么承?”秦欢乐皱眉急问。

    “这回倒不是他,监控也没有拍到具体是谁,只不过刑侦的同事去调监控,比对了一下连续一周的录像,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厉宝剑忍不住往前凑了凑,“同一个摄像头拍摄的画面,前六天和今天晚上的角度,居然不一样!”

    “也就是说,”秦欢乐打断他,“那个关山鹤被袭击的地方,原本并不是什么监控死角?”

    厉宝剑点头,“对,可是也有一个疑点。老秦,刑侦的同事询问过,今天早上看监控的那个保安家里临时出了点事,打电话给同事调班,没等到对方来,就提前走了,这中间约莫有五分钟的空档,可是从监控画面上来看,并没有发现有调节过的痕迹,也没有嫌疑人近距离出现过,只是监控角度,就这么变了。”

    “查!使劲查!”秦欢乐冷笑了一声,扶着脑袋咧着嘴,“这个摄像头没拍下来,那外头的摄像头可都好着呢!监控这么多,别说医院了,就是外面的市政道路上,哪里没有监控?我就不信找不出颜司......不是,找不出那个嫌疑人了!”

    “老秦,你到底发现什么了?”龚蓓蕾的态度认真了起来,“你怎么就认定了颜司承和施害人之间一定有关系呢?”

    秦欢乐一摆手,“我没这么说,我最实事求是讲证据了,咱们证据上看。”

    “证据倒是有,”厉宝剑冷不丁又接了一句。

    “什么?你说证据找到了......难道是凶器找到了?”秦欢乐忙问。

    “嗯,”厉宝剑抿着嘴点点头,“怎么说呢,这事儿还有点诡异。今天给关山鹤脑袋开了瓢的那玩意儿没找着,可是前几天往他脖子上开口子的那把凶器找着了,就冻在沿河公园的河道里,冻的倒不深,可冻的真结实啊!上面还残存着血迹呢,刘法医验了一下,真的是关山鹤的!只是......”他皱了皱眉头。

    秦欢乐等了半天也没下文,看着这一个两个的都有点眼神发直,火气直往上窜,“哎呦,我的天呀,要不是腿脚不利落,我真想直接给你俩一人来一脚,我这暴脾气,能不能别磨叽!”

    龚蓓蕾翻了个白眼,“大保健这是有点犯迷糊,其实......现在别说刑侦那边了,全局上下都犯迷糊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能不能说了?”秦欢乐快投降了。

    厉宝剑眯着眼睛,微微侧着头,“老秦,你知道吗?那把刀上的血迹,虽然是关山鹤的,刀刃也和他脖子上的伤口吻合,可是那血迹......刘法医说,那血迹得是十年前的了!”

朗华大厦(五)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几个人的对话被突然打断,门口走进来一个便装下显得有些轻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正是他们的肖局长肖延生。

    肖局其实也不是专为来看秦欢乐的,确实是刚结束在附近的一个饭局,讲求效率的顺路过来慰问下一线负伤同志。

    若再往更深处挖掘,这提前取证科一直算是个假一线,自打成立以来还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危险,如今这整合精简的消息刚一传出来,秦欢乐身上就挂了彩,不得不让肖局保持警惕,怀疑这中间是不是有苦肉计的成分。

    他“严肃活泼,团结紧张”的走进来,说了几句客套话,重点观察了一下秦欢乐同志的伤情,发现确实还算货真价实,心里石头落了地,酒劲儿也就放肆的涌上了头。

    肖局草草准了他几天病假,正要往外走,又回头招呼着那两个刚宵夜完,嘴角还挂着油的下属,“你们俩别坐着了,平时感情再好也不在这一时,病人需要休息静养,才能好的快。行了行了,那个小龚自己开车吧?厉宝剑,不是我说你啊,你好意思让一个女同事开车送你回家吗?这个点儿也不好打车了,公交车都停了,我的车在下面,正好让王司机捎你一段儿吧。”

    厉宝剑正担心这事呢,连忙答应了,又怕肖局反悔,催着龚蓓蕾起来收拾了外卖汤水,提着就往外跑。

    反倒把肖局晾在了后头,无奈的摇摇头,最后对秦欢乐嘱咐道:“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

    这一句别想太多,留下了无限的遐想,让秦欢乐彻底清静下来后,躺在病床上就止不住的开始想。

    不知道是不是他精神过敏,门口总有影子,一晃又一晃。

    他沉得住气,没一会儿,那影子自己先忍不住了,探着头走进来——是护士站值夜班的小护士。

    她两朵苹果红印在颧骨上,长得也挺清秀的,羞羞答答的看一眼秦欢乐便低下头,又止不住的再抬起来看一眼,弄得秦欢乐自恋的都快要抑制不住吹口哨了。

    就在他陶醉于自己的人格魅力中不可自拔的时候,就听见那小护士腼腆的说:“秦警官,您好好养着,我希望您快点好起来。”

    秦欢乐完全忽视了自己此刻的扭曲造型,做了个自诩风流倜傥的表情,尽量使眼角眉梢都带了风情,要是身体条件允许,都恨不得倚着门框掏出小手绢来摇一下了。

    他邪魅狷狂的笑道:“谢谢你关心啊,小美女,有你的贴心照顾,肯定比什么药都见效!”

    小护士脸更红了,轻轻的“嗯”了一声。

    两人都沉默了......

    嗯......这就有点尴尬了。

    秦欢乐的聊骚实践一向仅拘泥于第一步,若对方还有想要继续深化下去的意向,他这边基本上就秒怂了,也不怪龚蓓蕾总是人身攻击,说他是个“银样蜡枪头”。

    秦欢乐夸张的清清嗓子,“那个,还有什么事儿吗?”

    小护士头更低了,半晌才说:“秦警官,我看了病历,您的伤不太重,其实回家静养也成......嗯,您看方不方便,再住个一两天就出院呀?”她抬起头,充满期冀的望着秦欢乐,“您也知道,咱们市的医疗资源太紧张了,住院都得提前排号的,本来我姥姥都定好您现在躺着的这个床位了,结果......您这不是因工负伤嘛,医院领导就把您加塞儿夹进来了。”

    小护士挺不好意思的,说完又补偿性的上前给秦欢乐掖了一下被角,才转身跑了出去。

    秦欢乐此刻躺在病床上,实在觉得讪讪,突然就有了一种自己占了别人家的茅坑,还拉不出屎的感觉。

    不说也不觉得,一被捅破,就开始如躺针毡,既然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咧着嘴坐起来,胡乱套上自己的羽绒服,溜着墙根儿出了医院。

    雪终于停了,冷空气猝不及防吸进来,扎得人肺疼,可盏盏路灯却都是橘黄色的暖光。

    路上往来车辆行驶的极为缓慢,整个城市像被按了慢放键。

    秦欢乐那只打了石膏的腿,行动不太便利,踩在地面上还有点儿打滑,好几次踉跄,差点没摔倒。

    他想了想,贴着路边的花坛坐下来,从光秃秃的冻土里捡起半块碎砖,捧着自己的腿,一下一下的敲打上面的石膏。

    旁边路过几个年轻的大学生,惊讶的举着手机边冲他录像边大叫:“哎哟,快看,这哥们儿玩儿自残呢,别想不开,再砸我们报警了啊。”

    秦欢乐头也不抬的说:“我这是假肢。”

    等几个吃瓜群众走远了,他终于敲掉了自己腿上最后一块石膏,活动活动脚丫子,把一直提在手里的鞋扔在地上,光脚往里一踩,嚯,真是透心凉心飞扬!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虽然没带脑子,只想文青的做一回这个城市午夜迷情的旅人,可是一双脚却自发的老马识途,弯弯曲曲的引着他去了市局旁边的一间小酒吧。

    这酒吧规模不大,常年空旷,人也不多,不知道老板是真能靠情怀赚钱,还是家里有几栋楼可以收租,不指着这一家店养家糊口,总之因为价格便宜,局里好些人下了夜班,都愿意来这里喝几杯。

    秦欢乐在吧台坐下来,点了杯啤酒——别的他也喝不起。

    就听大门被拉开,玻璃门上贴着的一圈金色小麋鹿,个个嘴里叼着一串小铃铛,随着开门的动作撞击在挂着薄霜的玻璃上,发出一阵清脆又嘈杂的声响。

    可不,快到西方的圣诞节了。

    对于延平的大多数人来说,有没有信仰是一回事,商家能借此搞促销,工薪阶层能借此愉悦一下贫瘠的精神生活,情侣们能借此搞个浪漫,孩子们能借此多些仪式感......也就足够了,至于这节是什么来历,其实谁也不那么真的关心。

    此时走进来的也是个熟人。

    他头发用了发胶,一丝不苟的向后梳着,长得挺精神的,穿一件短款的黑色貂皮大衣,腋下夹一只棕色小手包。

    这人是市局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孟金良。

    他家经济条件不错,父母是做粮油生意的,在警队一向出手大方,业务能力也强,虽然和秦欢乐警校时是同班同学,可如今人家“大鹏展翅因风起,扶摇一日九万里”,两人无论在职级还是名声上,早已谬之千里了。

    孟金良也是看案卷看到现在,想喝杯酒解解乏再回家,一进来看见脑袋上缠着纱布的秦欢乐,倒也有几分诧异,径直走过来,坐在了秦欢乐的旁边,“哟,在局里就听说你挂彩了,还想去看看你,没想到还能来喝酒,不错,那证明没事了啊。”

    秦欢乐奉献出一个油腻的笑脸,“哟,老孟啊,这个点儿了,还奋斗在为人民服务的第一线呢?和你们比,我这点小伤算什么?轻伤不下火线嘛!”

    “行,豪情壮志不减当年啊,咱俩也好长时间没坐下一块喝酒了,今天就是我请客啊,不许和我抢!”他抬手,直接让服务员给新开了一瓶威士忌。

    对于被请客这种事,秦欢乐从来不假惺惺的推拒,他从善如流地亲自抱着冰桶给两人杯里铲了冰块,举起那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照了照,才举过去和孟金良碰了个杯,“先提前预祝一下吧。”

    孟金良嗔怪的“嗨”了一声,杯子却举过来和他撞了一下,“还没下正式通知呢。”

    都说八卦最盛行的两大单位,一是学校,一是医院,因为女性员工多,又密集,私下里张家长、李家短的,最爱传闲话。可其实男人多的地方也一样,谁让人类的文明进步发展最初,都是由八卦带来的呢。

    局里原来的刑侦支队支队长,被借调到省厅去了,眼下孟金良即将接任支队长的事情,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了。

    “下不下正式通知有什么,以后就得叫孟队了!先说好,孟队可得多提携,可千万别给我们小鞋穿呐......嗨,只怕也穿不着了,”秦欢乐撇撇嘴,“我们科要被精简掉了,搞不好全窝端去弄户籍。”他“啧啧”两声,喝了口酒。

    孟金良神色没变,眼底却略微见了些尴尬,他也抿了一口酒,嘴角微微噙着些刻意的笑,眼睑垂下去盯着自己的杯口,“不错,是我和肖局建议,把你们科撤销掉的,你心里怪我也......”

    “不怪不怪......”秦欢乐连忙打断他,“毕竟是那么多年睡在我上铺的兄弟了,这叫同袍、同窗......嗨,不管同什么吧,反正我不会怪你,就算我眼睁睁看着你害我也不能怪你,你还不知道我嘛,我没那么小心眼儿。”

    说不怪是假的,不过确实也没有多怪,若是真让他打心里恨上一个人,他真会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更不会这么外露的往死里挤兑孟金良,一来觉得两人曾经是朋友,就算后来有了点差距,可心理上感觉关系依然比旁人亲近,二来确实是自己科室的业绩太寒碜,怨不得别人,毕竟他又不是那种喜欢一出事就甩锅的人。

    孟金良摇着头笑起来,两人举起杯,撞了一下,又各自喝了一口。

    孟金良把手搭在秦欢乐的肩膀上,用力拍了拍,“兄弟,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确实是想拉你一把。”

    “拉我还是推我?”秦欢乐不正经的乜斜他一眼。

    “行了,”孟金良捶了他一拳,“还没完了?你听我说,你的业务能力是有的,别说你,你们科室的三个人,我都是心里看好的。只是你们之前做的工作,跟我们支队这边确实有重叠,很多时候没有帮忙,反而成了掣肘。但是我也说句公道话,我们这几年里侦破的各大案件,多多少少确实也少不了你们的帮助。所以我想,与其咱们两下里这么隔靴搔痒的,不如趁着这一次我上来,直接把你们要到我们支队来,咱们一起合作,好好大干一番事业,怎么样?”

    他余光觑着秦欢乐,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又低声解释道:“老秦,你别小看了户政科和报警中心,都是一线的工作,而且比我们更琐碎,更需要踏实和细致。你们三个人现在最大的毛病就是心气儿都太浮躁,我想让你们先过去沉一沉心思,理一理思路,这样再到我这儿,就更方便开展工作了。”

    这话单个儿拎出来,每个字都没毛病,可组合在一起,就让秦欢乐心里不是滋味了。

    这可不像是朋友之间的聊天,也不是同学之间的友谊,而是一个成功者对一个失败者人生道路上的勉励和指导了。

    对方字里行间越是表达的隐晦,就越让他感到难堪。

    他怎么了,他觉得自己过得挺好的啊!

    大概看出了他眼中的不服气,孟金良再次拿出自己最大的耐心与诚意,几乎已经算作是苦口婆心的劝道:“老秦,你不能再这么着了!老话说,三十而立,咱俩同岁,今年都三十二了!你瞧瞧你这感情生活也没着落,事业也......别人浪荡着行啊,可你呢,你不行啊!真不能再这么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了,我私下里想想都替你着急!你说在这世界上,你还能靠谁?你毕竟是个孤儿,你没办法像别人......”

    秦欢乐突然哼笑了一声,举起酒杯又和孟金良撞了一下,仰头一口将残酒都吞了下去,舌根微苦的刺激弥漫上来,他亲昵的揽住孟金良的肩膀,嘴唇直贴到了对方耳廓上,才轻声说:“老孟,你记不记着,就是咱们读警校那会儿,住你旁边床那哥们儿,他也说过一次我是孤儿,然后怎么着来着?好像是被我打得满地找牙吧?据说现在开保安公司有钱了,换了一口漂亮的烤瓷大白牙,不过有点可惜,这辈子都啃不了螃蟹了。”

    他惋惜的向下撇着嘴,摇着头,满脸深切的遗憾。

    孟金良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再如刚才那么热络了,缓缓站起身来,对一旁的服务员说了句“记我账上”,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秦欢乐,突然说:“老秦,不如咱们打个赌吧。”

    “打赌?行啊。”秦欢乐嬉皮笑脸的抬头斜看着他,眼里已经带了点醉色,“你说怎么赌?”

    孟金良顿了顿,“咱们各自努力吧,就拿手上这案子说事儿,看看咱俩谁能找到侦破案子的关键性证据,行吗?”

    秦欢乐戏谑道:“时间不允许啊,你这就有点耍赖了。”

    孟金良道:“肖局那边,我去和他讲,案子完了,再说你们科的事。”

    “牛!真牛!”秦欢乐竖起大拇指,朝对方比了比,“那就这么定了,咱们证据上看!慢走!”

    “再见!”

    “不送!”

    一直到再次听见门响,秦欢乐才坐直了身体,饮尽了杯中酒,朝服务生打了个响指。

    服务生连忙走过来,“怎么了先生,还要点什么?”

    秦欢乐换了一张放荡不羁的笑脸,手指在吧台上点了点,“再来两瓶黑方。”

    服务员迅速拿过两瓶全新的酒,正要问需不需要打开,就见秦欢乐一手接过一瓶,拿羽绒服裹着抱进怀里,朝服务员挑着眉一抬眼睛,“记刚才那人账上,回见。”

朗华大厦(六)

    第二天一大早,市局里除了刚下夜班的人,就数秦欢乐出现得最早了。

    他特意捯饬了一下,弄的油光水滑的,加上身材高大挺拔,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也勉强算看得过去了,就是眼角眉梢有些藏不住的不靠谱,阳光明媚里看着像心无旁骛的哈士奇,翦光暗影下,看着又像只满载忧郁的藏羚羊。

    办公室门顶白色铁皮牌子上用正楷写着“技术科”三个黑字,其实更准确一点的说法,应该是法医刑事科学技术室,在市局是属于刑警支队技术大队的。

    这一亩三分地的老大是法医刘茗臻,此刻正穿着一双三寸粗跟黑皮靴,步履轩昂的从楼梯口转出来,在走廊里离得老远,就看见猥琐蹲在门口的秦欢乐。

    她表情冷漠,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黑框眼镜后面,是一副蔑视一切人类的居高临下的高傲。

    刘茗臻大步流星,开门关门行云流水。

    可怜秦欢乐在后头踉踉跄跄的瘸着腿跟进来。

    刘茗臻将手里提着的羽绒服挂在电脑桌旁的衣架上,又从旁边排列整齐的“三合一”咖啡序列里拿出最旁边的一包,撕开包装,倒在马克杯里,凑在饮水机旁边加了半杯凉水,转头打开窗户,将杯子放在了外侧的窗台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撩了一下眼皮,冷淡的问了句:“什么事?”

    秦欢乐都看傻了,将眼睛从窗台外头拔出来,眨着眼睛问:“刘姐,您这是什么高端操作啊?”

    刘茗臻转身坐回电脑前,言简意赅的回了句:“冷萃。”

    秦欢乐虽然穷,可也没冒傻气到这种程度,真是差点信了她的邪,脸上一番狰狞挣扎,最终求人的谄媚占了上风,从怀里捧出一团花花绿绿的玻璃纸,摇着尾巴再次凑上前去,从身后放到刘法医面前的桌上。

    刘茗臻手指一抖,面对眼前这位单身男士的“礼物”,可一点想拆开的的**都没有。

    秦欢乐一向善于在尴尬的境地中乐观自洽。

    他热情的拨开玻璃纸,露出里面那份张牙舞爪的绿意。

    “刘姐,鲜花送美人,看见这盆花,我脑海中猝不及防的就出现了你美丽大方、善良端庄的形象,”他一脸情景再现的陶醉,手指在半空中比划,“就这眉毛,这眼睛,这......”

    刘法医侧身转过来一点,干脆直视秦欢乐的眼睛,“你确定你说的是这盆龙爪花?”

    秦欢乐瞪圆了眼睛,爱抚着上头的毛刺儿,“龙爪花怎么了,你还别看不起它,它的学名叫木剑芦荟,高端吧?不比‘冷萃’层次低!它的提取物可是天然的强心剂,又能促进免疫力,又能抗菌消炎......”他“嘿嘿”一笑,“多配你这样的高知女性啊,什么玫瑰啊,百合啊,俗,太俗!”

    刘法医缺氧似的深吸了一口气,抬抬眉毛,看着眼前这盆在保安室墙角闲置了几个寒暑的龙爪花,点点头,“行,泡水喝还能利肠通便呢!”说完起身拉开房门,“秦欢乐,再没事来我这儿逗咳嗽,我就去找肖局,说你对我职场性骚扰!”

    秦欢乐连忙上前用后屁股搥上了门,扯着刘法医的毛衣袖子,软声求告:“刘姐,你别对我这么冷情冷脸冷若冰霜的,弟弟现在可是被人架在火上烤,就等着外焦里嫩了好装盘上桌呢。”

    刘茗臻终于接地气的白了他一眼,肩膀稍微软化了一点,“其实我觉得你能换个地方,未尝不好。”

    秦欢乐前胸一挺,义正言辞的说:“不争馒头争口气,调岗也行,可不能这么灰头土脸的走!”见刘法医脸上有些意动,又将自己和孟金良之间打赌的事说了。

    软磨硬泡了好半天,刘法医终于被说服,半推半就的问:“其实我也没什么能帮你的,我这儿的报告,都是公开的,不可能只告诉你,不告诉他,或者只告诉他,不告诉你。”

    “这我知道,”秦欢乐殷勤的把“冷萃”端回来,趁着刘法医没注意,没忍住好奇心的低头抿了一口,那口感......他上半身一哆嗦,把杯子递给了刘法医,“我知道你这里出去的报告,都是基于证据事实基础上的科学判断和合理推测,我说的是那些......那些你基于直觉的发散思维,或者不合理的推测,你就和我讲,启发启发我,不用有任何顾虑,你也不会有任何责任,后头的事都我去查,我去找,我去落实。”

    门口突然响了两声敲门声,也没等里头的人回应,就直接露出一颗涂着烈焰红唇的脑袋,“老秦,刘科长,那个孟队那边要集体梳理案情,让我们都去参加。”

    秦欢乐跳起来,“我休病假呢,肖局亲自批准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龚蓓蕾耸耸肩,“孟队说昨晚还和你一起喝酒了呢,说你心系工作,轻伤不下火线,他才特意在今早安排案情梳理。”

    秦欢乐面部肌肉一抽抽,这就是他心里最腻歪孟金良的地方,说好了打赌,各凭本事,可非要弄出一副大公无私、公平竞争的和谐局面,生怕人家说他人多力量大,胜之不武,非要信息共享,把赌约升华到良性竞争的层面上。

    虽然终极目的都是为了尽早侦破案件,可就是让他有种被强迫吃了苍蝇似的膈应。

    龚蓓蕾撑着门,等着秦欢乐拉着一张驴脸站起身,伸手拉住了门,才递过一个透明的证物袋,“正好,你说吧。”说完转身走了。

    秦欢乐转手就放在了刘茗臻桌上,“刘姐,帮我提取一下上面的指纹吧,”又低声解释道,“和这个案子有关,不过不是正规途径获取的,就是验证我的一个推测,帮帮忙吧?”

    刘法医点点头,把证物袋收了起来,从抽屉里拿起笔记本和圆珠笔,不动声色的将那杯“被玷污”过的咖啡倒掉了,才跟着秦欢乐一起往外走。

    “刘科长。”

    “刘科长。”

    有路过的同事友好的冲刘茗臻打招呼。

    一旁的秦欢乐跛着脚,宛若小透明,却厚着脸皮也回以同事们亲切友好的点头示意。

    刑侦支队相关办案人员已经坐满了整间会议室,刘茗臻走到了最前面,坐到了孟金良旁边空着的位置。

    秦欢乐张望了一圈,才在紧挨着窗帘旁边的小角落,看到了大保健和花骨朵儿,半身不遂似的挪过去。

    孟金良打开投影仪,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巨幅的关山鹤的证件照片。

    “各位同事,今天我们来做‘1212’案件的案情梳理,将案发至今,我们各部门调查的情况做一个梳理汇总,便于接下来进一步展开侦破行动,现在开始吧。”

    一个刑警接过孟队手里的遥控器,切换着投影画面,语调清晰的开始介绍:“我先介绍一下受害人的背景。受害人关山鹤,男性,36岁,是一家小型投资公司的业务员,一年前离婚,和前妻没有子女,目前也没有展开新的恋爱关系。现在行业环境不好,他的销售业务冷淡,私人时间大多用来上网打游戏。他的前妻是他的前同事,后来离职去了另一家小公司做会计,他父辈是外省来的移民,除了一个脑梗瘫痪在床的父亲,哦,他父亲被寄养在一家小型私人托老所,此外没有其他亲属居住在本市了。”

    他看看孟金良,见对方点点头,才继续介绍:“本案的第一次袭击,发生在本月,也就是12月12日凌晨1点30分,受害人当时从网吧电脑上下线的时间是1点23分,他沿着双梅路走出居民区,走到位于沿河公园外墙处靠近佳丽超市的位置,突然被不明身份的一个年轻女人——这也是受害人自己提供的信息——从背后持刀抵住脖子,受害人当即受到惊吓大声尖叫,惊动了超市老板出来探看,吓退了施害人的同时,也不慎被刀割伤了颈部。超市老板报警的时间是1点30分17秒,我们模拟了在无人状态下从网吧缓步走到事发地点的路径,大约需要7分钟,时间上完全吻合。当时路面飘有一层新下的薄雪,又是在凌晨,无人踩踏,但在案发地点,受害人附近,没有采集到任何有效的脚印。根据受害人自己的说法,他近期没有任何紧张的社会关系,没有债务,也没有仇家,对施害者是谁,没有任何想法。所以我们当时很难判断这是施害者一次随机性还是有针对性的袭击。”

    另一个刑警站起来,接过了遥控器,“我们第二组跟了第二次袭击,在昨天,也就是12月21日下午5点28分,地点在市人民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入口,由于没有拍摄到事发角度的摄像头,受害人关山鹤目前又在昏迷中,所以我们只能根据已知情况推测,受害人是从后面被人用钝器突然击打头部,而后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最后拍摄到他的画面是来自医院电梯厢内的监控画面,他从电梯走向停车场方向的时间是5点26分13秒,而被路人发现并报警的时间是5点28分33秒,中间不过一分多钟,可在其余有效的监控画面内,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人员出现,也没有找到吻合受害人伤口的凶器......”

    厉宝剑用胳膊肘顶了一下龚蓓蕾,悄声说:“咱们几辈子没这么开过会了,别的不说,孟队带出来的人,还真是个儿顶个儿啊。”

    龚蓓蕾隐晦的看了身边凝神静听的秦欢乐一眼,才拿胳膊肘顶回去,冲厉宝剑说:“那点出息吧,真有那心气儿,还自己主动屁颠屁颠的跑去接电话?”

    “嘘!”秦欢乐皱眉把手指头贴在嘴上,矫情的表达了一下不满。

    那边孟金良站起身,朗声说:“施害人是一人还是两人,作案目的是什么,目前还不好下定论,只能依照现有情况来推测。首先我个人倾向于是同一个人,依据是,作案手法相似。凌晨网吧,被害人感到饥饿,临时起意出门到两条街外的超市买食物——这里说一下,网吧是有向包夜客人提供泡面服务的,所以受害人出门这个行为完全是不可预测的。同样的,第二次在医院,据了解,当时排队看病的患者很多,受害人什么时候看完,什么时候去停车场,以及停车场同一时间是否有其他患者或家属取车等等,不确定因素太多。那么施害人则必然要有一个尾随观察,或提前埋伏踩点儿的过程。另外,施暴的手法也有某种......刘科长?”

    刘茗臻点头,却没起身,“受害人颈部第一次的划伤非常浅,而且是前端伤口深,后端伤口浅,”她抬手在自己脖子上自前向后比划了一下,“这完全符合受害人自己的说法,伤口是施害人撤刀的时候,不小心割伤的。第二次在停车场,受害人虽然是被钝器击打晕倒,但施害者明显动作非常克制。在过往的经验中,一般用钝器击打人的头部,如果施害人手法不娴熟的,大概率是会造成受害人颅骨的挫裂伤,而且通常第一下的击打也不会有血溅出来,而在第二下击打的时候,必须要击打在同一个地方,血液才会喷出来,如同本案受害人被发现时候的状况一样,施害人第一下击打致受害人倒地,又快速实施了第二下击打后,就迅速离开了。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两次施暴过程具有一定的心理连贯性,另外应该基本可以排除掉激情伤人的可能——显然施害人目的并不想‘致死’受害人,也没有冲动的情绪化发泄,而是一直带有某种特定目的的克制。”

    她停了一会儿,见大家都没有反应,依然全神贯注的看着她,才勉强做了个结束语,“没了。”

    孟队点点头,“如果施害人是有针对性的,且不以致死为目的,那对我们的案件侦破还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现在我们来说一下目前的取证情况......秦欢乐,你来说说你们的发现。”

    提前取证科的科魂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被鄙视久了,都有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自觉,尤其在这么正经的场合,龚蓓蕾战斗神经瞬间就位,就像自己被点名了一样,按了弹簧似的站起来,“第一次袭击的关键性凶器已经在沿河公园冰冻的河床下被找到,只是......”

    会议室里第一次响起一片嘈杂的交头接耳声,意思大体为“这我们早知道了,血迹是关山鹤的,和伤口也吻合,但血迹年代久远......可,这和你们提前取证科有毛关系啊”!

    龚蓓蕾一时成了众矢之的,脸红的快要滴血,被秦欢乐强按着肩膀拉下来坐好,自己则一脸正气的站起身,难得板板正正的大声说:“第一次袭击时,在案发前五分钟,一个叫颜司承的中文补习老师从案发地点旁边唯一有摄像头的超市旁边经过,还毫不避讳的调整了摄像头角度。”

    孟金良一摆手,嘈杂声顿时安静下来,“对,我们当时也调查过,虽然巧合,可并没有太过直接的证据能证明颜司承与本案施害人之间有联系。”

    秦欢乐定定的看着他,缓缓的说:“我昨晚查看了两次案发前,受害人关山鹤前溯24小时的活动轨迹中可用的监控录像,却有了个新的发现。”

    孟金良不动声色的挑了一下眉。

    龚蓓蕾和厉宝剑有些懵的仰头看着秦欢乐。

    秦欢乐掏出两张折叠起来的a4纸,展开来,大家才发现是打印下来的视频截图。

    秦欢乐走到台前,站在孟金良身旁,边向大家展示边说:“12月11日晚上六点半,在关山鹤公司楼下的牛肉面馆里,关山鹤一桌之隔的位置上坐着的这个食客,就是颜司承!也许这还不能说明问题,毕竟谁都有吃晚饭的权利,这家牛肉面馆也算那个片区有名的美食店,碰巧在一个时段出现也情有可原。”他露出一个冷笑,“可是在昨天中午12点20分,也就是第二次发生袭击的5个小时前,关山鹤在自己家楼下的那间不能堂食、专门做外卖的炸鸡店里,又再次与颜司承擦肩而过......”

    包括孟金良在内的所有人都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所以,”秦欢乐转头看向孟金良,“我觉得是时候传唤颜司承来聊聊了。”

朗华大厦(七)

    落地的玻璃窗外,正对着街对面那座瑰丽的拜占庭风格的东正教教堂,墙体是清水红砖,上头积了些奶油似的雪,衬得主建筑顶端上那颗巨大而饱满的“洋葱头”样的穹顶,有种说不出的典雅肃穆、巍峨壮美。

    每逢整点时,教堂正门顶部的钟楼上,便会传来清徐悠扬的钟鸣,间或几只鸽子伴着节奏在空中打个回旋,再浮躁的一颗心,也就跟着一起沉静下来。

    这与周遭建筑风格迥然的存在,是延平的地标性景点。当年由一位俄国茶叶商人以个人名义出资建造,后来几经辗转波折,才终于在这异国他乡,将那份浓浓的乡愁与对信仰的虔诚,尽数倾注于这座全木结构的建筑中,也让这份抽象的美感在时间的浇筑下凝结留存了下来。

    如今距离建造伊始,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

    上百年......于漫长的历史长河,不过弹指一挥间。

    可于日夜兼程的凡世灵魂,却代表着无数星升暮落的熬炼。

    又静听了一会儿,那空谷钟鸣渐渐只剩模糊的一片余韵,隐约还有些丝缕牵绊在云边,落地窗内的颜司承重新戴上刚刚随意放置在课本上的金丝边眼镜,露出一个微笑,“题目都做好了吗?”

    这是一家风格暖逸的面包店,一个留着褐色长发的欧洲帅哥最后检查了一下眼前的小试卷,才将试卷调转了个方向,向桌子对面的颜老师面前推了推。

    “颜,”他拧着脖子,看到颜老师在试卷上圈出好几处错误,眉间开始露出一片无可奈何来,抱怨似的嘀咕道:“学中文真的不容易,你知道吗?我的朋友都在劝我,说以现在科技的力量,早已经跨(越)了语言的鸿沟,比如说几千块钱买一个translator,或者只是在手机里下载一个app,就能轻松解决所有语言之间的隔阂,可我还在这里,浪费这么长的时间,我真不知道......”他耸耸肩,“说真的,我有时觉得他们说的也有道理。”

    颜司承听他这样说,笑着将眼镜摘下来装进眼镜盒里,徐缓的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看着对方,“埃森,那你告诉我,你学中文的目的是什么呢?”

    埃森“嗯”了一声,拖出个长长的尾音,不太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否能被完整表达,亦或是自己也没有太明确的想法——来了一个国家,难道不应该学学这个国家的语言吗?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颜司承恰到好处的终止了这份即将到来的尴尬,接口道:“如果你把语言当成一种工具——当然,它本身就是一种工具,那么科技无可避免的会促使这种工具在操作使用上无限简化,就如同这百年来无数的科技变革与技术升级一样。”他笑了一下,“可是如果你想真正靠近一个国家,了解他的历史,那么语言就变成了一套独一无二的解锁密码......打个比方吧,假如你要靠近一个陌生人,想了解他的性格,他的思维模式,他的喜好和风格,那你必须要了解他的童年,他的成长环境,他生命中所有重大的喜悦与痛苦,那么仅仅靠一个翻译器和他‘通话’,显然是不够的。”

    他尽量说的直白而缓慢,埃森大致都听懂了,“所以你认为学习一门语言,比用翻译器更好,我想我明白了。”

    “不是,”颜司承向后靠了靠,“我认为这两种方式都没有错,而只需要依照每个人使用语言的目的,作出适合自己的选择就可以了。”

    埃森还想说什么,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他看了一眼,便站起身,边套上外套的袖子,边痛苦的接过那张试卷,“我有事要走了,他们在等我了,看来我今晚又要再多抄几遍试题了。颜,你要走吗?”

    颜司承指指窗外,“我还要再坐一会儿,”他顿了一下,“等个人。”

    “ok!那我们下次上课见。”埃森推门走了出去。

    面包店里静了一会儿。

    颜司承有条不紊的将自己面前的课本收进提包里,才扭过身,对坐在自己背后那桌的客人轻声问道:“先生是在等我吗?”

    孟金良不动声色的抬了抬眉毛,饶有兴味的向后靠了靠,轻轻拍了几下手,“颜先生刚刚关于语言的那番高论,确实很引人思考,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换个地方,和我再深入的聊一聊?”

    颜司承面容温暖谦和,敛着眼睑微微示意了一下,从容的随着孟金良走出了面包店,上了那辆一直停在路边的醒目警车。

    另一边,厉宝剑裹着一件码数偏大的黑蓝色棉大氅,在一栋待拆迁的棚改楼前冻得直跺脚。

    一楼的外墙上用红油漆划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红圈,中间一个“拆”字无比醒目,穿堂风从那些卸了玻璃的空窗框穿进穿出,快把厉宝剑吹的像个纸糊的灯笼。

    顶层六楼方向猛地传来一阵“丁零当啷”的摔盆打碗声,很快伴随着一个老妪出口成脏的咒骂,统统气势如虹的倾倒下来。

    又过了几分钟,两个一脸苦相的民警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和厉宝剑认识,招呼着对方一起,上了路边停靠的警车。

    坐进熄火了半小时的汽车里,厉宝剑屁股底下过电似的抖到不能自抑,仨人都很默契的一直等到汽车里暖风解冻了脸上的麻木,才开始说话。

    “等半天了吧,真不好意思,没寻思要这么长时间,要不就把钥匙留下,让你去车里等了。”这姓王的民警费劲的从警服内兜里掏了张皱巴巴的纸巾擦着鼻涕,“这天可真冷啊。”

    厉宝剑来回搓着双手,假客气了一下,“嗨,没事,没等多久,”又止不住好奇的问,“我看这片区都搬空了,怎么还有没走的钉子户?”

    小王无奈的一咧嘴,偏过身子,冲着后座的厉宝剑吐槽:“说起来这棚户区改造,也是为了提升这老居民们自己的生活质量嘛,大家都高高兴兴的,可就不知道这户人家咋想的,就是不搬,张口闭口非要一个亿的搬迁补偿款,你说这可能吗?这还不够,现在断水断电也报警,垃圾没人收也报警,出门买菜叫门口的砖头绊一下也报警。”他摇摇头,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厉宝剑知道这些片区民警工作的琐碎和庞杂,心里很有些真实的敬佩,同时更敬佩这位“钉子户”过人的忍耐力,惊诧道:“就咱延平这大冬天的,断水断电先不说,就剩她一户......恐怕连暖气也断了吧?我听着声音也不年轻了,能受得住?她天天报警也好,你们还能看着些,闹归闹,可别让人真出了事儿。”

    小王边无奈的叹口气,边点头,“知道,要不我们干嘛天天上这儿报道来。”

    厉宝剑想想又问:“她没家人吗?让家里人劝劝啊。”

    开车的小民警不屑的“哼”了一声,“提起这个我就来气,她不光有丈夫,还有儿女呢,孙子辈儿的都有了!一大家子在新世纪大厦那边的新房子过舒坦日子,就舍了老太太一个人,在这儿死扛,也是够黑心的!”

    厉宝剑没想到还有这茬儿,“啊?那这牺牲小我成全一大家子的精神也是够伟大的了!”

    “什么呀,她也不容易。”小王态度稍稍有些沉重,“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自己愿意的,后来碰见她一个老邻居来所里办业务,才知道,她丈夫从年轻时候就打他,她那个儿子呢,有样学样,长大了也不拿亲妈当人,和老子一起,拿他妈当下人使!我估计这次她也多半是被逼的。”

    “诶呦我的天,大清朝都亡了嘿!”厉宝剑瞪大了眼睛,“不过说破大天去,她自己要不愿意,别人再逼也白搭!”

    小王和同事相视一笑,又回头问:“不说了,你特意过来,是要了解什么案子的情况?电话里也没说清楚。”

    “哦,对!”厉宝剑深藏血脉中那一缕走到哪儿八卦到哪儿的小火苗暂时被压灭,换了副正经的神色问:“上次你们去市人民医院地下停车场出警,就那个被开瓢儿的,还有印象吗?那个受害人现在还昏迷着呢,我们想再了解了解当时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再找到点线索。”

    “好,我想想,”小王皱着眉仔细回忆了一下,“那个关山鹤当时是......”

    厉宝剑没忍住又贫了一句,“你这一天天这么多事儿,得吃多少脑白金,才能把每个人名儿都记住啊!”

    小王被逗笑了,挠着下巴说:“不是我记忆力好,是这个人见过太多次了。”

    路口红灯,司机一个急刹车,厉宝剑心跟着呼悠了一下,忍不住把手搭在小王的肩膀上,“可我们查过,这关山鹤没有案底啊。”

    “是没案底,”小王扭头解释,“就是说起今天这钉子户,我才想起他。他以前住我们这片儿,当年因为家暴,他老婆报过好几次案,三年前,一年多前......反正得有个三四次。可是他一被带到派出所来,认错态度就特别好,他老婆的态度又二二嘶嘶的,也不太坚决,我们呢,只能以批评教育为主了,不然还能怎么着?毕竟是人家两口子的事嘛!所以每次都没有立案,只是建议她老婆有空的时候去妇联那边聊聊。”

    市人民医院的加护病房外,龚蓓蕾隔着玻璃门看了看躺在里面的关山鹤,又向主治医生询问了一下他目前的情况。

    那医生初始还正常,直到看到龚蓓蕾要走,才吞吞吐吐的说:“警、警官,我想和你反应个情况,我在这位患者出事那、那天下午,临时去车里取点私人用品,当时好像无意中看到、看到了凶手......”

朗华大厦(八)

    审讯室里,略微直白惨淡的灯光下,颜司承端正的坐在桌前,神色淡定安然,快半个小时了,一直没有其余的表现。

    晾着他,是孟金良的策略。

    他和几个同事抱臂站在外头,一边细致观察着审讯室里面的这个男人,一边交换对这个男人的性格分析和询问方式。

    审讯室与外界,隔着两层落地式的单向玻璃墙面,中间还夹着一条半米宽的走廊,无论外面的人说什么,里面是决计不会听到的。

    在此期间,颜司承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泰然自若了,那不是一种因为紧张而故意摆出来的姿态,他是真的松弛,淡定的仿佛早已知道这一切必然发生,可对于即将要发生的一切,又似乎尽在掌握。

    秦欢乐从远处走过来,孟金良看了他一眼,停下了和同事的讨论,抬手看了一下时间,从同事手中接过资料袋,转身走了进去。

    秦欢乐站在窗前,有些心情复杂的望向里面的颜司承。

    门声一响,颜司承抬眼见到走进来的人。

    “颜先生。”

    “孟队长。”

    孟金良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面上,顺手按开了桌上的录音笔与监控设备的开关。

    “颜先生,”他似笑非笑的望过去,“刚才那番关于语言学习的高谈,不知你还有没有未尽之意?”

    “随便说说,算不上高谈。”颜司承淡淡的说。

    “噢,是这样,既然你没有谈兴了,那我们不妨进入下一个话题。”孟金良的双眼一直逡巡在对方的脸上,带着不自觉的锐利与咄咄逼人,“颜先生学问好,是知识分子吧,不知道之前在哪里读的大学?”

    “国外。”颜司承言简意赅,像一个话题终结者,不愿给出任何问题之外的信息,并不是一个十分配合的询问对象。

    孟金良微微蹙眉,暗自调整了一下节奏,看了他一眼,翻开了面前的资料——那厚厚的一沓纸,像是将一个人的前世今生,都统统摊开在一片虚无的苍白上。

    “颜先生,我们查过了你所有的资料,包括你想到的,和你没想到的。我们发现......你是个很神秘的人啊。”

    颜司承垂着眼睑,没有任何反应。

    孟金良将一张资料纸举起来,微微抖动了一下,“十二年前的那次人口普查,你才第一次上了户口,在此之前,你没有任何户籍资料和档案......关于这点,你有想要解释的吗?”

    颜司承保持着淡淡的友善,眼睛随意的扫了一下那张纸,“我上户口晚了些,构成犯罪吗?”

    孟金良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又抽出另一张纸,“颜清舟,是你的爷爷吗?你是从他的手中继承了现在的朗华大厦?当时你拿出了全部的产权证明,还有你爷爷的一份遗嘱,说你父母早亡,爷爷精神受了刺激,从小秘密将你养大,也不让你接触外面的世界,直到你爷爷去世。”

    颜司承点点头。

    孟金良眼神更加锐利了,“所以这就是颜先生你的性格底色吗?富有、孤僻、活在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幻想中,又有那么一点儿行侠仗义的冲动,觉得自己能够掌控世间的一切,惩恶扬善......”

    “等等,孟警官,”颜司承面无表情的打断了对方,“我不认为我是你说的那个样子。”

    “那你是什么样子?”孟金良直视对方。

    颜司承淡淡的回答:“我不知道。”

    孟金良眯了眯眼睛,冷声道:“好,如果你不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样子,那你能解释一下,在两周前,你去惠兰公馆做了什么?”

    惠兰公馆是本市一家有名的咖啡馆,在一群环形的写字楼中间,周围无数家小型私营公司汇聚。

    颜司承再次沉默。

    孟金良等了一会儿,见对方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打算,才从资料袋里抽出一张照片,向前推动到颜司承面前,“那你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颜司承从容的看了一眼照片,“两周前......一个偶然遇见的朋友。”

    “什么朋友?”孟金良眼神危险的眯了一下,“颜先生不方便说的话,那我来替你说!这个女人,叫程露,是最近两起故意伤害案的受害人关山鹤的前妻,一年前因为被频繁家暴,和关山鹤离了婚。”

    颜司承脸上表情更淡了,“那你应该去问她相关的情况,为什么要来问我?这和我有关系吗?”

    “这和你有关系吗?真是个好问题!”孟金良“啪”的一拍桌子,高声呵道:“颜司承!让我提醒一下你,既然不是黑户了,那作为一个公民,你就有义务在接受警方询问时,提供你所知道的与本案相关的所有真实情况与细节!别跟我说你和程露不熟,那为什么在接下来她前夫两次遇袭前,都和你有过交集?为什么12日凌晨,关山鹤遇袭前五分钟,你会专程去调转了佳丽超市门前的监控角度?为什么关山鹤第二次遇袭前几个小时,你会出现在他家楼下的炸鸡店?还要我再继续一条条说下去吗?你觉得这还是你一句巧合就能含糊过去的吗?”

    审讯室外的几个刑警都有点气愤,一个还小声嘀咕道:“这是属鸭子的嘛,嘴这么硬!”

    秦欢乐紧锁眉头,觉得事情好像并没有因为孟金良的梳理而有拨云见日的清澈感,反而有种愈发扑朔迷离的混沌不清。

    颜司承微微迎上对方的目光,出口的话却依然温润,“孟队长,不管你信不信,总之你要找的所谓施害人,不是我。除此之外,你们去和程露谈吧,我没有更多要说的了。”

    对方显然拿出了一副软硬不吃的态度,孟金良知道自己这回算是踢到了一块铁板。

    他掏出烟来,向对方示意一下,颜司承微微摇了摇头,他也不介意,自己掏出一根来点上,吸了几口,语调在烟雾后飘渺了一些,“颜先生,我随意一说,你随意一听啊,你看我猜的对不对。这世界上呢,总有这么一种人,觉得自己是超级英雄,看见一些所谓的苦难,就义愤填膺起来,自以为智商超群,能够以私刑处决所有不公正......”

    “孟队长!”颜司承缓缓抬起头,打断了对方,眼中第一次有了些真实的情感闪现,却不是孟金良想要的那种被戳穿心事后的恼羞成怒,而是......淡淡的悲怆。

    “孟队长,发现别人的痛苦并不难,难的是能够为对方的苦难找到一个出口,轻易而廉价的悲悯,没有什么价值。救赎是一个由内至外的过程,我没有这个能力,扛不起这份责任,毕竟......命运对每个人都无法做到绝对的公平。”

    他突然抬起头,像是从眼眸中射出箭来,灼灼的盯在单向镜外、目睹了整场询问的秦欢乐身上。

    他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所有物理上的阻隔,都如此不堪一击。

    秦欢乐心头震颤,他不知道那些话到底是颜司承对金孟金良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他也无法迎接那双充杂糅了繁复情感的眼睛。

    他下意识的向右偏移了一步,可对方的眼神却精准的继续落在他的身上。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审讯室的玻璃墙是特质的双层单向玻璃,外面的人可以看得见里面,而里面的人是绝无可能看到外面的!如果刚才对方的视线落点仅仅是因为巧合,那此时一路的追随,却已经昭然若揭了对方的“视之有物”。

    只是这样的凝视,不过维持了几秒,颜司承自己就主动先收回了目光,重新安静温顺的将视线投在桌子上,垂下了眼睑。

    秦欢乐心头乱跳,所幸身旁的同事并没有发现他的异状。

    他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几步,悄然转身,拐进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确定里面没人,才打开了一间隔间,放下马桶盖,踩着坐到水箱上,掏出烟点上了一根,狠狠吸了几口。

    尽管延平早有明文规定,室内全面禁烟,别说机关单位了,就连带盖儿的电话亭子也绝不能抽烟。

    可如果让市局这些动不动就来个二十四小时“大会战”的苦逼们不抽烟,那可真是比登天还难,就说每回熬大夜的时候,他们哪个不是恨不得将自己扎成一根香,直接点了!

    秦欢乐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把烟雾埋在肺里,仿佛要把脑袋顶上那一团愁云惨淡都吸进去过滤几番,才能消解掉那一脑门子无厘头的官司。

    不知道又是哪个同事扛不住了,厕所的门“吱”的一声被拉开了。

    他全没当回事,就算肖局他老人家此刻在这里,他也不怕对方会因为偷偷抽烟而处罚自己,乌鸦落在猪背上——谁也别说谁。

    门响过后,却没有脚步声。

    秦欢乐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君临天下”的坐姿,一垂眼就能看到自己所在隔间门板外面,站定了一个黑影。

    又是哪个蛋疼的在和自己开玩笑吗?

    可是下一秒,那由内部才能手动操作的塑料门锁,却突然缓缓的......向上移动旋转,眼看反锁的门就要被打开了!

    秦欢乐头皮兀自一炸,飞身向前一把摁住了门锁。

    空气一窒。

    洗手间里飘满着尴尬而诡异的气氛。

    “有毛病吧,哥们,上厕所受不得惊吓啊,吓坏了重要器官,我可跟你没完!”他试探性的喊了一声。

    可没得到任何来自于外面那位同事的回应。

    他眼珠子飞快的转了几圈,余光看见门板下面的阴影后退着消失了,心里虽然止不住的哆嗦,可是毕竟是在局里,就算对方真的是个歹人,又能拿自己怎么着?他就算在局里人缘再不好,也不可能在自家的地盘上真被不法分子欺负了去啊。

    所以说与其躲在这儿自己吓自己,还不如出去一窥究竟,这么想着,他猛地拉开隔间的门。

    门外空无一物。

    秦欢乐侧着身子往再外沿扫了一眼,就见洗手台前,一个穿着便服的背影僵直的立在那里。

    只一眼,他就判断出这并不是他所熟悉的人。

    他站在原地,没妄自向前动。

    那个背影好像正在洗手,可一双手举在半空中,水龙头里“哗啦哗啦”的淌着水,两下里根本没搭上。

    “诶,哥们,哪个部门的?”秦欢乐试探的问了一句。

    那人缓缓的转过头来。

    秦欢乐差点原地跳起来,“关、关山鹤,你怎么在这儿?你出院了?”

    关山鹤红着一双眼睛,手里握着一把匕首,猛的向他扑过来。

    秦欢乐傻了,两军对垒,不应该先念个个把小时的讨伐檄文嘛,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啊!

    他不过愣了一秒,身体却下意识开启了格斗模式,怎么说他也是经过几年摔打的,身上功夫没废,擒着对方执刀的手,绕在身后一个迅猛的过肩摔!膝盖死死压在对方的手腕上,快速夺下那把刀,立马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他飞快的跑向厕所门的方向,哪想到那扇万年没锁过的门,居然无论如何也拉不开。

    身后传来声响,关山鹤已经起身再次扑了上来。

    秦欢乐不及多想,本能的躲避,又不愿伤害对方,可情势所迫,一个没留神,叫关山鹤扼住了他的脖子,两人兵荒马乱中滚做一团,他不知在哪个角度下,一把将刀刺入了关山鹤的腹部。

    秦欢乐踉跄几步爬起来,向后倒退着靠在了窗台上,就见观山鹤腹部的伤口正汩汩的流着鲜血。

    关山鹤抬手在腹部的伤口上反复摸索,两只手扒着那伤口内里,忽然向左右两边用力一扯,伤口刹那爆裂,一个全新的关山鹤便从那伤口中钻了出来,旧的“关山鹤”则像一件旧衣服似的被丢弃在了脚边。

    关山鹤没事人一样,赤红着眼睛,再次扑向秦欢乐。

    秦欢乐惊诧不已,慌乱中避无可避的爬上窗台,被疯狂冲上来的关山鹤带着,一起从开着通风的那扇小窗口,扭打着跌了出去。

朗华大厦(九)

    一大锅热腾腾的酸菜炖猪棒骨,龚蓓蕾嫌弃一次性手套不趁手,直接用两只爪子捧着啃,嘬的满脸是油,犹不满足,拔下可乐瓶上的塑料吸管,插在棒骨中间“滋溜滋溜”的吸骨髓。

    汤锅坐在半旧的电磁炉上,开到“火锅模式”,汤锅内每隔半分钟便会沸腾一次,泛着油花儿的奶黄色酸菜丝不住的上下翻滚着。

    不大的阁楼内,也极其有规律的弥漫着波浪似的浓香。

    秦欢乐醒了,这次又是因为饿。

    为了省电,他只在集卧室、厨房、餐厅为一体的四方形房间中央,安了一盏低瓦数吊灯,此刻更使他随便一抬眼,就聚焦到了折叠小餐桌旁,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龚蓓蕾那张吃“嗨”了的小脸儿。

    秦欢乐只觉得一阵心累。

    他自己挣扎着坐起来,身下铁架床就发出一阵刺耳的“咯吱”声,是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龚蓓蕾总算还有点良心,捧着一根棒骨走过来,坐在床边的小马扎上,仰头瞪着一双贴了两层假睫毛的大眼睛问:“老秦,你醒了?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秦欢乐揉着太阳穴,嘴里有点犯苦,“我又产生幻觉了?关山鹤没出院对吧?”

    龚蓓蕾略微流露出一丝担心,“是啊,你在洗手间晕倒了,被人发现了,把你送去医院,结果你那床位已经住进去病人了,我和大保健赶过去,没法子,只好又把你送回家来,不过你放心,大夫说了,你脑子肯定没坏,就是上次轻微脑震荡还没完全恢复好,那个,肖局还打电话来表扬你敬业了呢。”

    秦欢乐此时就穿着一身通红的秋衣秋裤,这还是二十四岁本命年那年应景买的,多少年压箱底儿了,偏巧最近连轴熬夜,脏衣服没空洗,这才从衣柜最底下刨出来穿上。

    他略微不自在的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心想幸亏是有点儿缺心眼的花骨朵儿,从根本上生不出半丝儿旖旎心思来,不然换作另外任何一个女同事,也太毁自己英姿飒爽的形象了。

    这紧身造型不太雅观,秦欢乐从床尾拽过裤子和羊绒衫,几下套上,摇摇晃晃的挪到餐桌前,用龚蓓蕾的筷子捞起一撮酸菜就大嚼起来。

    两人埋头一顿猛吃,秦欢乐混了个半饱,速度才慢下来,又去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自己开了一罐,边喝边问:“我晕倒之后,老孟又问出什么了没有?”

    龚蓓蕾摇摇头,“没有,颜老师什么都没说。”她顿了一下,嘴角扭曲了一下,“老秦,你说孟队这人,平时看着挺那什么的,可这办事也有点儿不地道啊。”

    “怎么了?”秦欢乐看她一眼,“你不是一向只问颜值,不问品行嘛。”

    “你少来,”龚蓓蕾瞪他一眼,“我就是觉得他有点鸡贼,查关山鹤生活轨迹监控的想法,明明是你想到的,可他仗着自己人手多,顺藤摸瓜的往前追到两周前的监控,我感觉有点胜之不武。”

    “管那么多,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秦欢乐一笑,“他说和我打赌,不过就是和我赌口气,想以后把我们要过去之后,在气势上名正言顺的压我们一头,别的呢,也没那么多幺蛾子,他这是冲我来的,你和大保健不用跟着瞎掺合,配合他们刑侦抓到施害人就完了。”

    龚蓓蕾努着嘴,还有点不服气的样子。

    秦欢乐看着好笑,屈着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鼻尖,安抚道:“行了,别气了,大保健打听出关山鹤有家暴史,你又根据目击证人的描述,证实了他前妻曾经在第二次袭击的时候,出现在医院停车场附近,没有这两项,他孟大队长也不会把视线锁定在程露这条线上,所以说到底,还是咱们科占了上风的。对了,程露带回来了吗?是什么样的人?”

    “带回来了,”龚蓓蕾回忆了一下,“就是个......普通人。”

    不怪龚蓓蕾的词汇量匮乏,程露还真就是个挺普通的人,就是那种撒在人堆儿里,一眨眼就再也找不出来的类型。

    其实这世间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普通人,除了在父母与爱人眼中熠熠生辉,也不过就是泯然于众生的普通人。

    程露被带到审讯室的时候,脸上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惶惑,但很快就被深重的沉默取代了,这种沉默而坚定的力量,连孟金良都觉得十分棘手。

    对着这个身高只有一米五的女人,孟队语气都不禁缓和了一些,“当年因为你前夫频繁的家暴,你一定是忍无可忍了,才离婚的吧?离婚是你提出来的,还是他提出来的?”

    程露望着桌角虚无的一点,低声回答:“是我提出来的。”

    “他没有纠缠吗?”孟金良语气冷峻平缓。

    “有,”程露毫无语调起伏,像在叙述着别人的事情,“他不在公众场合闹,只是会在没人的地方纠缠,半夜到我的出租房敲门,或者到我父母家堵门,诸如此类,他都干过。”

    “所以你恨透了他?”孟金良盯着她的眼睛。

    程露点点头,“可我没有袭击他,你们要抓的人不是我。”

    孟金良没急着说话,就听程露低声解释道:“他在医院被打那天,民警一开始确定他身份的时候,联系过我,所以我知道。”

    孟金良心情也有些复杂,从情感上,他自己也有母亲,也有姐妹,所以也很痛恨关山鹤这种对身边人动手的人渣,可理智与情感往往存在矛盾的割裂,工作中,他大多数时候只能尽量小心的将个人情感暂时打包封存起来。

    “程露,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我想提醒你一下,以暴制暴不解决根本问题,任何人都会为自己的违法行为付出代价,正义也许会迟到,但从不会缺席,所以千万不要以身试法。我接下来要问你几个时间点上的活动轨迹,你一定要想好了再回答,因为你说的每一条内容,我们都会去核示,所以不要有任何侥幸心理,明白吗?”

    秦欢乐蹙着眉,“有问题吗?”

    龚蓓蕾摇摇头,“没问题,她回答的每句话,事后都证明没问题!”

    “包括她为什么在案发两周前见颜司承?”秦欢乐几近咬牙切齿了。

    “对!”龚蓓蕾咬着嘴唇,“包括她为什么会在第二次案发时出现在医院停车场,理由经过核实,也没有问题,就好像一切真的都只是巧合而已。”

    “我不信!”秦欢乐焦躁的站起身,在狭窄的房间内快速的转了好几圈,“这他妈是撞见鬼了啊,查来查去,全是无用功!每次好像有个线头埋在土里,你以为能拽出一件毛衣,捡起来一扯才发现,嘿,还真就是个线头本头!什么玩意儿!”

    这话说的太扫兴了,活生生就是他们提前取证科几年来的真实写照啊,要是顺着线头扯出一只袖子来,就会被刑侦那边笑着接手,要是毛都没有,就会有一口黑锅从天而降。

    秦欢乐顾不上龚蓓蕾在那儿散发着超级负能量,还一门心思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这段时间以来看似千丝万缕的纷繁线索,在他脑中潮涌一样的左右腾挪着,又快速的以各种方式顺序排列组合,如果程露说的一切都是事先筹谋好的完美借口呢?如果程露真的是无辜的呢?如果关山鹤身上还有什么不为所动人知的隐情呢?如果......可这一切,又都和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颜司承有什么关系?

    他记得自己还巴巴的去找过刘茗臻,让对方撒着欢儿的发散思维的时候,别忘了通知自己,可自己这思维怎么就发散不起来了呢?难道一个轻微脑震荡就这么......

    一簇光,吉光片羽的在脑中一闪而过。

    秦欢乐一愣,几步走到龚蓓蕾身旁,弯下腰,居高临下的一把捧住龚蓓蕾的脸,强迫她和自己对视。

    他俩隔着不过一拳的距离,几乎呼吸可闻。

    龚蓓蕾不大的脸全被攥在秦欢乐手掌中,脸颊上几条活泼的肉不甘寂寞的从对方指缝中挤出来,白里透粉。

    秦欢乐专注的盯着她的眼睛。

    事发太突然,龚蓓蕾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对方那双凝笃的眸子慑住了心魂......秦欢乐这张脸凭良心讲,正经起来的样子还是很耐看的......她老脸几不可查的一红,嘴角上还挂着一条酸菜,大脑一短路,居然鬼使神差的说了句:“老秦,你、你要不要和我去看、看电影?”

    秦欢乐猛的直起身,撒开手拍了拍,对着龚蓓蕾哄孩子似的说:“乖,祖国的花骨朵儿,找大保健陪你玩啊,哥要去拯救银河系了,还这么多肉呢,别浪费了,你接着吃。”

    龚蓓蕾脸上挂着十个通红的手指印儿,怔忡的问:“你要去哪儿啊?”

    秦欢乐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忽然有了点儿新想法,趁着还不太晚,去找趟刘法医。”说完就急不可耐的出门了。

    直到他从楼道里走出来,才忽然听到顶层阁楼上传出一声气壮山河的呼喊。

    “秦欢乐!你姥姥个爪!”

    秦欢乐莫名其妙的抖了抖,不知道龚蓓蕾这又是抽了哪门子疯,小跑着拦了一辆路过的出租车,猫着腰钻了进去。

朗华大厦(十)

    依然是在市局不远处的那家小酒吧,赶来的秦欢乐一下出租车,就在临窗的角落里看到了刘茗臻,那一头充满韵律感的大波浪解开了束缚,被锊顺在肩膀一侧,缓和了一些平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他先是从外边屈指敲了敲玻璃窗,刘茗臻听到声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秦欢乐两手插兜,用肩膀顶开门,晃了进去。

    服务员走过来问:“先生,喝点什么?”

    秦欢乐往酒柜上一扫,“那个孟队,有没有在你们这儿存酒啊?”

    “行了,别破坏气氛。”刘茗臻招招手,示意服务员为他上一份自己面前的酒。

    “这怎么好意思,又麻烦您,还要让您请客......嗨,没事的,我总来,熟!”秦欢乐嬉皮笑脸的在刘茗臻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又加班了?忙到这么晚?”

    刘茗臻淡淡的说:“刚出的结果,你要是不来,我还正想去找你。”

    “怎么了?”他向前凑得近了些。

    刘茗臻从手提包中掏出一张照片,压在桌面上递过来,“你说要查的指纹,我提取到了。整个塑料袋上面,一共提取到了三组指纹。因为塑料袋的提手部分有密集的褶皱,提取有难度,所以其中有两组是我拼凑出来的,分别是你的......还有小龚的。”

    秦欢乐皱着眉等她继续说,刘茗臻微微蹙了下眉头,“至于剩下的那个......我比对了一下,跟系统数据库中的人员没有符合的,这也正常,很多人的身份证是二十年期限,没有到期办新证,也就从来没有录入过指纹。”

    秦欢乐问:“这么说,指纹也不是颜司承的?”

    “不是,”刘茗臻说,“而且挺奇怪的,这个指纹是出现在袋子的最下端,也就是最光滑的地方,提取到的指纹非常完整,就像是......专门为方便我提取指纹而存在的。”

    秦欢乐头疼的把一头杂乱无章的头发揉成鸟窝状,“这袋子上除了我和龚蓓蕾的指纹,还有一个,却不是颜司承的,那还能是谁,只有卖包子的人了!又是个线头本头!”他灌了一口酒,“不瞒你说,我觉得自己最近都有初老症状了,你看看,都有白头发了!,再这么下去,离更年期就不远了。”

    刘茗臻一哂,不知道比对方还大几岁的自己该怎么回应,“听说你又晕倒了,不如趁这个机会休息两天吧。”

    秦欢乐叹口气,“我就算休息,脑子里头也停不下来,”他突然神经质似的向周围瞄了一圈儿,抬起屁股挪到了刘茗臻旁边的位置坐下来,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道,“刘姐,我最近总遇到奇怪的事儿,我刚才在家突然就想到了一个点。”他从怀里掏出手机,将上面的一段视频拉大了,放给刘茗臻看。

    刘茗臻就着他的手瞧着,还没看出所以然,就见秦欢乐抬手在屏幕上一划,视频又重头开始播放,如此反复了几次,刘茗臻的眼神也越来越专注。

    秦欢乐也不卖关子了,直接道:“我一直在想,现实中,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够通过什么特殊的途径,去给别人催眠,比如说眼神?”

    这就是他刚才为什么突然捧着龚蓓蕾的脸发神经的原因。

    他脑海里反复的过着自己两次陷入幻觉时所看到的离奇而诡异的画面,两次,尽管形式不同,可似乎都是通过如此荒诞的隐喻,隐晦的向他传达着同一个信息,那就是“有好多好多个关山鹤”。

    那个拨开一层人皮外衣,还有另一层的关山鹤......

    那么向他传达这个信息的人又是谁呢?

    毫无疑问的,只有颜司承!

    现在想来,在自己两次陷入幻觉前,都与颜司承有过非常直接的眼神交流。

    他刚刚特意播放了两段在案发前,关山鹤与颜司承同框的画面,虽然极短促,却都确实有过目光相接。

    那么会不会有一种可能,颜司承也曾经用催眠自己的方法催眠了关山鹤?将许多不可控的“点”变为了可控,比如让他在指定时间到达指定地点,那么无论实施暴力行为的施害人是谁,过程都会变得十分方便。

    甚至完全可以预设好施害人逃跑的路径,又或者在现场条件不允许的情况下,让关山鹤自己到达所谓的“遇害地点”。

    “又或者,”听了他的分析,刘茗臻也渐渐陷入了一种推理的狂想,“又或者施害的根本就是关山鹤自己!”

    “有这种可能吗?”秦欢乐一愣。

    “我不确定,”刘茗臻眼神有些虚空,代表着脑中在飞速的思考,“可是我一直在想,在第二次案发现场,关山鹤当时趴在地上,头部明明有血迹溅出来,可我们只在他自己的衣服肩膀位置发现了两滴血迹,而以他的伤口处为圆心,向外延查找时,周遭地面上却完全没有找到任何血迹。是血迹溅的很有技巧?还是......”

    秦欢乐兴奋的接口道:“还是那里有可能并不是案发的第一现场!所以当时虽然有医生目击到了程露有些慌张的从停车场跑过,可位置上却又与案发位置南辕北辙,程露虽然在现场出现过,却有完美的证明自己没有作案的时间差......可是,按照老孟那边的调查,在两周前的咖啡馆见面前,程露和颜司承是完全不认识的,萍水相逢而已......颜司承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两个人都有些沉默,刚才的推断,毕竟都没有夯实的证据做支撑,仅凭发散思维,是不能给别人定罪的。

    刘茗臻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记得阿德勒说过,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而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心理学上曾经有一个很有名的理论,叫做‘依恋理论’,大致意思是说,一个人一生中最早建立起来的依恋关系,就是与父母之间的关系,而父母在这段依恋关系中对孩子的回应程度,会直接影响孩子一生的依恋类型,得到回应的程度高,孩子就会成为安全依赖型,而得到的回应程度低,孩子则会成为不安全依赖型。”

    刘茗臻说的很慢,停下来侧头深深的看了秦欢乐一眼,“这......你应该比谁都感触更深吧,你现在所有的言、行、思维方式,都是受了之前那段经历的影响,对不对?”

    秦欢乐没有回应,但与以往不同,脸上现出一片深深的落寞,眼睛陷入额发的阴影中,薄唇紧紧的抿着,“我不知道......可我不得不承认,也许你说的有道理。”

    刘茗臻点点头,抬手揽住了秦欢乐的肩头,“所以我才说,如果你实在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会做一件事情,甚至是到了毫无头绪的地步,不如就从他的童年入手。如果你想不通程露或者那个颜司承的行为逻辑,哦,包括关山鹤,那不如就追溯到底。刑侦那边不是已经调查了他们的社会关系和近期活动嘛,我觉得,倒不妨再往前查一查。”

    被刘法医揽着肩膀的秦欢乐像个没有主心骨的鹌鹑,软绵绵的“嗯”了一声,“老孟那边查到颜司承当年是被爷爷封闭式养大的,黑户到成年,也许这中间会有什么关系呢?”

    刘茗臻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偏执的认为只有颜司承的嫌疑最大,“别忘了还有那个关山鹤,他跟父亲的关系怎么样,他母亲去世的时间等等,我不知道是不是会对你们的侦破方向有帮助......”

    “聊什么呢?”一个极有雄性张力的声音突兀的响起。

    这俩人说的太投入,以至于连孟金良什么时候走到近前都没留意。

    孟金良十分熟稔的抬手打了个招呼,很有点儿不请自来的坐到了秦欢乐最初坐过的位置上。

    原本谈的正热闹的两个人,同时收了声,略微向两侧分开坐了些。

    孟金良一时有些讪讪,“刚才在门外就看见你们两个聊的挺热闹,说什么呢?怎么我一来就不说了,不欢迎?”

    秦欢乐还没回过神儿,刘茗臻干脆没给出任何回应,孟金良眼里的狐疑更盛了。

    其实刚才孟金良在门口,已经踟蹰了三根烟的时间,他踩灭脚边最后一根烟蒂的时候,还没最后下定决心要不要进来,在此之前,他已经尝试转身走了两次,可最终还是返回来。

    当然,若是只冲着秦欢乐,他是绝不会进来的。

    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

    十年前,他刚进市局时,刘茗臻也刚刚从国外取得了博士学位回来,那通身高冷桀骜的做派,果敢专业的言行,在孟金良心中那片从未被开垦过的小田野里,冷不防撒下了一把惊世骇俗的种子。

    在此之前,他身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生——并不将过度的男性化特质当成宣示女性强悍地位的表现形式,与之相反,除了专业上的严谨干练,刘茗臻依然是妩媚的、动人的、甚至明艳的。

    当时不少局里的单身狗都动过歪脑筋,可很快又都偃旗息鼓了,皆因为刘茗臻大学同学群中传出过一个段子:大学时她的男朋友出轨,她提刀赶到“案发现场”,冷声说:“谈恋爱可以试错,你和我在一起之后又遇到了真爱,我成全你们!可如果你和她在一起也劈腿,就证明你是个玩弄感情的渣男,到时候我弄死你,警察能查出怎么回事来就算我输!”

    不知道是不是这番话的威慑力太大,大学一毕业,那对瑟瑟发抖的半路鸳鸯就火速结了婚,如今二胎都能打酱油了。

    可与此同时,但凡听闻过这段光辉岁月的男同胞,也都对刘茗臻望而却步了。

    孟金良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直到他某天骤然发现,自己再看周围其他的女性,不知怎么,就总觉得有些味同嚼蜡、索然无味起来,才发现事情发展似乎已经远超了自己的想象。

    别说,刚开始的那几年,他也不是没动过小心思,什么路口巧遇搭讪啊,碰巧加班搭顺风车啊,早上送早餐啊,可不管明示暗示吧,费了一大圈劲儿,只换来刘法医一个睥睨天下的眼神,“小孟,别费劲了,咱俩不合适!”

    为这事儿,孟金良暗地里颓了挺长时间的,悲春伤秋过,命运交响曲也放上了,烟瘾也是那时候养成的,可在人前却从没表露出来过,还是人模狗样、玉树临风的一条汉子!

    毕竟还是一个单位的同事,要死要活可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他把那撮一厢情愿的小火苗拿玻璃罩罩好,把余下的全部青春和热情,全都不遗余力的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去,如今一晃,居然也十来年了。

    刘茗臻依然是那个刘茗臻。

    孟金良自问也能坦然面对了。

    可今天加完班一走出单位大门,猝不及防的就看见刘茗臻居然和秦欢乐那小子一副腻腻歪歪相谈甚欢的样子,让他这心里压抑已久的那瓶子老陈醋,又有点儿往上窜的趋势。

    二五眼的秦欢乐对这一段往事倒是一无所知,不过他自诩有点讨好型人格,仨人总这么尴尬的坐着也不是事儿,而且他也是万万不会向孟金良坦白自己那点儿脱缰野马式的发散思维的,换了个话题随口问:“程露呢,怎么着了,问到这时候?”

    “晾着呢!”一提这茬儿,孟金良也头疼,他抓了抓脑袋,“实在问不出什么来,明天时间一到也只好先放人了。唉,现在是这样,程露虽然有最大的嫌疑,可又有两点,第一点她确实有合理出现在现场的理由,而且和关山鹤晕倒的时间上也不吻合。第二点,还记得关山鹤第一次遇袭时候自己说的嘛,说那个持刀的女人有根手指是短一截儿的。”

    秦欢乐点点头,“我记得呀,证词我看见了。”

    “是啊,今天你也......哦,你没看见,那个程露没有这毛病啊,十个手指头全呼着呢。”孟金良一摊手,“现在只要关山鹤不醒,没有新的指认,那我们谁都拿她没办法。总体来说,她和颜司承是一样的情况,嫌疑是大,巧合也多,可都构不成完整的证据链。”

    案子迟迟在原地踏步,秦欢乐有点担心,“那肖局那边怎么说?”

    孟金良隐晦的瞄了一眼刘茗臻,才说:“肖局那边今天还催我呢,说手上堆着这么多案子,关山鹤这边也没醒,如果施害人的目标是他一个人的话,那我们只要暂时监控住他,后续的社会危害性应该不会太大,不然就先交给其他组去跟。”

    秦欢乐皱起眉头,“别介啊,我跟你说,我有直觉......”

    “你们聊吧,我有点累,先回去了。”刘茗臻站起身,“刚才谁说要请我喝酒的,那我就不管了啊?”说完拿起搭在沙发上的外套就向外走去。

    “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我送你吧。”孟金良跟着站起来,顾不上秦欢乐那边还没说完的话,紧随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不用你送,咱俩都喝酒了,我叫代驾就行了。”刘茗臻给了个疏离的假笑。

    孟金良在旁边欲言又止,与形象十分违和的扭捏了一阵儿,“那个,上次我朋友从欧洲带回来的巧克力,我让你们科室小黄拿回去了......你尝了一块儿没有,要是喜欢,我那还......”

    “小黄他女儿喜欢吃巧克力,我让他直接都拿回家了。”刘茗臻在手机软件上约着代驾,眼睛都没抬。

    “哦,是啊,他、他女儿上幼儿园,正是喜欢吃甜食的时候,嗨,没事,我那还有,回头我再给你......”

    刘茗臻侧着脸看着对方。

    “你别误会啊。”孟金良差点让自己口水咽着,视线却没hold住,隐隐避开了对方的注视,“你当年不是在那儿留学吗?所以......”

    “嘿,你们俩什么情况啊?”秦欢乐追出来,探了半个头到门外边,被冷风吹得直哆嗦,“光说得好听,最后谁也不交钱是吧。孟金良,我跟你说,小臻臻的酒钱,我认,你的酒钱,我可不认啊。”

朗华大厦(十一)

    刘茗臻也不知怎么想的,回身几步走近秦欢乐,伸出手来一把搂住他的脖子,面颊几乎和他贴在一起,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你说的那个催眠的事情,我觉得未见得就是天方夜谭,这世界上各种千奇百怪的事多着呢,我回去查一查相关资料,你这边也持续跟进,看咱们两边谁能更先找到些有用的线索。”

    秦欢乐眨眨眼睛,“嗯”了一声,可是有点儿不理解这么几句平常话,小声说也就是了,犯得着搞成这么亲密的样子嘛。

    他不知所谓的点点头,余光瞥见几步之外的孟金良,眼神里仿佛瞬间挂上了一层浓厚的芡汁,像锅包肉的盘底,有些咸酸的厉害。

    刘茗臻撒开手,若无其事的回过身,向远处正走过来的那位身穿红色羽绒马甲的代驾师傅招了招手,那师傅几步赶上来,俩人上了车,决然而去。

    孟金良咬牙切齿的在原地顿了一下,忽然绽放出一个巨大的笑容,重新走上前拉开门,一把揽住秦欢乐的肩膀,“别愣着了,走,咱俩再喝点儿去,今天谁也不许竖着出去!”

    “行啊,”秦欢乐退了一步,让出地方,让孟金良走进来,向里头一指,“不过我得先去个厕所,卸卸货哈。”

    往酒吧的厕所去,还有点远,要经过后厨和仓库,拐上一条狭窄的甬道,一直走到尽头。

    前头客人本来就不多,后头就更没什么人了。

    狭窄的巷道两边也堆满了杂物,箱子摞箱子的,有的都堆到了棚顶,越往里头走,光线越显得昏暗起来。

    亏着秦欢乐手长脚长,身片子也薄,不过也要侧着身儿,才勉强能从夹道中穿过。

    在他身后,昏黄的灯光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化成一条长长的拖尾。

    可那拖尾由头部,一晃一晃,竟然随着他的移动,慢慢被颠簸成两条分裂开的拖尾,猛的看上去,就像一个身形扭曲的连体婴,唯有腰部相连。

    后分裂出来的那上半身的头部,逐渐开始有了些人脸的轮廓。

    秦欢乐对此一无所知,终于艰难挤进了狭窄的卫生间,呼出一口气,又一撇嘴——这厕所里气味儿还真难闻,有股经年的鱼腥味!

    他津了津鼻子,尽量屏着息,快速的解开腰带,对着小便池解决了个人问题。

    洗手池就在旁边,他洗完手,就着手上那点儿湿意,对着碎成半片的镜子理了理头发。

    身后的影子落在发黄的白瓷砖上,那张暧昧不明的脸,忽而有了眉眼——像一个戏曲脸谱中青衣的角色:发鬓四周贴着铜钱样的发片,两抹邪魅的绯红,从颧骨一直打上眉梢,高高挑起的眼角,浓重的黑斜眉飞云入鬓。

    那张脸断断续续、飘飘渺渺,细看又有些支离破碎。

    秦欢乐仿佛有所感应,神经质似的猛一回头。

    那半片影子便快速的隐入了他的背影中,消失不见了。

    秦欢乐吹了声口哨,转身走出了洗手间。

    同样是幽深的走廊,下行的陈腐楼梯,雾蒙蒙的灰霾,与之前的酒吧相比,朗华大厦的地下室显得更为腐朽衰败。

    仿佛每颗尘埃都在诉说着时光的荒诞。

    它总是把一些回忆定格,把一些邪恶美化,却永远不带走那里面深藏的遗憾。

    颜司承举着一只长柄的手电筒,从一楼深处一间杂物室地板上,拉起通往地下室的门板,便露出这段残破斑驳的楼梯。

    最下面的狭小空间里,充满着各式老旧而纷繁的杂物,显得拥挤而无序。

    最里面的整面墙上,被一面厚重的墨绿色丝绒布帘覆盖着。

    颜司承将手电筒放在旁边小木桌的空角处,调整角度,使光线打在墙面上,才双手合力的拉开那扇幕帘。

    帘子后面的墙体上,便现出蜿蜒曲折的一片枝蔓逶迤,那些线路沟壑的走向毫无规律可循,狰狞的密布在墙面上,像久旱荒土上的皴裂,像经年无望的挣扎,又像亘古盘桓有待破解的经文。

    那些纹路的质地像暗黑色的铁,却更油亮,有些难以形容。

    在墙面顶部靠近棚顶的位置,垂吊着一具幼马的骷髅。

    骷髅虽然只剩森森白骨,却依然被定格成鲜活生命最后存续的尾端时、所展现出来的奔腾的姿态,它完美的展现着那种奔跑的力量感。

    而从骷髅背部两侧,则伸展着两只巨大的翅膀。

    若是在展览馆里看的,恐怕会误以为这是某个后现代艺术家精心打造的装置艺术。

    颜司承还深刻的记得,自己第一次误打误撞进到这里来时,看到眼前这幅场景时,所表现出来的惊异与震撼。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一切际遇,与这里是否有什么关联,可慢慢的,每当他陷入深深的思考与迷茫,都会不由自主的走下来,凝视这面墙。

    可就在不久前,墙面最下面的一小段纹路,突然像被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不再安于沉寂,而是开始散溢出如同像血浆一样浓郁的殷红色泽。

    这神奇的变化伊始,正是秦欢乐第一次上门来找他的那天。

    秦欢乐......他在嘴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开启了一些脑海中遥远的记忆......

    可很快,就被打断了。

    一个中年妇人慌慌张张的冲进来,在下了几节楼梯后,半蹲下来探着头喊他,“颜先生,颜先生,不好了!”

    他仰起头望过去,“云姐,发生什么事了?”

    云姐拍了一下大腿,“今天没留意,住我隔壁的宋子娴,她跑了,她跑出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颜司承问。

    云姐一愣,“什么时候的事?这还真说不好,主要是我事儿太多,没留意呀......”

    “妈,你干嘛呢?”门外一个青年男人的喊声响起,“我爸还等着你呢!”

    “哦,对,对,”云姐直起身,脸上现出一种茫然的焦躁,“看我这记性,又忘了给我家那口子洗衣服了,再不洗,就这天气,什么时候能干呢?哎哟哎哟,不能再说了!”她转身就急着向外走去。

    宋子娴跑了?

    颜司承微微蹙起了眉头,不禁又抬起头来望向那墙上巨幅的纹路......事情出了一点儿小偏差,怕是要与他之前预想的有些不同了。

    延平郊区的一片平房区,此刻倒是热闹的。

    夹在正中间位置的一间不起眼的平房里,老光棍儿霍喜进,正在边听着广播,边在一张巨大的案板上剁着猪肉馅儿。

    这做包子的手艺在他们霍家也传了好几代了,只不过到他爸那代稍微跑了偏。

    那时赶上改革开放了嘛,他爸不甘寂寞,觉得做包子太苦,都是蝇头小利,没前途,一个人跑到南方倒腾服装去了,折腾了几圈儿,倒也发了家致了富,可哪想到手里有了两个钱,不想着怎么再接再厉,反而很快就染上了赌瘾。

    这赌徒的心态,不就是一个“破釜沉舟”吗?

    赌到眼红时,哪管老婆孩子,哪管身家性命,只恨不得把头颅都割下来,当几个尿壶钱继续赌!

    这一来二去,家徒四壁了,他往地上一躺耍无赖,被收债的剁了三根手指头算完,可一身的债就都落到了霍喜进他妈身上。

    他妈没别的法子,拉扯着年幼的孩子和一个天天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丈夫,没别的活路,咬着牙又把霍家祖传的那张小秘方翻出来,继续吭哧吭哧的做起了包子。

    几十年如一日的,好歹把这个家又撑了过来。

    如今他妈年纪大了,回乡下养老去了,只留下霍喜进一个人,继续在这郊区的小房子里做包子,然后打游击似的躲着城管,推到各个路口,趁着人流高峰时售卖。

    苦是苦点儿,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馅料里的大葱,还是他入冬前囤积的,囤了有小半个仓房,如今切碎了,和着新鲜的猪肉馅儿一起,还真够味儿!

    他往馅料里又放了些特制的五香粉,倒了些料酒,用筷子顺时针沿着盆边儿搅动着,给肉馅上劲儿。

    广播里是个常年放音乐的频道,间或插播点儿卖成人保健品的广告。

    霍喜进早年其实也有个相好的,可人家嫌他穷,半路跟一个挖煤的老板跑了。

    他一赌气,也没再找。

    如今人到中年,就爱听那些卖保健品的广告里收钱演戏的半大“老娘们儿”,没羞没臊的向那些假专家们控诉着自己丈夫有多么多么的“不顶用”,然后再听假专家大言不惭的推销着那些“神药”。

    每当听着这些事儿,他心里就乐呵呵的,比听别的都过瘾,算是隐晦的缓解了一下内心的需求。

    他盘算着,再有两首歌的时间,差不多又要开始插播保健品广告了。

    可歌儿还没唱完,突然接进来一段语焉不详的念白,呜呜咽咽的。

    他也没在意,模糊听着像是一个清冷的女人的声音。

    念白也挺好听......就是他听不太懂,只隐约觉得好像是个戏曲腔。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予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是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霍喜进在油渍嘛花的围裙上蹭了蹭手,回身走几步,从小桌上拿起收音机,换了个频道。

    他不爱听这咿咿呀呀的,也没个节奏旋律,吵的脑袋疼。

    新频道又有音乐了,他放下收音机,刚回身走了几步,那里头的音乐一停,再次响起了婉转流莺似的念白声。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堤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霍喜进莫名其妙,不知这新买的收音机是犯了什么毛病,怎么总串台啊!他想着好像还有半年的保修期,明儿抽空得上百货商店去问问看。

    他放弃了调频道,埋着头走回案板前,眼皮子上头一晃,猛的抬起头来,就见那结满霜花的玻璃窗上,正印着一个浓眉艳目的青衣女脸谱。

    那女人挑着眉头邪魅的一笑,从窗子里伸出一只手,掐着兰花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余音绕梁的吟了一句:“梅~郎~啊!”

朗华大厦(十二)

    “1212”这案子说起来没别的,就是一个字,“肉”!

    “肉”的意思就是进展忒慢,慢到肖局都快失去耐心了。

    这案子开始被当成恶性社会案件,大家还在心里紧张了一下,结果越查下去越温吞,到最后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整体还是往“受害人前妻心气儿不顺,伺机捅一刀拍一砖”的路线上走,眼下局里积攒的大案要案那么多,这种小鱼小虾,实在够不上让孟金良这么个副支队长亲自领衔的地步。

    而且眼看年底了,不仅是秦欢乐他们科要面临kpi的考核,就算是整个市局,那也要面临系统内部的年终考核呀。

    一箩筐的案子等着侦破呢,肖局找了孟金良来谈话,让他实在没有进展,就先把“1212”的事放一放,大不了拨个专人去医院盯着点儿关山鹤,防着他前妻不甘心再对他下黑手。

    孟金良也能分得清轻重缓急,“你放心肖局,我一会儿就安排下去,保证不耽误别的案子,争取再努努力,把今年的破案率再提一提。”

    肖局大力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个无声的鼓励和“你懂得”的眼神。

    这边秦欢乐还没得到信儿,但自己心里头也发急,觉着总这么拖下要坏菜。

    他现在已经分不出到底是因为科室的考评,还是与孟金良的打赌,亦或是发生在颜司承身上那诡异的一切,哪个更使他寝食难安了。

    “1212”不是他人生中接触到的最残忍的案子,也并不那么复杂,可就是透着一丝难言的诡异莫测,让他抓不着头绪,一颗心提不起来放不下去,没着没落的悬在半空中。

    龚蓓蕾推门走进来,先是暗戳戳的瞪了秦欢乐一眼,才恢复了以往的表情,“老秦,接到通知了,刑侦那边把这案子的等级向下调了调,可能一时半会儿不会集中这么大力量去搞了,已经有人手陆续撤下来了,咱们怎么着,还继续全力跟进吗?”

    秦欢乐点点头,“你去领设备去,别管他们了!我就不信了,凡有鸟经过,必有痕迹。你拿‘鲁米诺’到市人民医院的停车场给我洗地去,就从关山鹤倒地的地方向周围一寸寸的找,看看有没有遗落的血液喷溅痕迹。”

    龚蓓蕾眉头跳了一下,“你是说......你怀疑那里不是事发第一现场吗?”想着又补了一句,“所以你昨晚......去找刘法医,就是为这事儿?”

    秦欢乐没心情揣度龚蓓蕾话里的小情绪,“管那么多呢,让你干嘛就干嘛得了!”

    “凭什么呀?凭什么你让我干嘛就干嘛,你是我什么人呐?”龚蓓蕾梗起了脖子。

    正说着,大保健拿肩膀撞开门,晃着进来,手一扬,一个不明飞行物就冲着秦欢乐的面门飞过来,“老秦,外头收发室有你一封快递,我给你带回来了。”

    秦欢乐接在手里,贴着快递袋摸了摸,挺薄的,好像没什么实体物,瞄了一下,快递单上并没有寄件人的信息,就随意的往桌子上一扔,“行了,先说正经事,我这儿正和花骨朵儿说呢,让她去医院停车场,找找第一现场,她不愿意,要不你去?”

    厉宝剑受到一万点暴击,瞪大眼睛问:“你说啥?这种事怎么总找我呀,就医院那地方,我就问你,鲁米诺喷哪儿能没血?别逗了!”他后知后觉的闭了嘴,忽然觉得对面这两人之间好像气氛不大对,也不开玩笑了,舔舔嘴唇,“那什么,行行,我去,我去行了吧。”

    秦欢乐垂下肩膀,多少有些丧气,“咱们现在就争分夺秒,能查到哪儿算哪儿吧,刑侦那边可能是指不上了。”

    厉宝剑心有戚戚,“是,他们那边太忙了,什么稀奇案子都有!我刚才从那边过,发现那边又开工了。”

    秦欢乐一歪头,“怎么了,又有新案子了?”

    “是啊,就铁西那边。”厉宝剑点头,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

    “铁西?你说郊外那片平房是吧?”龚蓓蕾凑上来。

    厉宝剑耐心解释道:“对,就那边儿,今天可神了,”他一脸的异彩纷呈,“今天早上天刚亮,一个下了夜班的的老保安,骑着自行车往家走,在路边上就见一个穿着背心裤衩的白胖子,跪在地上,把头全埋在土里,嚯,埋的那个瓷实,就留着身子在外头,一身皮肉都冻的发紫了!那老头吓坏了,赶忙过去几下扒拉出来一看,嘿,别说,那人居然还有点儿呼吸。他赶紧报了警,又叫了救护车,拉到医院一看,人是活着,可呆呆傻傻的,就会说‘对不起’。片儿警去那附近一打听,大家都说这人平时挺正常的,可是昨晚不知道怎么了,夜猫子叫唤似的嚎了一整宿,要不是看在老街坊老邻居的面子上,也早就报警了。”

    龚蓓蕾托着腮,“这种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吧,要不然就是那种隐性精神病家族基因,平时看着好好的,不知道哪个节点突然就爆发出来了,我看还是联系他家人,送到精神科医院好好治一治,不能拖着。”

    秦快乐想了一下那个把自己当萝卜种的画面,四肢卸了劲儿似的“大”字形瘫在椅子上,仰天叹道:“这一天天的,都什么事儿啊?这种喝多了出幺蛾子的,在派出所那个级别就解决了,肖局是咋了,这也往市局里搞,还嫌咱们人手不够紧张?这真是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给咱们卖白菜的钱,让咱们操着卖白粉的心。”

    他对着嘀嘀咕咕的那两人哀嚎了一嗓子,“行了花骨朵儿,你俩别八卦了,赶快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扛下光荣的任务,麻溜儿的上市人民医院给我查血迹去。”

    龚蓓蕾眼睛一瞪,厉宝剑赶忙安抚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悄悄说:“行了行了,我去我去。”边说边重新拿起衣服穿好,嘴却停不下来的念叨着,“要我说现在啊,真是哪儿都不安全了,谁能想到一个卖包子突然就发了神经病,还好是大半夜自己发着玩,要是正在......”

    “等会儿,你说什么?”秦欢乐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直勾勾的看着厉宝剑,“你说那‘萝卜’是干嘛的?”

    厉宝剑被问的一紧张,嘴里不自然的打了个磕巴,“卖、卖包子的呀,据说还挺好吃,猪肉大葱馅儿,祖传的配方。”

    他还没说完,就见秦欢乐火箭筒似的窜了出去。

    秦欢乐赶到案发地点的时候,周围已经拉上了黄色的警戒条。

    孟金良和一个手下正掐腰站在正中间。

    秦欢乐一猫腰,钻了进去,几步跑上前去,“老孟!”

    “嗯?你来了。”孟金良没太多表情,眉头紧锁的望着地上一个圆坑。

    “就这儿?”秦欢乐拿脚跺了跺地面,“冻得跟石板似的,他一个发了疯的人怎么挖开的?周围脚印采了吗?”

    孟金良摇摇头,一下巴的胡茬儿,显然是早上还没来得及刮胡子。

    “现场一片凌乱,经过比对,脚印全他自己......这个这个,翟喜进的。”

    秦欢乐蹲下身,“但这不对呀,这么冻的土,不拿火烤,怎么挖得开?就算挖开了,没有个镐头啊,铁锹啊之类的工具,光拿手扒?这周围不可能什么都找不到。”

    孟金良表情严肃,“没有找到工具,霍喜进的指甲里也没找到这里的泥土颗粒,而且幸亏那个打更的老头发现的早,再晚两分钟,这大冷天儿的,霍喜进不憋死也冻死了。唉,这又是多大仇,多大怨,才能把人往死里整啊。”

    秦欢乐若有所思的站起身,“多大仇,多大怨,我不知道,可这......算不算蓄意谋杀啊?冻土里埋人,冰冻的河床里埋刀,老孟,你觉得像不像?”

    孟金良抿着嘴没说话,突然问:“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嗯,上头没通知你们科吗?可能忙忘了吧,那个‘1212’的案子可能要先放一放了。”

    秦欢乐欲言又止,见孟金良脸上带了一些焦躁的不耐烦,一把抓起他的胳膊,向旁边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说:“老孟,我知道以前你不大看得上我的科......”

    “都这时候了,说这干嘛,回头咱喝酒时候再聊啊。”孟金良转头要走,可秦欢乐手下却没松劲儿,反而执着的直视对方的眼睛,“老孟,你信不信我这一回,‘1212’的案子不能放,关山鹤和翟喜进中间一定有关系!”

    市局办公室,肖局长仰头看着办公桌前面,面对自己而站的这两个电线杆子似的人,觉得颈椎有点儿疼。

    “你们谁的主意,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儿,就来跟我申请,要把翟喜进的案子和‘1212’案作并案处理!”他看了看两人,最终意有所指的把眼神落在了秦欢乐身上,“我说小秦啊,我也大概知道你们俩私下里打赌的事儿,这种良性的竞争是好的,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说什么,毕竟都是为了破案嘛,可是,这好胜心太强了,不分个轻重缓急的闹,我可就要批评你了。”

    秦快乐“嘿嘿”一笑,满脸的谄媚,弓着腰,“肖局,您看我是那样没轻没重的人吗?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我这次赌输了,就算我们科现在就解散了,您就把我放到哪儿去,我这工龄和警衔儿可不变吧,我这工资可不降吧,我上哪儿去不是还吃这碗饭嘛。”

    肖局拿白眼儿代替了回答,不过心气儿到底平和一些,看了一眼孟金良,“小孟,你说。”

    孟金良正色道:“肖局,我......”

    “呼啦”一声,局长办公室的门就被撞开了,外头潮水似的涌进来三四个小警官,慌慌张张的。

    见过大世面的肖局长很看不上这副”阿斗“的样子,一拍桌子站起来吼道:“怎么了?天塌下来了?我早就说过,就算天塌下来了,别人能慌,咱市局的人也决不能慌!”

    打头一个连忙正了正身子,搓着手说:“局、局长,楼、楼下全是记者,长枪短炮的,这、这这网上都炸开花了。”

    “好好说话,舌头捋直了说!”肖局斥道。

    另一个小美女警官连忙举手发言,“局长,不知道之前‘1212’案怎么就被捅到网上去了,大家都说和今天发生的这个埋人案有关系,现在人心惶惶的,说什么的都有,说的可玄乎了!报警中心那边一早上都接了上百个报警电话了,每个报案人都说自己被跟踪了,每个都说有、有人要害他们。这派出所出警来不及,还有几个人直接闹到市局来,保安拦着不让进,现在就在咱们局的院门口盘腿坐着哭闹呢!”

    肖局边听边情不自禁的扶着心口,很想仰天长嚎一声“谁来救救我的kpi呀”!

    他顺了两口气,才拿起帽子戴上,为自己刚才那句“天塌下来也不能慌”的slogan买单,拿手在空中愤怒的点了一下,“简直乱弹琴!走,出去看看!”

朗华大厦(十三)

    市局的院子挺大的,当初修建的时候就留足了空间,如今盛放下百十号人倒还不显得太过拥挤,可架不住都不是善茬儿,分分钟一副沸反盈天的样子,比旅行团还热闹。

    肖局边走边对身旁宣传科的张科长吼道:“你去给他们那些报社、电视台的领导,一家一家打电话,问问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啊?眼看着年底了,维稳还来不及,一个个还往上煽风点火的凑热闹,这止谣辟谣,都跟他们没关系是不是?!”

    “是,局长,我这就跟他们联系。”张科长是半路上听到消息跟上来的,他本来就有点腿短,跟不上肖局着急起来的大步流星,喘着粗气,憋红了脸,暗暗擦把汗,又转头急着向回跑。

    肖局犹不解气,又开始数落:“网警那边怎么干活的,啊?怎么能任由事情发酵到这样的程度,一点警觉性都没有吗?”

    他骂的正在气势高涨时,脚下却突然一个急刹车,在将将要迈出大门口的时候,敏捷的一扭身,掩在了单向玻璃大门后头。

    后头紧跟着的一个小警官,身手居然还没肖局敏捷,差点儿一个跟头扑出去,被后头的孟金良手疾、一把拽着脖领子薅回来了。

    一大串人,险些酿成追尾事故。

    此刻雁翅向后排开,随着领导避在了大门后头。

    肖局皱着眉头,从玻璃门向外看了看,就见这事态果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先不说那些在院门前蹲守的媒体记者们,此刻正对着各家录音、录像设备,做着现场报道,光那几个群众对着镜头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劲儿,也能让人头皮发麻。

    肖局老练的侧过身,向后头招了招手,低声吩咐:“直接撂底牌,这可是兵法大忌呀,我看现在还没到我要出面的时候,那个谁,小孟你来!你们支队长不在,这种时候你得顶上去啊。记着,一定要注意态度,一定不能激化矛盾,行了,去吧,我们在这儿等着。”

    他身后的孟金良饶是心理素质再过硬,也不觉愣了一下,他指着自己,“我去?局长,这事儿不是一向都是张科长做惯了的嘛,他有经验,我看不如等他打电话回来......”

    “还等什么等啊,他那边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呢,形势刻不容缓,上!”肖局说着,毫不犹豫的从后头推了孟金良一把。

    孟金良猝不及防,连忙端正了身子,整了整衣襟,招手叫了两个手下,摆了个三角阵型向前移动。

    他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向下扫视一圈,别说那天然一副“伟光正”的凛然正气形象,很快就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一时间,那些再嘈杂的声音,再激动的情绪,都各自略微控制了一下,目光“唰唰唰”的投向了他身上。

    孟金良收起了腹诽,朗声说:“大家好,我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我姓孟。事情发生的起因,网警那边的同事已经跟我反馈过了,我大概有所了解,目前我只想说两点:第一,网上发酵起来的那些纯属谣言,稍后我们宣传科会给出一份正式的辟谣声明,还麻烦各位媒体朋友们配合着一起宣传扩散一下;第二点,我必须强调一下,对我们市局而言,大案要案虽然重要,可是更重要的,是能让每一个人民群众都能从内心深处感觉到安全,这样的安全感,是我们工作上最大的奋斗方向和目标!”

    他向后面递了个眼神,一群穿着警服的警官们便走上前,搀扶起还在地上哭闹的几个报案人,笑盈盈的往市局大楼里面引。

    这边孟金良看在眼里,继续道:“今天早上,由于报警人数激增,导致局部地区警力略有不足,出现了一些小误会,不过目前我们已经统一调配了的人手,我们马上就会组织警员给所有报案人登记,同时仔细甄别,一旦发现情况属实的,将会及时处理!最后,也请媒体朋友们理解和协助我们的工作,临近年底了,不传谣不信谣,给延平营造一个安全祥和的社会环境!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了!”

    不过媒体可没那么好对付,见他说完话,都一窝蜂的冲上来,噪杂的提着各种问题。

    孟金良一律用“请以稍后的正式声明为准”,“不好意思,请协助我们工作”,“谢谢你们的关注,请理解”等外交辞令给挡回去了。

    肖局在玻璃门后露出一脸老怀安慰的笑容,“后生可畏呀,”他笑着抬起手,却一时没找到合适的拍肩膀对象,只好委曲求全的拍在了伸脖子向外看的秦欢乐肩上,“小秦啊,不是领导总盯着你,你瞧瞧,你俩一年进的局里吧?这差距拉的也太大了!我看你们科就这么着吧,别挺着了,一会儿就......”

    “是是是,领导您说的都对!”秦欢乐一惊,连忙打断肖局的心血来潮,“这大家都正忙着呢,我们科这点小事,不能赶着这时候给局里添乱啊!看这孟队忙的,我去帮帮忙,回头咱们再说,回头再说!”说完一溜烟儿就往外面跑。

    肖局看他那招嫌的背影,忍不住喊了一声:“并案的事你们快点打个报告提上来,我得考虑考虑!”

    秦欢乐没往孟队那边凑,自己贴着墙边儿,刚摸到车队那边,就见龚蓓蕾刚刚登记完,上了一辆局里的民用车,他连忙小跑着过去,一开门钻进了副驾驶座位。

    秦欢乐给自己拉上了安全带,埋着头问:“又哪儿去啊?现在也知道低调了,工作时间不开自己豪车了。”

    龚蓓蕾反应了一下,嫌弃的剜了他一眼,“别闹,我有正事儿呢,你快下去。”

    “我也有正事儿,你捎我一段儿呗。”秦欢乐接口。

    龚蓓蕾默默启动了车,转出院门上了路,“你到哪儿去啊?”

    “你看着捎吧。”秦欢乐翻开手机,指指上面的地址,“这个,园岭路,就在市人民医院前头两个路口。”

    龚蓓蕾瞪圆了眼睛,“我去,你还真会顺路!”

    秦欢乐奇道:“你也去那边?”

    龚蓓蕾点点头,“是啊,你们走了之后,我就接到电话,刑侦那边的人说,医院一个保安想和我们反应点儿情况,看我们能不能过去一趟。你瞧瞧,现在都乱成一锅粥了,他们哪有人手干这事儿,问咱们能不能协助,那我就去一趟呗。对了,你要干嘛去?园岭路那片儿不是挺多小诊所的吗?”她一脸八卦的凑过来,“老秦,你怎么了?有瘾疾呀?”

    秦欢乐都给气乐了,抬手在对方头顶上一通乱揉,完美的营造出了个鸡窝状的爆炸头,“说什么呢?有隐疾也祸害不到你头上,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也老大不小的了,说话还没个谱儿,看以后谁敢要你!”

    “你干嘛呀,假发片儿都给我弄掉了!”龚蓓蕾忙对着后视镜理了理头发。

    秦欢乐这才正经的说:“那边有家私人托老所,关山鹤他爸就在那儿,他们之前调查过一遍了,我再去看看瞎猫能不能碰上死耗子,侧面打听打听关山鹤他们家辛秘八卦也行啊。”

    拐进一条狭窄的街道,龚蓓蕾慢慢停下车,“要不我先跟你去,然后咱们再一块儿去医院?”

    秦欢乐往外头快速扫了一遍,按开安全带,边开门下车边说:“你怎么这么愿意跟我往一块黏糊啊?咱科一共仨人,有点效率吧!你那边问完话了,就下去停车场帮大保健,我这边弄完了呢,也去找你们,然后......你请我们俩吃饭。”

    他说完拉上外衣的拉链,缩了缩脖子,向街对面走去。

    这间托老所挺小的,私人办的,连老板带护工,一共四个人,要伺候七八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其实有点吃力。

    市里大型正规的疗养院也有,可每家都床位有限,远远满足不了延平渐入人口老龄化的需求,一般人家要是没点门路,还真进不去。

    有的子女给家里老人排队,真按照顺序慢慢排,都能排个十年八年的,毕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事儿。

    可既然有需求,立马就有供给。

    这些在医院附近的私人托老所,便应运而生了。

    条件虽然差点,可比自己家里单独请个保姆还是要便宜一些,也专业一些,因此慢慢也热门爆满起来。

    秦欢乐一推开门,扑面一股夹着尿骚和消毒水混合味道的热浪便兜头兜脸的砸上来——房间小,空气又不流通,而且送来这里的老人们大多常年卧床不动,生活不能自理,天长日久下来,味道自然是不能好闻到哪里去的。

    门口一个半人高的米色接待台,后头空着没人。

    秦欢乐喊了两声,也没人出来招待,忽而看见服务台内侧有一个红色的按钮,便踮着脚,弯下腰,努着劲儿够着按了两下。

    一个穿着浅黄色护士服的大姐慌慌张张的从里头跑过来,上下打量一下他,“你谁呀?”

    秦欢乐没说自己身份,只笑着说:“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关海的......”

    他话还没说完,那大姐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就是关海的家人,你是他儿子吗?我们打了好几个电话都联系不上你!”

    “我不是他儿子,”秦欢乐连忙摆手,“不过我认识他儿子,所以顺路过来看看关老先生,这是......怎么了?”

    那大姐明显有些失望,“那你能不能联系联系他儿子呀,看看是不是把他爸接回家去,要不就送医院去看看......这、这太吓人了......突然这样,”她有些惶恐不安的望过来,“这可不是我们的责任啊!我们这儿有二十四小时监控,你们都可以调的,我们可一点没虐待老人啊!”

    她越说表情越惊悚,忽然像是要证明什么,直接拽起秦欢乐的胳膊就向里走。

朗华大厦(十四)

    怪不得外头没人,原来大家都在里头看西洋景呢。

    可惜这里没有一个人带着闲适的心情,反而一脸惊恐莫测。

    那位护士大姐朝一个年纪更大些的女人喊了声,“院长,这是关海他......”

    “哎呦!你可来了!”院长长吁一口气的扑上来,也没及细看,就急道,“一年多没看见你来看你爸了,不是阿姨说你,光花钱可不行啊,也得关心关心!”她个头儿不高,根本没看清秦欢乐的长相,就只顾死命的将他往里推。

    “从今早上开始就这样了,你快去劝劝!”护士大姐在旁边补充。

    秦欢乐莫名其妙的被推进一间不大的病房,正对门的暖气片上还烤着几件半干的衣服,再往里面,就见一个面颊凹陷、头发花白、身型极其消瘦的老人,正仰躺在病床上,还挺安详的样子。

    他不明所以的向身后望了一眼,门上那条观察玻璃窗口的地方,此时正挤着几个面露惊慌的脑袋。

    院长有点儿心虚的朝他飞了个眼神,又向病床那头指了指。

    秦欢乐两手一摊,想说这不挺正常的吗?一个脑梗卧床患者,您还能让他起来跳舞啊?

    院长像是读懂了他的潜台词,缓缓摇摇头,又拿手向里指了指,示意他继续看。

    秦欢乐心里有点狐疑费解了,只好又转回头去。

    这一扭头,吓得他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

    就见那位刚刚还面容温和的关老爷子,突然圆睁着双眼,正目不斜视的瞪着自己,嘴巴咧成一个诡异的笑容弧度,那终年抬不起的右手,婉约的掐了一个兰花指,向着他的方向虚空中一指,嘴里幽韵绵长的哼道:“咿~呀!”

    秦欢乐一哆嗦,没想到关山鹤那样呆板的人,居然还有一个如此有艺术细胞的老父亲。

    这嘴皮子挺利索的呀!

    他连忙上前笑了笑,“您好,老先生精神不错呀!嘿嘿,我是您儿子的朋友,今天路过顺便来看看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关海腰部以下没动,上半身却直挺挺的坐了起来,偏过头来,将下巴向颈窝凹了四十五度,完胜那种“海棠不胜娇羞”的角度,眼睛却从眼角上方吊诡的斜睨过来,像有只小手从眼眶里伸出来,欲语还羞的搔着秦欢乐,透着种说不出来的精亮。

    秦欢乐脑袋再缺弦儿,也敏锐的感觉到这不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状态了。

    再联系到早上刚出现的案子,不禁有些怀疑起这人是不是精神也有点错乱。

    精神病杀人可是不负刑事责任的!

    他虽然执着于破案,但安全意识一息尚存,理智的意识到此时毕竟还没到那种需要他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拯救世界的时候,所以在无谓的事情上牺牲小我有点儿不合算。

    他继续保持着和善的微笑,脚下却开始一步一步稳准的向后退着。

    没想到洞察了他暗地里的动作,关海居然站轻巧的从床上跳下来,两手展开起了个范儿,赤脚踩着莲花小碎步,向他这边飞快的移动过来。

    秦欢乐空有一双大长腿,吓得铆足了劲儿两步跨到门前,不想外头的院长像是心里也害怕,竟然看他过来,下意识的从外头反锁了门!

    秦欢乐都想骂娘了——托老所的门锁居然是在屋外!这是什么逆天的设计!

    隔着玻璃,他对院长使劲的递眼色,可院长就是使劲摇头,手指向里快速比划,意思让他把老人再哄回床上去,比划完,还举了举手里的“安定”。

    秦欢乐看着门外几个人的瞳孔越放越大,心头预感不妙。

    猛的又转头。

    就见关海的一张密布皱纹的脸,几乎贴在他的脸上,大睁的眼珠上一片青白,瞳孔渐渐只缩到绿豆大的一点儿,可脸上的肌肉却都努着劲儿,吊诡的笑着问:“官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

    秦欢乐的不着调,大概是被深深的写在了血脉里,此时让这突然的一激,居然下意识荒腔走板的回了一句,“在下唐突了,不知小娘子是何人呐?”说完自己一哆嗦。

    “哎呀呀!”关海羞涩的一低头,手指翘成兰花状,如同虚拿着手帕似的掩面一垂头,婉转的回道:“奴家苏州人士~”

    他半侧过脸去。

    秦欢乐才看到他眼中萦绕着灼灼黑气,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有些发灰,皮肤下头埋着蛛网状交错的黑紫色血管,密布于整个脸颊。

    秦欢乐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一时的幻想,脑中断片儿似的一闪,见对方又要向自己靠近,心头一突,两手合力猛的向前一推,将关海没有防备的推倒,狠狠砸向地面。

    关海的头磕在地上,一声闷响。

    不过两三秒钟,倒地的关海整个人便开始僵硬抽搐起来。

    他头部高高的扬起,口吐白沫,两手鸡爪似的弓起抓地。

    外头的院长几人连忙开门走进来,“是癫痫发作了吧,快快快!”

    几人开始分工急救,又业务熟练的将一只勺子塞到了关海嘴里,怕他犯病咬断舌根。

    “哗啦”一声,虚掩的窗户被吹开,凛冽的风卷着雪粒子吹进来,将房间内凝滞的闷热打散。

    秦快乐用力的甩甩头,环视一下房间四周,已经没了刚才那份如梦似幻的感觉。

    关海被几人合力抬上病床,又注射了镇静剂,昏昏睡去。

    大家松了一口气,一起从房间里退出来。

    院长拉着秦欢乐,苦着脸说:“你也瞧见了,我们天天赚几个辛苦钱,护理老人不容易呀!说句良心话,就是再专业,再敬业,可让我们拿着每个客户都当自己爹妈似的伺候,那也不现实,忙起来,总有个疏忽。所以能不能麻烦你,跟他儿子说一声,像他爸这种情况,我们这儿......实在不能再收住下去了,还是让他尽早带着老人去更大的机构看看吧。”

    秦欢乐还在自己的思绪中,也没怎么听进对方的话,忽然回头,大步向房间里跑去,猝不及防的将一个护理人员撞倒了,带着手中的金属托盘儿上,各种零散物品跌落一地。

    秦欢乐也顾不上扶她,直冲到关海身旁,伸手猛的扒开了对方松懈的眼皮。

    就见关海虽然瞳孔浑浊,却很正常,并不是刚才那只有米粒大小的一颗。

    秦欢乐这才发觉自己刚刚出了一身冷汗,暗暗呼出一口气,转身走出了病房。

    在他身后,面无表情、双目紧闭的关海,嘴边突然抿出了一丝笑纹。

    秦欢乐和院长告了别,经过活动室时,瞄见几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正动作统一的仰头看着墙上悬挂的小电视。

    他走过之后,那些老人皆动作整齐划一的望向他的背影,露出一丝浅笑。

    护士手中的托盘上,缓缓浮起一双浓艳的眉眼......

    龚蓓蕾停好车,果然见到大保健正带着护目镜一寸一寸喷血液显示液。

    两人简单打了个招呼,龚蓓蕾先去了监控室。

    一个年轻拘谨的小保安迎上来,“是、是警察同志?”

    “是,”龚蓓蕾亮出证件,又按开录音笔,“你想起什么情况了,别紧张,慢慢说。”

    小保安在角落的椅子坐下来,不住的搓手,“我叫徐亮,我、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龚蓓蕾抬头传递了一个安抚的眼神,“你别紧张,无论想到什么细节,别想和案情有没有关系,只管告诉我,慢慢说。”

    徐亮抬头看了龚蓓蕾一眼,又快速的垂下头,咬着嘴唇,不住地抠着手指头,蚊呐似的说:“那天的监控角度,是、是我调的......”

    龚蓓蕾眼睛一闪,之前带着情绪的漫不经心即刻消失殆尽,她严肃且严厉的盯着对方,“你调监控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吗?详细说说那天的情况!”

    徐亮咽了口口水,被对方忽变的气场压的有些结巴,“那个打人的事儿发生的前一天晚上,在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忽然有个女人来找我,说要给我钱,让我第二天调一下监控的角度,我说,第二天我不值班,可她说没事儿,到时候会有人找我回去替班的,让我什么都不用管,只要把监控向右边拧开些,把电梯口出来的那个角落避开就行......我、我拿了钱,就......”

    徐亮嗫嚅着垂下头,身体微微的抖。

    龚蓓蕾起身移坐到他身旁,压低了声音问:“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

    徐亮回忆道:“我不知道,她没说她是谁,而且她还戴着大口罩,上头戴着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我只知道我以前没见过这个人。”

    “那你还记得什么外部特征吗?就是外形上的特点。”龚蓓蕾问。

    “嗯......”徐亮一皱眉,“挺矮的反正,”他抬手比划了一下,“大概到我肩膀这儿吧。”

    到徐亮肩膀这里,大概一米五左右,身材瘦小,又主动拿钱让他调监控,这人是谁?

    龚蓓蕾眼前已经渐渐浮现出一个清晰的身影。

    她顿了一下,“你知道后来在那里发生的袭击案吗?”

    徐亮微微点点头,“我知道了,所以我才......我犹豫了好几天了,实在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说,”他从口袋里掏出用卫生纸卷着的一沓钱,“两千块钱,我一分都没动!”

    龚蓓蕾小心的接过来,装进证物袋里。

    两人都静默了一会儿,龚蓓蕾声音更低了,“小徐,调监控角度这种事儿可大可小,你作为一个保安应该很清楚......你实话告诉我,一个陌生的女人,拿一点儿钱让你调监控,你为什么似乎很随意的就相信了她,还按着她说的去做了?小徐,你很缺钱吗?还是,你虽然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对调监控这种事很熟悉?”

    徐亮身子向后躲避着,脸上更紧张了,“我、我......”他不时抬起头来,敏感的向门外望着,似乎很怕被什么人看见。

    龚蓓蕾随着他的视线也望了一眼,“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别人让你干过,对不对?”

    徐亮张张嘴,似乎还在犹豫。

    龚蓓蕾再加一把火,“那天被袭击的人,现在还昏迷不醒,就住在你们医院的加护病房里,如果有什么不测,那这件事情的性质很可能就从故意伤害变为谋杀!小徐,你如果不老实交代,也很可能会变成从犯,你考虑过从犯会受到的处罚吗?你考虑清楚了为这么两千块钱葬送自己的人生值得吗?”

    “不!我不是从犯!我没有!”徐亮憋红了眼睛,求救似的去抓龚蓓蕾的手腕,“我以前也干过几次!”

    龚蓓蕾快速追问:“是谁让你干的?为什么要这么干?”

    徐亮眼睛飞快的转着,失神似的回答:“是我们安保科王主任,为了......”

朗华大厦(十五)

    “为了什么?”龚蓓蕾声音里都绷满了弦,仿佛下一秒就要窥得天机的小道士,紧张而雀跃。

    徐亮眼睛却直直的瞪向门边儿上。

    “小徐啊,这是在干嘛呢?监控室没有申请登记是不能随便来访客的。”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里头还有些隐隐的戒备。

    龚蓓蕾十分警觉的抬起头,余光却见身旁的徐亮迅雷不及掩耳的从座椅上弹起来。

    “主、主任!”他结巴着,眼神里透着深深的惶恐。

    可见不只是因为徐亮心虚,而是这位姓王的主任,平时在一众保安心目中很有些占山为王的威仪。

    徐亮的胆怯都挂了相,身体佝偻得像一只煮熟的大虾,腰杆子挺不直,连脑袋都快含在胸口了。

    王主任也不走近,只堪堪堵在门口,壮硕的身躯像面墙板,龚蓓蕾甚至觉得屋内的光线都随之一暗。

    龚蓓蕾有点后悔没穿警服出来,此时一身便装,又顶着张网红脸,看起来气势上不由就短了一截。

    王主任果然没怎么拿她当回事儿,眼神里充满着肆无忌惮的审视和狐疑,沉声问:“你谁呀?我们这儿不能随便进!”

    龚蓓蕾从大衣内袋里掏出证件,亮出警徽,“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

    “哦?是市局的?”王主任将信将疑,试探的问,“有什么事要配合?”他嘴上说的略客气了些,可身子完全不动,依然牢牢的堵在门口。

    龚蓓蕾多年建立起的职业嗅觉,让她立时就感受到了一丝危险的临近。

    她下意识的挪了一步,将还在发抖的徐亮保护在了身后。

    “是这样,”龚蓓蕾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涉世未深的呆板傻白甜,“前两天在你们停车场发生了一起袭击案,监控不是没拍着吗?所以我来了解了解当时的情况。”

    “了解情况?事发当天不是就了解过了嘛。”王主任眼睛盯在她脸上,又越过她瞄了一眼还在瑟瑟发抖的徐亮,语气忽然一松,“小徐岁数太小,不经事,这样吧,我叫个年纪大些的老保安过来和你聊聊。”

    龚蓓蕾蹙眉,“案发当天是徐亮的班,你不让我问他,难道还有谁能比他更了解当时的情况?”

    王主任顿了一下,又挑了挑嘴角冷笑道:“其实这种事儿啊,在我们眼里都寻常,大可不必这么上纲上线的,你就说医院这地界儿,什么时候断过医闹的?都不说那些突发的纠纷、冲突,光说以此为生的那些职业惯犯......诶!小徐,吓傻了?怎么还杵着,赶快出去吧,没你什么事儿了!”

    徐亮眼神有些闪躲,本能的又向龚蓓身后靠了靠,但也只犹豫了一下,还是凭直觉不大信得过眼前这位漂漂亮亮、瘦瘦弱弱的小女警,低着头向外头走。

    龚蓓蕾在他经过时拉了他一把,没拉住。

    徐亮怯懦的走到门边,王主任一抬胳膊,他忙侧过身,贴着门边儿猫腰蹭了出去。

    徐亮刚一出去,王主任反手就关上了大门。

    他身形没动,整个人背靠着大门。

    监控室空间本来就并不大,一墙面的监控屏幕,余下的地方也就放得下几把椅子,再没有富余的地方,经不起他们这样的腾挪。

    王主任尽量和龚蓓蕾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两人互相紧盯着,缓缓的平行移动着。

    龚蓓蕾顺着他的目光,才惊觉王主任的目标并不是她,而是那个放置在桌子最边缘的录音笔。

    空气都被警戒和僵持的气氛绑架了,硬邦邦的难以呼吸。

    门突然一响,两人同时抬头向门口望去,就见厉宝剑提着一只设备箱走进来。

    多年的同事,平时没有下限的开玩笑,嘻嘻哈哈中也培养起了惊人的默契,厉宝剑原本松懈的神经立即紧绷起来,进门一看见龚蓓蕾的表情,就知道这里情形有异。

    他没来得及多想,一个跨步走进来,先将龚蓓蕾护在了身后,才抬头怒视着对方。

    与此同时,门外又陆续涌进来四五个穿着保安服的人,将狭小的监控室硬生生塞成了沙丁鱼罐头。

    龚蓓蕾和厉宝剑被堆在最里头。

    厉宝剑快速的扫了一眼对面的几张脸孔。

    虽说面相皮囊这玩意儿是生身父母给的,排除那些像龚蓓蕾这样后天变着法回炉改造的,大多数人这张脸,都是打从娘胎里带出来便要从一而终的。

    可有句话说得好,你的气质里藏着你读过的书,走过的路。

    同理可证的是,一个人的面相细心凝视,也是看得出他所有的经历的。

    比如说相由心生,在王主任脸上就得到了很好的验证。

    他生着一张又肉又圆的大脸盘子,原本有些喜庆,可嘴角总是惯性的紧抿着,带着面部肌肉线条冷凝,眼底不时泛出些狠戾,紧盯着谁看时,就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厉宝剑神情肃穆的盯着对方,再次掏出自己的证件,向前一亮——可是王主任根本没有看。

    厉宝剑语气里都带了冰碴子,“我就想问一句,今天无论我们俩能不能走得出这房间,你们这几个人有没有想清楚,你们要承担的后果是什么?”

    王主任一脸轻蔑和讥诮,“别来这套!我看着你们两个就不像真警察!是不是那个受害人家属来诈供的?看着小徐年轻好骗忽悠他?我告诉你们,这天天医院里人来人往,诈骗闹事儿的我见得多了去了!今天就好好收拾收拾你们,让你们也长长记性!”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沉不住气的小保安,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根甩棍,另外几个人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哎哟,林院长,不好意思,还让您亲自给我指路,到这里就行了,您去忙吧!”

    “没事,配合你们工作,是我们的义务嘛。”一个带些官腔的中年女性的声音在走廊里隐约响起。

    龚蓓蕾和厉宝剑同时向门外看去。

    而王主任一伙人的气焰,几乎瞬间就沉寂下去,烟消云散的让人几乎怀疑刚才的对峙,根本就是一场幻觉。

    监控室的门一拉开,外头两个人有些漫不经心的看向里面。

    林副院长先皱着眉说了声:“怎么这么多人?进监控室是要登记的,你们都杵在这儿干嘛呢?不合规定知道吗?让王主任过来......诶,小王,怎么你也在这儿?”

    王主任挂了一副憨笑,“没事儿啊院长,我这儿处理医闹呢。”

    “谁和你医闹!”龚蓓蕾从没觉得外头那个没正形的秦欢乐如此像个自带着光环的小天使,不禁带了些委屈成分的叫嚣起来,“警徽就给你亮了两次,你......”

    她还没说完,就听那头秦欢乐声音直接压过了她,和稀泥似的笑道:“误会,纯属误会!哪来的医闹啊院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两个来了解情况的同事,我说你们怎么都被堆在这儿了?问完情况没有?问完就走吧,我这都饿了!”

    林副院长点点头,也没在意,监控室里的人顷刻间一哄而散。

    龚蓓蕾一回首,小声惊呼道:“录音笔去哪儿了?”

    秦欢乐立马望向林副院长,林副院长又抬头看了看王主任,王主任无辜的两手一摊,“您可以搜我身,我真没碰过!”

    秦欢乐不用想也知道了,不用搜身,东西自然是倒过几次手,又趁着刚才众人乱哄哄往外走的时候,被夹带了出去,就此石沉大海,再难找到了。

    龚蓓蕾还欲与他辩驳,秦欢乐忙使了个眼神。

    在王主任隐隐带着挑衅的目光下,三个人从医院走了出来。

    一直到坐进一家朝鲜族烤肉店里,龚蓓蕾还气得直哆嗦。

    “简直无法无天,多少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了!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张狂!这么嚣张!他爸爸叫李刚啊!”

    厉宝剑倒了杯大麦茶塞进她手里,给她暖手用,眼神在一片炭火的热浪中蒸腾起一丝温柔,“傻样儿吧,以后能不能长点心眼儿,看见情势不对,先自保啊,光梗着脖子不服软,吃亏的只能是你,你别瞪眼!我说的不对啊?严重的不说,就算被人家推几把、踹几脚,也不值当的啊。”

    龚蓓蕾剜他一眼,目光很快追随着从门外进来的秦欢乐,还没等他坐下,就急着问:“怎么样了?”

    秦欢乐扬扬手里的电话,“你说的情况,我都和老孟说了。”他等不及上肉,先拿生菜夹着辣白菜塞进嘴里,嚼的腮帮子鼓起来,含糊的笑道,“你年幼无知也就算了,没想到那个安保主任也脑袋缺弦,偷录音笔的招数亏他想的出来,这不是此地无银嘛!有没有那个徐亮的录音都不重要了,刑侦那边主要是之前没方向,这回看还不往死里查他们个底儿掉!”

    龚蓓蕾刚开始还听着挺解气,后反劲儿似的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我就是太克制了,我想着咱们和市医院,毕竟公对公,我一上来直接给他撂倒了,怕以后工作不好对接,要不然,我就这么咔咔咔,几下子,就让他老老实实的全交代了!加上后面来的那几个瘪茄子全算上,我也不在话下!”

    “你可拉倒吧!”秦欢乐直接拆台,“要不是我瞄着情势不对,灵机一动拉来那个副院长狐假虎威,你们俩今天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用人参和松针腌制过的厚切牛肉,摊在篦子上,被暖色的炭火熏烤出绛红色的纹理,油脂顺着篦子滴下去,撩起一阵浓烈馥郁的人间烟火气。

    厉宝剑一手拿夹子固定住牛肉,一手用剪刀将肉排剪成适口的小块,露出肉排中间恰到好处的诱人绯红色。

    他看一眼还在隔着桌子斗嘴的两人,将一片翠绿的生菜摊在手心,铺了些辣白菜打底,才夹了几块牛肉,又用蒜片和青辣椒圈蘸了些橙红色的辣椒酱盖在上面,最后细细的将生菜团折好递到旁边。

    “老秦,你这人就是特别不真诚,”龚蓓蕾看也没看的接过生菜,就往嘴里塞,“整天有事没事就会嘻嘻哈哈混过去,我就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正经点儿啊,你这样,怎么让你身边的人有安全感啊!”

    秦欢乐被地暖和炭火熏的面颊微红,慵懒的盘着腿向后半靠在墙上,似笑非笑的睨着龚蓓蕾,不着调的说:“花骨朵儿,你心眼儿少,就是因为你没用的心操太多了吧?啊?我身边人有没有安全感和你有关系吗?我郑重的提醒你,不要因为我风流倜傥就对我有遐想,也不要以为在我身边工作就算是我身边的人了。”

    “我呸!”龚蓓蕾老脸一红,不小心碰倒了水杯。

    厉宝剑忙拿纸巾给她擦手,又让服务员拿了一瓶冰可乐给她敷在手背上。

    手机一响,秦欢乐瞄了一眼上面的信息,不自觉直起上半身。

    厉宝剑觑着他的脸色问:“有进展?”

    秦欢乐挑着眉头,冷笑了一声,“他们打算打发那个姓徐的小保安辞职回老家呢,在汽车站就被咱们的人给截下来了,带回局里还没问话呢,他自己就全说了。连着那个什么王主任,一起给拘了。”他抬眼看看龚蓓蕾,“一会儿哥就带你回局里见那王主任去,让你好好的耀武扬威一把。”

    龚蓓蕾太阳穴一疼,“这个点儿了,还回局里?”

    秦欢乐点点头,“忘了告诉你了,我找人帮我调了关山鹤他爹关海的全部资料,现在应该就堆在咱们科呢,难道你们俩好意思让我一个人开夜车?”

    厉宝剑一口肉差点噎住,拿水勉强压住了咳嗽,“我的天,老秦你说点人话吧,咱仨一起开夜车?这画面也太美了,我眼睛要瞎了。”

    龚蓓蕾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

    秦欢乐耸耸肩,“多吃点儿吧,这夜还挺长的呢,我听说老孟那边派人以保护的名义去探了探翟喜进的家,只怕也有干货,anyway,我有预感,我们离真相已经不那么不远了,”他拿食指和拇指比划了一下,“嗯,不远了。”

    龚蓓蕾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真假公济私,跟那位颜老师学外语去了?”

    “我说花骨朵儿......”秦欢乐随意的一扭脸儿,惊得气都没喘匀——就见颜司承推门正走进来。

朗华大厦(十六)

    颜司承穿一件棕色的长款呢子大衣,黑色的羊毛围巾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可是那双流光清隽的眼睛,无论身处多喧杂的闹市,也仿佛如绚烂的星云,是千万人中也无法忽视的神采。

    世界仿佛静止了一瞬。

    秦欢乐一个激灵,本能的低头就想往桌子底下钻。

    可惜这家烤肉店为了彰显特色,特意做了火炕,几乎所有人都是盘腿坐在炕上用餐,低矮的炕桌下面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他的长胳膊长腿,被半卡在桌子边沿处,定格的造型十分诡异而尴尬,特别像某个喜欢吃飞饼的国度,那些身怀软骨特技的街头艺人。

    以上这些,某种程度上都是秦欢乐个人的主观臆想。

    凡事只要主观了,水分就沥不清了。

    譬如龚蓓蕾和厉宝剑,就并没有像他这样敏锐——他们是直到颜司承完全走进来,才后知后觉的辨认出来。

    可颜司承就像完全不认识他们一样,径直走到了里面的包间。

    一直表演特技的秦欢乐这才直起头来,尴尬的理了理被桌沿蹭乱的头发。

    厉宝剑低头侧着向上看了他一眼,不禁奇道:“老秦,到底你俩谁是嫌疑人,没事你瞎紧张什么呀?”

    “就是,”龚蓓蕾接口,“你心虚什么?他又不认识我们!你那天去找他的时候是化了妆的。”

    “唉?二师兄,你说的对呀!”秦欢乐立马挺直了腰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怂了,就算颜司承第二次被请到局里去做调查时,也没有和自己的真面目打过照面。

    而且人家今天又不是来找他的,他心虚个什么劲儿啊?

    好在他脸皮比烤肉篦子厚,没事人似的夹起一瓣糖蒜,“说什么呢?快吃快吃,吃完了赶快买单,时间宝贵!”

    每次科里吃饭,龚蓓蕾买单已经变成了保留节目。

    何况这点吃饭的小钱,她确实也不怎么在意。

    于是大家本着吃大户的想法,尽可能把科里的有限资源合理利用:在他们科,龚蓓蕾是钱包,厉宝剑是“朋友圈”,秦欢乐自诩是电脑中枢——不过那两个人从没认可过。

    此刻龚蓓蕾在前台结账,厉宝剑去上厕所。

    秦欢乐一个人酒足饭饱火力旺,索性走到烤肉店门外,借着牌匾下阑珊的暖光一角,缩肩抬手,点着了一支烟。

    昏暗下的雪夜,橘红色的光斑一闪,他的侧颜便氤氲在一团模糊中,竟有种说不出的硬朗生动。

    “借个火儿。”

    秦欢乐头没动,眼睛向旁边扫了一下,自嘲的笑了一声,将打火机递过去。

    对方接过来,也点了一支烟,却没有吸,只是捏在手里,微微抬起,看着上头忽明忽暗的光亮。

    秦欢乐抿了下嘴唇,“其实你刚才进来的时候,就认出我了是吧?”

    颜司承表情和暖的向他这边轻声说:“秦警官,我们合作吧。”

    “合作?”秦欢乐扭头看他,“合作要有诚意,颜老师的诚意在哪里?”

    颜司承任由手中的烟身化为斑驳陆离的灰烬,淡淡的说:“我的诚意就是,我相信你母亲曾经真实存在过。”

    秦欢乐没说话,他深深的吸了口烟,低头抿嘴笑了一下,脸颊上旋即印出一个魇窝状的纹路来。

    他将烟蒂随意的扔在脚边,两手插兜,肩身缩垂下去,抬起脚尖缓缓碾灭了脚边苟延残喘的余光。

    然而下一秒,就像豹子一样迅猛的转过身,两手抓紧颜司承的衣领,将他的背部狠狠的推在玻璃窗上,发出一声巨大的闷响,临窗的客人都不禁惊诧的向外望出来。

    秦欢乐眼眶不自觉的赤红着,喉间翕动,出口的声音竟因激动而略带了沙哑。

    “颜司承,这他妈的完全不好笑!别以为你查到了一些关于我的流言蜚语,就能变成你来和我谈条件的筹码!我秦欢乐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可腔子里却从来不缺和不法分子玩命的孤勇!你听好了,别以为这世界非黑即白,你缩在灰色地带就能全身而退,老子今天就和你赌一场,你最好什么都没做过,否则老子这辈子和你死磕到底,不死不休!”

    “你干什么呢?老秦!放开!”龚蓓蕾从店里跑出来,抬手抱住秦欢乐的胳膊,和其后赶出来的厉宝剑两人,连拖带拽的,才将秦欢乐从颜司承身旁扒下来。

    “不好意思啊颜先生,我们老秦有点喝多了。”龚蓓蕾抱歉的解释道。

    颜司承脸上毫无愠色,他只是平静的直视着秦欢乐,淡淡的说:“如果你需要,随时来找我。我刚才说的话,一直对你有效。”

    秦欢乐脸撇向一旁,讥笑了一声,一扭头,又要向前冲。

    另外俩人差点没搂住,也不敢再迟疑了,连忙将他打包上车,绝尘而去。

    雪片越下越密,颜司承在原地驻足了良久,一直望到街角的车尾灯彻底消失不见,才扶了扶衣领,转身离开。

    街头孤灯映射下,无数片雪花绵密的飞舞,温柔的像一曲乐章,他的影子在身后长长的拖着,说不出的优雅,也说不出的寂寥。

    三人组回到局里的时候,那个叫徐亮的小保安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撂了底。

    他来医院工作的时间不长,加上这次关山鹤被袭击,他统共调过三次监控角度。

    但与此次陌生女人的委托不同,前两次都是安保科的主任王大省亲自嘱咐他干的。

    随后被拘来的王主任,比徐亮的心理素质略微好一些,无论怎么询问,都只说自己是因为技术问题,才让徐亮调整的监控角度。

    孟金良根据徐亮交代的另外两次的具体时间,取证比对,发现前两次进入监控死角的分别是两个年轻的女人。

    相同的是,她们进入监控盲区的时间很长,然后就神奇的消失了。

    换句话说,她们只有走向监控盲区的影像,却没有离开的影像记录。

    两个女人,一个叫徐霞,28岁,一个叫朱丽春,33岁。

    然而根据调查,这两人并没有失踪,依然好好的工作、生活着,而在她们分别进入医院地下停车场的监控盲区期间,也并没有任何相关的报警记录。

    可如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王主任多此一举的去调监控角度又是为了什么呢?

    厉宝剑刚听了满耳朵八卦,胳膊肘支在办公桌上,眼睛被白炽灯晃的生疼,边拿纸巾擦眼泪边说:“现在王大省咬死了就是因为技术问题,才让徐亮去调监控的,徐亮多的也不知道了。那个朱丽春和徐霞,对我们的询问也很排斥。刑侦那边头发都快抓秃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反复确认最后那个给他钱的女人的外貌细节,毕竟确实没有确凿的证据能证实前两次的监控调整与关山鹤遇袭之间有直接的关联。”

    “翟喜进他们家呢?”龚蓓蕾问。

    厉宝剑一摊手,“找到了一些老东西,可没有太大价值,就是其中有一款女士手机,是个十几年前的老样子,就是那种粉色塑料外壳,外围还有一圈跑马灯,嗯,就那种平板机,这个有点奇怪,因为翟喜进是个老光棍,不大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这倒没什么吧,”龚蓓蕾不以为然,“没结婚不代表就没个相好的呀,再说,凑巧捡到的也行啊。”

    两个人谁也没有过硬的逻辑支撑,齐齐把目光调转向俯首在堆积如山的资料中、双眼赤红的秦欢乐身上。

    这家伙从刚才见到颜司承开始,整个人就有点不对劲儿了。

    好像一只憋足了气的河豚,肉眼可见就要到达爆炸的边缘。

    他丝毫没有被影响注意力,只扑在关海的生平资料里,一目十行。

    仿佛把自己与外界用一道坚实的壁垒隔绝开,别人走不进去,他也不愿走出来。

    厉宝剑悄悄压低了声音问:“怎么就这样了?不就是一个嫌疑人吗?弄得跟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似的。”

    龚蓓蕾瞪了他一眼,小声回答:“我隐约听了一耳朵,颜老师好像提到他妈了。”

    厉宝剑张张嘴,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挤眉弄眼的一番摇头,扼腕叹息道:“那姓颜的算是完了!别看老秦平时油腔滑调的,可谁不知道这件事是他的死穴,碰不得!谁说谁‘死’!颜老师也是条汉子,自求多福吧,老秦肯定是咬上他了!”

    秦欢乐猛地一推桌子站起来,扬扬手里的资料,亢奋的说:“关海的第二任妻子宋子娴,是苏州人!是苏州人!”

    他眼里闪着不太正常的光芒。

    龚蓓蕾提心吊胆的走上前,小心翼翼的捧过他手里的资料,和厉宝剑低头细看。

    这个宋子娴,也就是关山鹤的继母,当年是苏州剧院的一个演员,大概二十多年前,因为一次来北方的演出,认识了关海,两个人情投意合,很快就结婚了。

    为此,宋子娴还辞去了原单位带编制的工作,到延平夜校做了个代课老师。

    可不幸的是,就在十年前,因为不慎从楼梯上跌落下来,撞伤了头部,去世了。

    龚蓓蕾没敢吱声,拿眼睛向厉宝剑求助。

    这都挺正常的,没什么问题啊!

    厉宝剑鼓起勇气问:“怎么回事儿?这圈子绕的有点大,我有点儿连不上戏。”

    秦欢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起,可他就是有一种直觉,仿佛暗夜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去寻找前路渺茫的光亮。

    他每走一步,就像将散落在地的珍珠捡起一颗。

    如今虽然尚不能窥见整条珠链的原貌,却有星星点点的璀璨隐逸其间,让他不由自主的兴奋着。

    秦欢乐扬起另一份档案,“单看这个是没什么问题,可是你们看,关海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关山鹤他亲妈,是怎么死的?也是从楼梯上跌落的!”

    “你等等!”龚蓓蕾表情终于严肃起来,一把死死握住厉宝剑的的手腕,“大保健,你记得程露为什么要和关山鹤离婚吗?”

    厉宝剑一愣,“家暴啊。”

    “那为什么关山鹤前前后后纠缠了那么长时间不同意离婚,突然又悄无声息的同意了?”

    厉宝剑眼珠来来回回的转动,突然张大嘴,“你是说,”他两手一拍,“你是说关山鹤他爹关海也家暴?如果事情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他的两任妻子都死的蹊跷,那会不会是程露偶然间发现了什么,所以以此来要挟,才最终让关山鹤妥协了?”他认真的看向龚蓓蕾,“花骨朵儿,如果我是一个推理小说的作家,我这样推断没问题,可是如果拿我们的推论去和刑侦那边沟通,他们只会问我们两个字:证据!”

    龚蓓蕾回望他,“虽然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那个王主任和他们的关系,翟喜进和他们的关系,可是程露这条线,现在就只差一点了,那就是为什么她突然之间想要报复关山鹤,而且是怂恿别人去帮她报复关山鹤?”

    秦欢乐敏锐的皱起眉头,“你的意思是说,你认为两次袭击都不是程露干的?”

    “对,”龚蓓蕾点头,“我有种女人的直觉,上次她和孟队说她没有做过,单纯站在感性的角度,我相信她说的。”

    秦欢乐略想了想,“查!马上查!查程露所有的就诊记录,查关山鹤到底对程露造成了哪些伤害!”

    厉宝剑披好衣服向外走,“好,我这就去。”

    办公室里一静。

    龚蓓蕾踟蹰了一会儿,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的放在秦欢乐桌子的边缘。

    秦欢乐瞟她一眼,“听见了?放心,我没事。”

    龚蓓蕾没再说话,觉得说什么都有点矫情,有点尴尬,手指别扭的在桌子上抠来抠去,也不管手底下摸到了什么,顺手向外一抽。

    是之前那个快递信封。

    “还没拆呢?我替你看看?”

    秦欢乐都忘了这茬儿了,没所谓的耸耸肩。

    龚蓓蕾嘟着嘴撕开信封边缘,反向一倒,一个小小的u盘滑落出来。

    两人表情都不禁严肃起来,对视了一眼。

    秦欢乐挑眉,“该不会是木马病毒之类的吧,想让我们插在局里的电脑上,好借此侵入我们局内的网络?”

    龚蓓蕾觉得他胡说八道的不无道理,正在犹豫。

    秦欢乐却一把拔断了电脑上的网线,将u盘插了上去。

    只有一段音频文件。

    秦欢乐点开。

    里头沉默了一会儿,由弱到强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办公室里。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要杀了他,不然我会疯的,这个世界都在逼我发疯,可我却还要强颜欢笑的扮演一个幸福的正常人!除了杀他,我没有活路了!”

    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龚蓓蕾忽而表情大变,高亢的叫道:“我听出来了,是程露的声音!”

朗华大厦(十七)

    刘茗臻端着一杯咖啡,倚靠在窗边,漫无目的望向远处,那在堆砌紧密的楼宇中间夹缝中求生存的街景,依稀可见的璀璨街灯、招牌、车流,一不凝神,就会散成层层套叠的光晕。

    延平的雪夜太厚重,黑暗太漫长,这里没有那些繁华一线城市歌舞喧腾的夜生活,却也自成一种冷凝浪漫的腔调。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的推开,一个包装精美的纸盒放在办公桌上,瞬间弥漫出一股清甜的麦芬香气。

    孟金良默然走到刘茗臻背后,顺着她的视线向暗夜中望了一会儿,目光不禁柔和下来,轻声说:“‘在这闪烁灯光下络绎不绝的行人,他们的面部表情有的欢喜,有的忧愁,有的憔悴,有的快活,就像人的一生,总是从黑暗来到光明,又从光明返回黑暗’......”

    刘茗臻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有事说事。”

    孟金良精心准备的装逼文艺范儿台词被突兀的阻断,握拳在嘴边轻咳了一下,“忙到现在了,看到你办公室的灯还亮着,不知道你有没有吃晚饭,那个,恰巧给我们队里的人买宵夜,就顺便也给你带了一份,你尝尝。”

    刘茗臻转头走向了房间的另一侧。

    他们中间隔着一张冰冷的检验台。

    刘茗臻瞟了一眼纸盒上的logo,“我不吃他们家的果酱麦芬。”

    “知道,”孟金良露出一抹孩子样的得意,“新出的咖啡口味。”

    有些人善于把天聊死,但刘茗臻更善于让话题原地去世。

    她没有任何回应,完全当孟金良不存在似的,戴上一副乳胶手套,开始看手里的照片。

    孟金良到底做不出秦欢乐那副没羞没臊的死皮赖脸状,只得转移话题的问道:“还在看那把刀?有什么新发现吗?”

    说到工作,刘法医还是非常尽责且敬业的。

    她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将照片放到检验台上,推向孟金良的方向,“没有,这个型号的水果刀很普通,残留血迹检验结果和受害人吻合,但不能说明就一定和这次‘1212’的袭击有关联。”她略微沉默了一下。

    孟金良的视线一直详尽的注意着她的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见对方迟迟没有说话,还难得的露出一抹犹豫,自己心里没来由的碰撒了一杯柠檬汁,“是你不能告诉我,还是因为秦欢乐的原因,不愿意告诉我?”

    刘茗臻冷静的扶了一下眼镜,“我有个发现,但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仅仅是我个人的兴趣,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像秦欢乐一样感兴趣。”

    孟金良想到秦欢乐之前的表现,略带些揶揄的笑了一下,“又是关于那位姓颜的嫌疑人吗?”

    刘茗臻一个眼刀,孟金良立马转换脸色,严肃的说:“刘科长,有什么发现?”

    刘茗臻转头拿过一本泛黄的外文期刊,翻到其中一页,刚要放到检验台上,孟金良就快速的走过来,紧挨着刘茗臻的身侧,一本正经的低头望着上头看不懂的字母序列们,“我听着呢,你说。”

    刘茗臻差点脱口而出一句,看不懂还凑过来看什么?

    她抿紧了嘴唇,伸手指着上面的一段文字,冷冰冰的说:“六十多年前,海外一个研究催眠的学会组织报道过一个叫颜丹青的人,据当时一个目击者称,他亲眼见到这个颜丹青仅凭瞳孔的注视,就成功催眠并解救了一位意图跳桥自杀的少女。”

    孟金良表情渐渐严肃起来,“秦欢乐对我隐瞒了什么证据吗?催眠?......姓颜?”

    刘茗臻一顿,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身体上的距离,“难道你没有隐瞒他?市医院地下停车场的血迹,已经被你的人早提前筛过一遍了吧?”

    孟金良那抹与生俱来的骄傲不经意的映上眼底,“我没有要隐瞒,我们早就注意到那里可能不是袭击发生的第一现场,但没有证据,说与不说没什么差别,总靠拍脑袋,我岂不是也要变成第二个秦欢乐了。”

    刘茗臻不置可否,眼神又回到那本期刊上的文字,“秦欢乐说过他两次和颜司承眼神接触之后,短时间内都产生了严重的幻觉,而且幻觉内容的的指向性很明确,都是在暗示关山鹤表里不一有问题。”

    孟金良转了一下身,腰抵在检验台边缘,微微侧身直面着刘茗臻,见她纤长卷曲的睫毛将眼下盖出一片蝶影,隔着镜片犹如增加了一层朦胧的滤镜,心里一动,又连忙正色道:“他在怀疑颜司承也催眠了关山鹤?如果是这样,那所谓对施害人的外形描述,手指损伤特征等证词,就都有失真的可能,但......我依然不能相信他的这种没有证据依托的主观臆想。”

    刘茗臻有些失望的点点头,“确实,毕竟六十多年前的报道了,又没有更多的佐证......我也认同你的疑虑,如果颜司承真有这么精湛的催眠技法,何必舍本逐末,直接催眠关山鹤,让他随便找块荒无人烟的江面,凿个窟窿跳进去岂不更干净省事。”

    孟金良难以抑制的绷着嘴角,不让自己笑的太明显,声音低下去,头又向刘茗臻探过去些,“后面这些话我都没有说,你就说认同我的顾虑,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啊?”

    刘茗臻直接仰起头,饶有兴致的“欣赏”着对方的自作多情,讥诮道:“你派人跟踪颜司承和程露了?二十四小时?孟队,你的笃定是建立在兵强马壮的基础上的,所以别看不起秦欢乐他们的发散思维,你们俩的赌约,谁赢还不一定呢。”

    孟金良觉得她话里话外的维护实在刺耳,正巧队里人找他,借机准备班师回朝,门开了一半,又忍不住回头唠叨了一句,“东西记得吃,晚上别喝太多咖啡了,回头我给你拿点儿黑枸杞泡水喝。”

    报警中心接到的关于跟踪的报案太多,动静又闹得大,很是分散了队里人手的体力和精力。

    一个刑警拿着证物袋走过来,“孟队,技术科说这部手机上头,除了翟喜进,还有第三个人的指纹,但是太模糊了,没法提取,里头没有sim卡,但有个2g的内存卡,好像进过水,技术科还在尝试恢复里面的信息。”

    孟金良点点头,“兵不厌诈,王大省那边,在有限的时间里,安排人多角度多侧面的反复问他相关问题,每抓住新细节就往死里深挖追问,还有徐亮那边,也多启发启发他,看能不能再想.asxs.什么新线索。”

    “是!”小刑警回答了一声,刚要转身走,又被叫住。

    “程露那边,我看明天还是派人去妇联再了解了解情况。”

    小刑警微顿,“听说‘提前’科那边已经联系了要去妇联了解情况,那我们?”

    孟金良一哂,“他们抓的线,咱们就别搅和了,省的人家天天背地里说我们就会‘摘桃子’,而且上次也没问出什么来,行了,告诉大家辛苦了,今天恐怕又要连轴转了。”

    夜是大家的夜。

    秦欢乐拿起一条快要看不出颜色的毛巾被,轻轻盖在龚蓓蕾身上——这丫头非要跟着一起翻资料,天边擦亮时,才一头窝进沙发里,流着口水,睡的昏天暗地。

    秦欢乐也眯了一小会儿,打着哈欠,刚要往外走,就听龚蓓蕾边抓住他的手腕边梦呓道:“我和你一起去。”

    秦欢乐拍拍她的手背,用诱哄无知儿童的口吻轻声说:“花骨朵儿乖乖睡觉,哥哥出去买热气腾腾新出炉的烙饼,回来给你卷手指头吃。”

    龚蓓蕾又哼唧了一声,手垂下来,沉沉睡过去了。

    秦欢乐到洗手间拿凉水拍拍脸,嚯,这激爽!

    就见隔壁刑侦那边的一个同事迷迷糊糊走进来,也拿凉水洗了把脸。

    秦欢乐拍拍他的肩膀,“你们也熬一宿啊?王大省说什么没?”

    同事点了一支烟,又递给秦欢乐一支,“中途就有一次,自己说漏嘴了,说也是别人让他干的,可是再问,又耍赖说是我们诱供,他根本没有这个意思,翻来覆去,别提多累心了。”

    秦欢乐点点头,“哪个案子不累心,不过一个谎言要用一千个谎言去维护,夜路走多了,哪有不秃噜嘴的?我出去一趟,回来等你们好消息啊。”

    同事咧嘴苦笑,“我也想要有好消息,今天可是平安夜啊,我女朋友等着我拿苹果给他雕玫瑰花呢,祈祷孟队可千万别又安排个大夜,那我可就要‘注孤生’了。”

    秦欢乐幸灾乐祸的拍拍他的肩膀,“要什么自行车,没有咱们熬大夜保平安,她们哪来的什么洋节,还过平安夜?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分手的事是常有的,你就说是秦哥和她说的......诶,行了,打疼了!”

    妇联一开门,秦欢乐就冲进去了。

    警徽一亮,对方还是很配合的。

    “只是,”办事员面有难色的说,“上次能查阅的资料我们都已经提供过了,确实没什么新情况了,我们这里没有那个叫程露的来访记录。”

    秦欢乐指着最上层的一篇文章上的数字奇道:“怎么自从《反家暴法》颁布以来,家暴案件反而攀升了?”

    办事员笑着喟叹,“看你是男同志,可能想不到,不是家暴案件攀升了,而是敢于报案的人比从前多了而已。”

    秦欢乐又看了一遍接访记录,确实没有程露。

    办事员送秦欢乐走出来,边走边说:“其实这些年,还是比从前要好的,宣传各方面力度大,网络也发达了,家暴这种事,只有0和1的区别,现在都叫大家要零容忍了,哪像以前,一说是两口子打架的事,外人都不愿意管,那些渣男......”

    楼下拐角处,一个哭唧唧的男人捂着半边脸嚎道:“我老婆天天打我,昨晚心情不好,直接给我一耳光,我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旁边的中年妇女为难的劝道:“这里不是妇联......”

    秦欢乐指着那间没挂牌子的小门问:“这也是妇联的吗?”

    办事员点点头,“以前是,前些日子分割出去了,专门帮忙指导一些社会上的女性社群组织。”

    秦欢乐谢过了办事员,在大门后头等到那个哭唧唧男离开了,才敲门走了进去。

    那位大姐眉头一囧,“我说这位先生,你也被老婆打了?还是应该去派出所报案,或者去楼上妇联。”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626/ 第一时间欣赏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 作者:全金属弹壳所写的《妖魔哪里走》为转载作品,妖魔哪里走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妖魔哪里走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妖魔哪里走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妖魔哪里走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妖魔哪里走介绍:
人道式微,诡道猖獗。百鬼夜行,苍生太苦。我王七麟愿以一柄斩鬼刀,于妖魔环伺之中为我人族杀出一条阳关大道!妖魔哪里走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妖魔哪里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妖魔哪里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