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专办司 (上)
陆宁也没想到,杨昭见到自己,就跟见到鬼一样,第二天就称病,但事情也做得漂亮,他名义上,还是这专案司的主官,一应文函,只要专案司送去的,他都一律画签,也就是,事情由代理衙司的文总院做,权限却是他杨少卿的权限,且杨少卿承担一切责任。
大理寺,在本朝地位得到空前提升,和六部一样,升为从二品机构,大理寺卿,也是重要的内阁通政之一。
作为次官的大理寺少卿,则为正三品官员。
齐制下的大理寺,更像是后世检察院和最高法的复合体,刑部,则对各地包括大理寺的最高等徒刑及死刑判决进行复核,同时也有一定的立法权。
此次的专办司,陆宁点名要杨昭任主官,本来就是想怎么暗示下这个老朋友,令自己拿到专办司的主导权。
毕竟,就算化身文总院,但身为圣天子,也不可能要臣子指挥自己做东做西,一直以来,“文总院”也是独当一面,都是自己作为主官行事。
但这临时衙司,自己的官位,又不足够作为主官撑起来,所以,才用了杨昭。
却不想,杨昭,显然是认出了自己。
看来,因为当年他任海州刺史时就和自己相识,且和自己十分熟稔,是以,就算自己改头换面,但神态动作之类的,还是瞒不过他。
当然,也是因为自己没有刻意隐瞒,本来还想流露更多的信息给他呢,只是没想到,根本就不需要。
杨昭,也是个极为聪明的人了。
说起来,在后世的话,杨昭怕会光明正大的成为变性人,现今他,只能靠学魏晋之风掩饰他的真实性取向,他的龙阳之癖,和一些权贵玩够了女人而喜欢清秀男童,又是另一回事。
可能也是这种生理原因,使得他变得极为敏感,一个敏感而又聪明的人。
……
“陆大平案专办司”的临时衙司设在了汴京客栈市城分号。
东海百行旗下的汴京客栈,在汴京城,就有三家分号,外城一家,市城两家,也可见现今汴京城之繁荣。
历史上,汴京号称过百万人口甚至鼎盛时到了一百五十万人口。
但实际上,就算这个数字没有夸张,但有宋一代,都喜欢囤积禁军在京师,禁军最少的时候,王安石变法后,京城禁军裁撤到十余万,加家属跌破了四十万,变法之前,禁军加亲属的人口从未跌破过四十万,五六十万甚至七八十万都是有的。
而现今汴京的繁华,禁军及家眷的比例,却显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力量。
本朝沿袭唐制,京城禁军并不多,京戍大营五万禁军,且有一万为预备卒。
如唐时一样,本朝戍边禁军,同样精悍,且军械供应上,和京戍大营差距不大。
和唐时不同的是,本朝戍边禁军的统帅,并不是一方藩镇,不理地方事务。
本朝圣天子,信奉兵在精而不在多,认为只要武器精良,士卒勇敢善战,指挥有方,辎重顺畅,那么,一个士卒,可挡百人。
东海百行旗下,可不知道多少匠人,正日夜不停的为禁军打造铠甲和军械。
箭矢之类,更是已经批量生产,且以煤炼铁,模具出品,产量比前代得到了空前提升。
倒是三大边营,河北大营、河东大营和陕西大营,其铠甲兵器,还是由熟练工匠千锤百炼,如此供应便慢一些,披甲率虽然稳步提高,但要追上京戍大营,还要假以时日。
其他大营中,镇邕州的岭南大营,供应又稍好一些,且岭南大营在邕州失陷重新整编时,就少用南汉之卒,而更多的,征募周边土部雇佣军。
实际上,东海百行现今的大部分利润,都消耗在为齐国提供武备上。
因为东海百行供应的军械,都是采取极低利息的分期付款方式,使得齐国财政不至于太过拮据。
当然,如果从更高的层面看,现今齐国渐趋稳定,百业呈新,肥料、新农具、新技术,使得农业、手工业生产力比之前代都有提高,且每年,都会步上一个新台阶,更有渐渐繁盛起来的海外贸易赚取更多的资源。
尤其是,以煤炼铁,模具规模生产的,不仅仅是箭矢,还有民用品,如各种新式农具,而且,本朝对铁制农具进入民间,是一种极为鼓励的态度,批量生产的农具大大降低了成本,长江以北最早的齐地,州县甚至用极低廉的价格租农具给买不起的农人,秦地、川蜀及江南、岭南,也在逐步跟进。
但民众生活水平,也就是维持大部分人的温饱,还有许多人,挣扎在饥饿线上,饿不死,但也未必能吃饱,虽然刚刚结束乱世,民众对此已经极为满足甚至感天谢地,但实则更强大的生产力创造的剩余价值,多用在了武备上而已。
比如,匠人比例大大提升,农人就会减少,由此也就抵消了一部分,农具、肥料、新技术,带来的粮食产量的提升。
现今勒紧腰带,是为将来造福,对此,陆宁只是从不明讲。
不过大城市,在这种发展中,自是大大得益。
工匠、雇工、行商的增多,使得大城市市民经济有了长足发展。
汴京城的繁荣,便可见一斑。
市城两处汴京客栈分号,专办司征用的这处全名为“东海客栈汴京丙记”,是三个客栈中最小的,有小院两间、套房十间,单房二十间,大通铺五大间,加货仓数个,其中每个大通铺间,最多可睡二十个人。
丙记分为三个院子,最前面临街是两层酒楼,酒楼两旁,又有两个雅致小院,对街对内都有门通行,是丙记最好的客房,酒楼后的中院,又有一两层楼,二楼是十个套间,一楼和院中厢房都是单房,中院之北的后院便是大通铺的五间大房。
不过平素中院和后院的门是锁死的,睡大通铺的苦哈哈,或是贩夫走卒,或是能住前院和后院的商贾所带的雇工,也根本不会在丙记酒楼用餐。
现今,天字一号小院,成了专办司议事及提审人证、人犯之地,天字二号小院,原本该当是临时衙司主管杨少卿的休息之所,现在陆宁光明正大住了进去。
地字号开头的套房,为专办司其他官员临时居所,本次专办司除杨昭和陆宁外,还有八名官员,是以,也有两个套房空了出来。
玄字号开头的单房,住进了临时抽调入衙司的吏员及差役,共有三十多人,两人住一间,倒也够用,还空出了四五间房。
整个临时衙司,官员吏员差役加一起,足足近五十人,能顶上一个小县的县衙了,可见上方对此案的重视。
第二十六章 专办司 (中)
天字一号院的厅堂,此刻晨曦刚刚散去,陆宁召集了众官员议事。
分别是大理寺推丞曹翰,科主事王桐、王嗣宗,评事张横、慕容德业、薛蒲,录事王赫北,市城巡检司总捕头杨雄,此外,旁侧还有录事王赫北手下的两名吏员在旁记录,最终归档时,就需要王赫北审核一遍了。
“陆大平一直三缄其口,依本官看,还是打得太轻,就该大刑伺候!”曹翰冷哼了一声。
王桐立时在旁附和,“推丞说的是,这等凶顽,就得往死里打!”
陆老大,也被提到了这专案司,关在后院柴房中。
后院大通铺,本就是为犯人们准备的临时牢房。
旁人或附和,或如同王嗣宗一般不吱声。
“我看不妥,若打死了他,可就断了线索。”说话的是慕容德业,刚刚及冠的一个年轻人。
他是河中大营招讨使慕容延钊的长子,因为身体不太好,令其父很是失望,长叹息自己这长子“虎门犬子”,倒是二子慕荣德丰,年纪虽小,但习韬略,善弓马,很得慕容延钊欢心。
慕容延钊,也是陆宁最得意的悍将之一。
当年汴京一战,李重进逃亡,陆宁单枪匹马,和李重进留守汴京的军卒并肩而战,慕容延钊就是汴京留守韩通的部下,汴京战后,慕容延钊跟随韩通降齐。
说起来,韩通、慕容延钊镇澶州时,陆宁本来正要征伐,双方正要兵戎相见,李重进西路军便大败特败,赵匡胤兵锋直抵汴京,使得陆宁和韩通、慕容延钊,变成了一起守汴京的战友。
其后,慕容延钊参与了西征,攻克河中府的战事中表现不俗,后又经历扬州之战,一路迁升,由神武军统领、陕西大营副招讨使迁升河中大营招讨使,成为陆宁麾下的一路统帅。
河中大营,虽然不及河北、河东及陕西三大边营重要,但却也是京城到秦地的最重要节点,而且,北方更要威慑党项人、钳制北汉,禁军三万,和川蜀大营一样,是边营中,仅次于三大营的兵力。
邕州的岭南大营,陆宁虽然对其也很重视,但禁军编制,不过一万军卒。
又如川蜀、江南、湖南、闽南、淮南五大营,川蜀三万、湖南两万,江南、淮南和闽南大营,都是各一万军卒。
精锐兵卒,几乎都调去了北方,不过,禁军总兵力,大体在二三十万数,比之前代,大大降低,要跟后世比,就更是少的可怜。
当然,各州州兵,虽然屯田半农半兵,但如今训练和往昔截然不同,尤其是北方各州,军制革新最早,现今几乎都可充作禁军的预备役。
而且现今来说,北方及西北边营,也并不缺马,北方及西北,都有前朝牧场,又可向西北诸族购马,宋时因为西夏反叛,西北和北方贸易通道全都被堵塞,牧场又因为收益低纷纷被开发成农田,许多官员又虚报农田还是牧田,借养马而发横财,才使得北宋中后期,马成了大问题。实际上,便是北宋初,赵光义伐北时,优良军马还充足的很。
虽说本朝也肯定会将牧田变农田,养马地终究还是要河套及塞外诸地,但现今自然还不行。
看着慕容德业,陆宁胡思乱想着。
随之才发现没人说话了,陆宁点点头:“慕容评事说得不错,我看那陆大平已经遍体鳞伤,再打,也打不出什么了。”
显然自己下圣谕组“专办司”,使得京兆府大惊,这才知道自己心思,那“陆老大”,被转押来专办司时,都已经血肉模糊,显然这两天被拷打的不轻,但却也没交代出什么有营养的东西,毕竟京兆府也不知道这个“陆大平案”到底是要查些什么,只是令“陆老大”交代欺男霸女的罪行。
陆宁说着话看向杨雄,“杨捕头,你寻人,好生为陆大平医伤,更要防他自裁。”
杨雄忙点头应是。
杨雄心里隐隐觉得,自己这总捕头,突然变成了八品官员,应该和这文总院有些关系,毕竟,事情没有这么巧的。
刚刚帮文总院打了那“陆老大”,转身没几天,就有圣天子朱批的内阁革制谕令,各京、府、州、县总捕,授为命官,京城总管捕头,为正八品,府城总管捕头,为从八品,州城总捕头,为正九品,县城总捕,为从九品。
真是祖坟冒青烟,想不到,身为差役,竟然有一天,会被授官?
可是,如果单独提拔自己也就罢了,这明明是圣天子首肯的革制之令,非要给自己脸上贴金觉得自己是源头,也太过滑稽。
可不管怎么说,文总院是自己的贵人无疑。
杨雄后来,也打听过这位文总院,却没什么人知道他,好像一直在外地治蛮,而现今上使院都裁撤,这位文总院应该也处于赋闲状态。
却不想,转眼自己就成了他的直属手下,虽然只是暂时征调,杨雄也心里暗暗打定主意,拼了老命,也要办好这个差事。
“也要防他被灭口。”慕容德业突然插了一嘴。
陆宁微微一怔,看向慕容德业,其实自己让杨雄派人盯着,防陆大平“自裁”,何尝不是在防备他被人谋害?
“这陆大平,做生口买卖能做到花名‘陆老大’、‘镇市城’,他一个市井无赖,又哪能如此?圣天子震怒,想来也是要专办司查出和他牵涉的官员,其中,未必就没有人,不想杀他灭口。”慕容德业边想边说,说完却见大家都直勾勾盯着他,其中,更有两名顶头上官,大家的眼神,多是你异想天开的样子。
慕容德业立时便有些惶惶,起身对陆宁和曹翰躬身,“下官有些走神,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思虑不周,两位大人海涵。”
陆宁心里轻轻叹口气,这孩子,就是太缺乏自信了。
不过想想也是,慕容延钊更偏爱文武双全的次子,慕容德业作为大哥,只能拼命努力,既然武不成,便从文,但偏偏,他资质平平,参加几次道试,都没能中举。
现今,只能凭父荫补进大理寺,做了个小小的九品评事,慕容延钊心高气傲,对这个儿子又哪里还能有好脸色了?
而且听闻这慕容德业也是经常走神,词不达意,上官对其风评不怎么好。
不过,看来道听途说终究不可取,这慕容德业不能文也不能武,可能还有些神经质,但心思却很缜密,未必不是个人才,他的主官,怕思路往往不和他一个频道而已。
陆宁随之点点头,笑道:“慕容评事说的不错,杨捕头,你就派人加倍留意,防他被人谋害。”
杨雄忙答应。
本来蹙眉想说什么的推丞曹翰,听陆宁如此说,就没有说话。
他虽然和陆宁同是四品官,而且他是正牌大理寺官员,陆宁只是临时派了个不常设的巡检郎,但杨少卿既然有话,要文总院代理专办司事,陆宁就是首官。
慕容德业却呆了呆,立时有些激动,“谢总院大人!”甚至落座后,暗暗用力挥了挥拳,孩子气十足,显然从小到大,因为弟弟的优秀,父亲的偏心,使得他一直活在父亲和弟弟的阴影下,还从来没有在这许多人面前,得到过肯定。
说起来,他父亲是一方统帅,他却老实的如同乡下少年。
越看这慕容德业,陆宁倒是越喜欢。
第二十七章 专办司 (下)
“陆大平妻,畅和楼的掌柜花三娘,为何一直未归案?该当发下海捕公文通缉。”王嗣宗突然说。
这两天,他已经大致看过了陆大平一案的卷宗。
众人都是一呆。
曹翰蹙眉道:“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懂得什么?圣天子宽厚,大理寺初设时,多个案子,被圣天子训诫为暴虐之行,祸不及妻儿,如果陆大平供状中,交代了其妻罪责,亦或有苦主状告她,再抓捕她也不晚。”
设“专办司”的上谕刚刚发出,京兆府就雷厉风行,将畅和楼查封。
但外间传闻,花三娘好像是在甘国舅夫人昭阳县主的娘家做客,是以逃过了一劫。
而现在,局势未明朗前,抓捕花三娘,就要冒很大风险。
圣天子也确实宽厚,取消了许多酷刑和连坐之刑,曹推丞现今借用圣天子的圣言,暂时将抓不抓花三娘含糊过去,却是有利无弊。
“非也非也!”王嗣宗连连摇头,很不认同曹翰的话,“圣天子圣谕,是要我等审时度势,不能墨守成规,如此案中,花三娘一直便是畅和楼掌柜,便是参与了陆大平的不法之事,且圣天子所说祸不及妻儿,我记得是在三年前的刘员外案中,那案中,犯主不过是小康之家,且不涉及钱物纠纷,仅仅犯主杀人,因为杀的是官员,大理寺复审,却要将犯主之妻女发为奴,将其子和其父同罪问斩,这才招致圣天子的训诫。”
曹翰脸色阴沉,知道这个书呆子博闻强记,多少年前的案子,他不但有所涉猎看过案例,还记得清清楚楚。
“但如此案,就算花三娘不是畅和楼掌柜,但陆家所得,尽皆非法,按齐律二十一第三,强盗、窃盗、受财枉法、受财不枉法、受所监临、坐赃、欺诈、行禁商、瞒税等非法之脏财,尽数籍没。第三九,行禁商、瞒税,赃额超百贯,主犯徒刑三等,并十倍罚之,家产不足数者,阖族充为役,以役代罚。”
“畅和楼,都是行禁商所得,脏财远超百贯,当十倍罚之,谅来也不会有人为陆大平出罚资,陆大平阖族必然充为劳役,便是陆大平和花三娘没旁的罪责,陆大平徒刑,其父母妻妾子女,劳役之刑是免不了的,这花三娘,如何不捕?”
王嗣宗侃侃而谈,曹翰一时默然。
陆宁笑笑,犯罪成本,这个后世耳熟能详的名词,也被自己用在了现在,虽然取消了许多连坐之刑。
但比如贪赃枉法、偷税、非法经营等经济类型犯罪,自也不仅仅是没收非法所得,加刑罚主犯那么简单,其家属,都会受牵连,数额越是巨大,牵连的程度越惨。
如这个案子,十倍罚款,花三娘基本要服一辈子劳役,也还不清罚款。
和过去充为奴,倒也有些类似。
因为,涉及到钱物的经济犯罪,其家属不管是被动还是主动,都享受了许多好处,仅仅刑罚主犯,威慑力度不大,说不定就形成一种牺牲我一个,幸福全家人的畸形群体。
令其案发后,全家都凄凄惨惨,才是最大的犯罪成本,才真正有威慑力。
不得不说,连坐制度中,实际饱含老祖宗的智慧,只不过,很多时候,都太过火而已。
“好,王主事所言有理。”陆宁看向杨雄,“这便发下海捕公文,缉拿花三娘。”
“文总院,怕是不妥吧?”曹翰蹙眉。
陆宁笑笑,这曹翰,和宋家世交,历史上,好像宋延渥有一个女儿,就嫁给了这曹翰的儿子。
“便是她真藏在国舅府,我也把她揪出来!”陆宁干脆,把话挑明了。
众人立时面面相觑,这文总院,是真敢说话。
慕容德业,暗暗挑大拇指。
王嗣宗这才知道,原来,有流言花三娘躲在国舅府?
干咳一声,心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这乱说话,把文总院放在了火上烤。
不过天子爷爷圣明,倒也不必太多担心。
曹翰不言语,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初始还以为这文总院搞不清楚状况,是以提醒他一声,却不想,这家伙却是要做什么直臣,那就随意你了。
……
海捕公文上午刚刚发出,下午的时候,花三娘便来投案。
同样的厅堂,上首坐着陆宁,旁侧坐曹翰,堂下左右两边,分别坐着两科主事,王桐和王嗣宗。
录事王赫北,坐在一个角落,这里的笔录,却是要他亲自做了,如果看到什么端倪疑问等等,也可以随时提醒主官,多少有点师爷的意思。
花三娘却是神态倨傲的站在堂下。
现今诉讼,苦主、犯主都不需要跪堂,但如果是罪犯已经伏法,便需跪着了。
旁人以为这花三娘如此有底气,自然是因为国舅府。
但陆宁知道,甘二郎再怎么着,也不会和什么生口贩子来往,那昭阳县主也很贤惠,或许耳根子软,交上了宋延渥夫人这等朋友,但若知道花三娘是什么生口贩子,是绝对会避而远之的。
什么花三娘躲在国舅府或昭阳县主娘家的谣传,不过是拉虎皮扯大旗。
现今看这花三娘,已经有些色厉内荏,或许心里已经隐隐知道有些不妙,但还寄希望于,宋家能保住她夫妻。
“真是冤家路窄,文总院,你要公报私仇么?”花三娘俏脸全是冷笑。
陆宁笑笑:“你畅和楼的账目,虽然乱七八糟,但假以时日,自能清算出你有多少钱物不翼而飞,贿赂官员,可就不是抄家充役那般简单了,数额巨大的话,你这经手人,被砍脑袋也是有可能的。”
花三娘冷笑不语。
陆宁又道:“你若真有几分聪明,想想这段时间的事情,就该知道,我不是恐吓你,你若坦白交代,我答应,给你一条生路。”
说着话,陆宁心里也是一哂,不管前世今生,讯问犯人,这种恐吓都是免不了的。
花三娘兀自冷笑。
陆宁道:“那日,你和渤海郡夫人,一起构陷我冒犯她,我看,你和渤海郡夫人关系匪浅,想来,她得了你许多银钱吧?”
花三娘一呆,怎么也没想到,陆宁会主动提及此事,本来,还正盘算怎么利用这件事呢。
而听陆宁提及渤海郡夫人,更渐渐将脏水往渤海郡夫人头上引,曹翰脸色一变,随之沉声道:“文总院,你和花三娘有私怨?如此,文总院便需要回避此案了!”
陆宁笑笑:“我和花三娘之间,谈不上私怨,杨少卿一切都知。”又道:“花三娘,你可想想我的言语。”做个手势,“来呀,将花三娘暂时收押。”
第二十八章 威逼利诱
丙记的大通铺比之其他店家的大通铺环境卫生要好许多,没那么多跳蚤虱子,通风也不错,不像别的店家阴暗潮湿而且臭烘烘的。但毕竟是大通铺,被褥自然就没那么讲究了,破破烂烂的,墙壁不知道被哪个脚夫涂抹了什么,也清洗不干净,黑乎乎一大片,看着挺恶心的。
花三娘被关在里面一晚上,就变得很憔悴,显然一宿都没睡,外间女狱卒禀告,她甚至站着呆了一宿。
陆宁和王嗣宗、慕容德业、王赫北进来的时候,花三娘好像立时精神了,咬着红唇,对陆宁怒目而视。
“比牢房强多了,耗子不见一条,蚊虫不见一只。”王赫北进来就啧啧的,又说:“但今晚就未必了,我看外面草丛里,可不少青蛇。”
本朝律法,没有辅官在场,主审是不许单独提审人犯或单独和人犯见面的,陆宁本来只是想带王嗣宗和慕容德业两个来,但这两个孩子都太实诚了,一些话,一些事,他们做不来。
倒是录事王赫北,快四十岁的人了,平时和同僚相处就很轻浮,中年大叔油嘴滑舌的,上官风评自也不怎么好,但陆宁说什么,他能领会的很快。
现今就是,来之前,陆宁暗示吓唬一下这花三娘,王赫北进屋就用上了蛇虫蚊蚁的招数,女子嘛,最受不得这个。
听王赫北的话,花三娘立时俏脸一白,瞪着陆宁:“还说你不是报私怨?我就不信,大理寺的官人,都听你唆摆,你若今晚放蛇虫进来,我告御状也要搬倒你!”
陆宁笑笑,坐上了女狱卒搬进来的椅子上。
“你以为,你还出得去?”王赫北冷笑,“知道昨日总院大人怎么吩咐的吗?要大家夥儿护卫好你夫君,怕他被人灭口!”
花三娘一怔,随之冷哼道:“他有这等好心?”但俏脸越发阴晴不定。
王赫北也冷笑:“总院大人当然不在意你夫君生死,但案子未完结前,你夫君若莫名其妙死了,总院大人当然要担责,是以,花三娘,现在你夫妇,和总院大人,才是休戚与共呢。”
“让她再想一晚吧!”陆宁起身。
“是,是。”王赫北赔笑,转向花三娘时立时又换了副嘴脸,冷冷道:“今晚,我还可着人在外面帮你驱蛇,明天,可就不一定了!”
陆宁几人出了大通铺,女狱卒锁门,此时,曹翰正匆匆而来。
“文总院,你提审花三娘,为何不告知本官!”曹翰脸色有些不好看。
陆宁笑笑:“问她些问题而已,言谈语录,过几日,王录事自会整理给你看。”
说完,施施然而去。
王嗣宗和慕容德业都和曹翰拱手告别,王赫北赔笑,“推丞大人,下官会尽快将实录整理出来。”
曹翰脸色铁青,心说文阿大你看看围着你转的这几个人,慕容德业家世显赫不假,但性格懦弱没有主见,偏偏又经常走神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经常令主官下不了台;王赫北,简直就是个市井小人,做事和青皮无赖没什么区别,也不知道,当年怎么就中了举,又甘愿去马楚蛮地做知寨,才得以授从九品小官,他这青皮性格大概和土蛮们很像,在土蛮中名声不错,两年知寨后,就得以迁升回京,本来进了吏部,但却又被退回翰林院,一个月前,被派遣来大理寺,任九品录事,实际上,就是个胥吏头头。
王嗣宗,新科状元,可从他这几天行事就知道了,以后必然处处碰壁,才做官几天?上官之间说话,他就面不改色插嘴,直接对自己“非也!非也!”,拿案例反驳自己言语,脑子生了包一样。
你文阿大,也就和这几号人物厮混吧。
曹翰咬了咬牙,可回头看看女狱卒站两边,那紧紧锁上的大通铺木门,又有些无可奈何,非主审官员,私下更不能和人犯、事主等会面,三年前,这条律令刚实行时,有多少官员被罚俸禄?他可是记忆犹新,而现今,更不是罚俸禄那么简单了。
……
傍晚时分,女牢头来禀告,花三娘要见文总院。
陆宁便又领了王嗣宗、慕容德业、王赫北,却是直接来了中院二楼的地字九号房,令女狱卒将花三娘带来此间,又令人,去传杨雄来。
地字号房都为套房,也就是内寝室外会客的格局,当然,内外两间房都不大,外面的会客室,又可用餐,也就仅仅摆的下一张方桌,几把长椅,和大户人家的会客厅堂,完全两回事。
不过,套房好在有单独的漱洗间,花洒淋浴和冲水木桶,不用去客栈的公众澡堂和厕所。
现今,花洒淋浴和冲水木桶,也不仅仅是东海百行旗下的客栈,在三京,以及大的道府,新兴的豪华客栈,顶级客房,都有所配备。
相应的,这七八个大城市,输水、下水、道路等等基础设施的建设,也催生了许多新行业,以及新兴的工匠、雇工群体。
传闻,皇宫大内的马桶是用黄金所制,甚至有碧玉水塔向各宫自动输水,真假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而这地字号套房,洗漱间马桶虽然是木制,也令王嗣宗、慕容德业、王赫北及杨雄新鲜了好一阵。
慕容德业虽然家世显赫,但其父是个标准的武人,不喜享受,这些新鲜东西就见不到。
看着在洗漱间围观马桶的四个土老帽,陆宁不觉有些无奈。
“听说,天子爷爷用金马桶……”王赫北舔了舔嘴唇,好像恨不得这就是圣天子的金马桶,他要狠狠咬上一口一样。
陆宁一阵恶寒,四十多岁的人了,跟市井小儿一样喊自己“天子爷爷”,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真想狠狠踢他屁股一脚。
杨雄一脸深以为然的样子。
王嗣宗却立时嗤之以鼻:“那怎么会?!”他脸上一百个不同意,“圣天子通晓万物万理,所创之物,形形色色,莫不方便于民,又岂会用什么金马桶?用起来何益?”有句话,终于没说出来,乡下人没见识才会想当然,用金马桶,有什么舒服的?就如同老农说圣天子用金锄头锄地,何等愚昧?
“是,是!”王赫北突然有些冒冷汗,一向口不择言惯了,这话,如果有人深追究,倒好像自己诽谤天子爷爷不知人间疾苦一样。
慕容德业,则对王嗣宗挑起大拇指。
陆宁听得倒是一笑,金马桶没有,宫中倒是换上了崭新的陶瓷马桶。
外面,传来女牢头的声音:“总院大人,犯妇花三娘带到。”
第二十九章 审案
回到会客室,王嗣宗、慕容德业、王赫北和杨雄,就都正襟危坐起来。
“总院大人,我若将畅和楼之事,据实相告,怕总院大人保不住我夫妇!”花三娘神色复杂,早已经没了倨傲之气。
陆宁点点头:“本官也不需你和盘托出,只要交代和那渤海郡夫人之间的勾当便可!”
本来就是为了查通辽案,至于畅和楼和其他官员的利益输送,等通辽案尘埃落定,再另行处理就是。
虽说,历史上,有许多法不责众的轶闻,为了稳定,烧掉某个贪墨之官贿赂满朝文武罪证之类,但一来畅和楼还远远没到能结交文武半壁江山的态势,从这里买几个私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二来,陆宁也想较较这个真,若真能被个奴隶贩子就搞的天下大乱,这些年,自己也全白忙活了。
听陆宁的话,花三娘一怔,脸上更现出犹疑之色,显然,渐渐有些明白,这文总院,是有备而来,甚至可能知道,宋家,就是畅和楼的幕后大老板。
当日这文总院,去畅和楼,或许,就是去踩点的?
只是自己夫婿醉酒闹事,倒好像他惹来的祸端一般。
也没这么巧的,怎么就这文总院成了查办夫婿一案的主官?
“来呀,拿纸笔来。”陆宁又对花三娘道:“你便将主要的写一写,何年何月,送了那刘氏多少财物?”顿了下,“你若交代的明白,在此案中立功,我答应你,可保你性命无忧。”
实则,现今的五等徒刑也就未必比死刑好受了。
本朝去除了流刑,但徒刑也一样可以是发配万里之外的苦窑做活。
五等徒刑,就是终身做苦役,而且,通常都是最累最危险的劳役,比如煤窑、采石场等等。
实际上,真的是做活做到死了,备受折磨,身体虚弱者,可能几个月、几年就病亡,身体强健者,也会落一身病,稍微上了年岁,也就离病故不远。
凡此种种,还不如死刑痛快。
但人就是这样,对很多人来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有一口气在,总好过被砍了脑袋。
花三娘俏脸阴晴不定,终于,说道:“你也要保我夫君之命!”
陆宁微微点头:“可以!”指了指旁侧王嗣宗、慕容德业几个,“他们都是见证,你若立功,便是上书圣天子陈情,我也保你夫妇性命。不过,若我实在做不到,你也别怨我!只能说,我尽力。况且,也要看你立功大小不是?”
听陆宁这话,并没有拍胸脯担保,花三娘倒有些相信他了,何况,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何况,昨夜想了一宿,今天又想了一天,这文总院,一直叫自己“好好想想”,其中大有深意。
现在想想,说不定,这文总院去畅和楼,本来就是上面交办的差事,圣天子交办内阁,内阁交办给这位文总院。
是以,本来看似偶发的小冲突,一步步的,竟然圣天子下圣谕设“专办司”,专门查此案。
花三娘咬了咬银牙,“好,我写。”
她字迹歪歪扭扭,也有许多圈圈叉叉代替,王赫北按她口述,重新誊写了一份,在几名官员见证下,将誊写的这一份供述念给花三娘听,花三娘认可,在两份供述上都按了手印。
按照她的供述,这两年,她送给渤海郡夫人的财物,价值在千贯左右,当然,她供述里,都是大笔的进出。
陆宁看着点点头,对花三娘道:“从今日起,你便被囚在此间,坐吧。”
花三娘好像全身力气都被抽干,被女狱卒搀着坐下,神情有些恍惚,神思不属的样子,自是不知道,自己豁出来做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陆宁说什么,怕她都没听清。
陆宁又对王赫北道:“写传唤刘氏的传碟。”
王赫北呆了呆,但自依言而行。
执牒追摄的公碟,现在又称“勾帖”、“传票”。
对勾帖的格文王赫北自然驾轻就熟,他写好后,陆宁看了看,在上面盖了自己官印,对杨雄道:“拿去给杨少卿盖印,便去拿人。”
杨雄也是一呆,但随即咬咬牙,躬身道:“是!”
有大理寺少卿和文总院大印在,便是出了事,和他没关系,他只管执票摄人就是。
而且说起来,杨少卿虽然称病,却没在内城府邸,而是在这市城一处精舍养病,距离此间很近,倒好像刻意为了方便盖他印章行事一样。
这不是第一次公文盖章,每一次,杨少卿都特别痛快,就好像,若不是朝廷规律森严,他恨不得就将官印留在这临时衙司交给文总院保管。
……
天字一号院的厅堂,宋延渥却是陪夫人一起来的。
杨雄禀告,在宋府,险些遭到其仆役围攻,幸好东武县公喝住了众仆,更陪夫人亲自前来。
本来,听闻陆宁发了勾帖传渤海郡夫人,曹翰脸都绿了,甚至和陆宁吵起来,当然,只是他言辞激烈的指责陆宁,陆宁转身就走了。
听得东武公和夫人亲自到来,曹翰更迎了出去。
陆宁却端坐厅堂上,曹翰陪着宋延渥和刘氏进厅堂,见陆宁作派,脸一沉:“文总院,还不见过东武公?”
宋延渥虽然没什么实职,但毕竟是从二品尊位。
“公堂上,主官为尊,且等我问过案子,再论尊卑!”陆宁端坐在主位,就好像,这厅堂,真是某个衙司神圣无比的公堂一般。
曹翰呆了呆,有些无奈了,这几天,也四处打听这文总院底细,但渐渐有个说法,好像文总院不仅仅是一直在南方治蛮,而且,还号称“天子门生”,是圣天子面前红人。
不过,曹翰是不怎么相信的,若真如此,会在京城没一点名气?
就从来没听说过,这文阿大有被诏上殿或者诏入宫的时候,就这,还“天子门生”?
估计也是自己吹嘘,市井以讹传讹,三人成虎。
可现在,是真把自己当天子门生了?
“东武公要听堂审,本官准许,给东武公上座!”陆宁做个手势。
宋延渥脸色阴沉的厉害,哼了一声坐下,说道:“文总院,贼子诬告,你便勾传二品诰命,我倒要看看,你想做什么?!”又问:“为何没渤海郡夫人之座?”
陆宁看向王嗣宗,见王嗣宗微微颔首,就知道,是该有这刘氏的座位,毕竟尊位未除。
说起来,涉及沿袭前朝的细枝末节的规章,自己还真不如王嗣宗懂法。
不过自己倒是知道,现今齐律有规定,不管多么位高权重,又或者贵妇女子,凡接到传票,都不许人代替过堂。
若前朝的话,渤海郡夫人随便找个亲属来接受讯问便可。
当然,接到传票必须到场是必须到场,但如果不是什么大案子,最后又没坐实,发传票的官员,等着被弹劾就是了。
尤其是外命妇,被迫抛头露面,又坐实不了案子,发传票的官员,便和诬告者同罪。
本朝权贵,这种特权自然还是要有的。
而且,法理是法理,实际上,自己发出的这张传票,应该是本朝第一张传唤命妇的传票。
若不是杨昭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可能在传票上盖章。
真遇到这等事,自然是上报,请大理寺卿定夺,甚至,便是大理寺卿觉得铁证如山,也要与内阁同僚们商议,甚或,上奏疏给圣天子,请圣天子钦定。
当然,现今自己这文总院也是一样,便是审理后觉得刘氏有罪,自要层层上报,最终,还是要由自己钦定。
莫说是从二品诰命,便是外命妇最末等的五品诰命,真要治罪,都需自己裁定,先除了外命妇尊位。
不同的是,自己敢发传票,而其他官员,便是大理寺卿,传票都不会发,就算想办这类案子,也是找到铁证后,直接上奏疏就是。
也莫怪现今宋延渥,脸色如此阴沉了。
自是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不知所谓,破坏了许多潜规则,自己找死呢。
陆宁揉揉鼻子,可能,过段时间,自己再想化名的话,真需要换个身份了,不然,早晚会闹得自己是文总院一事,天下皆知。
刘氏美髻戴着淡红幂篱,轻纱遮住容颜,落座后也不言语,显得甚是恬静高贵。
陆宁一阵无语,那日,就仅仅自己、花三娘和她三人,可见识过她的蛮横霸道。
“花三娘生了重病,不过她供述时,我和诸多同僚都在。”陆宁说着做个手势,王赫北便拿起花三娘的口供,宣读起来。
花三娘确实在供述后,心力交瘁,卧倒在床。
但若说现在提来对证,自也能来,陆宁是不想她见到这宋延渥后,被宋延渥威势吓到,当场改口供。
“一派胡言,我夫人的碧玉手镯,明明是我命管家采买!”
当王赫北读第一条,某年某月,花三娘送刘氏一对儿碧玉手镯后,宋延渥就勃然大怒。
看来读下去,他会一条条反驳,都揽在自己身上。
陆宁笑笑,“东武公,你可想好了,这其中,尤其珍贵的是,有一契丹纯金面具,也是你从胡商处采买的?”
王赫北微微一怔,花三娘的供述里,可没什么纯金面具。
宋延渥的面色,立时变得极为古怪。
陆宁摆摆手,“天色已晚,明日再行对质,不过要委屈渤海郡夫人留在此间,天字十号房,环境倒也不错!”
人人都以为,宋延渥会暴怒,但偏偏,宋延渥神思不属,半晌没说话。
陆宁心中轻轻叹口气,看来,他真的通辽。
通过陆大平案来查办宋延渥,其实,就是要打草惊蛇。
自不能无端端怀疑宋延渥通辽,自己就下旨抄家,毕竟这家伙故旧还挺多的,他当年的老部下,武胜军的将领,也有显赫者。
如董遵诲,就是当年宋延渥旧部,特别勇猛善战,在扬州一役立了大功,现今是京戍大营的一军统领。
京戍大营五万禁军,分为五军,禁军万人军的统领,为从三品,如果有加衔,则品级可能更高,董遵诲,就加了云麾将军,为正三品。
倒不是说宋延渥的旧部还对他忠心耿耿,但也不能鸟尽弓藏一般行事令人寒心。
现今,密监已经严密监控宋延渥府邸进出之人。
但问题是,宋延渥和辽国之间的联系,不可能多么紧密,他也肯定不是负责在汴京为契丹人收集情报,只是不知道有什么机缘和某个契丹贵族有了接触。
最多也就是,那契丹贵族希翼一旦天下有变两国之间爆发战争,宋延渥能作为内应举兵起事。
两者之间,怕是一年都不见得通一次信。
应该只是一种松散的口头约定。
来汴京和他秘密接触的契丹密使,现今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所以,密监虽然严密布控,但进出之人物,自也没什么可疑的。
现在就是,希望能打草惊蛇,令他再次和契丹人联系,派出什么信差之类的,那就是捉贼拿脏了。
第三十章 惊天巨变
众人都没想到,宋延渥就这样走了,甚至有些失魂落魄的,显然便是刘氏也没想到,但她只是静静坐着,在女牢头来请她去后宅时,她便也起身走了,只是,陆宁分明看到了,红纱后,她美眸中的恨意。
于是,花三娘和刘氏,分别在地字九号房和地字十号房被软禁起来。
静等宋延渥露出马脚的陆宁,则施施然回了宫。
……
乾宁殿暖阁,红烛幽幽,看着李煜的请罪书,陆宁连连摇头。
旁侧,又有现今被封为颖川郡君的大周后写来的请罪书。
本朝封诰制度,从三品及以上官员功绩卓著者,母、妻便有可能被授以诰命。
通常来说,勋官从三品,母、妻封从五品乡君;勋官正三品,母、妻封正五品县君;以此类推。
但若是其夫本身有爵位,外命妇便从夫君爵等。
如李煜,被封新野县侯,为从三品爵位,大周后被封的颖川郡君,便也是从三品。
宋延渥的从二品县公,和其夫人的郡夫人,也是如此。
大周后的请罪书,很是诚惶诚恐,显然,她比李煜更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甚至她请罪书里说,李煜现今有疯癫之症,为了早日北上汴京拜见圣天子,她已经责骂过他数次。
这话,其实有些唐突了。
不过,陆宁看得心中一哂,这大周后,多少还是了解自己,若换了旁人是天子,就这话,不等于告丈夫黑状吗?
但自己看来,倒有些家信唠家常一般了,又顺便用李煜的精神状态为李煜洗脱。
陆宁沉吟着,终于落笔,斥责了李煜几句,将其贬为新野县男,大周后,改诰清河乡君。
都是从五品的末等爵位。
“懿懿,来帮我检查检查有没有错字。”陆宁将黄绢递给旁侧尤懿懿。
伺立在旁的尤懿懿和黄宝仪两个小丫头,都是美髻锦裙,同样的可爱淑美。
尤懿懿忙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捧着看。
其实这小丫头,鬼机灵,便是有错字,她自也不会明着指出来,而是会想办法让自己知道,里面有错字,是哪一个。
说起来,繁体字认出来容易,落笔写的话,有时候真会忘了笔划,自己越是懒得动笔,现今倒好似还不如刚刚来到这个世界,那时候自己,因为身体天赋,努力记住这些字,写的也很是顺畅,现今,主要还是懒得费这个心神,觉得自己的心思,该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姐夫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圣人祖师爷,怎么会写错字!”尤懿懿捧着黄绢小心翼翼放上桌案。
没有后话,那就是没写错了。
陆宁就笑,这小丫头拍马屁的本事,又见长了。
“嗯,你觉得,我如此处置,是不是太过心软了?”陆宁又问。
尤懿懿摇摇小脑袋,“天下人,都是姐夫的子民,姐夫想怎样就怎样,也没什么狠心软心的,姐夫如何处置,都是对他们的恩典。”
小丫头自然是恪守规矩,便是自己问,也不愿意发表什么意见。
陆宁无奈,身边都这调调,怕自己早晚飘的真以为自己是创世神了,做什么都永远正确,杀人头,都是对他们好?
又看了旁侧黄宝仪一眼,这种话题,她就插不上嘴了,粗通文墨,也就是认得几个字。
但这小丫头,既不艳羡也不自卑,每日安安分分伺候自己,却别有一番可人怜爱,“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她身上,可体现的淋漓尽致。
这两天,等密监消息,暂时不去专办司了,带她俩出去玩玩?
正琢磨,外间女卫脚步声,一路到了暖阁外,“陛下,密监急报!”毕竟是天子寝宫,多紧急的情报,也不能擅闯,当然,除非是有人造反攻打禁宫,不然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进来吧。”陆宁吩咐了声。
捧着火漆密信的女卫急步而入,单膝跪在陆宁面前,密信高高举过头顶。
陆宁拆信看了一眼,禁不住猛地站起。
尤懿懿和黄宝仪从来没见他这样失态过,两个小丫头诧异的对望了一眼。
密信却是来自在契丹的细作,密监高公公转来,里面说,耶律璟在黑山驻跸地被近侍所杀,消息传到上京,一片混乱。
这睡王,奢好就是睡觉喝酒杀近侍,和历史上一样,被近侍所杀。
但是,时间,足足提前了六年。
“传内阁通政,都来崇政殿议事!”陆宁起身,大步而出。
……
二十来个内阁大臣陆续进了崇政殿,等人来齐,陆宁也渐渐理清了思路。
伐北,现今还未做好完全的准备,但是,如果这个天赐良机不利用,等自己觉得准备好了,契丹换上来一个精明强干的君主且已经稳定了局面的话,未必比现今有利。
不管耶律璟死后谁继位,现今契丹政局必然动荡,错失此良机,下一次,可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尤其是,和历史上不同,耶律璟遇刺的消息并没有瞒住,也就是,很可能是重臣们意见并不统一,新帝有多个人选,这才使得,消息外泄。
不像历史上,耶律璟之死秘而不宣,耶律璟的堂侄耶律贤,在亲近大臣拥立下火速称帝后,才昭告各部,其堂叔的死讯。
“耶律璟被刺身亡。”陆宁淡淡的道。
群臣立时一片哗然,既然圣天子说出来,自没人敢质疑是不是真的,现在要考虑的就是,这惊天的变故,对本朝的影响。
圣天子收复幽云之心,这些大臣没一个不知道,显然,召集众臣,就是在考虑,要不要趁此时机北伐。
或者说,应该是下圣谕宣布他的决定,在这等军国大事上,圣天子从来是一言而决。
“按征募法,征募直隶、河北、山东诸道团练,辅助州兵辎重,三道州兵、府兵,二取其一,作为预备。”陆宁说话的对象,是枢密使郭崇。
郭崇连连点头,团练辎重,如何转运,圣天子和他说过不止一次,而且,本来计划等今年入冬农闲,便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演练,草案都制定好了。
陆宁心下也叹,可惜了,本来的演习直接变成了实战。
琢磨着又道:“京戍五军,留一军固守京师,其余四军和殿前军、神武军开赴辽州,河东四军,开赴沧州,各路水师,集结登州。”
这话,当然只是知会内阁臣子及郭崇一声,禁军莫说调动,便是升迁等等,枢密院也无权力,各路禁军招讨使,只听命于皇家。
“我过几日,也起身去辽州。”
众臣都知道,圣天子会御驾亲征,而且,显然是圣天子要领殿前军、神武军及京戍军,先攻伐北汉,河东军和河北军屯在河北前线,伺机而动。
登州聚集水师,自是一旦真和辽国开战,便袭扰其后方。
“来,议议吧。”陆宁笑笑,等着众臣畅所欲言。
第三十一章 萧氏姐妹
这时,尚秘书匆匆从侧殿进来,送上了一方锦盒。
又是密监密报,高公公言道,抓到了宋延渥准备派去契丹的信使,从其身上搜到了蜡丸密信。
锦盒中,便有宋延渥的亲笔书信,显然,其根本没什么防范意识,不管是开头的“赵王殿下”还是落款的“仲俭”,都没有丝毫掩饰。
原来,通的是契丹赵王,也怪不得了。
契丹赵王高勋,是中原人,五代后晋北平王高信韬之子。
当年契丹南侵,高勋跟随上官降辽,契丹攻破汴京灭亡后晋后,高勋被重用,一路迁升,封赵王,拜为南院枢密使,知政事令,总汉军事,也就是,契丹管理幽云诸州的第一人。
反而南院大王,实际上属于北面官系,和幽云诸州没什么关系。
这是根据潜伏契丹地的细作得到的真确情报,以前自己以为南院大王管幽云事,倒是错了。
高勋和宋延渥的父辈都是后晋重臣,不过际遇不同,一个成了辽国重臣,一个留在了中原,只是不知道,宋延渥对本朝不满,是主动给高勋去的信呢,还是高勋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此点,先和宋延渥通的声气。
这一切,就等杨昭去查吧。
陆宁示意,令尚秘书将宋延渥写给高勋的密信,传给内阁众臣看。
众臣都面面相觑,范质首先破口大骂,老头白胡子都竖起来了,一口一个“逆贼”的骂宋延渥。
当年范质为李重进效力,多次写信给宋延渥招揽宋延渥和武胜军,宋延渥从未回信,显然老头心里一直不满,积怨已久,今日终于有了渠道发泄。
“专办司,看来要加把劲了。”陆宁看向赵普,“则平,你帮我拟道旨,夺宋延渥阖族封爵,赐杨昭尚方宝剑,代朕办此案!”
赵普忙应是,心中直打鼓,这陆大平案,显然是要变成宋延渥案,可不知道,要牵连多少官员,偏偏又正值圣天子要离京御驾亲征,可莫闹出什么事情。
尚方宝剑,在本朝好像渐渐成了定制,赐予执行重要公务的钦差。
“好了,还是议议北伐之事吧!”陆宁做手势,几名义愤填膺的臣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
殿前军、神武军、京戍军,依次开拔,京戍大营的预备军,暂时成了辎重队,运输军械,又带了三十日的口粮。
同时直隶道各府各州,开始动员民夫团练,从汴京往辽州运粮。
倒是深州河北大营,一直屯粮,每年进入汴京的富余粮食,几乎有半数会被运去深州。
河北、山东动员的民夫,也纷纷奔赴深州。
十几日后,陆宁又收到密监来自契丹的密报。
萧思温等重臣,在上京拥立睡王耶律璟的弟弟,太平王耶律罨撒葛为帝,尊号天赞皇帝,改年号为保宁。
新帝耶律罨撒葛随之册萧思温长女伊勒兰为皇后。
和历史上同样的套路,只是主角换了人。
历史上,萧思温这契丹三朝重臣,拥立的是耶律璟的堂侄耶律贤。
但现今,耶律贤刚刚十四五岁,显然羽翼未丰,还没如同历史上一样,聚集起一批拥戴他的文武大臣。
是以,萧思温等,拥立的角色,变成了睡王之弟太平王。
历史上,萧思温拥立耶律贤后,耶律贤便选了萧思温的三女儿萧绰为贵妃,月余时间后,便册为皇后。
萧绰,也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萧太后萧燕燕。
而现今,萧绰也就刚刚十岁左右,耶律罨撒葛这个辽国新帝,则册了萧思温长女伊勒兰为皇后。
说起来,萧绰三姐妹,也就这长姐伊勒兰不太有传奇性。
萧绰的二姐和罕,又叫胡辇,也是极为厉害的人物。
历史上,和罕嫁的应该是这太平王,是萧绰为了巩固耶律贤皇位拉拢契丹王族而安排的联姻,但婚后没几年,太平王就病死,被追封皇太叔,和罕就成为了皇太妃。
辽史上,记载了数次和罕的事迹。
党项人入侵,萧绰令姐姐和罕太妃为西北乌古部总兵,同时率领乌古部和永兴宫的一部分兵力去西北平叛,而萧达凛为和罕太妃的副手。
此战大捷,其后,和罕便一直镇守西北,并上奏疏,筑西北三城,置可敦城为镇州,这也是辽国在蒙古草原设西北路招讨司的开始。
可敦城,或者说镇州,在后世乌兰巴托的西方两百余里,鄂尔浑河的上游。
镇守西北十余年,远征西域,令诸部臣服,为辽国开地数千里。
其后历史的记载比较模糊,和罕被诏回上京,几乎和大姐伊勒兰同时被囚禁,和罕被囚禁在怀州,伊勒兰被囚禁在幽州,罪名都是谋反,一年后,又先后被鸩杀。
从萧绰同时囚禁大姐和二姐,将她们赐死后没两年,萧绰也病逝来看。
显然是萧绰为身后事考虑,为儿孙考虑,这才清除了她认为的不安定因素。
现今,历史的车轮已经改变方向,萧氏姐妹,用另一种不同的方式,开始登上历史舞台。
陆宁接到契丹密报感慨的同时,也同样在关注宋延渥一案。
宋延渥已经被抄家打入大牢,陆宁更召见杨昭,面授机宜,不过,两人自都没提到文总院这个人,专办司里来说,文总院是因为北部边事,被派离了专办司。
又过了几日,正当陆宁准备动身去辽州之时,李煜一家老小,到了汴京。
数年不见,大周后为李煜诞下了一子一女,又有嫔妃,为其诞下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大周后诞下的长子李仲寓,已经五岁。
是以在御花园的宁心楼,看着这一家老小磕头,还有襁褓中的幼儿,陆宁有些愣神,这李煜,还挺能添丁进口的。
陆宁特意没在大殿上召见李煜,而是选了生活气息十足的宁心楼,又要贵妃和德妃相陪,就是想气氛融洽些。
而且,小周后是喊过贵妃和德妃母亲的。
自父亲病逝后,小周后一直跟着姐姐生活,她一袭碧纱罗裙,秀美的无与伦比,又文静的令人心疼。
算算年纪,今年十三周岁,可也十四岁了。
看着一堆人跪下磕头,陆宁忙道:“起来,快都起来吧。”又对小周后道:“香儿,好久不见,你可长大了,还有,你称呼我什么来着?”
小周后和大周后、李煜一般,跪下磕头,称陆宁为“陛下”。
第三十二章 失礼
“香儿”,是陆宁给小周后起的名字,那时小周后才六七岁大,喊出来没什么,可现今来说,青年男子喊豆蔻少女为“香儿”,意味便截然不同,很有点调戏的意思了,毕竟,这并不是小周后真正的小字,除了陆宁,也没人喊过,这六七年,也没人喊过她“香儿”。
小周后小脸终于微微有些红,轻声道:“陛下,当年妾年少无知,行荒唐事,冒犯天颜,折交皇妃娘娘,现今知错了。”顿了下,“陛下,妾小字庆儿。”
陆宁呆了呆,这,就感觉,一堵冷冰冰的墙突然出现在自己和她之间,现今,她不但觉得螟蛉是当年的儿戏,还颇多自责,甚至,“香儿”这名字都不希望自己叫了。
很受打击。
陆宁脸色垮下来人人都看得见。
大周后立时有点急,但她毕竟女子身,只能连连对李煜使眼色。
而且,因为陆宁脸色难看,大周后也便没敢起身。
但跪伏在地,心中不免叹息,谁能想到,当年的东海公,自己初始视作顽劣之辈,其后虽有所倚重,但终究看做臣子之人,现今,却已经是九州共主,自己夫妻性命全在他手,他一个眼神,都令人心下畏惧,战兢兢怕极。
江南李氏,尤其是李重进、李弘翼及从嘉叔侄三人,稍一不慎,便可能暴毙。
因为天下已定,对曾经割据之地的皇族,想来他已经不用再留手。
说起来,他对自己一家也算格外宽厚了,李从嘉闯出这等大祸,给了人家想找借口都怕找不到的口实,他却仅仅将从嘉降爵,显然还在念昔日之情,但这等情分,终有完结之时,只希望从嘉以后,莫再胡闹了。
从嘉有时喝多了胡言乱语,怪罪他自己,说什么是他向父亲提议的设靖海军,使得后来东海公借了靖海军三千军卒起家,七年后,灭亡了江南李氏之地。
但实则,又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向先主的奏请根本便没得准不是?东海公去泉漳是李弘翼想借刀杀人,尔后东海公平了泉漳,得先主赏识领靖海军,其后李氏内乱,从而失国,甚至都怨不得东海公,现今怕还是好的,若是中原君主换了旁人,李氏一族,难保不被屠戮殆尽。
何况东海公这等人物,又哪里是谁举荐谁打压便能怎样的?一路来,看江北齐地变化,闻贩夫走卒迁客骚人之声,这东海公,简直就是治国奇才,赫赫武功,倒好似成了细枝末节。
著名大家欧阳炯去年年底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名篇《江城子圣皇颂》传遍大江南北御河东西。
通常来说,历代文豪,很少有直接称颂吹捧当朝皇帝的诗词,用侧面吹捧倒还好,词牌直接定名,可就太罕见了,因为文人都讲究傲骨,太过肉麻好似向权贵折腰一般,但是,欧阳炯的这首词,却没人觉得不妥,反而小儿都朗朗上口,称颂圣皇。
什么“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君去,亲射虎,看圣郎!”,昔年东海公九州狩猎的豪态,跃然纸上。
是以,从嘉自责当年是他令东海公得势,简直莫名其妙。
大周后胡思乱想之际,却见李煜好似没见到东海公脸色难看一样,听东海公要众人起身,便真要站起来,大周后呆了呆,不顾什么了,忙偷偷伸手去拽他袍子。
却又听李煜道:“庆儿,圣天子赐名,是你的荣耀……”
大周后心里立时一紧,隐隐举得不妥。
“大胆李从嘉!竟敢直呼金陵郡主小字,僭越施命,上下尊卑,一概不知,你江南李氏,都如此无礼无仪,才窃国不成么?!”怒喝的是皇德妃,她和皇贵妃面前,都有女官展开轻纱屏风,此刻却是勃然大怒,训斥完李煜,又换了声气,柔声道:“陛下,莫生气,此等不知感恩之辈,充去边疆再不见便是。”
李煜立时面如土色,不觉腿一软,便跪了下去。
便是大周后,也才突然意识到,妹妹是金陵郡主,从二品尊位,比她夫妻的从五品爵,地位高出了十万八千里,更莫说,妹妹之封,明显是恩宠,她夫妻,却是降臣之待遇了。
李煜,在圣天子面前没有上下尊卑直呼金陵郡主小字还隐隐有命令金陵郡主的意思,而皇德妃,更是直接将此上升到江南李氏不懂礼仪,“窃国”失败的高度,这要治罪,怕抄家灭门都有可能。
“陛下,李从嘉一时失言,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大周后连连磕头。
李煜的几个小妾和幼童,也都吓坏了,磕头如捣蒜,襁褓中的孩子,更哇一声哭起来。
听尤五娘的话,陆宁有些无奈,自己又哪里生气了?不过德妃一些话说的也没错,较的真儿更没什么不对,这个时代,礼法还是很重要的,李煜和小周后也不是直系亲属,小周后尊位崇高,在圣天子面前他还如此作派,置礼法何地?
不过,搞的鸡飞狗跳的,孩子都吓哭了……
看了小周后一眼,陆宁摆摆手:“朕数年未见金陵郡主,今日是喜庆之事,法外有情,算了!”
“谢陛下,谢陛下!”大周后连连磕头,又道:“罪臣夫妻,回去后再向郡主阁下赔罪。”
“那倒也不必了,金陵郡主府,可早就盖好了!”德妃说着话,嫣然一笑:“陛下,既然当年只是戏言,我和姐姐在此也是无益,妾就退下了。”又说:“陛下修郡主府可用了不少心思,落成后倒是一直没去过呢?”
陆宁笑笑:“倒也是,我也正想去看看。”
东西二宫告退,女官清喝:“圣天子移驾金陵郡主府!”
却又听德妃笑语隐隐约约传来,“陛下等了这些年,可终于把人盼来了,可真俊啊,莫怪陛下一直念念不忘。”
贵妃好似没理睬她,出了宁心楼,和她分道扬镳。
陆宁无奈,这个尤五娘,故意给楼内人话听呢。
大周后眼眸闪过一丝喜色。
李煜却呆了呆,眸中立时有些失落,更有些痛苦。
只有小周后,还是安安静静跪着,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
陆宁瞥到李煜神情,怔了下,龅牙仔这王八蛋,和历史上一样,已经盯上这个妻妹了啊?
不过想想,男女之事上,自己比他也好不了多少,而且,过分的多。
干咳一声,不再多想,说道:“都起来吧,本来想和你们叙叙旧,但好像不合时宜,吓坏了你们,起来吧,金陵,我领你去新家看看,从嘉,清河君,你们也回府吧。”
“是,陛下圣安!”大周后忙又磕头。
李煜却是失魂落魄的,不知道想什么呢,陆宁自也懒得理会他。
第三十三章 三抛
金陵郡主府的设计陆宁确实亲自参与了,很是有江南园林韵味,奇石嶙峋,小桥流水,楼宇亭榭,甚为精美清幽。
又加入了暖气、洗漱下水、避暑水扇等等新鲜事物,使得更加宜居。
行走其间,陆宁有时候驻足,简单的为小周后介绍一番。
小周后静静听,静静跟随。
鹅卵石小路,通往后花苑,前方便是月洞门。
陆宁瞥了眼身遭这秀美文静得令人不知道怎办才好的豆蔻少女,突然想起了七年前的那一幕幕。
突然伸手,便抓住了她碧纱罗裙的脖领处,一下,便将她拎了起来,和当年拎着她六七岁大时也没什么区别,在陆宁手里,都是轻若无物。
小周后明显懵了,但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自不会手足挣扎做出不雅之状,只是说:“放下我!放下我!”
“早告诉你小小年纪,顽劣些也无妨,你偏是不听,越来越像个怪胎老姑婆!我就不放你,怎么着?”陆宁咬着牙。
“你不是我爹爹,你从来没在我身边教导过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小周后嗓门虽不大,吐字清晰坚定。
呆了呆,从没想过,这莺咻咻声音娇嫩的好似纯甜棉花糖的文静少女,也有提高嗓门的时候。
而且,这话说得还很有道理。
咬咬牙,“还顶嘴!”陆宁猛的便将她往上一抛,小周后却和当年小屁孩时一样,根本不吭一声。
陆宁更是咬牙,她娇躯落下,陆宁顺手抓住她腰间丝绦,又往天上一抛。
这一次,小周后怕被抛到了两三米高,却兀自不吭声。
陆宁咬咬牙,抓住落下的小周后丝绦,用力抛起,“呜”,这一次,怕足足将小周后抛出了丈半有余,几乎是后花苑秋千杆顶的高度。
“啊。”小周后终于小小惊呼出声,却是鞋子飞了出去。
陆宁呆了呆,好像玩过火了,小周后已经落下,“噗”落在了一个宽大的大氅上,却是陆宁担心丝绦禁不住下落的力道,再被自己抓得散乱,那自己从今之后,怕都要上这小丫头的黑名单了。
顺势往下一挽,并没有碰触她娇躯,只是在隔着大氅在她胳膊上稍微借力,令小周后稳稳站在当地,大氅也已经层层卷在她足间。
行云流水的魔术一般,但陆宁其间已经快如闪电般用了不知道多少个动作,比之全力厮杀还要累的多。
“我去帮你找鞋!”看着小周后眼圈红红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陆宁有些慌神,自己现在又哪里会哄小女孩开心了?便是三岁娃娃,被这样抛也是吓哭而不是开心啊?何况一个文静惯了最讲修养的豆蔻才女呢?世界围绕自己转的太久了,自己好像也脑子有病了一般。
鞋看着是落入了后花苑的花墙内,急急的跑到草丛中,扒拉着草稞子,撅屁股猫腰的找了好半晌,终于,一盏精美无比华贵可爱的金丝小绣花鞋落入眼帘,陆宁松口气,忙抓起来,随之才注意到,自己这个方向,正斜斜对着月洞门,自己一举一动,那小丫头都能看到。
还好还好,女卫们全在府外,整个郡主府,现今就自己和小周后两人,不然自己现今的举动,可像什么了?不过若不是偌大府邸没有旁人,自己也不会和小周后这样玩闹。
回来的时候,陆宁自然迈步四平八稳,突然觉得,自己这圣天子,有点像舔狗了呢?
虽说舔狗怎么也干不出自己这么二的事儿,将女神抛天上玩,但自己的心思,还是想逗她开心不是?
只是用错了方法。
回到小周后面前,陆宁便有些犹豫,要不要弯腰给她穿鞋呢?那好像又轻薄人家又舔人家。
小周后突然扑哧一笑,然后,却又落泪,伸手来接陆宁手中绣花鞋,却双腿一软,就要摔倒,陆宁忙接住她。
“我,我吓得腿不能动了,好木……”小周后清泪一个劲儿的淌。
陆宁心下却是一松,还好还好,还真以为变成没有喜怒哀乐的木头人了。
可是,小周后脸埋在陆宁怀里,泪水却是止不住一般。
“怎么了?腿疼不疼?”陆宁微微一呆,莫不是自己接的不好,腿摔到了?
小周后却是啜泣不停,身子都在颤,呜呜咽咽,越哭越是大声。
“爹爹,你当年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又为什么抛弃我,又在我以为爹爹早忘了我的时候,突然又对我好,封我做什么郡主!”
陆宁立时默然,其实能想到,自己刚刚入齐时,她的父亲就病故,可以想象,对她来说,就好像天塌了一般,但偏偏,自己这个曾经令她很骄傲很自豪的义父大人,就再没有见过她,有时候还能收到她一封信,却从没回过。
记得她第一封信,就是想自己接她来北方。
可是,自己不能啊,当时,没有那个条件,而且,一旦事败,后果难料。南唐那些降臣现在都跟孙子一样,可那时候如果知道自己和小周后关系亲密,可不定想出什么幺蛾子来,毕竟,李煜自身都难保,整日战兢兢的过活,又哪里能护得住小周后?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爹爹是怕有人对我不利,在爹爹封我做郡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小周后很快就没了哭音,泪水却一个劲儿淌,更令人心疼。
“可是,我,我就是难受,在江南,我每天都希望听到爹爹的消息,爹爹又打了大胜仗,爹爹又灭了哪个国家,爹爹又杀了多少人?好的,不好的,我都想知道……”
陆宁轻轻拍着她香肩,默然不语,虽然,显然什么自己“杀了多少人”之类的,肯定是南唐庙堂当时污蔑自己魔鬼化自己的宣传,但自也不用和她解释。
“以后就没事了!”陆宁柔声道:“你就好好在汴京生活,我只要得闲,就来看你,等从北方回来,我便正式昭告天下,你为我的女儿,封你金陵公主,到时你住这里也可,进大内住也可。”心下倒是一定,说起来,刚刚见到这少女初长成的秀美绝伦的小周后,要说有那么一刻,没有动心的话,那是自欺欺人。
不过,听她喊了“爹爹”,心下立时就定了,她永远是那个六七岁大就追着自己屁股满世界乱跑的小不点,那个小脸蛋满是自豪介绍自己是她的“父亲大人”的秀雅女童,自己保她一生平安喜乐,多了这样一个女儿,又何尝不是自己的运气?
小周后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可是,我想你是我爹爹,又不想你是我爹爹!我也不想做什么公主。”
陆宁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毕竟后世刻画人性的影视剧及各种心理书籍都看过不少,隐隐有点明白。
何况,自己身边女子,有恋父情结的本就很有几个,可能这个时代,女子恋父情结更严重吧,毕竟,她们从小到大接触最多的男子,就是父亲,如果父亲再是一个很强大很完美的人,那么,都会希望自己夫婿,是父亲那样的人。
而自己,在身边女子看来,自然是天下最强大最有安全感的男人,年纪小的,如苏小小,进了内宫很自卑缺乏安全感的如阿蜜骨,都是将自己看作严父一般。
咳嗽一声,“随意你了!你想怎样就怎样!”
“那我没人的时候才喊你爹爹。”小周后声音细如蚊鸣。
陆宁心中微微一荡,这,怎么都感觉有点……
第三十四章 连降数级
“爹爹,你明日就要离开汴京?”小周后轻轻叹了口气。
“是啊,去北疆,伐太原。”陆宁点点头。
小周后默然,过了会儿,小声说:“爹爹,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我好想看爹爹在战场上如何打败敌人!”随之便忙摇头,“啊,不,儿说错了,爹爹定鼎四边,我去了,只会误爹爹军机。”
陆宁笑笑:“战场上,可没你想的那么好玩。”
远远的有脚步声,可是,随之便停下。
“来!”陆宁喝了声。
随之,才知道哪里不对劲,自己和小周后两个人都是站着,却相拥在一起,一直窃窃私语,小周后便趴附在自己胸前,拥着自己一直不放手,按理说,腿早就该不木了,而自己呢,拥她在怀中,也一直舍不得放开她一样。
远远的那女卫,看到这等情形,自不敢上前。
咳嗽一声,陆宁放开揽着小周后玉肩的手,小周后也见到女卫匆匆低头而来,小脸红红的退开。
“陛下,清河乡君在郡主府外,一定要求见陛下。”女卫单膝跪倒。
“哦,有什么急事?”陆宁心说,两个时辰前,不刚刚见了他夫妇吗?
“好像是,清河乡君的大公子,因为口出恶言,被内府宗正寺带去问话了。”
陆宁一怔,问道:“跟我说说怎么回事?”
本朝内府宗正寺和前朝差不多,掌皇族、宗族、外戚事务,但都是女官,又管理些家务事,如宫娥们违反大内之律,不是什么大事儿的,也由宗正寺管理。
在大周后哭哭啼啼进来时,陆宁已经知道了始末。
原来,是李煜长子李仲寓,童言无忌,离开宁心楼出宫的时候,说了句,“我好怕那个恶女人。”虽然马上被大周后捂住了嘴,但还是被宫娥听到,报去了宗正寺。
恶女人,自然指的是皇德妃。
李煜等刚刚回到府邸,宗正寺派出的女卒就到了,同样也是京戍大营的女戍营,常日有女卒在宗正寺执勤。
女卒们虽然客气,只是说带李仲寓去宗正寺问问情况,可李煜当时就被吓晕了,大周后更彷徨无计,想到陆宁说来郡主府,不知道走没走,便赶紧乘车马飞驰而来。
此刻,见到陆宁,大周后立时跪倒砰砰磕头,额头都要磕出血了,“陛下,陛下开恩啊,他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小周后忙去搀扶姐姐。
陆宁更是无奈,说实话,那小家伙说得也没错,尤五这西宫娘娘,怕以后史书上,肯定是奸妃形象,虽然,她实在也没做什么坏事,但外人看来,自觉得她阴森可怕。
况且,童言无忌,本不是个事儿。
可偏偏这个时代,就是不行,自己更要维护德妃的脸面,也等于,维护自己的脸面。
在大内里,竟然有人敢骂德妃“恶女人”,哪怕是个孩童,也不可能当事情没有发生过,更莫说,两个时辰前,李煜出言无状,自己就打哈哈过去了。
沉吟了会儿,招招手,“记下来。”
见外人,自然就有几名尚秘书在场,忙记录。
“子不教,父母之过,但念在孩童年幼,我和李煜又是早年相识,法外开恩,夺李煜阖族爵封诰命,改授李煜儒林郎,盼其思过,若再犯,一并处之!”
儒林郎,从九品虚职,虽然官制早就记入了齐律格令,但李煜毫无疑问是第一人。
因为从九品虚职,就是为一些做了一辈子胥吏,勤勤勉勉很有苦劳的群体,老了老了的安慰奖,到现今,还没这样的老吏出现,毕竟,为新朝干活都没几年。
其俸禄,可能还不如老吏熬年头的年俸高,就是个荣誉。
李煜要真靠这点俸禄,不说维持以前生活水平,便是辞退所有奴仆,能让他现今一大家子吃饱饭都没可能,怕其小妾们,以后得做针线活之类的贴补家用了。
当然,现今李煜还有以前积蓄,估计能挺两年。
“啊,谢陛下,谢陛下!”大周后大喜,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又连连磕头,那样子,狼狈极了。
陆宁心下叹口气,实在有些不忍,毕竟是旧识,当年心高气傲的美王妃,何至于伦落至此?
看向小周后,心说以后你要多贴补贴补你姐姐了。
当然,这话也不必说。
又看向那两名尚秘书,陆宁道:“再记,封周氏庆儿为安妃,不日随我镇中军,征太原!”
尚秘书立时一呆,倒不是说圣天子携嫔妃亲征有什么奇怪的,君主亲征,倒是不携嫔妃的极少,甚至前朝周主,经常携皇后亲征鼓舞士气。
虽说本朝圣天子亲征,是真上战场,但天子嫔妃的安全自然无虞。
尚秘书吃惊的是“安妃”这个封号,本朝嫔妃规制四皇妃九妃九嫔中,皇妃和妃,都有定号,九妃是庄妃、敬妃、惠妃、顺妃、宜妃、华妃、安妃、和妃、僖妃,现今只册封了一位惠妃,也就是前蜀皇后一般的花蕊夫人。
而现在,这位豆蔻少女,是第二个被封妃的,刚刚入宫就封妃位,只怕,未来是皇淑妃尊位的最有力竞争者之一了。
至于其她三位皇妃,那可都是天子称帝前的妻妾了,旁人比不得。
两个尚秘书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忙记录。
又都跪下,“安妃娘娘,恭喜娘娘!”
小周后安安静静,但俏脸还是飞上了一朵红云,清澈眼眸,有羞涩,也有欢喜,但是,也有些不知所措,自然想不到,昔年义父大人,行事果然还是那般,肆无忌惮。
大周后呆了呆,也忙:“恭喜安妃娘娘。”又要跪下,小周后忙走上两步扶住她。
大周后,心中泛起些悲哀和无奈,和妹妹现今冰火两重天的命运,未出阁之时,做王妃之时,又哪里能想到?
不过,心中喜悦还是很快就将惆怅冲淡,现今她全部心思,都在幼子身上,只要幼子无碍,她怎样都行,现今妹妹被齐天子选为妃,对她和她的孩子来说,自然是天大好事。
陆宁揉揉鼻子,本来刚刚下定决心以后将小周后视作女儿,谁知道小周后便来了句“不想你做我的爹爹”,到小周后离开自己怀抱时自己心中那份失落,立时便令自己知道了自己的心意,自也不再纠结。
第三十五章 削发
李氏哭哭啼啼来到永和宫的时候,陆宁正和花蕊夫人及青城叙话。
马上要离开汴京了,而且,不知道要不要一年半载甚至更长时间才能回来,临行之前这几日,陆宁挨个宫殿,和诸妃叙话,也是要她们安心。
是以,比计划中,陆宁又晚走了几日。
便是花蕊夫人这等不谙世事的小妇人都知道,圣天子此次说是征太原,但是,北汉国是契丹人的附庸,圣天子征北汉,契丹又怎可能坐视?
听闻契丹胡虏凶残异常,生啖血肉,各个跟野人一般强壮。
和这样的北方胡虏很可能爆发战争,花蕊夫人和其她嫔妃一样,很是担心。
陆宁这几天,心里倒是暖暖的。
今日见到花蕊夫人和青城担忧神色,更是心下畅快。
突然便有了孟浪之意,坐在靠背软榻上,陆宁便拍了拍左右,“来,坐过来!”
本来在陆宁面前软墩上规规矩矩坐着的花蕊夫人和青城,都是一呆,俏脸都微微泛红。
“我这一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陛下莫说这等话。”花蕊夫人忙起身,轻轻走上两步,坐在了陆宁身侧,却有些惶恐,“妾僭越了。”毕竟便是在和陆宁**时,也小心翼翼,便是并肩而卧都没有过,通常都是蜷曲在陆宁怀中,更莫说和陆宁同榻而坐了,今日是第一次。
“什么僭越不僭越的,我这一去……”
“啊……”花蕊夫人不敢打断陆宁的话,却吓得不敢听,纤纤玉手下意识伸出来,但好像随即意识到面前的可不是昔日蜀主,自不敢用雪白小手去捂陆宁的嘴。
陆宁就笑,顺手抓起她柔若无骨小手,放在自己嘴上,含糊道:“是想捂我嘴不让我胡说八道吗?想做什么就做嘛……”可说话时唇舌间,不免碰触到花蕊夫人娇嫩无比散发着香泽的纤纤长指,心下立时一荡。
青城就在旁侧,却被陆宁做出如此暧昧动作,花蕊夫人不由俏脸通红。
陆宁已经哈哈一笑,左右手臂,揽两人入怀,一个是金枝玉叶的秀美少女,一个是散发着无限风情的美艳妇人,又都是同样的温柔温顺,这一左一右抱在怀中,实在是说不出的惬意。
花蕊夫人和青城,都被陆宁揽在胸前,俏脸近在咫尺,美眸相觑,立时都俏脸通红,侧头埋在陆宁胸前,不再对视。
“花蕊,本来答应你的和你一起去见建成,但实在事情太忙,只能让你自己去了,听说,你未去认他?”
几天前,恩准花蕊夫人出宫去见她弟弟,但听女官回报,花蕊夫人只是远远看了徐建成一阵,就回了宫。
“是,陛下厚恩,妾不知道怎么还报,只希望有来世,还能侍奉主君之前。”花蕊夫人,声音细不可闻,自是在青城面前,讲述自己的感激之情,心下还是隐隐自觉羞耻,但对陆宁的感激,又是真心诚意。
她见到了弟弟正在做苦工,累得满头大汗,显然,在弟弟看来,他已经失去一切依靠,姐姐不知所踪,多半便是死了,现今,他只能依靠自己,做苦力生活。
花蕊夫人心疼落泪,正想去相见,可见弟弟黑黝黝越发壮实的身板,显然,再不是昔日的嗜赌鬼,她又停下脚步,弟弟刚刚新生,还是,等一段时间再说,等他真定了性再说。
花蕊夫人,也明白了昔日霸占她的这位齐天子,现今她心目中的圣天子的良苦用心,心下,又哪里不感激?
听花蕊夫人发自肺腑,陆宁更是大乐,就在这时,外面报,太后到了。
陆宁迎出来,却见老妈哭哭啼啼,在女官搀扶下,脚步都有些踉跄,“陛下,儿啊,听闻你削发明志,苦了你了!”颤悠悠的,便来看陆宁冠发。
陆宁心下轻轻叹口气。
刚刚在明堂祈天殿,自己亲自动手,剪去自己长发。
明堂,周礼中的祭天之地,到后世,便是天坛。
陆宁削发,特意申明,自己不是什么北伐前削发明志,而是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乃是爱惜身体之意,非发不可剪也,此次北伐,灭汉奸,逐胡虏,为千秋大业,作战时方便,自己要削发。
当时,闻讯赶来的内阁大臣们都傻了眼,御史大夫范质,更磕的头都破了。
至于老妈听闻的“削发明志”,自是女官们为了安抚她,才这般说的。
饶是如此,老妈已经心疼的,好像走路都不稳了。
毕竟现今来说,不能真正剪短头发不仅仅是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这种解读。
也是因为,现今思维,剪去头发,便可能剪去人的精气神,对人身体是严重损害,说不得,就得少活几年。
其实民间,已经有净发社,但只是“披减发须”,稍事修理,打打薄之类的。
绝对不是自己这样,咔嚓一剪子,将长发剪成短发,当然,自己现今的短发,也是相对而言,并不是后世的短发。
但要说本朝短发,现今也不罕见,最早的是匠人,为了做活方便,东海百行在自己授意下,将匠人头发剪短,不过那时候的匠人多是奴隶一般的身份,剪发便如加刑,也无人理会。
到后来,便是自由匠人,也发现短发便于打理洗漱,脏活累活,就算不常洗头,头发里的跳蚤虱子也少了,而且短发,比长发洗头方便多了,最早一批短发匠人,也没见怎么着,还都习惯了短发,于是,自由匠人也有许多,主动剪发的。
不过,匠人虽然现今身份被大大提高,但士人甚至农人眼中,还是低贱之辈,自也没掀起什么大波澜。
此外便是军中,奴部最早剪发,然后便是殿前军,同样的是,殿前军是大皇帝部曲,从某种角度,最初成军时,和私奴没什么两样,是以,剪发之举,也没引起非议。
到后来禁军中,也有士卒学着留短发,更发现剪发后的好处,甚至训练时都能体现出来,禁军中落发者,也越来越多。
当然,匠人也好,禁军也好,都有净发机构,想剪去长发,很方便。
但同样,军队系统相对封闭,禁军落发之风,也没掀起什么波澜,士人对军卒此风,除了更为看不起这些不知所谓的蛮汉,倒也没太多反应,毕竟,能打仗的士卒,就是好士卒,更莫说,禁军又是皇家私军一般,谁敢乱批评?
而陆宁,早就想将自己头发剪短。
虽说自己新陈代谢很慢,现今长发,比之七年前,好像根本没变长,但早就觉得顶着这一头长发很是别扭,没那么神清气爽,尤其是到了夏天。
剪发,是昨天突然起的意,发现今天是个黄道吉日,便很是郑重准备了一番,在祈天殿自己落剪,当然,剪掉的长发,也很是郑重其事亲自送去供奉祖宗三辈的圣庙收藏。
这种作态,倒是免不了的。
北伐在即,自己剪发之事,很快就会被北方战事的发展变化冲淡。
如果北伐大捷,剪发种种,不值一提,毕竟现今很多读书人,更信奉自己所著书经,而不是古圣人的,在这些求知若渴的读书人眼里,自己才是真正的圣人,毕竟自己所著文字,对这个世界的探索,许多都能在现实里得到印证,而不是虚无缥缈之词。
由此,令剪发渐渐变成自由之事,长发也好,短发也好,去留自由,也很不错。
一些行业,必须留长发的话,实在太不方便了。
实则哪怕农人,也是短发更好,便于清洗,尤其在现今卫生条件下,农人头上虱子跳蚤的几乎是常态,然后长发束成一团,一两个月都不见得洗一次的臭熏熏发堆,简直就是虱子窝。
当然,前朝时锋利剪刀还是大雅之堂才得见,现今也没有条件给农人真正剪发,毕竟,京城的净发社,修剪一次发须,要几十文几百文,不是农人能负担得起的。
农人想剪发,多半就要自己靠农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而如果北伐失败,国内各种矛盾必然总爆发,自己剪发不剪发的,在其中,会多大程度成为抨击自己的罪状,那也无关紧要。
是以,思量之后,陆宁今日来永和宫前,便举行了隆重的祈天落发仪式。
此刻见母亲步履蹒跚,陆宁心下叹息,也只能搀着母亲,笑着宽慰道:“无妨的母亲,我昨日问了上天,北征必然一帆风顺。”
本来和老天爷对话这种话,陆宁是后世习惯带点讥讽似的玩笑话,但母亲和诸妃,却都渐渐信以为真的样子。
陆宁也无奈,不过,如此行事也多了些借口,问问上天即可。
见陆宁神态轻松,李氏才松了口气,看来,上天果然有预兆,儿子不是为了自己宽心编造。
“那就好,那就好,娘也要快些回去,多上几株香。”
“是。”陆宁恭恭敬敬答应着,眼角却瞥到,花蕊夫人和青城,也正不时偷偷看自己发冠,显然,她们早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只是不太敢仔细看而已。
这两个温顺小妾,陆宁自不好瞪她们斥责,免得开玩笑也吓到她们,只能无奈的,任由她们偷看,好像自己成了什么稀有物种一般。
第三十六章 唱吾帝国歌
前方几十里外,便是辽州城。
一队队士兵,在尚算平坦的黄土道上大步而行,歌声嘹亮,声震四野。
“天威卷地过黑河,万里胡地尽齐歌!”
立时便有和唱,“扬吾天子威,唱吾帝国歌!”
“扬吾圣君威,唱吾帝国歌!”
正是《卫圣天子四海出猎曲》最高亢的部分。
“嘿!嘿!嘿!”士卒们举起手中兵刃,大声欢呼,好似如此,才能尽展歌喉带来的热血沸腾之意。
一匹快马,从后方疾驰而来,马上令官大声喊:“圣天子銮驾到!圣天子銮驾到!”
士卒们纷纷回首,隐隐地,可以见到远方,金色龙旗飘扬,无数红翎招展,好似整个天,都变幻了颜色。
在都头、班头们号令中,士卒们很快闪到道路两旁肃立,人人脸上激动无比,但却又安静的,仿佛空气都凝固。
能和圣天子车銮如此接近,简直就是梦寐以求的殊荣。
从汴京过黄河到辽州的黄土路,早就修得平整宽阔,士卒们分列两旁,中间让出了可容驷马并驰的通道。
虽然军例中,早有明训,行军途中,一应将领军卒,见帝王不拜。
但当那金色麾盖下,威严巨大的车銮从士卒中穿行时,也不知道谁带的头,军卒们纷纷跪下。
车厢内,陆宁穿金色龙袍,甚至戴了前后十二旒的帝冕。
出征,行兵戈事,北伐挑战那庞然大物的逆鳞,陆宁第一次感觉到,现今的战争,同样令人敬畏。
陆宁穿龙袍戴帝冕,并不是为了掩饰已经剪短的头发,而是,为了心中的那丝敬畏。
甚至,犹豫一番后,虽然没有食言,最终带上了小周后,但毫无疑问,太原城便是小周后的终点,若能顺利攻下太原城,再驱兵北向的话,小周后及随行宝林、女卫,便即南返,毕竟,就算在太原城,遇不到辽国援军,北出雁门关,面对的,也将是契丹如狼似虎的军团,自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不能带嫔妃冒险,虽然,有重要的妃嫔在畔,有时候,对麾下士卒,还能起到鼓舞作用。
而如果在太原城便是惨胜甚至遇到预想不到的情况,不能攻克太原城,那自也不用多说。
北汉境内,地势险峻,太行山脉、吕梁山脉等诸多山脉在其中,是一种北高南低之势,从北方,易守难攻。
很难说,会遇到什么样的意外情况。
虽说,自己有一些攻城陷地的利器,但对敌人,永远不能轻视。
“万岁!万岁!万岁!”
激动无比的呐喊,将陆宁从沉吟中惊醒。
陆宁笑笑,突然拿了桌上酒樽,起身,走了出去,踏上了车辕。
“万岁!万岁!万岁!”激动的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看着道路两旁,黑压压的士兵,他们每个人的容颜,都落入陆宁眼中,一张张朝气蓬勃充满年轻活力的脸庞,都在激动的大喊,却不知,这场大战之后,又有几人能还?
陆宁目光缓缓扫视,随之,朗声道:“儿郎们!此番北伐,吾和众儿郎共修戈矛!入黑河,克上京,在那胡虏金帐地,朕与你等,共唱帝国歌!”
“万岁,万岁,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吼声,士卒们,几乎要将嗓子都喊哑。
陆宁顺手将酒樽一抛,叮一声,落在一名营指挥使面前,两旁士卒,正是他率领的一营,乃是京戍大营预备卒之一营,士卒身后背的鼓囊囊的,都是止血白药。
酒樽落在那营指挥使面前,一滴酒都没有洒出来。
“朕不喜饮酒,此茶,为你们壮行!”陆宁心下却是叹口气,希望,你们永远没有补充进军阵之时,若不然,也代表,一线军团损失惨重。
“谢陛下,谢万岁!”指挥使伏地,大声喊。
陆宁转身进了銮车,士卒一片静寂,目送銮车渐渐驶离。
随之,那营指挥使颤抖着捧起酒樽,轻轻沾了一口,又小心翼翼传给下一个人,便如,酒樽中,是琼浆玉液一般。
銮车车厢内,渐渐听得后面,再次响起了嘹亮歌声,“圣天子,驾长车,吾等爪牙,并起戟戈,随天子,卫黎民,踏破贺兰山缺!踏破贺兰山缺!”
车厢内,也有人哼哼,陆宁觅声看去,轻哼的是尤懿懿。
其实看得出,三个小丫头,都有些激动,只是,尤懿懿激动的有些难以抑制。
小周后,坐在陆宁旁侧稍矮的位置,一袭碧裙,秀美脱俗。
尤懿懿和黄宝仪两个小宝林,却都穿着雪白女卫戎装,腰悬长剑,当然,对她俩来说,长剑不过是装饰品,不过看起来,两个可爱小丫头,都隐隐多了几分军中的英姿飒爽。
她俩随行,其实便和宫娥差不多,照顾陆宁起居,但也很有随军的架势了。
瞟了她们几眼,陆宁又看向了桌案上的舆图,看着太原城南,那标为隆州之地,喃喃道:“掐算时日,今日,朱崇俊该下了隆州,不知顺不顺利。”
隆州,是太原城南百里的卫城,前两年,北汉才开始筑城经营。
按照历史来说,隆州本该数年后才开筑,但现今显然是因为北汉见齐国强盛,早早就采取对策,修筑隆州作为太原的卫城,以免齐军一旦北上,便可直逼太原城下。
毕竟历史上,辽州在柴荣的高平之战后几年,又被北汉收复,而现今,陆宁从河北三镇归附,更亲征邢州后,便将辽州牢牢掌控。
如果不在太原南部筑城,齐军可长驱直入,直抵太原城下。
神武军,一直屯驻武汉府牵制南唐西北,仅仅参与过攻蜀之战。
在屯驻武汉府期间,神武军被打造成了一支高速机动性部队。
实则,陆宁最早构思的殿前军才是这样一支部队,但时间推移,殿前军渐渐变成一支庞大的军团,在编入完颜营后,殿前军士卒,已经高达七千人,而且,还有各种轻重火药兵种,全军若一起行动,迟缓无比。
当然,这支七千人的军团,战斗力之强,陆宁现今都有些号不住脉搏,不知道大军团作战中,到底能抵多少精锐之师。
不过,陆宁希望有一支高速机动的武装的想法没有变过,神武军,现在就是这样一支武装。
五千人的神武军,人人配马,但其又不是真正的纯骑兵部队,抵达战场,步兵下马作战。
如果不是现今战马不能挥霍,陆宁恨不得,每个士卒,都给其备两匹快马,而且,不像现在步卒只配下等马,而是配备真正骑兵优良战马,那才真正是快速机动了。
隆州城,筑城比较仓促,其实还在完善中,比如城墙,北汉君臣就认为还不够高,现今应该还在修筑中。
令神武军奇袭隆州,同时在神武军之后,殿前军和京戍两军已经开拔,如果太原守军来援,刚好打一场野战,如果太原守军不敢轻动,就直抵太原城下扎营。没有自己在场,以殿前军和京戍两军的骄兵悍将,如果打野战还不能击溃不太有准备的太原援军,自己退兵也就是了。
第三十七章 袭隆州 (上)
月黑风高。
隆州城的壕沟,尚是干涸的。
夜色中,隆州城南,数百名矫健的黑影正快速在壕沟中攀爬。
东面,和西面,都是如此。
马成和同夥们一样,轻便的皮甲外罩了黑色劲装,夜幕下,远远的很难分辨。
他背上背着朴刀,手里持弓,轻灵的像猫,渐渐的,到了隆州城墙下。
这座新筑的土城仅仅丈许高,甚至,已经渐渐可以听到,城头上敌军的咳嗽声。
马成很小心的摘下背上的弓,从箭囊中,选中了一根特定的战术箭支,这种箭矢,神武军的弓手中,只有班头才配备,是金子一样珍贵的物具。
当然,神武军来说,兵种划分没那般严格,比如马成的这一班,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进行箭矢训练,但近战厮杀同样是重中之重。
其实马成更羡慕的是军中那一营弩手,那寒森森的精钢弩听说只有圣天子亲军和镇戍京师的禁军才配备,神武军的数百台神弩,是勉强才挤出来的。听老兵们说,这种神弩比以前的老式弩可不知道强了十倍百倍,准星特别准,射得又远,虽然射速稍慢,但威力却大了许多。
现今,这一排排弩手,已经在城墙下几十步外,排排弩箭,对准了城头。
虽然今天无月,但弩手手中劲弩,还是有黑帛遮住,免得月儿突然出现,反射出寒光。
马成的手心,也渐渐出汗。
神武军,一直屯驻在武汉,看似除了攻蜀没有参加过太多的战事,但是这几年,全军一直在苦训,而且,禁军中通行的“实战操演”,同样残酷无比,马成便是在实战操演中表现出色被提为班头,而原本的班头,听闻更是在操演中误中戴了箭头的箭矢死亡,传闻每一年的操演,都会有士卒牺牲,只是,到底是不是真的,或许拿到病故抚恤金的家属都不清楚。
虽然和想象中的军营生活不一样,但马成并不后悔参军。
说起来,马成一直对同伴隐瞒着自己很自傲的身份,他来自圣天子龙兴之地——东海,他的父亲马竼化,更曾经是东海的经学博士,后来圣天子治下东海国的学倌令,只是去年时,父亲已经告老。
虽然家境富裕,且几个兄长都考中了进士、举人,最不济的二兄,也考中了秀才。
但马成,却自幼好喜和乡间顽童们玩打仗游戏,从开始扮作大王、贼兵,到后来扮作齐兵、南兵,孩童们战争游戏中的正面角色和反面角色,也在发生着变化。
到今年神武军离开武汉奔赴京师前,马成得了探亲之假,去掉来回路程,有十天时间,再见乡间孩童,战争游戏中的反面角色已经变成了“胡兵”。
胡兵野蛮,其中很多坏人,会侵入自己的家园杀人放火,绑走自己的亲人,这就是孩童们自小对四方蛮夷的认识,而正面角色,就是圣天子爷爷手下的小兵,保护着他们的家乡。这种认识,通常来自学馆中学童对游戏规则的完善,学馆中学童闲暇时,也往往是野孩子中的孩子王。
马成参军也有着种种阴差阳错,本是和家里赌气,加之酷爱枪棒,是以当因为家中男丁众多而按例被征募一丁成为海州军户,他便主动去报了名,到后来,表现出色,被抽调入神武军,反而又消了军户,禁军之卒,并不世袭,而是从州兵军户或每年征募法征募的团练中选身体强健者优中选优。
数年军营生活,马成知道自己变化很大,以往只是想建功立业,若能有朝一日上金殿朝见圣天子一面,那么,家里那**个兄长,就都被自己压下去了。
现今,军营生活,令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想子孙后代,都能如同现今马氏家族一样,平安稳定热热闹闹的生活,可不仅仅是打败四方蛮夷就可以的,还要令这个国家一直稳定下去,维系圣天子万世一统的江山。
而这,就是禁军的另一个职责。
便是父亲那般老古董,对新学并不愿意研习,但也无日不告诫家中诸子,他经历五代变幻,又阅遍前朝史书,却从未见有如本朝圣天子这般的帝王,或许,现今传诵的书经才是真的圣人之言,传说中的小康之世,就在眼前,且终能走向大同之世,但前提是,圣皇血脉,需千秋万代延续下去,使得圣天子的圣言,一代代传播。
伐北,收复河东地,便是将圣天子的恩眷,重新播撒在河东,使得河东民,再不用成为胡人牛羊。
同时,中原的外部屏障,又扩展一些,家乡,便更安全一些。
胡思乱想着,马成的手渐渐不再那么抖,他不是怕,而是第一次和外敌作战,和胡虏的爪牙作战,有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但回思着家乡的一幕幕,心,就渐渐定了。
看着身后的勇壮们都渐渐摆好姿势,先锋卒,已经将腰间的“飞龙爪”的长长绳索解下来。
这是一种攀爬城寨的利器,神武军的先锋卒大量配备,听说是专门为北域和西域一些不太高的城寨准备的,这隆州城的城墙,便不怎么高。
……
隆州城头,陈奉行打着哈欠,虽然,这两天上官一再告诫,辽主身亡,刚刚换了新主,与此同时,齐国境内,大批军马调动,听说,已经有合围瀛洲之势,便是在东南百五十里的辽州,都集结了大批齐军,而且,轻骑出动,乡间自发组织起民团,己方斥候已经难以进入齐国境内。
但陈奉行,还是觉得一切都离自己很遥远,自从南方改朝换代,根本便不似前周一样,动不动就派军卒入境骚扰,俘掠太原周边人口。
陈奉行就是本地人,以往对周兵恨得牙根痒痒,少年时便参加了乡间自发组织的乡兵土团抵抗周军的侵扰,年满十七后,和北汉所有满十七的男丁一样,入了兵籍,到汉主筑隆州城,他和许多新入伍的士卒,被派来守尚未完全竣工的隆州城,又因为少年时就参加民团以武勇闻名,他渐次升迁,前不久,被内供奉、隆州军指挥使侯霸荣提为营指挥使。
现今在南城城头守夜的,正是他的一营士卒。
不过,数年来,都和齐人相安无事,陈奉行已经渐渐厌倦军营生活,尤其是,那些家乡在太原区域之外的士卒,逃亡更是屡禁不止,家中土地少人耕作,官吏横行,哪里有人能安心戍边?
对此,陈奉行也有些无奈,河东汉地地瘠民贫,又要给契丹人岁贡,便是高居丞相位,年俸也比前朝减了一大半,尚书侍郎,年俸区区两三百贯,底层官员就更不用说。
虽然先主病亡,新主继位后,这种情况有所缓解,但终究积重难返。
陈奉行,也渐渐萌生了离开军伍的念头。
甚至在想,如果齐军兵临城下,只要候供奉下了开城门投降的命令,自己也便跟着他投降。
至于城头打瞌睡的值夜士卒,陈奉行就更懒得理会。
正叹息间,突然,一声尖锐破空声,接着,嘭一声响,半空炸开一朵火花,立时耀亮了半个城头。
第三十八章 袭隆州 (下)
城下,在马成射出手中明火箭之后,城头立时一片慌乱,纷纷探出人头来看。
恰好,在火光降熄未熄之时。
城下,早对准城头的弩手、弓手,箭矢立时破空而上。
城上,惨叫声连连,乱作一团。
陈奉行也有些懵,一名士卒脸颊中箭,摔在他身旁,捂着脸大声惨叫,翻滚下,又渐渐无力。
“叮叮叮叮叮”,墙垛上,突然飞上来无数铁爪,牢牢勾住墙垛缝隙。
陈奉行立时一惊,终于回神,一脚踢开他身旁大呼小叫的士卒,两步,便到了城垛后,刚刚探头,立时警觉,猛地一缩身,“叮”一声,头盔中箭,震得他一阵眩晕。
等晃晃头稳住身形,却见墙垛后,已经轻灵无比翻过来一个个黑影,脸上漆黑的面具,好似来自地狱的修罗恶鬼,便是陈奉行乍然见到,心下也是一惊。
惨叫声,立时接二连三的再次响起。
等见到这些“恶鬼”,挥动手中朴刀开始收割人命,陈奉行才猛地反应过来,大喊:“是齐兵,是齐兵!”
此时东西两城的城头,也是乱做一团,但第一个反应过来,这些鬼魅实则是齐兵的,就是陈奉行。
跟在先锋卒之后,也攀上了城墙的马成,拉满弓弦的箭矢,立刻对准了这最先清醒过来的汉军将领。
先锋卒脸上戴的狰狞面具,初始军中训练时,一些班头、都头也好,先锋卒也好,都觉得晦气,好似一些蛮夷的巫师一般,而且,面具并不是铁甲,没什么防护效果,戴它做甚?
但实战操演中,却发现,这东西夜袭时很有奇效,哪怕是明明知道对方军中士卒有这种面具,但大半夜的突然冒出来,还是会忍不住吓一跳。
就如圣人言:“敌迟疑一息,敢死儿便多杀一人。”
圣天子说话文邹邹的,但大体是这么个意思。
果然,北汉守军,乱糟糟的,都无头苍蝇一般完全懵圈的状态。
不过,还是有清醒的。
马成手中弓弦一弹,“嗖”一声,利箭激射而出。
陈奉行摔倒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中箭了,而且,应该是致命伤,额头木木的,眼前好似血红一片,意识,却突然清醒起来。
这,就是弥留之际的回光返照吗?
脑海里,闪现着一幕幕残缺的记忆画面。
这一生,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而活呢?
陈奉行,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知道,现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因为,这种问题,都不像他能思考的,距离他太遥远太遥远。
胸口,腿上,好像被很多人踩踏,陈奉行,听着远远响亮的杀声,渐渐的,失去了意识。
“杀!”南门城门洞开,齐国骑兵军团飓风般卷入时,本来正乱哄哄不知道支援东、西、南城哪一方的汉卒,陷入了更大的混乱中。
……
隆州军城燃起了大火,半边天好似都火红一片。
马成不知道为什么,又鬼使神差的来到了南城上,此时,汉军士卒的尸体,正被搬运,扔进火中,如此,发生疫症的几率便小,这些,都已经是军中的常识,不过,也仅仅限于焚烧敌人尸体,己方亡者,还是要入土为安。
虽然,这种做法,可能会激发敌人更大的恨意。
蛮夷还好,尤其是曾经中原政权统治下的地区,火烧其亡卒尸体,对敌军是很大的羞辱。
不过,现今中土之地,也仅仅北汉未被降伏了,而且,那些愚昧之人,也根本不用理会。
马成站在城头,看着他登上城头后,射死的这个北汉营指挥使,马成不知道这个汉军将领叫什么名字,但看着他面容,虽然血糊糊的,却很安详的样子,马成心里,有种极为异样的感觉,他和自己,有什么不同吗?如果他出生在齐地,我出生在北国,或许,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吧?
两名士卒,在旁侧站定。
马成挥了挥手,他们抬起汉军将领的尸体,下城。
马成在城头伫立,眺望北方,不知道怎么,胸中有些郁结,握了握背上长弓,天下之民,若都能听到圣人之言,便能明事理,辨是非,而不会如这些汉兵汉将稀里糊涂的卖命稀里糊涂的死去。自己现今,可比以前脑袋瓜通透了许多,若几年之前,自己便是杀死个敌人,也只会欢呼庆祝,琢磨军功几何,又哪里会想这么多?
圣天子,不仅仅令自己等子民生活安康,更好像,醍醐灌顶,去了自己等子民脑袋上的某个紧箍一般,让人心思开窍,好像第一次,才认识世间万物。
将他的圣人之言,传于世间,洗万民愚昧,是圣天子的天命,自己等,就是这天命下,大大小小的卫道者吧?
望着北方,马成握了握拳头,眼神,越发坚定起来。
……
车銮刚刚驶出辽州,便接到了隆州大捷的消息。
陆宁看得心中一畅,自不知道此时北地一些军卒,不但对他敬若神明,更如同某些宗教的狂热崇拜者一样,立下宏图大志,誓要将圣人言,用剑和火,传遍天下。
而且,这些军卒还自觉,对这个世界已经看得透彻,心开七窍。
此时,陆宁只是看着桌案上的舆图,看着太原的方向。
看似要合围瀛洲的河北、河东军,实则虚虚实实,若可能,自己已经令两路军马,取了滦水拒马河以南之地,也就是易、雄、霸、莫、瀛五州。
这五州,历史上,也是宋属,乃是柴荣北伐所得,不过,对拒马河南几州,契丹人并不怎么在乎,一来隔河治理不便;二来这五州军民和河北地羁绊极深,根本便难以归心。
是以柴荣取这五州时,契丹根本没派军支援,而是屯兵幽州,防范柴荣北进。
现今自己,令两路军马取了拒马河河南之地,佯攻幽州,牵制契丹人。
是以,攻太原,莫说辽国现今政局应该还很微妙,但便是不是新帝刚登基,想来也无暇救援太原。
贤妃和折家军,听闻自己动手后,应该便会东进攻岚州。
只不过,比较令人厌烦的是党项人,虽然自己没有征募他们,但只怕也会趁火打劫,东侵北汉的州府,尤其是吕梁山脉之西的石州等地,和党项人传统领地很近,有部分党项人前唐时就迁徙至此,夏州党项部,对石州觊觎已久。
现今,又不想挑起和党项人的战事,但如果不加以限制,令其坐大,遗祸无穷。
第三十九章 围城
太原府,或者说晋阳城,从前唐就是陪都,唐四都之一的北都、北京,到五代,不是都城也是陪都,实在是现今中原北方最重要的大都会之一。
历史上,现今的汉主刘钧死后,北汉内乱,赵光义伐北汉,围攻晋阳城,逼得刘钧的养子刘继元开城投降后,便将晋阳居民尽数内迁,一把火烧了晋阳城,数朝古都,毁于一旦。
赵光义烧晋阳城,是因为晋阳城城高壕深,民风彪悍,和宋人长期互相俘虏对方人口,是以,晋阳军民,抗宋时极为顽强。
赵光义,担心此处再出现割据政权,是以干脆一把火烧了这数朝古都。
如此也造成一个恶果,便是中原北伐,北出雁门关之路线,少了一个重要屏障及补给点。
是以,出雁门关的北伐路线,补给变得极为困难,大军出雁门关,很难再远征,最多便是牵制作用。
雍熙北伐,宋军分三路,出雁门关的潘美、杨业一路虽然连战连捷,但在曹彬的东路军惨败后,便不得不立即回兵,又在监军王侁的乱指挥下,最终留在雁门关外的杨业兵败被俘,绝食而死,其二子杨延玉也血战而死,这就是后世脍炙人口的杨家将起源。只不过,监军王侁的一些蠢事,都被安在了潘美头上,当然,潘美作为主帅,同意监军之策,令杨业领孤军出雁门关,又听闻杨业战败就率军后退,没有守约接应,对杨业兵败,潘美绝对负有直接责任,后世为潘美翻案太过,有些文章也矫枉过正。
此时,太原城外,旌旗漫天,齐军联营接寨,将太原城围得水泄不通。
站在太原城头,汉国国相郭无为眺望着北方,那密密麻麻营帐的中军部分,金黄一片,营帐、麾盖,旗帜全是金色,甚为引人瞩目,就好像,齐军冷酷黑铁打造的军团中,盘旋着一团祥和金黄之气,高贵而又神圣。
郭无为深深叹口气,“齐天子,果然来了!”
他身侧站着一名威风凛凛的将领,先帝的义子刘继业,本姓杨,也有人背后称他杨继业。
望着北方金色旌旗如海,刘继业面色凝重,并不言语。
郭无为又无奈摇头,指着齐军营势,“看到没,齐天子领的应该就是他的亲军,扎营在北,真是好生狂妄,这意思,便是我诸州援军到来,加我太原军里外夹攻,他仅仅领亲军就能抵抗?”
“等忻州、宪州诸州援军抵达,我会想办法传出讯息,我等佯作里外夹攻城西齐军,做出我等要护卫国主突出重围之势,刘殿直,你就率突骑……”郭无为指了指北方那金色旌旗汇聚处,“忻州军由北而南令齐军混乱之际,刘殿直袭其中军,一切,就仰仗刘殿直的武勇了!殿直号称无敌,此战,就令齐军见识你的风采!”
刘继业缓缓点头,此也是没办法的事。
说起来,整个汉地,七州一府,在籍人口却已经不到十万户,根本无力对抗北伐的齐军,契丹人又刚刚新立国主,加之齐军东路,有合攻幽州之势,所以,契丹援军便是来,也远水解不了近渴。
齐军来的又快,很快合拢太原城,现今只能寄希望夜袭,如果能击败齐天子及其亲军,亦或趁乱护卫国主突出重围,退到代州甚或雁门关外,等待契丹援军,再图反攻。
看着北面那黑压压齐军军团营寨,刘继业心里又升起一团豪气,一直听闻齐天子武勇无双,齐军悍勇无敌,此次倒要见见,是不是言过其实!
……
銮营前帐,烛台下,陆宁正翻看党进呈上的册子,关于近期辎重调动的种种,从计划到实际执行情况,还有后续的一些规划想法。
桌案前,站着的方脸大耳相貌堂堂的将领正是党进,原京戍大营转运使,现今,又加了太行西路转运使一职,总管所有辎重民夫及被送到辽州的粮草调配。
军中将领负责总管辎重物资在前线路段的运输分配,如此,不管是和诸路军马配合对于粮道的保护还是配给的速度和效率,都大大提高,而且,本来就是京戍大营转运使也就是辎重主官的党进,对调度种种早有心得,临时任命主官的话,很容易犯下一些低级错误,对一场战事来说,就可能是致命的失误。
“不错。”陆宁点点头,这个党进,倒是搞后勤的好人才,其甚至计划好了,攻下太原后,以太原为补给点,构筑起从太原到代州的补给线一事。
而且,也做了一旦围攻太原失利,如何令民夫快速撤出辽州囤积的粮食物资,只要能在隆州稍作抵抗,有一两天时间缓冲,辽州的物资便大部分都能输运回磁州。
如果历史上潘美、杨业的西路军,护送雁门关外汉民回关内的计划由他策划,那么,情况应该不会失控,由大捷变为大败。
当然,如果潘美能听从杨业的正确建议而不是默认监军王侁之策,西路军也不会惨败。
陆宁抬头看向党进,正想勉励两句,女卫匆匆而入,双手奉上一封绢册。
是永安军节度使折德扆的奏疏,折德扆,也就是自己老丈人,贤妃折赛花的父亲,折家军当家。
本朝册封的节度使三个,一个是安南静海节度使吴昌文、一个是定难军节度使、夏王李彝殷,第三个,就是永安军节度使折德扆。
此外,多少和中原王朝有羁绊的还有镇凉州的河西军,和镇沙州的归义军。
这两个军镇,名义上,都统领着很大片土地,其中河西军在甘肃,归义军,则是后世的甘肃西部及新疆部分地区。
不过,河西军现今,已经被改了汉姓的吐蕃部所占据,归义军就更是路途遥远,还曾经自立为西汉金山国,后来被曹氏占据,自称留后,五代后晋时正式册封曹氏为沙州留后,后汉册封曹氏世袭归义军节度使加检校太傅;后周时同样沿袭前制。
不过自从河西军成为吐蕃人之地,中原和西域音讯更为隔绝,从齐朝立国,曹氏还没有遣使觐见,倒是听说和败逃到青唐州的赵匡胤眉来眼去,毕竟,双方距离比来中原,要近了许多。
是以,现今被陆宁正式册封的节度使,便是后世的越南北部河内吴家、西夏国前身的李家,以及自己的老丈人,只有这三路。
至于其他一些官员被加授的节度使,都是遥领,更是虚衔,类似勋位一般了。
这三路节度使,其实便是包括自己这老丈人折德扆,统治的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王国。
当然,从历史上看,折家军世镇府、麟二州,一直是中原西北屏障,不管是辽国还是西夏,入侵府州都铩羽而归。
直到后世子孙无奈降金前,折家军也一直对中原王朝忠心耿耿,和西夏李家、安南吴氏等等,完全两回事。
陆宁暂时也不准备插手折家军内部事务,其现今独特的子弟兵制度,反而是其军卒有着极强战斗力的优势,当然,这种战斗力局限性很大,主要体现在保卫家乡上,若征募折家军远征,怕战斗力立时大打折扣。
老丈人写来的军报奏疏,主要便是奏报在他劝说下,岚州汉军已经投降,贤妃娘娘已经率军启程去忻州劝降。
忻州刺史郭泰,乃是汉伪皇后郭氏之弟,如不出意外,应该会归降。
陆宁看到这儿,心下微微一动。
折家和郭家、杨家以及汉主刘家,其实有着许多千丝万缕关系,现今汉主之妻郭皇后,便将折赛花看成妹妹一般,当然,也是汉主拉拢折家的一种手段,当年自己在河北答应娶折赛花之时,实则折赛花正在太原城的郭家做客。
现今自己提兵征伐北汉,贤妃心情,肯定极为复杂,虽然在尽心尽力做好妻子的本份帮自己,但实则,便说对郭家,如待她如亲妹妹的郭皇后,又哪里会没有旧情,只是,她从来不会向自己流露而已。
沉思着,陆宁渐渐,有了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