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骑西来,卷起千堆雪 (上)
十几丈高的土丘,在这平原之地却很是居高临下了,雪渐渐停了,白茫茫天地中,远方运河倒好似一条黑带,向北蜿蜒而去。
虎丘亭,顾名思义,便是这座土丘上的一个小亭子,很简单的一个小凉亭,夏天纳凉,冬天赏雪,很多文人喜欢在此聚会。
凉亭石桌、石椅都铺了厚厚锦垫,而且,凉亭三面都挂上厚厚布帘,免得西风吹进来,只留了北侧一面赏雪,也就是正对运河的方向。
“这琼浆玉碎,很美啊!”田钦祚实则是武人出身,现今,绞尽脑汁的想出些优美词汇卖弄风雅,不时看向旁侧那土布衣裳补丁摞补丁脸上脏兮兮的小姑娘,心里酥酥的。
这个叫尤懿懿的小姑娘,才十二岁,小小年纪,却是媚骨天成,眼神,一举一动,也太勾人魂魄了,从见她一面后,田钦祚就觉得魂儿都丢了,然后,他大费周章做了很多事,就为了今天说出来,博美人一笑。
今日,派婢女从女牢中接她出来,但婢女们说帮她梳洗换衣服她却说什么都不干,甚至,要撞柱自杀。
这更令人怜爱不是?
田钦祚听闻,便令婢女别难为她,送她上马车,来到这虎丘亭赏雪。
桌上摆满了好吃好喝,但她碰也不碰,静静的,无论自己说什么,她都不言语,那双水汪汪清澈中带着青涩小媚意的凤眸,初始看着飘雪,后来看着天空飞翔的鸟儿,好似,很羡慕那些能飞舞在天空的物事。
田钦祚看着,更是心疼,叹口气道:“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因为年纪小,又是女子,所以,你的罪责会被赦免,回复自由身。”
尤懿懿呆了呆,轻声问:“那,我的爹爹娘亲和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呢?陈大叔呢?”
什么陈大叔?田钦祚一怔,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小丽人说的是那陈阿大,好像是当年领着尤家人迁居来本地投亲,也受此事牵连被抓进了大牢。
真是善良啊,田钦祚就觉得要喜欢死这个小丽人了,更又有些惭愧,叹口气道:“他们,我都帮不上什么忙……”
眼角便瞥到,小丽人不再言语,又静静看向了远方。
田钦祚顺着她目光看去,却是土丘下,正有几只小黑点奔跑,应该是野兔。
“很羡慕它们吧?”田钦祚看着那几只小兔,轻轻叹口气,“我也羡慕它们,如果我年轻几岁,尚未娶亲多好?”
尤懿懿并不作声,只是盯着那渐渐隐没在雪中的小兔。
这小丽人得知她会获得自由完全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开心,自己说了这许多话,她更理也不理。
田钦祚心中渐渐有了怒气,和自己预想中,英雄救美后得到的回报,差距太大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心胸宽广之人,只觉得现今自己为了这小丽人所做的,已经是足以感动世间任何一个女子了,但偏偏,觉得自己是撞了一鼻子灰。
这时,突然那几个小黑点又从距离这土丘很近的一处雪堆中奔出,果然是狡兔三窟。
“哼,几只小兔乱我心神,就让它们尝尝我神箭!”田钦祚说着,猛地起身,他觉得,应该恩威并施,不然,她却不知道自己勇武,不会知道自己今日一反常态的温柔,是因为自己对她一片痴心。
身旁扈从忙奉上弓箭,他走到亭子栏杆前,弓拉满月,对准了那几只正在土丘下奔跑的小兔。
“啊,不要……”尤懿懿惊呼一声,终于起身,更跑上两步,到了田钦祚身侧。
知道怕了?田钦祚心中有些得意,手指一松,“嗖”,箭矢闪电般射出。
“咔”一声响,那箭矢眼看就要射中其中一只小兔,却突然从中折断,却是另一支箭矢从旁侧激射而来,正中他射出的箭矢,箭杆立时从中折断,那只横空而来的箭矢噗一声射入雪中,断成两截的箭矢也随之落地,那些小兔受惊,立时便钻入了雪中。
田钦祚心中一惊,小兔就在土丘之下,距离很近,所以,对方箭矢如何后发先至射断自己箭矢,他看得清清楚楚。
便是尤懿懿也惊讶的小嘴成了o型,显然,她也看明白了经过。
“什么人!”田钦祚厉声喝问。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小兔何罪,要辨雌雄,也不是非要了它们的命啊!”南侧布帘外,传来男子叹息声。
声音刚起,田钦祚已经走上两步,猛地撩起布帘。
却见凉亭台阶下,一名锦袍金冠的少年郎正叹息着迈步走上台阶,其身后,跟着数名婢女。
此时一名略黑小婢女,正将一张大大弓箭背在身上。
田钦祚蹙眉,虎丘亭南北两条路,自己都派了扈从把守,这莫名其妙的少年,是怎么上来的,向丘下看去,却不见自己扈从踪影,心里暗骂一声,这两个混账东西,自是因为这一侧悬了布帘,以为自己看不到他俩,两人不知道去哪里躲着赌钱呢吧?
不过,这少年郎也太古怪了吧?
田钦祚打量着他身后婢女,紧跟他身边的两个,令田钦祚立时便有些流口水,那惊人的凶器和墨绿胡服衣裤显露出的纤美超级长腿,而且,还是一对儿孪生姐妹,是男人都会忍不住看直眼。
“站住!”扈从的大吼令田钦祚回神,暗道一声惭愧。
凉亭内两名扈从两个婢女,此时扈从都握住腰刀,反而他俩不敢多看女眷,职责所在,都有些紧张,其中一个更跳了出来大喝,腰刀拔出鞘。
“啊”一声惨叫,却是拔出腰刀的扈从踉跄后退,左右臂都血流如注,两名弯刀婢女双双退后,一击之下,中与不中,都要闪躲,对方身材魁梧,若没中,对方反击下怕会吃亏。
另一名扈从随之拔刀,又是惨叫倒地,却是被两名刀婢瞬间滚到他身前,左右双腿,都被划了一刀,随之摔倒捂着腿惨嚎。
田钦祚眼皮跳动,看着那对胡服衣裤身材火辣的双胞胎手中寒森森长长细剑对着自己,此时这对儿双胞胎小优物突然就变成了可怕的催命使者,田钦祚毫不怀疑,这造型奇怪的寒森森细长利刃只要在自己身上轻轻一划,便会是重重创伤。
而且,更主要的是,那后发先至将自己箭矢射断的少年郎。
田钦祚少年时便经历过父亲惨死之军变,年少懵懂的他,便提着刀剑和叛军厮杀,但是,今日,他却后背冒冷汗,就直直站着,动也不敢动,因为他有个感觉,只要自己稍有异动,这条命怕就没了,自己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机会。
“懿懿,你是懿懿吧?”少年郎已经从他身侧走过,进入凉亭。
两个婢女早吓得蹲在一旁簌簌发抖,其中一名婢女吓得哭泣,却捂着嘴,拼命不要发出声响。
尤懿懿怔怔的看着少年郎。
“你是懿懿没错了,还真是个小号五儿!”少年郎笑起来,说:“我是你姐夫,今日来接你和你的家人。”
第四十六章 一骑西来,卷起千堆雪 (下)
姐夫?尤懿懿诧异的睁大眼睛,啊,他说我是小号五儿?!
五儿?尤懿懿身子猛的一震,五儿?姐姐?
她的心突然剧烈跳动,甚至,微微有些眩晕,天旋地转一般。
旁侧,一个略黑小婢女轻轻扶住她,她才没摔倒晕厥。
“姐姐,我姐姐还活着?”尤懿懿泪水,刷刷的落。
少年郎笑道:“她活得可不知道多好,过两天你就能见到她了。”
真的是,姐夫?姐姐,还活着?而且,已经成亲了?尤懿懿泪水簌簌的落,有种喘不上气的窒息感。
自幼,她就崇拜姐姐,喜欢姐姐的漂亮,喜欢学姐姐如何妆扮,所以,她整天跟在姐姐身后做小跟屁虫,虽然,姐姐好像并不喜欢她,有时还会打她,但她还是那么喜欢姐姐,喜欢追着姐姐跑。
几年前和姐姐失散,天塌地陷一般,她哭了几天几夜,重病一场,险些死过去。
从那儿以后,好像整个世界就变了,她懂了很多事,以前的事,她想忘掉,因为每次想起姐姐,心就疼的厉害。
今日,本来想,可能自己,很快就能见到姐姐了,亲人马上就会都被砍头,自己也不想孤零零活着,也许,是好事呢?如果姐姐死了,自己又可以见到她,跟在她身后,做小跟屁虫,如果她还活着,自己就给她托梦,让姐姐努力活下去,要活得很好很好,自己会守护她。
可是,我没死,也,也能见到姐姐吗?
尤懿懿抹去泪水,看向这个自称是自己“姐夫”的人,很多话,她想问。
“你姐姐挺好的,一切,等接了东城大牢中你的亲人再叙话!”少年郎好似知道她想什么,说着话,挥了挥手。
尖锐的笛声响起。
有刀婢便去撕下了围绕凉亭的布帘,却见土丘东侧雪地之中,数十骑红翎冲天的重甲女射正奔驰而来,蹄声如雷,威势无匹。
看到这一幕,田钦祚猛地一呆,原来,原来是他?
这尤家,何德何能,怎会是他的亲眷?
突然,田钦祚猛地跪倒,稽首道:“齐王殿下,罪臣,罪臣愿降,愿降!”
陆宁看了他一眼,笑道:“好,你便引路,带我进东城大牢放人,不过若有别的心思,令东城县县兵被屠,那是你的罪孽!”
“殿下亲身来此,罪臣怎敢妄言欺天?!若殿下肯收容罪臣效劳一二,罪臣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说着话,砰砰磕头。
陆宁笑笑,说:“好,起身带路,我看你亭下,有车马和马匹。”
这田钦祚史料不多,但后世网络上,倒是有很多吹嘘他为北宋第一猛将的,什么三千军马破六万契丹之类的,不过说起来他确实有些不错的战绩,但同时也是个贪墨之徒,还曾经逼死北宋名将郭进,史书评价他阴险狡诈,尤其不喜欢儒士,喜欢欺压同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史书都是儒士所修,才对他的黑点大肆批判,还是他真的就特别不堪。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家伙,显然不是简单人物,外域之人,竟然看到红翎卫就知道是自己,那自然是对天下格局特别关注,也重点研究过自己。
而且,他心思阴沉是肯定的,倒也不可不防。
陆宁看向尤懿懿,说道:“懿懿,你也跟我去,牢中认人。”
免得那田钦祚,乱指认人犯,害的自己救错人。
“姐夫,你,你能不能,也帮帮,帮帮陈大叔……”尤懿懿怯怯的问。
尤懿懿知道,那恶徒县令为什么假装对自己好,也知道,他为什么想射死那可爱的小兔,当时,她恨死这恶徒了,心中更祈祷,如果小兔平安,她愿意今日就身死,反正多活几天少活几天而已。
却不想,上天好似听到了自己的祈祷,那横空突然射来的箭矢,就好像带着金光,自己还在想,是老天爷,派来了天兵天将吗?
没想到,却是,却是姐夫……
姐姐没死,嫁给了姐夫这样的人,真,真好!
那恶徒县令,原来这样怕姐夫,称呼姐夫是齐王殿下,那是,很大很大的大人物了吧?
那,姐夫,也能救陈大叔了吧?
陈大叔,一直对自己家人特别好,可是,在牢里,听嫂子和母亲议论,都是如何让自己家人平安,没有一个人,想到过陈大叔,他,他也太可怜了。
只是,自己,好像,好像不该刚见面,就给姐夫出难题。
尤懿懿怯怯看着脚尖,说完,有些后悔。
陆宁那边也是有些发呆,随后才想起,啊,那陈阿大?
“懿懿,你比你姐可善良多了!”陆宁莞尔。
“不,不是这样的……”尤懿懿忙摇头。
“走了!”陆宁挥了挥手。
……
不到半个时辰后,东城县内,一队红翎冲天的重甲女射出现在长街上。
路人纷纷惊惶闪避,侧目而视。
田钦祚乘马在最前,陆宁紧随其后,再后面,便是三十六骑契丹重甲红翎女射。
尤懿懿侧身坐在陆宁身后马鞍上,她小手紧紧抓着陆宁锦袍,不过,姐夫骑术好厉害,坐在他身后,根本感觉不到一丝颠簸。
此时进了城,速度放慢,就更是平稳。
实则陆宁本来是准备令尤懿懿和野人纳米乘一骑,而不管有没有田钦祚,都是闪电般入城,破牢笼,将尤家人救出,一骑带一个,闪电般出城,所以才没令马车随行。
救出东城县牢的尤家人后,再去贝州救尤老大,当然,那就是另一种谋划了。
不过,令野人纳米带尤懿懿上马时,看到尤懿懿可怜巴巴看着自己模样,知道她害怕又不敢说,契丹女射,都是重甲贯身狰狞面具,这小丫头便有些怕,而且,应该有很多话想和自己倾诉,只是她不敢提什么要求。
陆宁略一琢磨,便自己带上了她,为了避嫌,令她坐在了自己身后,因为尚记得,和贵儿同乘一骑搂着贵儿时的一些小尴尬。
此时马速放缓,陆宁笑着说:“你姐姐挺好的,吃得好睡得好,还有一堆她最喜欢的珠宝,天天数着玩……”
尤懿懿在后面拼命点头,姐夫真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知道自己想知道什么,自己不敢问,他却主动会说给自己听。
不过,他说的,还真是姐姐……
扑哧一笑,尤懿懿鼻子又有些酸,为姐姐开心,她,她真的过上自己喜欢的生活了,记得她跟自己可唠叨过不止一次,这就是她以后梦想的生活。
对夫婿,姐姐好像不怎么在乎,遇到姐夫这样的人,姐姐以前做梦也不会想到吧,她从来不喜欢做白日梦,所以,也不会幻想遇到姐夫这样的人,不过,现在姐姐的梦想,应该不是金银珠宝了吧?让她在金银珠宝和姐夫中二选一的话,她肯定是选姐夫。
“大胆!”突然身后那红翎姐姐野人纳米清斥一声,前方好似有人要拦马队,随之痛呼一声,向后飞了出去,带倒了数个摊子。
“阖城军民听着!今日齐王殿下进城!不想伤子民性命!触犯天威者!先送尔等无头木箭三支,第四支,便是吾之红翎利箭,到时莫怨血雨腥风!区区百名县兵!枉自送命!”
红翎姐姐大声喊着,语调有些生硬,好似学中原话不久,喝声中,自有凛然之威。
而此时骏马驰过,尤懿懿看到,旁侧街上,一名军卒正跪坐地上,捂着胸膛,大声咳嗽着。
尤懿懿暗暗心惊,这些红翎姐姐,好凶恶,也好厉害。
却都是姐夫的奴仆,在姐夫面前,都跟温顺的小猫一样。
姐夫,是不是凶起来的时候,可怕的要命?
“田钦祚,你带的好县兵!”陆宁笑着喊了声。
前面马上,田钦祚身子颤了颤,“这,殿下,是,是罪臣不是。”
其实在陆宁要带红翎卫径自入城时,田钦祚就说还是他自己回来,纠集属下及胥吏,献城归顺齐王。
又说东城县县兵,曾经接到他的令喻,军马调动,如果经过本县,他必然会传知都头,若是没有接到他的令喻有军马入城,那多半就是敌军,哪怕自己被挟持在敌军中,众县兵也要奋力出击。
陆宁没答应,还是原计划,闪电入城。
当然,田钦祚是担心真有自己被胁迫的一日,如果有不怕死的县兵来骚扰,多少给自己逃脱能制作些机会。
却从未想过,会有今日这样的尴尬。
“倒也不用领罪,我说你带的好县兵,倒也不是讥刺你。”
陆宁在后面,笑了笑。
这东城县,只有百名县兵,都头张世南,自己也见过。
就算这些县兵集结来战,陆宁深信,自己不出手,红翎卫也能毫发无损的将这些县兵尽数射死。
只是,没必要在这里杀伤人命。
第四十八章 耀武扬威
白茫茫天地,又在飘雪花。
贝州城下,一匹匹骏马踏出乱琼玉碎,黑甲女射耀武扬威。
田钦祚领着一队县兵站在一侧,县兵百余人,田钦祚外,只有张都头身上有甲具,跟这些红翎契丹女射比,就跟叫花子一样。
田钦祚心下只有苦笑,但齐王接走那尤家人后,他便已经召集佐官、胥吏和马步都头,说起献城,倒没人有异议,田钦祚在此任县令一年有余,官吏军头,都唯他马首是瞻。
齐王不久回转,城头上,已经挂起了齐国旗帜。
齐王来这贝州城下耀武,要田钦祚点起县兵跟随,田钦祚二话不说,便亲自领了所有县兵,跑步而来。
此刻,看着那边契丹红翎女射各个甲具精良,从人到马,都是重甲贯身,而自己领来的步卒,真的就如同叫花子一般。
不知道齐王是什么用意,但田钦祚也不气馁,要步卒整齐呐喊,为齐王红翎卫助威。
每隔一段时间,步卒们就齐声大喊:“齐王驾到!速速归顺!”
城头虽然满布刀枪,贝州守军有一两千人,却不敢开城门迎战。
不过从贝州城到红翎卫耀武扬威之地,有几百步远,白白积雪中,躺着大概几十具尸体,远方土丘雪堆,又有几十具尸体,再远方,就看不清了,不过有些散乱的马匹,有时还会跑过来,又受惊跑走。
田钦祚明白,自己等来晚了,显然贝州城中守军曾经出战,但吃了大亏,估计便是被骑射放了风筝,是以再不敢出战。
东城步卒喊着喊着,便是自己也自豪起来,这一辈子,也没敢这么嚣张过啊,一个个叫花子兵,敢在州府前耀武扬威的骂阵?
而左近,那无数红翎飘动飞扬跋扈的王卫女射就是他们的依仗,当然,最大的依仗,是这些红翎女卫们的主人,齐王殿下!以及齐王殿下所代表的力量。
毗邻齐境,这些县兵多多少少听说过齐王的威名,知道齐王很了得,但从来没想过,是这么一个了得法,带着一支女卫便可以大摇大摆在州府下夸武,却吓得对方城门紧闭,如临大敌。
田钦祚想投靠齐王不是一天两天了,却不想,会有这么个机缘,不过,心下也苦笑,便是自己,虽然一直研究天下雄主,但也没想过,这齐王,比传闻中还不讲理啊!
真的就是可以带着几十名女卫就穿州过府打天下,一副天下英雄谁能奈何我哉的狂霸之气。
不过,和那楚汉相争时的霸王不同,这齐王殿下,虽是个狂主,却不是蛮汉,所以,才令自己真正研究他后,越琢磨,越觉得他可怕。
目光,看向齐王方向,齐王正与刚刚驶来的一名银甲雪白披风的女将叙话,离得远,看不清银甲女将军的相貌,但那亮丽甲胄,女将英姿勃勃,便是多远,好似都能感觉到。
田钦祚又是一阵苦笑,今天一天,见过的女将军女士卒,却是比这一辈子见过的都多了。
……
陆宁正和折赛花说话。
本来写信令一大家子都来德州转转,但最后,永宁和甘氏都没动,倒是折赛花得永宁相托而来。
此时正跟陆宁说起,永宁公主带来的口讯,说既然殿下要与天雄军起衅,那便取了天雄军,殿下可向魏王符彦卿请婚,符家二女儿也好,三女儿也好,现今都无良配,殿下可给符彦卿写信,要娶符彦卿女儿为南尚宫夫人。
符彦卿不是普通人物,自能知道殿下你的潜力,且药老太师和他是故旧,多次写密信给他称颂殿下,当然,他也许觉得耳闻为虚,会考验你,便是要殿下单刀赴会,殿下也只管前往,符彦卿定然不会谋害你性命。
陆宁听折赛花说到这里摆了摆手。
符家这个本时代的皇后专业户在后世就如雷贯耳了,历史上,符家大姐为郭荣的皇后,死后,符家二姐嫁给郭荣为继妻,后被册为皇后,符家三姐则嫁给了赵光义,赵光义登基后,追封符家三姐为皇后。
而今世来说,和历史上一样,去年时大符皇后跟随郭荣亲征,染了重病而亡,不过,小符皇后还未进宫,郭荣便战死,符家老三,自然也待字闺中。
永宁说的求婚之类的,确实是个并吞天雄军的办法,不过,陆宁并不想这么做。
符家和郭崇及折家不同,这符家关系网太过错综复杂,和其结亲,好处自然是很多,而且,立竿见影可以解决很多难题,但日后,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更莫说,走这捷径,符彦卿也必然给自己出些难题,便如自己求肯他一般,气势上,便低了他一等。
符家这等大族,很大程度可能成为自己镇压的目标,自己不能反而助他更加庞大,赵匡胤打压他没什么心理障碍,自己可不想日后要想办法如何对付老丈人,想想,心里就不舒服。
更莫说,天雄军问题太多了,自己不可能照单全收维持原状。
看着折赛花一笑,“我要和符家联姻的话,你愿意么?”
三名侧妃,陆宁时常躲着这北尚宫,实在是心理很有些压力,哪怕北尚宫清丽可人,貌美如花,但,却总是令人生出敬她怕她之感,没办法,小时候的评书,带来的固有印象,太根深蒂固了。
今日贝州城下夸武,刚刚经历一场厮杀,心中豪气更盛,又见她孤身一人而来,难得和她开个玩笑。
“你随意啊!”折赛花轻轻摇头,显然对这些并不在意,却好奇的打量着四周,显然,她也发现了,这里曾经变成战场。
陆宁笑笑道:“不过永宁这话说晚了,我的申斥书已经送去了大名府,现在符家人,怕已经都气得跳脚了!”
折赛花轻轻点头,清丽容颜,略显好奇,问道:“你怎么写的?”
陆宁笑道:“申斥了这老王一通,纵容牙将敛财,上不正下便效仿,吏治**,各州县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百姓怨声载道,老王还喜鹰犬之辈,无论部曲多少罪责,送上猎鹰名犬,便即饶恕,使得多少军民,在贪墨官吏下苟延残喘,我说你老人家要还有些脸皮,就该自辞王爵谢罪。”说着话,摇摇头,“这老先生,好像比我还懒政胡闹!”
折赛花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陆宁看得出来,在兖州生活了一段时间,好似老太君……对自己观感不似以前那么恶劣了。
至于自己的申斥书,里面并不是夸大其词,符彦卿晚节有亏,便是在这天雄军。
符彦卿几乎不理政事,都交给牙将刘思遇,上行下效,天雄军在天下各军镇,军治吏治问题最大。
当然,这也是事出有因,符彦卿长子符昭信,少年英武,符彦卿特别喜爱,觉得长子最像年轻时的自己,授予天雄军衙内指挥使,悉心想培养为接班人。
谁知道三年前符昭信病故,符彦卿大受打击,从此不理政事,刘思遇乃是符昭信最亲信之人,符彦卿就转授刘思遇为衙内指挥使,这个职位看似级别不高,但实际掌管藩镇最精锐亲兵,从唐末以来,藩镇故去后,牙将不尊幼主而自己继承藩镇的多如牛毛,甚至牙将驱逐原主家而自领藩镇的也不知凡几。
符彦卿是何等威望,刘思遇自然不会有那等野心,但其狡诈贪婪,又几乎成了魏王的代言人,上行下效后,各府州县官员,乃至小吏,滥取租赋已经是常态,看似强盛人口众多的天雄军,实则军民早已离心离德。
第四十九章 申斥书
大名府魏王府邸。
浩浩正正的厅堂内。
老人脸色铁青,旁侧文官武将,也各个义愤填膺。
那齐王陆宁,竟然领着所谓的红翎三十六女射进入天雄军境内耀武扬威,还写来书信羞辱魏王,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贝州求救书信和齐王信使一先一后进了大名府。
立时令大名府炸了锅。
此刻,一名文官正恨恨道:“李滇该当拿下问罪!若不是谎报军情,齐王大军已经到贝州,就是他已经与齐王私通,三十六名女卒?贝州千余军卒,吓得不敢出城?岂不是笑话?”
李滇,便是贝州刺史。
又一名武将冷哼道:“这齐王,书信里污蔑魏王,污蔑我天雄军军将官吏,还大言不惭让魏王请罪归顺,真以为我天雄军孤立无援么?”
就有文臣道:“魏王,不如向李重进求助!”
但随之就有人反对,“只怕是前门拒虎后门进狼,李重进,觊觎大名府已久,可说是司马昭之心!”反对的人,实则和赵匡胤一些故旧交好,但天雄军和现今赵匡胤的领土并不接壤,所以,他也不好说出向秦王求助之类的言语。
又有文官开始诉说齐王对读书人的迫害,慷慨激昂义愤填膺。
老人突然摆摆手,“你们都退下。”显然,被吵得头疼。
老人虽然好似已经不太理会政事,但威势仍在,众人不敢再说,纷纷起身告辞。
按照惯例,只有牙将刘思遇留了下来。
此外,还有远远坐在一旁的老人第二子符昭愿。
符昭愿二十出头,和其逝去的兄长不同,兄长英武,和老人年轻时很像,符昭愿从小谨厚谦约,喜爱读书,年纪大后,广交朋友,待人有礼,和亡兄那孤傲脾性完全不同。
现今符昭愿领衙内都虞侯一职,因为藩镇衙内亲卫官员现今多是藩主子弟充任,是以,衙内一词,也渐渐演变成对军镇子弟的尊称。
“你怎么不走?”老人看向二子。
符昭愿犹豫了一下,终于站起身,躬身道:“父亲大人,儿曾多方打探齐王为人,可说,毁誉参半,但齐王治下,吏治清明了许多,百姓安居乐业,军民归心,只怕,世间诽谤之言,多是以讹传讹……”
“哦,你对他,还颇多好感!”老人看着符昭愿,眼神微微有些深沉。
刘思遇也道:“是啊,衙内,他写来书信竟然以斥责之语待魏王,这总不是旁人诽谤吧?!”
本来在老人注视下有些心慌,符昭愿微微垂首,可听刘思遇言语,咬了咬牙,说道:“只怕齐王所书言语,是空穴来风!”
老人眼神猛地一凝,盯着二子,“退下!”
符昭愿不再说,深深一躬,转身离开。
“你看该如何?”老人看向了刘思遇。
刘思遇心跳了跳,齐王书信里,直接点了他的名字,将他说成是天雄军乱症的病因,而刚刚,符衙内,显然也是在展露对自己的不满。
“齐王虽然狂妄,但书信里,对魏王还是有尊崇之意的,此事,还是想办法和议,当务之急,令贝州放了那齐王侧妃之家眷。”
齐王书信里,以侧妃家眷被污蔑为由,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此更是天雄军官吏**的铁证。
老人哼了一声,“如此,岂不坐实了他的一些妄言?就如同他所说,他那侧妃家眷,未必是被构陷?”
刘思遇吓了一跳,不放齐王侧妃亲眷?可不能走这个方向应对啊?那最后不就是兵戎相见?
李重进和赵匡胤争锋,李重进很是有些吃力,对东邻之齐王以拉拢安抚为主,怕是不会为了天雄军和齐王反目,更莫说从李、赵相争,天雄军就已经不再向汴京上缴赋税。
其实,本就是观望中,甚至好似符王,更偏向赵匡胤一些,只是不想,东方却崛起了一个齐王,令中原局势更加错综复杂。
所以,真要和齐王兵戎相见,怕还真就是孤立无援,齐王收齐鲁地,最近又得河北三镇加安**,天雄军与之相抗,没有什么胜算。
不过,想来齐王也不想和天雄军火拼,现今,只是找个机会讹诈,看能不能鲸吞了天雄军。
天雄军,最大的危险也确实来自齐王。
天雄军,自前朝就是人口繁茂之地,甚至归周被分割前,号称“魏州六州户口,天下之半”。
大名府,就是魏州。
而现今天雄军,被割出去两州,只剩一府三州,但仍是中原人口最密集地区之一。
现在的天雄军边境,南部和西部,多有河流山川自然分割,如北以黄河为界,和效忠李重进的天平军、镇宁军相邻,虽然黄河上有巨大浮桥相邻,但地域分界很是清楚明白。
西边则有运河、漳水及一些小山脉,和效忠李重进的彰德军相邻。
但东部和北部疆域就没那么明确了,相邻都是齐王统治地域,且很多地区大片平原农地相邻。
在齐王得到河北三镇、安**,德州又归降后,天雄军直面正处于上升期野心勃勃的齐王之扩张就不可避免。
如此局面,就要小心翼翼处理,看如何化险为夷。
要说起来,便是名义上归顺齐王本也没什么,只是看齐王架势,可不会天雄军归顺后,还令天雄军一切照旧,自己更好似上了齐王的佞臣名单,所以,从自己内心说,便是和齐王爆发战事,也不愿意天雄军归降,当然,这念头,不能在魏王面前透露。
“还是,还是要以天雄军一府三州的军民为重啊!”刘思遇小心翼翼劝谏,能不打仗和平解决此事,那当然就更好不过。
老人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药太师多次给我来信,将那齐王夸得上了天,我便邀他来大名府,看他可敢来?!”
刘思遇心下微微一动,嘴上赞成道:“若齐王肯赴约,亲见魏王风仪,必然为他的狂妄后悔,或成一段佳话。只是,他能来吗?若领重兵来城下,怕生变。”
老人微微颔首,沉吟着,挥了挥手。
刘思遇不敢再说,躬身退出。
……
贝州城下,尤大郎懵懵懂懂的,坐在马车里,被礼送出来,实则从前天,他就被从死囚牢里放出来,好吃好喝伺候着,他到现在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城外雪地中,陆宁胯下马打着响鼻,旁侧不远处雪地中,站着一名气度沉稳的青年男子,冲冠锦袍,看起来很是少年老成。
翻看过信笺,陆宁看向青年男子,笑道:“你是符王二子,符昭愿?”
符昭愿微微躬身,“是,正是在下。”他也没想到父亲会将给齐王送信的差事交给自己,此时,就在齐王几步外,看着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这位少年国主,符昭愿一时有些恍惚,虽然早听说齐王俊美,但无论怎样,也没想到,齐王真是这样一个年少俊美,看起来,就好似画里神仙似的人物。
陆宁笑笑:“好,看你不错,我就信你这个使者,这就随你去大名府!”
符昭愿一呆,没想到齐王会这么容易就答应,随之心中更是一凛,父亲派自己作为信使,是不是因为看自己对齐王颇有些敬慕,所以才派自己来,坚齐王赴会之心?
“殿下,听闻你的军马到了东城县?”符昭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句话,倒好像,在提醒齐王。
河北大营招讨副使高怀德领一万禁军已经驻扎东城县。
陆宁招招手,远处田钦祚立时一溜小跑跑过来,陆宁对他一笑:“你领着我那大舅哥去东城,自有人送他回德州。”
田钦祚忙躬身应是。
陆宁便看向符昭愿,笑道:“我们这就走吧!为彰表我的诚意,我便带着三十六骑前去,和符王会晤!”
符昭愿呆了呆,这,真的就带着女卫们去么?那大名府可不是这贝州城,可不是你区区三十几骑就可以冒犯的。
如果齐王真孤身进城,便是父亲不愿生事,怕下面将官也必然各有心思,若引起惊天巨变,刚刚安稳过日子没几天的齐鲁、河北军民百姓,又要进入地狱般的轮回。
却听齐王又笑道:“听闻大名府有西娘湖,风景甚美,便在那里和符王相见如何?”
符昭愿心里长长吐出口气,果然,齐王并不是莽撞之徒,并不愿进城和父亲相见。
符昭愿微微躬身:“家父定无异议。”
第五十章 西娘湖之会
西娘湖,碧波千倾,和运河之济渠相通,周边芦苇海洋荡漾,现今虽然是冬季,湖面结了薄冰,芦海里一杆杆芦苇变得光秃秃的枯黄,却又平添了几分萧索的冬日之美。
陆宁策马走在湖畔,好奇的打量着这传说中西王母曾经在此沐浴的西娘湖,到后世,这西娘湖早已经不见,黄河在北宋及二十世纪初被两次掘开大堤阻挡异族入侵,百姓的苦难不必提,而许多水泊乃至古河道也都随之改变,又形成了一些新的湖泊,这西娘湖,就是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湖泊之一。
远方,已经隐隐可以看到湖泊对面旌旗招展,陆宁勒住缰绳,挥挥手,“你们在这里等。”
三十六名女射都戴着狰狞面具,看不到她们表情,但从一片沉默,看得出,她们并不愿意主父单身赴险自己等却要留在这里等待。
野人纳米,微微躬身:“是!”
不管如何不情愿,主父的命令,她们只能凛遵,更没有什么资格发表自己的见解。
陆宁又对身侧和他策马而行的折赛花道:“你也在此等吧。”
折赛花轻轻摇头,“我和你去。”
陆宁笑笑,“好。”
……
西娘湖畔,已经搭上了观礼台,台下大概两三千军马排列的整整齐齐,战马神俊,步甲锃亮,长弓劲弩如梭,刀山枪海林立,显然,都是天雄军精锐,魏王符彦卿的亲军,又极快的调度而来,也是在展示天雄军的机动能力。
陆宁和折赛花双骑并马而来,立时引来无数目光。
观礼台上,刘思遇陪着笑容迎下来,就好似陆宁的申斥书中劈头盖脸将他这类贪墨官员斥责为“小则为窃盗仓廪,大则能倾覆重器”,他完全不知道一般,不但满脸笑容,而且笑得极为灿烂。
听到他自报家门是天雄军衙内指挥使刘思遇,陆宁看了他一眼,也没多言。
虽然是匆匆搭救的观礼台,但也气势恢弘,木台有三尺多高,粗粗的松木梁柱极为牢固,台上木棚雕梁画柱,挽有红绫,显得很是喜庆。
陆宁走上观礼台,符彦卿已经大笑走过来,挽着陆宁的手同行,“早闻齐王殿下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又对陆宁身后半步的折赛花道:“北尚宫夫人,老夫和你父、你祖父都曾同朝为官,折家镇守西北,功莫大焉!”
显然,对陆宁的一切,他都已经打听的清清楚楚的。
符彦卿看起来心情不错,陆宁亲来大名府赴约,不管是不是单刀赴会显出非同一般的勇气,但总归显得他才是主,这年轻齐王是客,客有所求,才来主家。
和符彦卿并肩坐在观礼台主位,身侧坐了折赛花,然后依次是刘思遇等武将,符昭愿反而坐得有些远,另一侧符彦卿的左侧,则是十几名文官。
陆宁揉着鼻子,其实就有些好笑,这还是对自己了解的只是皮毛啊,如果自己真是有什么坏念头,这天雄军从符彦卿以下,最重要的文臣武将,可不被自己一勺烩吗?
符彦卿,笑得也有些开怀,或许,也是在琢磨,如果自己有歹意,这齐王可不就成了自己的砧板之肉?
鼓声阵阵,整齐的呐喊声中,一队黑压压陌刀方阵走出,表演劈砍之术,他们各个孔武有力,整齐的挥动着陌刀,“哈”“哈”声中,一次次劈向面前的假想敌,百人的方阵,寒森森刀刃林立,整齐划一,凛然生威。
“齐王殿下今日来,老夫甚是高兴,来来来,老夫珍藏的双酿花蒸,你尝尝味道可纯正?”符彦卿微笑举起金灿灿酒杯,却是真正的黄金杯,不是什么铜杯。
陆宁面前同样如此,金杯银盘银筷,灿灿生辉。
符彦卿却是先浅浅品了口,身后军汉,便将他的金杯和陆宁的金杯互换。
陆宁笑道:“符王不必如此的!”拿起金杯,一饮而尽,只是入口干辣,很是冲当,现今多是米酒,和后世的高度酒完全没得比,但这酒却很有些后世高度蒸馏酒的意思,不知道符彦卿的秘方加了什么料,可不知道这种加劲儿的料有没有毒,陆宁心下苦笑,自己可不是百毒不侵,喝下什么毒物就不美了。
符彦卿见陆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禁呆了呆,一时端着酒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显然老头,也知道这酒劲道,他一口气却是喝不下去,如果浅浅一口,一来显得不尊重这齐王,二来也显得没英雄气概。
旁边文臣武将,便是眼明心亮的,此时也只能暗暗叫苦,谁也没资格来替魏王喝这杯酒不是?
“魏王,这酒不错,我刚喝过了你的口水,现今你也得尝尝我的才是,魏王就全将酒饶给我,我喝剩的便是魏王你的!”陆宁将金杯伸了过去。
众人都是一呆,这般严肃的场合,哪里有这样要酒吃的?
符彦卿也是一呆,但眼见陆宁金杯拿过来,另一只手指着自己杯子。
就是帮自己解围,可哪有这么干的,这齐王,真是,真是与众不同……
符彦卿便将金杯里的酒全倒给陆宁,陆宁咕咚喝了一大口,又给符彦卿倒回金杯,仅仅剩了薄薄三分之一左右,符彦卿一咬牙,便一饮而尽。
陆宁笑道:“今日,这算我和魏王的口水之盟吧!”
符彦卿一口酒气本就强自憋着,这时再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
天雄军文臣武将,表情各异,但见齐王如此轻佻,很多人脸上有鄙夷之色。
折赛花也有些无语的看着陆宁,自觉得叔父怕是真看错了这轻薄浪子,这齐鲁地和河北三镇,都是这轻薄郎靠永宁公主才为之收拢,仅仅是因为生了副好皮囊,才被永宁公主看重。
折赛花到了兖州,终日只是在自己宫中打熬筋骨,每日除了给老夫人请安,很少迈出宫门一步,对陆宁的了解,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前几日中宫永宁送来书信,说叫她陪西尚宫来德州。
能出来散心,她自然开心,却是打马撒欢,到了德州知道齐王在贝州城下耀武,便一路赶了过来。
见到贝州州军被契丹三十六女射吓得不敢出城,她暗自鄙夷。
只是这轻薄郎狂妄无比,却要大摇大摆来这大名府和魏王相见,她也懒得劝谏,但自然要跟在一旁,如果遇到凶险,好救这轻薄郎出险境。
不是进城中,仅仅逃离的话,她还是有些自信的,尤其是,就坐在这魏王附近,自可以随时抓了魏王做人质。
有降龙枪和百花马,当可脱险。
此时见这轻薄郎君又大言不惭说什么“口水之盟”,一时有些无语,但也渐渐麻木。
却听陆宁又道:“有这主臣的口水之盟,符王,日后你我定一片和谐,你以后,荣华富贵,都如王爵在身般荣耀!”
观礼台上,突然沉寂一片,又恰好台下陌刀方阵表演刚结束,一时空气好似凝固了一般,又很有些尴尬。
天雄军文臣武将,脸上的轻蔑已经变成了怒气。
这齐王,果然是狂妄的没有边际,话里的意思,从今天就将魏王当作下属,魏王与他相见,却是投诚归顺。
而且,有几名亲信文官武将,更知道这齐王写了申斥书。
结合申斥书的话,齐王刚刚说过的言语,就更是跋扈,却真是如申斥书一般,魏王该当辞去王爵?所以今日之后,魏王就不再是魏王?你仅仅以王爵待之,显主公恩宠?是以“魏王”都不叫了,而是称呼为“符王”?
符彦卿脸也猛地一沉。
陆宁却已经鼓掌叫好,“好,好!比之我府中刀婢,舞得却是要漂亮一些!”
自是说场中刚刚结束表演的陌刀军阵。
这一声比同他府中刀婢的“好”,场下军卒,却隐隐能听得见。
有些军卒立时忍不住喝骂出声,但随即被都头喝住。
陆宁笑道:“乱糟糟的军纪,这就要扣分了,却不如我府中刀婢了!”
折赛花无语的看着他,这家伙,肯定从出生就满天神佛保佑,才能活到现在。
符彦卿脸色铁青,殊不好看。
“久闻齐王神勇,某不信,要向齐王殿下讨教!”
场下,方阵最前双手持着陌刀的巨汉大声吼,他足足有两米高,鹤立鸡群一般。
台下军卒鼓噪,符彦卿却默不作声,一众文臣武将,就更是吃瓜看戏。
“哦?你是什么人?”陆宁笑着问。
“某乃天雄军枪棒教头范延召!”巨汉声如炸雷,便是在观礼台上,都听着霹雳一般。
所谓枪棒教头,现今的官方名称就是教练使,也不知道这巨汉是哪一厢的教练使,看来位置低下,没有上台观礼的资格。
陆宁打量着他,笑了笑问:“要与我斗赛,你可有三十万贯?”
“什么三十万贯?!”巨汉不解,大声吼着问。
陆宁看向符彦卿,笑道:“符王,你可愿为这位范壮士出三十万贯彩头,斗赛没有彩头,那就没趣了!”
第五十一章 邺都三约 (上)
天雄军里,一些文臣武将听过这齐王,以前就仕于江南国主时嗜赌,有三十万公的名头。
此时都是心中冷笑,以为这里是江南么?有人此时恨不得替魏王答应,帮那范教头出彩头,好狠狠教训下这狂妄无比的齐王。
范延召官位不高,但在天雄军名气是很大的,被称为天雄军第一勇壮,花名范大胆,身材在这里杵着,所谓身大力不亏,你技艺再高,人一陌刀砸下来,你只有跑的份。
观礼台上文官武将,平素自然都瞧不起这个头脑简单的莽汉,可此刻却都暗暗为他鼓劲,你齐王被吹得神勇无敌,就不信了,你还能扛得住范大胆几刀。
符彦卿蹙眉看着陆宁。
陆宁却是笑道:“今日口水之盟,便再凑个邺都三约,每一约三十万贯,符王你天雄军仓廪,想也有九十万贯?”
这大名府,也就是魏州,在现今实在是人口繁茂的富裕之地,更是南北之枢纽,后唐到周,都曾立为邺都,为陪都。
时人说“邺都襟带山河,表里形胜,原田沃衍,户赋殷繁,乃河朔之名藩,实国家之巨屏”。
归周被分割前,更号称“魏州六州户口,天下之半”。
不过,要说天雄军仓廪,现今可实在没什么余钱。
符彦卿微微蹙眉,“何为邺都三约?”
陆宁笑道:“第一约,便是与这范教头较量枪马,第二约还是符王出题目,我来破解;第三约,我出题目,这可公平?”
观礼台上文臣武将听得清楚,心中都暗骂,自明白陆宁的意思,实则别说三约九十万贯,就算这三约,齐王赢了两约,己方赢了一约,三十万贯,天雄军立时便会入不敷出,只能向百姓大量收取苛捐杂税,而如果齐王赢了三约,自是要天雄军易帜。
听起来好似荒诞不经,但好似这也未尝不是不流血而解决天雄军面前难题的一个办法。
果然,就听陆宁继续道:“我若赢一输二,三十万贯月底前便送来大名府,我若三约尽没,便割让几个军州给你!”
这齐王的意思,果然就是如此。
符彦卿笑了笑,“军国之事,齐王殿下太过儿戏了,不过老夫老了,也看不清这天下大势,更不忍心见我军州之民白白受苦,也罢,就与殿下三约,若殿下输二或输三,那也不必割地,你我同是周臣,你更是太祖帝婿,本不该兵戎相见,殿下若输,便即退兵,你我还需一同匡扶周室。”
说到最后,符彦卿微微一顿,说道:“若殿下三约能令老夫心服口服,从此天雄军一府三州便追随殿下,以殿下马首是瞻,共同匡扶周室,那也是一段佳话!”
其实听符彦卿说到匡扶周室,天雄军的文臣武将都有些茫然,匡扶周室?现今周室又在哪里?赵匡胤挟持下的两岁幼主?经历了这种种变故,其哪里还有威望行天下共主之事?
符王又没有什么逐鹿天下的野心,更没有那种精力,现今,也不过是观望局势,但又都觉得,赵匡胤也好,李重进也罢,还有坐在这里的齐王,并没有逐鹿九州之相。
而符王最后的意思,自是想用这三约,也就是三场赌赛,看一看,齐王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如此,也不错。
文臣武将,都心里琢磨。
刘思遇却是脸色微微一变。
那边陆宁已经笑道:“好,符王豪情不减当年,第三约,我的题目便提前说了吧,也好让诸位有个准备,我要与天雄军诸贤达辩天下之策。”
符彦卿微微一呆,其实不仅仅他,观礼台上文官武将也都怔住,这齐王,看来是瞬间就明白了符王的意思,不过,他不会将自己喜欢胡言乱语的毛病当成雄辩才能了吧?
符彦卿微微一笑:“殿下要舌战我天雄军群儒?”
陆宁笑道:“那也不是,道理说清楚便可,对一人言,和对万人言,殊途同归,天雄军诸贤达,推出一人便可。”
符彦卿微微颔首,“第一约武斗,第三约文斗,如此,老夫这第二约便附庸风雅,第二约便对弈如何?军阵之事,棋盘中自可窥视一二,殿下觉得如何?”
现今的对弈,指的便是围棋。
文臣武将听得都连连点头,第一约是个人勇武;第二约,军阵战略;第三约,便是治国之策。
陆宁笑笑,自己这暴发户似的三个三十万贯赌局,却是被拉回了正途,这三约,显然是方方面面的较量,至少,在天雄军众臣看来就是如此,看天雄军文臣武将一个个凝重起来的表情就知道了。
“齐王,还不下来与我一战?!”台下范延召,炸雷似的吼声又喊起。
“大胆!”符彦卿怒喝一声。
既然订好了三局之约,自不能再任由下层军汉在这里大呼小叫。
陆宁身旁折赛花,微微蹙秀眉,说:“我来。”手往背后一伸,“啪”一声脆响,本来弯曲捆缚在她身后的雪白亮银枪便到了手中,猛地挺直。
陆宁微微一怔,折赛花平素有披风罩住银甲,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背上兵器。
看她这杆长矛,细长枪柄似金非金,似木非木,又有弹性,看起来,又坚韧,上面隐隐有刀斧痕迹,但很浅,显然刀斧劈不断。
“你这枪柄是用什么做的?”陆宁好奇的问。
折赛花秀美脸庞浮现出丝无奈,正琢磨要如何打败那巨汉呢,显然,这将是一场很艰难的苦战,她没有必赢的把握。
却不想,这家伙的关注点完全跑偏。
“妾身也不知道,这是天降陨石打磨而成,妾身的父亲,称它降龙木。”
陆宁又是一呆,降龙木?大破天门阵?那不是穆桂英么?而且,是杨家将里很有神话色彩的部分,看来,原来民间传说,未必没有根源,降龙木,却是这个来历,张冠李戴成了那虚构巾帼穆桂英破阵用的法宝。
这“降龙木”,应该是陨石里的某种未知金属,但却刚好适合做折赛花的枪柄,看起来便极为轻便,又有韧性刀斧砍不断,女子力气小,只能以巧破强,用来刚刚好。
第五十二章 邺都三约 (中)
眼见折赛花便准备离席,陆宁才回神,笑道:“不用了,还是我来。”又笑道:“怎么感觉你把我当成了绣花枕头?”
折赛花眨了眨清澈眸子,便将降龙枪熟练折叠,银带系好,放于背后。
天雄军诸人本来见到好似齐王侧妃要下场,都有些吃惊,这时见陆宁又好似说服了侧王妃,应该是要亲自下场和那金刚似的军汉较量,立时各个兴奋起来,齐王武勇早就听闻过,今日,却要看看是不是真的。
“齐王,还不速速下来!”范延召看来等得烦躁,也不顾魏王方才申斥,怒吼着,更拎着手中陌刀,在场中转圈,两米高的巨汉,看起来发了性,军卒们都吓得往后退,就怕被他一刀劈成两半。
符彦卿微微蹙眉,正想喝令其换木枪,齐王也用木枪就是。
陆宁却拿起桌上金杯,走上两步到了观礼台栏杆前,对下面范延召笑道:“教训你个小小军汉,我又何必要下去?!”又道:“开始吧!”
不但范延召有些懵,观礼台上文臣武将,也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这家伙,又想做什么?
范延召直愣愣盯着陆宁。
“准备好了吗?”陆宁笑着问。
“你下来便是!”范延召有些不耐烦了,自是觉得这齐王实在太啰嗦。
“我问你准备好了没?”陆宁还是笑。
“准备好了!你……”范延召正要说你到底下不下来,突然就见一道金光猛地从观礼台上激射而下,他还完全没有反应,金光嘭一声击中他腹部,他一口气立时憋了回去,腾腾腾倒退几步,脸色涨的通红,然后,噗通,坐在地上,猛地一侧身,大口呕吐,却是被重击之下,胃里翻江倒海,直吐的稀里哗啦,好似苦胆也要吐出来,涨红的脸已经苍白,更没有力气挣扎站起。
全场一片沉寂,便是观礼台上诸文臣武将,也是错愕好久才明白,是那齐王,将手中金杯掷出去,砸中了范大胆,只是他动作太快了,根本看不清楚,倒真好似他打出了一道金光一样。
台下众军卒,更是鸦雀无声,都傻呆呆看着这一幕,看着悍勇无敌军中无对手的巨人般教头被齐王隔着两三百步一杯子砸的起不了身,这,这是人吗?
折赛花,清澈双眸第一次,震惊无比,看着陆宁背影,过了好一会儿,却又瞪了他一眼。
自是觉得这家伙一向装傻充愣,戴着面具做人。
陆宁觉得后背有些发凉,回头看到折赛花正瞪着自己,咳嗽一声,其实刚刚这一掷,真是用出了全身的力气,这瞬间,竟然微微有虚脱之感,不过很快,力气便渐渐恢复。
“兀那军汉,这金杯,是本王赏你的!”陆宁对范延召喝了声,又看向符彦卿,笑道:“符王,我借花献佛,改日为符王打造个大大的金杯。”
“好,好……齐王神勇,果然名不虚传!”符彦卿脸色变幻了一会儿,终于抚掌而笑。似乎,这瞬间,他已经有无数念头闪过,有过剧烈的思想挣扎,最后,有了决断。
天雄军文臣武将,面面相觑,自不能跟着叫好,不管心中如何惊骇,现今毕竟还是魏王属下,魏王可以抚掌叫好,自己等却不能。
符彦卿又随之笑道:“第二约,老夫便来领教齐王的胜负手!”
陆宁笑笑,“好,符王请。”围棋这东西,易学难精,自己并不擅长,但自也不能轻易认输。
旁边有人摆上棋桌,陆宁和符彦卿相对而坐,其余人等自不好来站着围观,便都离得远远的,有的轻声交谈,有的默默静坐,只有折赛花,站在陆宁身后观棋。
陆宁倒是无聊经常跟机器狗下,学了几招乱七八糟下法,开始很是冲击的符王手忙脚乱,可渐渐的,就显出了后劲不足,但随之,陆宁凝神,开始计算棋路,一时倒是和符彦卿杀了个难解难分。
围棋这东西,很费脑子,实则真是越年轻计算能力才越强。
但古人显然不这么想,因为古人下棋,更多是下个意境,追求极致计算反而落了下乘,当然,也可能是因为,现今更多的是老者,才会有时间有闲情逸致以对弈为乐。
突然,符彦卿哈哈一笑,“齐王高明!”却是推枰认输。
陆宁微微一怔,实则两人棋盘上局面,现今根本就看不出胜负。
慢慢坐直,陆宁才发现,夕阳已经西垂。
观礼台上那些或打瞌睡或百无聊赖的文臣武将,都是一惊。
观礼台下军卒,随之一传十十传百知道了这信息,更是垂头丧气。
陆宁看着面前这老人,心里,对他的观感,也渐渐更立体化,这些古代大牛,又哪有简单人物?
“齐王殿下,这大治天下之策,就由窦侍郎来聆听齐王教诲!”符彦卿笑着,对旁侧招招手。
随之,一个气定神闲的中年冲冠男子走了过来,他国字脸,看起来便忠忠直直。
陆宁就知道,这肯定是前礼部侍郎窦仪了。
对天雄军重要人物,陆宁自然都有了一些了解。
这窦仪,本是周礼部侍郎,很得周太祖信任,但三年前父亲亡故,是以归家守孝,却不想,守制期满,天下却是发生了巨变,而莫说赵匡胤和李重进,便是郭荣他都未曾效力过,他守丁忧前,天子还是永宁之父周太祖。
是以,他只能暂时栖身在天雄军。
不过这窦仪,显然对陆宁意见不是一般的大,是属于陆宁得罪的那拨读书人。
微微拱手,窦仪道:“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八目之中,齐王殿下最重格物,且又偏偏是假借格物之名,齐王治下学馆中,以格物为明目,高等学堂中,却多教授什么算学、法学、吏学所谓专业知识,听闻第一批教员却是齐王殿下亲自传授,教材是齐王编纂,却是要天下读书人,都做齐王的徒子徒孙,齐王可是自比孔圣人?!”
显然,作为陆宁的对立面,窦仪对齐境新政的了解,不可谓不深入。
第五十三章 邺都三约 (下)
陆宁笑笑:“孔圣人也是人,而且,还是千年前的古人,历经千年,如我等学问不能更进一步,反而今不如昔,学问越来越是退步,还要时时从千年前圣人言语中琢磨那么一鳞半爪解释其意,那么,我倒觉得,是不是我们钻研学问的方向已经错了呢?孔圣人若在,必然痛骂我们这些不肖子孙!”
“千年时间,沧海变桑田,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也就是所谓的格物致知,你等还仅仅在如何探究天下之理上吵个不休,这天下之理,可曾比千年前古人更懂了一些?”
陆宁说着话起身,拿起桌上一个桃子,撒手,桃子落地,“物往下坠,水往低流,你可知何理?”
指了指远远,终于挣扎起身的范延召,“如这范大胆,身能负荷千钧,手能决角伸钩,使之自举,不能离地。何理?!”
窦仪一时瞠目结舌,
陆宁笑笑道:“此在我学堂中,都可找到答案,这才是格物之正理。”力学,陆宁在教材里用这个世界能理解的知识进行了简单的阐述,重力则用大地有引力来解释,尤其是人不能自举,正是初步理解力学的一个很好的例子,当然,陆宁在教材里,也仅仅对力这个概念做了个阐述,暂时做个启蒙,仅此而已,算是埋下些现代科学的种子,任由其发展就是。
陆宁相信国人聪明智慧,只要读书人不再轻视而开始正八经研究这种学问,那也就没有别人什么事儿了。
“知晓这些,又有何用?!”窦仪冷声道:“心即理,治国便要心良,心之良,人所固有,人惟不知保养而反戕贼放失之耳……”
“闭嘴吧!又不说人话!”陆宁冷哼一声。
陆宁还在东海公时期,很多和他亲密接触的人都知道东海公一向不爱说人话,到得陆宁成为齐王,便是陆宁的胡说八道,也往往成为大道之理。
但不管怎么说,陆宁这时理直气壮训斥别人不说人话,还是破天荒第一遭。
心中,甚是畅快。
符彦卿直翻白眼。
旁观众人心里也都是说不出的滋味,这,到底谁不说人话?
“心明就知万物之理对吧?”陆宁冷笑,“那我问你,靠你修心养性,几时能心明到,令天下农田,亩产多出个十斤八斤?”
“这,这是何意?!”窦仪被陆宁训斥的面红耳赤,更觉得陆宁的话莫名其妙。
陆宁笑笑:“我所知的格物,便是踏踏实实探究这个世界之理,如何令农田多产,也是格物之一,慢慢探索下去,莫说亩产加个十斤八斤,便是增个百斤二百斤,又有何难?仅仅一个施肥之法,东海同种粮米,亩产高出多少,你可知?”
“令粮谷丰盈,又如何不是治国之理?”陆宁冷冷看着窦仪。
窦仪还待再说,符彦卿已经笑道:“够了,窦侍郎,且退下吧!”
天雄军诸人,又哪里还看不出,这窦仪,根本不是齐王的对手,而且,两个人,在思想认知上,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窦仪的言语,高深不高深的没人知道,但很虚,而齐王所言,虽然有些言语略显粗鄙,但却是很实在的提出一些解决问题的方法,令人心中都在思索,难不成,格物之理,真该就是如此?
这齐王,还真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国?
甚至,看样子,对后世来说,怕是要取代孔夫子的角色?
“齐王殿下,齐鲁书院之书经下官多有涉猎,今日听齐王言语,更觉茅塞顿开!”从文臣中走出一个中年美男子,深深躬身。
却是后汉时进士李昉,后周的翰林学士,李重进称宋王后,借故离开,来到了大名府。
众人都是一呆,谁也没想到,这李昉看来,怕本就是准备从大名府绕道去齐王的地盘投靠。
符彦卿此时已经起身,缓步走到陆宁身旁,躬身,额手,“齐王殿下,老夫符彦卿愿从此追随殿下,匡扶周室!”
天雄军文臣武官,错愕之下,忙也纷纷起身,不管心中怎么想,但见魏王如此,他们也只能都跟在符彦卿身后,排了一溜,跟着符彦卿一起躬身见礼。
折赛花退到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幕,清澈眼眸,微微闪动。
……
大名府,繁华无比,巍峨城墙连绵延伸,城围号称一百六十里,城内更是商铺市肆林立,行人熙熙攘攘,实乃现今北方第一大城,城市人口便号称有十余万户,虽然可能有些夸张,但毫无疑问,现今陆宁治下,这大名府是第一大城。
大名府内,成为邺都陪都时,本来就有皇城,现今则成了齐王行宫。
魏王符彦卿在西娘湖之会的第二天,便向陆宁请辞,要致仕养老,陆宁当即允之。
陆宁自领大名府尹,却一时令人无话可说,这个位子,显然现今不管用什么人,都会引发种种问题,还就齐王自领比较合宜。
同时,高怀德率在东城县驻扎的一万禁军抵达大名府,以此为基础,组建三万人的河西大营,又有一万天雄军军卒及家属,北上补充进河北大营。
实则,在符彦卿告老的当天晚上,便有媒人登门,也就是牙将刘思遇,为符彦卿二女说亲。
本以为是水到渠成之事,是魏王告老后的一种妥协,一种默契,谁知道齐王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却是婉拒。
天雄军文臣武将,此刻怕都是满脑袋问号,满心的懵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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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齐王,到底是神经大条,真不明白这种不用言说的默契,还是就喜欢穿上裤子不认账?
当夜,魏王府随员进进出出,气氛好似变得极为紧张。
但第二天,齐王又下诏,进符彦卿二子符昭愿为蓬莱县侯,食百户,此为从三品,第六等爵位,以符昭愿年纪,可说极大的荣宠了。
虽说齐王明显将爵位的食邑户大大降低,但此时这些东西,好像已经不是什么重点。
而且这是齐国授予的第一个爵位,也昭示着齐王开始以国主位,行天子事。
齐王对符昭愿甚好,进进出出都要他相陪,对符家却又偏偏不愿联姻。
信号也很清晰,旧的门阀,已经是过去式,新朝新气象,齐王喜欢万象更新。
对符昭愿的恩宠,则是新时代的开始。
第五十四章 新朝新气象
千百处舞榭歌台,数万座琳宫梵宇。
三十多年前,李存勖在大名府筑坛祭天,登位称帝,国号为唐(后唐)。
七年前,身为邺都留守的周太祖郭威,同样是在这大名府兴兵伐汉。
大名府皇宫,始自百年前的唐节度使乐彦祯,割据自立,其将府城扩建为皇城、罗城、大城三层。皇城设有四门,内有武德殿、文思殿、画殿、寝殿等;罗城设有五门,周长八十里、大城设有八门。
尔后又一系列扩建,到后晋天福二年,也就是正好三十年前,大名府改名为广晋府。同时改宣武门为朱凤门、武德殿为视政殿、文思殿为崇德殿、画殿为天清殿、寝殿为乾福殿。
到周时,大名府曾作为陪都,称为邺都,皇宫的殿名没有更改。
现今,这座皇宫成了大名府齐王行宫。
此时视政殿中,陆宁正笑着品茶,软榻前,略矮软墩上坐着三人,大名府少尹李昉,大名府巡检司巡检使、蓬莱县侯符昭愿,河西大营鹤翼第一营营指挥使田钦祚。
这三个人,可以说,现今掌管着大名府之稳定。
少尹李昉,实则就是行府尹事。
齐王统治下只有山东、真定、大名三府设巡检司,类似于这三座大城市的警察总署,管理城内执刀衙役,捕凶辑盗,维持秩序。
齐境内大量裁撤冗员,如州,最基本的官员配置便是州刺史一员,副史一员,六曹参军各一员,御史一员,如此既有副手和长官平衡,又有御史监督,有前朝实在无法安置的官员暂时也有以长史、司马职务当个闲差的,但并不常设,而且数目极少,想来随着时间推移这些职务也会渐渐消失。
山东、真定和大名三府,官员便多一些,府尹、少尹,通判、御史、诸曹参军等等,因为巨城人口众多,又专门有巡检司管理所有执刀差役,城中划出若干区域,每个区域有巡检房一所,有捕快五人,夜间巡检收领公事。
这倒也不是陆宁初创,只是以往巨城中巡逻及驻勤军铺的,多是军卒,现在用了差役代之。
实则各府巡检使品级并不高,仅仅为正六品上,大名府巡检使却由符昭愿这个蓬莱县侯担任,自是为了维持城内稳定。
而且,河西大营禁军专门拨出一营,可以随时支援巡检司平乱,这一营精选的河北禁军千人,千人营,是齐国禁军中,营这种编制的最大人数了,齐国侍卫亲军、禁军等,以军种、兵种不同,各营从一百人到一千人不等,千人营并不多。
而现今这千人营的营指挥使田钦祚,便是原来的东城县令,天雄军第一个献城归降的官员。
对这个人,陆宁却是暂时委以了重任,后世网络上很多吹嘘这个人的文章,三千破契丹六万,夸大也好,怎么都好,从短短时间相处,发现这个人也确实是个很有心机的人才,所以陆宁暂时给他了个支援巡检司,维持大名府秩序的差事,也算看一看他的才具。
不过史料记载中这家伙比较阴,又贪财,陆宁言语中自也要敲打他,能用的人才,一定要用,如果发现这家伙死性不改,拿下他也不难。
此时陆宁就看着他笑道:“田指挥,我这军中不比别处,账目上便是铜板少了一个,也有罪必惩,倘若指挥使胆敢驱动军卒行商贩之事,可是要砍脑袋的!”
这些事,都是历史上田钦祚做过的。
“是,是,小将明白……”田钦祚连声应着。
陆宁笑笑,看他面色倒也坦然,显然,还没到做这等事的思想阶段呢。
“殿下,明日新学馆的教员就该到了吧?”少尹李昉问。
陆宁点点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担心了?”
旁的新政倒还好说,如此快就开始在大名府推动新学馆,李昉确实有些担心。
虽说新学馆为官学,齐王也没明文令各种私塾、民间学堂、学院等等必须推行新书经,但新学馆设立,人人都知道,这也代表以后大名府开科之时,必然实行齐王的科举新政,那么,旧式的各种学堂,又还有什么意义?毕竟,读书,不就是为了做官吗?
田钦祚对这些并不操心,他本来就看不上酸儒,心里还憋着劲呢,最好有读书人闹,看老子让你们多少人头落地。
大名府巡检使、蓬莱县侯符昭愿虽然默不作声,但同样脸上有些犹疑,他现今总理大名府治安,更也听到种种风声,大名府一些读书人正在暗通曲款,私相联络,准备联名上书,甚至不乏一些热血读书人要以死明志来反对齐王“变法”的,更有甚者,甚至有正策动将领闹事的文人幕僚。
更听闻,大名府属官中,有给李重进写密信的,请宋王发兵光复邺都,以阻止齐王祸乱万年之法。
齐王之“变法”,自己也不知道好不好,但是,齐王刚刚和父亲及旧大名府派系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现今,本该求稳。
但齐王,真的是从来不按正理行事……
不过,事实证明,往往最后,齐王是对的。
陆宁看看李昉,又看看符昭愿,笑道:“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历朝历代变法,有不流血而成的吗?本王从来到这世间,就觉人生不过大梦一场,今日死和明日死又有何分别?青史留名或遗臭万年,自有后人评说,本王只求将这世间,搅和一通,带来些思想撞击,便于愿足矣。”
又笑道:“有人说我是混世魔王,那也没什么了不得!”
思想撞击?李昉和符昭愿,都默默不语,只是心中琢磨这个词语的涵义。
“殿下,小的这几日,会加大巡街力度,定要抓几个闹事的头领!”田钦祚站起来,单膝跪倒,话语里,就很有些杀气腾腾。
显然,他是在大表忠心,如果齐王是混世魔王,他便要做混世魔王帐下的小鬼。
齐国各州府现今巡街基本由各路捕快,大名府,却是有禁军巡城。
陆宁笑笑,也没说什么。
第五十五章 打铁机器
没几日,齐王銮驾浩浩荡荡东归,不过与此同时,在大名府广平坊军铁铺中,却是开始日夜不停叮叮当当响起了打铁声。
十几名铁匠学徒,做师傅文复兴文神匠的下手,目瞪口呆的看着师傅施展绝技,打造出一件件百炼钢甲具。
在兵器监下属的军铁铺中,很多铁匠都知道文神匠的存在,文神匠行踪飘忽不定,一时在这处州府军铁铺,一时又在另一处州府军铁铺。
大名府这处军铁铺的铁匠学徒,都是由齐鲁河北而来,自然也听过文神匠大名。
当然,不说这些学徒,除了齐王殿下军中最重要几名人物,几乎没人知道文神匠便是齐王,有些人可能猜得出来,但自也不敢确定。
从定了河北三镇后,陆宁现今闲暇时,比如到了夜晚,几乎整天都在打铁,一来侍卫亲军一再扩编,所需的精良甲胄兵器,根本供不应求;二来,好似如此,也能宣泄一下自己无处发泄的精力。
现今潜身大名府中打铁,陆宁也想看一看大名府中魑魅魍魉,在自己离开后,能掀起什么风浪,若不现在刮骨疗毒,万一到了某些关键时刻节点,大名府生变,就可能引发很严重的后果。
至于化名文复兴,无它,陆宁想起了欧洲文艺复兴,希望华夏大地,也能在继承发扬传统文化同时,走上和以后明清不同的路。
广平坊在大名府靠近西城门处,几乎都是各种工坊匠铺。
军铁铺左侧是炼油坊,右侧则是酒坊,此外还有规模不小的织染坊、雕版坊等等。
这种手工业坊区,工作起来倒也没什么,但想休息,各种难闻的味道便有些受不了,陆宁耳鼻敏感,这时就成了一个缺点,是以在两条街外的广宁坊赁了一处住所,每日中午午时到五六点钟的酉时,是他休息及听取情报时间,此外偶尔有特别重要的公文,也会送来。
广宁坊算是大名府的最繁华地带,商铺林立,酒楼茶馆数不胜数,走出西门更有瓦舍区,就如时人所描绘,“……自早呈拽百戏,如上竿、跳索、相扑、鼓板、小唱、弹唱、商谜、斗鸡、说浑话、杂扮、乔筋骨、乔相扑、杂剧、说书、叫果子、学相声、装鬼、研鼓、牌棒、道术之类,色色有之。”
现今之大名府,倒好似反比近年经常被异族或乱兵攻破的汴梁城更稳定更繁华。
毕竟不管是辽当年攻破晋都汴京也好,近年几次中原朝代更替也好,大名府都是和平易主。
陆宁所住的广宁坊的居民区有合院、有木楼,林林总总,租客都是来大名府谋生的商贩、伶人、匠人等等,房租也不便宜,如陆宁所住的二层砖木阁楼,一年便要五贯钱,如果陆宁真的是匠人租住的话,就算是特别纯熟的工匠,租金加上吃喝,那也剩不了几个钱,当然,工匠也不会一人便租住一个小木楼就是了。
而广宁坊居民区的土地房屋,几乎都属于牙将刘思遇的兄长刘思源所有,这就令陆宁更觉得自己住进这片区域,物有所值。
午时,从军铁铺回来,陆宁惯例去了趟街对面的春河酒楼买了几个蒸饼,看天色又有些阴沉,隐隐在飘雪花,快步跑回来,开锁进屋。
从盛蒸饼的纸袋里摸出一张火漆密信,拆开看,陆宁不禁一笑,有个难题,却是有了眉目。
……
第二天陆宁结束打铁很早,薄薄晨曦起的时候,陆宁便从军铁铺走出来,回到广宁坊木楼收拾了一番,出来的时候倒是利利索索了,不像在军铁铺中,他满脸满手搀着布条,好似生了癞痢一样,铁匠学徒,有的背后便将文大师称为癞痢大师。
等到食时,八点多钟的样子,陆宁出屋,走向对街春河楼。
春河楼是一座很有些陈旧的二层酒楼,后院是客栈,但价格偏偏守旧,好似怀念昔日酒楼鼎盛之时一般,甚至还涨了几分价,是以平素客人不多,陆宁径自便去了后院。
如果尤老太公在,必然能看出来,春河楼里那略显娇俏的老板娘和后厨虎背熊腰的厨师,便是当日他被“赎”出来时,交货地点的那十字路口野店的夫妻档。
春河楼后院天井,有一个悍妇似的墩粗胖,这是野人海里的婆娘,每次见到她,陆宁都会想起陇如部的米珠,陆宁嫌她名字绕嘴,都是喊她海婆。
海婆正在打扫院子,看到陆宁微微一呆,见陆宁更向其中一个小院走去,她忙拦住,满脸怒气,沙哑嗓子含含糊糊的,她刚刚学中原话,说得很不流利,只能扮哑巴。
“海婆,是我……”陆宁压低声音。
海婆猛地一震,更诧异的上下打量陆宁,血盆大口再合不拢。
此时的陆宁,不但变成了一对吊眼且皮肤黝黑的汉子,便是个子都矮了一些,看似厚厚的破烂柳絮棉裤,实则很薄,掩饰陆宁屈膝行走,甚至陆宁的眼神都变得混浊起来。
海婆自然认不出他,但陆宁用没掩饰的声音一声“海婆”喊出来。
海婆吃惊的盯着他,甚至都忘了见礼,直到陆宁从她身侧走过,她才激灵一下回神,拍了拍胸口,小声叽里咕噜嘀咕几句,大概意思就是我的妈啊,主人还真是神仙,会变模样的,吓死宝宝了。
陆宁进了小院,直奔正南房舍,到了阶下轻轻敲门,笑道:“是我。”
门很快被人拉开,陆宁走入,里面暖和和,更清香扑面。
“主君。”娇滴滴声音,出现在陆宁面前,一袭玫瑰红齐胸襦裙,雪白锁骨性感,小腰盈盈不及一握,风流媚态万千的可不正是尤五娘,她眼圈突然就红了,又忙雪白小手抬到额前见礼。
旁侧还有一名二十多岁的温婉妇人,此时已经跪下稽首。
“好了,冰天雪地的,你非要来这里受苦。”陆宁作势,拉住了要拜下去的尤五娘,隔着柔滑丝绸,和尤五娘柔若无骨的玉臂碰触间,却也令陆宁手微微一酥。
“怎么不多陪你妹妹几日?”陆宁说是这么说,但这十几天,变成了一个真正打铁机器,平素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想说两句话都不知道和谁去说,现今有人来陪,看似尤五娘写信找了一堆她不得不来的理由,其实陆宁倒也巴不得她来。
又对那婢女道:“你起来吧。”
提起妹妹,尤五娘突然落泪,又盈盈拜了下去:“主君,奴,奴死何憾?”却真是雪白额头便要往青砖上用力磕,陆宁吓一跳,忙双手拽她起来,“你做什么?”
这一下却险些抱了尤五娘一个满怀,软玉温香,绵软无比的娇躯,令陆宁血压立时就升高,本想放开她,却见她嘤嘤的落泪,“奴一家,该如何报答主君……”
“好了,这,这就是你说的人吧?”陆宁尽量扭头,视线离开这小优物的雪白细腻脖颈,也在提醒尤五娘,旁边还有人呢。
但尤五娘,又哪里将婢女甚或女官们当人看呢?
不过主君说的是正事儿,尤五娘这才不得不轻轻颔螓首,陆宁松手间,向后退了一步,说:“是,就是她。”
第五十六章 掌膳,商税司 (上)
陆宁看向旁侧之人。
这是个二十多岁娟秀雅致的美少妇,虽然一身青布衣裙,但气质温婉,一看就不是贫苦出身,只是看起来很怕自己,诚惶诚恐站在旁边,看都不敢向自己看一眼。
这是宫中九品掌膳苗氏。
“主君,你还没吃饭吧?春河楼的蒸饼,主君怎么吃的下?”尤五娘抿嘴笑。
听西尚宫娘娘话语,苗氏就忙走了出去,不多时,从厨房端来热乎乎刚蒸熟的馒头和包子,又有几道精致小蔬。
陆宁就笑,“好,这些日子,我可真有些馋宫里的饭了!”
苗氏拎来的食盒里之食品菜品,都是齐王府才有的做法。
现今的蒸饼虽然是馒头乃至包子的雏形,但经过陆宁动嘴,王府大厨们动手完善,味道自又不一样,面起子按照齐王说法来发酵,做出的馒头包子松软无比,实在是难言的美味。
香喷喷的包子,里面是纯肉馅,比春河楼的蒸饼可好吃多了。
最近没日没夜打铁,陆宁吃起肉包子来两口便是一个,尤五娘只是笑孜孜坐在一旁看着他好似变了个人一样的模样,
有女婢在旁,陆宁也不好训斥她,毕竟在女婢们眼中,这是尊贵无比的西宫娘娘,陆宁只能闷闷的吃。
见主父吃的酣畅淋漓,苗氏心下松口气,在这位齐王殿下面前,她实在是战兢兢,腿好似一直都是软的。
西尚宫娘娘就很令人畏惧了,齐王殿下,却是令人远远跪着,都好似心里在颤抖的那种恐慌。
苗氏是大名府人士,前些年嫁去了北面邢州一位故交之家,夫婿为邢州长史,原配病故,娶了她为续弦。
却不想夏天之时,镇邢州的安**节度使李继勋挑衅齐王,挑动齐王治下冀州叛乱,引来齐王大军,邢州城没几天就被攻破,他的夫婿见事不明,先是与同僚杀了忠于李继勋的司马投降,后又因为没得到想要的荣华富贵,被人鼓动与军中将领暗中应和,想投靠汉国,结果事败,听闻其夫婿被齐王殿下批了“首鼠两端”的评语,随之下场可想而知。
还记得在女牢中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想上吊自杀的情形。
好在,后来才知道,齐国刑罚既严苛,又有很多宽容之处,至少,没有将罪官家属发配为娼妓的习惯。
邢州作乱的重要人物之阖府女眷,最终被发配到司隶监女监为奴,实则都是做纺织等等女工,也有被发配给各处行宫农宫卫为妻的,而且,便是做女工,也有出路,一些也会被指派给禁军低级军官为妻,听闻禁军普通士卒同样有退役一说,到时候,没有妻室的,又立有功勋的,也会被指派妻子,当然,好似那要不惑之年之后,现今齐国禁军,尚没有退役的先例,不过军卒中有二等以上功勋者,已经有指派妻子的恩例。
而苗氏,倒是没有被发去各处纺织场做女工、汤盎坊养猪等等,而是被西尚宫夫人选为了宫婢。
据说每次有大批女奴进司隶监,西尚宫夫人都会先过目,择优选为宫婢。
苗氏自幼便精习女红,善于烹煮,入宫后,西尚宫夫人都因为她煮饭的手艺亲自召见过她。
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会被西尚宫夫人带来齐王殿下身边。
更因为要随身伺候齐王殿下,她也被破格提拔为宫中掌膳,正九品的女官。
以前便是隔得远远的,她都没见过齐王殿下,而思及这位恐怖人物,心中全是惧怕。
实则便是现今,她也不知道齐王殿下是什么样子,从齐王殿下进来,她就没敢抬眼看过。
陆宁吃着包子,也瞥了旁侧苗氏一眼,看着她,陆宁倒是琢磨自己搞的一些婚配制度,后世人想来难以接受,但现今,好似也没什么不好。
其实在这个世界,女人都可以看作一种资源,大户蓄女奴万千这种现象,自然要打破。
虽说齐王宫宫婢也在增多,但从治理天下的角度,实则君王一个人,除了那些真正的暴君,其余便是昏庸之君主,就算再贪,也是数目有限,不要使得某个阶层集体贪得无厌的垄断各种资源,天下平民,才能真正受益。
“你娘家,搁这里不远是吧?”陆宁突然问。
苗氏呆了呆,身子微微一颤,忙跪倒,颤声结结巴巴道:“是,回主父话,婢子的娘家,在永定坊,距此,距此不远……”
陆宁就有些无奈,虽然是宫婢,但这动不动就下跪乃至回自己句话都跪下的规矩,都是从尤五娘那里来的,是以王宫中规矩,也就越来越大。
“你家好像世代在这魏州为吏,你父和你两个兄长,现今都在府尹衙门,你长兄现在是商税司里的押司。”陆宁说着笑了笑,“此衙司可是我变法新政中极为重要的一节。”
陆宁所说没错,现今齐国中枢有商税院,州府有商税司,县有商税务。
历史上商税院、商税务等衙司名称,出现在北宋,现今陆宁借用名称,但商税院及下面司、务,自然不仅仅是宋时收税那么简单,也负责管理市场,衡定物价等等职责。
就如陆宁租住的木楼,新政下对东主的租赁收入也收取十分之一赋税,但为了防止东主将租赁费用加到租户身上,商税司便有定价之权,从某种角度,倒好似后世计划经济年代工商税务局加物价局的权责,甚至权力更大。
对市民及商贸经济来说,商税司现在权力却是偏重,早晚自然分拆,但新政刚刚开始,弄个雏形趟路,倒也不急,而且,市民经济发达主要便是大名府、真定府和山东府,在这三府中,商税司都专门设有监察御史,称为监察郎。
商税司和其余州府各司一样,有主事、押司、普通吏员称为文员三层胥吏,但大名、真定、山东三府商税司,不但都是主事一名,副主事一名,押司四名,甚至还有一名八品监察郎,也算是一个奇观了,以官员直接监察胥吏之衙司,可见新政下,三府商税司之重要。
当然,各州府商税司,并不在六曹参军治下,而是纵横双重管理法,既属于本州府长官管辖,又受中枢商务院管辖,而且,人事等等变动的最终批复,权柄都在中枢之商务院。
权柄重,直属中枢,偏偏主管又是吏员,就更要战战兢兢,这也是一种平衡之法了。
当然,陆宁的新政下,胥吏前景非同一般的光明,此点倒是和王安石变法里一些思路类似,在文官教育的改革方面,王安石主张,即将出任公职的人都应当先担任胥吏的职务,让他们预先学习将来自己所要指导和监督的工作。
只是陆宁做的更彻底,这也是来自后世的经验,从后世来说,华夏官员可以说从步入官场都是胥吏出身,一步步往上熬,是以华夏一方大员,如果真是一心为公的话,比西方很多民选官员执政能力更强是毫无疑问的。
所欠缺的,只是监督体系的完善,这一点,陆宁也在做实验。
第五十七章 掌膳,商税司 (下)
当然,陆宁从来不是理想主义者,更没觉得现今就能形成什么完美的制度,但求能带来些改变,带来些思想冲击,又在现今的历史惯力的约束下,慢慢形成一种平衡,一种可以说得上对这个时代来说,还不错的制度,而不是自己身死国灭,那就没枉自己折腾一场。
至于这大名府,陆宁更想看一看,自己还没有真正掌控官吏的地界,自己的新政,会被怎样歪曲的执行。
历朝历代,变法者无不会遇到这个难题。
不过自己变法起自乱世,自己控制疆域尚小,小到甚至自己可以各个州府都转转,又有刚刚在军民中树立起来的威势,相对来说,好似难度比较小,但偏偏自己变法内容有些激烈,便是现今民风尚没那么保守,还有大唐开放进取之风,最后如何,终究还是未知数。
苗氏长兄苗大郎,便是这大名府商税司四名押司之一,所以,尤五娘说起给自己送来一个善作女红厨艺更佳的婢女来给自己洗衣服做饭,陆宁便应允,当然不是因为她洗的衣服干净松软,做的膳食美味可口。
说起来,现今民风还没真正经过程朱理学熏陶,很多女子虽然有守节观念,但远远不似后世看作什么神圣之事,现今女子夫死改嫁很寻常,越是大户人家越是如此,如郭荣续弦的大符皇后,就是前夫死后,才改嫁的郭荣。
哪怕到了一百多年后,靖康之难,宋国帝妃帝姬(公主)被尽数俘去金国,大多饱受屈辱,却没几个自尽全名节的,这令宋国臣民大感耻辱,据说,这也是朱熹理学中开始对女性名节格外注重的原因之一。
当然,民间风气的改变不是一蹴而就,整个宋代,女子仍然比较自由,甚至就业率很高,直到后世,程朱理学才渐渐被过度曲解,慢慢成了禁锢女子的工具。
是以,现今这苗氏,莫说陆宁,便是尤五娘,也觉得留在王宫中为婢,没什么奇怪,并不怎么担心她内心深处敌视齐王,反而按照尤五娘及现今很多女子逻辑,她丈夫罪有应得,她没被发到司隶监为奴,甚至提拔为宫中女官,该心存感激才是。
苗氏心中,应该也是如此想的吧。
而现今陆宁问起她长兄,苗氏吓得娇躯更是簌簌发抖,稽首带着哭音道:“小婢兄长,和小婢罪夫一向不睦,小婢之罪夫,对我几个兄长很瞧不起,他们并无什么来往……”更泪眼婆娑下,求饶的偷偷瞟向西尚宫娘娘。
但西尚宫娘娘,又哪里会看她一眼。
陆宁怔了下,随即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想见见你兄长,你帮我说说,在商税司某个差事。”
苗氏呆了呆,但闻听这位恐怖人物不是要治自己娘家的罪,稍稍心安,抹着眼角泪痕,忙道:“小婢,小婢要,要如何说?”听的能回家,又是国主首肯,她的心,突然变得热切起来。
陆宁笑笑,便对她交代起来。
尤五娘并不插言,美眸流转,也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
一个多时辰后,陆宁就坐在了苗府前院厅堂,他现今虽然看起来就是个普通人,但胜在干干净净,怎么都比寻常男子看着顺眼的多。
是以坐在陆宁对面的苗氏长兄苗押司,打量着陆宁,也是连连点头。
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威严中年人,略黑略矮,令陆宁莫名其妙想起了那位宋押司。
苗家在这大名府虽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显然经营多代,也很有些根基,宅子很大,看起来,苗家一大家子在一起生活,只是苗押司及几个弟弟,分开了几个院子而已。
苗氏看来在娘家时是很受宠的幺妹,现今回府,一众女眷以老夫人为首,抱着她痛哭不止。
就现在,陆宁还能听到苗家老夫人和苗氏隐隐的哭声。
陆宁耳目聪敏,更能听到苗氏正哭诉着说自己教过她的话。
大体的故事就是,苗氏在邢州遭难,趁乱逃出了府邸,隐瞒身份,被自己收留,做了自己的婢女,恰好自己来大名府谋生,就带了她来,初始苗氏不想归家,怕连累家人,但恰好齐王刚刚赦免了部分犯官女眷,身在司隶监的,发给良人为妻,逃匿在外的,既往不咎,而她的前夫之女眷,就在赦免之中,所以,她才终于有了胆量回家。
实则陆宁本来就想做送她归家的恩人,但后来细想,却是不行,如果自己只是恩人身份,苗氏肯定就要留在苗家,难保一些事情不会被她无意间泄露,自己身份败露倒也罢了,但现今五娘在,可别闹出什么凶险,虽然说这种几率太低太低,但任何事都怕万一,特别涉及自己身边亲人,就更要谨慎。
所以,干脆就半真半假的以苗氏为自己婢女,这本也不是谎言。
而故事里,自己家道中落,故来大名府想谋份差事,有苗氏这层关系,是以来找苗大郎疏通。
其实如五娘的主意,苗氏扮作自己夫人的话,可能效果更好,和这苗家算是结了亲,要谋个差事苗大郎还不用十二分力气帮忙?
但这个世界,很多东西和后世不同,自己齐王身份,莫说要苗氏扮自己的妻,便是扮做妾侍,都很不妥,这种名份上的东西,作为一国国主,可不能乱来,哪怕,是在演戏,给予她这种虚假的名份,对苗氏来说,身份以后也会大大不同。
陆宁正琢磨间,一名小厮匆匆走进来,到苗押司耳边低语,苗押司明显怔住,看着陆宁的眼神,就变得怪异起来。
陆宁耳目聪敏,自听得小厮是向苗押司禀告自己和苗氏的关系。
显然听得妹妹成了自己婢女,苗大郎有些难以接受,原本,估计以为其妹,应该是成了自己妻室。
毕竟自己家道中落,其妹妹可是长史夫人,就算落难逼不得已,但哪怕不是正妻,迫于无奈做个侧室也就是了,怎么是婢女?就算被贬为官奴,齐国又无官办娼院,官奴也不许变卖给私家妓馆,最差的身份,难道不是给官宦富户做婢女么?也比给自己这个破落户做婢女要好啊?
第五十八章 小伙子,不错嘛!
“请稍候!”苗大郎起身。
陆宁看起来一直只是静静品茶,耳听苗大郎去了后宅,却是和苗氏讲,要给她赎身。
苗氏好像被吓了一跳,连声说不行,在苗押司逼问下,她只是哭泣。
苗大郎最后,无奈回转。
但他看着陆宁的眼神,可就不似先前那么友好了,想是觉得妹妹貌美,不消说,这婢女,实则是婢妾,但又不是真正妾侍,是和主人有**关系的女侍中身份最低微的,婢妾,实则就是婢女的一种,从某种角度,还不如真正的婢女呢。
陆宁摸出一块银锭,“押司,这是……”
话音未落,苗大郎已经冷哼一声,“听说你就这点家当了,还是留着吧,后日再来寻我,我领你去衙司。”显然,商税司刚刚独立建衙,人员还不算齐整,他用些力气,自然能举荐进去。
陆宁点头,他本就扮演孤僻不喜说话的角色,也省了言语间太过作伪,阿谀奉承之类,不是他的性格。
前世,他也主要是执行种种暴力密务而已。
“我不知道六姐儿为什么怕你至此!我会慢慢查,从今日起,你若不善待六姐儿,以后莫后悔不听我今日之言!”说这话时,苗大郎神色极为严峻。
他自不知道,从身份来说,他是吏,妹妹却已经是八品官。
陆宁微微颔首,这苗大郎倒是个人物,从苗氏提起自己时战兢兢的样子感觉到了一些不寻常,不过,随意他查便是。
自己以后白日在商税司衙门,晚上化身癞痢大师打铁,是两个不同的人物,军铁铺那些学徒根本就不和外界接触,苗大郎根本查不出什么。
……
商税司衙门距离春河楼不远,于是,陆宁白天便变成了租住在春河楼的商税司衙门文员文阿大,晚上则变成了在军铁铺打铁的癞痢头大师。
陆宁进入商税司衙门没几天,春河楼对面他租住的二层小木楼,便有刘府管事领着几名青皮来通知,因为齐王新政,赁钱一年加到六贯,青皮更言语威胁,若有外地口音的官吏来问,便说赁钱一直便是六贯,若不然,有你好看。
而果不其然,两天后,商税司八品监察郎也来走访,进了几户人家,打听的结果,自然是租赁房屋的费用,和以前一般。
商税司里,大名府各行各业物价此时开始登记造册,以此作为税务之基础。
但不消说,如刘家在广宁坊数百间租赁出去的房屋,比以前收入还高了一些。
这当然仅仅是冰山一角,可想而知,大名府之高宅大户,很多都和刘家一样,弄虚作假,将赋税全部转嫁到平民、雇工等等身上,借着新政由头,反而趁机敛财。
怨声载道,甚至春河楼中,寥寥无几的客人,酒后谈论,也痛骂新政。
这些客人自然不知道他们都在阎王殿转了一圈,如果不是齐王有严令,他们的脑袋早一个个被那蛮牛似的店家扭了下来。
……
大名府商税司衙门就在春河楼所在街面,原本是前前朝皇亲房舍,现今那皇亲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其田产房产都被征为公用,一套三进院落被略作改造,成了商税司衙门。
商税司,大概也是历朝历代以来,唯一由胥吏为主事却单独设衙的衙司了。
商税司主事姓邓,副主事姓马,除了一位不合群的刘押司,苗大郎在其余押司中明显排第一位,和邓主事关系甚为亲密。
陆宁这个文员,又是苗大郎的关系,而且不管陆宁怎么掩饰,但既然没用碎布条包起自己伪装成瘌痢头,其就是和旁人显得不一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令人看着就很喜欢,会生出亲近之心。
在衙门里,虽然苗大郎并不怎么搭理陆宁,但旁人自都以为苗大郎是避嫌,便是邓主事,见到陆宁也总是有个笑脸。
现今齐国境内,各衙门还是两衙,但却改成了上午和下午,上午基本便是八点到十一点左右,下午从三点到六点左右。
这天傍晚散衙,陆宁却没想到,本衙司的监察郎丘奎来到他的文房,笑着说:“阿大,我请你吃酒啊!”
说起来,这丘奎乃是八品官员,而本衙主事却是没品级的吏员,但齐王新政下,各衙各司都有自己的职责,丘奎虽是有品级的官员,但在商税司,仅仅有监察之权,而且,作为外来户,平素根本没人理他。
陆宁看着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心下微微一笑,挺机灵的,把自己看成了突破口啊这是。
从逻辑上来说,这丘奎选的突破口,绝对正确无误。
自己属于商税司的自己人,苗押司是自己后台,邓主事都对自己很是亲厚,但偏偏,自己也是外来户,没旁人那么多利益纠葛,年纪也不大,和他应该有共同语言。
山东府、真定府、大名府的这三个监察郎,详细资料陆宁都看过,甚至可以说是陆宁钦点,只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而已。
本身就都是很有些个性的文人,都有点愤世嫉俗的属性,学东西却快,能接受新鲜事物,是山东府高等学馆速成班出身。
甚至陆宁都乔装给他们上过课。
当然,实际上,三个月的所谓速成班,基本属于赶鸭子上架,但现在只能这么搞。
这丘奎,在三个人中,算是最有悟性的一个,现在,这可不从速成班学的,监察事务如何寻找合适的突破口么?
选对人物,最为重要。
“好啊!”陆宁也不理会旁人对自己使眼色,微笑答应。
丘奎大喜,“好,好,那阿大兄,听说你住在春河楼,就在春河楼吧,兄可以多喝几杯,也不妨碍兄台休息,愚弟喝酒,喜欢不醉无归!”
作为一个八品官员,和普通文吏称兄道弟,那真是折节下交了。
陆宁笑着说好。
……
春河楼,根本没什么客人,陆宁和丘奎坐在二楼雅间,丘奎显然想不到这春河楼菜价还挺高的,咬着牙,点了些鱼、肉之类的硬菜。
齐境官员年俸,虽然底层官员收入大幅提高,但级差区别没那么大,暂时又没吃闲饭的勋贵,整个齐国境,唯一一名爵爷就是这大名府的蓬莱县侯,加之人事又精简,总体上财政怕比任何朝代都健康,毕竟,按以前体制,一名上了二等的贵族,足可以养活一百多个低级官员了。
如丘奎这种八品官员,因为直属京师,属于京官,年禄一百石,月俸月料折五贯左右,虽然现今物价比前朝有所提升,但丘奎的年俸,有妻有妾一家子也能生活不错,不过如丘奎这种,以前明显就是个穷酸书生,生活刚刚步入正轨,日子自然会紧巴些。
看着丘奎咬牙要好酒好菜的样子,陆宁心下莞尔,为了打听情报你也是拼了。
对这小伙子,倒是多了很多好感,毕竟现今可没什么招待费能让他报销。
第五十九章 都是吃鱼惹的祸
夹菜喝酒,陆宁就跟丘奎念叨起来,什么广宁坊的房租,基本涨了二成啊,什么城东程大户隐瞒雇工人物更趁机给雇工们降薪啊,等等等等,这些消息,如广宁坊,陆宁亲身经历,其他的,有的是听这春河楼酒客念叨,有得来自其他情报。
丘奎频频点头,用心的记,眼睛也越来越亮。
楼下,突然传来吵闹声。
丘奎好事,立刻跑到窗前向下看,又说:“好像是刘押司!”
商税司四个押司中,姓刘的就一个,应该是前魏王府衙内指挥使、现今河西大营副招讨使刘思遇的远亲,平素鼻子长到天上,便是两个主事,对他也是敬而远之,基本就属于衙门里没人惹,但也没人高攀的上,又没人搭理的人物。
陆宁不用凑到窗户前,也听得到酒楼下为什么吵闹。
是运河附近村庄的一家鱼贩,汉子领着相依为命的女儿,来春河楼送鱼,满满一水车鲜鱼,其实不用说,这自然是春河楼为西尚宫准备的,西尚宫喜奢,来到陆宁身边,自己掏腰包为陆宁准备膳食,这就买了一车怕也有百斤鲜鱼。
陆宁此时心下就有些无奈,这个尤五儿,买这许多鱼,不过是因为自己说了声想吃水煮鱼而已,齐王宫膳房的水煮鱼,按照齐王所说口味,用一些调料慢慢调试,多次改良,虽说后世的很多调味品甚至便是辣椒都没有,但用其他调料代替,用胡椒、芥末、姜、蒜、韭菜等等调味,倒也颇有些麻辣水煮鱼的味道了。
现今五娘买了这许多鲜鱼,自是因为要给自己做水煮鱼,每条鱼,尤五儿准备只用鱼脸上最鲜嫩那块肉而已。
其实,如此做出的水煮鱼未必有全鱼做的好吃,但尤五儿就是喜欢折腾,又是用自己月例钱,也就随她开心了,权当为搞活今时不太多的经济活动增砖添瓦。
当然,取了鱼脸肉后,这些鱼自然不会丢掉,想来会交给春河楼做咸鱼。
楼下的争吵,是刘押司正和几个狐朋狗友在街上游逛,准备去附近一家豪华酒楼吃喝,见到运鲜鱼的水车,便想来饶上几条。
那鱼贩识得他,赶紧挑了几条好鱼相送,刘押司便问起,这鱼卖去哪里,卖多少钱,鱼贩说送来春河楼,这一水车四大篓鱼,大概百斤左右,共十五贯,现今天寒地冻,根本不是渔季,这是他们十几家渔家连续几日冒着严寒下河捕鱼凑上的,就是因为春河楼出价比较高,捉鱼又要令其几日内不死保持鲜活,就更费了一番功夫,也是他独家秘技。
刘押司一听却立马翻脸,说按照齐王新政,你这属于哄抬物价,所以,所有鲜鱼充公,你该当何罪,再慢慢计较。
鱼贩一听就吓到了,立时苦苦哀求,春河楼里,老板娘也出来说情。
刘押司就是不依不饶,一定要将这车鱼充公。
陆宁听得蹙眉,但半天也不见五娘令人出来生事,倒是有些宽慰,这小姑奶奶怕是肺都要气炸了,隐忍着不发作,自是明白,这段时间,越低调越好。
“刘押司,妾身姓苗,我之兄长,是你同僚。”楼下传来苗氏声音。
陆宁心下一笑,五娘黔驴技穷,只能动用关系来要鱼了。
“苗大郎的妹妹?”刘押司上下打量着苗氏,令苗氏微微有些愠怒,男人的目光,有针有刺还是自然而然,她当然能够察觉。
“你和这春河楼有关系?不过,便是你长兄在这里,齐王谕令在,谁敢徇私?”刘押司看着那水车鲜鱼,心说好久没尝鱼腥,今日难得,自己留一篓,其余三篓,正好孝敬老太爷。
陆宁听到这里,蹙眉道:“商税律中,不是规定,价格变动比较大的物事和时令鲜货等,不在衡价之中吗?”
丘奎一怔,看了眼陆宁,本以为这大名府商税司中,都是浑浑噩噩之辈,自己正准备收集好罪证,过几日上书商税院,该当全部裁撤换人,却不想一个小小吏员,却真的背下了商税律的条则。
“齐王颁发的商税律,看来在这大名府,也不过是一张废纸,甚至,成了敛财枉法的工具!”陆宁有些自嘲的摇摇头,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正要起身时,那丘奎却已经一挑门帘走了出去,陆宁怔了下,便跟在了他后面。
“刘押司,有礼!”来到大街上鱼车旁,丘奎对刘押司微微颔首示意。
刘押司见到他一呆。
而苗氏看到跟丘奎走出来的陆宁,也是一怔。
随之苗氏便拉过那吓得哭泣的小姑娘,小声宽慰,小姑娘才渐渐止了哭声。
春河楼老板娘,就慢慢退了回去。
“刘押司,齐王殿下传谕各地的商税律,你身为商税司押司,难道还没通读吗?”丘奎沉着脸,声音很大,自是要围观人也都听清楚,为新政正名。
“商税律中,说得明明白白!时令鲜物货品,价格变动,商税司不得枉自衡价!”丘奎说着话,看向那鱼贩,“这位渔家,你且放心,齐王新法,每一条每一则都是金玉之律,绝不会如此不通人情……”
眼见鱼贩茫然,只是喃喃,“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什么新法……”连连摇头。
显然从鱼贩来说,自然也听不太懂丘奎说什么,甚至不知道丘奎之谁,他的直观感受就是齐王的新法才令他遇到这么大麻烦,不管新法是好是坏,还不如没有的好。
丘奎咬咬牙,看向刘押司,喝道:“刘迎铭,你竟然假借齐王律法敛财欺压良民,按律当徒你可知道?!”
齐王颁布的律法,有宽大之处,也有严苛之处,如错解新法并敛财的罪,就很重,超过十贯,便是徒刑,超过五十贯,便是死罪。
齐国废止了流刑,五刑变为四刑,也就是笞、杖、徒、死四刑。
而不管官员还是吏员,触犯杖刑及以上,首先便要免职,贬为庶人。
刘押司听丘奎言语,神色微微一变,但在如此多人面前,他冷笑道:“丘奎,你给我滚开,要治我的罪,你不够资格!再不让开,莫怪我不客气!”
确实,监察郎也好,州县监察御史也好,并没有执法之权,就如现今来说,丘奎无非能将自己所见所闻,报上商税院,却没有阻止刘押司的权责。
第六十章 本地要员
丘奎还要再说,陆宁却在他身后笑了笑,说:“丘监察,你还是恪尽本分的好,若僭越权责,真要令齐王新法,变成空谈不成?”
丘奎一呆,立时冷汗浃背,他却是想起了,据说是齐王殿下亲自编纂的商税监察法则,里面用很大篇幅阐明,为何商税院之监察御史、商税司之监察郎仅仅有监察之权,此就是权力的平衡,若监察同时又有管理商税司衙的权力,那谁又来平衡监察官员之权?如此不过是形成另一个无所监管的权力中心而已。
“受教了!”不知道为什么,丘奎下意识的对这个商税司的小吏深深一躬。
刘押司看了陆宁一样,撇嘴道:“要你多事?!”他跋扈惯了,虽说心里以为这略有些眼熟的司衙吏员是来给自己帮腔,可自己什么身份,用得着你说话?
陆宁笑了笑,不动声色,看着刘迎铭指挥着跟班,将鱼车赶走,看着鱼贩和女儿,抱头痛哭。
这餐饭自然也再吃不下去,丘奎结了帐,匆匆告辞,显然是要回去,纂写监察文牒,尽早送去山东府。
陆宁回了春河楼,写了密信,令人送去田钦祚处,让田钦祚注意保护丘奎之安危。
大名府官员,除了河西大营招讨使高怀德等少数几个军中高层外,也只有田钦祚知道齐王殿下现今在城中。
田钦祚指挥下的鹤翼千人营,就驻扎在城内,是陆宁能最快调动的军事力量。
回到后院,尤五娘好似本来正跺着粉足生闷气,苗氏在旁战兢兢的,她的身份,自也不够资格劝说西尚宫开解西尚宫。
见陆宁进来,尤五娘可怜巴巴道:“还想主君喝过鱼汤再去打铁呢……”
陆宁笑笑:“今天不打铁去了。”转头对苗氏道:“你写封信,叫你大兄来春河楼见我。”
本来听陆宁说不去打铁了,尤五娘立时一喜,可听到接下来的话,又有些蔫,随之美眸流转,猛地一亮,小心翼翼:“奴不知道当问不当问,主君要显真身吗?”
苗氏有些吃惊,一时愕然。
陆宁笑笑,这个五儿,脑子转的真不是一般快,虽然猜的不对,但大体也差不多,笑道:“我是什么妖怪不成?还显真身?”又对苗氏说道:“还是用文阿大的名义。”
“是!”苗氏应了声,倒退而出。
见没了旁人,看着尤五娘,陆宁笑道:“小脑瓜越来越聪明,我告诉你啊,如果有朝一日你这西宫娘娘变成奸妃,我可不会怜香惜玉。”
尤五娘俏脸笑靥如花,娇滴滴道:“主君万世神主,明察秋毫,奴跟得主君时日长了,都觉得心清气爽,淡泊明志呢!奴……”
她还要再说,陆宁伸手就在她翘臀来了一下,笑斥道:“你闭嘴吧你!”大笑出门。
尤五娘娇啼一声,那小颤音,令陆宁心飘乎乎,好半晌,好似才飘了回来。
更莫说,那手上软绵而又弹力无穷的**滋味,整个手,好似都麻酥酥的失去了知觉。
……
春河楼二层雅座,陆宁和苗大郎相对而坐,旁侧苗氏伺候香茗。
苗大郎是很不耐烦的,这文阿大,谱也太大了,要见自己,竟然要妹妹写信,叫自己来这春河楼。
不过,一来怕妹妹被他欺负;二来想看看他搞什么鬼,是以苗大郎才捏着鼻子应约。
已经托人去邢州打探这文阿大根底,和妹妹又是怎么回事,不过刚刚几日过去,还没有回音。
没想到的是,自己巴巴的跑来春河楼,他却让自己等了好一会儿,才施施然而来,现今又在那里,不知道琢磨什么,苗大郎心中那口气,越来越憋的要忍不住,随时都想发作。
“这大名府商税司,很令人失望啊!”陆宁叹口气,果然,和平收编而又有固有势力盘踞的地区,若没有霹雳手段,新法根本便推行不下去。
苗大郎愣了下,一时没明白过来,这家伙搞什么鬼?怎么这种语气谈论商税司?
“德全,你今日回去,便做准备,明日起由你接手商税司,和丘奎配合,重新议定各行物价,弄虚作假借新法名敛财的官吏商绅,由大名府少尹李昉合议众衙,依法严惩!”
苗大郎更是瞠目结舌,转头看看妹妹,却见妹妹不动声色,只是很拘束的站在一旁,而且,看也不敢看这个文阿大。
苗大郎何等精明,此时渐渐明白,这文阿大,应该是齐王殿下极为信任之人,作为钦差,暗中查访,便是要看新政在大名府的推动情况。
“你不用担心,不但城中鹤翼千人营准备就绪,河西大营,同样有准备,莫不成,你还真以为大名府的魑魅魍魉能翻了天?”陆宁笑笑,“没有强取大名府,不过是不想令百姓遭难,却不是强取不得。刘思遇等祸源,却不自知,他们观望等待中,作乱的机会已经逝去,现今便是刘思遇作乱,哪怕是符家有人参与,一样瞬间就能平定,你信不信?”
听陆宁直接提“刘思遇”的名字,讨论他会不会作乱,甚至完全不忌讳的提到了符家,苗大郎一惊下已经站了起来。
陆宁看着他笑了笑,“好了,你这就去吧,明日,齐王钦点你任商税司主事的谕令便会到商税司衙门,盼你莫辜负我!”
几日相处,陆宁对苗大郎尚算满意,人算是比较中正,也有头脑,苗家胥吏家庭出身,经验丰富,对本地各种事务也很熟悉,偏偏从整个大名府来说,苗家简直微不足道,和原本大名府真正权贵阶层并没有什么瓜葛。
从本地人来说,他是最合适的商税主事了,如果还不行,那就只能从外地调来精练胥吏,但想也知道,满眼抹黑下,效率必然低下,远不如用本地人高效。
听得陆宁的话,苗大郎越来越是心惊,此时竟不敢多说,躬身道:“是,在下,在下领命!”犹豫了下,“小人必然不负尊者所托,鞠躬尽瘁!”再次深深一躬,倒退而出。
从商税司筹建之日他便被调拨来,以他的见识,自然明白这商税司衙门,到底是怎样一个司衙,却不想,他突然间便要成为这衙门的主事,只是对妹妹这主家身份的惊骇,却是盘绕心间,等走出春河楼好久,冷风吹来,他猛地清醒,心间这才突然感受到那被破格提拔,而带来的无边喜悦。
回头,看着春河楼二楼雅座灯光渐渐熄灭,又想想妹妹本就该被贬为官奴,现今却成了这文阿大的婢女,可不是么,文阿大必然是齐王殿下极为信任之人,很多疑问,这才会说得通。
一时间,苗大郎心中也不知是喜是忧,望着春河楼发了会呆,这才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