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华服出巡
书房已经被鼓捣的和明湖庄园差不多,也是陆宁临时休息的场所,软榻上,甘氏和尤五娘跪坐在低矮的桌案对面,她们每个人面前玉盘中,都是一袭华丽的礼衣、三枚精致无比的金翠花钿以及一块通体雪白光泽的玉牒。
看着她俩都激动无比的样子,陆宁心里一哂,自己根本不在乎这些,但知道,她俩在乎,而且很在乎,以甘氏和尤五娘的世界观来说,她们整个人生,追求的,就是这个,现今,她俩应该觉得,人生已经到最高境界了。
就是那么句话,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看着一向只知献媚的尤五娘都难得红了眼圈要哭鼻子的样子,陆宁心里,自有无限的满足感。
在这个世界来说,她们两个,都已经是自己合法的老婆,看到老婆开心成这个样子,是男人都会心情舒畅。
“主君……”甘氏刚刚开声,已经有清泪从美眸滚落。
是啊,兜兜转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从被发为奴的犯官人妇,到现今的诰命夫人,而且,又是,又是他的夫人,是他名正言顺的媵夫人……
“还叫主君?以后改称呼吧,嗯,都称我老公!”陆宁嘿嘿一笑,其实他身为国主,便是其正妻,称呼他主君也是应该的,不过,他很想听一听,这两个美娇娘娇滴滴喊自己“老公”是如何令人**蚀骨,那必然是绝佳的享受。
“这称呼,好像有些不雅……”甘氏有些踌躇,好似现今民间也有称呼丈夫为老公的,但主君地位崇高,怎么能用这等下里巴人的称谓?
“老公……”尤五娘突然娇滴滴的喊,她媚眼如丝,甚至激动的,都能看到她淡红裙裾下那双雪足在不安分的扭动,就好似有人在挠她脚心,令她痒的难受,眼看就好似恨不得要用那双雪足来勾住陆宁的脖子。
陆宁耳朵酥酥的,笑道:“好,好!”
甘氏瞪了尤五娘一眼,这个狐媚子,真是就可着主君高兴,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主君,今儿就让我和七儿一起陪你就寝吧,好不好嘛……”尤五娘的声音,媚意刻骨,腻得都要沁出水来。
甘氏俏脸滚烫,低下头,但鬼使神差的,却低低“嗯”了一声。
陆宁呆了呆,左看看尤五娘,右看看甘氏,这两个美娇娘,一个妖媚纤软令人侵犯之心大起,一个端庄雅致娇羞无限的贵妇风范更令人想肆意疼爱,各有各的风情,却都是任君采撷的样子,一时脑子嗡嗡的,尤其是,甘夫人,竟然“嗯”了一声?
尤五娘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但甘夫人,哪一次不是很鄙夷的偷偷瞪尤五娘?
今日,今日!
竟然默认了尤五娘的疯狂念头?
陆宁就觉得身子阵阵发热,可是,他很快咬了咬舌尖稳定心神,虽然知道,过了这个村怕就没了这个店,贵儿那矜持的性子,也就今天心神激荡下才会如此失态,而且,说不定事到临头还会反悔。
而且,也是因为自己都给了她们如此高的名份,却一直没有和她们行房,自然会令她们不安和焦虑。
不过,自己心里,总觉得有个槛。
甚至有些怕,自己穿越而来的体质,已经难以说是正常人了。
如果,如果真和她们有了亲密的接触,那后果都是未知的。
就算她们两个无事,但会不会生下什么怪胎来?
这些,自己都要想明白,考虑清楚。
“再,再等等吧……”陆宁心里都佩服自己,怎会有如此定力。
甘氏,好似轻轻松了口气的样子,可随即,俏脸更红,头都抬不起来了,自然是,终于有些清醒,知道自己刚才,有什么疯狂的举动。
“主君,你真是仙人下凡,要固本培元一段时间吗?”尤五娘终于将心里的疑问问出来,如果不是这般,根本就难以解释,她看得出,主君并不是不近女色,并不是美色当前,不会心动。
“虽然不像你说的那样,但是,有点沾边……”陆宁苦笑。
尤五娘也松了口气,抿嘴一笑:“只要主君不是嫌弃我们就好,我和七儿,可都是完璧,上次我说的七儿的事,是骗主君的,奴该死!”尤五娘说着,纤纤玉手,就在嘟着鲜亮红唇的雪白小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小姿势妖娆极了,令陆宁又一阵心跳。
显然现在,尤五娘看来,能合力令主君宠幸自己谁都好,总归要令主君先破了戒,她和甘氏的争宠之举,反而成了次要矛盾。
陆宁咳嗽一声,起身:“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
再待下去,怕自己就真要不顾两人死活的胡天胡地了,到时真令两人生什么怪病,自己定然会后悔一辈子。
……
简陋的食肆,今日天气好,稍显破烂的纸窗都开着,有明媚阳光照进来,才显得店铺里不是那么阴暗。
陆宁坐在靠窗的桌位,冠上的明珠比斗大,和这里简直格格不入。
坐着的长椅上垫了手帕,桌上油腻腻的桌面,也被铺了几张草纸,是跟店家要的。
大小蜜桃,俏生生站在陆宁身后,陆宁也习惯了,以往也曾经让她俩上桌,但发现她俩也吃不好喝不好,倒不如做自己的本份更自在。
反正两个小姑娘爱吃零食,现在香囊里还带着府里的鲜美点心呢。
陆宁看着自己让店家刷了无数次但仍显得脏兮兮的缺角陶碗以及陶碗里的胡麻饼。
饼很香,也怪不得这家食肆生意很多,买饼打包带走的客人一个接一个。
但这卫生条件。
陆宁心里苦笑,他从来到这个世界真正清醒过来,就变成了人上之人,也有足够的财力和人力改善自己身遭居住生活环境,有时候觉得,这生活比后世还要舒服,现今贵族生活的舒适度,就是科技不足,人力补齐。
而现在,真来到这平民食肆,看这里卫生条件,还真不习惯。
“掌柜!你可有什么冤屈要诉?”陆宁没吃饼,转头问店家。
这掌柜的称呼,好似已经传到了金陵,但在这里,还是第一遭出现的词汇。
店家是个胖胖中年人,听陆宁问,呆了呆才明白陆宁在说什么,心说你有病吧?
从这贵人进来,就诸多挑剔,店家早就不耐烦,只是这贵人衣饰实在是华丽的刺目,婢女更美貌火辣的惊人,外面还有几个背背木柄腰胯钢刀的扈从,显然这几名扈从的钢刀和背上木柄,可以按扣在一起,那就是朴刀。
店家很有人生经验,一般人,可是不知道朴刀为何物,那不过是江北刚刚流行的一种组装型兵器,据说周国最先出现。
而扈从竟然要带这种长柄武器的,可想而知坐着的这位少年郎的尊贵。
虽然,这少年郎俊美外表带给人的好感,早被他诸多挑剔和千奇百怪的要求磨灭殆尽。
就算心里再怎么忌惮这位尊主,但听他的话,也不由得骂娘,心说我有冤屈,你还能帮我咋的?真是脑子进水了,哪有上大街逢人就问有冤要申的没?
“我是本州新任刺史,你若有冤屈,可与我说!”陆宁看着店家,一脸认真。
那你更有病!店家心里嘟囔,直想将桌上这贵人碰也不碰很嫌弃的麻饼直接摔他脸上。
当然,也只敢想想而已。
心说,难道这贵人,真是新来刺史的公子?看起来也差不多,只是刺史公命真不好,膝下这公子,是小时候溺过水吧?脑子被泡坏了。
而且,听昨日两个来店里吃饼的胥吏老爷议论,新来刺史,不是晋江王任命的,估计没几天,就要被晋江王殿下赶回老家了。
肚里乱骂,满脸赔笑,店家躬身,“小郎君,我属实没有冤屈要诉。”
“怎么可能?那留从愿虽然官声不错,但我就不信,他是什么圣明转世,本地就没有冤假错案?”
陆宁着人打听过,晋江王留从效及其兄长漳州前刺史留从愿,在本地确实很有声望,将两州治理的不错,很得百姓拥护,本地人也不希望南唐官吏军兵再来。
不过问题是,这种小割据局面,从历史的角度来说并不可取,就现今来说,留从效的割据,使得南唐在南海没有贸易港口,其对南唐外来行商苛以重税,本地人拍手叫好,但对南唐其余州县的发展,则是很大的阻碍。
店家听陆宁的话,脸色立时变了,瞪眼道:“你休得诋毁刺史留公!”也不管面前人,身份尊位了,就如同被猫踩了尾巴一样。
大小蜜桃,唰一声长剑出鞘,都是星眸圆睁,一左一右,长剑就搁在了那店家肩膀。
陆宁在海船上闲得无聊,也指点了她们几招,不过,都是出手致命的杀招,两个小丫头力气不足,真要与人对仗,便需要靠轻灵下死手。
当然,看起来,因为自己教授的招式有些毒辣,两个小丫头也不怎么想用。
店家腿一软,已经跪在了地上。
陆宁瞥到,一名正买麻饼的小厮打扮的少年吓得匆匆跑了出去。
摆摆手,“算了!”陆宁起身,“结账!”
第五十八章 大反派
带着两个身材火爆的美婢走在漳州黄土大街上,身后又有数名孔武的扈从,对这醒目的组合,路人纷纷侧目,陆宁不以为意。
两旁店铺,都用布幡作为招牌,各种商肆都有。
突然,从旁侧一家店铺,蹿出了一名獐头鼠目的男子,这店铺布幡上绣的是个葫芦,却是间药铺。
“各位,是,是,东海公第下的扈从么?”猥琐男子还未到陆宁面前,已经被朴刀典卫拦下,他慌的连连躬身拱手。
“是我!”陆宁做个手势,典卫们让开路,猥琐男子忙走上两步,噗通跪倒:“草民泉州王敬轩拜见东海公第下!”
“第下,我有冤要申!”猥琐男子连连磕头。
长街上,有人停下脚步,远远站着看热闹。
“哦?有何冤?寻个地方详说给我!”陆宁看他这贼眉鼠眼的样子,就没什么好感,不过,听听也无妨。
猥琐男子却是一喜,忙道:“若不嫌寒舍简陋,去小人的家里如何?就在这药肆之后。”
“好,带路!”陆宁做个手势。
……
王敬轩住在药肆后面的小院,倒是打理的很是整洁,穿药肆而过的时候,陆宁见到了在胡饼店里曾经见过的小厮,心里多少有了些底。
客堂中,王敬轩的妻子钱氏亲自奉茶,在一旁伺候,倒是个典雅淑致的女子,和王敬轩的猥琐对比鲜明。
“你有什么冤情?”陆宁随意品着茶,问。
对方并不是什么刺客,不然,瞒不过自己的眼睛。
所以,陆宁并没有抗拒对方的茶水。
上上任漳州刺史便是被留氏兄弟毒杀的,自然一切都得小心在意,明刀明枪刺杀不怕,投毒之类的手段,更需提防。
听陆宁问话,王敬轩立时便起身,猛地跪下,磕头,悲愤的道:“东海公!草民,草民有天大的冤情!”那钱氏略有些无奈的,也跪在了他旁侧。
“这是草民的告事辞牒!”王敬轩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副绢纸,双手呈给陆宁。
辞牒,就是现今诉状的官方说法。
陆宁拿起来看,绢纸皱皱巴巴的,字迹也不是新鲜墨迹,显然是早就写好的。
诉状里,王敬轩控诉留从效、留从愿兄弟,在七年前,毫无理由的将其产业全部抄没霸占,只给其在漳州,留了一个小小的药材铺,使得其父抑郁而亡。
王敬轩,姓王?
陆宁微微蹙眉,问道:“你和那闽国伪主同姓?”
王敬轩显然早想好了怎么应答,磕头道:“草民虽和伪主有些亲眷关系,但无一日不心向圣朝!我大唐兵马入境,我父散尽家财献给我朝军马做军资,当时漳州刺史董公赐我老父‘节义郎’的匾额,却不想,那留从愿毒杀董公,自领刺史,抗拒天兵,又和其弟将我家在泉州和漳州的店铺家产尽数抄没,第下,请你为我做主啊!”说着,连连磕头。
陆宁此时已经明了,这王敬轩之家族,和以前闽国国主王氏家族必然是有亲眷关系,所以生意应该做得很大,南唐兵马入境,又赶紧献金表忠心,而且,应该得到了前前任漳州刺史董思安的庇护,不过,董思安被毒杀后,王敬轩家族,也便被连根拔起。
要说起来,留家兄弟,对闽国王氏,也算厚待了,就说这王敬轩,怎么也给留了个店铺维持生计,而且听说闽国国主家族几个宗女,国灭后,嫁的也不错,留从效很是照顾。
陆宁顺手将告牒收入袖中,偷偷瞥到陆宁的举动,王敬轩脸上闪过喜色,连连磕头,“还请第下给草民等申冤!”语声渐渐哽咽。
简直就是表演系出身啊!陆宁摇摇头。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说着话,陆宁看了看外面天色。
“第下若想品尝本地风味,就在草民家里用午膳如何?只是都是粗茶淡饭,第下吃个鲜倒可!拙荆做的胡麻饼,可是一绝,不逊于第下今日去的食肆……”王敬轩满是希翼。
陆宁笑道:“好啊,就尝一尝嫂夫人手艺。”
县公府乃至东海县上流社会都渐渐知道国主喜欢发明词汇,说难听点,就是喜欢胡说八道,不过国主发明的部分词汇倒还渐渐流行开来。
毕竟,能学国主遣词用句,自己身份好似也立时跟着高了一截。
但王敬轩不知道东海公喜欢胡说八道的毛病啊,听“嫂夫人”,猛地一呆,还什么尝一尝嫂夫人的手艺,这是调戏自己内子么?
正斟茶的钱氏也脸一红,不敢看向陆宁。
……
王敬轩生的猥琐,一脸谄媚样,但绝对是个聪明人,准备的午膳,当然有陆宁想吃没吃到的胡麻饼,当然,这是外来食品,此外,有本地肉粽,揭开粽叶,香喷喷看起来就很有食欲;又有鱼丸小汤,清淡可口;煎牡蛎,蚝油鲜美;酒,则是自酿的荔枝酒。
陆宁暗暗点头,若真是大鱼大肉的,这王敬轩反而落了下乘。
说起来,若不是聪明人,也不会一直图谋拿回祖上产业甚至将本地土皇帝视为假想敌而没被人发觉。
而且,能从唐主准留从愿请辞漳州刺史,而另派员委任,嗅出上层政治风向的转变,这王敬轩,自然不是简单之辈。
当然,他也是在冒险,但可能等了十来年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自然是这些年的“苦”日子,早憋的他有些受不住了。
“东海公,这可是好东西,有人不敢吃,有人不知道怎么吃,但拙荆不但懂些药理,也甚会烹煮,来,尝尝拙荆的这个,手艺……”王敬轩指的,是那盘煎牡蛎。
他伺立在旁,虽东海公要他落座,他又怎敢?
同样在旁伺候酒局的钱氏,便又在木盆里净手,芊芊玉手,两根葱指,便轻轻夹起一块牡蛎肉,送到陆宁嘴前,她俏脸通红,抿着红唇,眸中有着深深的悲哀,嘴角却勉强露出笑容。
陆宁便是一呆,忙道:“我自己来,自己来,这东西,我常吃,知道怎么去壳!”
又有些好奇的问:“嫂夫人懂药理?”
王敬轩笑道:“拙荆之家历代行医,她还将《金匮要略》的八味丸加以改进,悟得良方,她称为六味地黄丸,有大补之效呢!”说着,他就暧昧的笑起来,钱氏脸蛋更红,但仍让自己脸上笑容,看起来妩媚些,给陆宁斟酒。
六味地黄丸?陆宁一呆,不是北宋初年钱乙鼓捣出来的么?
哦,钱氏也姓钱,钱乙是她本族重孙之类的?不过现今之良方,都是历代千锤百炼完善而来,所以,最早的源头,本就不好考证,看谁将其发扬光大而已。
“县公第下,拙荆不但会制补药,且,通阴阳,有姹女驱阴补阳之术,第下今晚可留宿,拙荆为第下进补如何?”
陆宁好一会儿才明白这王敬轩在说什么,不由无语,如果说钱氏是他小妾,现今观念,献给自己陪宿本也正常,但,不是你正妻么,你搞什么?
钱氏仍在笑着给陆宁斟酒,只是她眼神飘忽,怕是,早就令自己的思绪变成了局外人,才能忍受,现在的屈辱。
咳嗽一声,陆宁道:“嫂夫人对药理颇有认识的话,本府典医丞尚缺,若嫂夫人肯屈就,那就再好不过!”
府里现在确实缺个正经医官,而且典医丞是真正的九品官员,不过陆宁一直就希望找个女大夫,毕竟是要给女眷们看病的,虽然现今大夫给女眷看病有各种遮蔽的规矩,但,那也影响看病不是?
现在,冒出个能自己研究药方的女郎中,那可真正巧了。
至于报上吏部的话,将其性别随便改一改,也就是了,若引起什么风波,以后再说。
王敬轩听陆宁的话呆了呆,随即笑道:“对,对!日后拙荆每日去公府上衙就是!”心里悲鸣一声,这东海公,却是一次两次不够,要长久霸占自己内人,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会腻了,将内人还回来。
不过王敬轩心里,更多的却是兴奋和高兴,家业复兴,终于,终于有了一线希望。
将妻子献给东海公,王敬轩原本心里没这个念头,妻子虽美,但也只是和普通妇人比,而东海公是什么人?就看他身边跟着的那两个被称为“典秘书”的孪生美婢,又哪里是妻子可以比拟的,更别说,还是一对双孀,单独拿出一个来,已经比自己夫人年轻貌美个头高,身材更是夫人难望其项背,更莫说,两个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妹,就这两个小美人,一箭双雕时其妙怕更胜了万倍,自己妻子哪比得了?
更莫说,东海公好似爱极了府里两个美妾,竟然上奏疏说不再娶妻,逼得国主不得不将两个没有资格为媵的美妾准许东海公册为媵,而且,还格外开天恩,赐了本朝仅有的两位七品外命妇。
此事早已经传遍漳州城。
由此可见,东海公的那两位美妾,不,现今该说那两位夫人,是如何的国色天香了。
自己妻子,跟人家比起来,就是土疙瘩啊。
王敬轩也正因为听闻唐主对这东海公如此抬爱,才详细打听东海公,闻听其对抗北国时立了军功,裂土封国。
所以,王敬轩才觉得,是自己翻身的机会到了。
而和东海公闲聊时,王敬轩听东海公一些言语好似对妻子有挑逗之意,这才开始转脑筋怎么将妻子献给东海公,想来东海公少年新贵,荒淫无状,什么都想试试?还在婚配中的别人的正印夫人应该还没试过?所以才对自己妻子来了兴趣?
王敬轩就更编造出一通妻子懂什么“驱阴补阳”的谎话,心说就不信这东海公不动心。
此时听东海公要辟妻子为府官,这自然是借口,女官有,但都是管内宫之事,哪有你公府有品阶的医官用女子的?
所以,谄笑道:“第下,拙荆体弱,还请第下多爱惜!”总算,还知道帮妻子说句人话。
陆宁看着王敬轩这一脸谄媚笑意,又看了眼旁侧双目无神好似成了傀儡的钱氏。
心说王敬轩我日你大爷!你想哪里去了?!老子有那么无良吗?
不过,也懒得多说,再在这个话题纠缠下去,保不准引起钱氏误会自己看不起她,双重打击寻死觅活更不好。
咳嗽一声道:“敬轩啊,你的诉状,本公需好好思量,你就没别的冤屈吗?比如,本州本县的官员,就没有哪里冤枉了你?那董思安董公被毒杀一事,要容我细细调查。”
董思安,前前任漳州刺史,因为心向南唐,所以被留氏兄弟毒杀,尔后留从愿自领漳州刺史。
对此,唐主也没有办法。
董思安的下场,也令陆宁知道,此来漳州,必然险阻重重。
王敬轩何等聪明,立时知道,东海公的意思自然是,留家兄弟,他现在还不想硬碰,而想从漳州官吏先下手。
“有!当然有,第下,待我琢磨琢磨,明日就将告事辞牒呈上州衙!”王敬轩一副拍胸脯担保的意思,有没有,他也得编排出来不是?
陆宁看着这猥琐家伙脸上渐渐绽放的亮光,心下无奈,怎么都感觉,自己像极了大反派,要和这个想反攻倒算又极不要脸的狗东西,沆瀣一气,坑害两个在本地百姓心目中声名极好的贤官。
这是怎么话说的?
陆宁心中,渐渐有些郁闷。
而这时,远方突然隐隐传来,号角之声。
陆宁猛地一怔,这是他亲军遇到敌袭的警讯号角,而且,不是什么演习。
腾一下站起,“敌袭!”说着,陆宁大步而出。
王敬轩目瞪口呆,他自然听不到,陆宁耳里能听到的远方号角声。
第五十九章 不对称战争
北门门楼,陆宁凝神望着登高山军营的方向。
在他身旁的张老参军脸上满是惊疑。
刚刚他正在南门巡视,虽然一生郁郁不得志,但对本职工作,他一直兢兢业业。
东海公突然风也似的奔来,令他关闭四门,他还以为这少年权贵喝多了发酒颠,可随即,他就被东海公拎着脖子到了北门,一路他全无反抗能力,而离得北门近了,已经见四散奔逃的百姓,听到北方传来的号角和隐隐的喊杀声。
赶紧传令下去令四门役卒关门,他也来到了北门门楼上,但登高山下军营距离这里尚远,只能看到好似一些黑点在移动,而军营栅栏前,也聚集起了大片黑点。
“东海公,这,是怎么回事啊?”见东海公一直眺望远方,张老参军心说你看什么呢?难道你能看到战场上情形?
不过,想想刚刚被这东海公拎着脖颈自己全身酸麻的情形,张老参军心里更有些惊惧,这东海公,看起来就是个只懂荒淫享受的二世祖,怎么,怎么有此神力?
而且,敌军来袭,他立刻便知道,倒是自己,还需要在他威逼下才得警讯,闭城门。
难道,他,根本不是看上去这般肤浅轻佻?而是胸中自有百万甲兵?
张老参军心中正惊疑不定,远方,突然隐隐传来象吼,他一惊,急急问:“是汉军?”
漳州西境便是占据了岭南东西二道的汉国,以陆宁的地理历史认知来说,就是占据了广东、广西、海南的南汉国。
现今南汉国主为刘晟。
南汉虽然占据广州海港,但其余地域多为荒芜蛮瘴之地,总体实力偏弱,唐国更不愿兴兵远征蛮荒之地,是以双方一直相安无事。
不过张老参军张定南闻听象嚎,自然想到了传说中汉军有以象兵充骑兵的传说。
“不似汉军,看穿着,倒像是洞蛮。”陆宁看着远方,随口说着。
其实以他目力,也只是看个大概,典卫军已经结成方阵,最前排,是两列盾兵,巨大的厚木盾牌,排成长长两列,其后一列列长弓手正蓄势待发,他们既是弓手,近战时便是朴刀兵。最后,则是陌刀林立的刀阵,只需一个转换,便可以顶到前排拒马。
而敌人……
陆宁没下去而是远远观望,就是觉得这场战事没什么凶险,他很想看看典卫军在没自己的情形下的作战能力。
敌人大多蓬头赤身,以草叶兽皮遮羞,正是一队队脸涂白泥凶神恶煞般的蛮兵。
传说中的洞蛮?传闻他们彪悍无比,食人肉,啖鲜血,便如魔怪一般,人数不多,生活在密林之中。
不过,没有任何防护装备,再彪悍又怎么样?自己这武装到牙齿各个穿着自己精心打造的重铠的典卫亲军,根本就是他们啃不动的石头。
他们人数倒是不少,怕也有千余计,后方,还有几头大象,每头大象载的竹架里,有几名持弓弩的蛮子。
听东海公说来犯敌酋是洞蛮,张定南琢磨着,摇头:“本地绝无可能有这许多洞蛮,当年陈公五代平蛮,洞蛮早已被同化不见,高山密林中便是有零散也不成气候!”
陆宁知道他说的陈公就是三百年前开辟漳州的唐代将领陈政,其带来了大量华夏移民,到后时也多有人纪念,宋时还追封他为祚昌开佑侯,以纪念他开化福建之功,这种功劳,和朝代都不相干,对整个华夏民族,都是莫大功勋。
听张定南的话,陆宁心中倒是微微一动,这个老参军虽然属于靠边站那拨的,但对漳州本地情形必然了如指掌,他说漳州不可能洞蛮聚集成事,那就必然不假。
那么,这些蛮子从何而来?
又偏偏这么巧,自己到了漳州,突然有这许多蛮子袭扰。
如果不是登高山军营扼守险地,令这些蛮子不得不先攻击这个军营,怕这些蛮子,已经突袭进了漳州城。
留氏兄弟,勾结的北汉境内的蛮族么。
南汉岭南东道和岭南西道,一直便有很多土蛮自治的羁縻州,他们面上被当年唐代的经略使、节度使以及现今的南汉国主节制,但实则都是家族世袭的独立王国,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如果能得到留氏兄弟默许,袭扰汉人州府又不必担心被报复,那响应者必然云集。
陆宁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实则,如果涉及到自身权势,留氏兄弟,马上显示出了冷血残酷的一面,甚至不惜漳州百姓遭到屠杀,只要能赶走甚或杀死自己这个唐官。
人,本来就是极为复杂的动物,绝对意义上的坏人很多,但圣人一般的好人,却是凤毛麟角。
陆宁正胡思乱想之际,远方,传来了接二连三的惨叫声。
“东海公,如何了?如何了?”张老参军张定南急急的问,他只恨自己老眼昏花,看得不似东海公那般远。
正野兽般吼叫着在沟溪山林间前冲的一队队蛮兵,眼看距离唐军前阵越来越近,突然,唐军长阵中,箭雨倾泻而出,划出一道道催命似的弧线,落入蛮兵队伍中,中箭的蛮兵纷纷惨叫倒地。
“嘭嘭嘭”,冲在最前面的蛮子,狠狠撞击那一人多高的木盾,他们用斧子、用锤子,用绑着铁器的木棍,狠狠的砸。
盾阵颤动,但却丝毫不见散乱,显然,和以前他们见过的盾阵都不同,其内,必然有什么机关将一个个巨大盾牌链接在一起,形成了共力。
有脑子灵光的蛮子,突然发现木盾和木盾之间,隐隐有缝隙,立时跳过去想用斧子劈进缝隙,然后,便是胸前一凉,一柄柄寒森森陌刀从缝隙中刺出,蛮子们立时大声惨叫,一个个栽倒在木盾前。
“嘭”一声巨响,却是一支箭簇落在渡溪的蛮象之旁,撞击在鹅卵石上,不知道为什么,发出嘭的一声巨响,那蛮象立时受到惊吓,长鼻嘶鸣,前面两根巨腿抬起,竹架上几个蛮子立时摔落在地。
“嘭嘭嘭”,巨响接二连三。
几头蛮象立时都发了疯,在蛮兵中乱窜乱跳,蛮兵哭爹喊娘,四散而逃。
陆宁看得心都在滴血,用火药造些响箭那么容易吗?就说箭簇要中空,更有些活动空间,使得里面的燧石可以撞击打火,点燃里面的火药,引起爆炸,造成巨响,就是为了惊吓敌军骑兵。
浪费啊!对付这些蛮子,真是杀鸡用牛刀!
而且,这种箭矢做起来太费功夫,自己已经将这个思路抛弃,只是一些成品半成品,交给了他们。
另一种炸响箭,自己在构思中。
不过,这个作战思路倒是对的。
陆宁一时咬牙,一时又感到欣慰。
旁侧张定南看着,心里苦笑,以前东海公这样子,会觉得他又在发神经,现今,就有种觉得他高深莫测的感觉,真也令人无奈。
唐军阵中,一队骑射纵马而出,开始追击溃退的蛮子收割战果。
骑射仅仅有一戍,都是精选的极有射手天赋之卒,戍主陆青,是个唇红齿白的小伙子,陆宁曾经亲自晚上特训过两个月,直差点将这小伙子训练的脱了三层皮。
虽然现今这队骑射,谈不上是什么精兵,但是收割溃败的蛮子,自然不在话下。
东海马场的近百匹良驹也都乘海船而来,虽然照顾的极为精心,但也病死了十几匹,令陆宁颇有些惋惜。
此时见骑射一戍飞出,大局已定,陆宁笑笑,说:“老张,蛮子已经败退!”
“是吗!”张定南大喜,说:“下官派出前去泉州求救的使者,怕刚刚出城走不了多远。”
陆宁微微颔首不语。
“东海公,我隐隐看着,蛮子人数好似不少,东海公的亲军,果然是军中精锐!”张定南挑起大拇指。
他随之又皱起眉头,“此事,要向汉国伪主刘晟问罪,蛮子必然是自汉境而来!”
陆宁笑笑:“再看吧!”
第六十章 蛮妇
陆宁回到府邸,却见府中并未受到蛮族来袭的影响,甘氏和尤五娘都在书房忙着呢,处理东海刚刚送来的第一批公文,显然她俩还沉浸在被封七品诰命的喜悦中,做起事来劲头特别足。
陆宁也就没打扰她俩。
正觉得自己也该奋发,找些公文看看时,大蜜桃来报,说是王敬轩在州衙外击鼓鸣冤。
其实现今州衙堂口的鼓,本是报时的,上衙和下衙的时辰,是陆宁昨日,刚刚命典卫贴出告示,百姓有重大冤情,可来衙堂前击鼓,凡击鼓之冤,将由他这个刺史亲自审理。
不过陆宁这也不算什么发明创造,前唐在长安洛阳两京城门外,就有登闻鼓,所谓“伸天下之冤滞,达万人之情状”。
中午刚刚跟王敬轩说起让他递辞牒,自己不过去城楼看了场小小战斗的时间,他就跑来击鼓鸣冤?这效率,真够快的。
看来这家伙,心急啊。
陆宁正准备去前堂,小蜜桃匆匆跑进来,“主人,大太保送来捷报,抓获蛮兵酋首一人,由四太保押解而来!”
大太保就是典卫长陆平,四太保为骑射戍戍主陆青。
现今太保一词还没有对仆役的尊称之意,又是陆宁的发明创造,毕竟十三个戍主,都姓陆,外人如果不连名字一起称呼,很容易混淆,带着名字吧,又有些不敬,是以陆宁便命典卫们都称呼他们为太保,依次排了顺序,这个称呼也渐渐流传开来。
抓到了蛮子中的一名首领?陆宁立时一喜,“带来厅堂!叫王敬轩候着,他的诉状收下拿来我看!”
大小蜜桃忙应命而去。
……
陆宁坐上正堂却是一呆,下面站了十几名官员,本来都和自己躲猫猫呢,今天却都来了。
有本州上佐,别驾郑东升、长史崔焯、司马王林玕。
别驾一职,现今各国都已经渐渐废置,便是长史和司马,也渐渐有了替代官职,不过因为南唐自认唐之正朔,很多官职还保留着原汁原味。
不过基本上,州官中的上佐,排名第二第三第四的这几名高级官员,如果刺史比较强势的话,都是吃空饷的。
州的下佐官,就是真正做事的了。
主要便是录事参军为首的司功、司仓、司户、司法、司兵、司田等诸曹参军,直接听命与刺史,管理本州大大小小的各类事务。
今日,录事参军官原和六曹参军也都来了,而不是往日只有司兵参军张定南孤零零一个老头。
此外,龙溪县因为是本州附廓,所以龙溪县令刘鼎也站在了诸官之末,他品阶并不是最低,但次序要站在最后面。
“东海公,听闻有土蛮作乱?”别驾郑东升作为地位最高的佐官,老头脸色有些惊惧的问,虽然听张定南说蛮乱已平,但张定南也是听东海公说的,老头自要确认一下。
陆宁笑笑,“是,还抓了名土蛮的酋首。”
陆宁说着话,也看着这些人脸色,观察他们的微表情。
虽然这些官员看起来大多惴惴,但是,司马王林轩以及司仓、司法、司户、司田四名参军,明显有作伪之嫌,也就是,说不定今日蛮子来袭,他们提前得到了信息。
这几个,就是前任刺史留从愿的铁杆亲信了,当然,前提是,自己所料没错,蛮子真是留氏兄弟招来的话。
“还抓到了酋首?”郑别驾更是一呆,随之明白,笑道:“原来,只是蛮子械斗吧?”
想来是没几个土蛮,不过是互相之间好勇斗狠打了起来。
张定南嘴唇动了动,但终于还是没说话,他可是去城外看了,土蛮尸体就丢下了两百多具,受伤被俘的也有近百人。
山林间,蛮子一向灵健无比,遇到强敌溃败的快,逃命更逃得快,这种溃军战损,通常来说,得是数千个蛮子留下的,不过听东海公亲军典卫长说,土蛮应该也就是千数,那只能说,东海公这支亲军,攻击性太强杀伤力骇人,也确实,竟然还有骑射戍,专门骚扰及追击逃兵,莫怪杀伤惊人,因为敌军,便是溃败后也会遭到骑射的屠杀。
不过上官间对答,他不好插话。
郑东升说是蛮子械斗,其余官员也都松了口气的样子,脸色都轻松了,互相打哈哈使眼色,但别驾王林轩及几名参军,对望间眼中都有疑惑。
陆宁也懒得理会他们,外面传来脚步声响,陆青领着几名典卫,拖着一名五花大绑的土蛮妇人进入,这土蛮妇人肤色黝黑,身上全是泥土和血浆,倒是穿了土布衣裳,但磨损的厉害,快成了布条一般,整个人,都好似赤身**了,不过身上泥浆和血污,倒是成了保护层,遮住了她大部分肌肤。
明显,陆青等是骑马用绳索拖着她进的城。
郑东升等官员纷纷目光转向别处,郑东升更连连跺足,“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拱手道:“东海公!便是土蛮互殴,又何必这样对待一个妇人?!还妄称她为酋首!东海公的牙兵,怕是有人想冒军功!东海公,清源军,冒领军功可是重罪!晋江王慧眼如炬,可瞒骗不了他!”
这老头,明显不是留家兄弟死党,毕竟土蛮来袭,他事先根本不知情,但是,显然对晋江王留从效,极为尊崇。
陆青躬身道:“主公,有土蛮招认,此女叫米珠,是陇如蛮首领侬巴音之妻!陇如蛮世代居邕州,伪汉主将其部族迁徙来潮州与我漳州交界处,本为抗拒我天兵,不知道为何来犯,土蛮只说听命米珠,不知内情。”
“胡说八道!简直莫名其妙……”郑东升勃然大怒,他本来就看不起武将,又被陆青插话反驳,更是恼怒,“用这妇人,便妄想充蛮部首领?……”
“呸!”
郑东升只觉脸上湿漉漉,用手去摸,却是一口浓痰,直把他恶心的隔夜饭好似在胃里翻滚,立时便想呕吐,尔后,才发现,是捆缚在地上的那蛮妇冲他吐的口水,被捆缚在地,而且满身是伤,浓痰都能吐他脸上,可见蛮妇往日如何彪悍。
“老东西,老娘就是米珠!”蛮妇满脸傲气,生硬的说完,就叽里咕噜一堆蛮语,看她神情,定然是你们运气好,要不然老娘将你们这些软脚蟹全剁成八段之类的言语。
郑东升错愕,满脸的无辜……,委屈,渐渐,变成悲愤。
他脸上阵青阵白,别说周围和他同一阵线的官员,便是陆青也一个劲儿挠头,替他尴尬。
这蛮妇,真是不分青红皂白不分好坏人,郑老别驾正帮她说话,她反而觉得被侮辱,一口浓痰下来,又劈头盖脸的臭骂。
老别驾,现在可是什么一种心情?……
陆宁咳嗽一声,“有轻伤之土蛮,选两个腿脚利索的,帮其处理伤口后令其回转,告诉那米珠之夫,用……”陆宁顿了下,还是觉得规矩不可费,“用三万金来赎!”
现今比较标准的说法来说,一金就是一万钱,也就是十贯,三万金,三十万贯。
场中诸漳州官员,都目瞪口呆,这东海公,下手也太狠了吧?
土蛮,全族卖成奴隶也没这许多钱啊?
陆青习以为常,躬身领命。
陆宁挥挥手:“带她下去,为何来袭扰漳州,给我拷问出来,不过,别伤了她性命!”想了想,“不许凌辱她!”
虽然现今世界,残酷无比,对战俘就更不必说,但这个底线,自己还是要守的,终归,不能被这个世界同化。
虽然米珠是个墩粗胖,但,折辱战俘,好像姿色如何,并不重要。
陆青凛遵,做手势,领着典卫们将米珠拖了下去。
郑东升本来第一次见到这东海公作风,立时觉得如鲠在喉,一堆话想说呢。
就比如,一左一右站在东海公桌案旁的那两个被称为典秘书的奇装异服双胞胎美婢,成什么体统?
又比如,东海公见到自己就称呼自己老郑,简直惊到了自己,这都什么莫名其妙的作派?你便是品阶高,被封国又如何?此处,可不是在你领土,哪容你为所欲为?!
可现在,老头用手帕默默擦着脸上的浓痰,一句话也不想说了。
一脸的悲愤!
“东海公,他们真是汉境来的土蛮?来了多少人?”崔焯有些惊讶。
“千人左右吧。”
在场漳州官员,都是一呆。
便是司马王林玕及可能知道会发生这种事的几名参军,也都露出惊异神色,想来也没想到,会有这许多土蛮来袭掠。
“是,是东海公的亲军击退了土蛮?”崔焯的问题显然也是所有人的疑问,诸人耳朵都竖了起来。
“应该是吧!”陆宁笑了笑,说:“官原、杜宝库、陈泰行、刘鼎,你们三人留下,有一个案子,要和你们斟酌一下。”
官原为录事参军,杜宝库为司法参军,陈泰行为司户参军,刘鼎为龙溪县令。
郑东升当先走出,想来,他早就想离开这个伤心地了……
其余人没了郑东升这个龙头没了这个顶在前面的枪,也都忙躬身告退。
第六十一章 请君入坑 (上)
拿出王敬轩的诉状,陆宁看向龙溪县令刘鼎。
“刘县令,一个月前,令夫人可牵涉进一桩争产案?”说着,陆宁点了点桌上辞牒,说:“都传着看看。”
大蜜桃就将辞牒拿起,先呈到了录事参军官原手里,官原看过,又交给司法参军杜宝库,再到司户参军陈泰行,最后到了刘鼎手上。
刘鼎看了几眼辞牒,就哑然失笑,“东海公,王敬轩这前朝余孽蒙晋江王法外开恩,不但不思悔改,反造谣生事,这辞牒也是他写的吧?果然是贼心不死,早就该惩戒他!”
这封诉状的苦主是本县一名商贾,叫陈金财,状告龙溪县令刘鼎的夫人毛氏,夺取其弟家产,其弟生前欠下苦主刘金彩三十多贯钱,刘鼎夫人拒不归还。
毛氏父亲,只有毛氏一个女儿和毛大郎一个儿子,毛大郎尚未成亲,毛氏父亲病死的第二天,毛氏的弟弟也意外而亡,是以,毛家的家产,都由毛氏继承。
而出借钱物的商贾陈金财,向毛氏索要其弟欠款,毛氏不但不还钱,还找人狠狠打了陈金财一顿,说其弟根本没有做生意的头脑,若不是陈金财这等奸商蛊惑其弟并放利钱给其弟,其弟也不会头脑发昏想入非非,结果购买乌木被骗,欠下了许多账款,这都是陈金财之流给害的。
陈金财不服,告上县衙,又被刘鼎给打了五十板子。
而陈金财借款给毛大郎时,中人为王敬轩,所以,诉状上王敬轩便是人证之一。
刘鼎看到这诉状就知道是王敬轩代笔,显然对王敬轩笔迹比较熟悉。
王敬轩字写得是不错,陆宁看了,也留下很深的印象。
现今刘鼎一脸不屑,说道:“东海公,王敬轩这前朝余孽蒙晋江王法外开恩,不但不思悔改,反造谣生事,这辞牒也是他写的吧?果然是贼心不死,早就该惩戒他!”
陆宁笑了笑,“我们先不谈王敬轩,就以本案来说,刘鼎,令夫人确实该当将其弟弟的欠款还清后,才可继承其财,”
刘鼎冷笑,这东海公跟傻子有区别吗?荒淫奢享,然后,毫不掩饰自己要在本地兴风作浪,跑大街上去找人问有没有冤情?这事儿早传开了!就这样一个荒淫无度的小傻子还想在这漳州立足?
现在,竟然跟自己谈断案?我这三十年由胥吏而跨越天堑到佐官到一县首府,断过的案子,比你吃的盐都多,你跟我谈断案?
冷笑道:“东海公,人死万事空,何况,拙荆继承的是其父家产,和其弟有甚关系?”
陆宁笑笑,道:“你之岳丈,病故之时,毛大郎可是还在世,所以,令岳丈之家产,该当由毛大郎继承,其后,毛大郎身死,才是由令妻继承!”
刘鼎冷笑道:“毛大郎第二日便死了,继承什么家产?!”
陆宁脸也慢慢冷了下来,“便是毛大郎多活一刻,毛家遗产,也该由毛大郎名下,转与你妻,此间毛大郎欠人之款物,便需归还,这便叫司法应有之义,也可称为司法之程序!如此,律法才算有一定之规,才可成为断案之依据!”
刘鼎还是冷笑,“哪有这个道理?”
沉思的录事参军官原,却突然抬头,“东海公所言不错啊!是了是了,以往一些案子,下官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头,但又说不上来,东海公之言,却令下官茅塞顿开,是了,万事万物该有次序,司法亦然,如此,按照唐律或升元格断案,才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刘鼎一呆,怎么也没想到官原这书呆子会突然附和东海公。
不过,官原是官宦家族出身,其家族世代在泉州、漳州等地为官为吏,在本地素有声望,便是留从愿在此任刺史时,对这书呆子也以安抚拉拢为主。
司法参军杜宝库本来想说什么,但被官原抢了先,他要说的话就咽了回去,对刘鼎打的眼色只当不知。
司户参军陈泰行则一脸木讷,看不出想什么。
陆宁笑笑:“如此,官参军,你也认为本案本公重新审理,合乎律义?”
官原点点头:“自然需要重审。”
“好,发帖子,传辞牒上之诉主、被诉、人证!”陆宁说话间,大蜜桃就回到旁侧小书案后,微微屈膝跪坐,提笔在几张有大印的传人文牒上分别写上陈金财、王敬轩、毛氏等人名字,随后便有典卫来拿了文牒分别出去传人。
这就叫“执牒追摄”,大蜜桃填写的文牒俗称“帖子”,相当于后世的传票。
这些事,本该是胥吏衙役的事情,但整个州府衙堂,有多半胥吏衙役处于罢工状态,陆宁也就懒得使唤他们,就算命他们做事,效率也会低得吓人。
“东海公,容我去吩咐下人回府送信!”眼见事已至此,刘鼎审时度势,当然是令夫人主动来此为好,真被公府典卫传唤而来,面上太不好看,外面更不定传什么呢。
身在宦海,最怕的便是被传出去这个人不行了,然后,不知道多少明刀暗箭就会插过来,因为不知道多少人,哪怕是对你唯唯诺诺的下属,只怕盯着你的位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
不到一个时辰,事主陈金财、人证王敬轩、被诉毛氏等都到了厅堂。
陈金财是一个矮胖子,面相猥琐,和王敬轩亲兄弟一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毛氏倒是生得周周正正,只是三角眼,看起来就很泼辣。
陆宁还未说话,毛氏却先说了,仰螓首道:“东海公,夫君已经跟我说明,是妾身以前愚钝,妾身弟所欠银钱,妾身愿意代为偿还。”又对陈金财道:“明日你可来明府府邸,自有账房与你结算!”
陆宁心里一哂,是个厉害角色,而且,分明也不怎么将自己看在眼里。
据说这毛氏甚得前刺史留从愿夫人的喜爱,以前时常进出刺史府。
当然,外间传言其和留从愿有染,这就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陆宁就看向了刘鼎。
刘鼎微微躬身,“拙荆所言不错,下官细思量,东海公所言极有道理,下官愿意改过。”
陆宁看着这夫妻俩,尤其是毛氏脸上那不屑的神情,脸色渐渐冷了下来,猛地一拍案木,“刘鼎,你可知罪?!”
刘鼎怔了下,愕然看向陆宁。
第六十二章 请君入坑 (下)
“你糊涂昏庸,包庇亲属,纵容亲属行凶殴打事主不止,更滥用官刑实为私用!违换推令,揽权审理妻案,来呀,先给我重责五十!”陆宁说着话,早上来两个典卫,就要将刘鼎按倒。
众官都惊得呆了。
所谓换推令,便是现时的法官回避制度,按前朝唐律,“诸鞠狱官与被鞠人有五服内亲,及大功以上婚姻之家,受业师经为本部都督、刺史、县令,及有仇嫌者”,皆在换推之列。
而本朝升元格,则将唐律中换推制度一并承继。
违反换推制度的,按唐律,“诸违令者笞五十”。
但是,以南唐来说,这换推制度实则执行的一直就不严格,更莫说这山高皇帝远又处于半自立状态的泉漳二州了。
谁也没想到,这位东海公突然搬出众人都快遗忘了的这个换推令,要治刘鼎的罪。
司法参军杜宝库忙走上一步,拱手躬身:“东海公,请缓行之,换推之令,在本朝本也难行……”
陆宁蹙眉,“住口!本公治下,就要有法有规!”
杜宝库被斥了个大红脸,毕竟也白发斑斑的老头了,被个少年郎这样斥责,偏偏,回不了嘴。
此时刘鼎已经被推翻在地,他咬牙道:“东海公,我受你五十大板又如何?!”
陆宁冷笑,也不理他。
典卫趴下他裤子,就用竹板啪啪的打了下去。
刘鼎倒是个狠角色,咬着牙,一脸不忿的盯着陆宁。
不过,**的痛楚有时候并不是意志力能抗拒的,到得最后,终于他还是痛得偶尔会闷哼一声。
没人说话。
在场几个官员,又哪里还不知道东海公今日是故意找茬?
也难怪,如果只是财产纠纷案,属于民事案件,就算要人旁听记录,有司户参军陈泰行在就行了,现今却是司法参军及录事参军都被留下,看来东海公是早有意要将事情搞大了。
毛氏俏脸含怒三角眼圆睁,看着丈夫被打板子,她几次要开口,都被司户参军陈泰行拼命做眼色制止。
五十板子下去,刘鼎已经痛得脸色惨白,动一下都疼得要昏厥一般,只能趴着,有大夫进来给他上药治伤,但看起来,东海公还有话说,并没令人将他拖下去。
上药的大夫自然不是王敬轩的妻子钱氏,她还没收到正式文书来东海公府履任。
王敬轩此时,心里冒起个古怪念头,妻子真蒙东海公辟用而不是玩笑话的话,以后怕业务会很忙,说不得,就要女扮男装抛头露面?
心下又琢磨,这东海公,莫看年少,真是个狠角色,自己祖上产业,就全依仗他老人家了,他若事败,自己能北逃更好,逃不掉,那就是命。
原告陈金财,更吓得大气不敢出,他是个聪明人,又哪里不知道自己现今是被当枪使了?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该受这王敬轩撺掇,结果几十贯钱的民案,越搞越大,这东海公未必能在这里长久,等以后那刘鼎秋后算账,自己怕要十倍百倍的被报复!
王大郎啊王大郎,你可害苦我了!
陈金财心里只是哀鸣。
刘鼎被打完,陆宁看向官原,道:“本朝升元格,抗换推令而枉法者,其案得利,该如何惩治?”
官原犹豫了下,终于还是道:“等同受财枉法!”这些条文,他都背的滚瓜烂熟。
陆宁微微点头:“此案其妻得利三十四贯有余,便等同刘鼎受财三十四贯枉法,又该如何惩治?”
杜宝库和陈泰行二参军都是脸色大变,刘鼎也猛地抬头,嘶声道:“东海公!你这是小题大做!”
官原看陆宁盯着自己,心下叹口气,缓声道:“一尺杖一百,一匹加一等,十五匹绞……”
一匹,指的是绢,一匹绢,官方价以铜钱计数就是一贯铜钱。
也就是,刘鼎的罪行,等同于断案时受贿三十多贯,而且断错了案子,帮行贿者得利,按照升元格,乃是绞刑。
陆宁冷哼一声,“先将这刘鼎打入大牢,待上报刑部再做决断,龙溪县令一职,我不日择贤才推举。”
泉漳二州的官员,都是晋江王留从效“推举”给圣天子,所谓推举,其实就是用词好听,实则就是留从效直接任命,再报上中枢,走个形式而已。
而陆宁任漳州刺史,自然也得到了便宜行事的权力,若不然,任免一名官员,来往公文,耗时太多,可就及不上留从效的效率了,陆宁又如何在漳州做这掺沙子的事?
杜宝库和陈泰行对望一眼,心里惊骇难言,这东海公,看似浑浑噩噩,荒淫无度,但不出手则以,一出手,就拿下了这漳州最重要的地方官,这消息,却是要快些传出去,看王兄留公,要自己等怎么应对!
毛氏更是脸色惨然。
“我不服!”在典卫拖他时,刘鼎大喊。
大蜜桃和小蜜桃滴溜溜灵动双眸对视,都是有些好笑的样子,怎么都是这句话呢?
陆宁心里突然冒出一句,不服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不过,终究没脱口而出皮上一皮。
又看向毛氏,冷然道:“刘毛氏,你恃势行凶,欺压良善,笞十,小惩大诫!”
正被拖着往外走的刘鼎立时挣扎要起身,嘶吼道:“陆宁,你该死!”
杜宝库和陈泰行都是怔住,杜宝库瞥向毛氏,隐隐的,眼中有些期待,只是,脸上却好似很震惊的样子。
便是官原,脸上也有不忍之色。
“东海公,你杀了我吧!”毛氏脸上有决绝之意。
陆宁摆摆手,“拉下去,由典秘书用刑,免去裤受刑!”
已经被拖到厅堂门前,死命拉着门槛挣扎的刘鼎,听到陆宁这句话,那满腔郁愤之气好似一下泄了,身子一软,被拖走。
杜宝库偷偷瞥着毛氏的眼中贪婪之色没了,满是没劲没劲的样子。
官原也松了口气。
更听得是典秘书用刑,东海公身边的典秘书都是婢女,其中虽然有五大三粗的女汉子,但终究没男子力气大,何况,这十下笞刑,轻重是小事,女子受刑,最怕的是去裤行刑。
现今习俗风气比前朝已经渐趋保守,毛氏是官员夫人,在一堆男人面前被去裤行刑的话,那真的是奇耻大辱,烈性的话,那就不要活了。
听到是“典秘书”用刑,毛氏怔了怔,初始的傲然和刚才的决绝渐渐去了,在小蜜桃示意下,便跟着小蜜桃乖乖去了,走到厅堂门前,回头深深看了陆宁一眼。
陆宁又看向官原,“本公断案,可有纰漏?”
官原微微躬身,“东海公依律断案,轻重合宜,并无纰漏。尤其心中仁慈,下官拜服!”
陆宁知道是说毛氏被笞刑之事,笑道:“你说我令女典们施刑吧?这叫人性化用刑!”
小蜜桃此时回转,大小蜜桃对主人经常性吐大义之言(胡说八道)已经习以为常,都对视一笑,心里又赶紧记下这个词,以后在外面赶时髦用一用,显得自己有学问,小狗腿子没白做。
几名官员,及那原本是事主却又根本不是事主尴尬无比的“事主”陈金财,还有王敬轩,都听得莫名其妙。
官原躬身道:“人性化,其意,下官需要琢磨琢磨。”
对毛氏的手下留情,令官原突然对东海公印象大为好转。
今日人人都知道东海公在找茬,官原自也心里明镜一般,但在官原看来,如果朝廷大员都能似东海公这样找茬,何愁吏治不清明?国家律法之条款,明明白白,但偏偏,很多时候成废纸一般,令自幼饱读各种典籍的官原痛心不已。
他现今更有些后悔,前段时间,不该跟风不来上衙,父亲在世时总说自己耳根子软,看来父亲对自己的品评,甚是透彻。
陆宁此时脸又是一冷:“官原,你可知罪?!”
杜宝库和陈泰行都有些懵,这官原,脑子进水一样,不知道怎么就中了蛊,一个劲儿吹捧东海公,他自幼便有神童的名声,官宦世家,是以三十出头便已经高居节制六曹参军的录事参军之位,不过他性子执拗,说书呆子气太重也好,说不会做人也好,根本不懂同僚之仪,特立独行。
不过官家在泉漳二州延绵已久,便是王兄留公,对官原也一向优待。
可不知道怎么,这家伙就一反常态大拍东海公马屁,简直惊掉一地眼镜。
现今更令人无语的是,这东海公,怎么比他还混账?不知道想让这家伙恭维有多难吗?你老人家倒好,被他大拍马屁,却反过来问他知罪不知罪?
官原微怔,愕然看向陆宁。
陆宁冷声道:“升元格点检之制,如何规定的?”
官原一惊,随之明白过来,满脸愧色,“下官有罪!”
陆宁冷然道:“不仅仅你有罪吧,除了长史崔焯和司兵参军张定南,你们可都有月余时间没来上衙!”
“该当何罪?!”
官原心里迅速盘算了一番,愕然道:“徒一年半……”
杜宝库和陈泰行这才明白两人说什么,都是脸色巨变。
点检制,就等于官员签到制度,升元格延续唐律,对无故不上衙缺勤的,“凡无故不上者,一日笞二十,三日加一等,罪止徒一年半。”
也就是,缺勤一天,笞刑二十,以后每三天加一等,依次为笞刑三十、笞刑四十、笞刑五十、杖刑六十,杖刑七十,杖刑八十,杖刑九十、杖刑一百、徒刑一年,徒刑一年半。
最高便是徒刑一年半,累计缺勤三十一天就可达到最高刑罚。
盘算盘算,现今正好是陆宁到任后的三十二三天……。
杜宝库和陈泰行急急道:“下官等,乃是告病,非无故不上!”
陆宁微微颔首:“本公新来这极南蛮瘴之地,履任便即重病在身,有府中医官为证,怎么你们久居本地,也都一起染了重症?好,告病者,明日便将诊治你等的大夫带来,我一一询问!若欺瞒,罪加一等!”
杜宝库和陈泰行都无语,哦,合着你一直不上衙不去拜见晋江王,就有理由,那医官,你府上的,小命都在你手里,还不你怎么说怎么是?
不过,要我们找大夫做人证,你还要一一询问,这,怎么听着不大妙啊!
杜宝库和陈泰行心里都冒冷汗。
突然都有种感觉,这东海公,真的是荒淫无度才日日不上衙也不理会自己等上衙不上衙?
只怕,他是故意等到了三十多日吧,就算没有土蛮袭扰,怕这几日也会发难。
看着东海公脸上的微笑,两人心里都有些发寒,
陆宁脸上的微笑是看向了官原,脸色放和,说道:“你倒也实诚,知错能改,本官念在这一点,法外开恩,特许你赎刑!”又笑道:“若银钱不够,本公可暂时代你支付,不收利钱。”
流刑以下非十恶之罪,官员命妇等等,可赎刑,当然,需合适的理由,审案之上官同意且报中枢,可以官员品级赎刑,就是免官抵刑,而用铜赎刑,更属于特殊情况。
但现今东海公,自然有这个特权。
而徒刑一年半的话,赎金三十斤,也就是铜三十斤。
而现今铜贵,官方定价不得高于一斤两百文,私下交易铜质物品及纯铜的话,一斤一贯钱都是常事。
陆宁对官原的话,倒是真心。
官原微微躬身:“下官家中,三十斤赎金还是有的!”
陆宁点头,看向杜宝库和陈泰行,“你们这便回去,三日之内,将诊治你等病症的大夫,带来见我。”又看向官原,“帮我起草令文,将本公方才的令喻发于本州所有佐官、胥吏!你们都去吧!”
官原这录事参军,发这类公文正是他权责所在,忙躬身领命。
杜宝库和陈泰行更忙不迭告退,两人心中都惶惶然,自然要赶紧去找主心骨,商议该如何应对。
两人心中更都惊惧,这东海公,哪里是什么荒淫无度?从第一天到任,这就是挖了坑,等着自己等往里跳呢啊?!
可谁又能想到,这东海公,竟然精通律文,而且,他那一套法理之类的逻辑,好似越是对饱学之士,越是有吸引力,应该是一种很了不起的思想,所以,就算那学富五车平素那么骄傲的官原,都被忽悠瘸了,变成他马仔了一般跪舔他……
这,上哪儿说理去?!
第六十三章 恶鬼斗城隍
海州茶,液清,观之便有清冽之感,细细品来,又香馨流齿,别有一番滋味,端的是好茶。
不过看着站在下首的猥琐三兄弟,陆宁有些无奈,自己这是,和什么人为伍呢?
龙溪县县丞程知能和本州医药博士刘威淞,两个猥琐老头,加猥琐油腻中年男王敬轩。
县丞程知能是正九品上官员,博士刘威淞是正九品下官员。
此时两个猥琐老头和一个猥琐油腻中年都是满脸谄媚笑意站在一旁,活脱脱猥琐三兄弟。
这时节要攀附自己的,自然是以往郁郁不得志之辈,不过程知能和刘威淞两个老头消息很灵通,昨天自己刚刚将刘鼎打入大牢,又下令喻给州衙佐官胥吏要审核他们的告病真伪,这俩老头,昨晚就都去拜会了王敬轩。
又恰逢今日钱氏被正式召入公府辟为典医丞,顺便向自己禀明此事,自己便召见他三人。
可是,怎么都这形象。
陆宁心里有些无语。
感觉自己现今,是真真正正的大反派,外来恶鬼,带一堆小鬼,要把威严正义的城隍造反推翻呢。
“没事,有什么就说什么,本公一向不以言论罪!”
陆宁刚刚,要程知能和刘威淞讲一讲,为何要来见自己。
但两人都有些畏缩,赔笑不敢言。
听主人这话,两旁大蜜桃和小蜜桃都翻白眼,直呼主人名姓挨打的还少了吗?
现今发现,主人总喜欢挖坑给人跳呢。
程知能犹豫了一下,终于躬身拱手,赔笑道:“小官能见东海公一面,幸莫大焉,又哪里需要什么理由?东海公之亲军,保境安民,诛土蛮如杀鸡,小官就想,东海公他老人家可是什么样的神圣呢?是何等神人,才能御下如此天兵天将?今日一见,小官就感觉,见到了佛爷一样,真是恨不得跪下给您老人家磕一百个头!以示小官心中之大敬意!”
说着话,他还真的撩袍跪倒,嘭嘭磕头。
王敬轩都满身鸡皮疙瘩了,这,这也太无耻了吧?还要点脸不?
随之,更是深深的佩服,自己和这程县丞、程赞府比,修行差太远了,要不是这老头和被留从愿毒杀的前前任刺史董思安是姻亲,所以被猜忌才一直得不到重用,又哪里会窝在小小龙溪县衙?
话说回来,董思安的姻亲,还能继续荣华富贵做人上人,也可见老头的本事了。
陆宁看着程知能屁股高高撅着给自己磕头,笑了笑:“你起来吧!”
这老头,可不是就知道拍马屁,他话里,也透露了关键的信息,他清楚认识到了自己公府亲军的实力,所以,知道自己来这里,不是打哈哈的,更不是外面所传的荒淫无度的暴发户权贵。
他敏锐的认识到这是一个机会,所以才来投靠。
“是,是,小官再磕三个!”程知能又嘭嘭嘭连磕三个响头,这才起身站到一旁。
陆宁目光,便看向了刘威淞。
刘威淞是州学的医学博士,顾名思义,负责教授医药之术,他家学渊源,其家族和同是世代行医的钱家相交莫逆,他算是钱氏的世叔。
不过刘威淞在家族中算是个异类,没有老祖宗淡泊的心性,更没有耐心钻研岐黄之术,一门心思想由医入仕,虽然几年前终于捞到个医学博士的官职,但不过是传道授业的差事,小油水都没,更别谈他渴望的权势,是以,他也一直在等待机会。
见陆宁目光看过来,刘威淞忙躬身,咬了咬牙,道:“东海公第下,当年留从愿鸩杀董刺史……”
“不谈此事!”陆宁举手打断了他的话,想来,这家伙是有什么证据可以指证留从愿,不过,现今可不是图穷匕见的时候。
“是,是!”刘威淞忙站回原位。
“好,你们都下去吧。”陆宁摆了摆手。
三人不敢多说,都躬身告退。
……
深夜。
漳州名医蔡蓬家中。
蔡蓬有些不安的在书房中踱步。
今日,州里的司马王林玕找到他,给他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
州上佐下佐共八名官员,需要他出证供,都是由他一人诊断,过去的这一个月,因为各种伤病不能上衙,而且,说明日,就要带他去见本州履任不久的刺史,也就是清源军副使、来自河南道海州东海县的东海公。
王林玕没明说,但蔡蓬也明白,要自己一个人为八名官员做供,自然是因为,如果寻八名郎中,难保其中一些郎中被逼问出破绽,只寻自己一人,那么,八名官员的荣辱都落在自己一身,自己自也明白其中利害关系,而且,自己一个人,更容易把控。
蔡蓬虽然不太关心时事,但也知道,这东海公是唐主派来的,清源军泉漳二州一向由晋江王自治,东海公的到来,涉及到了唐主和晋江王对泉漳二州治理权的争夺。
这种政治漩涡极为可怕,可是,显然自己已经避不开。
蔡蓬长吁短叹,踱步间,一时有些彷徨。
突然,他猛的一呆,却见灯烛摇曳,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条黑影。
猛地转头看去,桌案旁,一名黑衣黑裤便是头上也被黑布罩住眼睛都看不清的黑衣人。
“蔡蓬,你一家六口,生活富足,很是安逸啊!”
声音略有些嘶哑,甚至听不出是男是女。
“你是什么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蔡蓬凝视着黑衣人,心里也在盘算,要不要叫人。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我是为你好,指点你一条生路,明日,如果你听到谁说起‘搬仓鼠’三字,就要一切听从他吩咐,若不然,你一家大小,怕是会不稳妥!”
“你到底是什么人?!”蔡蓬咬着牙,但隐隐的,感觉到,面前的黑衣人很危险。
“没人能帮你,除了我,若不信,你明早就知道!”
烛光似乎闪了闪,蔡蓬也觉得自己眨了眨眼,那黑衣人,好似瞬间就已经消失了。
“记住了,搬仓鼠!”
耳边,好似还传来黑衣人幽幽的声音。
蔡蓬猛地打个机灵,看着空荡荡书房,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打了个盹,刚才的黑衣人,只是幻觉。
……
不过,当第二天早上,蔡蓬愕然发现一家六口,包括他自己,脖子上都被浓墨画了一道痕迹后,猛地全身被冷汗打湿,那黑衣人的话语又在耳畔响起。
他昨夜睡得并不踏实,甚至一直是半睡半醒之间,可饶是如此,却被人悄无声息进了卧房,并在脖子上做了如此大的记号,自己却根本没有察觉,外间守夜奴仆更是没发现异状,毫无疑问,那黑衣人,悄无声息的杀死自己一家,易如反掌。
他急忙令妻子及儿女不要将此怪事对外人说,待忧心忡忡的洗漱过,奴仆来报,王司马接他的车马到了。
第六十四章 搬仓鼠
早衙时分。
早早就来点卯的司马王林玕、司仓参军陈汉都是满脸郁闷,点卯的主官不来,他俩也只能先画了卯,在正堂等候。
因为东海公虽然没来,但其所谓典秘书的那对孪生美婢中一个却是早早来了,言明东海公抱恙在身,带病上衙,需要晚一些来。
录事参军官原和司兵参军张定南,也都画了卯,不过他俩显然没什么事要禀告主官,所以见东海公不到,各自回了自己厅堂。
王林玕和陈汉等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怕是都快散衙了,东海公才在另一个美婢陪同下慢悠悠进了正堂。
坐的腰酸背痛的王林玕和陈汉无奈的站起躬身见礼。
“唉,本公来到这蛮瘴之地,染了风寒,抱歉抱歉……”偏偏东海公说这话时中气十足,哪里有病怏怏的样子?
装样子都懒得装,可他说有病,那他府里医官便是被砍头也肯定坚定无比的证明其主人抱恙,而且,是重病。
偏偏晋江王又不可能弹劾他,奏疏上去,不明真相的中枢群官,必然都义愤填膺,认为晋江王言不由心,仍然想经营自己的独立王国,排斥中枢遣派的官员。
更莫说,这位官员,还是封国的县公,当朝的新贵了。
王林玕和陈汉恨得牙根都痒痒。
“东海公,我等八名官员的医证已经到了,在牙房候着呢!”王林玕拱了拱手。
“哦?你们八人,都是一个大夫诊断的?”陆宁微微一笑,“他倒是很忙啊。”
“是,蔡蓬乃是本地名医,我等病症都重,是以,都求医到了他的草庐。”
王林玕说这话完全没心理压力,大家都是表演,心知肚明。
又道:“我和陈参军已经痊愈,从今日起,不再告假,其余同僚,除郑别驾外,病症渐渐轻缓,若不是那日蛮兵袭扰,我等心急如焚,抱病出府,想为抵御土蛮出力,郑别驾病症也不会转而加重。”
王林玕心里却是叹口气,郑东升被那蛮妇吐了口浓痰后,闭门谢客,今日事,本该撺掇他来,现今却不得不自己顶了上来,做出头鸟。
陆宁微微颔首,“如此,就传那郎中来!”
小蜜桃应命而去,不多时,领着一名中年清矍男子进来,不过,男子有些神思不属,进来后,躬身行礼,“草民蔡蓬,见过东海公!”
陆宁微微颔首,却是看向了司仓参军陈汉,沉声道:“陈汉,你可知罪?!”
“你可知罪?”这四个字,令王林玕颇有些无奈,这两天,东海公好似和这四个字卯上了,张嘴就你可知罪,你想干什么你?不过,他每说出这句话,都令人肝一颤,不知道,又要找什么茬。
陈汉呆了呆,目光有些闪烁,“下官不知!”
陆宁冷哼一声,“我昨日夜间去了义仓,你还敢说不知罪么?”
陈汉脸色一变,但随之咬了咬牙:“下官不知!”
陆宁就笑了,冷然道:“义仓之谷黍,我翻了个底朝天,每一仓底,都是那发霉之谷,更掺杂大量泥沙,若不是你做了搬仓鼠,以劣谷泥沙滥竽充数,难不成,你的意思,留从愿留公是搬仓鼠?!”
“东海公所言,我不知!此事我自会查明,若东海公所言为真,定是哪个小吏胆大妄为!”
王林玕侧目看着兀自强辩的陈汉,心里这个骂啊,你真是糊涂到家了啊你!
留从愿留公留下的账簿,和仓廪府库里的谷米钱物等数目,不差分毫,就是为了不让人拿住把柄。
义仓为饥荒赈灾之仓,就更为紧要。
可这陈汉,估摸着就是,看东海公来后,根本不理公事,一副荒淫二世祖的样子,令他觉得难得的来了机会,这才将义仓谷米调包,这种事,估计他琢磨着不是一天两天了,毕竟义仓常年都是封闭状态。
但留从愿留公在的时候,他自然不敢。
而东海公上任后种种荒诞行为,长了陈汉的鼠胆,搬走义仓谷米之事,陈汉应该是早就做了,如果早见识到前几天东海公杀气腾腾罢免龙溪县令刘鼎更引经据典要治阖州官吏罪过的狠辣,那陈汉早打了退堂鼓。
“此事让你查?查的清么?”陆宁看向王林玕,沉声道:“王司马,义仓关系重大,此案,你要严查!”
王林玕呆了呆,躬身道:“是!”眼角瞥到陈汉脸上喜色,就咬咬牙,这家伙,糊涂至此,以为这东海公将案子交给我,是什么好心么?
不过是分化我们罢了,我若真包庇你,便趁机治我的罪,这就是一石二鸟。
你如此糊涂,而且,竟然能糊涂到做这等事授人以柄,留你何用?!
王林玕咬碎牙关之时,陆宁看向了蔡蓬,笑笑道:“蔡蓬,本州别驾、长史、司马以及除却司兵参军外的其余五曹参军,共计八名官员,这个月,都是找你看的病?”
“是,是吧?!”蔡蓬结结巴巴的,不敢看陆宁,可心里,满是迷惑。
没错,从这东海公嘴里,说出过两次“搬仓鼠”,但好似,根本不是有心为之,难道,是巧合?
陆宁翻看着桌案上蔡蓬书写的八张证供,突然抽出了一张,“蔡蓬!这司法参军杜宝库,你这里写到,瞳仁混浊,水轮内虚,乃肾火引起的眼疾,我怎么听说,他是有名的神目,这一个月,可没少出去打猎,你是不是断错了,再看看!”
王林玕翻个白眼,心说哪有此事?杜宝库哪懂什么狩猎?骑马都骑不好呢!
不过,有蔡蓬在,王林玕心里自然有底,心说你东海公再怎么胡搅蛮缠,想用什么渎职给我们治罪,也没门。
“我看这杜宝库,和那搬仓鼠一样,都是蛀虫!”陆宁将那蔡蓬为杜宝库出具的证供顺手扔到了蔡蓬面前,冷声道:“你若编造证伪,乃是重罪,懂吗?!”
听东海公再次说到“搬仓鼠”,蔡蓬猛地一激灵,讶然抬头看向东海公,这少年权贵,却是脸沉如水,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昨夜的黑衣人,是东海公下属么?
蔡蓬就觉得,背后冷汗唰一下满背,哆嗦着拣起地上纸笺,颤声道:“是,是草民笔误,杜参军,委实没有病症……”
王林玕怔住,转头看去,看着这额头都在冒冷汗的蔡蓬,心里不由叹气,唉,还是高看他了,对他来说,这东海公是二品当朝亲贵,稍微恐吓,便即吓破了胆子!
这,这可如何是好?!
“其余证供,看起来倒也可信!”陆宁将其余七份证供,顺手放起。
王林玕心里松口气,还好还好,看来,这东海公也是为了面子,高高拿起要整治所有官员,现今八份证供,等于在反将他一军,他拿出一个来挑挑刺,也算是找个台阶下。
杜宝库,只能自认倒霉了。
王林玕摇摇头,可隐隐的,又觉得有些不对。
下佐诸参军,都是真正经手做事之人,司兵参军张定南张老头本就特立独行,录事参军官原是个书呆子,被这东海公引经据典的,搞得很服气,今日短短时间,却又有两名参军即将落马。
不消说,这两名参军,一旦被定罪,很快就会换上陆宁的亲信。
加之同样位置极为重要的附廓县令刘鼎。
怎么感觉,这东海公虽然没有触碰自己等三名上佐,看似有心无力,想治罪自己三人根本没有机会,但实际上,诸参军事被撤换后,他会渐渐掌控漳州衙门的运转呢?
王林玕立时出了一身冷汗,随之摇头,不会的,这应该只是自己胡思乱想,这少年权贵,又哪里有这样的深谋远虑?
第六十五章 男监,女监
脏臭的大牢,和现今东海的牢狱卫生条件,完全没得比。
陆宁下台阶时还在琢磨。
短时间内,留氏兄弟应该还来不及重新调度漳州事务想办法怎么对付自己。
因为,在留氏兄弟心中,土蛮袭城之日,自己的事情就已经解决了。
此地毕竟距离江北太远,现今消息又不发达,留氏兄弟在朝中更没有什么亲近的人。
所以,自己在留氏兄弟眼中,只是一个比较走运气的农蛮,甚至在漳州,有传说自己是皇族私生子,说不定,留氏兄弟也会这样猜想。
至于自己在沂州的所作所为,招来周国使者的责问,本来朝廷上很多人就以为周国使者胡言乱语栽赃,诸国这种事都不少做,不定什么小纠纷,派出使者发难时就能编排的我阖州军民都被你屠光了一样,如此,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
所以,周国使者的话,朝堂上,应该没几个人会真正当真。
就更莫说,传没传到这泉漳二州都说不定了。
而留氏兄弟,勾结收买土蛮袭城,就算漳州告急,但其麾下的戍兵自然会姗姗来迟。
在他们预想中,自己虽然带来了几百名部曲亲兵,但无非都是完全没经历过战事的乡卒。有悍不畏死的大批土蛮来袭,自己的乡兵立刻就会吓得溃散。
所以,在留氏兄弟眼中,土蛮袭城后,自己无非三个结局。
第一个,自己被土蛮所杀;第二个,自己吓得弃城逃走;第三个,自己在城里,侥幸逃得性命。
第一个和第二个结局就不用说了,哪怕第三个自己最好的结局,他们也自然有后手,接下来他们肯定上奏疏编排,是自己引起了土蛮之乱,自己这泉漳副使、漳州刺史,自然也会顺理成章在他们弹劾下倒台,赶自己离开。
他们根本想不到,自己亲军会轻轻松松获胜,土蛮根本没能进入城中。
现在,留氏兄弟肯定大出意外,而要重新认识自己这个东海公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尔后谨慎考虑对策,所以,一时间,还不会有什么反应。
而这个空窗期,自己正好发难,掌控漳州局面。
现在,就是趁机拿下第三个参军之时。
铁笼子里,陈汉满身是伤,正躺在干草上呻吟,今日王林玕提审他,下手可没留情。
牢头在旁谄笑,他手里举着火把,令牢内稍有光亮。
“咦,看你有些面熟?”陆宁打量着牢头身后挂着一大串钥匙的狱卒,那是个弱冠年轻人,看起来有些瘦弱,他一直低着头,好似在躲避自己的目光。
但陆宁这么一问,牢头忙把火把举到年轻人身侧,赔笑道:“东海公第下,他也是从北方来的,叫王盛,是北方流来的人犯,他很机灵,又身体虚弱,所以,杜宝库就把他发到小的手下服役。”又喝令那狱卒,“还不抬头给第下看?!”
司法参军杜宝库因为无故不上衙超过了一个月,听说要被治罪。
结果这家伙带着妻儿直接逃走,传闻是去了泉州。
但不管后续如何,现今在东海公面前,牢头也就直呼杜宝库名字。
而颇受杜宝库青睐的这人犯,牢头对其印象也不错,但东海公问起,他自然实话实说,也将自己摘清,毕竟最低等的一些狱卒虽然也是劳役,只负责清扫等等杂务,以往都是由农丁轮流服役,但流犯在配所做狱卒,就不太合规矩了。
那年轻人,已经嘭嘭嘭的跪下磕头,身子抖个不停,声音颤栗,“第……第下,小的,小的死罪,死罪!”
陆宁笑笑,看清他面目后就知道了,原来是王缪的二儿子,被流来漳州,却不想,看来他很有一套,竟然以狱卒的身份服劳役,这也算钻漏洞了。
王盛的头,磕的都要出血了,他是真怕,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又见到这个梦噩般的人物,自己家破人亡,都是拜面前之人所赐,本来,这是血海深仇,可是,他见到这个人,心里只有怕,只有恐惧。
“好了,起来吧,你哥哥呢?”陆宁问。
“他,他刚刚到漳州,就病死了!”王盛不敢起身,头抵着冰凉潮湿地面,哽咽着说。实则,对哥哥的死,他并没有什么伤心的,但此刻,自然是显得自己越凄惨越好。
陆宁点点头,就不再理会他,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王盛留下。”
牢头愣了一下,忙躬身:“是,是。”将火把塞到还跪在地上的王盛手里,他则挥挥手,领着其余狱卒退了出去。
陆宁走到铁笼前,站了一会儿,微微一笑。
“陈汉,我知道你能听到我说话。”顿了下,道:“你交出一个名字,陈登或陈泰行,我便放你一家,安安稳稳去江南养老,做个富贵翁终老,总好过在这里受苦,你的罪责,怕是要抄家问斩,你看看,王林玕对你,可有一分情面?”
没有声息。
陆宁也就静静站着。
良久后,陈汉突然哼了一声。
“哼哼,那也是你的始作俑,看来这一切,都是你谋划好的,令王林玕不得不对我下手,尔后又来这里蛊惑我反戈一击,你以为,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么?”
别说,满身伤的他,好似脑子清醒了许多。
陆宁微微一笑:“不管前因如何吧,我觉得,你现在应该考虑的是以后,要怎么做,对你接下来的日子,对你的家人,更为有利!你自己慢慢想吧……”转头看了王盛一眼,“你帮本公劝劝他!”
“是,是!”王盛跪地上,头兀自不敢抬,举着火把的手臂已经微微有些酸麻。
而听着东海公脚步上了台阶,慢慢离开,王盛长长吁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全身衣裳已经被冷汗浸湿。
……
大小蜜桃等在后面,此外,还有刚刚得小蜜桃通传,从女牢那边战兢兢走来的女牢牢头孙二娘,是一个极为肥胖满脸横肉的妇人。
刚刚知道这母夜叉姓孙,排行第二的时候,陆宁也有些无语。
不过,这孙二娘虽然一脸凶相,但性子比较憨厚,显然也没什么胆子杀人做人肉包子。
反而现今女牢,通常没什么人犯,孙二娘再凶狠,也只是个摆设。
“县公第下,那米珠,每日小奴都按典秘书们吩咐,供给膳食,没有饿到过她。”孙二娘到了近前,却是跪下磕头,她毕竟是妇道人家,见世面不多,更惧怕官威,东海公是从二品尊位,对她来说,比天还高。
陆宁微微颔首,陆青等拷问米珠,那米珠却是死也不说为什么来袭扰漳州,而其他被俘的土蛮,又都不知道内情,只是跟随米珠而来。
显然陆青等,对拷问没什么概念,也不忍心下手折磨,战场杀人和折磨囚徒,是两个概念。
有没有米珠的口供,对陆宁来说,暂时意义也不大。
笑了笑,对孙二娘道:“也要好生看管,莫令其逃脱。”
“是,是!”孙二娘又磕头。
实则自从米珠被关押入州衙大牢,现今牢房外围警戒,已经被东海公府的典卫们接管。
第六十六章 日理万机
数天后。
郑东升终于渐渐忘了被浓痰唾面之辱上早衙画卯之时,却是吃了一惊。
下佐竟然已经换了三张新面孔,司马王林玕、长史崔焯都很沉默。
近半月时间,郑东升都闭门谢客,虽然知道出了些变故,却没想到,短短时间,下佐诸参军,就撤换了半数。
而今日,东海公陆宁也早早进了正厅,命人敲升堂鼓点卯。
新任命的三名参军,司法参军陈致雍,泉州名士,本是闽国官吏,闽国被灭后改仕南唐,前年间中进士,但却不容于金陵官家,无奈致仕,又见罪于留氏兄弟,郁郁不得志。
现今,却是被陆宁亲自请了出来。
司功参军宋侗兴,明经出身,乃是官原的表弟,但官原觉得他性子浮夸,不但一直不推举他,反而破坏了宋侗兴几次入仕的机会。
陆宁辟他为本州司功参军,官原也是反对意见,奈何东海公好似一向不大理会别人意见,都是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司仓参军刘威淞,原本本州医学博士,獐头鼠目,很是猥琐。
不过陈致雍和宋侗兴都是相貌堂堂,这令陆宁心里舒服不少,还好有人拉高自己一方颜值,带着一帮猥琐老头打拼,滋味真是一言难尽。
原司法参军杜宝库因为无故缺勤三十余天要被治罪,是以逃之夭夭,据说是举家跑去了泉州向晋江王告状。
原司仓参军陈汉,因为贪墨义仓储粮下狱,随之供出司功参军陈登现今正是服纪期间,也就是父亲亡故还不满三年,按唐律而来的升元格,需解官三年在家守孝,也就是后世所说的丁忧。
陈汉就范,真的“交出了一个人”,也令陆宁琢磨,这王缪的二子王盛是个人才,其对陈汉的威逼利诱自然起了挺大的作用,令自己少费了许多功夫。
陈登应该听到了消息,第二天就上书辞去官身也就是所谓的自表解职,自愿在家闭门思过。
而这三个参军的缺,就分别由陈致雍、宋侗兴和刘威淞出任。
龙溪县县令,陆宁推举的原龙溪县县丞程知能。
同时,和晋江王的做法一样,陆宁也是令四人先出仕,再上表举荐,不过,陆宁这是金陵庙堂认可的权力。
现今,众官员坐在堂下,看着桌案后的陆宁,都是各有各的思虑,心中滋味各不相同。
刘威淞满心的兴奋,由医学博士,提拔到司仓参军,主理一州租调、公廨、仓库等仓谷事物,这才真正算是有权有势的官员了,心中的兴奋莫可言表。
陈致雍,则沉浸在一种得遇知音得遇明主的情怀中,他本为闽官,唐灭闽国,令他处境极为尴尬。哪怕进士及第,可既不招金陵唐官集团的待见,又不得留氏兄弟欢心。
本以为,这一生,也就只能在田林间做个怀才不遇的隐士,却不想,北来入闽的东海公,竟然在官原陪同下亲自登门拜访,令他极为惊讶,旅居在这漳州,可是听说了东海公种种荒唐事迹,却不想这么一个传说中荒淫无度的权贵,会行草庐纳贤之举。
而和东海公闲谈之时,这东海公思路之广阔见识之渊博更令他大为震动。
这世间,名士被人误解的多了,东海公,又哪里是外间传闻的样子?
此刻坐在堂下,陈致雍更是感慨,都说东海公荒废政事,从来不上衙,可不胡说八道吗?看,大病初愈,就早早来了厅堂。
另边厢,宋侗兴则不时看向官原,眼中隐隐有不忿的意味,他对这位表兄一再压制他出仕早就心怀不满,现今被东海公征辟,也下定决心,要做出个样子给表兄看。
官原并不理会他,和往日一样,沉静如水。
“好,难得人都来齐了,恰好本公病症渐轻,从今日起,诸位可再不许荒废政务了!”
东海公语重心长。
老郑、王林玕憋的直想吐血。
长史崔焯笑道:“是,下官等一定恪尽职守。”
陆宁瞄了他一眼。
现今这些漳州官员的情形,心里多少有了轮廓。
别驾郑东升是个倔老头,虽然排上佐中第一位,但很多时候,只是被王林玕蛊惑,当枪用一般。
前任刺史留从愿的第一心腹,是这司马王林玕无疑,和自己对抗,幕后真正在策划实施的,便是这王林玕。
不过,若说城府最深,却是这长史崔焯无疑了。
“好,今日好似没什么需要合议之事,你们便各回厅房吧。”陆宁挥了挥手。
看着众官员离去,陆宁心知,真正的较量,刚刚开始。
留氏兄弟对自己不太了解,被自己打了个措手不及,更雷霆霹雳般撤换了大批官员,现今,想来两兄弟开始真正认识自己了,接下来,想必会认真看待自己,至少,会将自己当作前前任刺史董思安一样的真正对手了吧?
自己病体“康复”,就应该去泉州拜会晋江王留从效,是去还是不去呢?
这两兄弟,有没有胆子直接在泉州动手暗杀自己?
虽然,自己并不在乎,就算泉州设下天罗地网,自己有了防备下,一个人还逃不掉么?
不过,永远不能让敌人掌握主动权,特工如此,官场争斗又何尝不是如此?
两兄弟,下一步,是不是就在等自己去泉州呢?
一边琢磨,一边翻看案上的公文。
这些公文,有清源军府下达的一些日常公文,称为符或帖,而多数,则是本州各曹的公文,都需要长官签押批复。
这些公文,多是留从愿离任后的积压。
陆宁翻看了一会儿,随之便下笔如飞,挨个批复。
大小蜜桃见怪不怪,知道主人好似可以一目十行,平素主子养尊处优懒得理会琐事而已,真要处理公事,主人可是有故事传说中那凤雏先生之风,可日理万机。
偶尔从正堂前经过的胥吏,见状却是暗暗咋舌,这东海公,公文是这样乱涂乱画的吗?莫不是完全不分青红皂白的糊涂判官?
第六十七章 一力降十会
篱笆院,茅草屋,几只彩色羽毛的土鸡在院里踱步。
此处是北城城郊的村落,稀稀落落几十户人家,从这里的小土丘上望过去,山麓典卫军营隐约可见。
陆宁此时就在这篱笆院中,坐在木墩上,拿着缺角的陶碗喝水。
对面木墩上,一名脸上皱纹密如沟壑的老人有些不太舒服的半蹲半坐,虽然陆宁穿得尚算朴素,但老者也看得出,这位带着十几个随从来找自己“讨口水”喝的少年郎,必然非富则贵。
少年郎的问题基本就是山麓旧军寨新进驻的军爷,比如他们的“军需官”来和村民们做交易时和气不和气?有没有散兵游勇扰民等等。
老者初始也不知道少年郎所说的“军需官”是什么,少年郎旁侧一名随从解释了半天,老者才知道,就是前阵子来村里收购鸡蛋的自称“辎重仓头”的军爷。
老者心说那家伙凶是凶了点,但给的价钱尚算公道。
不过对这少年郎,自然是那家伙比较凶这一点,也隐瞒不提。
“这里的水也不错……”陆宁咂巴着嘴,漳州城东南便是漳水河,不过典卫进驻后,在军营之畔,打了水井,此处村民也可去接水,算是受益了。以前城里的水井,这些村民一来离得远,二来进出城不太方便,所以很少用到。
不过最近水井已经不许村民们靠近,若是有村民去打水,由典卫们用自己水桶打好水,再倒入村民木桶,这也是为了防止有人投毒,这段时间,自然各方面都要防范严密一些。
从漳州粮仓到典卫军营的粮食,审查也极为严格。
“这都是托典卫军爷们的福,小的们才吃上了井水!”说起这事儿,老头露出感激之色,显然不是作伪。
陆宁微微颔首,站起身道:“走,去军营转转。”
跟在他身侧的四个人,是大小蜜桃、王敬轩和钱氏,其余**名朴刀典卫,则在篱笆院外。
“钱医生,军营那边,清热解毒的汤料,就全靠你了。”陆宁对钱氏笑着说。
钱氏穿着男装,现今很多贵妇出门都喜欢换男装,但钱氏不同,最近除了在家里,进出州衙,都是穿男装。
听陆宁的话,钱氏微微躬身,她着男装,倒是温文尔雅。
王敬轩也赔笑躬身,好似陆宁的吩咐是吩咐他们两口子一样,夫人的功劳,他也有份。
东海公喜欢喊自己妻子“医生”,这本是医馆医学博士下属幕员的称呼,妻子的真正身份是县公府典医丞,但东海公喜欢怎么喊,自没人敢纠正。
陆宁拔步向外走,也琢磨,在这漳州,给典卫们常备一些清热解毒汤料是必须的,对草药,自己也有些认识,毕竟为了任务在野外静默几个月的时间都有,野外生存技能,更是必修课,不过有这钱氏在,自己就省了很多心。
那老者听到陆宁说要去军营,怔怔看着陆宁,眼见陆宁转身欲行,他颤声道:“郎君,郎君莫不是东海公?……”
他声音很低,畏缩中甚至自己也没下定决心要不要喊出东海公,但陆宁听得清楚,转身笑道:“是本公,老人家,放心,我不会常来打扰的。”
知道自己在漳州,名声不太好,又是外来客,留氏兄弟才是泉漳二州百姓眼里的父母官,旁人也就罢了,对老者,自不能真的还是那副荒淫无度的样子,也赶紧叫他安心为是。
却不想,老者噗通一下跪下,嘶声道:“东海公,为小民做主,为小民做主啊!”
陆宁微微一怔,问道:“老人家有什么委屈不成?”
老者砰砰磕头,想说什么,但激动之下,却是哽咽着,语不成声。
“你帮我问清楚!”陆宁对王敬轩使个眼色,又对钱氏道:“你先去军营。”
自有两名朴刀典卫,陪着钱氏离开。
陆宁又回到木墩上坐下,那王敬轩,搀起老人,和他低语。
老人情绪却并不平静,流着泪,说着什么。
陆宁听着,微微蹙眉。
老人却是控诉本村村正崔大虎,霸占了他的儿媳,令其儿媳投江而死,随后又将其儿子害死。
不过老人又没什么证据,只是怀疑,先是在崔家做捣练工的儿媳突然投江自尽,尔后第二天,儿子就失踪,现今一年多了,生死未卜。
老人数次告官,都因为找不到其子尸体,所以,案子成了悬案。
但老人深信,一定是崔大虎霸占了儿媳害死了儿子,因为儿媳投江后,儿子脸色阴郁一晚未睡,嘴里喃喃说一定是崔大虎干的一定是崔大虎干的,第二天,儿子说去给儿媳报仇,随后就失踪。
不过崔大虎在本村素有威望,本村更是崔家本源,村子里超过半数人家都姓崔。
老人告官时,也没敢控诉崔大虎,只是说儿媳投江,因由不明,儿子又失踪,是以报官。
不过,老人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此事在他心里是个解不开的结,昨天深夜,他更做梦梦到儿子来,告诉他,今日会有贵人登门,要老人帮自己申冤。
听老人讲述到这里的时候,王敬轩打了个寒噤,偷偷瞥了陆宁一眼,又看了眼那昏暗的草庐内室,心里暗说,诸邪退避!诸邪退避!东海公在此,贵气贯天!尔等速速退避!
陆宁摸了摸鼻子,他自然不信鬼神之说,老人若有所思,估计经常做这类梦,今日,只是凑巧而已。
老人更说,这崔大虎,是州官长史崔焯的亲侄子,如果不是昨天梦到儿子,今天又恰好东海公能登他这草庐陋室的门,只怕,儿子的冤情他真的要永远烂在肚子里了。
陆宁微微蹙眉,其实从官原、宋侗兴,便能体会到地方上,宗族门阀的力量。
这崔家,又何尝不是漳州的另一大家族?
前朝虽然有籍贯回避制度,但到了唐末军镇割据,其律早已经名存实亡,更莫说到了这五代十国时期了,籍贯回避,也只有大一统的和平时期,才能在一定程度上贯彻而已。
崔焯,崔焯。
州署各佐官,看似王林玕是留从愿最亲信的一个,但崔焯,毫无疑问,应该是城府最深最难对付的一个。
不过现今是个群雄并起的乱世,官场上尔虞我诈,又有什么紧要?
留氏兄弟能雄霸此地,又哪里是因为懂得做官的学问?
一力降十会,如此而已!
倒是如何赢得泉漳二州民心,才是最需要费神的。
第六十八章 有凤初鸣 (上)
崔老汉怎么也没想到,中午时分刚刚向东海公告诉,晚衙散衙时间,他就被召来了州衙大堂,而崔大虎,也被拘了来。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崔大虎的家奴崔四也在,而且,是举证崔大虎曾经凌辱他家儿媳更谋害他儿子性命的证人。
崔大虎目中喷火,几乎要吞了崔四一般,崔四不敢和他对望,只是一边磕头,一边供述崔大虎如何奸淫崔家小娘子,后又将前去质问的崔老汉儿子棒打而死,尸体连夜丢进了漳水河。
“这是诬告!大人,这是诬告!这崔四昨天意图偷我财物,被我责打,怀恨在心!”在崔四讲述之时,崔大虎一个劲儿大喊大叫。
而崔焯,也闻讯匆匆赶来,站在一旁等崔四讲述明白,躬身道:“东海公,家奴诬告主人,只凭一面之词,怕是不足为凭!”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但语气已经有些不客气。
陆宁凝视他,“你要为崔大虎具保?!”
崔焯滞了下,“那倒不是!不过查案断案,总归要有确实之证据。”这东海公,实在有些古怪,就说大虎的家奴,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他收买,而且,大虎只怕真做了这等恶事,自己为他做保,万一这东海公又有什么铁证,自己可就被牵连。
心里暗暗咬牙,这大虎,看回头我不打死他!
陆宁笑笑,“好,那就好!”打量了崔焯几眼,笑道:“崔长史,看来,你并不是留家兄弟的心腹啊,今晚你还有闲心来理会你侄子之事,你不见王林玕等,晚衙时又都不在吗?”
崔焯一呆,不知道东海公言语是什么意思。
此时外面一名典卫,不等大小蜜桃传唱,已经匆匆冲进来,跑到陆宁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崔焯隐隐听到,外面好似有爆竹之声,却不知道是何物。
陆宁已经长身而起,喝道:“就看今日,流谁之血!”
此时崔焯就听府衙中人声鼎沸,隐隐看到,厅堂外,一列列甲士正匆匆奔来。
他心中微微一颤,东海公,难道是要动兵戈,抓捕自己等下狱?但,为什么啊?明明这东海公在漳州占据了上风,突然动武?是给晋江王借口罢黜他吗?
……
漳州东城门,突然喊杀声震天,城门不知道何时被人从内开启,大队骑兵呼啸而入,有二三百骑的样子,入城后便直扑州衙,城中百姓从睡梦中醒来,纷纷紧闭门户,惊惶不已。
尔后,便听喊杀声大作,这些骑兵,好似遇到了阻滞之敌,双方立时爆发激烈的冲突。
城中另一端,突然杀声又起,却是司马王林玕府邸方向,百十名黑衣人从司马府杀出,沿着长街奔驰,同样是往府衙杀去。
府衙大门处,数十名典卫组成的陌刀方阵,一时令袭击的骑兵在广场处打旋犹豫不决,陌刀方阵前,有数匹马的尸体,又有断腿之马嘶鸣哀号,十几具几乎被砍成碎块的尸体,又有数名失去战马的骑手狼狈后退,显然,第一轮冲击,完全没有防备的骑兵吃了大亏。
典卫阵最左侧戍长的位置,高高举起陌刀,双臂却不披甲胄露出麒麟刺青的威风凛凛大汉,正是呼延赞。
这一旬,正是呼延赞一戍守护东海公府邸。
“来啊,来啊!”呼延赞怒吼着,“让爷再碎几匹马驹儿尽尽兴!”
他身旁身后甲士,初始接阵一些人脸上的惴惴不安之色已经消失,各个都被血腥的场面刺激的失去了理智,跟着戍主发出阵阵怒吼。
此时陆宁,正站在府衙高墙上,他黑衣黑裤,一时倒不容易被注意到。
他先去诛杀了城外的泉州骑兵留下的哨探,然后,便回了府衙。
手中弓箭,仅仅射出了四五支,救援几名险些被骑手戳死的典卫。
听着四处的哨鸣声,陆宁微微颔首,哨鸣长短及次数,都是讯息传递,这些哨子也是他亲手做的。
从各方向的哨声讯息听来,城外典卫已经接管了四方城门,有三戍正来驰援府衙,其中便有骑射之戍。
今日泉州军会来袭城且城内有内应,陆宁昨夜就探知了,这些天,每天夜里,他都会潜伏去王林玕等府邸探听消息。
不过,陆宁并没有把这个信息通知典卫长陆平,他想看一看,自己的亲军,不管是远方放出的斥候哨探也罢,临时应变也好,到底会怎样。
去往泉州的方向,哨探可是到了百里外,如果还被泉州军马奇袭得手,那么,自己也别训练什么亲军了,领着一大家子人,渡海出洋,去东南亚部落里做酋长算了。
现在看,典卫军的反应虽然差强人意,实则,是自己对他们要求太高了,总是想,如果是前世自己行动小组在会如何如何,但实际上,在这个时代来说,自己这支亲军,已经很是有模有样了。
远方,杀声突然大作,是一戍亲卫阻截了司马府杀出的庄客。
随之,陆宁目光看向一条街巷,那里,数十匹骑射正奔驰而来,目标,正是广场附近正重新集阵,要冲击府衙前陌刀阵的泉州骑兵。
陆宁笑笑,慢慢将弓箭挂在了身上,城内的危机,暂时告一段落了。
泉州军用的是滇马,耐力强,但冲击力不足,根本不可能追上骑射戍的快马,只能被放风筝,加之有重步配合,又是在城中不得驰骋,这支泉州骑兵的命运可想而知。
第六十九章 有凤初鸣 (中)
月光下,一队队士卒在漳州东城门下列队,黑压压的,足足有两三千人众。
后方,两架巨大的云梁战车令人望而生畏,每架云车上,可以登上数百名弓卒,漳州城池不高,云车便可以居高临下的进行火力压制。
漳州没有护城河,但西面和南面有漳水河环绕,北面则多是丘陵,又有登高山,山下军营,防范的是汉国入侵之敌。
而从泉州来大队人马攻城,也只有东城门一个选项。
陈洪进望着紧闭的城门和城墙上已经严阵以待的甲士,侧耳,却听不到城中有喊杀声。
陈洪进是清源军统军使,晋江王留从效麾下军中第一统帅,也是最得晋江王信任之心腹。
此次袭击漳州,陈洪进本想步马齐进,城内又有内应,本来漳州城应该唾手可得。
却不想,早早的,在百里外,自己派出的斥候就与对方斥候遭遇。
陈洪进当机立断,令麾下猛将李洪率领骑兵全速前进,今日东城城门守城士卒及校尉早得了信息,见到泉州兵马就会开城,杀声起,城中内应也会起事,如果李洪能直接抓到那东海公陆宁就再好不过,一时受阻,便撤回来,只需守住东城城门等待大队来援亦可,但却不想,好像两个目标都没有达成。
陈洪进在身侧一名副将耳边吩咐几句。
那副将打马而出,到了城门下,喊道:“东海公可在?”
站在城楼中,陆宁也打量着月光下,这黑压压的一列列步卒,他们没有打起清源军旌旗,显然,这次袭城早想好了说辞。
“本公在此!你们是何处军马?是汉国士卒么?!”陆宁朗声喊着。
那副将冷声喝道:“我家旅帅,乃是清源军统军使陈洪进,不过,是被我们裹挟而来,东海公荒淫无度,妻妾婢不分,丧尽人伦!栽赃陷害,罢黜忠良之官!天怒人怨,已引起泉漳军民公愤!此昭昭日月,怎能容公胡来?我们这些小卒,为天道而来,劝公速速离开漳州,不要令我们这些小卒,背上作乱的罪名!”
听这将领义正言辞的数落自己罪状,陆宁心里一哂,老套路了。
从唐末到现今五代十国都这样,实力派作乱,都是所谓的“乱兵”将朝廷任命的官员或杀害或赶走,然后,实力派平乱,自称留后,中央政府,也只能默认。
这晋江王留从效,确实果决,眼见情势不妙,直接就下了杀招。
不过,留从效其兄,称病辞去漳州刺史来试探唐主,现今结果出来,唐主派人来接手,自是早就想真正拿到泉漳之地的统治权。
留从效却派出镇兵要赶走自己,用的借口,已经被无数拥兵自重的藩镇用烂了,自然是找到了新靠山。
历史上,南唐被周击败失去江北之地后,留从效便向周称臣。
但现今看,留从效的新靠山自然不是周国,南汉羸弱,那么,多半其靠山就是吴越国了。
所以,他才明目张胆的,要赶走甚至杀死自己这个唐之县公。
看其军马,怕是精锐尽出,这留从效,虽然极力维持军备,但泉漳二地人口有限,留从效的镇军也不过五千之数,现在,怕是派出了一多半。
带队的旅帅陈洪进,好似就是清源军最后一个藩镇,留氏兄弟死后,留从效之子年幼,被这陈洪进夺了位。
所以,现今这个军阀割据的年代,忠心等等都是相对的,现今陈洪进对留从效忠心不忠心?那绝对是忠心耿耿,没有丝毫二心,但留从效一死,要这陈洪进对留从效幼子继续效忠,那可就千难万难了。
“东海公,回你的东海吧,可保荣华富贵,我等军民已经向圣天子上万民书陈情,恳请东海公回藩!”
城楼下那副将大声喊。
“恳请东海公回藩!”
“恳请东海公回藩!”
“恳请东海公回藩!”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众泉州士卒齐声呐喊。
夜幕中,惊起飞鸟无数。
“我若不回呢!”陆宁淡淡的说,声音却传遍四野八荒。
“那我等小卒只能以命相谏!”副将挥挥手。
立时号角声起,一列列扛着云梯的士卒缓缓前行,战阵后两架云车,也被慢慢推动。
城内,还是没有内应的喊杀声起,陈洪进微微蹙眉,出了什么变故?
就不信,李洪的骁骑兵和城内内应,就算没杀进东海公官邸,但退守北城门总能做到吧?就算北城门也守不住,溃兵自己总能见到,总不能一个不剩的被杀光了吧?
再退一万步,虽然觉得这是必赢之局,但李洪做事谨慎,城外必然也留了哨探斥候,万一出现什么变故可向自己回报,这些哨探?又去了哪里?
“东海公,莫逼我等小卒啊!”城门下,那副将声嘶力竭的喊。
城楼上,突然响起号角声,立时,从城垛上,寒森森武器探出,又有弓矢的箭簇,在月光下,反射瘆人光芒。
东海公,却是没了声息,显然,话都懒得说了,更没什么闲心斥责晋江王的虚伪,你要战,那便战!
副将回头看向陈洪进的方向,陈洪进咬咬牙,沉声道:“攻城!”
身后亲兵马上挥动令旗,号角声又起。
“杀!”
一架架云梯抵上漳州城头,云车到了漳州城百步外,弓手们纷纷攀爬而上。
从漳州城头,突然接二连三的有黑乎乎石块落下,有士卒被砸到,大声呼痛。
很快城下士卒便发现,这并不是什么落石,而是黑铁疙瘩。
副将捡了一个,双手抱着跑到陈洪进面前。
陈洪进微微蹙眉,却见这铁疙瘩圆乎乎,但留了一个嘴,从嘴里看进去,黑乎乎看不出什么。
什么乱七八糟的,陈洪进顺手扔到一旁,用铁块当落石?这东海公有病吧?偏偏又不是很大,有什么杀伤?
“杀!”举着盾牌的泉州士卒已经开始登上云梯,云车上弓手也纷纷弯弓,箭雨落向漳州城头。
城垛上,立时竖起木头盾牌,从盾牌的缝隙,有刀矛等物,戳向爬到云梯顶端的泉州士卒。
喊杀声大作。
而云车上弓手,几轮箭雨后,便停了手,这种火力压制是对付对方弓箭手的,但己方攻城,对方根本没用弓手骚扰,己方架设云梯等等,都极为顺利,现今双方已经在城垛接战,甚至开始有己方士卒登上了城墙,再射箭,那等于无差别攻击了。
城头上,泉州兵上去的越来越多,城下一架架云梯旁,士卒也密密麻麻,甚至头顶已经不用盾牌格挡,都奋勇挤向云梯,眼看漳州城破就在眼前,自人人争功,都想做登上城头,杀散东海公亲军的功劳之卒。
陈洪进却摇摇头,本以为可以兵不血刃,却不想,东海公的亲军极为顽强。
也是,汉境来的土蛮,听闻短短时间就被其亲军击溃,看来这些士卒倒也不能小觑。
不过,土蛮本是乌合之众,自己带来的,可都是清源军精锐,晋江王对东海公,已经一扫初始的鄙视,而是走了另一个极端,今日竟然要自己亲自统军,调拨三千精锐镇兵,务求万无一失。
看来,这场不能称为战事的战事很快就要结束了。
不过,李洪这家伙,到底带着骑兵跑哪里去了?
陈洪进微微蹙眉。
第七十章 有凤初鸣 (下)
陈洪进正胡思乱想之际。
突然,城头一支箭矢激射而下,刺溜溜冒着火花,好似是带着燃着的引线,那箭矢,正射入云梯旁一个黑疙瘩的长嘴中。
“轰”震天响,云梯旁密密麻麻士卒立时惨叫连连。
带着火星的箭矢接二连三从城上射下。
“轰”“轰”“轰”爆炸声不绝于耳,惨叫声四起。
更有一架云车下轰的一声爆炸,云车崩塌,车上弓手惨叫摔落,另一架云车的士卒纷纷往下跳,四散而逃。
陈洪进就觉得耳朵都要炸了,耳鸣嗡嗡响,战马长嘶,受惊后转身就跑,陈洪进更是惊惧万分,天塌地陷了吗?
战马疾驰间,他猛地拉住缰绳,心思渐渐清宁,那铁疙瘩?那城墙上射下的箭矢?
是了,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妖法,但必然是和那妖铁和妖箭有关。
回头看,漳州城头,就见己方士卒纷纷栽落,城下士卒,四散奔逃。
北城城门突然洞开,一队骑射呼啸而出,其后一列列黑甲重步接阵,缓缓而行。
有那晕头转向跑向重步刀阵者,立时便被刀阵碾压,成了碎尸。
“杀!”漳州城头,突然一个胸口刺着豹头的大汉竟然跳了下来,挥舞朴刀,追击四散的溃兵,随着他,一个个黑影从城墙上或跳下或从云梯溜下来,他们一个个都是持朴刀着便服劲装,没有甲胄在身,但甚为轻便,数人一队,追击溃散的泉州兵卒,追上便是乱刀砍死。
陈洪进本想回身进战场约束部众,但见天崩地裂似的巨变下,身边便是一个亲兵都不见,也是战马受惊不知跑去了哪里。
“降者免死!”
城上城下,此起彼伏的喊声。
立时,一些溃逃的士卒纷纷扔掉兵器,跪地求饶。
负隅顽抗的结阵之兵,也正被对方骑射、重步、敢死轻步进行着层次分明的冲击和清剿。
长叹一声,陈洪进知道事不可为,打马向东便走。
心中,只是哀鸣,却不想,这东海公,有会妖法的异人相助,这一败,真是稀里糊涂。
晋江王还在等自己的好消息,甚至弹劾东海公的奏疏及军民万言书都已经送去了金陵,这可,如何收场?
陈洪进又猛的打个寒噤,今日,全军溃败,不知道有多少兵卒能逃回泉州?怕是,晋江王的武备,已经伤筋动骨,自己虽然甚得晋江王信任,可这一次,晋江王震怒之下,会如何处置自己?
策马狂奔,陈洪进心中,阴霾越来越深。
……
月亮渐渐隐入云端,现今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不过州衙之前,熊熊火把照的亮如白昼。
郑别驾、官原、陈致雍、宋侗兴等官员听得袭城的敌兵被击溃,都来打探消息,再听得原来夜袭漳州城的是晋江王手下悍将陈洪进率领的泉州兵马,更都吃惊。
随之,陈致雍、宋侗兴都气愤无比,纷纷斥责晋江王这是谋叛之举。
便是郑别驾,都沉默不语。
崔焯恰好在府衙中,从泉州骑兵突袭,到战事结束,他都躲在府衙里,是第一亲历人,刚刚出府衙时,战场还没打扫,府衙前狼藉一地血肉模糊的尸体将他吓得,现在还没回神,身子一个劲儿发抖。
闻着,好像到处都是血腥气味。
他很想吐,但强自忍住。
“主公!豹头拜见主公!”灯球火把中,一名满身血污的铁塔大汉走进人群,在陆宁面前单膝跪倒,他袒着胸,露出黑乎乎胸毛和凶相毕露的刺青豹头,正是第十太保陆豹。
今日他身先士卒,在城头便砍死无数泉州兵,更带部下都去了甲胄,作为敢死轻卒,追杀残敌,歼灭顽敌,出尽了风头。
陆宁笑笑:“好,你做的不错!”
被天神下凡一样的主人虽然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句不错,陆豹已经喜不自胜,连连磕头,“小奴为主公赴汤蹈火!”
至于说大胜全靠主公这类话也不必说了,没有主公发明的轰天雷以及靠主公精准的箭术引爆轰天雷,泉州兵不会败得这么快。
一直站在衙门石狮旁的呼延赞,这时就咬了咬牙,他除了初始和奇袭的泉州骑兵接战,以后便一直守护州衙,因为他这一戍,恰好轮到这一旬,守护州衙及主公府邸安危。
他当然知道身负责任最为重大,但见到旁人出尽风头,他却只能憋在城内,心里自然有些不爽。
“东海公,那王林玕,要如何处置?”郑别驾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东海公亲兵,将披头散发的王林玕押入府衙。
陆宁冷哼一声,“如何处置他,自等圣天子喻旨。”又道:“还有那晋江王,先勾结汉境土蛮袭扰,后鼓动兵卒作乱,本公也要上奏疏弹劾他!王林玕做贼兵内应,杀人放火,乃是晋江王一党,如何治罪,由圣意裁决!”
郑东升默然。
陆宁又对他道:“老别驾,你德高望重,笔锋稳健,这安民告示还要请老别驾代劳了,告诉阖城百姓,不用惊慌,有本公在,土蛮也好,乱兵也罢,都不足为虑!一切人等勿受惊吓。”顿了下,“总之,不要出现恐慌潮,使得百姓离城变成流民难民,白白受苦难!”
郑东升却是瞠目结舌,这东海公,一改往日的荒淫无度飞扬跋扈,一口一个“老别驾”,更将写安民告示的重任交给他,这,东海公有孪生兄弟吗?
随之郑东升心里叹息,自己等,可都看错东海公了,这东海公,嬉笑怒骂间,泉漳二地,怕是就要变天了啊!
那陈统军带了几千兵马,竟然被东海公一夜之间就击溃了?
整个清源军,才多少镇兵?
晋江王,怕是有难了啊!
圣天子,厉害啊,谁也想不到,派出的这位少年权贵,人人都以为是来送死的,结果,却是个王炸……
我大唐,竟然出现了东海公这等少年栋梁,中兴有望啊!
郑东升正感慨之间,却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头,从灯球火把中步履踉跄的走来,正是司兵参军张定南张老参军。
到得近前,张定南猛地跪下,满脸羞惭,“东海公,下官,下官领罪来了!”
因为现今,州县之兵多由首官掌控,更因为群雄并起,驿站也不太通畅,张定南这司兵参军主要的职责也就剩下了门禁,结果,却是城门都没看好,他手下守城役卒,几乎都参与了城内的叛乱。
而老头,本想和来犯之敌拼命,拎出了多年未用的大砍刀,却被东海公亲军阻止上城,不过大体上,战事经过,他算是旁观,此刻,他既因为役卒叛乱自责,又对东海公升起极大的敬意,更为自己以前轻视东海公羞愧难当,满心混乱,只是跪倒请罪。
“这也怨不得你!”陆宁笑着摆摆手,自有人去搀起他。
陆宁又看向官原:“有一件崔家村的案子,被敌袭打断,便交给你了,晋江王叛乱,我要琢磨琢磨,如何给圣上上奏疏。”又看向崔焯:“崔长史,你可有异议?”
此时的崔焯,兀自从惊吓中没回神,身子打摆子似的抖,失魂落魄的连连摇头。
宋侗兴和陈致雍对望一眼,又都有些羞愧的转过头。
宋侗兴和陈致雍都算是名士,也都是科班出身,一个明经、一个进士,又都几乎同时被东海公征辟为官,所以,两人这几天都刻意结交对方。
今天泉州兵马来袭时,两人正在宋府小酌呢,听打探消息的人报泉州骑兵进城,两人都吓得魂不附体,以为这下完了,东海公或许还有生机只是被赶走,但如他俩,铁定会被泉州兵马杀死。
兵乱之时,人命如草芥,他俩又算是攀附外来官员的代表,不杀死他们二人满门杀鸡儆猴,那也不是晋江王的作派。
虽然都吓得簌簌发抖,但两人却是都尽量保持名士风范,死也要死的高雅些,便大口喝酒,等厄运降临,却不想,消息一次次反转,先是说泉州骑兵和城内乱军被尽数诛杀于城内,两人都是大喜之际,又来报,泉州大队军马赶到,开始攻城。
两人便又开始喝酒吟诗,醉醺醺上街,准备去城门处受死,只盼如此能免了妻儿之祸。
路上,两人摔了好几跤,等跌跌撞撞来到府衙前时,战事都结束了,然后,看到府衙前,血肉模糊的尸体和马匹惨状,两人开始大吐特吐,然后,酒也渐渐醒了。
刚见到东海公的时候,两人都是极为惭愧,东海公却是开玩笑,称两人为酒肉二贤,虽然窘迫的厉害,但终究,没被东海公当头当面斥责,没那么丢面子。
现今两人酒意已经全无,但心中惊骇越来越盛,本来两人被征辟,并没有多想,都有出仕的强烈愿望,东海公征辟,自然便顺理成章,可等泉州兵马来袭,两人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在外人眼中,实际自己两人已经是东海公的出头卒,和东海公已经荣辱与共。
泉州兵马破城的话,东海公未必会死,但自己两人作为本地士子,投效外来官员,必然被杀鸡儆猴。
可却不想,泉州兵马竟然一败涂地,东海公亲兵,不过数百之众,又听闻多是农人新征,还不到半年,却不想,如此骁勇无敌。
看来,东海公,在此地站稳脚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宋侗兴和陈致雍心中,除了羞惭庆幸等复杂情绪,又都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第七十一章 京华烟云 (上)
金陵皇宫虽然是由杨吴时期金陵府衙扩建而来,但巍峨气派,隐隐有大明宫的龙虎之气,本朝也一向自认唐之正统。
勤政殿中,李煜蔫蔫的坐在一旁,一脸的垂头丧气。
泉漳二州事关重大,昨日,晋江王留从效上奏疏,弹劾刚刚赴任的东海开国县公、清源军副使、漳州刺史陆宁,荒淫无度,倒行逆施,引起军民之愤,漳州乱起,晋江王匆匆写下奏疏,弹劾东海公十罪,言到自己这便去漳州,平息民乱,等万事平定,再将详情禀明圣天子。
接到这份奏疏,圣天子李璟立即召集主要的辅臣议事,今天一大早,更免了早朝,只召见皇太弟及左右宰相。
李煜也被唤了来,因为东海公陆宁不发癔症时,李煜和他有过交往。
皇太弟李景遂,太子太傅、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冯延巳,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孙晟,这三位,可说是当今庙堂三大政治集团的代表人物。
皇太弟不消说,未来之皇位继承者。
左相冯延巳,从圣天子还未登基便跟随圣天子,甚得圣天子宠信,虽因党争数次罢官,但又数次复出为相,是庙堂上真正的不倒翁,和另一位权臣宋齐丘结党,两人党羽,遍及朝野。
右相孙晟,出名的刚正不阿,以他为代表的燕王党同样势力庞大,且多为年富力强之臣,极为激进,数次联名上书,恳求圣天子立燕王为太子。
皇太弟李景遂为此,也数次主动请辞,燕王党每次上书,皇太弟就要请辞一次。
冯延巳、宋齐丘一党,对继承大统一事并不参与,但其他政事,和孙晟等水火不容,所以某种程度上,冯、宋党乃是皇太弟的盟友,但又绝不是皇太弟的坚定支持者。
庙堂之上,关系本来就极为微妙,似孙晟这般深度介入大统之争,更摆明车马不把皇太弟拉下马誓不罢休的臣子,本就没有几个。
就算圣天子有意传位亲儿子,如他这般作为,怕也极不讨喜。
其实,孙晟已经可以算是死里逃生,周军南征,眼看势不可挡,冯延巳、宋齐丘一党,本已经撺掇圣天子,派孙晟出使周国求和,但不想寿州之战逆转,孙晟等使者便没有成行。
而一旦成行,下场如何,只有陆宁知道,那就是,因为拒不透露南国机密,被周主郭荣斩杀。
孙晟自不知道自己已经死过一次,此时还正言辞激烈的抨击陆宁,言道这个东海公,侥幸立了微末功劳,圣天子天恩浩荡,封公封侯,更委以藩镇重任,他却刚刚去漳州,就将事情搞的一团糟,该当锁拿问罪!
“就算要锁拿问罪,也得东海公保住性命……”冯延巳撇了撇嘴。
李煜心中也深深叹口气,东海公,可算是自己害的了,如果不是和自己结交,就不会被推到虎狼之穴。
“不过,这东海公飞扬跋扈,外间传闻他多设赌局豪赌,逼良为奴,本就难堪大任,不知道孙相为何一再推荐东海公赴漳州呢?”冯延巳目光炯炯,看着孙晟。
推举东海公去漳州,是孙晟的一块心病,但燕王从润州来信,言辞恳恳,令他不得不做出这违心之举,此时被冯延巳责难,他滞了下,冷哼道:“正是冯相听得传闻,本官听得多了,才希翼漳州之行令他有所磨难,收束心性,又希翼他能如寿州之时,给泉漳二地,带来些许转变……”
冯延巳冷哼一声,不过知道东海公徙漳州一事,孙晟向圣上力荐,也是得燕王授意,自己话点出来令圣上对这孙晟生出些许反感便可,深究下去,自己会得罪燕王。
冯延巳随之看向唐皇,“陛下,那留从效大逆不道,虽说军民作乱必有东海公胡作非为的因,但留从效也必然从中推波助澜,他的奏疏,什么匆匆而作,要赶去漳州,如此匆忙,还能历数东海公十大罪?简直可笑!其心可诛!”
又冷哼道:“这东海公,去了漳州才多久,就被人抓到如此多口实?便是侥幸逃得性命,陛下也该重重治罪!”
皇太弟李景遂此时也轻轻叹口气,“陛下,是我识人不明,当日陛下见他时,见他神魂不明,令弟细细品鉴他,是弟看他虽混混沌沌,但不失赤子之心,谁知道他乍然富贵,便原形毕露,每每以三十万贯与人豪赌,逼良为奴,逼官变卖家产,桩桩件件,罄竹难书,一切,都是弟当初的过失,想来他诛杀郭荣,是烈祖在天之灵庇佑,不过烈祖用一农蛮显灵诛杀伪主,本是警示我等,万不可忘本,我等,却会错意了。”
李煜听着这些人唇枪舌剑,满身的冷汗,虽然几人暗中有所争斗,更将晋江王直接视作叛逆,但,对东海公,三个人又都是异口同声的讨伐,言辞间,恨不得将东海公置于死地。
李煜又偷偷看了眼宝座上面无表情的父亲一眼,心下悲叹,真是墙倒众人推啊,东海公慨然赴漳州,令父皇大为欣喜之时,这几人,对东海公,却没一句坏言,甚至东海公上了个不像样的奏疏,请求父皇封两个小妾为“如夫人”,父皇被逗得哈哈大笑,不但准许东海公册两个奴为媵,更从某种程度,给了两个媵妾七品诰命的外命妇身份时,这些人,又有哪个反对了?
可现今,东海公那略带神秘的泡沫被戳破,现今更可能身死乱军之中,这些人,就将旧账全翻了出来。
实则,东海公滥赌,父皇多多少少是有听闻的,尤其是听说东海公收了自己妃子娥皇的妹妹为义女,这种事又哪里瞒得过父皇?但父皇,却是觉得极为有趣,并没有见责的意思。
若不是父皇听闻东海公收司徒小女为义女之事哈哈大笑,更用了“有趣”二字评判,那老司徒周宗岂会善罢甘休?又岂会装聋作哑假作不知道小女拜义父之事?
可能是朝堂上的琐事太累太累了,难得本朝出了这么一个有趣的臣子,而且,还曾经立下不世之功,父皇对东海公,很是有些喜欢,对他的胡作非为,往往当作趣事来听。
不过,东海公在漳州遇挫,怕一切的一切,都会变了。
“从嘉,你见过素日癔症未发的东海公,你来说说,东海公其人如何?”
李煜心立时一跳,看父亲威严目光看过来,他不敢对视,垂首道:“儿,儿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