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沈家兄弟再临盛京
不过三五日,绣坊就送来了南宝衣的新襦裙。
少女站在落地青铜镜前试衣。
镜中少女穿嫩黄雨丝锦上襦,搭配繁复轻盈的黛绿罗裙,梳整洁乌黑的灵蛇髻,夏日里看起来格外清丽干净,如一捧青莲。
她心中十分满意。
萧弈挑了珠帘进来,见她对着铜镜左右打量,淡淡道:“要出门?”
南宝衣透过镜子看他,笑容娇甜:“程府夜宴,我去凑个热闹。二哥哥看我,与平日可有什么不同?”
说着话,细白小手刻意轻抚过轻盈如云的崭新上襦。
萧弈着实没看出什么不同。
他在窗畔盘膝而坐,翻开一沓奏章,沉吟半晌,夸奖道:“比昨日更美。”
南宝衣不悦,转身瞅他:“我穿了新制的上襦,你没看出来吗?这雨丝锦寸布寸金,是前几日我四哥特意给我送来的,你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
萧弈沉默。
南娇娇的夏日衣裙没有两百件儿也有一百件儿,偏殿都塞满了,几乎每天换一套不带重复的,他怎么可能特意关注她穿什么。
南宝衣磨了磨后槽牙:“二哥哥如此不解风情,白白浪费我买那么多新襦裙的银钱!难道在你眼中,我穿什么都是一样的吗?”
“在我眼中,娇娇穿什么都是一样好看。哪怕不穿,也很好看。”
萧弈应答如流。
自打娶了个小娇娘,他觉得每天的闺房问答环节都仿佛踩在生死线上,比在书院考试还紧张,一个没回答好简直就是地动山摇万劫不复,南娇娇能在榻上跟他闹到半夜。
南宝衣轻哼一声。
她挽起莲青披帛,踩着嵌珍珠绣花鞋,拿出顶级士族小贵妇的范儿,风雅娇贵地迈出寝屋:“我去程家吃酒啦。”
原本她是想和二哥哥一块儿去程家的。
可惜朝堂事务着实繁忙,他抽不开身,因此她只能独自赴宴。
途径萧弈身边时,男人握住她的手。
他吻了吻她涂满丹蔻的酥艳指尖,叮嘱道:“晚宴过后,我亲自出宫接你,不许乱跑。”
南宝衣眼如月牙,把丝绸手帕覆到他的脸上:“知道啦!二哥哥越来越唠叨,将来成了白胡子老爷爷,岂不是要更加唠叨?到时候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萧弈拿开手帕,目送她踏出寝殿。
少女挽着披帛,背影娉婷袅娜,行走间步态风流。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珠帘外,他才收回视线。
男人英隽的眉眼更添深邃冷峻。
他翻开奏章,继续处理南越十郡的事。
他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将这片土地彻底掌控在手中,如此,才算拥有和那个女人扳手腕的资本,才能在长安那个浮华危险之地,保护好他的娇娘。
……
南宝衣乘坐马车,很快就来到了程府。
府邸灯火通明,程家宗族的人都来了,毕竟是有名的书香大族,南宝衣听他们说话,话里话外引经据典、博古论今,话题一点儿也不八卦,只和做学问有关。
她坐在水榭里,一边慢条斯理地打着团扇,一边拿起一颗青杏,凑到嘴边咬了一口,险些没把牙酸掉。
“娇娇可是酸到了?”
程一墨过来招待,笑着递给她一盏热杏仁茶。
“四嫂!”南宝衣热情地唤了一声。
她喝了口杏仁茶,眼眸亮晶晶的,“我听人说,女子有孕时最喜食酸,四嫂在这里摆了盘青杏,是不是你和四哥有宝宝了呀?”
“怎会?”程一墨掩唇,“都是府中侍女准备的瓜果,我并没有身孕。你四哥前程要紧,我们商量着等他仕途稳定,能给孩子好的养育环境了,再要也不迟。教,总比生更重要。”
南宝衣赞成地点点头:“是这个理儿。对了,四哥呢?”
程一墨也愣了愣。
她举目四望,水榭处处热闹,却处处没见南承书的人影。
她打发丫鬟去找,可丫鬟回来禀报,说是到处都找不到人。
程一墨急了:“他那个人太老实,不会是在外面惹了麻烦,被抓起来了吧?他会不会被活活打死……”
南宝衣一阵无言。
她四哥再蠢,应当也还没有蠢到会被人活活打死的地步吧。
她只得安慰:“嫂嫂别慌,咱们叫人去南府找找。”
程一墨点点头,却到底放心不下,带着侍女亲自去找。
南宝衣盘算着南承书可能会去的几个地方,冷不防被人撞了一下胳膊肘。
她抬起头,撞她的人已经不知去向。
石桌上,却多出了一封信。
她拆开。
信上簪花小楷她十分熟悉,是南胭的字迹。
南胭在信里说,南承书被她的人掳走,就绑在城郊野柿子林,让她不许告诉任何人,并在一个时辰内孤身前往,否则直接杀了南承书。
信封里还有一方小小的印章,是南承书的私印,印上甚至染了血。
她眉心一跳,紧紧握住信笺。
南胭恨她,她一直都知道。
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南胭竟然会通过绑架四哥来要挟他。
说什么杀了四哥,她南胭和四哥也是血脉相连的堂兄妹啊。
真是丧心病狂!
她环顾周围,处处鬓影衣香,看不出南胭的人藏在哪里。
她沉吟片刻,起身往程府马厩走。
虽然信上说不许告诉任何人,但孤身赴南胭的宴才是真愚蠢,只怕会赔了夫人又折兵。
于是她把信封交给云袖,低声吩咐:“你回宫把这封信交给殿下,让他立刻率人前往城郊野柿子林。”
云袖眉眼凝重,立刻遵命。
南宝衣打开马厩,牵出一匹白马。
她利落地翻身上马,一夹马肚,径直朝城门疾驰而去。
她有萧弈给的腰牌,轻而易举就叫开了城门。
她走后,南景提灯出现。
楚氏皇族覆灭,他已经不是长驸马,又因为巴结萧弈不成,被贬到这里看守城门。
他盯着少女远去的背影,嘀咕:“这么晚了,她出城作甚?”
……
穿过巍峨城门,仲夏夜月色清润,触目所及,平野开阔,山脉纵横,驿道蜿蜒着通往天际,将古老的盛京城远远甩在月色里。
马脖子前挂着一盏铁艺马灯,照亮了青砖官道。
夜风从耳畔呼啸而过。
少女眉眼如星,细细盘算。
南胭的势力并不强大,她可以在二哥哥赶到之前,尽可能地在野柿子林拖延时间,别让南胭伤害四哥。
反正,她也该和南胭做一个了断了。
虽然是这么想的,可当她赶到野柿子林时,还是呆住了。
火把通明,上百名金吾卫如同沉默的石头般矗立在树林中。
南胭和四哥,被五花大绑丢在树下。
一袭黑衣的沈议绝抱刀而立,静静看着她。
第242章 炸死南宝衣和南胭
南宝衣紧紧握住缰绳。
原来并不是南胭绑架四哥,而是沈议绝利用南胭,勾引她前来。
可是沈议绝,怎么会出现在盛京?
沈议绝黑衣凛冽,左眼下刀疤凶悍,周身气度阴沉,似乎连白马都感受到杀意,颤颤打了个响鼻,载着南宝衣不安地后退两步。
金吾卫围了上来。
南宝衣头皮发麻。
“娇娇!”南承书眼眶通红,“你怎么那么笨,你管我作甚,你就不该来这个地方!这个男人好狠,他打了南胭堂妹!”
南胭翻了个白眼。
比起南承书的整洁体面,她确实凄惨多了。
鼻青脸肿,衣裙脏污,满身是伤。
她万万没想到,她那日跟沈议绝离开盛京之后,就被他囚禁了起来,还逼着她写下绑架南承书的那封信,只因她势单力薄,比起沈议绝,反而更容易把南宝衣引出来。
她自知入了贼窝遭人利用,只怕利用完就会被灭口,因此不肯写。
可是沈议绝何等凶狠。
他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她不写,他就叫金吾卫打她,恨不能把她活活打死,她这段时间过得那叫一个生不如死!
她强忍怒意:“南宝衣,我算是看出来了,只要一沾上你,我就没好事。我每次被绑架都是因为你,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你什么?!”
南宝衣了然。
原来印章上的血渍并不是四哥的,而是南胭的。
四哥完好无损,她就放心了。
她对沈议绝道:“既然我人已经来了,你能否按照信上所言,放我四哥离开?沈家是大雍名门,总得信守承诺不是?”
沈议绝眉眼阴鸷而漫不经心:“落入我手里的人,没有活着出去的说法。”
长刀出鞘,毫不留情地砍向南承书——
“沈议绝!”
南宝衣陡然拔高音量。
“阿兄。”
一道白衣胜雪的人影,从树后走来。
年轻的贵族郎君,如云似月,面如冠玉,竟然是沈议潮。
他道:“阿兄,姑母吩咐,只取南宝衣性命就好。南承书,放了也就放了。毕竟,我也算承过南家的恩。”
沈议绝看了眼浑身发抖的南承书,收刀入鞘。
沈议潮双手笼在宽袖里,淡淡道:“南姑娘,好久不见。”
南宝衣咬牙。
是好久没见。
这厮回了趟长安,又端起了那副名门姿态,很令人厌恶。
被解开绳索的南承书,却不肯走:“我身为兄长,怎能把娇娇扔在这里?!”
南宝衣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他,骗他道:“你留在这里,也保护不了我,不如去宫里寻二哥哥,如果他能过来,兴许我还有一线生机。”
南承书一想也是。
他爬上马背,忌惮地抬起马鞭指向沈家兄弟,威胁道:“你们若敢杀我妹妹,二哥不会放过你们!你们等着!”
说完,勒转马头,红着眼眶赶紧去找萧弈。
他走后,南胭几乎崩溃。
她尖声道:“既然你们只杀南宝衣,那还抓我作甚?!沈郎君,南家对你有恩,我也是南家人啊,你为何不放了我?!”
沈议潮没拿正眼看她。
他只看着南宝衣,平静道:“萧弈拿下南越,姑母大悦,特意为他准备了几场选秀,如今只等他返回长安。而你,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懂我的意思吗?山间野草,怎配和太阳相提并论?”
南宝衣没吭声。
沈议潮又道:“念在你我有过交情的份上,今夜就让南胭为你陪葬。你若有遗言,只管说出来,我会替你转述给萧弈。或者,遗物也成。”
南宝衣只盯着他,仍旧不说话。
她的丹凤眼精致锐利,眼尾上挑,勾出些许讽刺。
沈议潮不愿与她对视,别开视线。
南宝衣垂下头,看了眼涂满丹蔻的指甲,抱着拖延时间的心思,道:“我指甲上的丹蔻,是他为我染的。能否给我一把剪刀?我想把指甲留给他。”
沈议潮答应了。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南宝衣开始慢慢吞吞、仔仔细细地剪指甲。
她剪得太慢了。
沈议绝已是不耐。
这女人拖延时间的意图,不要太明显。
他寒着脸握住南宝衣的手,利落地剪下她的尾指指甲:“有这个就够了。把她们绑起来,扔进山洞。”
南宝衣:“……”
沈家人,真的不笨啊。
金吾卫立刻行动。
南胭不停叫骂踢踹,被金吾卫扇了两个耳光才消停。
她们两个背对背被反绑在一起,丢进了堆满炸药的山洞。
山洞光影幽暗。
南宝衣嗅着浓烈的火药味儿,环顾四周,小声道:“他们打算炸了这里。山洞坍塌,咱们被埋在地下,就再也不会有人找到你我的踪迹。南胭,你不是一向聪明嘛,你倒是赶紧想个法子呀。”
南胭咬牙切齿:“我只恨自己被绑着,否则我一定要亲手掐死你!南宝衣,你怎么就那么招人恨呢?!”
招人恨也就罢了,还总连累她!
南宝衣讪讪。
南胭骂骂咧咧地开始挣扎,妄图挣脱麻绳。
南宝衣提醒道:“你别乱动,这绑法是官衙专门绑罪犯的绑法,你越挣扎,它就捆得越紧,到时候咱俩得勒死——嘶,你掐我作甚?!”
“我恨死你了!”
南胭歇斯底里,不管不顾地用手掐南宝衣后背。
南宝衣吃痛,连忙道:“你别掐我,我看这山洞还挺深,兴许里面有别的出路,咱们站起来,试试看能不能跳着走。”
跳着走……
南胭表情扭曲。
两人用肩膀扶着墙壁勉强站直,因为双脚被绑在一起的缘故,只得同时往山洞里面跳。
然而事实证明,她俩确实不能合作。
南宝衣跳得高,南胭跳得低,刚跳出去一步,就重重栽倒在地。
南胭忍无可忍,使劲儿哭嚎辱骂,吵得南宝衣耳朵疼。
山洞外。
沈议绝带着金吾卫,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
他听着山洞中传来的绝望吼叫,面无表情地翻身上马:“姑母已经去找萧弈,咱们也该进宫了。”
他示意手下放箭。
羽箭携带着火焰,朝山洞呼啸而去,点燃了炸药引线。
沈议潮策马疾驰,听着背后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神色不明地闭了闭眼:“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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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大雍皇后,沈姜!
皇宫。
云袖匆匆赶回来,却发现王府宫殿跟平日不一样。
夏夜的虫叫声悉数不见,整座宫殿死寂而灯火通明,仿佛里面藏了一头可怕的野兽,正伺机蛰伏。
她利落地翻上围墙。
这才看见,宫苑之中多出许多金甲侍卫。
他们手持锋利刀剑,如石头般安静地矗立在廊下,金色头盔遮住了他们的脸,只露出一双双兽物般的漆黑眼眸,比她主子顾崇山训练出的西厂死士,还要气势森然。
云袖屏息凝神,目光落在窗牗上。
窗棂高丽纸后透出暖黄灯火,隐隐绰绰倒映出雍王萧弈的身影,他身体绷得很紧,手提九尺陌刀,似乎正在和谁对峙。
此时,殿中。
萧弈手提陌刀,盯着上座女子,因为过于忌惮,声音染上了喑哑:“你怎么会在这里?”
长风透殿,将竹木地板上的菱花暗影,如潮水般推至椒墙。
不染丹蔻的纤纤素手,柔弱无骨地搭在琉璃宫灯上。
斜倚在贵妃榻上的女人,青丝如瀑,细眉斜挑着勾入鬓角,桃花眼勾魂摄魄,朱唇饱满,盈盈一笑间恍若九天玄女。
她穿深紫色刺绣凤穿牡丹交领宫裙,身段高挑,肌肤凝白胜雪,紫与白在灯火下交相辉映,更显殊色倾国。
很难想象,她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
面对萧弈的质问,她霸道展袖,抬起下巴,勾唇,缓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里是大雍的土地,本宫贵为皇后,如何不能在这里?”
萧弈提刀的手,渐渐握紧。
沈姜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昔日把你送到蜀郡,原本只是想让你找到天枢。没想到,阿衍给了本宫更多惊喜……”
她环顾宝殿,微笑:“只不过,南越宫殿,也不过如此。不知南越龙椅在何处?本宫倒想过去坐坐——”
话音未落,罡风袭来。
萧弈的刀刃远远指着她的脸,声音沉沉:“你害死了兄长和皇嫂。”
沈姜扬了扬细眉。
她拿手指叩了叩桌案,不耐道:“是他咎由自取。”
“他是你儿子!”
“如果能拿儿子换权势,本宫愿意多生几个。”
女人美艳的眉眼充满讥讽。
仿佛萧宁的性命,对她而言与一花一树并没有区别。
她淡漠地翘起修长**,“现在,把你手上的南越兵符和印玺,交出来。”
萧弈瞳孔剧烈收缩。
他死死盯着这个女人,像是再一次认识了她。
当年,他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抱出皇宫,送到南家大伯手上。
他幼时吃足了苦头,却还是对这个女人抱有一线期望,期望她是想让自己体会到“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才会忍痛将他送到蜀郡。
十二岁时,他攒了一笔银钱,买了两匹贵重的蜀锦当做送给她的礼物,小小年纪风餐露宿跋涉千里,偷偷返回长安。
想给她请安,想体会一下被娘亲抱抱,究竟是怎样的温暖。
年幼的他,没见过太多世面,他把蜀锦当成世上最珍贵的布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被皇兄带进宫,去见这个女人。
彼时,她正在珠帘后小憩。
他跪在珠帘外,至今仍旧记得她睁开眼时,那冷淡的一瞥。
可是那样的冷淡,在当时却被他初见娘亲的喜悦冲淡。
他讨好地献上自己跋涉千里亲自背过来的蜀锦:“孩儿道衍,给母后带了礼物,愿母后万福金安!”
皇兄萧宁跪在旁边,恭敬道:“母后,阿衍小小年纪,却不辞辛劳,亲自背着两匹蜀锦跋涉千里,只为了让您能穿上蜀锦制作的宫裙。这份孝心很是珍贵,您出来瞧瞧……”
可是期盼中的脚步声,并没有响起。
幼时的他,忐忑地抬头去看。
他的母后,那个容貌冠绝长安的女人,戴着华贵而冰冷的首饰,依旧慵懒地坐在榻上。
她垂眸把玩指甲,嗓音极尽戏谑:“本宫道是什么好东西,两匹蜀锦,也值得你这般邀功?难道本宫穿不起吗?小小年纪,别的不会,献媚请赏这一套,倒是玩得极好……到底是在山城长大的野孩子,果然上不得台面。你若能把天枢令牌送到本宫手上,本宫才高兴呢。”
女人冷淡傲慢的姿态,给幼时的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走出皇宫的,那一天的他手脚冰凉如坠冰窖,被皇兄带到府上,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葱花面,身子才渐渐暖和起来。
幼时的他还不擅长控制情绪。
他吃着面,多年来的委屈和隐忍,化作泪珠,一颗颗砸落进面汤,吃到最后,那碗面都成坨了。
而皇兄轻抚他的后背,竭尽全力温声安抚。
后来他再回长安,也只是去太子府见见皇兄,绝口不提那个女人。
他记忆里的母亲,是戴着满头冰冷首饰的陌生女人。
他对长安最美好的记忆,是当初皇兄府里的那碗牛肉面汤。
如今多年未见,他终于成为南越的霸主。
可是这个女人不仅杀了皇兄,还要求他将多年积攒的势力,他拿命挣来的势力,拱手奉上。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
萧弈沉默地站在殿中,盯着沈姜,九尺陌刀在手中转了个圈。
下一瞬——
刀光溅迸,萧弈猛然袭向沈姜!
沈姜眯了眯桃花眼,瞳孔又邪又冷:“血卫。”
两道血色身影悄然出现,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出现在萧弈身后,手中铁棍猛然敲向他的膝盖!
萧弈脸色阴沉如水。
他翻身避开那两道铁棍,又有三名血卫凌空而来,将长棍挥向他的头颅和腰腹!
五名血卫配合无间宛如一人,他们是天底下最负盛名最冷血无情的杀手,这么多年来只效忠大雍皇后一人。
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萧弈腹部挨了一棍,没来得及反击,膝盖窝处猛然一痛,瞬间单膝跪地!
五根铁棍从四面八方而来,同时压住他的脖颈和背部,迫使他单膝跪地,在沈姜面前深深地低下头。
冷汗浸湿了他的衣袍,他泛红的眼眸,死死盯着地板。
沈姜从容拂袖,居高临下,姿态高贵:“服不服?”
萧弈浑身如绷紧的弓弦。
他扛着五根铁棍的压力,缓慢而艰难地抬起头,脖颈处已是青筋暴起,骇然地延伸到耳后。
他盯着沈姜,勾唇一笑。
这一笑,血液和破碎的脏器,便争先恐后地从他牙缝中渗出,黏黏稠稠洒落满地。
第242章 她的二哥哥,她的夫君
星辰如斗。
以沈议绝为首的金吾卫,策马朝盛京城疾驰而来。
行至半路,沈议潮忽然勒住骏马。
沈议绝瞥向他:“阿弟?”
沈议潮低声道:“我的帕子落在了野柿子林,我想回去找找。”
沈议绝只当他不想见萧弈,因此没有多言,独自带着金吾卫走了。
沈议潮勒转马头,朝野柿子林疾驰而去。
找到那处山洞,整座洞窟早已崩塌,山风吹散了火药味儿,四周燃烧的枯草和崩裂的温热石头,依稀能够证明这里曾经出现过一场爆炸。
他翻身下马,提起挂在马鞍前的铁艺气风灯,朝坍塌的洞窟走去。
满眼都是废墟和石头,当然查不出什么。
他单膝蹲地,放下气风灯,从怀中取出青铜罗盘和寻龙尺,细细检测。
山风将他雪白的斗篷,吹得翻飞作响。
他拢住斗篷遮蔽山风,只专心地盯着怀里的寻龙尺。
寻龙尺的指针,慢悠悠轻颤颤转向一个方向,仿佛是在证明那个姑娘还活着。
沈议潮眸色微动。
他站起身,吩咐道:“把那里挖开。”
几名暗卫从黑暗中现身,对视几眼,立刻行动。
都是大雍的顶尖高手,不过一时半刻,就将沈议潮所指的地方给挖开了。
火硝味儿扑面而来。
废墟之下,年轻男人双膝跪地,手臂屈起,用并不宽阔健硕的后背,在废墟之中硬生生撑起了一小方天地。
两个姑娘蜷缩着被他护在怀里,胸脯微弱起伏,勉强还有些呼吸。
就在一刻钟之前。
南宝衣和南胭被捆在一起,正绝望之际,山洞深处有人走了出来。
南景穿着看守城门的小卒服制,提一盏油灯,惊恐地盯着她俩。
他看守城门时,见南宝衣骑马出城,一时好奇跟了过来,躲在这处山洞偷偷张望,没想到竟然亲眼目睹两个妹妹陷入绝境。
甚至,就连他自己也一同陷入绝境。
他看了眼那些炸药包,咽了咽口水:“你们,你们得罪了什么人,山洞外面可有人守着,我走出去是否安全?”
“别废话。”南宝衣心中升起希望,“南景,帮我们解开绳子!”
虽然和南景有仇,但身处绝境,除了指望他,也指望不到其他人。
南景沉吟着,打量南宝衣片刻,想着萧弈尊贵的身份,于是拔出佩剑,割开了麻绳。
南宝衣捂着磨出血的手腕,冷静道:“山洞里面可有出路?”
“没有。”南景言简意赅,“看着深,其实往里走也就只能走两丈远,是个死洞穴。”
他话音落地,洞外传来传来羽箭的呼啸声。
一点火光落在了引线上。
“我们要死在这里了……”南胭睁圆美眸,捂着头惊恐尖叫!
南宝衣屏息凝神,心跳如雷,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想踩灭引线。
可是已经来不及——
三兄妹脑海中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静止。
这一瞬,又像是很漫长。
南宝衣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许多人。
为自己筹谋了一辈子的祖母,糊涂却又爱着她的爹爹,馋嘴却又仗义的珠珠,还有……
她的二哥哥,她的夫君。
少女瞬间泪如雨下。
南胭满眼绝望。
她的一生,都和南宝衣绑在一起,为了争一场场胜负,机关算尽辜负青春,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和她一起死在这种地方……
南景抬手,轻轻放在心脏的位置上。
真奇怪,到了临死前这一刻,他惦记的竟然不是功名利禄。
他竟然很想再回锦官城,去青桥胡同的那个小宅院,带着被夫子点评为甲上的试卷,给爹爹和娘亲观看。
那时候少年意气风流不羁,心有多大,眼中的天地便有多大。
那时候妹妹还很小,会天真地牵着他的手,软软糯糯地唤他哥哥,问他书院是什么样,夫子和同窗有没有欺负他。
那时候娘亲尚还在世,会在他每个月从书院回来的那天,给他炖最滋补的猪骨汤,给他做最爱吃的糖油果子。
那时候爹爹很宠爱他。
会攒上三个月的零用,给他买一套贵重的文房四宝。
听外面的读书人夸赞潜溪书院好,爹爹就牵着他的手,揣着所有的银票,冒着绵绵细细的山雨,带他去求学。
老夫子嫌弃他是外室子,不肯收他,爹爹放下尊严给人家跪下了,嗫嚅地念叨,他的景儿是个懂事明理的好孩子,将来一定能考中状元,求老夫子给他的景儿一次机会……
爹爹一生无用,却偏偏爱子如命。
南景抬袖擦泪,却越擦越多。
真奇怪,那么久远的记忆,他竟然仍旧记得如此清楚。
他哽咽着,想起爹爹临走前的叮嘱:
——只是啊,小景,你到底是哥哥,你得爱护妹妹呀。这世上,再没有其他姑娘,与你的血缘如此相近……小景,你要爱护妹妹啊。
引线已经燃到尽头。
南景连思考都未曾,一手拉过一个小姑娘,拼命往山洞深处跑。
背后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
滚热的火浪袭向他的后背,他就势滚到山洞最深处,双膝跪地,将两个妹妹牢牢护在怀里,高高举起双手,用并不健壮的双手和脊背,拼命为她们撑出一方天地……
泪水滚落的瞬间,就被火焰蒸腾而去。
年轻的南家公子,在临死前,在爆炸的火光里,轻声呢喃:“爹爹……”
然而那个人,再也不会听见了。
清风朗月,山野寂寂。
沈议潮行至废墟前。
这年轻男人的尸体早已炸得焦黑,很难分辨出究竟是谁。
他伸出手轻轻触碰。
焦黑的尸体便坍塌在地,彻底化作难以拼接起来的骨头。
沈议潮又望向南宝衣和南胭。
两人衣衫褴褛,血肉模糊,但胸脯微微起伏着,显然还有活命的希望。
他沉吟良久,低声吩咐:“把她们送去深山老村,永远都找不到出来的路的那种。不许叫任何人知晓。”
暗卫试探:“皇后娘娘也不能知晓吗?”
沈议潮站起身,面无表情:“任何人。”
暗卫立刻去办。
沈议潮沉默着跨上骏马,往盛京城皇宫而去。
此时,皇宫宝殿。
萧弈满脸是血,被五根铁棍死死压在地上,睚眦欲裂,青筋暴起。
沈姜居高临下:“服不服?”
萧弈狰狞一笑,吐字清晰:“不、服。”
咱们段评可以发图啦
第242章 你们,杀了南娇娇?!
“不服?”
沈姜眯了眯眼,瞳珠清寒如深潭。
她霸道振袖,往后靠在贵妃榻上,从容道:“本宫出身名门,三岁识千字,六岁读兵书,十二岁创立金吾卫,以军师身份随父出征,五年时间荡平周边强国,让沦为二等小国的大雍,一举成为诸国之首……”
她倨傲地抬起下颌:“萧道衍,作为本宫的儿子,你该骄傲才是,你有什么不服气的?”
萧弈眼睛里泛着红血丝。
他声音沉沉:“你横扫诸国固然厉害,但比起崇敬,我更恨你虎毒食子,更恨你生而不养。既然不爱,为何还要把我带到人世?”
虽然是大雍皇族,可他幼时吃过的苦,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更多。
从懂事起,就没有人爱他。
南家的几个少年,都有娘亲疼爱,可他什么也没有,只有院子里那株枇杷树陪伴他孤零零地长大,只有家仆无尽的欺辱与糟践。
好不容易凭借本事成为南越霸主,这个女人却急不可耐地跳出来,要夺走他拿血拿命挣来的一切,要夺走他保护南娇娇的资本。
他只想问一句……
凭什么?
他要这娘亲,又有何用?
沈姜别过脸去。
夜风吹灭了几盏琉璃灯,光影婆娑,她美艳绝伦的脸隐在昏暗中,令人看不真切她的神情。
良久,她冷淡地岔开话题:“你在锦官城长大,脾气桀骜不驯阴鸷叵测,不适宜继承太子之位。你三弟是当世有名的君子,名望,政绩,人脉,是你无法望其项背的。把兵符和天枢交给他,他若能继位,对你将来也有好处。”
萧弈笑出了声。
他的东西,都是南娇娇的,凭什么要给他不认识的弟弟?
他弯起的眼睛更加血红,牙缝里都是血,戏谑问道:“如果我不肯呢?”
沈姜的手,轻轻覆在琉璃灯盏上。
灯罩微烫,令她的掌心生出些许暖意。
她抬眸,精致的眉眼充满淡漠:“那便打到你肯交出来为止。”
血卫毫无感情,立刻动手!
铁棍重重敲到萧弈的后背上,发出一声恐怖的闷响。
萧弈不避不躲。
他直视沈姜,一点一点想要站起。
铁棍接二连三地敲到他的双腿、脊背等处,他满身是血,却缓慢而有力地站了起来,他盯着沈姜,顺手握住两根朝他面门袭来的铁棍。
手腕运转,铁棍瞬间脱离那两名血卫的手。
萧弈旋身而上!
铁棍横扫半空,将两名血卫凌空击落,重重撞到椒墙上,凄惨地吐出大口血。
萧弈落地,正要继续,五名血卫出现在四面八方,连接着铁索的金钩袭向他的四肢,牢牢穿透他的皮肉,紧紧勒在他的骨架上。
血液染红了他的锦袍。
沈姜竖起食指,温柔地放在唇前:“别乱动……会死的哦。乖乖交出兵符,去长安当个闲散皇子,不好吗?”
萧弈盯着她,只是笑。
下一瞬,他扯住铁索,不顾金钩撕破皮肉的痛,将五名血卫猛然甩到半空,他随手抄起铁棍凌空而来,将五名血卫生生打成重伤!
九尺陌刀回到他手中,他正要杀人,殿门却被人推开。
沈议潮黑袍染着霜露,踏进殿槛,行至沈姜身边,俯身在她耳畔一阵低语,又从怀里取出包覆着指甲的丝帕,恭敬地呈给她。
沈姜托腮,看一眼萧弈,饶有兴味:“给他吧。”
烛火跳动。
萧弈拿到丝帕,一眼认出这是南娇娇的东西。
打开来,藏在帕子里的指甲,呈现出由深入浅的淡粉色泽,还镶嵌着细小精致的珍珠和玉石。
这是南娇娇的指甲。
萧弈猛然握紧丝帕,瞳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血,哑声:“你们,杀了她?!”
几乎不等别人回答,他周身瞬间爆发出恐怖的气势。
他像是一把出鞘利刃,义无反顾地杀向沈姜!
沈议绝抬起长刀,挡在沈姜面前,厉声:“殿下是要弑母吗?!”
九尺陌刀迎面而来!
双刀交汇,迸溅出火花。
沈议绝对上萧弈的眼睛,却悚然一惊。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
血红,残酷,黑暗,霸道!
萧弈勾唇,看起来却比不笑时更加恐怖:“弑母?沈姜,她算个什么东西?滚开!”
沈议绝只坚持了几瞬,长刀铮然折断!
他狼狈地倒退数步,虎口被震得发麻,几乎无力握刀!
罡风袭来。
沈姜始终保持着慵懒坐姿,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仿佛在她眼中,萧弈不过是个小打小闹掀不起风浪的孩子。
就在萧弈的刀刃,即将碰到她的眉心时,殿外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道衍。”
有人在唤萧弈。
那声音清越温醇,恰似杨柳岸晓风残月。
萧弈的陌刀,停留在距离沈姜眉心前。
凭他如何调动体内真气,也无法再向前半寸,仿佛有人控制了他。
“道衍。”
清越温醇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不容抗拒。
萧弈被迫放弃弑杀沈姜。
他缓缓转身。
站在殿门前的年轻男人,道袍纱冠,眉心一点朱砂痣。
他抱着阿弱,正笑吟吟地逗弄:“这是道衍的孩子吗?生得玉雪可爱,师父真是喜爱。”
萧弈紧紧盯着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些不怎么美妙的记忆。
当年皇兄见他生活艰难,于是特意请求沈姜,派遣夫子传授他功课,被派到锦官城的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贼道士。
贼道士在锦官城待了两年,那两年他过得很是生不如死。
萧弈面无表情:“别碰他。”
道人轻笑,戳了戳阿弱白嫩嫩的脸蛋,温声道:“多年未见,道衍见到师父,怎么不知行礼?你的功夫是我所教,你想欺师灭祖不成?连你母后都要刺杀,真是长本事了。”
沈姜换了个坐姿,丝毫不介意萧弈刚刚弑杀她的举动,轻慢道:“南宝衣并没有死,只是被本宫安排去了别处。阿衍,只要你乖乖听话,三年后,我安排你们相见,如何?”
沈议绝看了她一眼。
姑母笑容如常,仿佛南宝衣当真还活着似的。
他明白,姑母这是要萧道衍为她卖命。
他望向萧弈。
萧弈握着刀,神情晦暗不明。
第242章 你姐姐失忆了
他觉得南娇娇没有死。
不是因为沈姜的话,而是因为直觉。
他直觉,他的小娇娘一定还活在这世上。
他忌惮地瞥了眼沈姜。
到底是曾经横扫诸国的女人,沈姜的势力,远比他想象得更加强大。
金吾卫进入盛京,他竟然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萧弈稳了稳心神,在圈椅上撩袍落座。
他摆出谈判的架势,长腿随意交叠,暗红锦袍铺满圈椅,面无表情地朝地板上吐出口血水,姿态极尽霸道嚣张。
他抬眸,眉眼邪佞:“兵符可以给你,天枢,不行。”
沈姜挑起细长入鬓的眉。
似乎是权衡过利弊,她微笑:“本宫原以为,天枢是怎样强大的势力,亲眼见过才知道,原来也不过如此。你要天枢,给你就是。我要兵符,拿来。”
萧弈打了个响指。
十苦眼含热泪。
他端着拜访兵符的托盘,不舍地呈到沈姜面前。
沈姜抬手,纤纤玉指拂拭过青铜兵符,嫣红唇瓣噙笑容。
她示意女官收下兵符,起身朝殿外走去。
年近四十的女人,宫裙奢贵,身段高挑,眉眼精致。
她边往外走,边不容反驳地说道:“七天后返回长安,阿衍尽早收拾行李。”
行至年轻道士身边,她伸手逗了逗阿弱,饶有兴味:“这孩子,和阿宁幼时生得一模一样。不过,有温彤一半血脉,想必长大后,会比阿宁更加玉树临风吧?”
萧弈的长睫,轻颤。
沈姜,竟然知道阿弱的身世……
“不必问本宫会不会杀他。”沈姜迈出殿槛,慵懒地垂下桃花眼,振了振绣花宽袖,“蛟龙,从不在意小鱼小虾的复仇。”
金吾卫随她而去。
年轻道士把阿弱放在殿槛旁,似笑非笑地盯了眼萧弈,随之而去。
殿中冷清,光影随夜风而变幻不定。
萧弈咳嗽一声,满手都是血。
躲在殿后观战的姜岁寒,急忙提着药箱上前为他看伤,心有余悸:“萧家哥哥,她真的是你的母亲吗?也太可怕了……”
萧弈眉眼冷淡。
他任由姜岁寒为他清理伤口,一手招来十言,低声吩咐:“让天枢搜查盛京城里里外外,不得放过南娇娇的任何线索。”
与其指望沈姜那所谓三年后的承诺,他还不如亲自派人搜查。
答应她,原也不过是缓兵之计。
十言拱手称是,立刻离开了宝殿。
萧弈又睨向十苦:“兵符可藏好了?”
姜岁寒愣住:“兵符?萧家哥哥,你不是把那玩意儿给大雍皇后了吗?”
“哪儿能啊!”十苦贼兮兮的,“主子一个月前就料到,他拿下南越十郡之后,大雍那边可能会有人来截胡,因此一早就命人伪造了所有兵符,足以以假乱真。大雍皇后拿走的那些,都是假货,真货我已经好好藏起来了。”
姜岁寒瞠目结舌。
片刻,他忍不住激动地捶了一下萧弈:“可以啊萧家哥哥!亏我刚刚躲在殿后,那么担心你!”
萧弈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口血水,淡淡道:“嘴上说着担心,怎的不见你冲出来救我?连嚎两嗓子都不曾。”
姜岁寒讪讪:“总要有人给你收尸不是?兄弟我多仗义啊……”
见萧弈脸色不好看,他又赶紧换了话题:“万一大雍皇后拿兵符去调集军队,结果那些老将一看兵符是假的,岂不是漏了馅儿?会不会给南小五招致杀身之祸啊?”
“不会!”十苦得意洋洋,“那些将领,都跟主子有着出生入死的过命关系,主子早就吩咐下去,要他们见机行事别露馅儿。姜神医别看他们上了年纪,可他们在锦官城时,天天往王妃的玉楼春跑,耳濡目染地听戏,偶尔兴致来了还会上台吼两嗓子,那演技,顶呱呱!”
他竖起大拇指,一脸与有荣焉。
姜岁寒听完,忌惮地瞅一眼萧弈。
他竟然在一个月前,就料到了今日之事。
萧家哥哥城府太深,幸好他们不是敌人……
萧弈冷漠:“你那是什么眼神?”
“咳,我只是觉得萧家哥哥英俊神武,令我心向往之啊!”
萧弈睨着他脸上那谄媚的笑容,想起他至今未曾娶妻,不禁下意识离他远些。
姜岁寒没察觉到他的嫌弃,伸手要给他解腰带。
萧弈嫌弃避开:“你做什么?!”
“清理伤口啊!”
“你走开,让十苦来。”
姜岁寒:“……”
狗男人太难伺候了!
萧弈身上的伤看着血淋淋的,但其实并没有伤及到内脏。
他端坐在圈椅上,赤着精悍的上身,一边由着姜岁寒为他上药,一边细细捻着压胜钱。
南娇娇,会在何处?
要不要把沈议绝绑来问问?
……
虽是初夏,可大山深处的黎明,仍旧清寒入骨。
黎村坐落在山脉脚下,只有百来户人家,是个很小的村落。
黎大娘挽着菜篮子推开院门,正要去菜园摘菜,却惊讶地发现门口躺着两个血肉模糊的姑娘。
看得出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大的那个似乎还怀过孕。
再细看,她们戴着的耳坠、手镯等首饰相当名贵,衣裙虽然破损不堪,但隐约能看出是顶好的料子。
瞧着,像是富贵人家逃难的千金。
黎大娘小心翼翼靠近,弯腰试探了下两人的鼻息,连忙转身进屋:“孩子他爹,快来帮把手!”
……
痛!
南宝衣醒来时,周身火烧火燎的痛。
她虚弱地睁开眼。
这里是一座陈旧古朴的屋子,一对老夫妻站在床边,正好奇地打量她。
她支撑着勉强坐起,瞧见身边还坐着个少女,肤白貌美,尖俏的小脸哪怕不施脂粉,也仍旧妩媚艳丽。
见她醒来,少女抬起盈盈泪眼,温柔地执起她的手:“好妹妹……”
南宝衣:???
黎大娘笑道:“你姐姐失忆了。”
南宝衣:???
南胭轻咬唇瓣,迟疑地蹙起柳叶眉:“我什么也记不得了,只隐约记得一场爆炸。妹妹,我叫什么名字呀,咱们家住何方?妹妹的闺名又唤作什么?”
“你是不是傻了?!”南宝衣震惊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叫——”
她忽然戛然而止。
哎哟卧槽,她们叫什么来着?!
第242章 好妹妹,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南宝衣盯着虚空看了半晌,忍不住眨了眨眼。
脑海中一片空白,她真的想不起来了……
黎大娘摇头:“可怜的孩子,连名字都记不得了,怪叫人心疼的……大夫,这是怎么回事啊?”
南宝衣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个赤脚大夫。
赤脚大夫捧着一本破烂医书,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半晌,笑道:“可能是摔伤了脑袋,导致脑子里产生淤血,因此记不得过去的事。按照书上所写,很多人失忆后继续过正常生活,短则两三月,多则一年半载,慢慢也就想起来了,不是大毛病。”
南宝衣松了口气。
黎大爷送赤脚大夫出门。
黎大娘盯着两个姑娘,眼睛里掠过精光。
她笑着在床边坐下,亲热地执起她们的手,“你们姐妹呀,原是我家的表亲戚,如今南越不是没了嘛,你俩住的村子有叛军作乱,你俩爹娘亡故,费尽辛苦才逃过来投奔于我。姐妹俩伤成这样还不离不弃,感情真好呀!”
南胭听见这话,不禁伤心地呼唤起爹娘,落泪更甚。
她哭了片刻,紧紧握住南宝衣的手,哽咽道:“妹妹,如今,只剩你我相依为命了……”
南宝衣虽然失去记忆,但依稀觉得“姐姐”这个词,甚是亲切。
她眼眶微红,爱惜地反握住南胭的手:“姐姐……”
南胭抱住她,与她相拥而泣。
黎大娘安抚道:“你们想不起来从前的事也没有关系,安心在大娘这里住下就是。”
南宝衣没吭声。
南胭温温柔柔:“谢谢大娘。”
黎大娘又笑道:“大娘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你们表哥,还没有闺女哩!你俩这般乖巧懂事,大娘真想把你们认作女儿。要我说,你俩给我当儿媳妇,那才叫好!话说回来,你们爹娘还在世时,就曾与我提起过,要把你俩嫁到我家哩!”
“多谢大娘抬爱……”
南胭如弱柳扶风,勉强下榻,要给黎大娘行福身礼。
黎大娘急忙拦住她:“你受着伤,万万不可下榻。就安心住着养伤吧,大娘家中还有些米粮,勉强能养得活你们的。”
说着,又叮嘱了姐妹俩几句,才去厨房给她们煎药。
“吱呀”声响,黎大娘在外面关上了门。
南胭小脸上那副泫然欲泣的神情,立刻就消失不见。
她寒着脸,压低声音道:“妹妹,咱俩怕是掉进了狼窝。”
南宝衣低头,目光落在自己这双手上。
这双手白嫩细腻,连薄茧都没有,可见她过去养尊处优,绝对是大户人家娇养的姑娘,而不是黎大娘所言,山村里的表亲戚。
既是娇养,爹娘就绝不可能把她和姐姐一起嫁到这种人家来。
南胭见她注意到关键点,沉声道:“我比妹妹醒得早,仔细检查过,咱们的珠钗步摇、耳坠戒指,全都不见了。那位黎大娘,恐怕不是什么好人。”
南宝衣勉强下榻。
她在桌旁斟了两盏温水,望了眼窗外。
窗外传来呼呼喝喝的声响,一个蓬头垢面的傻子,趴在窗外,正好奇地朝屋里张望,恐怕就是黎大娘嘴里的儿子了。
她走到床边坐下,递给南胭一盏水,低声道:“先不提咱们从哪儿来,那位大娘,恐怕拿走了咱们全部的首饰,还妄图把我们留在她家,给他儿子当媳妇,为他家延续香火。”
南胭抿了口温水。
她冷静地瞥一眼窗外。
傻子年近四十岁,容貌生得很丑,这辈子大约没讨过婆娘。
她弯唇:“咱们得离开这里。”
“是得离开。”
“只是咱俩无依无靠,黎大娘必定不肯放咱们走,咱们得从长计议才成。”
是夜。
南宝衣在房中擦洗身子,顺便给伤口换药。
屋子里只有一面浑浊的小圆铜镜,她揭下脸上的纱布,才发觉小半张脸被炸得皮肉外翻,因为已经结痂的缘故,看起来甚是恐怖。
“嘶……”
她抿了抿小樱唇,丹凤眼很是无辜:“好好的,怎么又毁容啦?”
嘀咕完,她忍不住眨眼。
她为什么要用“又”这个字呢?
她看着伤痕,忍不住抬手摸了摸。
不知怎的,伤口明明瞧着吓人,可她心里并不慌乱,总觉得可以治愈如初。
南胭送热水进来。
她的腿被炸伤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她从铜镜中看见南宝衣脸上的伤,水桶陡然砸落在地。
她急切地上前抱住南宝衣,小心翼翼轻抚过她的脸,已是泪如雨下:“好妹妹,是姐姐没有保护好你,姐姐对不住你……”
说完,她和南宝衣都情不自禁地愣了愣。
总觉得……
这话出现在她俩之间,很是不协调,还有点难以言说的肉麻。
南宝衣暗道大约是自己多虑了。
她乖巧地为南胭擦去泪花,安慰道:“无妨的,姐姐的腿不也瘸了吗?我也很心疼姐姐呢。”
“我会好好保护你的!”南胭使劲儿握了握拳。
她又警惕地瞥一眼窗外,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趴在南宝衣耳畔低语:“我帮黎大娘梳头时,从她屋子里偷来的老鼠药。如果这家人想对咱们不利,想让咱们姐妹帮那个傻子传宗接代,就毒死他们!”
“姐姐,”南宝衣惊讶,“杀人可是犯法的!”
南胭看着手里的老鼠药,正色道:“也不知怎的,我拿到这包药之后,就感觉心里特别踏实。妹妹,我觉得我仿佛十分擅长毒杀别人。”
南宝衣:“……”
无言以对。
“妹妹,我仔细想了想,咱俩可能是别人培养的美人蛇,专门放在权贵身边当奸细的那种。这一次是因为失手,才会沦落至此。今后咱俩勤练武功,说不定能恢复顶尖身手!就飞檐走壁那种!”
南宝衣想了想,突然觉得好有道理。
原来她和姐姐,竟然是顶尖高手!
她回过神,拉住南胭,认真道:“我打听过了,这个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做生意赚了银钱,打算举家搬往长安。姐姐如花美貌、气度不凡,天底下只要长安那种富贵地方,才能养出姐姐这般妙人儿。咱们偷偷跟那家人去长安,好不好?”
“好妹妹,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长安也好,其他地方也罢,我会与你,不离不弃。”
南宝衣情真意切:“姐姐!”
南胭深情款款:“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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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南宝衣心惊肉跳
姐妹俩商议妥当。
第二日,南宝衣借着帮黎大娘借油壶的名头,偷偷跑到那户人家,打听他们前往长安的时间。
那户人家是对姓张的中年夫妻,带着三个孩子。
张娘子拉了南宝衣的手,戒备地瞅一眼院外,好心提醒:“明天辰时,我们在东边村口的小树林等你们。
“小娘子,别怪大姐没提醒你们,那户姓黎的人家凶横着呢,以前给傻儿子买过媳妇,没两天就被活生生打死了……当今律令,傻子犯事,判为无罪,所以谁也不能奈何他们家,可惜了那如花似玉的闺女。你们逃走,是对的,只是得小心些,别叫那家人发现。”
南宝衣谢过她。
抱着油壶回到黎家小院,她把张娘子的话讲给南胭听。
南胭坐在屋舍里的小板凳上,高高捋起裙摆,正往膝盖上敷药。
闻言,她抬起眼帘:“这个村子远在深山老林,如果错过张娘子一家的牛车,咱们不知何时才能逃出去。妹妹,咱们必须抓住这唯一的机会。”
南宝衣谨慎认真:“我都听姐姐的。”
南胭见她乖巧,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伤疤,眼眶微红:“从今往后,姐姐会保护你……”
可是黎家的动作,比她俩想象得更快。
是夜。
南宝衣和南胭坐在榻上,仔细商定明天黎明偷偷逃走的细节,黎大娘忽然喜气洋洋地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件红罗裙。
她笑道:“你俩恢复得很快,我心里真是高兴。这件红罗裙是四十多年前,大娘出嫁时穿的,可值钱了。送给你们姐妹,好不好?”
南宝衣望去。
红罗裙破旧发黑,袖口和领口上还有斑驳油腻的污渍。
给她当擦脚布,她都嫌脏。
只是……
少女的丹凤眼中划过暗芒。
黎大娘特意强调“出嫁时穿的”,显然是急不可耐,急于促成她们和傻子的婚事,其心可诛!
她瞟向南胭。
南胭弱柳扶风般下榻,温婉大方地行了个福身礼,娇声道:“多谢大娘美意,这件红罗裙做工精致,这走线,这绣花纹,当真是再绝妙不过!”
她捧着红罗裙啧啧称赞,仿佛没见过这等好物。
黎大娘被她哄得眉开眼笑,慈蔼道:“大娘刚刚翻过黄历,今天宜嫁娶,不如你俩今夜就跟了你们表哥。这个月怀孕,到明年开春就能生两个大胖小子,你们姐妹加把劲儿,三年生四,五年抱六,以后家里孙子成群结队的,多热闹呀!”
南宝衣暗暗翻了个白眼。
生那么多孙子作甚,家里是有皇位要继承嘛?
南胭状似娇羞,柔声道:“可是我们姐妹还没有准备好,和表哥也没什么感情,还请大娘宽限些时日……”
“洞房这种事,要什么感情?!”黎大娘不悦,意识到自己语气太凶,又连忙道,“大娘是说,等你们成了家,慢慢不就有感情了?咱们女人啊,都是这么过来的。等你们再怀个孩子,可不就过上了幸福美满的日子?你看,大娘嫁了人生了子,如今小日子过得多好啊!”
南宝衣瞥向她。
她穿得破破烂烂,一年三百六十日起早贪黑地干农活儿,还得侍奉老男人和傻儿子。
这样的日子,也叫好?
可别祸害她和姐姐了!
她想着张娘子说过的话,怕黎大娘手里沾过人命,不愿惹怒她,因此出声道:“黎大娘,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反正姐姐手上有老鼠药。
黎大娘满意地笑了。
她把傻儿子叫进来,叮嘱道:“壮儿,你今晚就歇在这间屋里,以后都要歇在这里,记住了?这两个妹妹,是你的婆娘,以后要给你生孩子的。”
傻男人懵懵懂懂地点点头。
黎大娘促狭地笑了笑,扭着腰身,得意地离开屋舍。
南宝衣听见了挂锁的声音。
她和南胭对视一眼。
屋舍从外面反锁,她们想逃走,只能翻窗。
不过眼前最要紧的,是怎样对付这个傻子。
傻男人没靠近两个姑娘,只坐在板凳上,剥野果子吃。
南宝衣试探套话:“你可娶过媳妇?”
傻男人从没被姑娘家搭过话,羞涩地点点头,倒豆子似的傻气道:“娶过两个,是俺娘从山外面骗进来的大闺女。她们读过书,不安分,不肯生娃,还总想逃跑,俺娘就让俺打她们。俺力气大,不小心把她们腿打折了。娘说没钱给她们看诊,养着浪费粮食,就叫俺勒死她们,扔山里喂野狗了!”
南宝衣心惊肉跳。
这家人,真狠呐!
她盯着傻男人,他正专心吃果子,仿佛人命对他而言什么也不是。
许是白日里干农活儿累着了,傻子吃完野果子,并没有对她们做什么,渐渐躺在板凳上睡死过去。
鼾声如雷。
南宝衣忌惮道:“把他绑起来吧。”
南胭点点头。
农家小屋,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农具。
南胭拿来两指粗的麻绳,轻手轻脚地绕过傻男人,把他绑在了长凳上,还系了个死结。
这一夜,南宝衣和南胭几乎没有合眼。
她们紧紧牵着手,始终警惕地注意着绑在长凳上的男人。
至黎明。
东方终于浮现出鱼肚白。
南胭揉了揉满是红血丝的杏眼,轻轻推开木窗,利落地翻过去,又把手递进来:“妹妹!”
南宝衣盯着傻子,道:“姐姐,咱们在小树林汇合,我还有点事。”
南胭愣了愣,想起自己也有点事,于是点头答应。
南宝衣走到墙角,拿起靠在那里的大铁锤。
也不知怎的,屋子里明明摆着一堆镰刀、锯子等玩意儿,但她偏偏看这只大铁锤最顺眼。
可能她当顶尖高手时,最趁手的兵器就是大铁锤吧。
大铁锤黝黑沉重,她拖起来很是费劲儿。
拖着铁锤行至傻子身边,他还在呼呼大睡。
南宝衣站立片刻,抡起铁锤,猛然砸向他的脑袋!
血液四溅!
她淡漠地擦去溅到脸颊上的血渍。
当今律令,傻子犯事,可以判做无罪。
律令保护傻子,那么,谁来保护无辜被害的女孩子?
第242章 我会保护妹妹,我会对你好
正屋。
南胭轻手轻脚地潜到窗下,黎家老夫妻还没起床,正在帐中说话。
老头子担忧道:“那两个闺女,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把她们留下来,不会招来祸患吧?”
黎大娘冷笑:“看你那怂样!反正她们失忆了,就算将来她们的亲人找过来,壮儿和她们也已经生米煮成熟饭,都是一家人,能有什么祸患?找来了更好,叫他们给咱补两份嫁妆,否则咱可不依!”
“贼婆娘,你从她们身上撸来的宝贝藏哪儿了?给俺瞅瞅!”
“呸,那是给留给壮儿的宝贝,你别想拿出去赌!”
南胭静静聆听,细白妩媚的小脸弥漫着清寒。
她从怀里摸出那包老鼠药,忽然走向厨房。
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副沏好的热茶。
她叩开老两口的门,弱柳扶风般踏进门槛,羞怯道:“来给爹娘送早茶。”
老两口坐起来掀开床帐,瞧见她小脸含春的懂事模样,不禁相视一笑。
昨夜,定然是成了好事!
黎大娘接过南胭递来的热茶,亲切道:“跟了壮儿,不委屈你们姐妹吧?我家壮儿生得魁梧,干活卖力,又是孩子心性,这十里八村的小姑娘,谁不想嫁给他呀?我也就是看在你我两家亲戚一场的份上,才叫你们姐妹捡了便宜!”
说着,惬意地喝了口热茶。
她转向黎大爷,笑道:“媳妇泡的茶,就是香!”
黎大爷一通牛饮,把茶盏喝了个底朝天,捻了捻胡须上的茶沫,老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谁说不是呢?”
南胭亲眼看着他俩喝完茶,才不紧不慢地坐到椅子上。
她掸了掸裙摆,冷淡抬眸:“说吧,我和妹妹的首饰,被你们藏在了哪里?”
老两口愣住。
这小姑娘一向娇弱不堪,就像是风中轻颤的小白花,怎么现在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那般冷漠的眼神,饶是他们一把年纪心性凶狠,都觉得吓人!
黎大娘鼓起勇气,挺着胸脯嚷嚷:“大清早的,你这小蹄子发什么病?!什么首饰,我从没听说过!”
南胭歪头。
淡红唇瓣噙起漫不经心的笑,她环顾房屋摆设:“不说也没关系,屁大点儿地方,我想找,总能找到。”
“你敢!”
黎大娘像是被踩到了命根子,瞟了眼衣橱,立刻大吼。
“哦……”南胭挑眉,“原来是藏在衣橱里呀。”
她起身,径直往衣橱走去。
“你——”
黎大娘怒不可遏,急忙跳下床想揍她,刚踩到地面,就觉得肚子一阵绞痛,像是有人拿铁钳搅拌她的内脏,疼得她瞬间满身大汗。
她抱着肚子,“哎哟哎哟”惨叫着栽倒在地,痛得反复打滚:“贱人,你是不是在茶里下了药,你这贱人!哎哟老娘的肚子!”
黎大爷也没好到哪里去,跟着凄惨叫唤。
南胭从衣橱夹层里,找到了一包首饰。
打开来。
水头极好的碧玉手镯、填八宝流苏金步摇、小山茶白玉耳坠等首饰映入眼帘,光辉夺目,一看就知道价值连城。
她含笑,回眸瞥向老两口。
两人已经开始七窍流血,连骂声都渐渐弱了下去。
“黎大娘,你们家的老鼠药,看起来还挺凶猛,你们就好好尝尝被毒死的滋味儿吧。”南胭晃了晃首饰,微笑,“多谢这两天的照顾,再见!”
她潇洒离去,还不忘贴心地给两人掩上门。
黎大娘和黎大爷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木门被反锁,心头一片悔恨。
这女人,根本就不是单纯好骗的富贵千金!
纵便失忆,她也是食人花,是恶毒的食人花!
然而再如何悔恨,也终究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两人七窍流血而亡,尸体在无人问津的老屋里,逐渐冷却。
……
南宝衣站在山村东边儿的小树林外,着急地翘首盼望。
就快要辰时了,姐姐怎么还不来?
正焦急时,她终于看见南胭一瘸一拐地小跑而来。
她连忙迎上去:“姐姐,你怎么才来?”
“我偷回了咱们的首饰。”南胭握住她的手,细白妩媚的小脸上满是温柔,“到了城里,拿它们换取银钱,咱们的日子也能过得舒服些。我说过,我会好好保护妹妹,我会对你好!”
南宝衣很是感动,又迟疑问道:“黎家老两口……”
“哦,他们还在睡觉。”南胭轻描淡写,“我毕竟是良善之人,总不能真把老鼠药给他们吃吧?咱们为人处世,应当以德报怨。”
“也是……”
“你呢,你留在那个屋子做什么?那傻子还被绑着吗?”
南宝衣不动声色:“我拿了些干粮,以防不时之需。那傻子还绑着呢,姐姐知道我一向娇弱胆怯,我再如何恼恨他,也做不出拿大铁锤敲破他脑袋的举动呀!”
南胭摸了摸她的头,很是怜惜:“妹妹就是太善良了。”
“不,姐姐才善良呢,我以后要向姐姐学习。”
两姐妹亲切友爱地手拉手,一同坐上张娘子家的牛车。
南胭忽然提议:“行程无趣,妹妹,咱们唱歌吧?”
“好呀。”
“不知怎的,我脑海中始终盘旋着一支童谣,我唱给妹妹听?兴许咱们能想.asxs.什么。”南胭轻咳一声,嗓音娇媚地开唱,“邪崇女,居锦城,穿宝衣;邪崇女,饮鲜血,吃幼婴;邪崇女,天降灾,赤千里……”
南宝衣双眼亮晶晶的:“这歌谣我听着也很熟悉。姐姐,你唱得真好听!”
南胭羞赧:“哪里?妹妹声音娇甜,你才是真正的天籁之音呢!”
……
就在两姐妹赶赴长安时,盛京城皇宫。
正值夏日,园林草木葱郁,蝉鸣声不绝于耳。
萧弈坐在西窗下,摆弄舆图。
天枢搜查了一夜,却仍旧搜不出南娇娇的下落……
究竟会藏在哪里呢?
按照沈姜的行事风格,她应该会把南娇娇带去长安,找个秘密庄子关起来,当做威胁他的手段……
正思量之时,十言领着云袖和南承书进来了。
南承书灰头土脸,明明只是一介弱书生,却仍旧冲上去揪住萧弈的衣襟,凶狠怒吼:“娇娇被人抓走了你知道吗?!”
第242章 如果不能保护她,当初就别娶她
萧弈沉默。
南承书泪流满面:“我昨夜来皇宫找你,那些金甲侍卫却不许我进来,任我百般恳求,他们却连通传都不肯!我没法子,只好带着程家和南家的仆役去野柿子林找,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找到!萧弈,娇娇不见了,你还悠闲地坐在这里,你究竟有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她是你明媒正娶的王妃啊!”
萧弈眉眼阴沉,抬手揉了揉眉心,眼瞳里遍布红血丝。
南娇娇丢了,难道他不着急吗?
他两天一夜没睡,天枢暗卫一批接着一批地派出去,在舆图上排除一个个地点,不就是在找南娇娇吗?
云袖轻声道:“昨夜,王府里多出许多金甲侍卫,奴婢趴在墙头,还看见了一位容貌倾国的美人……”
她咬了咬唇瓣,一脸复杂:“雍王,你是不是另有新欢了?”
被两双眼睛注视。
萧弈无言地沉默片刻,不耐道:“那是我母亲。”
南承书和云袖俱都一愣。
南承书想起沈议绝身边的金甲侍卫,不禁惊讶:“抓走娇娇的幕后凶手,难道是你母亲?可是,可是娇娇是她的儿媳妇呀!她怎么能……”
想到大雍太子萧宁的遭遇,南承书顿时沉默了。
连亲儿子都能下手,儿媳妇又算什么?
他抹去泪水,很是难过:“萧弈,你是大雍皇子,身份尊贵。你接纳了娇娇,可你背后的家族,根本没有接纳她,是不是?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们全家视若珍宝的明珠,又何必跟着萧弈蹚这趟浑水!
萧弈在圈椅上坐了。
他忙得一上午没喝水,薄唇有些干裂。
他端起花几上的茶盏,声音喑哑:“我行事,自有分寸。”
南承书不信。
他红着眼睛责问:“你能让娇娇安然无恙地回来吗?祖母在长安城,眼巴巴地盼望娇娇去跟她团圆,你能让娇娇完好无损地回到祖母膝下吗?萧弈,这些年,你究竟给了娇娇什么?如果不能保护她,当初就别娶她呀!”
“砰!”
萧弈手中的茶盏,瞬间四分五裂。
茶水淋淋漓漓地淌落,打湿了他的衣袍。
碎瓷片割伤了他的左手。
他垂下手,血液顺着白皙指尖,黏黏稠稠地滴落在地。
他神情莫辨,薄唇弧线凛冽,像是被触犯到了禁忌。
良久,他耐着性子,沉声:“我保证,会把她安然无恙地带到祖母身边。”
南承书深深呼吸。
他盯着萧弈看了很久,寒着脸拂袖而出。
殿中。
云袖站在并明半暗的夏日光影里,小脸凝白清寒,仿佛堆积着北魏天山的冰雪。
她直视萧弈,不卑不亢:“我家主子临走前吩咐,殿下若敢欺负王妃,就让奴婢写信告诉他。三千里烽火台,八十万北魏铁骑,随时恭候殿下。”
萧弈面无表情。
被情敌威胁,被婢女欺负,他大概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指关节叩了叩桌案。
好想杀人啊……
云袖又道:“奴婢知道大雍皇后手段不凡,奴婢给您两个月的时间,如果您仍旧找不到王妃,奴婢会毫不犹豫请主子出山。”
她拱了拱手,冷漠地退出大殿。
萧弈独自坐在圈椅上。
光与影在他脸颊上交替变幻,修长的睫毛遮住了瞳珠里的暗色。
片刻,他拂袖,狠狠扫落花几上的茶壶、水盏。
满地破碎的白玉瓷片格外狼藉,瓷口极为锋利。
萧弈周身的伤口悄然崩裂,血液洇出,染红了他的衣袍。
然而最可怕的,却是他那双丹凤眼。
瞳孔充血严重,看起来骇人至极,哪还有平时面对南宝衣时的温和柔软。
他仰靠在椅背上,抬袖,遮住了疲倦的脸。
夏蝉还在不停歇嘶鸣,午后的风吹过窗棂,往殿中带来一阵阵热意,令人心浮气躁。
五天后。
眼看着离回长安的日子越来越近,萧弈依旧没能得到南宝衣的消息。
就在他怀疑小姑娘已经被转移走的时候,十苦带来了好消息。
他拱手,黝黑而俊秀的面庞上充满喜悦:“恭喜主子,天枢传来消息,在青州城的当铺里,找到了王妃的首饰!”
他恭敬地打开手帕。
萧弈挑了挑眉。
帕子上躺着的,正是他昔日从北魏归来时,送给南娇娇的那对白玉小山茶耳坠!
他拣起耳坠打量:“青州城,是南越前往大雍的必经城池。”
“不错。”
十苦又取出一对玉镯子:“这对镯子,是天枢在荆州城当铺找到的。虽然不是王妃之物,但天枢玉婆,认出这是南胭的东西。而荆州城,比青州城更接近大雍。天枢十二判官商议后,判定王妃和南胭正在结伴前往长安。”
萧弈把玩着那对白玉小山茶耳坠。
丹凤眼虽然泛着红,却不似前几日那般可怕。
他悬了数日的心,终于悄悄放了回去,明明在手下面前是冷峻孤绝的姿态,可是此时此刻,薄唇却难以自抑地弯起。
也不知怎的,一听见南娇娇的好消息,他就忍不住心生欢喜。
这些年,南家的小娇娘,仿佛彻底融入他的骨血之中,牵动着他所有的情绪和喜恶……
他捻了捻耳坠,道:“好好的,怎么跟南胭厮混到一块儿去了……”
明明是嗔怪,但十苦却听出几分宠溺和温柔。
他笑道:“主子爱王妃入骨,上苍舍不得让您和王妃分别呢。王妃家族又是积善之家,老天爷,肯定在暗中保护着她。”
这话,萧弈爱听。
他斜睨向十苦,把那对玉镯子丢给他:“赏你了。”
十苦受宠若惊。
苍天可鉴,这对玉镯子,是他这几年来唯一拿到的赏!
萧弈抚了抚锦袍,气度风流凛贵:“收拾东西,回长安。”
……
大国风度。
南宝衣和南胭乘坐长檐车,缓缓进入长安都城。
姐妹俩趴在小竹窗边,脑袋挨着脑袋,好奇地往外张望,脑海中同时浮现出“大国风度”这个词。
“妹妹快看,好多叫卖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的店铺呀!”
“哇,这家南氏钱庄也好生气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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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赶潮流的南帽帽
自打出了青州城,姐妹俩就和张娘子一家分开,一路游山玩水来到长安。
半个多月以来,穿过不少城池,几乎每座城池都设有南氏钱庄。
“我听说,南家是西南十郡有名的大富商,如今搬到长安城做生意,很有可能成为天下首富呢。”南胭跪坐在蒲团上,替南宝衣理了理鬓发,艳羡不已,“如果咱俩是南家的掌上明珠就好了,又怎会对钱财斤斤计较?可惜,咱俩是相依为命的孤儿……”
南宝衣低头,打开荷包数钱。
她和姐姐花钱跟流水似的,一路吃香喝辣、高床软枕,那么多价值连城的首饰,已经被她俩卖得差不多,如今身边只剩五十两纹银。
她咬了咬唇瓣,抬起亮晶晶的眼眸,坚定道:“不怕的。长安是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藏着数不清的机遇。咱们姐妹一定能凭本事在这里站稳脚跟,靠自己的双手,打拼出自己的一片天!到时候,再给姐姐找个温柔体贴的姐夫!”
南胭爱她爱得不行。
她怜惜地摸了摸南宝衣的脸颊:“可惜看了那么多大夫,妹妹脸上的伤仍旧没有好转……妹妹放心,等姐姐赚到很多很多银钱时,就去请世上最好的神医,为你看诊!”
南宝衣乖巧地点点头。
长檐车穿街过市。
姐妹俩懵懵懂懂地挤在车窗边往外看。
长安风貌,富贵太平。
酒肆商铺鳞次栉比,高楼广厦一望无尽,闹市百姓摩肩擦踵,在那富丽堂皇的卷檐斗拱、高墙玉璧之间,更有大家闺秀与挚友当窗说笑,鬓钗金贵,衣裙奢侈,更显长安锦绣。
远处,还矗立着无数佛塔寺庙,隐隐有冗长的青铜钟声传到市井间,为这座古老的皇都添上了几许端严和庄重。
街边忽然传来哄笑声。
姐妹俩好奇望去。
一个穿着绣衣的中年男人,倒在巍峨牌坊前上,撩开衣袍,嘴里不停嚷嚷:“哎哟,好热,好热!”
旁边行人笑道:“南帽帽又在作怪了!听说一个月前欠了赌坊一大笔银钱,被南家老祖宗拿拐杖打,撵了大半条街呢!还放话说,不给他继承家产。今儿不知又在闹什么名堂?”
南广依旧歪躺在地,举着宽袖往额间擦汗:“我这是热到了啊!”
有好心人问:“南三爷,今儿天阴风大,你哪里热?”
南广解开衣襟盘扣,板着脸道:“我这是石发,当然热!你们这些人理解不了的!”
长檐车停在街边。
南胭好奇:“‘石发’是什么?”
南宝衣道:“长安的贵族们,很喜欢服食昂贵的‘五石散’,又称作‘寒食散’,由五种矿石配制而成。服食之后,虽然能让人飘飘欲仙,但随着药力发作,也会带来五内如焚的燥热感。
“热力发散,称之为‘石发’,又称‘散发’。权贵名士以服食五石散为身份象征,彼此见面,都喜欢说‘我石发了’,这句话渐渐成为贵族圈子里的流行。”
她说完,自己愣了愣。
不知为何,她对大雍风俗似乎格外了若指掌。
南胭恍然。
她看着倒地不起,拿蒲扇扇风的南广,鄙夷道:“这个男人嚷嚷着他石发了,仿佛说出这句话就能显得比别人高贵,多么庸俗啊!”
南宝衣赞成点头:“他确实是个庸俗之人。”
有爱挑事的人,调侃道:“南帽帽,你在南家半点儿地位也无,听说月钱都被南老祖宗克扣没了。你在外面连茶都喝不起,怎么吃得起五石散了?”
南广嚷嚷:“我怎么就吃不起了?我今天买的包子里面有小石头,吃了之后可不就石发了嘛!”
众人愣了愣。
小石头,跟昂贵的五石散又怎么能一样?
南帽帽赶潮流,也赶得太可笑了!
四周顿时响起铺天盖地的嘲笑声。
就在这时,一位容貌英俊的年轻郎君,匆匆挤开人群,羞恼地扶起南广:“三叔,您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咱们家搬来长安才不过两个月,您的名声就传遍了整座城。您想让咱们家沦为笑柄是不是?祖母在府里都气坏了!”
来人正是南承礼。
两个月前,他们举家搬来长安。
他事先没做过攻略,万万没想到长安姑娘如此热情奔放,卷起车帘打量坊市时,被她们看见了容貌,于是引来一大群小娘子,纷纷激动地向他投掷花果手帕。
等他回到南宅,花朵、瓜果等物堆积了大半个车厢。
收到的荷包,没有上百也有七八十个,荷包里甚至还被小娘子们体贴地塞了写有住址的纸条,催他赶紧登门提亲去。
可把他吓坏了。
但三叔可眼馋了。
祖母和三婶没看住他,第二天一早,三叔就特意搞了一辆敞篷马车,梳妆打扮一番后,装模作样地倚在车中穿街过市,也想收到花果荷包。
然而三叔年纪大了,不够风度翩翩,那些小娘子不买账。
不仅不买账,她们见他簪花戴玉的那副骚包模样,还纷纷往他车上丢砖头和烂菜叶子,吓得三叔夺路而逃。
自那以后,三叔在长安城,可谓一战成名。
比他们家的钱庄和蜀锦都出名!
南广嫌弃地挣开他:“我如何丢人现眼啦?你这般指责我,是对我的侮辱,我告诉你爹娘去!”
南承礼相当无语。
他好说歹说,才终于把南广劝回去。
长檐车里,南胭面露向往。
她托腮,道:“听说南家嫡长孙俊美如青松翠树,想必就是刚刚那位年轻郎君了。诶,咱们若能嫁进南家该有多好……”
“姐姐,你我都是孤儿,就不要妄想啦。”
南宝衣安慰着。
也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姐姐对南家的富贵有执念似的。
下了马车,车边就是客栈。
姐妹俩进去要客房,却被价钱吓了一跳。
南胭柳眉倒竖:“十两银子一晚?!”
掌柜的拨弄算盘,笑道:“两位姑娘是从外地来的吧?长安物贵,我这客栈啊,已经是这条街最便宜的喽!”
南胭咬了咬牙,忽然露出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牵了牵掌柜的衣袖,撒娇道:“掌柜哥哥,我和妹妹千里迢迢而来,你就稍微便宜些嘛!”
第242章 雍王,萧道衍!
南宝衣看着姐姐的表演,情不自禁抖落一身疙瘩。
可是男人都爱吃这套,而且南胭的容貌也是很能打的。
掌柜的羞赧地咳嗽一声,道:“罢了,看在你们孤苦无依的份上,我便给你们指一条明路。金陵游听过没有?”
两人摇摇头。
掌柜的便道:“金陵游,是我们长安有名的大茶楼。老板娘谢姑姑从前在宫里当女官,膝下无子无女,被放出宫后就在西园开了茶楼,圣上御笔亲题‘金陵游’三个字,那叫一个气派!
“谢姑姑心善,专门收容落魄孤女,教她们琴棋书画、女红刺绣,培养她们自立更生的能力。甚至,还帮她们牵红线定姻缘。在我们长安城,口碑极好!”
掌柜的一脸与有荣焉。
南宝衣和南胭听着,很是心动。
两人一合计,决定去金陵游讨个生计。
不仅能学一门手艺,还能找到好人家解决终身大事,这简直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好事情呀!
姐妹俩坐进长檐车,兴冲冲往西园而去。
就在她们的车转过街角之后,一队人马从街道尽头疾驰而来。
绣“雍”字的赤色黑金旗幡招展飞扬,十六骑黑甲精锐策马开道,以十苦和十言为首,姿容俊俏气势不凡,背负刀剑,牵黄擎苍,旌旗飞扬,尽显鲜衣怒马意气风流。
比他们更惹眼的,是居中一匹骏马。
骏马饰金羁,高大彪悍,通体漆黑,像是一团狂暴的野风。
然而比悍马还要惹眼的,却是马背上的年轻郎君。
他穿一袭刺绣墨金麒麟团纹丹纱袍,腰束宝玉革带,脚踩铆钉军靴,身姿修长而挺拔。
发束黑玉描金冠,两侧垂落细细红缨,轮廓流畅漂亮却不乏冷峻英气,唇红齿白,鼻梁的弧度很美,丹凤眼蕴着高山仰止的孤绝冷傲,他比火焰更加肃杀夺目,比玉树更加深艳风流。
雍王,萧道衍!
满街沸腾!
“啊啊啊啊啊!”
小娘子们疯狂尖叫。
“他就是传闻中,收复西南十郡的雍王殿下?他生得好好看!”
“不是说月中抵京嘛,怎么提前这么多天!呜呜呜,人家专门绣给他的荷包,还没绣完呢!”
“哈哈哈你们这群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片子!”一位老大娘娇羞捂脸,“幸好老娘经验丰富早有准备!雍王殿下,快来接受老娘专门绣给你的荷包!”
说着,也不要豆腐摊了,拔腿就去追萧弈。
其他娘子哪肯示弱,连忙提起裙裾,纷纷尖叫着追上去:“雍王殿下,你等等人家嘛!”
一时间,满城姑娘闻风而动,万人空巷,蔚为壮观。
就连男人都十分好奇,那位流落在外二十年的雍王,究竟是怎样的神仙人物,于是大老爷们儿也不干活了,跟着往皇宫方向奔去。
南宝衣和南胭的长檐车,与人群逆流而行。
她听外面激动着议论雍王的容貌,不禁感慨:“都说大雍百姓对美貌和风度有着非比寻常的执着,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只可惜你我姐妹一个瘸了腿,一个毁了脸,若不然……”
若不然,在这个看脸的地方,她们应该很容易出人头地吧。
南胭安慰般摸了摸她的小手:“长安藏着很多能人异士,说不定咱们很快就能恢复如初,妹妹别太难过。”
南宝衣看着她,弯起丹凤眼,点点头。
长檐车在金陵游外面停下。
两姐妹相扶着踏出车厢,仰头望去。
金陵游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大茶园,高阁锦绣,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不只做茶水生意,还有戏台、唱曲儿等项目,看着就是她们消费不起的样子。
两人进去之后,没能见到传闻中的谢姑姑。
一名管事婆婆接待了两姐妹,仔细聆听了她们的故事,又见她们一个瘸腿一个毁容,不禁生出几分怜惜。
她慈蔼道:“既然来了,就好好住下。咱们女子呀,懂一两门手艺,能自己养活自己,比什么都强。不知二位擅长什么?”
南宝衣和南胭对视一眼。
她俩忘记了过去,哪记得自己会什么手艺呢?
老婆婆试探:“我见二位气度不凡,想必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音律,可会?”
南宝衣注意到房中摆放着一架胡琴。
她走过去,将胡琴抱到怀中,细白指尖轻抚过琴弦,凭借身体本能的记忆,缓缓拉起了胡琴。
琴音流泻,如高山流水,袅袅动听。
她的胡琴是顾崇山亲自教授的。
顾崇山的音律天赋当世无双,他教出来的徒弟,自然琴艺顶尖。
南胭本能起身,随琴音折腰而舞。
她腿上的伤,这段时间已经好了很多,再加上只在巴掌大的地方跳舞,又用了精湛的舞艺仔细掩饰缺陷,因此丝毫看不出她的腿有问题。
老婆婆惊喜不已。
这对落魄姐妹,比她料想的更加优秀!
一曲终了,她抚掌大笑:“甚好,甚好!我们金陵游正缺两位这样的擅长音律的姑娘,如果你们不嫌弃,可以在茶楼戏台上表演歌舞,每月月钱二十两纹银,包吃住,如何?”
这个开价,算是很大方了。
南宝衣和南胭对视一眼,欢喜应下,暂时便安顿在了金陵游。
……
另一边。
萧弈策马行至宫城外。
宫城巍峨,偏角悬挂无数风干的头颅,居中的那个,哪怕早已被风霜侵蚀的面目全非,哪怕长发蓬乱,他也仍旧一眼认出他是谁。
“皇兄……”
萧弈呢喃。
他翻身下马,面朝头颅,恭谨三拜。
拜完,他沉声:“拿弓箭。”
十苦恭敬地呈给他一把大弓。
萧弈拈弓搭箭,箭头冷冽,直直指向悬挂萧宁头颅的铁索。
他直视头颅,薄唇毫无弧度,漆黑瞳眸掩在长睫中,平添肃杀。
那个女人何等残酷,不仅亲自下令诛杀自己的儿子,甚至还将他的头颅悬挂在宫楼上暴晒,让来往官员随时看见以作羞辱,让皇兄不得入土为安……
他眼眸泛红。
须臾,他松手。
羽箭离弦,呼啸着奔向宫楼。
萧弈策马而去,在皇兄头颅掉落的刹那,如雷霆般出现在宫楼下方,稳稳接住了它。
第242章 弄丢了南娇娇,对不起
炎炎夏日,长风燥热。
萧弈凝视兄长的头颅,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当年那个温润如玉、举止谦和的贵族郎君。
曾不远千里赶赴蜀郡,只为看一眼他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
曾在他受了母亲的委屈之后,领他回府,亲自给他端来一碗牛肉面汤,轻抚他的后背,温柔地唤他“阿衍”。
萧弈闭了闭眼。
他用锦布包住头颅,交给十苦:“带回去,好好安葬。”
宫楼的禁军围了过来。
为首的禁军副统骑在马上,手持长戟,冷傲道:“卑职给雍王殿下请安,殿下初回长安,有所不知,这叛贼头颅,是皇后娘娘亲口吩咐挂在城楼上的,没有娘娘懿旨,任何人不得擅自——”
寒芒乍现,犹如天光。
九尺陌刀,骤然划过副统领的脖颈!
他脸上还保持着冷傲的表情,头颅却狼狈地滚落在地,一直骨碌碌滚到十言的马蹄旁才停止。
他的颅腔喷涌出鲜血,高大的身子在马背上歪了歪,很快栽倒在地。
其他禁军顿时惊恐不已。
他们咽了咽口水,望向萧弈的目光哪里还有刚刚的怠慢。
萧弈收刀,漫不经心地催马朝宫中而去:“这天下,姓萧。”
行至御书房。
大内总管连忙笑眯眯地向他行礼:“奴才给雍王殿下请安!殿下一去二十年,归来时却带回了西南十郡,大大拓展了我国疆土,乃是我大雍的英雄哩!”
拍完马屁,却见萧弈一脸不耐。
他轻咳一声,连忙进去通传。
萧弈被引进御书房。
御书房布置风雅,只可惜丝毫不见奏章、国玺等物,满室墨宝书香,墙壁挂满古画,不像是一国之君的书房,倒像是哪位文人墨客的山居。
窗下跪坐着一位男人。
穿素白墨竹纹常袍,头戴金冠,侧颜俊美,正认真地在宣纸上勾勒一副工笔画。
许是身体不大好,他没画多久,就用手帕捂住嘴剧烈咳嗽,却惹得唇瓣更红,俊脸上也浮现出潮红,病弱中呈现出月光般昳丽清绝的美。
萧弈看着他。
这个男人,就是他的父亲。
大雍朝堂上,最没有存在感的男人。
萧弈实在没有行礼的**。
他落座,随手端起一盏香茶,慢悠悠轻抚茶盖:“才从西南回来,特意进宫,向父皇请安。”
萧煜抬眸。
打量萧弈片刻,他温和道:“这些年,阿衍过得好不好?”
萧弈挑眉,态度不善:“你觉得呢?”
“阿衍恨朕?”
“你纵容她,害死了你的嫡长子,甚至把他的头颅,悬挂在宫楼上示众。忠奸不分,你枉为人君。见死不救,你枉为人父。”
萧煜似乎没料到,初次见面,就被这个儿子劈头盖脸地痛骂一顿。
他收回视线,静静地提笔舔墨。
欲要在纸上继续勾勒竹叶,握笔的手却有些颤抖。
半晌,他轻声道:“她喜欢。”
“她还喜欢萧家天下,你是不是也要拱手相让?”
萧煜没吭声。
萧弈本欲吃茶,见他如此姿态,内心对这所谓的父亲失望至极,哪里还有吃茶的心思。
他起身,敷衍地行了个退礼,离开了御书房。
细密竹帘,让透进来的阳光变得格外温柔。
萧煜掩拳咳嗽了几声,虽然天子,可眼中尽是落寞。
萧弈踏出门槛。
十言等候在外,低声道:“刘公公刚刚过来传话,说文武百官都等候在高阳殿,等殿下过去吃接风酒。几位皇子殿下也在。”
“不去。”萧弈走下台阶,“王妃可有消息?”
十言跟上:“天枢暗卫已经分散潜入到长安市井,如果王妃在长安的话,半个月内,肯定能查到线索。”
萧弈颔首。
十言亦步亦趋,望了眼高阳殿的方向,担忧道:“您初回长安,就不给那些世家大臣脸面,会不会招惹祸患?卑职听说,大雍朝堂,几乎被世家大族把持,他们的权势,甚至隐隐凌驾于皇权至上……”
萧弈牵住缰绳。
他翻身上马,不耐勾唇:“一群靠祖宗荫庇的硕鼠,何必给脸?”
说完,一夹马肚,朝宫外疾驰而去。
十言目送他远去。
年轻的雍王殿下鲜衣怒马,姿态嚣张。
偏偏,他有嚣张的资本。
十言情不自禁地赞叹:“史书上记载的枭雄,大约便是如此气度吧?这天下,再没有人能叫我家殿下低头屈膝……”
……
“给祖母请安。弄丢了南娇娇,对不起。”
南府,正厅。
萧弈跪在蒲团上,低下头。
厅堂里坐满了南家人。
南老夫人端坐在上,从前瞧着慈蔼丰腴,如今已是瘦了一圈,老眼红肿,眼角多出许多细密皱纹,显然天天以泪洗面。
她别过脸,掩面而泣,显然是不想看见萧弈。
厅堂一侧,坐着二房的江氏和南慕夫妻以及嫡子南承礼,另一侧坐着三房的程叶柔和南广夫妻,以及刚满一岁的幼子。
众人都是看着南宝衣长大的,将她视如珍宝,并没有因为萧弈身份高贵,就不去责怪他。
江氏还算冷静,质问道:“承书写了信过来,说是你母后绑架了娇娇……萧弈,你怎么能由着你家里人欺负娇娇?!”
萧弈沉默。
程叶柔把宝宝交给奶娘,对萧弈侧目而视,沉声道:“只怕咱们全家,都被这个负心人骗了!他是大雍皇子萧道衍,可当年婚书上写的名字,却是萧弈。所以那封婚书,根本就是无效的!萧弈,你把我们全家人当做白痴,蓄意骗婚,辜负娇娇爱慕,其心可诛!”
一番话,说得老夫人更加伤心。
季嬷嬷跟着抹眼泪:“老祖宗,您别哭了,哭了两个月,再哭,这双眼都要哭瞎了……”
一片愤怒悲伤的气氛中,南广嗑着瓜子,瞅一眼萧弈。
这厮戴着蟠龙金发冠,是大雍皇子哩!
说不定将来,还能当大雍皇帝!
他眼馋不已,清了清嗓子:“那什么,我说两句啊,其实阿衍并不是有意辜负娇娇的,阿衍这些年过得也很不容易,咱们大家都是长辈,要多体谅他——”
“你闭嘴!”
南家众人异口同声。
南广惊恐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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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2章 南家的孙女婿:萧弈和宁晚舟
萧弈没有为自己辩驳。
弄丢南娇娇是事实,绑走南娇娇的,也确实是他母亲那边的人。
与其在她娘家人面前推卸责任,倒不如大大方方地认错。
毕竟,南娇娇失踪,最难过的其实是她的亲人啊!
他脊背挺直,坦坦荡荡:“是我没有照顾好娇娇,我任由祖母打骂。萧道衍是大雍皇子,但萧弈只是萧弈,只是当初在祖母跟前,承诺愿为南娇娇裙下之臣的那个少年。”
老夫人的眼眸泛红湿润。
她别过脸,拿帕子擦了擦眼角,转向萧弈时,苍老的眉眼满是凄然:“我打你骂你,我的娇娇儿就能回来吗?!
“当年你被老大带回府不久,老大夫妻就相继离世。算命的说,你命硬,和我们家犯冲。你那时还很年幼,我不忍把你赶出去,就放在枇杷院养着。
“可是后来,你长大了,还娶走我的娇娇儿,叫她吃了那么多苦……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娇娇儿仍旧在锦官城欢欢喜喜地娇养着,珠丫头又怎会给人做妾?!她们,都是我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啊!”
老人泪流满面,痛不欲生。
满屋女眷,跟着哭起来。
萧弈眼尾泛红,只垂眸不语。
老夫人站起身,拿拐杖狠狠敲了他两下,骂道:“你滚,再不要进我南家的门!我们家的孩子,我们自己去找!”
“祖母——”
“雍王殿下,请吧?”
南承礼打断萧弈的话,冷冰冰地抬手逐客。
萧弈闭了闭眼。
他又郑重地拜了拜老夫人,才转身离开南家。
刚踏出南府门槛,南家的小厮就把他带来的礼物一并扔出来,啐了一口,骂道:“我家姑娘瞎了眼,才跟了你!老夫人吩咐,今后你走你的小独木桥,我们过我们的阳关大道,两不相干互不牵扯!你再不是我们家的五姑爷!”
府门被重重关上。
锦盒散落满地。
几支上好的野山参从盒子里掉了出来,还有些上了年份的灵芝。
萧弈伫立在南府大门外。
他捻了捻那枚压胜钱,并没有为南家小厮的无礼而生气。
舔舐之情,人伦纲常。
如果换成他,掌上明珠被夫家弄丢了,他灭了夫家都有可能。
正欲离去,府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悄悄打开。
南广小心翼翼地钻出来。
他望向萧弈的目光充满了欣赏,夸张道:“哎呀,这位年轻英俊的贵族郎君,是谁家的女婿呀?”
见萧弈无动于衷,他丝毫不觉得尴尬,拍了拍胸脯,骄傲地自问自答:“是我南帽帽的女婿呀!好女婿!阿衍,你是个好女婿啊!”
这下,萧弈不仅无动于衷,甚至还很想给他一拳。
“阿衍”,也是他能叫的?
“哟!”南广注意到满地散落的珍稀药材,连忙弯腰一一拾到怀里,感慨道,“都是好东西,可别叫外人捡走了……”
正要还给萧弈,萧弈已经翻身上马。
他垂眸瞥向南广:“三叔喜欢,拿回去就是。”
正要策马离去,南广又急忙拦住他。
他紧紧抱着人参灵芝,喜不自禁道:“好女婿,你如今是大雍皇子,已然贵不可言。想必手上,攥着不少金珠宝贝吧?你三叔我如今手头紧张,可否孝敬我一些银钱?说起来,你这当女婿的,还没给过我养老钱哩!”
萧弈把玩着马鞭,对他难得耐心:“三叔要银钱作甚?”
“我想买些小玩意,只是长安物贵,所以……”南广撒着谎,见萧弈挑眉,知道自己瞒不过他,只得老老实实道,“我最近逛酒楼,认识了一批长安名士。他们都服食五石散,我瞧着很是艳羡,所以也想买点尝尝。”
萧弈收回视线,嗤笑一声。
他这位好三叔,好的不学,去学服食五石散,真不叫人省心。
他淡淡道:“那不是好东西,三叔最好别沾。”
正欲打马离去,却注意到南广怀里的药材。
这些药材极为珍贵,难保不会被他拿去当铺换取银钱。
他递给十苦一个眼神,才朝街巷尽头疾驰而去。
十苦立刻上前,在南广惊骇的眼神中,抢了药材,策马扬鞭而去。
南广:“……”
目瞪口呆。
他狠狠跺了跺脚,对着萧弈的背影破口大骂:“萧弈,你这贼竖子!你,你不是我的好女婿了!”
然而人家根本就不带搭理他的。
萧弈行至街巷,转过拐角,却见这胡同粉墙黛瓦,墙上开着花窗,窗后生着一片青翠欲滴的小竹林。
十六岁的少年郎,穿一袭绛绫锦袍,如鹤如玉,嘴里叼一根竹枝,狐狸眼透着几分凉薄和桀骜,正闲散地倚在围墙下。
听见马蹄声,宁晚舟吐掉竹枝。
他转向萧弈,微笑:“在高阳殿,没见你过去赴宴,便猜到你来了南府,因此过来等候。怎样,可是被南家人赶出来了?萧道衍,你这女婿当得很失败呀。”
宁晚舟天生性情顽劣桀骜。
除非有事相求,否则轻易绝不会唤萧弈表哥。
面对他的奚落,萧弈淡淡一挑眉,反唇相讥:“南宝珠给你做妾,南家人怕是烦透了你。连南府大门都进不去,也好意思嘲笑本王?”
宁晚舟懊恼。
这厮嘴坏,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两个月前,南家来到长安,想请他休弃姐姐,好给姐姐重新找人家嫁娶,但他不肯,再加上母亲正为他张罗相看世子正妃,可想而知南家人有多么气愤。
他上回陪姐姐来南府探亲,结果连茶都没喝上,就被轰了出来。
如今,更是连靠近都不敢。
狐狸眼掠过冷芒,他没好气道:“你我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今日不提那些。你初回长安,总得有人接风。我请你去金陵游吃茶,那里有长安最大的茶楼,茶水极好,应当合你口味。”
萧弈允了。
两人打马来到金陵游,登上茶楼,在这里喝茶的都是达官显贵、富商豪绅,各自在雅座中闲聊,满楼茶香,分外雅致。
宁晚舟要了一间宽敞的雅座。
窗明几净,檀香袅袅。
侍女素手沏茶,茶席上置着一方貔貅茶宠,茶香内蕴,包浆温润。
宁晚舟拣了块花糕扔嘴里,随口道:“可有南宝衣的线索?”
第242章 他的死,是所有世家的手笔
萧弈轻抚茶盖:“只知道她来了长安。只是长安城方圆百里,人口多达数百万,一时半刻找不到线索。”
“还活着就成,那小丫头精得很,不会受委屈的。”
萧弈抬眸,看他一眼。
这少年口吻老成,俨然是以南娇娇姐夫的身份自居。
自打他娶到南宝珠,他就飘了。
萧弈没给他好脸色,只淡漠吃茶。
宁晚舟又道:“言归正传,你今日把文武百官扔在高阳殿,世家们对你颇有微词。阿衍,别怪姐夫没提醒你,长安的水很深,得罪一两个世家不是问题,但得罪所有世家,却是在找死。
“你以为大表哥的死,是皇后一手造成的吗?不,他的死,背后藏着所有世家的手笔。谁叫他当初大力提拔寒门官员,而一力主张废除官位世袭制?阿衍,你想夺权,就得先取悦世家。”
少年眉眼桀骜,目光深邃。
萧弈品了口茶:“一年没见,你倒是有长进,还学会了迂回夺权。只是……”
宁晚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萧弈摁住头,一张俊美妖异的小脸,全部摁进了花糕盘子里!
萧弈挑眉,哂笑:“只是,你喊谁‘阿衍’?你又是谁姐夫?没大没小的东西。”
“唔——萧道衍!”
宁晚舟手脚并用拼命挣扎。
萧弈慢悠悠地提醒:“记住了,我是你二表哥,娇娇是你二表嫂。”
他说完,松开手慵懒地坐了回去。
宁晚舟愤怒地抬起头。
白皙的面庞上,沾满了散碎的花糕和奶渍,很是狼狈。
他捏了捏拳头,到底忌惮萧弈功夫顶尖,没敢跟他硬碰硬,只得拿帕子擦脸,冷声讥讽:“就你这样的,一辈子找不到媳妇才好……”
“嗯?”
宁晚舟转移话题:“今日茶楼的曲子,还不错。”
萧弈吃着茶,没往心里去。
他只在意他的小娇娘,哪有心思听曲子。
宁晚舟见他心不在焉,建议道:“金陵游的藕花船甚是风雅有趣,你今夜如果没事,可以去船中休憩游玩。夜里景致好,容易让人减少焦虑,放下心结。”
萧弈叩了叩花几,允了。
此时,楼下戏台。
南宝衣坐在帷幕旁,正拉着胡琴。
她不时抬眸,姐姐一袭淡粉水袖舞裙,正在台子上独舞。
茶楼清贵,达官显贵们是来这里谈事情的,并不怎么关注两姐妹的表演,南胭一舞毕,台下甚至没有掌声。
她退回到帷幕旁,抱怨道:“这种地方,连赏钱都没有。跳得再好,有什么用呢?”
南宝衣拿帕子给她擦了擦额角细汗,笑道:“胜在干净呀。别的地方鱼龙混杂,万一别人对姐姐见色起意动手动脚,咱们找谁说理去?”
南胭看着她的脸,杏眼中藏着心痛:“我只想快点攒够银钱,请长安城最好的大夫为你看诊……妹妹脸上的伤,我看一次,就心疼一次。每个月二十两纹银,咱们得攒多久才看得起病?!”
姐妹俩说着话,忽然有侍女过来请:“燕娘子,我家公子称赞您舞姿绰约、引人入胜,想请您去雅间说话。”
因为南胭跳舞时身轻如燕,所以她给自己取了“燕娘子”的名号。
又因为南宝衣生性娇气,她便亲切地唤南宝衣“娇娇”。
听见侍女邀请,南胭好奇道:“你家公子,是谁呀?”
“我家公子是当朝大司徒的嫡长子,在长安城颇有名望。”
南胭愣了愣。
大司徒位同三公,家族钟鸣鼎食,很是显赫。
大司徒家的郎君,莫非看上她了?
她咬了咬唇,忽然羞怯地柔声道:“烦请带路。”
南宝衣眼睁睁看她离开,左等右等,却还是没能等到她回来。
没法儿,她只得抱着胡琴先回寝屋。
从茶楼后门出来,园林景致风雅。
她穿过树下,却有花瓣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洒落。
她惊讶仰头,却见一名少年将兜在袍裾里的花瓣,都洒到她身上。
少年剑眉星目,大大咧咧地坐在树枝上:“丑女,刚刚的胡琴,是你拉的吗?怪好听的。”
南宝衣拍了拍裙裾上的花瓣,问送她回屋的侍女:“他是谁呀?”
侍女道:“松鹤楼的鸭子。皇后娘娘当权,使得长安城女子地位提升,那些贵妇人有时候会出来找乐子,因此我们也做小倌儿生意。”
南宝衣眨了眨眼。
金陵游,还真是业务广泛啊。
侍女似乎颇为忌惮这少年,覆在南宝衣耳畔,低声道:“只是这个鸭子脾气又坏又躁,虽然是自愿卖身,但没有贵妇人愿意点他,听说倒贴人家都不要。谢姑姑常常嫌弃他吃得多又招不来生意,放话说这个月再没人点他,就把他撵走。”
南宝衣:“……”
复杂地看一眼树上少年。
这小鸭子,还真是悲催。
她没搭理小鸭子,径直往寝屋方向走。
少年一个倒挂金钩,利落地翻身下树,挡住了南宝衣的去路。
“丑女,我叫尉迟北辰,你可以去松鹤楼找我玩。”他伸出两根手指,犹如恩赐般轻晃,“找我的时候,记得备上银钱。我好歹也是第一次,给你打个折,两千两纹银一晚!”
南宝衣嫌弃的要命。
她噘嘴,绕过他快步走远。
少年连忙喊道:“两千两不成,两百两也成啊!喂,再不济,二两也成啊!你别走啊,我倒贴,我倒贴总成吧?再没有生意我就要被撵出去了啊喂!”
南宝衣越走越快。
她一贯洁身自好,疯了才去松鹤楼找鸭子!
回到寝屋,直到子夜将近,她才终于把南胭盼回来。
南胭喝了酒,小脸酡红,杏眼妩媚。
她挽住南宝衣,欢喜地从怀里摸出一只锦盒,豪气道:“送你!”
南宝衣打开。
锦盒里,躺着珍贵的白玉如意。
她迟疑:“姐姐,是大司徒家的郎君送你的吗?这样贵重的东西,你怎么能收——”
“这算什么?”
南胭醉醺醺坐到榻上,打断她的话。
她从宽袖里取出一沓银票,霸道地拍在小佛桌上:“数数!”
南宝衣望去。
约莫两千两银票。
她蹙着柳叶眉,小脸凝重:“姐姐,你跟那位郎君……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这样是不对的,你这样,与窑子里的姑娘又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