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三)
耿墨池一直沉默不语。从午饭前跟他谈过后他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闭门不出。我本想回去,但下起了雨,路滑,今天没法走。安妮很热情地把我叫进她的房间跟她聊天,我们随意地聊着,她说了些国外的生活情况,我也谈了谈自己的生活,很快我们发现有很多的东西我们是共同感兴趣的,我们原来有这么多的共同之处,我一下就喜欢上了她。
她也显得很激动,美丽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她甚至翻出儿时的影集给我看,照片中的她俏皮可爱,眼睛从小就那么大,象个洋娃娃。我感觉她很幸福快乐,每一张照片她都是笑着的,永远穿着蕾丝花边的连衣裙,扎着纱质的蝴蝶结,但是很奇怪,照片最小也是她8岁时候照的,一两岁的照片一张也没有。我问她,她笑了笑,说:“难道我哥没跟你说过我是领养的吗?”
我一惊,张着嘴说不出话。她居然如此坦然自若地说自己是领养的。
“你不用这么吃惊,我就是领养的,8岁时候被人带到耿家。”安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一点也不忌讳自己的身世,“不过我过得很快活,一点也没受虐待,他们都对我很好,尤其我哥,从小就宠我,到现在也是……”
“他是很喜欢你,他说过。”
“我知道,”安妮点头,“他还很爱我,想娶我。”
我又是一惊。她未免也太直率了!
安妮确实很直率,简直没有什么她不能说的,她坦言耿墨池和叶莎的悲剧跟她有很大的关系,耿墨池就是因为对她念念不忘而忽视了叶莎,致使两人的婚姻最终以悲剧收场。
“这些年我一直躲着他满世界跑,跟各种人鬼混……叶莎死后我本想回来看他的,但又心虚没敢来,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说到这里,安妮看了看我,忽然笑了起来:“但是现在我很欣慰,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能真正爱上一个女人,我觉得他这辈子已经不虚此行了,人从一出生就意味着死亡,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辈子没有爱过或被爱过,所以,我很感激你,让我哥可以走得不那么遗憾。”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他有多在乎我?”
“他怎么可能不在乎你呢?我哥什么都跟我说了,他说跟那女人结婚是为了你,这很让我吃惊,甚至还有点让我嫉妒呢,如果当初他也能这么付出,我也许还真嫁给他了。”安妮口无遮拦,想到哪说到哪,“不过我想还是不太可能,我心理上始终接受不了他,所以我跟很多男人上过床,甚至跟其他的几个兄长,但我就是没法跟他上床,呵呵……”
安妮大笑起来,我看着她直冒冷汗,天,她什么都敢说!另类的安妮笑够了,忽然又看着我说:“我这一辈子就有太多遗憾了,我快乐,又好象不快乐,自己也搞不清,我到底缺少什么,按理我什么都不缺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觉得自己是个迷路的孩子,我应该是那边的,却来到了这边,我在这边总也忘不了那边,但我知道我回不去,我永远也无法再回到那边……”
“什么这边那边?”我不知所云。
“你不懂,也不需要懂。”
“你也可以找个相爱的人结婚嘛。”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是同性恋。”
“啊?”
“开玩笑的啦,哈哈……”
第十五章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四)
夜里雨越下越大,还夹着雷电和狂风,我蜷缩在被子里动都不敢动。窗外的树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树枝猛烈地敲打着窗玻璃,张牙舞爪,象无数只鬼的手。我用被子蒙着头感觉世界末日来临般恐惧和绝望,几乎没怎么睡,眼睛稍一闭上,巨雷又把我打醒。正迷迷糊糊的,突然一双强有力的臂膀伸进了被子——我被他拥抱着,却怕是做梦,睁开眼扭头一看,一双漆黑闪亮的眸子正对着我,温暖的呼吸扑面而来……
我们整夜都没睡,天快亮的时候,我们干脆起床来到了楼下的客厅。他只开了一盏灯,温暖的灯光照他的侧边,我坐在他的对面。他点燃一根烟,直直地看着我,思索着什么,我知道他有话要说,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我想过了,我不带你去日本了,你说得对,我不能太自私,我不想在你的注视下死去……但是考儿,我真的很不放心你,很不放心……”他猛吸一口烟,烟雾弥漫中他的脸呈现出我从未见过的悲苦和无助。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又不是小孩子。”
“可你连小孩子都不如,一点都不懂得保护自己……”
“也许吧,我总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简单的问题零化,结果……”
“结果就弄到今天的这个地步。”
“你也不也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吗?”
“说得是。”
“墨池,”我看着这个让我刻骨铭心的男人,“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一切从头来过,你还会选择我吗?”
“这个问题很愚蠢。”
“可我想知道。”
“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事到如今,什么都来不及了,但我还是想知道,我所坚守的这份爱是否值得我付出,如果值得,我就不会觉得有遗憾了……”
“考儿……”
“墨池,我这个人就是这么死心眼,无药可救了,明知道没有希望的事还要去飞蛾扑火,哪怕自己化为灰烬,也不知道悔改……”说到这里我低声饮泣起来,捂着脸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
“考儿,对不起,是我一再的伤害你……”他手中的烟头已经熄灭了,如我们的爱,已经燃到了尽头,他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搂住我单薄的肩头,“我真是后悔,为什么不能好好的爱,浪费那么多时间,可是考儿你知道吗,我心里还是有希望的,尽管我已病入膏肓,我心里还是挣扎着最后的希望,这希望就是活着,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可能……”
“你当然应该活着,为了我,你也要活着,就算不能长厢厮守,至少也要让我看到你,我们做一辈子的邻居,我只要远远的看着你……”
“考儿,我的考儿……”耿墨池更紧地搂着我,连连吻着我的额头,“我答应你,无论如何,我一定活着,这也正是我去日本的原因,在那边我有个亲戚是医学界的,他说我的病在那边说不定还有希望,虽然希望不大,但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必须过去治病,哪怕是有去无回也不能放弃,我要活着,正如你说的,即使不能长厢厮守,只要看着你,我也就很满足……”
第十五章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五)
第二天,雨还是没停,黑沉沉的乌云压在天边,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雨还在后面。我站在大门外的石阶上看着漫天的乌云,满脸忧郁,不知道等着我的又将是一场怎样的风雨。
“走不了吧,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啊。”安妮笑嘻嘻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又拉我到她的房间聊天。聊了一会,她拿出儿时的画给我看。她很有天分,每一张画都很有意境,但让我吃惊的是,那些画画的几乎全是一个场景,是一个湖,那湖被画成了各个季节,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张冬日的湖,湖边的树梢挂满冰花,湖面结了冰,很多孩子在冰上嘻戏。我想起了耿墨池跟我说过安妮喜欢画湖的事,原来是真的。
“你这湖画的是哪呢?”我端详着一张绿柳拂岸的湖问她。“不是哪,是我想象中的,梦境中的。”安妮说。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眼神很空,神情难以捉摸。
“是不是跟你的童年有关呢?”
“可能吧。”
“你的童年是什么样子的?”
“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安妮坚定地说。表情茫然而伤感。
吃过午饭,一场更大的暴雨突期而至。天要塌了似的,整个世界都在狂风暴雨的肆虐中摇摇欲坠。耿墨池在午睡,我和安妮坐在客厅靠窗的沙发上聊天。安妮今天把卷发高高地束起了,又穿了件低领毛衫,露出天鹅般优美白晰的脖子,她庸懒地斜躺在沙发上,手里叼根烟,那绝世的美丽能谋杀一切生灵的眼睛。安妮个性的乖张让我充满好感和好奇,频频追问她在国外的生活经历和浪漫风情,她也毫不忌讳地尽量满足我。她说她的生活就象一阵风,吹到哪是哪,没有方向没有目标,遇到好的风景,她也会停下来驻足欣赏,但决不留根,新鲜感一过她又飘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我就问她,难道你的心里没有牵挂吗?总有你想念的人或事吧?她说她的心象一座坟,值得她想念或牵挂的人和事早已深埋其中,死了的东西是没有生命力的,所以她的心里很空,空得可以容下任何东西,也可以空得容不下任何东西,她整个人都是空的。
“你一直都是这样吗?”我觉得她的背后有隐情。
“谁都不可能一直都一个样,这个世界没有绝对静止的东西,人更是如此。”安妮望着我吞云吐雾,一脸的玩世不恭,“刚生下来的婴儿都是一个样,长大了就会变,只是有的变得明显有的变得不那么明显而已,象我,就是彻头彻尾地变了……我小时候很乖的,很讨人喜欢,标准的好孩子,后来不知道是环境改变了我,还是我完全跟环境融为一体,反正我已找不到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什么样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真的记不起来了。”安妮摇着头连连叹息,真像丢失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似的。
据她说,她只记得被耿家收养后的生活状况,之前她还被一个人家收养过,是什么样的人家,她完全没了印象,好象那段记忆被她整个的丢失了,无论她如何的苦苦追忆,丢失了的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好在现在的养父母很爱她,因为她是他们家唯一的女儿,格外受宠,只是养父母也不是原配夫妻,养父跟他的前妻生有三个儿子,养母嫁给他之前也已经有了墨池,这个大家庭外表看似很和睦,实际是一点亲情概念也没有,因为大家都没有什么血缘关系,还好安妮很讨人喜欢,到了他们家后一直过着公主般养尊处优的生活……
但是安妮对这段生活并无多少感激,相反她对她的三个兄长心怀仇恨,耿墨池是唯一跟他合得来的。至于为什么对那三个兄长心怀仇恨,她不愿详谈,好象是十四岁那年随养父母移居新西兰后,受到了那三个兄长的欺凌,而且好象还怀孕了,虽然只是一句话带过,但安妮说到这里突然哭了起来,痛苦得浑身抽搐,她捂着脸不让我看她的样子,我坐到她身边,拥住她试图让她平静。
“事情出来后,养母痛不欲生,责怪自己疏忽了我,她是真爱我的,一直当我是亲生女儿,我的悲剧到现在都让她自责,她跟养父闹,吵着要带我回国,养父非常宠爱养母,当然舍不得放她走,为了平息养母的怒气,他就要三个儿子中的任意一个娶我为妻,当时我就站在他们面前,等着他们开恩要我,可是那三个混蛋没有一个人愿意娶我,尤其是老二居然还说了句话,他说我才不会娶这么低贱的女人为妻呢,太掉价了……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的耻辱,无论后来养母怎样安慰我受伤的心灵,我却再也活不过来了,终于在15岁那年离家出走,混了很多年,19岁时我爱上一个流浪画家,跟他学画,居然也考入了美院,毕业后我小有建树,追在我身后的男人不计其数,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玩弄他们,游戏人生……”
“安妮,别说了,别说了……”
我拥着这个可怜的女孩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因为听到这里我也是泪流满面,我做梦都没想到,快乐如天使的她竟然还有这么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而被痛苦往事纠缠这么多年,她可能是真的累了,斜躺在沙发上好半天都没再说话。我只得转移话题:“你真的不记得收养你的那户人家了吗?”
“不记得。”
“那你记得住的是什么呢?”
“湖,我就记得有个湖,还有桂花树,我记得小时候我住的那户人家门前有棵很大的桂花树,还有……好象还有一个山谷,长满茅草的山谷,山谷里的风很大,总是把我的帽子吹得好远,总是……有人帮我捡回来,是谁帮我捡的呢,我一直在想那个人,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哦,那顶帽子,我记得那顶帽子,是草编的,帽沿很阔的那种,帽子上还系着很好看的粉红色蝴蝶结。”
“你的童年一定很快乐,我想象得出来。”我被安妮的回忆打动了。
“不,好象不是很快乐,”安妮摇着头说,“每次一回忆过去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我现在的性格很大程度上是受那段记忆的影响……童年对我来说只剩了个模糊的影子,我不知道怎么丢失了那段记忆,在我来到耿家之前的那段记忆真的丢失了。”安妮摇着头,眼神更空了。我摸摸她的额头,关切地说,“没试着去找吗?记忆丢失了可以找得回来啊。”
“怎么会没试着找呢,我一直在找,找了十几年,越找越模糊,能记起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我问过心理医生,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医生说是我的潜意识里在排斥过去的那段记忆,那段记忆肯定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经历,并对我的生活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是愉快的记忆也可能是悲伤的记忆,在我的潜意识里最想记住又最想忘记……因为思想斗争得太厉害,压力太大,神经系统就自然地删除了那段记忆,就跟电脑里删除一个文件一样……。”
我不想再问什么了,当一个人连过去都忘记了,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去向何处的时候,还需要去揭她的伤疤吗?可怜的安妮,正是那段被她丢失的记忆,造就了她今天的放纵和游戏人生,那是一段怎样的记忆呢?虽然我很想知道,但我不会再问,发誓这辈子都不再追问。
“忘了就忘了吧,忘却跟记忆一样,都是人的本能,”我疼惜地抚摸着安妮柔亮的卷发说,“不要再想过去的事,好好把握现在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我希望你快乐……”
第十五章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六)
两天后的一大早我就离开了落日山庄。
回到城里已经是中午,一进门就要小四赶紧给我熬碗姜汤,我受凉了。小四忙不迭地跑进厨房,我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疲惫不堪,正想闭目养神一会,却被对面空落落的墙吓得睡意全无。
“小四,小四!”
“来了,来了,什么事啊?”
小四连忙跑出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墙上的照片呢?”
“哦,祁叔叔拿走了。”
“什么?”
“昨天他拿走的。”
“谁要你让他拿走的?”
“他自己拿走的,他说已经跟你讲好了的……”
我扑通一声就跌倒在沙发里,差点昏厥过去。这个混蛋,居然趁我不在家忽悠小四!我不由分说就挣扎着爬起来,气势汹汹地跑到隔壁,该死的不在,保姆说他要到晚上才回来。我又一个电话打过去,他接了,我破口大骂:“你混蛋,为什么偷走我的照片?”
他不慌不忙地解释:“不是偷,是拿的。”
“还给我!”
“非常抱歉,我已经把照片寄到美国去了,你要想看的话,就跟我去美国吧……”
“你真不是个东西!”我拿骂耿墨池的话骂他。
“我本来就不是东西。”他用耿墨池的话回答。
?我本来是受凉了的,结果现在反倒上了火,一边冷得发抖,一边烧得滚烫,偏偏报社的编辑又打电话催稿,先前交的文章都发完了,我要再不交稿子“妖精日记”就要面临断粮。没办法,我连午饭都没吃,一个人裹着厚厚的毛毯坐到书房敲键盘了,写完第一篇文章,我忍不住取了这么个题目:当你遇到一个恶棍。
写了一下午,我筋疲力尽,烧得更厉害了,晚饭也没吃,裹着毛毯缩在沙发里等死,樱之和周由己正好来看我,一进门就被我的样子吓住了。
“你这是怎么了?”樱之忙赶紧过来摸我的额头,“没发烧吧?”
“没什么,就是有点冷。”我招呼他们坐下,又吩咐小四泡茶,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十点半,我一惊,“这么晚了,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你失踪了几天,我们怎么都联络不到你,上了去了啊?”樱之问。“没去哪,就是去看了个老朋友。”我搪塞说。心里还是很感动,难为他们这么惦记我。但很快我感觉不对,他们的表情很不自然,连一向喜欢开玩笑的周由己也闷不作声,狠狠地抽烟,直觉告诉我,他们有事!
“你们只是来看我吗?都老同学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樱之看看我,又看看周由已,沉吟片刻,终于开了口:“考儿呀,我们想请你帮个忙。”
“只要我帮得到,说!”
“你能不能去找张千山……”
“张千山?找他干嘛?”
“还不是为毛毛的事。”
“毛毛的事要我去找吗?”
“考儿,你……你听我说……”樱之一脸愁容突然哭了起来,吓得我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以为出了什么事。“怎么了这是,有话好好说啊,哭什么你?”我坐到樱之身边抓住她问。
“好吧,我都告诉你,是应该告诉你的,”樱之抹了一把泪,看着我说,“毛毛……不是张千山的孩子,不是!”
第十五章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七)
我吃惊得张大嘴,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樱之却明白无误地告诉我——“真不是他的孩子,我跟他结婚的时候已经怀上了,所以毛毛不到九个月就出生了,别人都以为是早产……我一直瞒着张千山的,后来他还是知道了,在一次给毛毛验血的时候知道的,他逼问我孩子的父亲是谁,我怕他找麻烦一直没敢说,他是个老实人,又讲面子,也没怎么跟我过不去,只是对毛毛的态度就……”
“等等,毛毛的父亲不是张千山,那是谁?”我打断她。
樱之看着我,低下头,然后又抬头,看了看坐一边的周由己。我立即明白过来,“你们……怎么回事啊?”我越听越糊涂。
“我跟由己大二的时候就……可是……”樱之面露难色,显然说出下面的话需要很大的勇气,“当时他跟好几个女孩好着呢,我只不过……快毕业的时候我怀孕了,但我没敢跟他说,怕他看低我,正好张千山向我求婚,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张千山知道后,就开始夜不归宿,我知道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但我不敢跟他闹,他也不跟我闹,他家是高干,很要面子,可是我们的夫妻情份却彻底完了,我原打算就这么耗下去,等毛毛长大了再带他离开这座城市,可是张千山跟那女人真的有了感情,他提出要跟我离婚,而且还不把孩子给我,他说他要报复我,要我一辈子也别想得到孩子……”
“都怪我,太爱玩,一点责任都没尽到,”周由己插话道,“要不是她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在这世上还有个孩子。”
“那张千山知道孩子的父亲是你吗?”我问周由己。他点头说,“他知道了,所以才不肯把孩子给我们,他恨我们……”
“你们既然相好,大学的时候为什么就不公开呢,一直瞒到现在!”我气得没话说。
“我……我这人的毛病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就是那样,对她,我是很喜欢,但当时我并不能确定是否爱她,而且她也没明确表示过非我不嫁,就是说了,我也未必答应,我当时还那么年轻,决不可能让婚姻困住,毕业后各奔东西,她也很快就成了家,我也没把那当回事了,以为她也忘了,所以……”
“不怪他,怪我,一直都闷在心里,爱他,又觉得自卑,不敢奢望跟他在一起,心甘情愿守着这个秘密……这些年我活得好累,整天提心掉胆,怕张千山知道,我对他尽心尽力,象伺候老爷一样的伺候他,为的就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些,毕竟我是亏了他的,可是他还是知道了,他不打我不骂我,却不把孩子给我,这比用刀剐我的肉还难受,他抓住了我这个弱点,他知道我爱孩子……”
“我知道了,他在报复你们。”
“是的,他报复我们。”樱之点点头。
“考儿,你去跟他谈,无论他开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周由己说。
送走他们后,我满脑子都是浆糊,事情太突然了!樱之和周由己大学的时候就好上了,我跟她住一个寝室,居然从未发觉。那个时候周由己因为善于交际当上了学生会主席,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成绩又好,家境也好,就是生性风流,樱之怎么喜欢上他的我是真不知道。我认真回忆,忽然想起大二的时候,有一阵子学校要开运动会,樱之被抽到学生会帮忙,我估计两人就是那个时候好上的,而周由己恐怕当时也没怎么当真,他一天到晚跟这个睡觉,跟那个上床,樱之对他而言只不是吃惯了荤菜换换清淡的口味而已,问题是樱之当真了,她虽然老实巴交个性内向,见了生人都脸红,但他心思细密,沉得住气,所以这么多年,她居然瞒得滴水不漏,我不服她都不行。
但她的深藏不露让我感到意外的同时,也让我为她捏把汗,她骗了张千山那么多年,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都不可能释怀,张千山会把孩子给她吗?
果然,第二天我就去法院找张千山时,他正在埋头批阅文件,我还没开口,他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是他们叫你来的吧,回去,告诉他们,想要回孩子只有一个条件。”“什么条件?”
“复婚!”
第十五章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八)
“复婚?”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你现在不是有老婆孩子吗?”
“我跟我现在的老婆早晚都要离婚,当初跟她结婚纯粹是被她缠的,她一天到晚只做两件事,打牌和化妆,我看着她就烦,离婚对我来说只是时间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
“我可以把孩子还给周由己,听清楚是周由己,但条件是李樱之必须跟我复婚,我可以当作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象从前一样的对她,我们还是夫妻,还可以生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
我瞪着张千山,两眼发黑。这个男人是不是疯了?
“你……很爱樱之?”我试探着问。
“是啊,大一的时候我就爱上了她!”张千山一脸悲愤,“啪”的一声放下手中的笔,敲着桌子激动地说,“跟她结婚后,虽然她对我百依百顺,但我知道她从来就没爱过我,她只是在尽义务,她从不跟我争执,更别说吵架,我在外面养女人她也一声不吭,她就是做做样子跟我闹几句我心里也好受些吧,起码能让我安慰自己,她是在乎我的,我这么多年的付出是值得的,但是她没有!一点愤怒的表示都没有!”
“可感情这种事是不能随意志转移的,她不爱你也没办法啊,再说你们弄成现在这样还可能生活在一起吗?”我好言相劝。
“怎么不可能,她欺骗了我那么多年,我戴了绿帽子做了王八还给他们养崽子,我都算了,这对别的男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事,她为什么不能?”
“可她不爱你呀。”
“那就没得谈!”他看看我,又低下头继续批阅文件。我知道没法再跟他谈下去了,只得起身告辞,他抬起眼皮朝我点点头,算是送客。回到家我把张千山的态度告诉了樱之,我话还没说完,她就在电话里嚷了起来:“不可能,我就是死也不可能跟他复婚!”
“那你们就没得谈,他说的。”我如实相告。
“我完了,我是真完了,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樱之哭了起来。
“先别急,再等等看,说不定张千山又改变主意呢。”我的话说得还真准,午饭前张千山打电话过来了,说:“我想过了,她不可能跟我重新过。”
“就是,不可能的事情怎么能强求呢。”我连连称是。
“那就算了,但是……”
“但是什么?”
“她必须有所补偿,”张千山终于露出底牌,“她拿一笔钱出来吧。”
“多少?”我大喜,要钱就好说话多了。
“两百万。”
“什么?两百万!”我的下巴差点磕到地板上,“你卖孩子呢!”
我又把张千山的话转告给樱之,她大骂张千山是在抢钱。但她想了想又说要跟周由己商量一下,看看他有没有办法。我在电话这边冷笑,找他商量,宰了他也没办法。虽然他在外面混了些年,但他是个烧钱的主,积蓄很有限,一下子要拿出这么一大笔钱简直是天方夜谭。我知道张千山这是在将他们的军,逼樱之就犯。他还真是个疯子!
第十五章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九)
午饭小四弄了很好吃的糖醋排骨,我一点胃口也没有,上楼蒙头大睡。一直睡到快吃晚饭才起床。吃过晚饭我洗了个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站在书房的窗前梳头,窗口正对着近水楼台,祁树礼也站在那边的窗户前,他在抽烟,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因为隔得有点距离,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霸气,还有他洞悉一切的老奸巨滑,他偷走照片的目的是什么?看我光着身子?肯定不是,以他阅人无数,岂会没见过女人光身子?
电话响了。
我跑过去接。
“考儿,我能过来吗?”
“不能!”
“为什么?”
“象你这样的贼,我还敢让你过来?”
“我不是贼,照片是我拿的,不只偷的。”
“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就象孔乙己说的,偷书不能说是偷书……”
我大感意外,这混蛋被老美熏了这么多年居然还知道有个孔乙己。
“你要那照片干嘛?”我苦口婆心,试图要他交出照片。
“欣赏啊,得不到你的人,欣赏你的照片总可以吧?”他在电话那边情意绵绵,“刚才看你在窗前梳头,好美啊……昔日心中的一个人,宛如现在的你,轻轻的转身……”
我一阵哆唆,赶紧挂掉电话。我可受不了他的诗情画意,如果念这诗的人是耿墨池,我肯定不是这个感觉,一定感动得热泪盈眶,扑到他怀里也念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什么的,爱和不爱原来有这么大的差别!
吃完晚饭我到湖边散步,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在水一方。房门紧锁,我站在门口,想着他身患重病,还要远赴异国他乡,禁不住黯然神伤。突然一双鸡爪似的手放在我了的肩膀,我尖叫着回头,是米兰!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站在花园的路灯下象个幽灵。
“他还没回来,”米兰摇摇头,气若游丝,“他是不会回来的了。”说着掏出钥匙开门,开了门,又回头看我,想了想,忽然说,“进来坐会吧。”
我跟在她身后进了门,里面一片漆黑,她打开灯,刹那间亮如白昼。我惊呆了,房间里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若大的客厅只摆了一张长桌,桌上摆着鲜花、餐具和高达五层的大蛋糕,显然时间已经太久,鲜花已经开始枯萎,精美的蛋糕也变了颜色,摆放得整整齐齐的餐具也蒙上了灰,而那些堆得老高的食物也都变了质,满屋都是一股难闻的腐臭味——“看看吧,这就是我的婚礼,我盼了好久的婚礼!”
米兰站在长桌前,脸颊消瘦,一双眼睛深陷眼眶,看着更象个幽灵了,“我的要求并不高,只想跟他有一场象样的婚礼,我知道他不爱我,可我爱他……哪怕知道他不久于人世我还是那么爱他……”
我目瞪口呆,眼前的景象让我难以置信,她还保留着婚礼那天的场景!
“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你吗,”米兰无神的眼中突然寒光一闪,杀气腾腾地瞪视着我,“我恨你完全占据了他的爱,我求他分我一点,哪怕是一点点,他都不肯!你究竟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那么死心踏地的爱你……但我告诉你,白考儿,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我起码是还他法律上认可的妻子,而你什么都不是!”
米兰说着一步步逼近我,目光能杀人:“如果没有你,他不会逃走,他一定会给我这个婚礼,所以我恨你,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米兰,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左右不了他的心。”
“是吗?你左右不了他的心……”米兰看着我,神经质地大叫,“但你占据了他的心!你一点位置也不给我留!你听好了,我不会就此罢休的,要不了他的心,我会一辈子缠住他的人,他的一切都属于我!”
她有些失控了,身子直摇晃,我想过去扶她,她却蹲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真是失败,没得到他的心便罢,连场婚礼都得不到……我真失败啊……我会一直等他的,等到他跟我举行婚礼,不管等多久,我一定要跟他举行婚礼,这里的一切我都不会动,我的婚纱也会一直保留,哪怕我等到满头白发,我也要等,这里的所有东西陪着我一起等……”
我一步步地往门口退,米兰的脸扭曲着,表情狰狞得很象某些港台片里呲牙裂齿的怨鬼,她的精神和灵魂完全进入了一个黑暗的死胡同,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她迟早会把自己逼死在那胡同里。我失魂落魄,捂着脸逃出了在水一方。回到家,我想了很久,还是拨通那边的电话告诉她:“去落日山庄吧,他在那里!”
然后整夜我都在做噩梦,又感觉有人掐住了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好久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我浑身是汗,半梦半醒,动弹不得,就在窒息得快要死掉的时候,忽然电话响了,落日山庄的杨婶打过来的。
“请问是白小姐吗?”
“我就是。”
“你快去医院看看吧,耿先生又发病了……”
第十五章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十)
耿墨池又住院了,听杨婶讲,米兰当晚就跑到山庄大吵一架,他受到刺激当晚就被送进了医院。我问清哪家医院后,飞也似的往医院赶,可是当我赶到医院时,米兰却在特护室外拦住了我,冰冷似铁地拒绝了我的探访。
“你不能见他!”
“为什么?”
“不能见就是不能见!”米兰丝毫没有回旋的余地。
“你不要太过分了,如果不是你,他怎么会进医院?”
“是我又怎样?我是他太太!”米兰一脸蛮横,趾高气扬,“现在我以耿太太的身份告诉你,我的先生不能见你,请你马上离开!”
我哑口无言。耿太太!老天,我怎么忘了她是耿太太,这是她光明正大的武器啊!我没有武器,所以我只能离开。
“顺便告诉你一声,”米兰在我身后冷笑道,“他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出院后我们马上去日本,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死心吧你!”
我被钉在了地板上动弹不得,身后一阵寒气,犹如万箭穿心。外面起风了,天空阴沉得可怕,我迎着风满目凄凉,虚弱得就要跌到在街头。晚上我还是不停的被噩梦纠缠,我一次次的梦见了他,可是当我向他走过去时,他又不见了踪影,我拼命叫着他的名字,他不回答,当我伤心欲绝的时候他又忽然出现了,微笑着叫我考儿,他竟然也是站那个湖边,我向他招手示意他过来,可是他却笑着摇头,说考儿,再见了,多保重。然后无论我如何哭叫着喊他的名字,他都不再回答,义无反顾的转身离去,孤独的身影消失在迷雾深处。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我爬起来赤着脚跑到露台上,看着湖对面的在水一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真的要离我而去了,再也不回来了!
果然,当第二天我带着一线希望到医院去找他时,护士说他头天就出院了,我的心一下沉到谷底,我想起米兰说过的话,她再也不会让我见到耿墨池。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去日本了,我真的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个人坐到露台上发呆。天气在上午的时候就突然变冷了,寒风刺骨,小四跑上来把我拉回卧室,她说天气预报讲了,今天晚上有雪。我不信,这个时候就下雪,不可能的事。可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雪籽,打得窗户辟啪直响,这是下雪的前兆,看来今晚真的有雪。今年冬天的雪怎么来得这么早呢?
忽然电话响了,急切而热烈,我战战兢兢地拿起电话,还没来得及出声,他深沉而磁性的声音就从电话那边传来:“是我,考儿!”
我拿着电话顿时僵住了:“你……”
“我还没走呢!你过来吧,今晚陪我……”
“你在哪里?”
“碧潭花园,你知道的,我们见最后一面,明天我就要走了。”
他如此婉转地告诉我他要跟我见最后一面,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扔下电话,狂奔上楼,穿上我最喜欢的羊绒套裙,披上大衣,再以最快的速度化好妆,我很少跟他见面还化妆的,可是今天不同,我要把自己最美丽的一面留在他的记忆里。
第十五章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十一)
我冲出彼岸春天上街拦车,可是因为天要下雪了,几乎所有的车都是满的。他在等我!他在等我见最后一面啊!你们快让我去见他啊!可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我急得就要哭出声,正在这时,一辆黑色轿车驶出大门,我看也没看是什么车就冲上前拉开车门直接坐了进去,边哭边说:“送我去碧潭花园,师傅,拜托你送我去碧潭花园!”
司机看了看我,一声不响地发动了车。我望着车窗外,心急如焚,真的是最后一面啊,想着想着我又哭了起来,我终于要失去他了!
“擦擦吧,你的妆都花了。”司机递过手帕。我接过手帕说了声谢谢,瞟了一眼司机,顿时惊得目瞪口呆,祁树礼!
“是我,不认识了吗?”
“停车,我要下去!”
“现在这个时候你是拦不到车的,真的要下去吗?”他不慌不忙地问。
我看看他,又看看外面,犹豫了。
“你这么着急是要去见他吗?”他不无醋意地说,“我还真嫉妒他,能让一个女人在这么冷的天不顾一切地去见他,我就没这样的福气了。”
我没搭理他,我现在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
“考儿,我真的……很嫉妒他!”他没看我,声音低沉而伤感。
“他明天就要走了。”我喃喃地说。
“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情敌啊,他是我的情敌,他要去哪我会不知道吗?”
“谢谢你今晚送我。”
“不谢,应该的。”他很有风度地拍拍我的肩。是啊,情敌要走了,他高兴着呢。“可惜呀……”他又象想起了什么似的,煞有介事地说,“他这一走就听不到世界一流钢琴家演奏的琴声了,只怕很不习惯呢。”
我横他一眼,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说风凉话。
“真舍不得这个邻居,如果有机会,我还会和他做邻居的。”他继续说风凉说。我吼了起来,“你比我还舍不得他吗?”
“只怕是他舍不得我吧,昨晚他还给我打电话,向我道别呢。”祁树礼呵呵地笑了起来。
“你们的感情真是深啊!”
“是啊,我们缘分不浅,而且我有预感,我们的缘分不会到此为止。”他看我一眼,怕我没听清,解释道,“我说的是我跟你的缘分……”
我别过脸,装作没听见。车子还在马路这边,远远地就看见耿墨池站在对面的小区门口,风将他的大衣吹得老高,想必已经等了很久,他抱着双臂在寒风中直跺脚。车驶过去还没停稳,我就打开车门跳下车,张着手臂直奔爱人的怀抱。他紧紧抱住我,温柔地责怪我怎么才来。我箍着他的脖子什么也不想说,一个劲地掉泪。
“两位,新年快到了,新年好啊。”
祁树礼摇下车窗笑容可掬地看着我们。
这个阴魂不散的,他居然还没走!耿墨池松开我,惊讶地望着他。祁树礼也望着耿墨池,很绅士地笑,笑里藏刀。
“祝你们有一个愉快的晚上……”祁树礼朝耿墨池点点头,始终保持他的笑容,“也祝你明天一路顺风!”
“谢谢!”耿墨池冷冷地答。
“好,再见!”祁树礼挥挥手,笑着开动了车。
目送他的车开走后,耿墨池问我怎么坐他的车过来,我解释说拦不到车,只好随便坐上一辆,谁知坐上去后才发现是他的车。“唉,我以为这个世界上最难甩掉的是你,没想到最难甩掉的是他。”耿墨池叹着气说。
“是吗,他是跟我说有机会还要跟你做邻居,对你念念不忘呢。”
耿墨池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为什么?你们还没争够吗?”
耿墨池摇摇头:“不是我跟他没争够,是我跟你还没争够。”
第十五章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十二)
他把我抱上楼,进门前他要我闭上眼睛。当我睁开眼睛时,惊呆了,满室的白玫瑰,跟我第一次到他家见到的一样,沙发上、茶几上、柜子上、地毯上、钢琴上,还有餐桌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摆满我最爱的白玫瑰,唯一跟那次不同的是,房间内没有开灯,花丛中点了好多红蜡烛,满室的花香,摇曳的烛影,我站在门口不忍踏足半步,我怕踩伤那些花瓣,我怕弄倒红烛,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他为我准备的,他为我准备的!
“本来是要点白蜡烛的,可那看上去象灵堂,所以……”
“不许你胡说!”我捂住他的嘴。
他拿开我的手,牵我坐到餐桌前,为我斟满红酒,我们碰杯,一饮而尽。“你今晚很美,”他看着我由衷地说,“不过妆花了。”他笑,伸手抚摸我的脸。
我也伸手抚摸他的脸,他的眉目,他的唇,他的头发,他的耳朵,我要把这张脸牢牢记住嵌入生命。虽然此刻他就坐在我的面前,活生生的,我能清晰地感觉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可是过了今晚,他就不再属于我,在那个遥远的国度,陪在他身边的人也不再是我。
“她怎么会让你见我?”我忽然问。
“我跟她说,如果今晚不见到你,我就取消明天的行程。”
“是吗?”我为他斟满酒,“你是真的要走了,想想我们是真的好傻,浪费了好多时间,现在想想……”
“别再想那些了,今晚我们什么都不要想,”他端起酒杯看住我,深深地看住我,“今晚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人生本就反复无常,很多事情是无法预料的,能拥有一个完全属于彼此的夜晚也是很难的,有些夫妻一辈子都是同床异梦,有些人一辈子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比起他们,我们不知道有多幸福,我们爱过,这就足够!”
“对,我们爱过!”我也举起酒杯,含泪地笑。
我们喝完了一整瓶红酒,都有些醉意,相互扶持着躺倒在沙发上。我把头枕在他的膝盖上,问他:“伟大的钢琴家,你一定有很多浪漫的邂逅吧?”
“你怎么知道?”
“感觉啊,以前老想问,不敢问。”
“为什么不敢问?”
“怕你揍我。”
“怎么会呢?”他温柔地抚弄我的头发,笑着说,“我是有过很多浪漫的邂逅,不过都是过眼烟云。”
“可以跟我讲讲吗?”
“讲是没问题,就怕会破坏我在你心里的好印象。”
“讲吧,没关系,反正你在我心里的印象从来就没好过。”
“死丫头!”他揪了把我的耳朵。
“讲嘛……”我捉住他的手耍起赖。
“好,我讲……”他又捏了捏我的脸蛋,闭目养神,假装很陶醉的样子,“我这一生最浪漫的邂逅是在巴黎,当时我还是个留学生,虽然也就家人资助,但我太爱玩,又喜欢旅游,总是把自己弄得很穷,有一年冬天,快到圣诞节了,我又是身无分文,又不好意思找家里人要,只得又到香榭丽大街的一个咖啡馆里弹琴赚钱,那天夜里,我弹到很晚才收工,走在大街上的时候,突然,一个有着天使面孔的少女来到我跟前,很直接地问我要不要过夜,我当时吓一跳,那女孩的样子实在不象是个妓女,很清纯,打扮也不象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我也很直接地告诉她说我没钱,谁知她说没关系,硬要拉我去旅馆,我当然也就没有推辞了,第二天早上,我们从旅馆出来,那女孩忽然说,很感谢我陪了她一个晚上,我们一路逛着,边说边谈,原来她是巴黎一个名门的千金,她的家人逼她跟西班牙一个贵族的儿子订婚,她跟家人吵架跑了出来,在咖啡馆听到我的演奏后就一路尾随着我,她爱上了我,要嫁给我……当时我也没多想,以为她是开玩笑的,就说可以,她高兴极了,要我第二天到我弹琴的咖啡馆等她,我答应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我临时有事没去咖啡馆,结果两天后我再去时,咖啡馆的老板告诉我,说有个女孩一直在等我,等了一天一夜没等到,只得很失望地离开,谁知刚出门就被一辆车给撞了,当场死亡……”
“后……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根据她留给咖啡馆老板的便条去了她家,以朋友的身份悼念她,通过她家人的介绍,我这才知道,那女孩本来是要跟一个外国人私奔的,结果那个外国人没赴约,她就意外身亡了,他们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害死他们女儿的”外国人“……”
“好悲伤的故事……”
“是啊,很悲伤,从那以后我非常相信宿命,也非常珍惜每一次邂逅,尽管不一定有结果,但我生怕又筑成大错……”耿墨池说到这里长吁一口气,把我的脸捧在手心,看着我说,“考儿,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珍惜你的原因,虽然我跟你的邂逅从一开始就浸透着悲伤,但我一直很用心地经营着这段感情,只是我性格使然,老是伤害到你,但我还是没想过放弃,哪怕事到如今,我仍然不会放弃,因为我怕一放弃,就再也没有挽回的机会……”
“墨池!”我坐起身子,搂着他的脖子嘤嘤哭了起来,“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这么真的爱,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放弃,就象上次在落日山庄说的,即使将来不能长相守,但只要对方好好活着,我们都应该满足欣慰……”
“考儿……”
“墨池……”
我们又吻在了一起,最后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床头摆放着幽幽的白玫瑰,我闻着花香,感觉着他的呼吸,音响里放着一首英文情歌,嘶哑深情,带着一缕不可捉摸的神韵,飘向我们遥远而贴近的心灵。我睁着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感到无能为力,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握着他的手,很想告诉他我是多么的舍不得他,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无声地淌落在枕边。
我昏昏乎乎地睡了会,醒来时他已不在床上,我爬起来胡乱抓起一件衣服穿上到客厅找他。客厅的红烛已吹灭,只有靠近沙发的壁灯是亮着的,他坐在沙发的一角,默默抽着烟,见我出来,就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我坐下。
我没坐在他身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很久我们都说不出话。
“考儿,我明天要走了。”
“我知道。”
“我走后你怎么办?”
“我等你回来,活着回来。”
“如果我回不来呢?”
“没有如果,你必须回来!”
“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可能……”
我哭了起来,埋下头,捂住脸不敢看他。“你一定要回来!”我抬起满是泪的脸,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抓过手袋一顿乱翻,找到了,我拿着一个格子手帕包着的东西交给他。“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接过那包东西。
“你自己打开看。”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竟是一捧已经发干的泥土……
第十五章 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十三)
他诧异地看着我,满脸震惊。
“还记得吧,那个湖,新疆的湖,我叫它玛瑙湖,我捧回了这把土,一直保留着,因为它是我的前生,那个湖是我的前生,现在我把我的前生交给你,你寂寞的时候,你想放弃的时候,你绝望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这把土会告诉你,我用一湖的泪水的从前世等到今生,如果你离开我,那我又要用一湖的泪水从今生等到来世,今生都无法把握,来世我们还有机会吗?告诉你,我不信来世,我只要跟你的今生,还是那句话,哪怕不能跟你在一起,但只要你活着,让我感觉你的存在,远远地看着你,我也很满足了……”
“别说了,我……知道……”他捧着那把土双手颤抖,他用那把土贴着脸潸然泪下,“我答应你,一定回来,就是死也要死在你身边……”
骄傲的耿墨池,不可一世的耿墨池捧着我的前生泪如雨下,我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捧起他的脸,亲吻他的泪水,抱着他的头贴着他的耳根说,“我爱你,墨池!”
天快亮了,他抱着我一直靠在沙发上,他不再说什么,此时此刻所有语言都是无力而苍白的。但他好象还是有话要对我说,放开我,起身回卧室拿出一包东西,他从那包东西中首先拿出三个证书样的本本,分别摊开说:“这个是这所公寓的产权证,这个是在水一方的产权证,我已将这两处房产全部转至你的名下,我走后这些房产就全部属于你……只有这个,落日山庄的产权不是你的名字,因为这是祖业,产权也不属于我,但也交给你保管,我走后希望你常去山庄看看,就当是为我看……”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脸诧异,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交给我这些东西。“还有这张卡,”他没理会我,又从那包东西中取出一张银行卡,“这上面有两百万,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生活得好一点,你现在没有工作,我不想你那么辛苦……”
“难道你认为我跟你在一起只是为了这些?”我脊背一阵发凉。
“你当然不是,”他看住我,镇定地说,“但我走后这些房产留着也没什么用,交给你比最终由律师处置要好得多……虽然我答应你一定回来,但也许回来的只是一把灰,所以有些事必须要提前安排好,这样我才能走得安心……至于这笔钱,真的没有别的意思,你怎么可能是那种为了金钱而付出的女人呢,如果是,我不可能看上你,我只是想让你生活好些,不必为生计发愁……”
“可是你在国外治病也要钱啊,我有手有脚,又能写文章,养活自己是没有问题的。”我拒绝他的好意。
“这个你放心,我会有安排,我的经济状况足以让我在国外生活得很好,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个小富人吗?虽然我只是个弹钢琴的,但你想也想得到如果仅仅只靠弹钢琴,我可能生活得这么好,买下这么多房产吗?米兰跟你就不一样,她对我的收入了如指掌,经常问我的收入状况,而你……从来不闻不问,不过这也正是我喜欢你的原因,你不是个世俗的女人,她是没法跟你比的。”
“那她知道这些后怎么办?她会跟你吵的!”
“她敢!就凭她还不够资格阻挠我处理财产!虽然她是我太太,但这只是个名分,她如果敢干涉,我可以随时拿掉这个名分,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不敢,即使我死后,她也不敢有任何的嚣张,我是立有遗嘱的,她改变不了什么……”
“她也未必是为了你的钱才跟你在一起。”我想起在水一方腐烂的婚礼场景。
“都到这份上了,你还为她说话,”耿墨池一笑,点燃一根烟,“可见你的心底好善良,她要有你一半的善良,我也不会这么对她……”
“你知不知道……”
我张嘴正想说米兰为他在在水一方一直保留的婚礼场景,他却打断我继续说,“你不用再说什么了,很多事情是不能勉强的,感情尤其如此,我不爱她,带她去日本只是不想把她丢在这边给你惹麻烦,而且……我对他多少还是有责任的,她也为我付出了很多,但她实在是个聪明过了头才愚蠢到极至的女人,她爱错了人,更不该嫁给我,她嫁给任何一个男人,哪怕是嫁给一个一无所有的小混混也比嫁给我幸福,可她就是不明白这一点,我放她生路她还要死赖着不走……”
“我也很愚蠢呢。”
“你是有些愚蠢,”他表示接受,望着我笑,“但愚蠢得可爱,男人嘛,都不喜欢女人比自己聪明,更不喜欢心计太重的女人,否则男人怎么去骗女人?”
“你倒是说了实话。”我也笑。不知为什么,我就是喜欢他的这份直率,不只喜欢,还着迷得很。我看着他,忽然说,“给我再弹首曲子吧,我想听。”
“好,我弹给你听。”他拍拍我的脸,起身坐到钢琴边。手指一触及琴键,我就知道是那首《昨日重现》,熟悉的旋律再次在我耳边响起。我看着弹琴的男人,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间舞动,那双曾带我无数激情与快感的手此刻正用流淌的音符跟我做最后的道别,昨日真的在那忧伤的旋律中一幕幕重现了,我爱眼前这男人,也恨过他,最后还是爱他,他就是我的前世今生,现在他正用他独特的钢琴语言跟我说再见,尽管他说的是重现。
清晨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耿墨池不见了,我一个激凌坐起来,摸了摸旁边的被窝,还有一些余热,他刚走!我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发疯似的冲出门,可是电梯还在往上升,来不及了,我只得从旁边的楼梯飞奔下楼,踉踉跄跄几次都差点跌倒,等我冲出一楼大厅时才发现外面已是一片银装素裹,昨夜真的下了雪,我顾不得路滑一阵狂奔,就在小区门口我刚好看见耿墨池跨步坐进那辆银色宝马。
“墨池……”
我呼喊着他的名字追了过去,但他没听到,宝马一阵颤动飞也似的开走了,我跟在车后喊,终究还是没能赶上他,他走了,真的走了,我一屁股坐在雪地里失声痛哭,过往行人纷纷侧目,我仍然无所顾忌地嚎啕大哭。
我哭着回到公寓,满室的玫瑰依然纷芳,红烛一根根东倒西歪,餐桌上的红酒还剩了一点,证明昨夜我们确实醉过,那架钢琴寂寞地躲在墙角,主人走了,从此再也没人来弹奏它,想必它更难过;卧室里一片零乱,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也都掉到了地上,忽然我看见床头的白玫瑰下压着一张光盘和一张纸条,我冲过去抓起纸条,是他的笔迹:“亲爱的考儿,我走了,这张光盘昨夜忘了给你,是我亲自演奏亲自录的,想我的时候就听听,无论我是否能回来,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为自己活也为我活,别了,我的爱人,多保重!池字。”
我打车回家,司机很不是时候地放着邓丽君的歌,恰恰是那首《再见,我的爱人》,我听着听着又是泪流满面——“Goodbye,mylove我的爱人再见,Goodbye,mylove从此跟你分离,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在心里,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我将永远怀念你……”
第十六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一)
我又住院了。就在耿墨池去日本后的第二天。先是高烧不退,然后是咳嗽,咳得快抽筋。结果医生一检查,肺部感染。在医院待了半个多月,出院的时候,医生警告说,必须绝对静养,否则会留后遗症。这时候一年又到了头,父母从老家打电话过来,要我无论如何回家过年,母亲更是在电话里流着泪说,萍萍啊,我们都快记不起你长什么样了。
可是我前脚进家门,祁树礼后脚就跟了过来,他一个电话打给我,说我也来了,想拜见令尊大人。接电话的时候,我正和妹妹在新开张的一家大商场购物,我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骂了句你有病啊就挂了电话。谁知等我和妹妹大包小包地踏进家门时,祁树礼正端坐在客厅和父母相谈甚欢,我傻了似的站在门口,瞪着他连话都不会说了,而此君却彬彬有礼地站起身对我点头微笑道:“新年好啊,考儿!”
至于祁树礼是如何在父母面前介绍自己身份的,我不得而知,但从母亲那喜不自禁的表情看,我知道情况不妙。而这混蛋笼络人心的手段简直让我抹脖子自尽都来不及,他不仅成功地赢得了父母的好感和认同,还轻而易举拉拢了刁钻古怪的妹妹白葳,武器当然是名贵服装和首饰,显然他是有备而来的,那些只能在时尚杂志上见到的奢侈品让白葳一下就倒戈过去,她瞪着一双稚气未脱的眼睛简直不能相信那些东西属于她,特别是祁树礼在跟她套近乎时还透露出可以送她出国留学的时候,死丫头几乎要跳起来了,张口就叫起了姐夫,叫得祁树礼很受用,哈哈大笑,全然不顾我由白变青的脸。
接下来的几天,他频繁地出入我家,又是送礼又是拉家常的,俨然一副白家准女婿的姿态,加上他场面大,出入奔驰,到哪都是保镖相随,在小城最豪华的银湖酒店一顿饭吃掉七八千眼睛都不眨,其派头在这座封闭的小城来说绝对的登峰造极万众瞩目,我家住的那个破旧的家属院子顿时炸开了锅,所有的街坊邻居都在猜测白家老大不知钓了个什么大款,这么大的架势!
“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我忍无可忍,在一次晚饭后出酒店时拦住祁树礼质问道,“你觉得你这样我就会接受你吗?”
“你有这样的父母和家人,好幸福!”祁树礼眼睛望着天答非所问。
“你简直得寸进尺!”
“你知不知道,我好久没有过家的感觉了,”祁树礼眼睛还是望着天,还是答非所问,“跟你的家人在一起,我感动得想落泪,在国外漂了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再也不会有这种温暖的感觉了……”
我瞅着他冷笑,心想我会给你温暖吗?
而要命的是,无论我到哪,这家伙总是跟着跑。那些天,我天天在外面吃吃喝喝,难得回家一趟,昔日的老同学一个接一个地叫我出去聚会,或吃饭或唱歌或喝茶,祁树礼都抢着买单,但他很少参与我们的聊天,只是很有耐心地坐在一旁默默倾听。他不动声色,但我知道他对我的过去极感兴趣,偏偏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也不避嫌,什么事情都抖出来,我上课时偷看小说,课堂上念作文时公然把写给老师的情书拿出来朗诵,跟早恋男友在校长的眼皮底下搞小动作,期末考试前爬进办公室偷卷子发给班上同学,我的出格,我的玩物丧志在他们的添油加醋下竟成了英雄事迹,祁树礼对此竟很欣赏,那天回来的路上,他就笑着说:“你真是很调皮,真没想到你还有那样的光荣历史。”
我斜他一眼没吭声。
“很象我的妹妹小静,”祁树礼忽然说,“她也跟你一样,总是惹得老师到家里来告状。”
我又斜他一眼,他还忘不了他的那个小静!
“真是巧,耿墨池也有一个这样的妹妹,也是领养的,”我忽然想到了安妮,开玩笑说,“没准她就是你那个不见踪影的小静呢。”
“是吗?有这种可能哦。”祁树礼开着车一脸的漫不经心。完了又说:“明天别去外面吃喝了,我带你去个我很久没去过的地方。”
“什么地方?”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第十六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二)
我在这小城住了二十几年,应该还是很熟悉的,但他带我去的地方我确实没去过,在城乡结合地带,一眼望不到头都是菜园,泥土和蔬菜的清新味道扑面而来,立即让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很喜欢这种原野的质朴味道。
祁树礼牵着我的手一直朝前走,表情平静。我不明白他怎么带我来这种乡野地方,难道他是要带我拜访什么人吗?果然,在一个开满野菊花的山坡上他停住了脚步,我打量四周,发现眼前是几间泥墙红瓦的平房,房子被一个小小的院子围着,院里种着两棵老桂花树,很有大自然的味道,没有树荫的一角晒满红辣椒,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正在一个大木盆里用米汤水浆被单。
“我就在这出生,在这长大。”祁树礼说。
我诧异地瞪着他,心里在想以前祁树杰怎么没带我来过,我一直以为他们一家人是一直住在城里的。祁树杰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怎么,阿杰没带你来过吗?”祁树礼察觉到了我脸色的变化。
“他怎么会带我来这种地方,这里有他的过去,他宁愿将他的过去带进坟墓也不让我知道。”
“他……肯定是苦衷的,你别怪他。”
祁树礼任何时候都忘不了维护他的兄弟。而那老妇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声,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祁树礼,连忙扔下手里的活直奔过来。
从老屋里出来,祁树礼意犹未尽,继续带着我散心。我们沿着田埂一直朝前走,上了一座山,越过山穿过丛林后我的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什么地方啊,一眼望不到头的荒草,遍野的小花,呼呼的山风。
“怎么样,美吗?”
“这是哪?我在这城里住了二十几年,也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啊?”
“这是个山谷,你没发现吗?”祁树礼走进及膝的草丛,我认识那种草,当地人叫它茅柴草,没有煤火没有燃气的时候,人们就用它做燃料烧水煮饭。那种草叶可以长到半人高,叶锯很锋利,一不小心就会把手划道扣子,很有点疼,现在正是冬天,茅草全黄了。
“这里叫仙人谷,听老人们讲这里曾经住过一个老神仙,前面还有个仙人洞呢,传说那个老神仙在这山谷修炼了千年,每次练功做法就会狂风四起,现在这个老神仙还在不在不清楚,但是很奇怪,这山谷一年四季都刮着很大的风,即使山那边树叶纹丝不动,这里依然起着风,而且风里夹着细细的花仔儿,一吹进眼睛里就很难出来,总要揉得你满眼是泪,据说这是老神仙在思念家乡的缘故……”
我听得目瞪口呆。
“我童年和少年的大半时光都是在这山谷里度过的,”祁树礼边走边说,感觉已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时候,阿杰和小静都还小,也最喜欢到这山谷里玩,小静最调皮,总藏到很深的草丛里让我们找她……我们没有一次找到过,每次都是她被草里的蚊虫叮得不行了才自己站出来……”
等等,我的心里开始起了波澜,小静?山谷?好象有人跟我提过这样的话题!“这里风好大……”我停住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祁树礼的背影。
第十六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三)
“是很大……”祁树礼却并没有停下来,象说着梦话一样的自言自语,“这么多年了,这里的风一直在我心里吹着,从来就没停过,阿杰和小静的影子总在风里若隐若现……我记得那时候小静特别爱美,每次来山谷总要戴顶帽子,我们说过她很多次,山谷里风大戴不住帽子的,可她偏不听……”
我瞪大眼睛,感觉血直往头上涌,心跳骤然加速,帽子?风?
“不过小静很聪明,她自己在帽子底下缝了根皮筋,这样戴着的时候就不容易被风吹走了,她戴着那顶帽子的时候别提有多美,象个天使……可是有一天,她帽子上的皮筋突然断了,一阵风刮过来,那顶被小静视作生命的草帽飞走了,她拼命的哭,我跟阿杰追着帽子赶过了一座山还是没赶上,小静难过了大半年,后来我们才知道那顶帽子是她的亲生父母留给她的……”
我挪不动步子了,山谷的风吹得我睁不开眼睛,我捂住胸口,生怕剧烈跳动的心脏冲破胸膛,我强迫自己深呼吸,尽可能的保持冷静,心里一遍遍的念叨,不会有这么巧的,决不会,这种巧合只有在小说电影里才有!
“从那以后,小静就变得不快乐起来,当然这也可能是渐渐长大的缘故,为了怕她伤心,我们再也没带她来过这山谷,可是她却瞒着我们自己偷偷的来,仍然毫无希望地寻找那顶不可能找得到的帽子,好几次天黑了她没回家,要阿杰把她从山谷里背出来,每次背回家的时候,她都已经睡着了,手上腿上全是被草叶划伤的血痕,一条条的,格外的触目惊心……”
“那顶草帽有着很阔的边沿,”我照着安妮的话说了起来,“帽子上系着漂亮的粉色蝴蝶结……蝴蝶结一直在褪色,可是帽子的颜色却越来越深,先是浅米色,慢慢的变成黄米色,丢失的时候它都接近浅咖啡色了……”
祁树礼电击般猛地回过身,赫然盯着我,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你怎么知道?你见过那顶帽子?还是你见过小静?”
“哦,是这样,我看过树杰写过的一篇东西,类似散文之类的,所以……猜想他文章里写过的那顶帽子应该就是说的这顶……”我信口胡诌,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真的?”祁树礼孤疑地看着我。
“当然是真的,难道你还以为我是小静不成?”我瞪他一眼。
“对,你怎么可能有小静呢?”他总算放弃了继续追问念头,目光投向山谷远处的树林,“丢失了的东西永远也找不回来了,小静就象那顶帽子,再也找不回来了,我已经用尽了我毕生的心血,到现在还是杳无音信,我甚至还怀疑过,她还在不在这个世上……”
“别胡说,当然在这个世上,”我毅然打断他,“她肯定是待在某个你看不到的地方,过着你想象不到的生活吧。”
祁树礼点点头。“希望她能过得好,那是个苦命的孩子,上天应该不会对她太苛刻……”他仰望苍穹,眼神深邃,我忽然很喜欢他的这种表情,那么哀伤,却又泛着人性的光芒,他是有感情的,对自己的亲人如此念念不忘,他的冷酷并非与生俱来。
离开山谷回到那间老屋时,太阳已经西下了,院里的两株老桂花树在夕阳下异样的宁静安详。我盯着那两株桂花树心里翻江倒海,安妮也说过她儿时住过的房子前有两株桂花树,现在我可以完全肯定了,那个从小被人送来送去的可怜的小女孩,那个受尽生活凌辱如今漂泊四方游戏人生的美丽女孩,那个名字叫做安妮长得象天使的女孩,她就是小静啊!!
回到家,我觉得很累,连日来的吃喝玩乐让我的胃极为不适。我不想再待在家了,就跟父母说想回长沙。父母想还留我多住几天,我就借口说报社那边在催稿子必须赶回去。祁树礼在一旁听见也没表示什么,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西装革履地来到我家,郑重其事地跟我的父母说:“伯父伯母,我今天来没别的事,明天我就和考儿回去了,走之前有件事情想征求二老的意见。”
“什么事啊?”父亲笑着问。
“我想跟考儿结婚,我向二老提亲……”
第十六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四)
我一个人回了长沙。祁树礼比我先走,被我骂走的。他跟我父母提亲,我当即就翻了脸,冲着他张牙舞爪咆哮着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跟我结婚?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全天下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祁树礼当然没料到我会当着父母的面翻脸,当即脸色铁青,冷冰冰的目光在我脸上扫荡了好一会就跟吓傻了的父母道了别,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临出门又盯了我一眼,他一句话也没多说,那一眼却盯得我心里直发毛。我有点后悔泼他的面子,再怎么样他也是有身份的人,就算不答应也不应该在父母的让他下不了台,我隐隐觉得,这回祁树礼不会轻饶我。
我忐忑不安地回到莫愁居,隔壁的近水楼台房门紧闭,不见有什么动静,当即就放心了许多,心想他还能把我吃了不成。
这天是初九的晚上,我想要樱之过来坐坐,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听,想必是和周由己出去度假了,年前她就说要出去玩的。彼岸春天此刻很安静,很多业主回老家过年还没回来。我裹了件羊绒披肩就出门了,迎着寒风操着手在湖边漫步,忽然两注强烈的灯光从不远处打过来,一辆黑色大奔平稳地从外面驶进来。我定了定神停住脚步等车子过去,但车子却停下了,车窗摇下,祁树礼冷冷地扫视着我……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比猎人灵敏,比野兽凶残,夜色中寒光直闪,象一枚枚匕首直中我的胸膛,几乎不给我任何生还的余地,想他念着“昔日心中的一个人,宛如现在的你……”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看来我是真的得罪了这位爷。
回到家,人还没坐下,电话就响了,我战战兢兢地抓起电话,祁树礼的声音冷冰冰地传了过来:“你最好关心一下你的朋友李樱之!”
“李樱之?李樱之怎么了?”
“啪”的一声,电话那边变成了忙音。
我拿着电话莫名其妙,心里一阵发紧,关心一下李樱之?什么意思啊?难道我有什么把柄捏在他手里吗?笑话,我一偷二不抢,还怕他捏我什么把柄!
第二天一大早,樱之从云南的昆明打来电话,说她过两天就回长沙,春节她和周由己去了云南旅游。我气咻咻地说:“你最好马上滚回来,我快疯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要再不回来,就只有给我收尸的份了。”
“大过年的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又是谁招惹你了?”樱之被我骂得莫名其妙。
“好了,好了,你快回来就是了!”
“我当然回来,我指不成还不回来了吗?我后天中午到。”
“周由己呢,也跟你一起回来吧?”
“不,我先回来,他还要去广州结笔账。”樱之说。我就开玩笑:“过年结什么账,你小心被他甩了。”
“呸,呸,乌鸦嘴,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那我祝你们白头到老幸福美满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挂掉电话后我还是急躁不安,我就是不安,心慌,究竟慌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浑身不自在,象大雨前忙着搬家的蚂蚁一样惶恐不已。夜里我又开始做梦,最近老是做噩梦,我在梦里疲惫不堪,出了一身的汗,然后电话响了,我吓个半死,自从耿墨池走后,我特别怕夜里电话响,怕听到我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电话是个陌生男人打过来的。
“请问是白考儿小姐吗?”
“我就是,你哪位?”
“我是高澎的朋友,我们一起去的罗布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