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五)
“小姐,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祁先生还在睡呢。”
我一身睡衣幽灵般飘到近水楼台的时候,他的保姆还是睡眼惺忪,拼命揉眼睛。外面也是漆黑一片,客厅墙上的挂钟显示着时间:凌晨四点。
“没关系,你去睡吧,我在这等。”
“这怎么好呢?”
“没事,我在家里睡不着,到这沙发上躺会。”
“这个……”
“放心吧,我不会偷东西的,你去睡吧。”
“那要不要告诉祁先生?”
“别打扰他,让他好好睡,等他醒了我再找他有事。”
保姆给我泡了杯茶,这才进去睡。
客厅里静得象坟墓。
我直直地坐在沙发上象尊雕塑。
高澎失踪了!据跟他同行的伙伴说,他们在罗布泊迷了路,然后又遇到沙尘暴,狂风大作,差点把他们活埋,之后高澎就失踪了。他们在沙漠里跋涉了十余天寻找他,却只在沙堆里找到了他的一个背包,里面的一个笔记本上记着我的电话,他们这才通过电话联系上我……
“如果高澎有个什么闪失,我会跟你拼命!”几个月前跟祁树礼发狠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我当然要找他拼命,如果不是他逼走高澎,怎么会让高澎葬身沙漠?虽然是失踪,但谁都知道,在死亡沙漠里失踪意味着什么!接到电话后我整个人都崩溃了,脑子里乱作一团,全是高澎爽朗的笑声,“青蛙之所以还是青蛙,是因为还没找到属于他的爱和希望……”高澎啊,难道为了寻找你的爱和希望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吗?我知道过去痛苦的经历一直折磨着你,你想解脱,想自由,可是解脱的代价就是葬身沙漠尸骨无存吗?无法克制的悲伤,不能言语的痛苦,让我坐在沙发上泪流到到天亮。
保姆起床了,弄好了早餐,问我吃不吃点。
我表情呆滞地摇摇头。这时候祁树礼刚好下楼。“考儿,你怎么在这?”他看到我面脸泪痕地坐在沙发上吓一跳。
“白小姐四点多就过来了,一直坐在沙发上。”保姆说。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祁树礼连忙过来摸我的额头。我把他的手打开,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把高澎还给我!把高澎还给我!”
“高澎怎么了?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
“你还问他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他怎么了?”我的情绪一下就爆发到极点,跺着脚,好象身上有千万只虫子在爬一样,“他在罗布泊失踪了,你知不知道?他死了,被活埋了,埋在了沙漠里……你这个恶棍,都是你,都是你……”
“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我没法冷静!”
“他失踪了并不意味就死了嘛。”
“在那种地方失踪,你说死没有,要不你也去试试啊!”
“考儿,生死有命,你怎么能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呢?”
“是你逼走的他,当然怪你!”
“我只是要他走,没说要他去那种地方。”
“你还强词夺理,你就不怕遭报应吗?不,不,你已经遭报应了……”我挥舞着双手疯言疯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老婆死了,你的亲弟弟不在了,你的妹妹到现在都没下落……你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她的下落,除了我,没人知道她的下落……”话还没说完,我就打住了,我在说什么,在说安妮吗?怎么扯到她的头上来了?
“你……说什么,你知道小静的下落?”祁树礼跳起来,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将我半个身子都提了起来,“你知道小静的下落?她在哪?告诉我,她在哪!”
第十六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六)
我惊恐万分,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话已出口是收不回来的,我横下一条心决定跟这个男人决战到底了,反正事到如今我们已无修复的可能。
“我是知道她的下落,我见过她,不,岂止是见过,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但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这辈子你都别想知道……我会把这个秘密带进坟墓,我一再地被你伤害,我受够了,现在是我回报你的时候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对你透露半个字……”
“考儿!”祁树礼野兽般地嚎叫起来,“你怎么能这样,我这么不顾一切地爱着你,你却这样回报我,你知不知道小静对我有多重要,我整整找了她十几年,她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后的信念,我答应过阿杰的……”
“别提他,你们两兄弟都是一个鼻孔出气,你们带给我了一生一世的伤害,他我是报复不到了,但我可以报复你,我用一辈子报复你都不够!”说着我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得房子都在颤抖。
祁树礼松开我的胳膊,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笑得浑身打颤的我,泪水很清晰地从他的眼底渗出,他的嘴角剧烈地抽动着语无伦次:“我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对我,考儿,告诉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就算你不爱我,不接受我,你也别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啊,告诉我小静在哪,我这辈子没求过人,考儿我求你,告诉我那可怜的妹妹在哪,只要你肯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晚了,已经太晚了,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的,我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你这么个哥哥……”这么说着,我自己也是泪流满面,祁树礼哀求的样子让我心里好生痛快,可是我为什么还要流泪,我本应该很高兴的,我为什么还要流泪?
也许他是没做错什么,高澎的死不能全怪他,可我还是不能告诉他小静的下落,这出悲剧已经够惨烈的了,我不想安妮也卷入,还有耿墨池,如果他知道安妮就是祁树礼寻找多年的妹妹,他会怎么想?该承受的让我一个人来承受吧,老天,住手吧,放过安妮和耿墨池,让我来替他们受罪,我心甘情愿!
“你不要这个样子,我不告诉你自然有我的理由,你就不要再想这件事了,高澎是死是活,我也不再追究你什么了,不管了,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我是真的受够了,你让我一个人好好过段安静的日子吧……”
“考儿,考儿,”祁树礼扑过来猛地把我拥入怀中,“别离开我,就算你不肯把小静的下落告诉我也别离开,你难道想要我一个人在孤独中死去吗?”
我闭上眼睛,身体僵直,任他将我搂得紧紧的。
“也许你还没死我就死了,我只剩最后一口气了,祁树礼,到此为止吧,我们两个注定都是要孤独到死的人,各自去掘自己的墓吧。”我从他的怀中挣脱出来,看着眼前这个同样被生活和命运打击得身心俱碎的男人,心中无限酸楚,忽然我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条铜链递给他:“这条链子你应该记得,是你妹妹的,我把它交给你,别再追问她的下落了,她现在过得很好,有人在关心她照顾她,让她平静地过她自己的生活吧……”
祁树礼接过铜链,看了又看,将链子贴在胸口痛不欲生:“小静,真的是她的,小静……她长成什么样了?”
“她很美,大大的眼睛,象个天使……”我能告诉他的只有这些了。
后来他的保姆打电话告诉我说,他整晚都在哭泣,要我过去劝劝。我没有理会,无暇顾及。第二天我跑到外面买了很多冥纸回莫愁居,我要操度高澎的亡灵,其实操度他又何尝不是在操度自己,死去的人也许进了天堂,活着的人却在地狱!
第十六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七)
小时候就听长辈们说,鬼魂只在晚上才出来。我就一直等到晚上,抱着冥纸到了湖边,夜里的风很大,我点了半天才把冥纸点着。火光中,我神思迷离,恍惚间出现了幻觉,眼前狂风呼啸,鬼哭狼嚎,高澎在漫天黄沙中艰难跋涉,他单薄的身子无法抵挡住恶魔一样的狂风跌倒在地,狂风立即卷起沙子轰向他,他挣扎着想摆脱恶魔的控制,就象他一直努力想摆脱痛苦的往事一样,可是他无能为力,最后只能被活活掩埋,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找到自己的爱和希望,只能带着遗憾离开……我掩面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泣着,高澎,是我害死了你,如果不是我,你怎么会葬身沙漠?该死的是我啊!
“我要回美国了。”祁树礼突然出现在我身后。
我没回头,还在哭。
“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下你……”祁树礼俯身试图扶起我,被我拒绝了,他叹着气直摇头,可能是一宿没睡,声音嘶哑浑浊不清,“耿墨池已经走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干什么,想死在这里吗?”
“不要你管!”
“李樱之回来了你知不知道。”
“她回来了就回来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现在在看守所。”
“什么?”
“她受周由己的唆使挪用工程款数百万,周由己事先得到风声逃到国外去了,卷走了所有的赃款……”祁树礼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好象事不关己一样,尽管李樱之挪用的是他在白树林医院的投资。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你骗我!”我晃着脑袋天旋地转。
“我骗你干什么,不信你打电话啊,她现在就在看守所里。”
“你想怎么样?”
“什么叫做我想怎么样?”
“想以此威胁要我嫁给你?”
“考儿!在你眼里我有这么恶劣吗?”
“我现在很乱,什么都不知道……”
“事到如今你还是这么不信任我,无论我做什么,付出多少都无法赢得你的心吗?”祁树礼刚才还很平静,现在却激动起来,“没错,我是想娶你,做梦都想,但我不会用你说的这种卑劣的方式得到你,这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自己,告诉你吧,其实我早就知道李樱之在私自卷钱,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没有揭穿他们,谁知我的不闻不问让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周由己跑了,现在李樱之就必须所有的罪责……”
“你想把她怎么样?”我带着哭腔问。
“你说呢?”
“让她少坐点牢吧,她身体不好……”
“这个不用你说,我已经给她找了最好的律师,如果有可能,希望可以办保外就医……”
“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想赢得你的心,但我不会勉强你什么的,只是想带你去美国,在那里重新开始生活,我们忘掉这里的一切,我已经伤透心了,你不伤心吗?”
“我伤心,很伤心……”
第十六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八)
“你伤心吗?”当我把李樱之的事告诉张千山的时候问他伤不伤心,因为正是他找樱之索要两百万的赎子款才导致她铤而走险的,而钱刚到她手里就被周由己拿去了,说是做生意周转一下,后来周由己又多次唆使她挪用公款,数额越来越大,他们在云南过春节的时候,周由己听到了风吹草动,借口去广州结一笔帐撇下樱之逃之夭夭了。张千山在法院工作,知道得比我更详细,我一问他伤不伤心,堂堂七尺男儿竟当着我的面嚎啕大哭起来,“是我害了她,都是我的错……”张千山捂着脸痛不欲生,“我不是真的想要她的钱,我是想要她回到我身边来的……”
“去看看她吧。”我冷冷地说。
“考儿,对不起……”张千山语不成句。
“一失足终成千古恨,这样的滋味我不是没有体会,你去看看她,顺便劝劝,听说她在里面几次想自杀……”
“是的,几次都被发现了。”
“怎么样才能减轻她的罪行?”
“首先就得退赃。”
“知道了。”
两个礼拜后,我卖掉了韶山路的公寓,当初五十万买的房子三十万就卖掉了,很快莫愁居也出手,而为了填上那个天大的窟窿这些还不够,我把耿墨池走前给我的两百万也提了出来一并交到了检查院。可是检查院的人说被挪用的公款已经全部被填上,我问是谁填的,他们说不方便透露。当天晚上我就去近水楼台找到祁树礼,跟他说:“我不想欠你太多。”
“我从来没想过要你欠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没有办法。”
“我还不起。”
“我没说要你还。”
“那你最想要什么?”
“你的心。”
“那可能要不到。”
“为什么?”
“我的心已经不属于我,给了别人。”
“去了日本的那个人吗?”
我没有回答,也无需回答,只把准备替樱之退赃的四百万放到了面前。“你把房子卖了,住哪?”祁树礼问。
“回湘北。”
“我送你回去吧,”祁树礼想了想又说,“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
“有人在罗布泊发现了一具被风干了的尸体……”
我脑子里“嗡”的一响,差点栽倒在地。
祁树礼看着我不紧不慢地说:“经过技术部门鉴定,尸体……”
“怎么样?”
“你别紧张,尸体不是高澎的。”
“你确定?”
“是的,你要相信科学嘛,而且有人看见了活着的高澎。”
“在哪?”
“西藏。”
春天是一个美好的季节,鸟语花香,生机勃勃。什么事情只要放在春天里来经营,没有不发芽的可能。祁树礼深知这一点,所以在送我回湘北后,选了个好天气把我带到了桃红柳绿的银湖边。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也知道他酝酿了很久,冷冷地看着他,看他如何攻得下我心里的铜墙铁壁。可是他只说了几句话,我心里的城堡就轰然坍塌。我答应嫁给他了。
他说:“该做的我都为你做了,如果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那就是给你新的生活和爱,也许这不是你想要的爱,但是如果可以这样爱,并不表示你对某个人的背叛,而是你对自己心里那份爱最美好的坚持,活着就是坚持,活着才能爱,即使不是你希望的爱,但你若好好活着就是你所爱的人最大的幸福。”
“如果可以这样爱?”
“是的,如果可以这样爱。”
我自己也没想到,抗拒他这么久,竟然在一瞬间妥协。也不能说是妥协,只能说我欠他的太多,多到我这辈子都还不完。虽然他自己没有讲,但我知道高澎还活着的消息是他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所得来的,李樱之的保外就医也是他促成的,马上就快办好了,他还通过关系托付看守所的人在里面多关照樱之,这些他都没有说,但是我都知道。
“我心里还是挣扎着最后的希望,这希望就是活着,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可能……”这是耿墨池走前跟我说过的话,也是我嫁给祁树礼最真实的想法,因为我要活下去,只要我活得好好的,即使不能跟心爱的人长相守,那么对自己,对我爱的人,都是一个交代,爱不仅仅是长相守,爱更能带来希望和勇气。
可是我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耿墨池未必是跟我一样的想法,或者他即使是这个想法,真要去面对他又会改变主意,他的变化无常我不是没有领教过,可我这个人就是不长记性,做事从来不考虑后果,怎么想的就怎么去做,结果总是一再的遭受打击和折磨。我单纯地以为嫁给祁树礼虽然没有爱,但因了感激,我会找到活下去的勇气,却不曾想到正是我这轻率的举动,又一次将自己逼进了人生的死胡同,命运随即就对我露出了狰狞的面孔——回湘北的当天晚上,也就是我接受祁树礼求婚后的第三天,从日本传来消息,耿墨池即将动手术。是安妮告诉我这消息的,她跟耿墨池一起去的日本。我说这下好了,他终于有救了。安妮却说,现在还不能这么讲。我说为什么不能这么讲?她说成功的机率并不高。我问有多高,她回答说:“10%……还不到……”
第十六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九)
“可毕竟是有希望的是吗?”
“希望是有,可是也有不能活着出手术室的可能。”
“不做手术会怎么样?”
“会死。”
“那他为什么还做啊?”
“他说为了希望……”
“米兰呢,在不在他身边?”
“她?见鬼吧,去夏威夷度假了?”
“什么?”
“他们一到日本就分居了,米兰就等着我哥咽气,好分财产呢。”
“米兰不是那样的,她也很爱你哥……”
“她是爱我哥,爱我哥的钱……”
“也不一定的。”
“什么不一定,我哥说了,如果他能活着出手术室,第一件事就是摆脱这桩徒有虚名的婚姻,他要我告诉你,他一定会回来,你要等着他……”
“你哥什么时候动手术?”
“四月三号。”
“考儿,我们结婚的日子就定在四月三日好不好?”祁树礼跟我回湘北后一直很兴奋,跟我爸妈商量了半天才定下结婚的日期,“我查过黄历了,是个好日子,很吉利……”
泪水夺眶而出……
祁树礼的安排是这样的,先在湘北举行婚礼,然后再到巴厘岛度蜜月,最后一起回美国旧金山,他的公司和大部分产业都在那里,“加洲温暖的阳光一定可以让你的脸色红润起来的。”祁树礼充满向往地说。他还说,他在海边有一栋房子,回美国后我们就可以住进去,金色的沙滩就在家门口,很适合居住;他还说,他在乡下有一个农场,房子建在绿草盈盈的山坡上,四周全是绿树,冬天下雪的时候,出门就可以滑雪,夏天去那里消暑度假也最好不过的了;他还说,他有一艘豪华邮轮,等将来我们有了孩子,可以带孩子出海玩,我们要生很多孩子,最少也要三个……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你不能老是哭,姐姐,结婚是大喜事,你哭什么呀?”在试婚纱的时候,妹妹不停的给我补妆,可是粉一打上去,就花了,“你这是怎么了?姐夫这么爱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们都希望你幸福,这个世界上除了姐夫,还有谁能给你幸福呢?”
我无法回答,不能表达,心如死灰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个花容月貌的新娘就是我吗?为何满脸泪痕,透着生离死别的悲伤?
我问妹妹:“今天几号?”
妹妹说:“四月一号,愚人节呢。”
我点点头:“是啊,愚人节。”
婚纱是祁树礼专门从法国定制过来的,式样很古典怀旧,有点欧洲宫廷装的味道,华贵的蕾丝花边恰到好处地点缀在婚纱的领口、袖口和裙摆,显出异样的高贵,头纱很长,也是轻盈的绣花蕾丝。当我提着裙子,拖着长长的头纱从试衣间走出来的时候,祁树礼正坐在婚纱店的沙发上打电话,看见我出来,他的脸呈现出异样的温情和向往,于是电话也不打了,一步步走过来,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一件稀世珍宝,他紧张得连碰都不敢碰。
“老天,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他满含热泪地说。
试完婚纱,我们一起坐车去他母亲的家。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祁母了,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人,据说祁树礼很少回去看母亲,就是到了湘北也难得去看一次,这次不一样,他要结婚了,于情于理得带未过门的媳妇碰碰面。祁母本来是欢天喜地地在门口迎接的,但当见到从车上下来的新媳妇就是我时,满是皱纹的脸当即就变了色,连话都不会说了。显然祁树礼并没把结婚的对象告诉她,而她大概做梦都没想到两个儿子会先后娶同一个女人,而且是她极为厌恶的一个女人。她想发火,但是又很畏惧祁树礼,绷着一张脸,看都不看我。
“怎么,不喜欢你的媳妇吗?”吃饭的时候祁树礼也板着脸问他的母亲。
祁母冷着脸不说话,好半天才支吾了一句:“她……不吉利……”
祁树礼当即就翻了脸,敲着桌子说:“什么不吉利?谁不吉利?不吉利的人应该是你才对,事到如今你还不知道你的罪过吗?还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想跟你在一起生活吗?过去你做了些什么,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无可挽回,我今天带考儿回来不是来征求你同意的,我只是表示一下礼节,仅此而已……”
“我晓得啊,你跟杰伢就是不肯原谅我,可我当时也是没有办法才……”祁母一把鼻涕一把泪想在儿子面前道出心里的委屈。
“别说了,还说那些有什么意思?”祁树礼打断她,声色俱厉,“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你当年抛弃小静,把她送人,我怎么会背井离乡到外面讨生活?小静又怎么会至今杳无音信?还有,你是怎么对待考儿的,当初你要了阿杰的全部遗产不说,阿杰尸骨未寒你就要收回她的房子,这可是我亲眼看到的,这也是你被逼无奈吗?什么是被逼无奈啊,什么事情逼得你非要卖儿卖女虐待儿媳啊,如果爸爸当时在世,你敢这么做吗?”
祁母停止了哭泣,看了看我,低下头不说话。
“你心肠太狠,从来不为别人着想,我真是羞愧,怎么会有你这样一个母亲,如果不是因为你生养了我,对我有养育之恩,你绝无可能还可以见得到我!”
祁树礼扔下这句话就带着我离开了。
晚上我们在一起吃饭。
“考儿,不要介意我对母亲的态度,她是我所有痛苦的根源……”祁树礼摇着头,被痛苦的往事纠缠得心烦意乱,“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也懒得理会了,我只想带着你去美国重新开始生活,过我从来不曾有过的生活,而这生活只有你才能给我。”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不着急,时间会慢慢改变一切的。”
“如果时间能改变一切,你还会象现在这样痛苦吗?”
祁树礼愣愣地看着我,答不上来了。
“不要对我期望太高,你要的我给不了,我有的你也得不到,正象你说的,我只是去重新开始生活,但这生活并不包括爱情……”
“考儿……”
“我很残忍是不是,没有办法,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心。”
第十六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十)
四月二日。
我麻木地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一整天没有出门。
全家人都在忙着准备第二天的婚礼,酒席已经订了,喜贴也已经发了,每个人脸上都挂满笑容,尤其祁树礼,更是笑得合不拢嘴。午饭的时候,他敲我的门,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说什么都不想吃。他在门外徘徊了很久,最后还是进来了,来到床边,看着我说:“考儿,我说过我不会勉强你的,如果你真的不想跟我结婚,现在还来得及,酒席可以退了,喜贴也可以废了,我不想看到你这么难过的样子,我要你开开心心嫁给我,懂我的意思吗?”
“不是的,我心里很乱,需要时间整理……”我无力地靠在床头,象个久治不愈的病人苍白无血色,每说一句话都很吃力,“既然我答应嫁给你,就不会改变主意,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将自己的过去好好整理一下,然后彻底的埋葬,我现在就在埋葬,在掘墓,过去的爱或者恨都要在我嫁给你之前入土,嫁给你之后我就是一个简单的我了,不会再纠缠于往事,也不会再有想念……”
“考儿,你还爱着他是吗?”
“是的,所以我才要将这份爱埋葬……”
“不能分一点点给我吗?”
“爱情不是糖果,可以分,可以送……”
“没有了爱,你嫁给我还会幸福吗?”祁树礼两眼通红,一把抱住我,嘶哑着喊了起来,“不,考儿,如果这样我宁愿你不要埋葬过去,你在心里给他留个位置吧,也留着你的爱,虽然我不敢奢望得到你的这份爱,但至少我可以拥有完整的你,我不要一个灵魂和情感已经支离破碎的你,不要,我不要……”
“可是如果不埋葬过去,我会死的,会死的,过去就象一个长在我体内的随时恶化的肿瘤,如果不切除,早晚我会旧病复发,再无回天之力……”说着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起床站到窗边,看着满目春光,寻找新生活的希望,那希望是在桃红柳绿间,还是在身后这个男人的爱的目光中呢?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答案,就象这场猝然开头茫然结尾的爱一样,从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后续如何,只知道凭着一颗热烈的心盲目去爱,去伤害,到手又失去,失去又寻觅,反反复复弄到最后爱虽在心里生了根,可却患上不治之症,拿掉会痛死,不拿掉会被折磨死,所以在这满目春光里,我才会茫然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选择这条路,是找到了生的希望,还是加速死亡,我死不足惜,可惜的是毁了身后这个男人,我知道他对我们未来的生活是给予了希望的,他希望或者是幻想有一天我真的会爱上他,就是这点希望他才会明知我心已死亡还要拽着我不放。他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不明白,即使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一旦有了裂纹,无论你如何修复都不可能恢复原来的模样,而且弄不好还会彻底碎掉,最后一文不值只能埋掉,或许他知道这个道理,而装作不知道吧,自欺欺人跟自私贪婪一样,都是人的一种本能。
“你再考虑一下吧,如果实在觉得痛苦,我们可以取消婚礼,或者把婚礼延后……”祁树礼离开房间时跟我说,“明早之前给我答复,过了明早,可能就来不及了,不要怕我受经济上的损失,这点损失对我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
第十六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十一)
晚饭我只喝了点汤就再也吃不下东西,然后又把自己关进房间,可能是祁树礼已经跟家人说了什么,没有人来劝说我,静静地,连说话都很小心,生怕扰乱我的思绪。进了房间,我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床头的闹钟滴滴嗒嗒数着时间,八点、十点、十一点……一分一妙催人老。
十二点,半梦半醒间,手机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虚弱地“喂”了声,那边就传出一个我魂牵梦绕的声音:“考儿,是我。”
“墨池,墨池是你吗?”我惊喜地从床上一跃而起。
“是的。”
“你在哪里?”
“在名古屋的一家医院里。”
“你要动手术了是吗?”
“是的,所以想在这之前给你打个电话,不打……怕再也没有机会。”
“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要活着出来,一定要!”
“这不是我可以决定的,得看老天对我的态度了,如果他还怜惜我,他会让活着出手术室的,如果觉得我没有活着的意义了,会带走我的……”
“你怎么会没有活着的意义呢?只要活着,一切就有可能,这是你跟我说的不是吗?”
“是的。”
“那么,就算为了这个”可能“,你也必须活着出手术室。”
“我会祈求老天的,可是考儿,这个时候你还是做好两方面的准备比较好,因为生死有命,不是人为可以操纵的,所以……”
“所以怎么样?”
“我要你答应我两点。”
“好,你说。”
“我的手术是在明天中午一点,你那边的时间是十二点,手术时间大概需要十二个小时,也就是明天晚上的一点,你那边是晚上零点左右,手术会终止,如果手术成功,你会在明晚十二点左右接到安妮的电话,如果失败……”
“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我就醒不来了,安妮也不会再给你打电话,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好好活着……而如果我醒过来了,你就好好的等着,等我康复后我会尽快结束跟米兰的一切,回到你的身边……”
“我也会结束一切回到你身边的……”
“那就好,到时候你就等安妮的电话,我已经交代她了,如果手术成功,她会立即给你打电话,如果你的电话一直没响,就表示……你该放弃希望了,懂我的意思吗?”
“懂,我都懂,墨池……”我拿着电话泣不成声。
“考儿,我的考儿,别哭,”耿墨池叫我别哭,可是他在电话那边却自己先哽咽了起来,声音空茫得象来自天外没有一点力气,“无论如何你都要记住我的话,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坎,跨过去了,我们就都活了,跨不过去,我死,你也会过得痛苦,我知道你很爱我,如果我离开,你会很痛苦……”
“你知道就好……”
“我当然知道,一个人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时候,什么都会看得很清楚了,所以我现在心里其实很平静,醒来或者长眠,都只能交给老天,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爱是我唯一的遗憾,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万分珍惜的。”
“我也会珍惜的。”
“那好,就把一切交给命运吧,什么都别想,就等着最后的结果好吗?”
“好,我等着。”
“我也等着……”
第十六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十二)
四月三日。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耀在我床头时,我醒了,母亲已经冲好的牛奶还在床头柜上冒着热气。我端起来喝了,母亲和妹妹正好进来,“姐,快点,已经快八点了,穿婚纱化妆还要得一段时间呢。”说着她就从衣柜里拖出雪白的婚纱放到了我床上。一阵忙碌。穿好婚纱化完妆,我问妹妹:“几点了?”
“十一点。”妹妹回答。
她瞅了瞅我,忽然笑了起来:“姐,你看你,迫不及待了吧?昨晚看你那么不情愿的样子,我和妈担心死了,还以为你不嫁了呢?看来是我们多心了,你只是太紧张对吧?”
“是的,我很紧张。”
“没什么好紧张的,你又不是头一回了……”
母亲立即斥责道:“死丫头,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妹妹自知说错话,吐吐舌头再也不敢吭声。
十一点半。婚车准时来接了。楼下顿时鞭炮齐鸣,我在母亲和妹妹的搀扶下提着裙摆下了楼。一辆黑色豪华加长奔驰盛气凌人地停在花圃边,贴着大红喜字,车头车顶布满鲜花、彩带和气球。送我上车的时候,母亲拉着我的手,眼泪婆娑:“萍萍,你要懂事点,好好过日子,别再任性了,树礼是个好人,你要好好待他,妈妈不能去送你了,你要多保重……”
“知道了,妈。”
“听话孩子,别哭,结婚是不能哭的。”
妹妹跟我一起上了车,坐我旁边,也说:“姐,你别哭了啊,你看刚化好的妆又要花了……”说着就拿出粉饼往我脸上扑,可是刚扑好,几分钟又是满脸泪痕,眼泪止都止不住。
“别盖了,盖不住的。”我颤声说。
“姐,你到底是难过还是高兴啊,怎么老哭啊?”妹妹也哭了起来,拿着粉还是一层层地往我脸上盖,“不盖怎么行呢,别人会笑话的……”
十二点整。耿墨池动手术的时间。
几乎在同时,婚车到达了银湖酒店门口,这么准时,老天这是什么意思?我在妹妹和另一个伴娘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上红地毯,就如耿墨池被一步步推进手术室一样;我走进去,满堂宾客,满堂鲜花,掌声四起,灯光闪烁,祁树礼和婚礼司仪站在鲜花铺就的礼台上远远的冲我微笑,就如死神和爱神站在天堂的门口微笑着看着耿墨池一样;我踏上礼台,祁树礼泪光闪动,压抑着激动向我伸出了手,我看着他,足足有两分钟一动不动,嘘声四起,我还是颤抖着把手交给了他,就如耿墨池把爱和希望交给了命运之手一样……
灯光好强烈啊,晃得我视线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头也很昏,耳边嘈嘈杂杂,司仪说了些什么我全没听清。我看了看身边的新郎,也看不清,只知道他一直微笑着看着我,那微笑似曾相识,好温柔好温柔,就如耿墨池站在天堂和人间的关口冲我微笑一样,他微笑着在说什么呢,一定在说:“考儿,等着我,如果回到人间就请嫁给我,嫁给我你愿意吗?”
“我愿意。”
掌声雷动。欢呼声四起。
我突然就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被新郎紧紧地抱在怀里,而我的手上,已经戴上了一枚闪耀着无限光华的钻石戒指。
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十二点半。喜宴开始。
一点半。我再次坐上婚车离开湘北,直奔长沙彼岸春天。
三点。到达目的地。
我麻木地走进布置一新的近水楼台,祁树礼说,从现在到深夜,这里将举行一个盛大的PARTY,来的都是他圈中的朋友,和本地的名流。新房在二楼,我换下婚纱,穿上事先准备的一套阿曼尼粉色礼服,妹妹又给我往脸上扑粉:“姐,求你别哭了好不好,婚礼都已经结束了你还哭什么啊?你的脸上已经不能扑粉了,再扑就成面人了……”
“我现在的样子美吗?”
“当然美啦,你是最美丽的新娘。”妹妹拿着粉扑的手开始发抖,压抑着哭音说,“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姐姐的美丽是根深蒂固的……”
“死了也美丽吗?”
“姐!你说什么呢?大好的日子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那好,多扑点粉,让我一直这么美着。”
“嗯,你会一直美着的。”
第十六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十三)
接下来妹妹给我整理行李,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姐,这是什么?”妹妹在我的行李箱中发现了一把水果刀,尖叫起来,“你拿这东西干什么?”
我不慌不忙地回答:“哦,我怕路上渴,准备用来削水果的。”
“真的吗?”
“真的。”
五点。自助餐开始。
“新娘子真漂亮!”每一个宾客都这么说。
“我的新娘当然漂亮。”祁树礼喜不自禁。
他至始至终都握着我的手,生怕我长了翅膀似的会飞走。花园里搭着长长的餐台,挂满彩灯和汽球,他牵着我的手穿梭于宾客中,“考儿,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幸福。”他牵我在湖边的休息椅上坐下,搂着我动情地说,“我漂泊半生,吃尽了苦头,从未象今天这样幸福满足过……”
“你会后悔吗?”我看着碧波荡漾的湖水问。
“怎么会呢?你怎么会问这种话?你不知道,昨晚我一夜未睡,睁眼到天亮,生怕你打电话取消婚礼,虽然昨天我是那么跟你说的,可我心里却很紧张,从来没这么紧张过,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得有多辛苦吗?直到看见你从红地毯那头走来,象个仙女似的向我走来,我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了地……”
“我给你这个婚礼你满足吗?”
“刚才不是说了吗,从未象今天这样幸福满足过。”
“你还有遗憾吗?”
“没有,考儿,很感谢你给我这样一个完美的婚礼,即使你以后觉得跟我在一起不幸福,要离开我,我也不会遗憾,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我娶你或放你走是以你的幸福为前提的,只要你觉得幸福,或者想去追逐自己的幸福,我决不拦你……”
“谢谢,你真好!”
“傻瓜,夫妻间还说什么谢谢。”
“PARTY什么时候结束?”
“十二点左右吧。”
“十二点?”
“十二点。”
晚上九点。舞会开始。
花园里彩灯闪烁,歌舞生平,有婚礼的宾客,也小区的邻居。祁树礼在下面应酬,我说我很累,没有下楼。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隔壁是同样布置得花团锦簇的莫愁居,湖对面是静如坟墓的在水一方,我看着那座“坟墓”心里一阵阵的发慌,还有三个小时就有结果了,我的爱和希望在三个小时之后就会水落石出……此刻耿墨池还手术台上,我相信他不会忘了我们的承诺的,我丝毫都不去想他长眠的可能,他必须醒过来,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对他说:“墨池,你一定要醒过来,还记得那年去新疆的时候我们遇见的那个湖吗,我跟你讲过的,我说我的前世就是一面湖,我用一湖的泪水从前世等到今生,如果今生还不能跟你在一起,那么,我又要用一湖的泪水从今生等到来世,墨池啊,我等不了这么久的,今生都靠不住,我还能指望来世吗?”
“墨池,我们就在今生了却前世的尘缘吧,别等了,我等不下去了,我怕我的泪水会漫过湖流进海洋,海那么大,到时候我就再也找不到你了,即使还有来世我也找不到你了……所以你一定要醒过来,无论如何要醒过来,我会不顾一切地投奔你而去,至于祁树礼,我已经给了他一个完美的婚礼,我能给他的也只有这场婚礼,他自己也说了,他了无遗憾了,我跟他一起生活与否全取决于我幸福与否,到时候我会跟他道歉的,因为回到你身边才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只要我幸福他是不会阻拦我的,他一直就是个言而有信的人……”
十点。舞会进入高潮。
十一点。开始有宾客告辞。
十一点四十。舞会结束。
祁树礼上楼来了,一进门就抱住我:“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我推开他,问:“白葳呢?”
第十六章 我是等不到来世的(十四)
“哦,我让她去莫愁居住了,还有保姆全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搅我们,我要好好享受我们的新婚之夜……”
他这么说的时候已经开始亲吻我的耳根了,弄得我很痒,很明显他已冲动,呼吸越来越重。我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麻木地任他把我抱到床上抚摸亲吻,我瞪着空洞迷茫的眼睛,看着墙上的挂钟指着:十一点五十。
我的心开始发抖,不能抑制的发抖……
“宝贝,别紧张,放松……”祁树礼吻着我的脖颈呢喃着说。
“你先洗洗吧,一身的酒味。”我推开他。
他看着我笑了起来,“好,等我!”说着在我脸颊亲了一下,恋恋不舍地进了浴室。我躺在床上,眼睛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挂钟:十一点五十五。
我几乎要昏厥过去了,浑身已不仅仅是在抖了,仿佛坠入了一个千年冰窟,从心到思维刹那间全部冻结,而紧握在手里的手机还是死一般的沉寂。
末日了。
毁灭了。
没有希望了。
当催命的挂钟终于指向十二点的时候,我的灵魂已经出了窍,“墨池……”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宣告了我的爱和希望彻底破灭。祁树礼听到叫声狂奔出浴室,半裸着身子,只围了条浴巾。
“考儿,考儿,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唤着我的名字,抱住在床上缩成一团的我。
“墨池啊……”我还在尖叫。
“考儿,考儿,你怎么了?”
我完全失控了,扯着自己的头发,揪着胸口,呼吸不上来,绝望地望着搂着我的祁树礼,灵魂不仅出了窍,还四分五裂了,我仰天长啸:“墨池啊,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怎么可以,带我走吧,你带我走吧……”
“耿墨池怎么了?冷静点,考儿……”
“他死了,墨池他死了,死了……”
“别难过,还有我啊,考儿你还有我啊……”
突然,我的胸口一阵剧痛,两眼一黑,一口腥热的液体喷涌而出,米色的地毯上立即绽开一抹惨烈的鲜红……可是很奇怪,吐出这一口鲜血,我的胸口竟然不疼了,呼吸也顺畅了,麻木痉挛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意识也回来了,清醒如回光返照,我用生命最后的力气对祁树礼说:“我……我没事……”
“考儿呀,你别吓我……”
“我真的没事,现在一点事也没有了,对不起……”我抓着他的臂膀吃力地说,“真是对……对不起,让你受惊……”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他失而复得般将我紧紧搂在怀里。
“我口好渴,好渴……”
“好的,你等会,我马上下楼给你倒水。”
说着他就将我放在床上,狂奔出卧室,我清晰地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犹如清晰地听到死神的脚步声一样,结束了吗?好象是。墨池啊,你终于还是没能逃脱死神的魔爪,早知如此,当初我们为什么不好好相爱,到如今天地相隔,就算我们两心相通彼此呼应永不说再见又如何呢,谁叫我们的爱生不逢时,谁叫老天不怜悯,我们只能来世见了,今生我们到此为止,尽管我并不相信来世……这么想着,我的思维又清晰起来,挣扎着爬起来,打开行李箱,找出了水果刀,看着那把刀,仿佛看到自己正站在悬崖上,狂风呼啸,生死茫茫,我举起了刀,就象在悬崖边抬起了脚。
“考儿,水来了!”祁树礼喘着气推门而入。
我把刀正对着胸口。
哐“的一声,他手中的杯子掉在地上,”考儿……“
“别过来!”我恶狠狠地冲他吼,刚才还是垂死的天使,瞬间就变成了地狱的魔鬼,我一只手拿着刀对着胸口,一只手指着他说,“你别过来,说什么都没用了,我活不了了,我已经给了你婚礼,你自己都说没有遗憾了,我也不欠你了,所以你别管我,让我走,耿墨池还在等着我……”
“考儿,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不行吗,放下刀,求你放下刀,你想要怎么样都可以,只要你放下刀……”
“你自己说过的,只要我幸福,你就决不拦着我,你忘了吗,几个小时前你都是这么说的,别过来,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死给你看!”
“难道你的幸福就是死吗?考儿,如果耿墨池天堂有知,他也不会赞成你这么做的,我答应你,明天就跟你办离婚手续,我给你自由……”祁树礼说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站在门口如一棵风中摇摆的树,“考儿,我说到做到,求你放下刀,你不能这么做,想想你的父母,你的妹妹,还有耿墨池,你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就要去吗?”
我愣住了,有一瞬间的失神。
“你放下刀,明天我就办去日本的护照,我送你去见他最后一面好吗?考儿,好吗?”祁树礼看到了我脸上某一瞬间的动摇,就是这一瞬间的动摇让他有了可乘之机,他三步并做两步冲过来夺刀,“别过……”我话还没说完,他就已经到了面前,准确无误地抱住了我,就如刀准确无误地刺入他的胸膛一样,他瞪着我,我也瞪着他,两人的瞳孔相隔只有几厘米……
“考儿,你……你怎么……”
他捂住胸口绝望地望着我,鲜血沽沽地从他的双手中喷涌而出,一行清泪顺着他的眼角流淌下来,他流着泪还那么望着我:“我愿意替你去死……好好活着……我不怪你,过来,考儿,抱着我……”说着他朝我伸出了血淋淋的手。
终结篇 最怕想不起他的样子(一)
祁树礼回美国前给我留了一封信,跟信附在一起的是他已经签了字的离婚协议书。他是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后才去美国继续接受治疗的。医生说只差0.1毫米就刺中心脏。0.1毫米,天堂与人间的距离。他留在了人间,我却入了地狱,在他抢救的那天夜里,父亲赶过来了,甩手就给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把我打进了地狱。后来他抢救过来了,醒来的第一句话就问:“考儿呢?”
是的,考儿呢?考儿当时就蹲在特护室外的地上,靠着墙,披头散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考儿在哪,她已经死了,虽然刀刺入的是祁树礼的胸膛,“死”的却是她。当我终于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我惶恐不已,这就意味着我永远的跟耿墨池阴阳相隔了,再也见不到他了,我整夜的哭泣,无休无止,父亲的那一巴掌把我打得魂飞魄散,死了,还活着,活着,又象死了。
祁树礼回美国的那天,爸妈和妹妹都去机场送他,唯独我没去。我想他可能会很失望,但是没办法,我是真的没有勇气面对他。湘北没有机场,家人赶去长沙送行,下午赶回来的时候,我昏倒在客厅的地板上,不省人事。
我昏倒的原因一直没有跟家里人讲。我昏倒全是因为来自日本的一个电话。就是莎翁再世也猜不到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莎翁再世也想不出这样的情节和悲剧,老天,你相信吗?电话是从天堂打来的,我宁愿相信是从“天堂”打来的,当他的声音清晰地从那边传过来时,我抽缩着身体快要昏厥,墨池……只一声我就心痛得快要死去。
可是随即听到的却是他冷冰冰的声音,他告诉我,他没有死,手术虽然不算完全成功,但他毕竟醒过来了,只是昏迷了很久,差不多有二十多天,他醒过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我打电话,结果我没接到,当时我正在医院看护同样昏迷不醒的祁树礼,我不知道是谁告诉他我和祁树礼举行婚礼的消息的,估计是家人。耿墨池说他听到这个消息时,刚刚做完手术的心脏再次崩溃,当时就被送进了抢救室。他在给我的电话里是这么说的:“真没想到,你是这么绝情绝义,我躺在手术台上生死不明,你居然跟祁树礼举行婚礼,我太失望了,白考儿我真的太失望了,亏我还把爱和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我真是愚蠢至极,我也真恨自己,为什么还要醒过来,如果一直就这么睡过去,我就不会知道这彻头彻尾的骗局,现在我人是活过来了,心却被打进了十八层地狱,而你还活得好好的,现在正在度蜜月吧,想去哪啊,要不要我给你们发张贺卡,表示我最诚挚的祝福……”
“墨池,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确实不是我想的那样,你这个骗子!”
“你听我解释好吗?”
“我不想听。”
“那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
“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时光倒流,我不再认识你!”
一年后的秋天。
我学会了弹钢琴。
一年的时间学会弹钢琴好象有点匪夷所思。可是在我身上真实地发生了,我学得很刻苦,白天到培训中心去学习,晚上请了个家教来家里授课,在这一年多时间里,我什么事都没做,只弹钢琴。我的进步很快,老师说我的乐感超强,就是基础太差,这是当然的,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学琴,肯定是谈不上基础。但是我这个人很执拗,认定的事情从不轻易放手,或者说是死不放手,学琴如此,对待感情也是如此。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学琴干什么,这个念头来得很突然,那是回湘北两个月后的一天,我和妹妹逛超市,正逛着,突然从音像间传出一阵钢琴声,只是个前奏,我就听出是耿墨池的《爱》的系列曲,我走不动了,身子摇晃起来,捂着胸口蹲在地上痛哭失声,妹妹拉不动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后来还是在超市保安的协助下才把精神崩溃的我送回家,可是整晚我都在哭泣,无论家人怎么安慰劝说,我就是无法停止哭泣。
第二天我就决定去学琴了,因为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患的绝症只有钢琴能医治,我的“绝症”就是思念。自从耿墨池离开,我的身体越来越差,动不动就感冒发烧,在长沙的时候就是烧成了肺炎才被父母接回湘北调养的。而他后来打来的那个电话更是致命的一击,我因此患上了严重的呼吸衰竭症,一激动就呼吸不上来,肺部也经常感染,这是那次肺炎留下的后遗症,康复不了几日又复发,再复发,如此周而复始,身体也就越来越虚弱,整日的咳嗽,夜晚也如此,最严重的时候又两次咳出了血。
终结篇 最怕想不起他的样子(二)
可是很奇怪,我竟然一点也不恐惧,因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属于我了,就象我曾经说过的,老天若还想在我这掠走什么,无非是把我这条命带走。而且当一个人彻底沉淀下来后,反而轻松了很多,我不用再去争取什么,留住什么,弥补什么,我的世界突然变得单纯,前所未有的安静。心如死灰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在这个世界里,现在就只剩钢琴了,我触摸琴键的时候,仿佛触到的是他的心灵,他在大海的那边,离我那么遥远,我望不到他,等不到他,就只能通过音乐触摸他,感觉他,用音乐丈量天堂的距离。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的身体更差了,连门都不能出,稍不注意就感染风寒,一受寒就会发烧咳嗽从而加重肺部的负担。培训中心是不能去了,家教还是每天都来,所以琴也就一直在练着,我练来练去,弹来弹去,最喜欢弹的一首曲子就是《昨日重现》,家教老师极力反对我这么练,他要我练专门的钢琴练习曲,我听了他的话,可老师一走,房间里传出的又是《昨日重现》,偶尔也会弹《爱》的系列曲,但是很不熟练,磕磕巴巴,还跑调,跟我妈在厨房剁肉的声音不相上下,好在耿墨池听不到,否则非揍扁我不可,把他的曲子弹成这样。
元旦快到了,过去电台的同事阿庆突然联系上我,说她喜得千金,要我去长沙吃满月酒。其实我们一直都有联络,我知道她跟龚浩明如愿以偿地结了婚,没在电台工作了,一心一意帮老公打理高桥大市场的生意。据说他们的生意很红火,两口子日子过得蛮不错。
“考儿,过来吧,冯客也会来,大家好久没聚在一起了。”阿庆一再的给我打电话。我很想去,可家人担心我的身体不让去,后来我摆出非去不可的架势,他们只得依了我。从小到大,只要我想做什么,谁也阻止不了,这一点我还是很有把握的。
父亲亲自送我上的火车,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我这一去会死在长沙。上火车前还好好的,一到长沙下车,突然变了天,又是雨又是风,气温骤降了好几度。我虽然穿了不少,还是冻得直哆唆,当下明白,这回怕是真要死在长沙了。
出站口的时候,听到旁边有人叫我,考儿,考儿,叫得那个热闹劲,我就是聋子也听到了。四处一张望,人群里一张猴脸儿欢呼雀跃,还是那么瘦,戴着顶鸭舌帽,改头换面了我还是一眼认出此君就是冯客。
“谢天谢地,总算接到你了,我都快冻成冰棍了,”冯客握着我的手把我往停车场拉,“好久不见了,你们都把我忘了吧?”
“哪儿的话呀,你把我们忘了才是真的。”
我好高兴,跟着冯客上了他的车,这就不是当年的“拖拉机”了,簇新的一辆蓝色马自达。不用问,这小子在北京混出人样了。听阿庆说,他跟麦子已经结婚,他导演的一部电影也刚刚在国外获了奖,两口子在北京亚运村还买了一套大房子。到了阿庆家,开门的是龚浩明,还是那么成熟稳重,见到我惊喜得说不出话,我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他笑着答。
我还没进门,屋里一窝蜂地涌出来一堆人,都是以前电台的同事,当年一起录广播剧的唐斌,文华都来了,老崔来得最晚,说是赶一个会议去了。大家握手拥抱,又叫又跳,热烈真诚的气氛让每一个人都忘乎所以。
吃饭的时候,冯客说他要重操旧业,为电台再录制一部名著广播剧,春节快到了,饮水思源嘛,想为台里踏踏实实做件事,无偿地导演广播剧。
“考儿,这次你又得出山了,女主角非你莫属!”
冯客一说起老本行就满脸兴奋,又要我给广播剧配音。这次他导的是小仲马的《茶花女》。我只能推辞:“你知道我早就不干这个了,而且我现在的样子还配得了什么音,老是咳嗽,说话都很吃力。”
“没事,茶花女也是病着的,正好不用装病了。”冯客说。
一旁的阿庆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下:“臭小子,什么意思,你巴不得考儿病吗?”
冯客摸着脑袋连连叫冤:“我不是这个意思啊,考儿,我心地如此善良,老天作证,我的岳父老子作证,我怎么会巴不得你病呢?”
他的岳父老子就坐旁边呢,也对着他的脑袋一下:“臭小子,别什么事都把我拉上,你要是杀人放火,欺负我家麦子,是不是也要我作证啊?”
我呵呵笑了起来。阿庆、文华他们也笑。
“岳父大人,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冯客还是死性不改,喜欢跟老崔开涮,“自从你家麦子嫁给我,是我饱受摧毁啊,在外面我是导演,回到家里就成了长工。”
老崔说:“这很正常,麦子受她妈的教导这么多年,没把你当奴隶就不错了。”
冯客很诧异:“麦子不是您教导的吗?她是您的女儿呀。”
老崔回答:“小子,我的遭遇比你好不到哪里去,在外面我是台长,回到家就成了杨白劳……”
我们笑得东倒西歪,老崔又说:“怕老婆是美德,男人嘛,爱老婆才会怕老婆,你这么怕麦子我很欣慰啊,证明你爱她嘛。”
冯客两眼一翻,当即作晕倒状。
吃完饭,他还是一再的邀请我给他的广播剧配音,“考儿,没你的加入,这部剧还有什么魅力可言,”他的态度非常诚恳,一本正经地说,“况且工作中的女人才是健康美丽的,你现在整天荒着,胡思乱想也会想出毛病,我保证,这部剧一录完,你立马又会恢复往日神采,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我咯咯地笑得直喘气。
阿庆说:“死猴子,你什么时候也让我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啊?”
冯客说:“阿庆,我的大姐,从现在开始我叫你小妹好不好?”
“臭小子!”阿庆扑过去就要掐死他。
终结篇 最怕想不起他的样子(三)
从阿庆家出来,已是深夜,回湘北是不可能了,我准备到碧潭花园去过一夜,可是上了冯客的车,我却对他说出了“彼岸春天”的名字,一说出口,我的心就一阵撕裂的痛。那里已经没有我的住所,我去干什么?下了车,跟冯客和麦子道别,我忽然觉得很不适,摸摸额头,又是滚烫的,吃饭的时候就咳个不停,现在更咳得接不上气,难不成我真要死在长沙?
在这寒冷的冬夜,风雨交加,小区内行人稀少,我头重脚轻地朝湖边走去,步履艰难,心里的念头却是那么强烈。到了湖边,被我卖掉的莫愁居并没有灯光,可能是主人趁着黄金假期出去旅行了,旁边的近水楼台倒是亮着灯,祁树礼从美国回来了?不可能吧。但我无暇理会,径直朝在水一方走去,一步步,越接近就越渺茫,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悲伤,就在眼前了,湖还是那个湖,湖边那栋黑漆漆的房子,却鬼屋一样的,在这风雨交加的晚上显得格外阴冷凄凉。
再也没有了温暖的灯光。
再也没有了动人的琴声。
再也没有了隔岸深情的对望。
我用他走前留给我的钥匙打开门,一股近似坟墓的潮气和霉味迎面扑来,我摸索着开了灯,刹时亮如白昼,房间内一切如旧,客厅长长的桌台上依然摆着蜡烛、红酒和餐具,不过早已看不清原来的面目,全部蒙上厚厚的尘土,那些原本艳丽芬芳的鲜花和桌中央那个巨大的蛋糕也已腐烂怠尽,只剩黑黑的一堆污物。至于地毯和墙上的挂钟、名画也都不是原来的样子,还有沙发和墙角的那架钢琴更是被厚厚的尘埃覆盖。我走到钢琴边,揭开琴盖,琴键倒还显出白色,随便按了一下,“嘣”的一声闷响响彻房间,仿佛一记重锤,击得我五脏俱碎,泪如雨下——这钢琴啊,如同他的人,原本从高音到低音都有的,完美无缺,高贵而傲然绝立。在这世界上,我就是他这架钢琴唯一高山流水的知音,我曾那么近距离地感受过他的矜持和高贵,悲伤和愉悦,压抑和绝望,可是现在,一切都远去了,这架钢琴没了主人,再也奏不出绝世的音乐,如同我们可怜的爱情,没了赖以生存的土壤,只能在干涸的沙漠里焦灼痛苦地幻想爱的奇迹和希望。
爱,是多么沉重的负担啊!从一开始我们的爱就被世俗所不容,我们都想为对方好,以为彼此奉献恪守忠诚就能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爱,可是结果呢,命运阴差阳错,人生处处布满陷阱,我们的生活反因彼此的任性和固执浸满了不忠和伤害……所以想起来,好象我和他最初的相识,还没开始就已经定下了结果,茫茫人海,物欲横流,一切的努力仿佛只是为了更彻底的钻进命运精心安排的圈套。我逃不出这圈套。他也逃不出。绕了一大圈,我们还是不属于彼此,守在他身边的不是我,守在我身边也不会是他……
我搬来张凳子坐到钢琴边,忽然很想演奏,弹的还是那首《昨日重现》。可是我知道,昨日是不可能重现的,爱却可以依附着思念继续蔓延,如果他在异国能感应到我的琴声,会原谅我吗?因为我是如此思念着他,我们的爱已经伴随着音乐在彼此的心间蔓延,蔓延。我又咳嗽起来,手也是僵的,弹得很不好,一首曲子弹了几遍都没弹完,断断续续,支离破碎。
突然,我感觉客厅的门被推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朝我走近,我没有停下的念头,却不敢回头,咳嗽着继续演奏。
“考儿,是你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他是谁了。
“考儿,考儿……”他轻声唤着我的名字,一双大手放在了我的肩头,我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在发抖,“真的是你吗?考儿,回过头看看,是我啊……”
如他所愿,我回过了头——祁树礼巨人般站在我面前,理着平头,目光焦灼,神情还是那么的威严,而我瘦骨嶙峋的样子可能也吓到了他,让他几乎倒退一步。“考儿,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他伸出手触摸我的脸,我躲开了,他显得异常激动,“老天,这是谁的罪过?考儿,我的考儿……”
“不要看我的样子,我现在过得很好,你走吧。”
我冷漠地转过脸,继续弹琴。可是我的手指完全僵住了,视线模糊,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祁树礼赶紧拍我的背部,很着急:“你病了,天这么冷,怎么上这来?”
“不要你管!”我甩开他的手。
“考儿!”他叫起来,不由分说就拽起我,“你起来,咳得这么厉害,我送你去医院……”
终结篇 最怕想不起他的样子(四)
“不,你放手,让我待在这里!”我挣扎着,突然就哭了起来,撕心的绝望哭声,凄厉如厉鬼,把沉闷空落的房间搅得似一艘风吹浪掀的船。而我是如此的依恋这里,仿佛空气中还弥漫着他的气息,这里有他的影子,我看不到他的人,至少让我感觉他的影子,感觉他真实地存在过,虽然他对我而言,只能是触不到的恋人!
“考儿,你怎么了,别这样,有什么话好好说。”祁树礼试图稳定我的情绪,扶住我摇晃的身子。我抓住他的臂膀哀求着说:“让我待在这里,求你让我待在这里,不然我会死的……”
“他已经走了,你干嘛还这样!”他吼了起来。
“我……知道他走了,不用你告诉我他走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我快呼吸不上来了,祁树礼扶我到满是尘埃的沙发上坐下,拍我的背,我好一会才喘过气,泪流满面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什么都挽回不了了,什么都不属于我了,可是你怎么知道我的心,我的心每时每刻都痛得要命,没有办法,我救不了自己,太想他,想得心里越发的痛……告诉我该怎么办,我可以很正常地生活,满怀希望地生活,给家人带来欣慰和快乐,可是我知道这只是自欺欺人,没有了他,我哪来的希望,哪来的力量,我现在每活一天,每呼吸一口空气,都是因为我心里渺茫的希望,我希望有一天可以见到他,哪怕是在天堂,或在地狱……”
我越说越语无伦次,祁树礼仰起头,把我的伤心像空气中的氧气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定定地看着我,摇摇头说:“考儿啊,谁也救不了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就象我,跟你的感觉一样,在美国的这一年多里,没有一天不想你,但是我们都必须冷静克制地对待感情,正如我的心里也有希望,希望有一天你能接纳我,爱上我,可是可能吗?你会吗?你不接受怎么办呢?是不是我也跟你一样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做人不应该这个样子的,考儿……”
“我知道,所以我才活着的……”我咳嗽着说。
“你这个样子也叫活着?”祁树礼上下打量我。
“不然要我怎么样呢,马上投入新的恋情,或者马上嫁人?”
“是个好主意。”他点点头。又补充一句:“仍然考虑我。”
我别过脸,没有力气理他。
“考儿,你会弹钢琴了?”他笑了笑,想打破沉闷。
“是的,学了一年多了。”
“很辛苦吧。”
“还好。”
“让我看看你的手。”
说着他就拿起我的手仔细端详起来,指头厚厚的茧子让他颇为惊讶。“很刻苦啊,”他温柔亲切地看着我说,“想成第二个钢琴家?”
“不关你的事。”
“怎么还是这个德性?”
“我就是这个德性。”
“我也是这个德性。”
“你走,我要单独待会。”
“我怕你死在这里。”
“我想死在这里。”
“你生病了。”
“我是生病了。”
终结篇 最怕想不起他的样子(五)
玛格丽特问阿尔芒:“您也生病了吗?”
阿尔芒:“我没有病,可是您呢,您还觉得不舒服吗?”
玛格丽特:“还有一点儿,这种情况我现在已经习惯了。”
(可怜的玛格丽特又咳嗽了几声)
阿尔芒:“您这是在自杀,夫人,我要做您的朋友,您的亲人,我要劝您不要这样糟蹋自己。”
玛格丽特:“啊!您实在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您看其他人是否还关心我,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这种病是无药可治的……啊,您在哭!您怎么啦?”
阿尔芒:“您一定以为我有点痴,可是我非常难过。”
玛格丽特:“您心肠真好!可是像我这样的姑娘,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关系呢?医生说的话我只能装着相信,我对他们还能怎么样呢?”
阿尔芒:“请听我说,眼下我最关心的就是您,这种心情自从见到您以来就有了,请看在上天的份上,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吧,别再像您现在这样地生活了吧!”
玛格丽特:“如果我保重自己的身体,我反而会死去,现在支撑我的,就是我现在过的这种充满狂热的生活,您用不着过分看重我,因为我是分文不值的,我在床上躺了两个月,第三个星期之后就谁也不来看我了。”
阿尔芒:“我对您来说或许算不了什么,但是,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会像一个兄弟一样来照顾您,不离开您,我会治好您的病,等您身体复原之后,只要您喜欢,再恢复您现在这种生活也行;但是我可以肯定,您一定会喜欢过清静生活的,这会使您更加幸福,会使您永远这样美丽。……”
玛格丽特:“您这样想是因为您酒后伤感吧?”
阿尔芒:“请听我对您说,玛格丽特,您曾经生了两个月的病,在这两个月里面,我每天都来打听您的病情。”
“这倒不假,但是为什么您不上楼来呢?”
“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认识您。”
“跟我这样一个姑娘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跟一个女人在一起总会有点儿不好意思,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这么说,您真的会来照顾我吗?”
“是的。”
“您每天都留在我身边吗?”
“是的。”
“甚至每天晚上也一样吗?”
“任何时间都一样,只要您不讨厌我。”
“您把这叫做什么?”
“忠诚。”
“这种忠诚是从哪儿来的呢?”
“来自一种我对您无法克制的同情。”
“这样说来您爱上我了吗?您干脆就这样说,不是更简单吗?”
“这是可能的,但是,即使我有一天要对您说,那也不是在今天。”
“您最好还是永远也别对我讲的好。”
“为什么?”
“因为这样表白只能有两种结果。”
“哪两种?”
“或者是我拒绝您,那您就会怨恨我;或者是我接受您,那您就有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情妇,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一个有病的女人,一个忧郁的女人,一个快乐的时候比痛苦还要悲伤的女人,一个吐血的、一年要花费十万法郎的女人,对公爵这样一个有钱的老头儿来说是可以的,但是对您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说是很麻烦的……”
(说着玛格丽特又咳嗽了起来)
“停!”
冯客在玻璃墙外做了个停的手势,一个健步冲了进来,“太好了,你们配得太好了!”他真象只猴子似的,兴奋得手舞足蹈,外面的阿庆、老崔还有其他电台同事也都不约而同鼓起了掌。
而我摘下耳麦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其实刚才录的时候我就是忍着的,玛格丽特的话仿佛就是我心灵的对白。一边给阿尔芒配音的文华给了我一个深情的拥抱,冯客也拥抱我,阿庆他们也都进来了,大家抱在一起久久不能言语。
“考儿,回来吧,你属于录音室。”老崔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回来吧,考儿,我们需要你!”阿庆也说。
我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捂着脸泣不成声。
祁树礼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冷冷地站在玻璃墙外注视着里面,一动不动,表情模糊。他是极不情愿我参与这项工作的,但又拗不过我,只得对电台约法三章,每次录音的时间不能超过三个小时,两次录音之间的间隔不得少于四个小时,为了监督我们,偶尔他还会来探班。今天他大概也是来探班的。
“你还是跟我住彼岸春天吧。”在车上他又提及这个问题。在长沙录制广播剧的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碧潭花园。
“我想一个人住。”我冷冷地说。
“那房子也不是你的啊?”
“彼岸春天的房子就是我的吗?”
“本来有你的,谁知道你这么败家给卖了呢?”
“我是很败家,小心你会被我败得破产。”
他冷冷地笑:“你以为你真是茶花女?”
到了公寓,我自顾上楼,他跟在后面。我霸道地拦在电梯门口,直接下逐客令:“你干嘛跟着我?很晚了,我要休息了!”
“想跟你多待会不行吗?”他自己按开了电梯。进了房间,他又自己开了电视,自己到冰箱里找饮料喝,好象这是他的家似的。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摆了个很舒服的姿势边看电视边喝饮料。见我还站着气鼓鼓的,他过来拉我,“都录了一天的音了,你不累吗?坐下休息会吧,别累病了又进医院。”
我在他身边坐下。
他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给拿下了。
“你就是这个样子!”他很懊恼,不满地说,“跟人家拥抱那么大方,我抱抱你不可以吗?”
“不可以!”
“真拿你没办法。”
“我想回电台工作。”我转移话题。
“不行!”他眼睛都没眨。
“为什么?”
“还用问为什么吗,你要跟我去美国了,回电台干什么?”
“谁说我要跟你去美国了?”
“考儿,”他一把扳过我的身子,盯着我,足足有两分钟没有说话,我正纳闷时,他忽然声情并貌地说道,“我对你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但是,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会像一个兄弟一样来照顾你,不离开你,我会治好你的病,等你身体复原之后,只要你喜欢,再恢复你现在这种生活也行;但是我可以肯定,你一定会喜欢过清静生活的,这会使你更加幸福,会使你永远这样美丽。”
我嘴巴张成了个“O”型。
他在说《茶花女》的对白!一字不漏!
“很惊讶吧?”他得意地冲我笑。
“你怎么……”
“你们编的剧本我看了呀,我的记性很好,通常是过目不忘的。”
我还是一愣一愣的,试探着问:“请问你是人类吗?”
他没回答,神色忽然变得很肃穆,“跟我去美国吧,我已经跟你父母讲了,他们也答应了,就等你点头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加洲的气候很好,四季如春,很适合你调养身体……”
“我怕我会客死他乡。”
“我在国外待了这么多年也没客死他乡,你怎么会呢?”
“我不答应。”
“为什么?”
我把脸转向他,盯着他,也是足足两分钟没说话,他正纳闷时,我忽然声情并貌地说道:“我只能给你两种结果,一是我拒绝你,那你就会怨恨我;二是我接受你,那你就有了一个多愁善感的情妇;一个神经质的女人,一个有病的女人,一个忧郁的女人,一个快乐的时候比痛苦还要悲伤的女人,一个吐血的、一年要花费很多钱的女人……”
我说的也是《茶花女》的对白。
“考儿,我不在乎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在乎的是我会让你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要你健康、快乐、无忧无虑……”
他这么说着,眼圈已经泛红,声音又哽咽起来:“考儿,我把你带到美国,就是想让你忘了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或者这对你很难,可你不是茶花女,不是玛格丽特,你不会跟她是一样的命运,何况我们僵持了这么多年,我累了,你不累吗?所以跟我走吧,我们结束这儿的一切,加洲温暖的阳光会让你健康起来的,阿尔芒不会有这样的能力,所以玛格丽特才会死,因为有我在你身边,所以你不会有玛格丽特一样的命运……”
“我相信……”
我点头,心里忽然变得混乱无主张。我当然相信这个男人,他无所不能,完全有可能改变我的命运,我从不怀疑他给我幸福生活的可能,就象我从不怀疑自己会为某个人咳血而死的可能一样,理智与情感,坦途与陌路,很容易抉择,又很难抉择,就象此刻,我被眼前这个男人描述的美好生活说得蠢蠢欲动的时候,另一个男人的面孔立刻在脑海中浮现,他一脸病容,却还是那么傲然独立,冷漠的表情掩饰不了他内心火一般的热情,他或许不会给我安定的生活,尖锐的个性会让我总是受伤害,可是有什么办法,我就是爱他,虽然他现在恨着我,虽然我很清楚我们已经失去重聚的可能,但内心还是垂死挣扎着一线希望,就象一个坠落深井的求生者,总盼望着黑暗的世界能射进悄悄的一线光芒。
“跟你去美国可以,但必须先满足我一个愿望……”我鼓足勇气说。
“什么愿望,你说。”
“我要去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