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男装丽人
这日风和日丽,围观众人都等着看又是谁金榜题名,随着报喜小吏在农舍外停下,四下一片安静,这一声兴奋至极的报喜,声音洪亮,可惜估计太兴奋了,来人操一口河北道地方口音,周围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什么。
但见报喜的男子说时已翻身下马,又好像记起什么,忙不迭对报喜的两个小吏道:“两位,我阿妹就在这里。”好在这时,男子记得用官话说了。
众人听清楚了,却更是一懵。
阿妹……
女的?
每年省试只有一个女举子能及第,现在这已经有一个金榜第六名的女举子,怎么可能还有一个?
众人听得疑云重重。
肖思思不知道想到什么,神情一怔,下一瞬目光直直地看向农舍大门。
她双手紧握成拳,告诉自己,不可能的,没有这个先例,一定不可能的。
这时,两个报喜小吏也翻身下马,一人双手高捧喜报,一人高声喊道:“省试捷报,刘辰星高中圣龙十年进士科省试第一甲第一名!”
报喜小吏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在才关上的农舍大门口一遍又一遍的高声重复,“刘辰星高中第一名”的声音也随之传遍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甚至稍远一点的地方游人也闻声赶来。
实在“刘辰星”这个名字太响亮了,虽然时下的官制让科举还不如后世那样荣耀,备受朝廷重视,但对于平头老百姓来说,读书是他们唯一晋升、改变命运的渠道,在民间颇有声望,对于大半年前雍州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女解元——“刘辰星”这三个字大家可以说如雷贯耳。
此时一听刘辰星再次夺得省试第一名,轰隆隆——
报喜的声音犹如一声巨大的空雷响,在曲江晴天无云的天空上炸响。
“天啊!刘辰星,雍州第一位女解元,她高中了啊!”
“什么雍州第一位女解元,刘辰星应该是全国第一位女状元!”
“五十岁的进士都难得,可那刘辰星,就刚才那个
灰衣小娘子,看上去顶多十五岁,怎么就是女状元了?”
是啊,刘辰星怎么就成了女状元!?
肖思思身边的一众好友,就像突然被人勒住了喉咙,缺氧般憋红了一张脸,仍不可置信地呢喃道:“每年只有一个女举子可以进士及第,现在思思已经夺得第六名,那个不知道哪儿冒出的刘辰星怎么可能是第一名呢?”
还是说“名师和高徒”的那个女郎最难接受,自己说完不够,又叫了肖思思道:“思思,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对吧?刘辰星一个腿上泥都没干净的人,怎么可能第一名!”
肖思思没有说话,只紧抿下唇,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农舍的大门。
肖宏站在一旁,听到肖思思好友们拒绝相信的话,想到第一时间被祖父英国公派来报喜的路上,从报喜小吏那得来的榜单情况,有心告知一二,但见肖思思一动不动地僵站在那里,索性只作看客,他这个胞妹也该经历一些事了,这对她未必是坏事。
只是那个力压一众男女举子的刘辰星,肖宏眯了眯眼,看来的确有几把刷子,又能让姜墨收之为徒,如今省试名次也压了肖思思一头,他这个被人众星捧月的胞妹算是碰到硬核了。
对了,这一届还有一个不简单的,郑婉晴——很小便到欧阳子衿身边的表侄女。
想着,肖宏就是玩世不恭的一笑,刚才没过多注意刘辰星,这会儿可得好好打量一下——男女同场竞技以来,全国第一位女举子。
不止肖宏,众人都等着正主出来接喜报。
农舍里,刘辰星才进到西厢的客房,谢过阿生的媳妇阿桂端了温水和帕子来,准备洗一把脸,就依稀听到自己阿兄大嗓门的声音,正疑惑听错没有,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隐约传来。
她关着西厢房的门,听不清楚,但院子里的男仆阿生却是听了一个正着,赶紧跑到门外传达,刘辰星这才知道,自己并没有落榜,而且还取得省试第一名佳绩。
十年的寒窗苦读,终于得到回报了。
又是在以为自己落榜之后,突然来了这样一个大反正。
饶是刘辰星最开始有把握自己应该能金榜题名,此时也不由得懵了一下,才回过味来,赶紧开门出来,正好听到报喜小吏又高声报喜来一遍。
确定自己真的高中了进士科第一名,刘辰星看着日头高挂,院子里洋洋洒洒一地的金色阳光,老师负手而立,含笑看着她,道了第一声“恭喜。”
真实感传来,刘辰星定了定心神,叉手一礼,道:“老师,麻烦您让报喜的差役稍等,阿星去换身衣服就出来。”
斯时,上至朝廷,下至民间,都注重仪表,甚至衣饰穿戴都有等级要求。
还记得收拾一二再出来接喜报,看来没被喜报高兴的冲昏头脑。
姜墨满意地捋须一笑,答应道:“好,慢慢来,不急。”
说实在的,男仆阿生一开始也不明白姜墨为什么会收刘辰星为弟子。
明摆着国公府嫡出小娘子才是更好的选择,出身显贵,还是金榜第六名,真正的有才之人,而且诚意也足,在他们隔壁住了整整三年,怎么看都该收肖思思为弟子才对!
不过现在他算是明白了,果然主人就是主人,慧眼识珠,原来一早就发现刘辰星是粒会发光的金子啊!
想到自己当初一念善举,居然就帮了全国第一位女状元,阿生此刻都还觉得不可思议,虽然在他看来,出身好的肖思思还是更有优势,但刘辰星才是真正他们底层百姓走出来的,私心里他支持刘辰星。
如今又有姜墨这个师傅,估计刘辰星未来前途也不会差,阿生当下就忙热情地补充道:“娘子,您放心,阿生这就去让差役等一下,您尽管慢慢收拾!”
哟,这一下连姓都省了,直接“娘子”的尊称上了。
刘辰星含笑道了一声“有劳”,这便转身回房,换了今日来时穿的干净衣服。
如是,待刘辰星终于走出来时,众人只见一位高挑的男装少女。
第二百一十二章 才貌双全
时乃盛世,民富国强,这生活一旦好了,男女老少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丰腴了起来。
时日一久,人们的审美也逐渐从沈氏王朝开国之初还是杨柳细腰,逐渐演变到现在以体硕丰腴为美,认为额宽脸圆是一种象征富贵的形态。
只见终于从农舍走出来的这位少女,虽身形纤细,但四肢修长,一袭褐色圆领长袍,脚蹬黑色皂靴,越发显得身姿挺拔修长。
而时人所谓的以丰腴为尚,并非那种真正意义上的胖,那是更接近于一种“丰乳翘臀、体态丰腴”的一种形象,少女也不过十四五岁而已,尚未长成,虽然没有这种充满成熟韵味的形象,但少女正是介于雌雄莫辨的年纪,在纤细又挺拔的身姿衬托下,可谓既有少女的娇柔,又有少年的英气,整个人仿若当下明媚的春光,气息明净,透着朝气。
人靠衣装,佛看金装,一点不假。
仅是一袭进士举子常穿的褐袍罢了,众人先前眼里的乡下农家女,就成了一个长身玉立,气质不凡的少年俊杰。
再看少女虽是一张鹅蛋脸,却尚未褪去少女时期特有的婴儿肥,两颊和下巴都颇为圆润,又生得浓眉大眼,十分疏朗大气,这正是时人所喜的长相。
又所谓一白遮百丑,少女雪肤凝脂,一如上好的羊脂玉,光滑晶莹,连半粒斑点黑痣也没有,而眼睛是人的心灵之窗,少女的眼睛耀若星辰,充满了神采。
如此细看之下,才发现少女竟也是一个如珠似玉的美人胚子,眉目间隐然有姝丽之色。
大概与先前被汗水湿发贴在脸颊的农家少女形象太过大相径庭,众人虽已知这时走出来的褐袍少女,应该就是来接喜报的刘辰星,但仔细看来一时之间竟有丝不确定。
刚才他们所见的农家少女确实高挑清秀,也算是还生得不错,总之和普通农家小娘子明显不一样,可是有现在这么容貌不俗吗?
还是他们一开始只注意到人多势众的肖思思,并未多留意刘辰星……?
就在众人惊讶于刘辰星好似换了一个人般,刘辰星已经走到报喜小吏跟前,叉手一礼道:“抱歉,让二位久等了。”
其实刘辰星也就换了一身外袍,头发一股脑儿的戴在黑色的幞头里,再用帕子麻了一把脸,她便立马赶了出来,要说久等也并未,最多半刻时间而已,像去那深宅大户报喜,一层层通传,等的时间比这还要久。
两位报喜小吏也不觉得久等了,只是报喜的差事也担了好几年了,对科举也了解不少,今年上榜的女举子有三人已经够大跌眼睛了,第一名居然还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十四五岁女举子。
人都有猎奇心理,他们也不免好奇,但见刘辰星果然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而且还生得如此俊俏,二人都是一怔,实在和他们想象的完全不同。
不过二人都没忘了差事,和围观众人一样惊讶之后,小吏赶紧回神,将捷报双手奉上,“刘辰星刘进士?恭喜了,您高中今年进士科第一甲第一名榜首!”
激动的心情早已平复,这十年来她是如何学习的,她自己再清楚不过,看着小吏捧来的捷报,刘辰星并不激动,她颔首道了一声谢,接过捷报的宣纸展开一看,准确无误的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是她,刘辰星,高中圣龙十年进士科第一名。
一目阅过捷报上的内容,刘辰星轻轻闭上眼睛,嘴角微微上翘。
十年科举之路,今天画上了句号,她没有辜负自己,也没有辜负亲人的付出。
从五岁启蒙,村学读书,县试、州试、省试……十年点点滴滴在脑海中走马观花的闪过。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阳光透过农舍门口的巨大古槐摇碎一片斑驳的金光,照射在刘辰星神色沉静的白皙面庞上,充满了一种别样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的为其所吸引。
每天都忙于读书,没有时间感慨太多,刘辰星也就闭眼了须臾片刻,便睁开眼,小心卷起她十年科举之路的成绩单,然后伸入左袖的内袋,嘴角的笑容就是一凝。
不怕,她还有。
刘辰星又对报喜小吏一笑。
小吏心领神会,他们不急,能等着呢,又想到即将到手的喜钱,都陪上大大的笑脸。
刘辰星随即摸向腰间的荷包,脸上的笑容终于维持不住了,忙不迭低头一看,顿时登大眼睛。
没有,她今早走得匆忙,忘了带钱袋了!
“咳咳。”刘辰星干咳了两声,忙看向一旁的阿兄刘青山。
兄妹俩打小一起长大,谁不知道谁,一个眼神便能会意,于是刘青山也傻眼了,他随身戴的钱袋子早散完了,哪还有匀给刘辰星的。
兄妹二人的眉眼官司被人看在眼里,尤其是刘辰星掏了半天,都不见拿出一个子,两个小吏的笑容也渐渐僵硬了起来,不是吧,他们跑这一趟,还是给全国第一位女状元送喜报,结果一个子也没有?按照往年的惯例,就是最穷的举子高中了,借都要豪气一把。
人老成精,姜墨早看出刘辰星的囊中羞涩,出来时已经让阿生备了一包钱,这时见刘辰星拿不出来打赏的银子,立马一个眼神示意了过去。
阿生得令,跑进农舍,从媳妇阿桂手里拿过一个胀鼓鼓的钱袋,递给刘辰星道:“娘子,您忘了拿钱袋了。”
刘辰星低头一看,这钱袋分明不是她的,不过她也不是迂腐之人,将这解燃眉之急的钱袋子推出去,当下接过钱袋,酬谢了两位报喜小吏。
大老远的跑这一趟,也不过就是为了多得一些喜钱,这胀鼓鼓的一包钱,都不用掂一掂,就知道喜钱颇丰,顿时眉开眼笑,好话不断:
“刘榜首客气了,今儿给您报喜,是小的二人福气!我俩来的路上一直好奇全国第一位进士科女榜首是谁?如今,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刘榜首果然才貌双全,恭喜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得罪未来同事
两位报喜小吏这样说了一些恭维的话,便由一人揣着沉甸甸的喜钱告辞离开,他们还要回去复命和分喜钱呢!
二人走了,但是他们和刘辰星一来一往的对话却是众所目睹,眼前一身褐袍的美貌少女正是全国第一位女状元。
“天啊!今年进士科第一名,真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
“而且不仅年纪小,生得还这样好,那差役这次倒没昧良心说话,才貌双全!”
“对呀,什么五十少进士,那都是知天命的年纪,刘榜首这样才貌双全的才叫少进士吧!”
……
一时间,四下围观的踏青游人越来越多,跟着差役夸刘辰星“才貌双全”的声音也越来越多。
十年寒窗无人闻,一举成名天下知。刘辰星听着四周传来的溢美之词,看着不知何时聚集了越来越多的围观游人,深刻感受到这句戏曲的含义,她不由一笑。
全国第一位女状元,还是科举中含金量最高的进士科,她这下应该天下闻名,不定还要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史官记:刘辰星,女,河北道贝州清河县人士,圣龙十年进士科省试,位列第一甲第一名,乃男女举子同场竞试首位女榜首。
后世评价:刘辰星,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女状元,对当时以及之后历朝历代女子读书起到了积极的促进作用,尤其在女皇在位期间,每年参加科举的女举子成倍增长,越来越多的庶人女子通过读书科举走到了人前。
刘辰星美滋滋的想到了许多,脸上的笑容也越笑越大,只是余光触及一动不动站在不远处的肖思思,她笑容略敛了敛。
斯时即使女皇天下,但这还是一个男权当道的封建社会。
女皇身为女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估计更能体会女子要自立于这个世上的不易,所以女皇给了女举子很大的优待。
女子过了县试每月五百文月俸,过州试者每月一千文月俸,而过省试的话,可以有九品京官的俸禄!
有了这笔俸禄,还有进士的出身,女进士哪怕一辈子不嫁人,也没有娘家支持,都可以在这个世道滋润的生活。
此外,男举子取得了进士出身后,还得等四年参加吏部铨选,才能真正脱下举子的白色麻衣,这就是所谓的释褐为官。但女举子中了进士后,却不用等四年参加吏部铨选,就可以直接到女皇身边当女官,所做工作,就和秘书差不多。
往年只有一位女举子过省试,但今年却有她和肖思思,不定还有其他女举子,像欧阳子衿的表侄女就是今年省试出圈的女举子热门人选之一,她们很可能都高中了,一起被选到女皇身边当秘书,毕竟像现代的企业家们,不是都有个秘书处,有好几位秘书,何况君临天下的女皇。
这样一来,她和肖思思就会成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事。
为了未来同事友好相处,虽然现在开局阴差阳错似乎对立上了,而且看对方样子估计也不可能成为并肩作战的好同事,但面子上还是要过的去,刘辰星向一直盯着她的肖思思扯了扯嘴角,微微点头。
然后,效果似乎不大好。
“她这是做什么?示威吗!?”
“可笑!不过一个个小小进士而已!”
“小人得志罢了,思思你才是长安第一才女,她不过运气好些,我们走吧!”
一众被报喜小吏的捷报啪啪掌掴脸的男装小娘子们,终于找到下台阶的话了,这就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开来。
刘辰星:……
看来她这还没去上班打卡,已经不能搞好同事关系了。
那就算了吧,她也没有热脸贴人冷屁股的习惯,刘辰星就继续作充耳未闻地收回和肖思思的对视,看向一旁的刘青山,嘴角就愉悦地翘起。
见状,肖思思紧握成拳的手不觉又紧了一分,如此无视,是认为自己乃手下败将?
不过也确实是手下败将,她这个长安第一才女……
肖思思念及好友刚才说的名头,她脸上羞辱一闪而逝,转头就是直言不讳道:“以后不要再说我是长安第一才女,我不是。”
还是清冷淡漠的样子,声音里却带着一丝生硬。
身边算是肖思思的闺中密友,都听出肖思思话里的不喜,如是,讽刺刘辰星给自己找台阶的话一僵,却不及拿话圆了过去,肖思思已经骤然走了上去。
“姜阿翁,您可是认为她比思思更有天份,所以您才选她当弟子?”
肖思思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的姜墨。
“唉。”以前只觉这个孩子坚韧潇洒,全然未料如今会如此执拗,这是钻牛角尖了,但看在老友的份上,姜墨还是说道:“老夫从未比较过你二人,即便比较,又有阿星榜首名头加身,但你各方面仍明显优于她。”
说完这一句,姜墨不再多言,负手便是转身先回了农舍。
见姜墨这样摇头走了,肖思思咬了咬下唇,她不是听不出姜墨语重心长的话,可是……她终还是将目光落在了刘辰星身上,目光坚韧道:“我不会一直输给你的。”
说罢,也不再多逗留,甚至不招呼一众好友和胞兄肖宏一声,直接扬长而去。
肖思思一走,她身边的人自然更没留下来的必要,好友追肖思思而去,肖宏则给了开始来的报喜小吏喜钱,就是翻身上马,驰马离开了曲江。
人都走了,兄妹俩这才有机会说上话。
刘青山看着肖思思进了隔壁的豪宅庄园,身边人还都十分捧着,他皱了皱眉道:“阿星,你不是常说要怜香惜玉,刚才那般美人儿,你怎么就把人得罪了,这人看着来头可不小。”兄妹之间一贯玩笑的口吻说到后来,也不觉变成关心起来。
刘辰星听得一叹。
确实来头不小,可是冤枉啊,她真没想过得罪对方。不过如果认姜墨为老师,就会得罪公国府小娘子,那她也只有得罪了。
但这些没什么好说的,现在可是该高兴的时候,刘辰星立即笑眯了眼,道:“阿兄,说吧,你第几名,也让阿妹高兴高兴。”
第二百一十四章 凶残阿星
刘青山一听,不由摸上自己的脸,纳罕道:“我有这么沉不住气,笑得一眼就看出来高中了?可你当了状元,我也一样高兴啊!”
看着兄长一脸纳罕的表情,也难得有像今天这样反应不过来的时候,刘辰星“扑哧”一乐,好心解释道:“阿兄身上一贯都带足了钱,刚才让给喜钱,阿兄却拿不出来,多半是给自己的捷报花了。”
刘青山没想到是这样露馅了,他无语道:“你真是钻进钱眼子里了,这都能做判断依据。还有我养成带钱的习惯,不是你说大男人出门身上不能没有钱吗?”
大男人出门不带钱,遇到心仪的小娘子一起约饭,难道干瞪眼吗?
虽然她的观念,是男女平等,包括恋爱花销也一样,可现在这个世道不一样,阿兄不大方一点,怎么追到心仪的小娘子?
结果阿兄还不理解她的一番良苦用心,刘辰星当下白了刘青山一眼。
没办法,家里就阿娘和阿妹最大,他和阿耶就是边缘人物,刘青山这被一瞪,就是服软了,另外挑眉逗笑道:“你猜为兄这次第几名?”想到自己的名次,刘青山嘴角就不由自主的上翘。
看着阿兄那得意的样子,名次肯定不错,刘辰星略一斟酌,便道:“十五名以内,应该在十二名和十三名的可能性较大。”
刘青山脸上的笑容随着刘辰星猜测越来越接近真相逐渐僵了下来,到最后直接垮了,兀自望天感慨道:“我一心想当个护妹的好兄长,奈何阿妹太聪明。”
戏太多了。
刘辰星静看其表演。
刘青山戏瘾过足后,浓眉大眼的脸上又是一脸阳光灿烂的笑容,道:“为兄是比不上你又夺榜首。”
说到这里,刘青山心下还是有些震荡,真是原以为自己阿妹从青阳县试一路过来都是榜首,尤其是夺得雍州榜首后,她再夺榜首,自己也该习以为常了,可是这是进士科省试啊!云集全国三百余州一千五百多个县最优秀的举子,而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子居然一举夺魁,现在想想都还觉得震惊。
刘青山现在是很清楚自己这个胞妹的凶残,所以一点兄长比不过妹子的心思都没,他遂顿了一下,就接着说了下去,“不过我们再怎么说也是一个娘胎出来的,我这个当阿兄的也不能太差,所以区区不才正位居第十三名。”
她和阿兄刘青山自幼一起蒙学,后来虽一个在县里读书一个在村学读书,但每隔旬日刘青山放假回来的时候,他们兄妹总要就学习交流一番,后来又一起参加科举,从安家村一路走到长安来。
可以说,他们兄妹这十年寒窗路上,从未缺席过彼此,甚至若没有刘青山和她一起跋山涉水来到长安,她很可能止步于贝州州试。
如今一起过了省试,他们谁也没有掉队,这样真好。
刘辰星听着阿兄刘青山说他考上了第十三名,心里比知道自己高中时更多了一分融融暖意,她敛了笑意,认真道:“阿兄,恭喜你了。”只是嘴角还是往上扬了。
兄妹俩默契极好,刘青山知道刘辰星在想什么,伸手想到刘辰星头上揉一揉,又发现头上戴着幞头,他收回手,也认真了起来,道:“离开家要两年了,如今我们都金榜题名了,该是回家一趟了。不过这路程估计有点赶,凡通过省试的女举子一般不需要等四年后的铨选,就可以到女皇身边做女官,所以等三日后的曲江进士宴结束后,我们就得立马出发。”
听到刘青山提及当差的事,刘辰星想到今年女举子的热门人选,问道:“阿兄可知今年的榜单,除了我还有几位女举子上榜?”
刘青山道:“来时的路上已经问了,除了你以外,还有内舍人欧阳子衿的侄女郑婉晴位居第四,英国公的孙女肖思思位居第六。”
说起今年的排名,刘青山不由多了几句嘴,又道:“往年最多一位女举子金榜题名,今年却有你们三位,而且成绩都名列前茅,也不知你们三位能否都到女皇身边当差,还是怎么安排。”
这时,四下来踏青的游人还久久不曾散去,又另有其他人听到消息过来围观全国第一位女状元。
刘辰星看了一眼周围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来看自己,她一句话带过道:“朝廷自有安排,我听从安排就是。”
如是结束了话题,刘辰星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头,也不在意四下投来的目光和议论,她走向刘青山放在门口的马,道:“阿兄,马上就要中午了,今儿就在老师这里午食了,我来下厨。”说时牵上马向农舍回去。
刘青山跟上前,犹豫道:“阿星,我也未带礼,这样空手去恐怕不好吧。”
说话间,兄妹二人已经走进院子,刘青山话音才落,男仆阿生已经迎上来,恭敬道:“娘子,您把令兄的马给阿生就是,阿生去拴马,主人还在堂上等娘子过去喝茶呢。”
见状,刘青山顿时瞪大眼睛,转头看向自家凶残的阿妹,似乎今天还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顶着自己阿兄惊奇的目光,刘辰星并不急于解释,只把缰绳给了态度大为转变的阿生,又态度和以前一般无二地道了一声“有劳”,她方才回看向刘青山,背着手偏头一笑,道:“阿兄,还有一件好消息没告诉你,老师决定正式收我为徒了,现在只差正式磕头拜师了。”
刘青山到底也在长安的文人圈子混了两年,书法大家姜墨的大名可谓如雷贯耳,与其名气相匹配的就是脾气。
姜墨的字,千金难求一点不假。
但姜墨高兴了,一文不收都能送你一副,若不高兴了,任你捧再多钱也不理会,简直喜怒随心到了极点。
与此同时,因为近一年之前,举子个人声名比科举时卷面成绩更重要,所以向姜墨拜师的人可谓络绎不绝,然而姜墨不管对方来历多大,是何方神圣,他也一概不收徒。
如今,自家阿妹才找上了半个月不到吧,竟然就这样被收为正式弟子了。
刘青山深吸口气,随之退后一步,就是向刘辰星长揖一礼,“凶残,请受青山一拜,望您老以后多罩着小的。”
第二百一十五章 请帖
还是自家人了解自家人,一句凶残,一言道中刘辰星的本质。
以前的风光伟绩不提,仅今日发生的两件事,就让刘辰星在长安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布衣平民的心中有了凶残的印象。
原因有二。
全国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女状元。
书法大家姜墨的弟子。
且不说今年省试金榜一出,三位女举子上榜,并且均名列前茅,已然够令人哗然了,尤其榜首还是刘辰星这样年纪又小又毫无背景的小娘子。
就说来曲江踏青的游人,长安一百零八个坊几乎都有,他们中不少亲眼目睹了刘辰星接捷报的一幕,谁都能当作谈资说上几句,何况刘辰星女举子的身份本就是一个最大的谈资。
世上散播最快的便是流言,有了这些游人回去后与左邻右舍绘声绘色的说一番,话题人物——金榜上还差两个月才十五岁的女状元,瞬间就不再是金榜上让人震惊又好奇的存在,开始有了更为具体的形象。
好在开科举以来,进士科实在太难了,老百姓几乎都能说一句“五十少进士”的顺口溜,刘辰星却小小年纪就成了女状元,已经让人望尘莫及了,而人往往对于远优秀于自己的人,就没什么攀比之心了,反而为了证明自己见到了大人物非同寻常的一面般,各种神乎其神的形容词都夸大的往刘辰星身上放。
于是乎,本来还是“才貌双全”的刘榜首了,顿时就被传成了仿佛有三头六臂的女金刚,不然怎么一骑绝尘把众多男举子甩在后面,然后小小年纪就夺得了女榜首?
这是大多数长安老百姓的看法。
在一些权贵眼里,今年有三位女举子上榜,而第一名居然让刘辰星一个乡贡举夺得,是有几分令人意外,但仔细一想,又是意料之中,毕竟今年的科举和以往不同。
真正让他们吃惊的是,由姜墨周围邻居传出来的——姜墨要收弟子了,其人正是今年进士科省试第一名刘辰星,甚至刘辰星的捷报都是在姜墨的住处接的,这一点不由不让人深思。
聪明人想得多,就容易把简单事情复杂化。
想拜姜墨为师的人多如过江之鱼,但姜墨这个人一贯油盐不进,加之本人出身不凡,现在的权贵不是和他平辈,就是他的晚辈,也就谁也要挟强迫不了他。
而刘辰星一个祖上三代都是务农的贫家女,怎么就入得了姜墨的眼,被收为弟子了?还有这之前怎么一点风声也没有?
疑惑之下,有些人就不由让下属或仆从去打听一二,得知刘辰星除了一年多前和姜墨在崔相府中有过一面之缘外,便是近十天不到的时间才找上姜墨的,然后这就被收为徒了……?
难道刘辰星就这么有才?
可是英国公府的小娘子也是才名出众,哪怕这次省试名次不及刘辰星,但能名列前茅,就证明其才名并非浪得虚名,而且还在姜墨隔壁住了整整三年,这等毅力可远非一般人能做到,想收肖思思为弟子的长安名士可同样不知凡几,然而姜墨却不收肖思思,反到收了刘辰星这个外来的,怎么都透着不寻常。
只怕刘辰星此人不简单,很有可能是一个狠角色。
如是,哪怕刘辰星现在还是不值得太看在眼里的小卒,但还是在达官贵人眼里留下了狠角色的印象。
所以,凡事有利有弊,就在刘辰星彻底在所有人心中挂上号之余,也留下了“凶残”的印象,以后行事少不了被人注意,再想闷声发大财就不太容易了。
姜墨却还嫌刘辰星名气不够大一样,当日下午就亲笔写了请帖,两日后要举行正式的收弟子仪式,还是关门弟子,让他的一众老伙计拨冗出席,时间更是安排的相当急,在一天之后,好像生怕这个徒弟跑了一般。
是以,这日下午,一众权贵大佬们还在心里断定刘辰星不是个简单人物时,他们就收到了姜墨的亲笔请帖。
英国公府,主院。
如今饮茶还未普及,但在佛寺中却极为兴盛,佛寺又和达官贵人关系密切,因此在长安的贵胄圈子里也颇为流行饮茶。
英国公肖成自从上了六十,嫡长子肖士仁当上了兵部侍郎,他就渐渐淡出人们视线,近年来越发修身养性,常年在家烹茶饮茶,看着倒不像军功起家的国公府当家,更像一个致仕的文人。
堂上茶香袅袅,小巧的铜炉上,咕咕煮着茶。
北面的主位上,英国公蜷腿而坐,手持请帖道:“姜二这老小子,总算肯收徒,后日你下朝,随老夫一起去观礼。”
兵部侍郎肖仁成坐在长案右端,闻言喝茶的手一顿,将茶展放了下来,道:“父亲,思思那孩子一个时辰前已从南郊搬回来了,若是知道后日我们去观礼,只怕……”
话犹未完,英国公已一下合上请帖,冷笑道:“已经纵容她在南郊住了三年,难道还要因为顾及她的感受,让老夫连几十年的老友都断交情了!?”
父亲虽老,但手中人脉仍在,真在关键时候还得父亲主持大局,肖仁成脑子很清楚,他忙低头道:“父亲,儿子知错,后日定备好厚礼前去。”
见儿子很快认错,英国公神色缓和了下来,想到冰雪聪明的孙女,他眼里还是不觉露出慈爱之色,道:“思思确实很出色,不说你这个阿耶,就是老夫也不由偏宠,何况我们还对她给予厚望。她以后的路不轻松,等去了女皇身边当差,现在的性子不成,这次受点教训未必不是好事。”
语重心长的说完,英国公又打开请帖,看着上面遒劲飘洒的字,道:“姜墨一字千金,这次却亲自写请帖,已经给我们这些老伙计酬谢了。”
说着抬头看向堂口,眼睛眯了一眯,目光渐渐幽远,“收弟子大可自己认了便是,姜墨还郑重其事的举行拜师礼,并且将拜师礼提前到进士宴之前,这是要保那个刘辰星。”
第二百一十六章 各方
“姜墨要保刘辰星!?”
晋王府内,通往主院的后花园路上,晋王一身深绯色官袍猛地站住,回头道:“之前怎么不报?”
身后银灰色长袍的男子低头回道:“之前二人并无往来,刘辰星也是在考后才找上姜墨,这不过才十日未到,姜墨居然要收刘辰星为弟子。”说到后来声音已明显的疑惑,他抬头道:“而且姜墨还亲笔写了请帖,抢在曲江宴之前,举行正式的拜师礼。”
“大王,按姜墨以往的做派,不应该如此大张旗鼓的举行拜师礼,师徒二人自行在家磕个头就是,如今却这样,所以属下恐姜墨知道了什么,想保刘辰星。”
晋王看了一眼下属,皱眉道:“姜墨如今虽不是国子监祭酒,勋国公府也有日薄西山之兆,但和姜墨交好的,都是一些有底子的老家伙。姜墨亲自下帖请他们观礼,怕是想让他们对刘辰星照拂一二。”说着不由背手来回走了两步,“不对,你回头再仔细查查,刘辰星和姜墨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就不信这刘辰星当真如此好运,就因为姜墨惜才,就不惜卖旧交情为刘辰星铺路!”
“喏。”
下属领命,道:“大王,属下还有一事想禀。”
察觉下属的犹豫,晋王继续往主院回去,道:“说。”
下属跟在一旁道:“户部侍郎姚崇正和四位同考官确定了今年名次之后,由欧阳内舍人将前十甲的策文试卷和榜单一并呈给了女皇,刘辰星这次能夺第一,即使有我们使力,但女皇并未改前十甲名次,可见女皇是认同刘辰星位居第一。若我们再将刘辰星得第一的事和魏王扯上关系,怕是不大行的通。”
晋王已走进主院,听到下属的话,他顿时没好气道:“这个刘辰星真是邪门!她是专门来克我的吧!”
“开科举这么多年,姑母也就登基那年审阅过试卷,怎么今年就想起要看试卷了!”
“还有欧阳子衿不是成天夸她那侄女才情出众,更胜她当年,结果考第几名?才第四名!姑母阅卷后也不见把她名次提前!还才女,连一个农家女都比不过!”
晋王本就脾气不好,自去年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暗杀之事后,外人看他还是和以前一样风光,但是他自己心里明白,如今他在姑母面前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
如此一来,晋王脾气越发暴躁。
当下他见事事不如意,就是一阵发怒。
院子里有婢女在四下侍立,见状不是能避就避,就是忙不迭跪伏在地。
下属却不能避开,低着头,一路随晋王上了正堂,见其怒气略敛,他才再次进言道:“大王,现在事已至此,若再按原先打算上奏章,估计不能达到预期效果,所以——”
“你让我算了!?我等了整整一年!”不等下属说完,晋王古又是一怒,就猛地打断,待见下属忙不迭叉手低头,他才敛了敛怒气,罢手道:“等一下,容我想想。”
晋王在堂上来回打了几个转,脑中灵光一闪,他停下急打转的步子,挑眉看向下属,得意一笑,慢条斯理道:“魏王不愧是沈氏皇族嫡脉,朝臣们都视他为主,连姜墨这个早已致仕的老臣,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唯独魏王的要求一定要尽心竭力的办,所以刘辰星一个农家女,为什么能短短几日就让姜墨收为徒,还得多亏我们魏王不是?”
“至于姑母阅卷,觉得刘辰星乃真才实学也不打紧。去年省试前夕,姚崇正突然摔折了腿,无法担任知贡举一职,紧接着魏王就上折子痛斥科举之风。你说姚崇正怎么就这么巧摔折了腿,会不会就是提前得了魏王的消息故意而为。若姚崇正是魏王的人,他又是今年的主考官,难保不会提前泄题,对吧?”
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抛出,却不等下属回答只言片语,晋王已经哈哈地仰头大笑。
下属现在还用再说什么,只有叉手一礼,佩服道:“大王英明。”
闻言,晋王古道安笑容一收,断然吩咐道:“折子按我说的改,然后彻查姚崇正和魏王的关系,他们可有交集之处!”
“喏。”下属会意,领命退下。
晋王古道安望着堂口属下退出的方向,目光渐渐狠戾下来,嘴角却微微上扬。
省试发榜这日天气很好,已经大下午了,从晋王府到皇城中书省的上空,依旧蓝天白云,阳光昭昭。
欧阳子衿一袭淡蓝色袒胸宽袖长袍曳地,从公堂的门槛逶迤而出。
中书舍人贾章一个快步上前,跟着跨出公堂门槛,道:“欧阳内舍人慢行,下官送您出官署。”
欧阳子衿慢行一步,等候道:“有劳贾舍人。”
贾章随之与欧阳子衿并肩而行,两个随行宫女落后于一步之外。
贾章压低声音,只二人可闻道:“我虽极力反对刘辰星上榜,但是余下四位考官颇为认同她,我只能选择秉持公平阅卷。”顿了一顿,“若没有刘辰星,按今年省试成绩,女皇应当会很器重你侄女。”
听出贾章迂回的歉意,欧阳子衿淡淡一笑,轻声道:“虽然昨日将匣子交于圣人时,发现第一名竟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生徒,有些出乎意料。但看了她的策文……”
说到这里,几不可察地一停,连贾章都未察觉。
欧阳子衿已继续道:“无论观点还是立意,皆十分老道犀利,非婉晴可及。圣人求才若渴,看过她的策文,可谓惊喜。我身为臣子,当为圣人分忧,如今圣人开女科举十年了,终于选出满意的女才子,我自当为圣人高兴。所以,贾舍人做的很对。”
这时,有官员路过,向二人叉手一礼,道:“欧阳内舍人,贾舍人。”
欧阳子衿颔首受礼,待人走后,她方道:“婉晴虽然没有成为女举子第一,我是有点失望。但当年推行女科举,就是为了让官场百花齐放,女子并不比男子逊色。经过十年,如今终于初见成效,竟有三位女举子上榜,其中一位还是乡贡举。这样相较而言,我那一点点小失望也不算什么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拜师大礼这一天
贾章知道欧阳子衿是女科举的推行人,一直想大力发展女科举,如今再听她一席话,也终于放心,欧阳子衿没有为侄女屈居第四名生气,又见已走到中书省官署外,他忙伸出一只手,道:“欧阳内舍人仔细脚下,下官扶您。”
看着身边这个出身清贵的男人小心翼翼搀扶自己,欧阳子衿敛眸一笑,伸出未涂丹寇的纤纤素手,丝毫不避讳地搭上其手背,轻启红唇道:“有劳。”
仅是指尖蜻蜓点水般碰触,贾章心中不由一跳,他也是风月中老手,没想到还像个少年郎似的紧张,他压下心下的旖旎,趁着二人靠近之际,忙将自己刚得的消息悄声告知,“后日,姜墨大宴宾客,收刘辰星为徒。”
快速说完,贾章收回搀扶的手,面上依旧一派风光霁月。
闻言,欧阳子衿目光一凝,随之只作未闻,挺直背脊,跪坐在步辇上,玉容上就一贯未语先笑道:“贾舍人,多谢相送,欧阳回宫复命了。”
话毕,六个抬步辇的使女,稳稳当当抬起步辇,往宫城而去。
贾章负手而立,久久望着欧阳子衿离开的方向。
想到贾章最后的一句话,欧阳子衿缓缓闭上眼睛。
姜墨和刘辰星……
这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现在竟要成为师徒了……
而且两日后,还要大宴宾客么……?
欧阳子衿睁开眼睛,忽而觉得事情颇为有趣了,她唇角微微一勾,伸手撩起步辇垂下的银白色帷幕,看向碧蓝的上空。
金乌西斜,金光带着一丝红霞穿过白净的云层。
阳光如此炫目,看来后日应该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
两日转眼到了。
太阳从东方升起,万丈霞光透过空气普照到曲江的绿树清水掩映之间,到处都散发着阳光的气息。
清晨的阳光照着曲江那座农舍的大门,巨大古槐的叶子上,有清晨晶莹的露珠闪耀着。这座与周边高门豪宅截然不同的农舍,正是姜墨的住宅。
宅子虽然没有高墙院门,但却有一种别样的古朴雅趣在。
不到一丈宽的原木色木头院门,上面有门檐延伸出来,古槐云冠的树荫正盖在门前。
院门前又是一大片宽广的空地,而前方有绿油油的草坪,二月初就抽芽的柳树在草坪上迎风招展,还有草坪外的曲江水闪烁着粼粼波光。
今天是农舍主人姜墨收关门弟子的日子,一大早的,农舍的大门就开了,换了一身新衣的老管家张伯,将农舍里拜师需要用的东西安排妥当了,又喜庆洋洋的带着其余三个仆从在院门外洒水,让夯土路面上灰尘凝实些,以便稍后宾客来时不用尘土飞扬。
刘辰星前一晚便住在了这里,作为今日的主角,按理说她也该来一身新衣。
不过一来时间太赶,从放榜到今天就隔了一天,加之姜墨邀请的人都是男子,她就穿一身进士外出活动的褐袍正好,虽与接捷报那日的褐袍、长靴、幞头这一身打扮一样,但有了金榜第一的头衔,又有终于得拜名师的喜庆,整个人也眉梢眼角都洋溢着喜气,一看就是个精神十足的小娘子,让人见之欣喜。
刘辰星这般收拾好自己,就去正堂和姜墨用朝食。
姜墨这边人手少,刘辰星又贯常起的早,所以今日的朝食,是她换上褐袍之前,穿着她那身灰色旧裙顺手做的。
和刘家老两口不一样,上了年纪口里寡淡,因此多喜吃有味儿的,而姜墨曾作为一个上层阶级的士大夫,还出身权贵之家,颇懂养生之道,饮食之道追求“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并遵循自然法则,是以平时食得也清淡。
刘辰星就前一晚把大米泡了水,第二天用陶罐熬了白粥,足足熬了大半个时辰,大米都快熬化了,上面浮了一层浓香的米油。
此外,前一晚还加水揉面,锅里倒些胡麻油,一下功夫就把薄脆做好了。
这便只需早上把小葱洗净切上一碟,加上这即薄又脆,香酥可口的薄脆,一起佐以白米粥,便见浓白的粥面上,有金黄的薄脆和嫩绿的葱花,拿勺子搅上一搅,嗷呜一口吃下去,一糯一脆,还有青葱的香味,这绝对是早上好吃又养胃的上佳朝食。
当然小菜也不能少,本是青黄不接的二三月间,可姜墨到底不是普通人,这里又是只要有钱什么都有的大长安,便每日都有最新鲜的瓜果蔬菜送到农舍来。
中古时期的白菜——菘菜,切成娃娃菜的大小,然后蒜蓉和姜切沫,再加一丁点茱萸提味,便和着豆酱油一起淋在菘菜上,又上蒸笼蒸个一刻的样子,便是古代版蒜蓉娃娃菜。
刘辰星前世是四川人,今生可是地道的河北人,一碟老醋芹可是少不了,而这个更简单,她来下地的第一天,因为午食也跟着在农舍吃,当天就拿了一罐她泡的醋芹,这样菜便是现成的。
最后一样佐菜,就是小笼包了,当然这个时候还统一被称为有馅的蒸饼。
刘千里有一双巧手,刘辰星身为女儿也继承上了,虽然手工活比不上刘青山这个兄长,但也勉强能砍了宅子后面的竹子编一个专门蒸小笼包的蒸笼。
有了器具,又知道姜墨的出身估计还是喜欢精巧的物什,就也于前一夜把猪肉和葱剁在一起,打了鸡蛋进去,放了粗盐、胡麻油调了馅,按着小笼包的样子包起来,第二天上笼一蒸便是了。
所以,一顿丰盛又健康的朝食,刘辰星早上起来,一点儿也不费事的就能轻松做了。
如是,刘辰星住在农舍的第一天早上,姜墨就看见了这样一桌的朝食。
除了老醋芹菜,一白粥一蒸饼一菘菜,竟都是未见过的吃法和烹制之法,再看这些多少是要费些心思的,姜墨懂其心意,不由捋须一笑,道:“你整天忙着学习,哪儿来的这些心思捣鼓厨艺?竟想了这么多新奇的烹制之法。”
刘辰星看着姜墨一口粥一口小笼包吃个不停,都改了以往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她得意一笑,“老师,我知道的烹饪方法可不止这些,你就等着弟子把您喂的白白胖胖。”
人老了,就喜欢有精神的后辈,看着刘辰星古灵精怪的样子,姜墨摇头失笑道:“没大没小,什么白白胖胖。快吃了朝食,一会儿就去外面迎宾,你可也请了好些人。”
第二百一十八章 已然不同
今日的拜师大礼,安排在午初,就是上午十一点。
行过礼后,差不多正午了,正好安排宾客入席。
不过宾客一般都不会踩着点到,尤其是关系好的宾客,甚至会提前很早过来帮着招待其他宾客。
刘辰星朝食用完,将碗筷留给了厨房的花婶收拾,她便赶紧理了衣袍,到农舍外迎宾。
比起老师邀请的大佬级别人物,她邀请的几乎是同辈,彼此间交情颇好,他们也来得很早。
她才到农舍外候着,就陆续有她的宾客到场了。
柳文苏和刘青山是至亲,舅甥二人跑不脱,乃第一波到场,还要跟着她在外面一起迎宾。
接着是薛程和薛圆兄妹,薛程今天打扮的也格外精神,第一年省试落榜了,第二年雍州州试直接两兄妹一起落榜,知道刘辰星拜了姜墨为师,今天姜墨又邀了不少大佬观礼,薛程自然得好生收拾一番,还腰间极为时髦的挂了一把镶嵌了宝石的长剑,手持折扇,一看就是富家公子哥。
然后就是总一起活动的崔尧和杜元朗二人。
不过他们以后估计不能像现在这样焦不离孟的随时在一起了。
时下,进士科举子都以在国子监读过书为荣,一年前崔尧高中省试第一名后,就去了国子监进修,然后年前和柳文苏一样参加了科目选考试,毫无悬念成为三位过试的其中之一,并于三四日前确定了正九品上校书郎一职。
其实这一职是委屈了崔尧,按柳文苏的说法,若不是崔尧那一届科举遭遇魏王抨击,又有礼部尚书之子一案发生,崔尧这次授官很可能会是从八品上左拾遗,隶属门下省,又因左比右大,也就是会比柳文苏这个右拾遗大。所以,崔尧任校书郎这个闲差只是暂时的,多半不用等一个职位待三四年,就能至少升任左拾遗,乃至从七品上的左补阙。
不同于崔尧踏入仕途后就一路平顺,杜元朗只是普通官员之子,虽也参加了年前的科目选考试,却名落松山,如今还在国子监读书,很有可能会在国子监一呆就四年,然后像绝大部分官员一样,通过铨选为官。
而四年之后,崔尧以现在的做官速度,至少也是六品京官了,再往上升就是五品大员,这就不是短时间内能升上去了,尤其是在长安这个地方,但那时崔尧也才二十五的样子,距离而立之年还有整五年之久,哪怕按部就班,也该升上了正五品。
是以,崔尧和杜元朗随着二人以后的升官轨迹不同,二人的交集渐渐变少,即使交情不变,也少能像现在这样时时聚在一起了。
崔尧跟着叔祖崔相出席了不少聚会,大佬自然也认识了不少,于是在他自己主动提出迎宾后,柳文苏又到底是长辈,于是崔尧就接了柳文苏的迎宾事儿,和刘辰星兄妹二人继续在外迎宾。
柳文苏则和杜元朗一起在院子里帮忙。
之后又来了两位,是和刘辰星当初一起获得解额的贝州举子,他们两位同样落榜,至今都逗留在长安,得知刘辰星和刘青山都高中了,自是找上门恭贺一番,也就少不了把他们也请来一同官礼。
二人一起同来的,看见迎宾的刘辰星三人,一时感慨万千。
当初他们七人一起成为贝州的乡贡举,如今不到两年时间,只剩他们和薛程还是落地举子,其余皆金榜题名,还两个是状元,且这两人一个已是官,一个若无意外即将去女皇身边当差。
而自己还要考多久呢?
科举的尽头在何方?
连续两年的科举失利,又有当初一起参考的同乡金榜题名,心下难免不受影响。
但今日能来官礼,见识到不少达官显贵,于他们可谓莫大裨益,也不由真心恭贺刘辰星,一人拱手道:“刘榜首,恭喜你再夺榜首,又拜得名师,将来前程一定不可限量。”
说到后来,羡慕之意溢于言表。
另一人是他们七人当中年纪最大的,已经年过三十,当年贝州州试也连考数年,去年省试落榜后,又参加雍州州试,竟然再次落榜,心中就更为心灰意冷,这时客套话说完,不由透出一丝落寞道:“刘榜首你不过十四五岁,就已高中榜首,在下枉痴长你一倍的岁数,却……”
话未说完,同伴已暗中扯他衣袖,他顿时反应过来,今日是刘辰星的好日子,他若这样叹气,万一惹刘辰星不喜可怎生了得?
自己一个白身,在长安所能仪仗的也就刘辰星和崔尧最拿的出手,以后想要高中,不定还需要他们帮忙推荐,当下惶恐,忙不迭叉手一礼,告歉道:“刘榜首,在下口无遮拦,还请勿怪罪,在下是真心为您得拜名师,又高中榜首高兴的。”
这人叫蔡奇,乃贝州人士,家里薄有资产,因为是他们当初七位乡贡举年纪最大的,平时常端架子,也就对崔尧忌讳一些,对她这个女举子心下其实颇有芥蒂,认为女子不当科举。
但此人交际下来,其为人并不差,甚至可以说很有原则,此外虽算不上多文采斐然,但基础打得牢,若能高中,当一方父母官,应该能造福一方百姓。
刘辰星看着当初对自己颇有几分说教架势的同乡举子,如今却对自己诚惶诚恐的赔罪,心里同样有些感慨。
十年寒窗无人知,一举成名天下知。然这又岂只是天下闻名而已?
莫怪乎即使在科举并不像后世那般受重视的当下,每年应试的举子仍然前仆后继,哪怕从青丝少年考到白发翁。
刘辰星心中感微感慨了一瞬,就忙叉手,还了礼回去,道:“蔡大郎,当初我们七人同为贝州乡贡举,以你阅历丰富,堪为我们的兄长,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高兴。”
如此一言圆了蔡奇的面子,刘辰星又道:“说来我们那一界的贝州知贡举,每一年都考上二人,估计要不了一两年,就该我给你二位道恭喜了,你二为当初州试成绩可也不俗。”
是呀!
去年刘青山就落榜了,今年不就考到了第十三名,当初可是还位列他们之后。不定明年或者后年就轮到他们了。
二人听得一喜,忙要告谢,只见一列高头大马的队伍来了,这一看就是非富即贵,二人赶紧拱手进了院内,让刘辰星先忙迎宾之事。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与大佬们会面
姜墨邀请的都是几十年交情的老友,人请的并不多,总共六位。
几十年相交下来,大家对彼此多是心知肚明。
姜墨无儿无女,本家勋国公府这些年几乎每年都要来一出让姜墨过继孙子的戏码,姜墨却一直不接招,显然无心过继孙子,而且与勋国公府也极为疏远,明显是想和勋国公府扯开关系。
如今却大张旗鼓的认一关门弟子,还请了他们这一帮老家伙观礼,大有向他们介绍后继之人的意图,他们自当将自己的继承人也带过来,彼此打个照面,即便不能像老一辈关系那般亲密,但多少也有几分情谊,在力所能力的情况下,对姜墨这个选定的后继之人,他们也会帮衬或照拂一二。
是以,姜墨的观礼宾客也就远不止六位。
老友们如此给面子,带着继承人来,姜墨得知自己邀请的第一波客人来了,他也就迎了出来,为刘辰星一一引荐。
时下男女老幼皆以骑马为尚,以军功起家的勋国公府自是骑马出行,又因两日前肖思思一事,英国公肖成为了以示二人关系不存在芥蒂,所以第一波高头大马来的队伍,正是英国公。
姜墨闻讯而来,见最先到的是英国公,心里自是明白,心照不宣地介绍道:“这位是英国公,和老夫打出生就被放在一起,等于老夫活了多久,和他就有多少年交情,一辈子的老友了,你来见个礼。”
介绍里透着熟络,“一辈子”三个字更是将之前的事一笔带过。
两个白发老翁默契的对视一笑,英国公随之看向刘辰星,少不了多打量几眼,毕竟赢了自己最为看重的孙女。
当然孩子还是自家的好,但见刘辰星目光清澈有神,眉宇间甚有精神,英国公也不由点了点头,夸上几句。
刘辰星心里明白,自己再好也比不上亲孙女,她恭敬地行过礼,对夸赞也就听听而已。
姜墨又指了英国公身边一位四十七八的微胖中年人和一面容冷峻的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人,分别说道:“这位是英国公的长子,现在已官拜兵部侍郎,还有这是英国公府的肖大郎。”对小辈的官位不甚清楚,姜墨就只点名身份。
刘辰星记忆力好,姜墨写请帖时她也在场,和她简单介绍过对方。
这一打照面,便知道中年人是英国公的嫡长子兵部侍郎肖仕仁,青年人是嫡长孙肖旭。
刘辰星从善如流地又向二人行礼。
不过父子俩一个是肖思思的阿耶一个是肖思思的胞兄,对她这个截胡了肖思思拜师的人感观一般,只淡淡的点了一个头。
与英国公祖孙三人才见过礼,还没将他们迎进院子里,观音寺住持善真大师又携坐下大弟子守智大师步行而至。
又是一番客套见礼之后,在农舍外约站了一刻不到,蒋国公谢世争到了,同行的还有嫡长子左羽林军大将军谢庭,嫡长孙谢忌。
本朝军事实行“卫府制”,“卫”即指禁卫军,卫戍京师之军队,在本朝禁卫军不仅负责卫戍京城,还统领各地的“府兵”,等于是统领天下兵马的最高中央军事机构。
而禁卫军又分为“南衙”和“北衙”。
南衙禁军由宰相府管辖,由于宰相们的办公地点在皇宫之南,故而得名“南衙”,其下分设十六位,后世熟悉的左右千牛卫和左右金吾卫便属于其中的四位。
北衙禁军则由皇帝亲自统御,位于皇宫之北,故而得名为“北衙禁军”,其下有羽林军、龙武军、神武军和神策军四军。
而羽林军,就是世人常说的御林军,四军中最为根正苗红的皇帝禁军,而左羽林军大将军,正是其统兵长官,官拜正三品,妥妥地皇帝亲信,手握重兵的权臣。
毛爷爷就说过,枪杠子里出政权,比起什么宰相,刘辰星对手握重兵的大将军才是真心拜服,而且这位还是掌握皇城的禁军大将。
想想现代各种古装电视剧里,什么宫廷政变,皇宫中的禁军往往有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刘辰星一听姜墨介绍,就不由暗吸口凉气,自以为小心地打量起来。
也是四十六七岁的年纪,但比起兵部侍郎那微胖面白的样子,左羽林军大将军谢庭体格健壮,身高八尺,一张四方的国字脸上,浓眉细眼,长相有些其貌不扬,但自有一股凛冽的威仪,犹如镇守南天门的神将,让人一望心生惧意。
不过刘辰星可一点不惧怕,只觉谢庭不愧是禁军统领,这长得就十分英武,光他一个人站出去,估计都要吓走不少的宵小。
遂一听姜墨喊见礼,刘辰星下意识地就有种被阅兵的感觉,立马叉手一礼,掷地有声道:“刘辰星见过谢将军!”
刘辰星虽然长得不像江南大美人的娘亲,可到底还是亲生的女儿,多少遗传了几分,身材纤细,皮肤白皙,更重要的是常年沉浸书香之中,身上自有一股书卷的清气,这正是“腹有诗书气自华”。
如是,怎么看都是一个斯斯文文的小娘子。
且不说会轻声细语般说话,也当是慢条斯理的语调,可现在一副小兵遇见将军的语气,听得谢庭不由一怔,都有种冲动去摸一摸他脸上的络腮胡。
都说长安小娘子胆子大,但每次他一出现,那些小娘子都避开眼,莫不是外地来的小娘子胆子更大?
谢庭到底是正三品左羽林军大将军,统领禁军,诧异也就一瞬,便道:“不愧是姜公您收的弟子,这气势都比一般的小娘子足,小侄也算心服口服,原先还想着我们谢家都是粗人,小侄这长子生得还成,送到您这沾些书香气,免得人说起蒋国公府就是一群莽汉!”
能成为圣人的亲信,坐稳禁军统领一职,谢庭自不是外表看上去那么实在,知道父亲蒋国公的至交老友如今只剩姜墨一人,又清楚姜墨此次邀请之意,倒也不吝捧上几句话。
第二百二十章 背靠大树好乘凉
既然左羽林军大将军谢庭提到长子,刘辰星自随众人向谢忌看了过去。
蒋国公和谢庭父子二人堪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长得五大三粗,说话声如洪钟。
二人壮硕的身躯走在前面,谢忌又跟在二人侧后方,几乎被挡了个正着。
听到谢庭提到自己,谢忌这才略上前一步。
他身材高大,却不像蒋国公和谢庭两父子过于壮硕,而是更为挺拔修长,腰细膀宽。
生得也颇为俊朗,剑眉星目,一身朱红色金丝祥云纹长袍,看上去颇像权贵之家二十五六岁的公子哥,只是谢家人大概都生得极黑,谢忌饶是生得仪表堂堂,但面上黧黑,加之蒋国公府的习惯,男子十五岁就被扔进南衙禁军中当小兵历练,他一身又多了几分匪气,个人气势极强,一看就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时,正好也到了谢忌向姜墨见礼的时候,他当下叉手一礼,薄唇微勾,道:“晚辈见过姜公。”
说时抬起头,下一瞬,目光如炬,径直落在刘辰星的身上。
这一刹那,刘辰星只觉好似被什么凶猛的野兽盯住,自己仿佛就是那毫无还手之力的猎物,她心中警觉一起,顿时防备地盯了过去。
对上刘辰星瞬间防备的目光,谢忌眉毛微挑,目中锋芒随之敛下,仿佛先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的,笑道:“胆识不错,看来全国第一位女状元也并非浪得虚名,长得也很不错,和肖思思各有千——”
一语未了,谢庭怒沉山河,厉声喝道:“谢忌,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这声音真若暴雷,听得刘辰星耳中嗡鸣一响,谢忌许是听惯了,神色纹丝不变,反而顶着一旁谢庭的怒视,继续笑道:“此等才貌双全,也难怪肖思思三年未打动姜公,却让刘娘子区区旬日不到,便成了姜公您的关门弟子。”
听到儿子说到最后,原来是要夸姜公新收的女弟子“才貌双全”,再夸捧一番姜墨,谢庭怒色一缓,随即反应过来是被谢忌戏耍了,他当下又是一怒,正欲发火,蒋国公已是哈哈笑道:“我这孙儿跑了一两年西域回来,和那西域商人混了一段时间,说话实在,也没那么文绉绉的,不过有一点说对了,你这弟子收得好,眼神清正,精神儿好,生得也好,正是才貌双全!”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看着姜墨声音低了一些,似有叹息和感慨,道:“老墨,恭喜了,后继有人。”
蒋国公性子直爽,这也是为什么他喜文,蒋国公却是文墨不通,他们还能成为至交,姜墨看了一眼精神头儿极好的刘辰星,笑道:“你儿孙都出息,那我就卖个交情,以后帮我多照拂一下我这小弟子了。”
姜墨都直接开口,蒋国公自然点头说好。。
二老又在农舍外叙了会家常,听到有人骑马而来,蒋国公才带着儿子孙子进了农舍。
姜墨看着骑马而来的人,与刘辰星先说道:“来的人是宋公和他的嫡长子宋如玄。”
刘辰星一听名字就想起了父子二人的来历。
宋公宋予端,乃前中书令、名列宰相,其子宋如玄官拜大理寺少卿,从四品上。
虽只有从四品的官阶,但大理寺相当于现代的最高法院,而大理寺少卿就是最高法院的副院长,也是举足轻重的高官啊。
刘辰星看着对方正在下马,由仆从牵马在农舍外拴好,她赶紧悄声道:“老师,前年崔相的宴会都没这么多大人物,您一下让我见这么多大官,万一我承受不住给您丢脸可怎么办?”
姜墨瞥了刘辰星一眼,道:“思思那孩子的祖父和父兄你都妥善应对了,手握重兵的谢家人你也见了,后面也就两三位都是温和的文臣,我有什么可担心?赶紧跟我过去。”
说罢,带着刘辰星迎了上去,又逐一介绍寒暄了。
本朝实行三省六部制的群相制,宽泛的说三省的长官都是宰相。
另外,同一时期宰相人数最多可达十人,可能会有一个地位最高的宰相,比如左仆射、中书令等,但无正副之分,所有宰相都直接对皇帝负责。
宋公作为前中书令,曾是群相中地位最高的宰相,如今虽已快年近七十,目光仍旧坚毅,颇有威仪。
反观其子大理寺少卿宋玄如,虽掌刑狱案件审理,却气质温文尔雅,加之身材偏瘦,还穿着一袭白色宽袖长袍,看上去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道长之貌,知道刘辰星就是今年的女状元,待刘辰星见礼的时候,不由捋着他的三羊须,夸赞道:“后生可畏,小小年纪就能金榜夺魁,估计文采非凡,有机会当要一读你所作诗赋。”
说到诗赋,宋玄如眼睛不加掩饰的一亮,足以可见对吟诗作赋的喜欢。
刘辰星想到自己最为头疼的诗赋,尴尬的笑了笑,她估计得让这位与众不同的法院副院长失望了。
好在宋玄如未再多问诗赋的事,就又有宾客到了——韩公韩清远,前吏部尚书、名列宰相,携嫡长子刑部侍郎韩靖。
韩家父子都是文人,一派典型的士大夫模样,都是中等人才。
彼时刑部虽是执掌刑法的职权部门,但其范围不大,基本只限于对平民及七品以下官员有行刑权,但一般没有处罚权,处罚权基本属于大理寺,而且对中高级的官员也基本归属于三省中的“门下省”监管,但韩靖这位刑部侍郎不苟言笑,且沉默寡言,看上去十分严肃,比大理寺少卿宋玄如更像执掌刑法的长官。
父子二人都话少,刘辰星见过礼后,他们没说两句,就点头进了农舍里。
等快要到午初的时候,最后一位宾客也来了——冯公冯慎,乃前同平章事、名列宰相,携嫡长子御史中丞冯涛。
名列宰相的官职不提了,就是文官的终身奋斗目标。
而御史中丞更是一个大咖,虽只有正五品官衔,但隶属于御史台,相当于中央行政监察机关,也是中央司法机关之一,负责纠察、弹劾官员、肃正纲纪。
总而言之,御史这类的官职,就是官阶不大职权大的人,百官都有所忌惮。
刘辰星叉手一礼,见过冯公俩父子。
如此,姜墨的大佬级宾客终于逐一拜见过了,刘辰星跟着姜墨回农舍,看着堂上济济一堂的大佬们,心里那是一个感慨万千。
背靠大树好乘凉,古人诚不欺我。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随着宾客到齐,太阳已渐渐升得很高了,金灿灿的阳光普照了整个农舍。
师徒二人的宾客加在一起,拢共有二十来个人。
姜墨的这座农舍看似外观只是一个农家院子,但占地极大,时下无论达官显贵,还是布衣平民,家里的正堂都尽可能往大的修建,时人认为正堂就是脸面,小不得。
农舍的正堂自是不小,也是这时典型的堂屋式样,正对院门的南面无墙,相当于是一座半露天的建筑,堂内的情形清楚可见。
只见堂上正中有宽约一米的红毡,从堂口一直铺到主位前。
红毡两侧,各有两列六行的长案和坐榻,每一张案上都摆满了瓜果美酒。
姜墨同辈的大佬们,如今都年事已高,其中有身体不错的,也有身体不大好的,又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大家齐聚的时候不多,今日借姜墨收弟子之事齐聚一堂,大家正好叙叙旧,也不入席坐,大家就围站在一起说话。
知道老父亲们惦记着和老友叙旧,兵部侍郎肖仕仁、左羽林军大将军谢庭、大理寺少卿宋玄如、刑部侍郎韩靖、御史中丞冯涛五位也识趣的不去打扰。
他们同朝为官,又都是各自部门的大佬长官,平常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也不敢大张旗鼓地这样聚在一起,一个不好就落得结党营私的罪名,被有心人或者御史们参上一本,就得不偿失了。
今天情况特殊,五位在职官员难得着常服聚在一起。
但不说政治立场可能不大一致,有时候官位做高了,一言一行少不了被人深度解读,他们平时也多为谨慎,今天说了一两句,便三三两两的各自站着。
兵部侍郎肖仕仁和刑部侍郎韩靖,他二人都属于尚书省辖下六部的副长官,平时交集多,但职权各有分工,他们就自然站到一起说话。
左羽林军大将军谢庭自称不通文墨,却是和守智大师站到一起,而且还是谈起了佛学。
御史台乃中央监察机构,御史中丞冯涛则为御史台的长官,大概觉得自己身份特殊,见守智大师被左羽林军大将军谢庭拉了过去,他竟找了柳文苏一起说话。
二人年纪虽是相差十多二十岁,但好在看上去辈分差不多,又一个是监察官,一个是谏官,都是独立于百官的存在,凑到一起倒不觉得违和,只是让其他一般官员见了,多少有点心慌,不知两边又在谋划什么。
大理寺少卿宋玄如落了单,但他也不觉尴尬,他虽不是什么清贵官员,却平时颇喜好混文人圈子,对有才的青年才俊十分欣赏。
一众小辈里有刘辰星和崔尧两个状元,还有刘青山和杜元朗两个金榜上的年轻后生,宋玄如当下就走到一众小辈中去,和他们谈诗论赋。
有崔尧这个擅长诗赋的,杜元朗和刘青山的诗才也不错,还有薛程、蔡奇等人如今一再落榜,十分渴望得到贵人赏识,刘辰星也就不凑那个热闹,只是站在旁边聆听,将和大理寺少卿宋玄如攀谈的机会让了出去。
勋国公嫡长孙肖旭和蒋国公嫡长孙谢忌,都是门荫入仕,二人身份和入仕途径相似,又一个是男版肖思思的冰山美男,一个一看就是权贵之子,匪气中又带着不可一世的桀骜不驯,二人远远站着冷眼旁观,虽无交流,看上去倒是意外和谐。
一时间,只见堂上言笑晏晏,大家其乐融融。
姜墨当时写请帖时,逐一和她介绍过对方,今天又一位一位为她引荐,刘辰星自是明白姜墨的用意。
她听薛程、蔡奇等人向大理寺少卿宋玄如侃侃而谈诗赋之余,便也暗中留意堂上的情形,注意哪些人和哪些人站在一起,虽不甚听得清他们谈什么,但偶尔的只言片语,以及聚在一起的其人身份,刘辰星还是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也在这时,管家张伯上堂提醒吉时将至,该行拜师礼了。
吉时安排在午初一刻,主持拜师礼仪式的赞者,姜墨邀请的是乐游原上的观音寺住持善真大师担任。
按照往年惯例,女举子金榜题名后都会到女皇身边当差,刘辰星又高居金榜榜首,几乎可以确定会到女皇身边当差,她作为毫无背景的乡贡举出身,虽有一定的劣势,但何尝不是一大优势。
身家背景干净,身后无任何势力,那就只能效忠女皇,这个时候就更应该保持其优势,赞者又多是关系极亲密之人担任,由世外之人的善真大师担任正是再合适不过。
姜墨不愧是曾官拜三品的大官,即使辞官致仕多年,也闲云野鹤了多年,但政治敏锐度还在,饶是刘辰星这个弟子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金榜进士,却也尽可能地为她思虑清楚,等发现自己作了这么多,心里不由感慨,果然收弟子什么就是麻烦,还偏生收了一个女弟子,简直是给自己找麻烦。
当然,姜墨这些乐呵呵的感慨不足为外人道哉,只听管家张伯说了吉时要至,众人相继在红毡两侧的席位上入座。
未几,众宾坐定。
主人姜墨正上方主位坐定,赞者善真大师在一旁而立,手持一百零白颗檀木佛珠,高声道:“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今——”
然,一个“今”字方出,只听一个声音急忙喊道:“什么拜师礼!不行!”
声音又急又蛮横,显然是来捣乱的。
刘辰星正立在正堂口,闻声眉头一皱,转身望了过去。
只见大开的农舍院门处,一个身穿绛色锦袍的五十多岁男子当先走了进来,身后还有一个灰白头发的七十多岁老丈,此人手杵拐杖被人搀扶着,算上其周边的人,浩浩荡荡约有七八个人的样子。
绛色锦袍的男子别看五十多岁,体态早已发胖,但步伐矫健,远先于众人快步穿过院子走了过来。
见主人宾客各自就席,堂口却有一女着男装的文人模样站着那,一望即知,这正是姜墨要收的女弟子——刘辰星。
来人当下一步跨过正堂门槛,仗着身宽体胖,肩膀一下撞上刘辰星,却恍然不知,只继续快步走上堂中,就是叉手一礼道:“三叔,你不知会国公府一声就收徒,我们是不会承认的!”
第二百二十二章 同病相怜的师徒
男子话音未落,堂上已异口同声地响起了几个声音。
“阿星!”
“小心!”
眼见来人将刘辰星撞了个趔趄,坐在红毡右侧席上的柳文苏、刘青山俩舅甥,以及崔尧、薛圆二人,不是叫“阿星”提醒,就是喊刘辰星“小心”。
刘辰星虽然成天埋头苦读,但农家子弟,各种活计少不了,身手也是灵活,看来人又胖又壮地急匆匆走来,心有防备,就在对方要撞上她的时候,一只脚已带着身子往后退,肩膀也就被略碰了一下,算不得什么。
只是听到来人这一句恶声恶气的“三叔”,眉头不由一皱。
不是吧,老师风光霁月,勋国公本家的血亲却这么混?
原来见这次拜师礼,老师把好友们都请上了,却唯独漏了勋国公府的人,还有每年的新年还没有出,老师就一个人住到了寺庙上,她也不蠢,即使没人给她透露一二,也早已察觉两边关系冷淡。
可是现在看来,两边怕不是关系冷淡这么简单。
念头一闪而过,刘辰星已经站好,想到时人将亲缘关系看得极重,就像她家和老刘家一样,即便分家了多年,乡亲还是不免将他们看作一体。
如是,对柳阿舅等人关切的话,刘辰星就是笑着回道:“没事,我身手灵活,躲过去了。”
说时,见姜墨也从主位站起看了过来,她还对姜墨笑了一笑,示意自己没事。
姜墨知道刘辰星不像一般小娘子娇娇滴滴,那是顶个壮丁的干活好手,是以见刘辰星笑着向自己摇头,他也不再多看,只看着蛮横闯进来的侄子,绕过身前的长案,怒道:“姜世文,老夫收弟子,何时还需你过问!?给老夫出去!”
姜世文,乃姜墨一母同胞的嫡长兄姜蒿唯一子嗣。
本朝严格按照嫡长子继承制,继续顺序按照:嫡长子最先、嫡长孙次之、其他嫡子、其他嫡子的嫡出子,最后再到庶子。
姜世文乃嫡长子嫡长孙,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继承权在姜墨这个嫡出叔叔之上,自幼身份最贵,加之还是独生子,其父母少不得偏宠,久了性子越发嚣张跋扈起来。
也就是,他压根不怵姜墨这个嫡亲小叔。
听到刘辰星竟然没被撞着,他已经不痛快了,现在再被姜墨一吼,还当着这么多人面,姜世文虚胖的脸顿时黑下来了,皮笑肉不笑道:“三叔,我姜世文是小辈管不着!我父亲勋国公可是你嫡亲大哥,总管得着你吧!”
说罢,回头一看,见长子姜承志已经搀扶了父亲勋国公姜蒿过来,姜世文得瑟一笑,洋洋得意地告状道:“父亲,三叔现在好大脾性,根本不把你这个兄长放在眼里,他让我们一起滚出去。”
听到这三岁小孩的告状话,和明目张胆的挑拨,刘辰星默默地望向姜墨,忽而觉得他们难怪成为师徒。
虽然他们师徒出身差了十万八千里,却都撞上大运了,遇到这种极品亲戚,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
都说字如其人,姜墨身为书法大家,其风骨可见,历来瞧不上姜世文这种游手好闲的二世主,此时听姜世文当着自己的面就混肴黑白,再一想堂上在座的老友们的长子,和姜世文乃同一辈,年纪也相仿,结果对方都已身居要职,肩负起家族的兴旺,自己这个侄子却混了一个闲职便早早致仕,等着他兄长百年之后继续公国爵位。
这样的人继承了勋国公,哪怕公国爵位再世袭罔替,只怕他们姜家也传不了几代了。
其实这个认知,姜墨早已心中有数,但到底是生养自己的家,再一次清醒地看到他们勋国公府未来继承人就是这等样子,姜墨不由闭了闭眼睛,才看向被孙儿搀扶进正堂的兄长。
目光触及勋国公姜蒿右手杵着的拐杖,姜墨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丝隐痛。
他们兄弟大概有好几年未见面了,听说过兄长近年来身体似乎有些微恙,但一直以为是国公府故意让传来的消息,却未想到兄长已到了快不良于行的地步。
姜墨心下一叹,迎了上去,叉手一礼道:“阿兄。”
勋国公姜蒿看着姜墨比他年轻却已全白的头发,这是当年妻儿骤然离世的打击,自己却还要当着他一众好友面前逼他,对上姜墨的眸光就不由闪躲了一下,但一想自己这是为了他们整个勋国公府,为了他们姜家,心下一横,也顾不得左边席上的一众旧识看笑话,他又迎上姜墨的目光,直接要求道:“这些年你一直避我不见,我也不来找你,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有几日能活了……”
“阿兄!”听到姜蒿说自己活不了多久,姜墨立马一言打断道:“何必说这等丧气之言。”
勋国公姜蒿置若罔闻,只指一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道:“你瞧不上我庶出的孙子,不愿意过继,那好!他是世文的嫡幼子,你可愿意过继了?也让自己百年之后有个香火,为兄就是去了九泉之下,也能面对耶娘了。”
想到早已走了多年的耶娘,姜墨又一次闭上眼睛,兄长这是在逼他,拿老父老母在逼他!
姜墨双手后背道:“阿兄,我对身后的香火并不看重,何况我现在已有弟子,生辰祭日,她总会给我上一柱香的。”
像是知道姜墨会拒绝,勋国公姜蒿并未生怒,他指了指搀扶自己的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又道:“这是承志,你是知道的,他是我的嫡长孙,是我们勋国公府的未来。老父在世的时候,在场的诸位都知道,父亲嫌我无能,若我不是嫡长子,老三你又无心爵位,这个勋国公爵位也落不到我的头上。我无能,养得儿子也无能!”
“父亲!”听父亲说自己无能,姜世文可一点不认同,当下反驳出声。
勋国公姜蒿不予理会地道:“所以,你就把承志也收为弟子吧,好好带在身边教诲,不说让他成才,至少让他能守成。”
第二百二十三章 一刀两断
此言一出,四下一静。
谁都没想到堂堂一等爵位的勋国公,书法大家姜墨之兄,会说出这种话。
要不过继他的嫡幼孙为后嗣,要不就收他的嫡长孙为弟子,这两种选择有什么不同?
还大义凛然一口一个为姜墨的后继香火着想,又一口一个拿勋国公府的未来要挟,这无耻的属性简直和她大伯刘万里不相上下!
而且比她惨的,刘万里只是她大伯,勋国公可是姜墨一母同胞的亲兄长,真正的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手足。
刘辰星都有些同情她的老师了。
姜墨邀请的宾客,都是长安权贵圈子里的人,何况和姜墨还是老友,多少知道姜墨与本家勋国公府的情况。
可此时听到勋国公姜蒿如此逼姜墨,竟是一点不顾手足之情,一时不耻勋国公姜蒿之余,也不由目光同情地看向姜墨。
当然处在他们这个位置,身上担子太重,所有的个人喜怒都被置于家族之后,饶是心中感慨万千,也不由暗暗盘算:原以为姜世文已是烂泥扶不上墙,看来一直老实有余的勋国公姜蒿也是糊涂,半点国公府当家人的气度也无,而孙子辈至今也无一个人冒尖,看来勋国公府要不了多久,得从长安的权贵圈子里落寞下去了。
比起英国公肖成等人心思较重,蒋国公谢世争脾气真,和姜墨也更为交好,实在看不过勋国公姜蒿这样逼迫姜墨,当下拍案而起,怒骂道:“姜大!你这还是人么!?当年弟媳染时疫,你们让弟媳和贤侄搬出去,结果不治身亡!姜墨也没多怪你们,他只恨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在京城!咳咳咳!”
蒋国公谢世争年轻时常上战场,大小伤不断,如今上了年纪,什么病症也找上来了。
他大怒之下,气血上涌,这才说了几句话,就控制不住的连声咳嗦。
谢忌坐在对面的席案上,见状骤然离席,一个箭步上前,扶住蒋国公谢世争,无情道:“祖父,姜公的家务事,您少掺和,别气得又躺上个十天半月。”
饶是知道长孙也是关心自己,可这话怎么听怎么不顺口,简直和诅咒他没什么两样,更难认同这话说得多冷情,什么叫姜公的家务事他少掺和,他和姜墨的关系岂是寻常!?
蒋国公怒气顿时又上来了,一把甩开谢忌的手,继续骂道:“从那以后,姜墨就已经从勋国公府分出来了,这都多少年了!?姜大,你怎么还有脸找上姜墨!”
被祖父毫不留情面的一下挥开,谢忌也不在意,就勾着唇一副看笑话地站在一旁,只一双黑眸锐利如鹰,紧紧盯着蒋国公谢世争。
姜墨的老友们,勋国公姜蒿也是认识,他们都是同一辈的人,听到认识了几十年的老伙计这样指着自己怒斥,勋国公姜蒿到底也是长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一张老脸不觉涨红,可一转念,今天的丑事反正也被大家看见了,再说自己趁姜墨大宴宾客之日过来,不就是想借机逼姜墨妥协么?
他这一张老脸也就不怕丢了,何况他也是为了整个国公府,为了整个姜家。
勋国公姜蒿又一次在心里给自己做了建设,对于蒋国公姜世争的指责只作未闻,就看着姜墨道:“老三,勋国公是你我的老父拿命换来的,难道你就打算置之不管!?别忘了,勋国公府生你养你,你永远都是勋国公府的人!一辈子都别想摆脱!”
说到最后,语气加重。
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把姜墨生生绑在勋国公府上头。
这完全就是**裸的道德绑架和携恩要挟。
看来不论出身有多高贵,权势有多大,人无赖起来了,根本都是一样。
眼下,和十年前刘老丈逼阿耶背了大伯刘万里的恶名,又有什么不同呢?
勋国公父子现在就像扒在老师身上的水蛭,只怕不出血一次,是摆脱不了他们。
那么,既然受时下伦理大道、家族观念所限制,不得不出血一次的话,还不如趁此机会和他们彻底一刀两断。
刘辰星思绪迅速转动,察觉勋国公父子和水蛭无疑,心里有了想法,然而她到底是小辈,还有在姜墨身边也就半月而已,她实在没有开口的资格,心下一叹,只能担忧地看向姜墨。
姜世文也看着姜墨,见姜墨在自己父亲面前一语不发,却是不由得意了起来,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道:“三叔,你听到没,你一辈子都是我们勋国公府的人。所以,你自己选吧,是要收侄儿的嫡长子为徒,还是过继侄儿的嫡幼子为后嗣。”
言及此处,想到姜墨在长安一字千金的身价,还有当年分出国公府时,祖父给予的补偿,这一笔一笔的财帛,自己肖享了多年,如今终于要借由今日这个契机收入囊中,姜世文脸上的笑意越发扩大,余光瞥见要被姜墨收为弟子的男装小娘子。
也不知可是心情大悦之下,只见这小娘子身体虽没长成,不是他喜好的婀娜丰腴型,但模样生得好,唇红齿白,眉眼姝色,身上还有一股子书香清气,当真是又媚又纯,完全是以前没亵玩过的,目光顿时浑浊了下来,脸上也露出几分邪淫的笑容,呵呵道:“我说三叔,你一直不愿意过继我儿子,非要把我们勋国公府的钱帛给外人,莫不是看上了这小美人,想把小美人收到自己屋子里快乐吧?哈哈哈!”
“畜生!闭嘴!”人言可畏,尤其是小娘子们,听到姜世文将脏水颇到刘辰星身上,姜墨到底隐忍不下去,老父亲临终前的嘱咐他终究是无力遵守了。
姜世文就是个混不吝,年过五十,孙子都有了,还是和年轻时一样,听到姜墨的怒斥,他虚胖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恶毒笑道:“三叔,反应这么大,莫不是让小侄说对了?”
姜墨看着目光浑浊,一脸虚胖邪淫之色的侄儿,眼里连一点失望之色也没有了,那又何必再费口舌说教呢?
“阿兄。”姜墨直视向勋国公姜蒿,淡淡道:“你今日前来,所为的就是我名下的财产,我可以如阿兄的意全部给你们,但是从今往后,我姜墨只是姜墨,和勋国公府再无任何瓜葛。你的孙子我也一个不收,我的弟子只有刘辰星一个。”
第二百二十四章 官兵找来
时下家族观念大如天。
即便分家立户,逢年过节祭祖之时,分出去的子嗣也会回到本家,就可见一斑。
而姜墨这句话,竟是要和本家勋国公府断的一干二净!
一众老友都是家族掌舵人,听到姜墨这话,都下意识地蹙了蹙眉。
便是义气相挺的蒋国公谢世争也不由迟疑道:“老墨,你这样……怕是对名声有碍……”
闻言,姜墨却如释重负地摇了摇头。
蒋国公谢世争见状长叹一声,终是转身回了席位上坐下。
也是,勋国公府如今成了这样,再绑在一起,不定最后也得把名声赔进去,不如早早断干净,也落一个耳根子清净,至少不用每年正月都躲去寺庙住。
见祖父不再管闲事,谢忌眸光一松,也欲回席上坐下,余光却见立在堂口处的刘辰星,双眸亮若星辰,正亮晶晶地望着姜墨。
谢忌眸光一凝,眼底掠过一丝意外。
这是太蠢,不懂姜墨把家产都给了,她这个唯一的弟子便沾不到一文好处。还是文人清高,视金钱如粪土?
然,全国第一位进士科女状元是蠢货?
显然不可能。
那只有一个可能,不知道姜墨的家底,又怕姜墨收了姜家人为弟子,她这个唯一的弟子就得靠边站了?
至于文人清高,视金钱如粪土……?
谢忌薄唇讽刺一翘,敛回眸光,回到位上入座。
刘辰星自是不知道现场的权贵之中,有人将她想得如此明白,她只望着姜墨,欣赏极了。
老师果然是老师!
还有他们不愧是师徒,都想到了一块去。
借今天这个机会,当着长安这一众有头有脸的人物面前,让他们做个证,正好彻底和水蛭一样的勋国公府一刀两断。
只是想到刚才蒋国公的话,老师的妻儿会染时疫走了,和勋国公府的人颇有些关系,这种情况下,还把家产如他们所愿给他们,真是让她这旁观者都觉得太划不来了!
哪怕是捐出去,也比给这些人强啊!
刘辰星欣赏自家老师勇于打破时代观念的束缚,和这些堪比洪水猛兽的极品亲戚划清界限,可还是替老师感到有些不值。
不过好在她也看出来了,勋国公府的人死活要缠着老师,就是为了其名下的资产,估计得到了想要的,应该就不会再来纠缠了吧。
念头才一闪过,就见勋国公姜蒿身体微晃了一下,握住长孙的手才勉强站稳,叹道:“三弟,你这是还在怪当年的事么?当时是朝廷下的令,染疫者必须移出长安城内。”解释了一句,又道:“为兄知道你的性子,说出这样的话,是真的想和国公府断了关系。但是不论怎么样,有我的一天,国公府永远是你的家。”
既然姜墨终于松了口要把家产让出来,他这个侄儿也不介意做一回好人,毕竟这里可是还有不少权贵重臣,姜世文这就也笑道:“三叔,你可是我的亲三叔,即便我以后继承了父亲的爵位,这国公府的大门也永远为你敞开。”
说时想到姜墨一字千金,长安达官显贵对其字颇为推崇,姜世文忙又补充道:“三叔,你不认我们没事,但我姜世文可不是拿了你的钱,就不管了你的人,你以后尽管回国公府,我为你养老送终,你只需一个月写一幅字就是了。”
刘辰星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勋国公姜蒿父子。
她觉得自己的三观再次被刷新了。
勋国公连推迟都没有,就直接选择了要钱,可到底还假惺惺地说了个场面话。
结果其子姜世文,居然连老师的剩余价值也要压榨。
显然觉得这对父子无耻的不仅是刘辰星,在场众人无一看得上其行径,只是顾忌这些人和姜墨毕竟是血脉至亲,他们不好多言,只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姜还是老的辣,勋国公察觉众人的目光已然变化,他也暗恨自己的儿子如此藏不住心思,但到底是自己唯一的儿子,他死后,还得这个独子摔盆,他也只能顶着众人的轻视嘲讽道:“三弟,今天是你收徒的好日子,误了吉时也不好。但这家产的事……”提了一个开头,还是要些脸,便停了话,拿一双浑浊的眼睛去望姜墨。
大概自家人最为了解自家人,对于兄长父子的嘴脸,姜墨心中有数,只是到底有一丝奢望,他也就一直没开口,没想到自己还是高估了他们。
姜墨看着已然风烛残年需要人搀扶的兄长,道:“阿兄,其实父亲临终前将私产交给我,不过是让我代管,代我百年之后,这笔私产还是会回到你们手上。”
一言既出,四下哗然。
谁也没想到勋国公府闹了这么多的争产,居然是这样。
顿时,众人看向勋国公父子的目光多更为轻视,却也更加为姜墨不值,老勋国公走时,姜墨的妻儿早不在了,姜墨后继无人,最亲的血缘也就是勋国公府了,这笔钱给了姜墨也不担心被独吞。
老国公好算计,却让姜墨受姜蒿父子纠缠了这么多年,对姜墨这个儿子又何以言公?
勋国公姜蒿也不是蠢人,瞬间明白了老父之意,再看这个让他一辈子都望尘莫及的幼弟,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原来他嫉妒了一辈子的幼弟,在老父那里不过是被牺牲的对象,老父始终都认他为继承人。
“三弟,你……”勋国公姜蒿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姜墨不在意地一笑,吩咐刘辰星道:“阿星,去拿笔墨,老夫将私产的事写清楚,让他们早些离开,别耽误你我的拜师礼。”
原来不是老师的私产给他们,而是本就属于他们,心里为老师的不平瞬间舒服多了,刘辰星高兴地答应一声。
姜墨听出刘辰星声音里的高兴,不由捋须一笑,亲人只看重利益,但老天到底怜他孤寡,送了一个有赤诚之心的弟子。
刘辰星不知道老师笑什么,她也回以一笑,转身就出了正堂,正要去昨日住的地方拿笔墨,忽听大门外一阵马蹄声停下。
怎么又有人来么?
刘辰星停在院子里,纳罕地看了过去。
只见大开的院门处,十数名身穿铠甲的队伍骤然闯了进来,当先一人开口就道:“刘辰星何在!?”
第二百二十五章 科举舞弊
一身黑色铁甲,神色肃穆,步子整齐划一,一看就不是普通的行伍。
而在京城,能够一身铠甲,腰挎兵器,大张旗鼓来到此地的,唯有禁卫军。
不错,科举改变命运,她认识的人越来越大人物了,如今还有禁军找上门。
刘辰星很快心神一定,迎上当先之人,道:“儿正是刘辰星,不知寻儿何事?”
当先的将领没想到一来就撞上正主,锐利的目光在刘辰星身上一打量,见和让所抓之人描述一样,也不废话,直接公事公办道:“刘辰星科场舞弊,抓走!”
一声令下,身后禁军训练有素,刹那将刘辰星包围在内。
又两名禁军上前,“锵——”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就是向刘辰星押禁而去。
果然来者不善,一来就是真刀真枪!
但她也不是被吓大的,现代电影电视剧里看过不要太多,还有一年前她可是经历过真正刀光剑影的厮杀。
更重要的是,看着一身冰冷之气过来的两位禁军,刘辰星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多惶恐或者害怕,因为她身正不怕影子斜,当下负手而立,泰然应对道:“儿虽上不是在职官员,却也非白身,乃已取得出身的士人。尔等不分青红皂白,一句科场舞弊便来抓人,未免太过武断。儿通读历朝历代律法,只闻捉贼捉贼,敢问有何证据儿科场舞弊?尔等又是凭何抓儿?”
禁卫军,卫戍京师之军队。
在长安城威风凛凛的禁卫军,可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不说由皇帝亲自统御的北衙禁卫军,就是南衙十六卫中前十二卫统辖有府兵。而这府兵又有内外之分。
其中左右卫所辖的“五府三卫”——三卫:亲卫、勋卫、翊卫。五府:亲卫府、勋卫一府、勋卫二府、翊一府、翊二府,以及其它卫下属的翊府属于“内府”。
想要成为内府卫士,条件非同一般。
十六卫府兵中的亲卫卫士,要“三品以上子、二品以上孙”才能入选。
勋卫和翊卫略低一档,也需“四品以上子、三品以上孙”。
这样的出身,其品阶自然各个不凡,最次的翊卫卫士品阶也是从八品。
内府兵选人靠出身取胜,但外府兵的选拔没那么严格,六品以下官员或者平民的孩子都能竞争。
不过,这些平民并不是一穷二白的苦力人家,要想入选外府兵,也得有点钱财背景。
当然军队要得是实力,还是给予了普通老百姓一定的机会,只要自己准备一身盔甲、一把好弓弩,五十支箭,一把刀一把剑,再准备三天的干粮,然后通过考核就行了。
所以,要想当上禁军,要么有身家背景,要么有钱,要么有本事,机会永远给满足特定要求的人准备。
在场的禁卫军自然都不是泛泛之辈,本以为刘辰星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抓了也就抓了,倒是忽略了刘辰星现在并非普通的女举子,而是有了出身的士人。
再一听刘辰星那一句通读历朝历代律法,顿时只觉头疼,那两名本要押禁刘辰星的禁卫军动作就是一滞,转头询问地看向他们的头。
也在这时,正堂里的众人也相继走了出来。
正堂无南墙,面阔五间的宽阔视野,让院子里的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眼见是禁卫军,大家都下意识地看向左羽林军大将军谢庭。
知道该自己出面,谢庭阔步而出,见两名禁卫军一副正要对刘辰星动手的样子,他浓眉顿时一皱,不觉厉声道:“怎么回事!?”
一众禁卫军未料谢庭在场,怔了一怔,忙叉手一礼,当先的将领道:“谢将军,王御史上奏圣人,本届进士科省试第一名刘辰星科举舞弊,贿赂知贡举户部侍郎姚崇正泄露试题,晋王、户部陈尚书、国子监范祭酒、欧阳内舍人等众位朝臣在场,认为省试乃国之大考,然科举舞弊之风屡禁不止,故请圣人彻查科举舞弊之风,以振朝纲。末将今日即奉圣人之命,缉拿刘辰星,交由三司会省。”
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谢庭眉头更为紧皱,呢喃道:“竟要三司会审……”
本朝分设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由这三个机构机构共同行使中央司法权。并在行使司法权的过程中,三个机构各有分工。
大理寺是最高审判机关,负责审理朝廷文武百官犯罪以及京城徒刑以上案件。
刑部是最高司法行政机关,复核大理寺对徒流案件所作的判决,并参加重大案件的审理活动。
御史台是最高监察机关,职掌纠察百官,大理寺、刑部的司法审判活动是否合法也在其监察范围之内;同时御史台还参与对重大案件的审理活动。
以上可见,三个机构都有审理案件之劝。
是以,凡遇重大疑难案件,即由这三个机构的长官共同审理,也就是所谓的三司会审。
而一旦上升到三司会省,就不是一般人能干涉的了,甚至圣人都不好扰乱朝纲干预。
刘辰星作为科举出身的乡贡举,本朝律法必须熟背,知道三司会省乃这个国家最高等级的审判,她心里不免一震。
该怎么形容这一霎那的心情呢?
在现代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社畜,胎穿古代也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贫家农女,从为了一日三餐温饱而挣扎,到终于能丰衣足食,花了整整十多年时间,却在来长安的这一两年时间经历的似乎比之前加起来还多。
尤其是今天,大佬级别的人物扎堆出现,现在她还被卷进了最高审判等级的重大案件中,她怎么就突然成了当红炸子鸡了?
不过心下的震荡也就这短短一瞬,刘辰星又忽然大松一口气。
泱泱大国,三司会审,至少不是一家之言,有最起码的公平公正可言。
她没有作弊,更没有贿赂考官打通关节。
刘辰星心中有底,又见谢庭凝眉不语,她也不愿为难人,更不愿老师姜墨为难,毕竟宾客中再位高权重,她也逃不过被三司会审,她索性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