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七章 逆反
一家酒馆的门紧闭着。
初新并不觉得奇怪,因为敏是个作息规律的人,她每天要应付很多事情,需要早睡来维持足够早起的精神和体力。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酒馆的门竟然一推就开了。
门没锁,酒馆的大厅却空无一人,这便是件很蹊跷的事了。
初新有些慌张,刚才的生死瞬间使他紧绷的神经更加敏感,他靠到了柜台边上,忍住了腰间剑伤带来的痛楚。
敏常翻看的账本摆在柜台正中,那是本很厚的账簿。
初新伸手去碰。他发现自己的手正在发抖,好像打铁匠已抡了一天的铁锤似的。
这样一双手还能拿剑吗?
大概是被封住穴道的后遗症吧,他想。可他终究还是战胜了三君子,艰难地从死地中逃生。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尤其当他看见账本里的几十页薄薄的、泛黄的纸张,还有上头密密麻麻写下的子先生的罪证。
初新拿起其中一页纸,上面第一行写着:“九月十九,先生借东郊庞家十万饷银;十月十九,庞家庄失火,死难者逾百,无人幸免。”
他后背一凉,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午夜冷风所致。
这些文字最后能让子先生垮台吗?真的能起到影响江湖局势的作用吗?
初新并没有对此抱太大希望。
但他还是将它们放入了怀里,他不能失去它们,这是他赖以制衡子先生唯一的武器。
可他很快就要失去它们了。
静夜之中,有一只手从他脖颈后突袭而至。初新很疲惫,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危险降临,两眼一黑,昏迷过去。
在极短的清醒瞬间里,他想知道那双手的主人是谁,揣测着自己今夜之后的生死。他忽然想起吴惆、吴怅偏转的剑锋,他自己也很奇怪,为何他们的剑会恰好绕开自己的要害?
难道是什么人用飞石功夫凭借寸劲击中了他们的手或剑?
那个人为什么要救自己?
现在打昏自己的人呢?
他们是否是同一个人呢?
如果是同一个人,为何行事逻辑如此矛盾呢?
模糊间,初新有了自己的答案。
世界上有无数庸人,他们存在的目的是为了更方便地让聪明人得到想要的东西,比如让他们更好地敛财,更舒服地享用权力。
这是大家都公认的事情。
然而很多聪明人想不到的是,有一些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人,用一些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手段,从他们手中夺走了他们几代人的积蓄。
这些人靠的要么是更先进的办法,要么是更原始的。
杀人灭口是一种很原始的方式,虽然古老,却依然有效。
唐哲对子先生说道:“这么说来,在我们借你钱以后,你也会派人杀了我们?”
子先生摇了摇头:“那得看我心情。”
明明是个老头子,说出来的话却感觉没轻没重的,令人哭笑不得。
或许那只不过因为他这样的人已不必太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
不过,这句话却足够激怒他面前这些荆襄世族的掌权者,他们的性命怎可随随便便地捏在别人手上,挂在嘴边?
吴大少慢条斯理地说了句:“既然我们的生死不过是您的好恶,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您不再有好恶,或者,再也无法开口说出您的好恶。”
死人没有好恶。
死人无法开口。
子先生听见了他的威胁,脸上显露出新鲜的嘲笑,这大概是他人生历程中第一次得到来自他人的死亡宣告。
他随口答应般回了句:“你试试吧。”
吴大少反而什么也不敢动,什么也不能说了,子先生平静的话语中总蕴藏着强大的力量,好像入云的山岳。
吴大少仔细打量着子先生,他觉得子先生并不像是能对付十一个武林高手的样子,空荡的屋里也绝不可能安放伏兵,他很好奇子先生的自信由何而来。
忽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察觉到了危险来自于何方。
人的后背总是最脆弱,最难防护,因为背上不长眼睛。
伴随着三声呜咽,唐哲与吴大少所携带的三名家仆顷刻间便瘫软在地,很显然,他们全身重要关节的骨头已经被某种强大而怪异的内功震得稀碎,他们的手脚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着。
吴大少、唐哲、杨林回头看去,发现司马义立于月光照不见的阴影中,阴恻恻地笑了,他手下那三名内力深厚的家奴刚刚收起气劲,太阳穴仍高高凸起。
“你是供出五大家族秘密的叛徒?”唐哲茫然无措地望向司马义,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司马义否认道:“我不是。”他用目光指向了杨林。
唐哲没有理会他的举动,而是问道:“可是你却杀了他们?”
司马义道:“他们妄图对陛下不利。”
唐觞皱眉:“那我呢?我们呢?”
司马义说:“你也一样,也得死。”
唐哲怔住,又大笑:“司马义啊司马义,我看错你了,我交错了朋友。”
司马义淡淡道:“人做了错事,总难免要付出代价的。”
吴大少反应极快,他重新转向子先生所在的方向,准备挟持子先生来获得局势的主动,可片刻时间里,子先生已不在窗台边上,甚至,凭空消失在了屋中。
只有子先生的声音还在屋室内缓缓地飘荡:“多亏有他,我才能提前预知你们的行刺计划,我才能直接找到吞并你们所有财产的最好由头。”
欺君罔上,这是历代统治者最爱用的惩罚不听话的臣子的借口
高岚看不见面前黑色军队的尽头,他只觉得沉闷。
空气凝固,温度冻结,心在下落。
就好像有个绳圈悄悄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缓缓收紧。
领头的骑士告诉他:“我受命来将高家上下若干人等羁押回府,候审听令。”
高岚问领头的骑士:“我们犯了什么罪?”
那人悠悠地答了句:“欺君罔上,密谋造反。”
高岚伸出右手,厉声反问道:“高家世代忠良,何曾做过此等恶事?”
骑士道:“虽不曾,却动了念头。”
高岚问道:“难道动念者就该论罪?”
骑士点头,道:“死罪。”
高岚有些哭笑不得,对于这等“莫须有”的罪,颇感无奈地叹了口气:“所以无论我犯没犯事,都是死罪?”
骑士嘴角挂着诡秘的笑:“差不多。”
他忽然听见宝剑剑锷离开剑鞘的清脆声响,看见一道世上绝无仅有的光芒。
流星明亮,灿烂而永恒。
吴惆怀抱着弟弟,不知该如何是好,那道剑痕太长太深,由吴怅的左肩划到了右腹部,里头有截肠子因为忍受不了肉与血的挤压,弹到了伤口外面。
很久很久之后,可能也并没有过很久,吴怅的瞳孔涣散了,就像是他的灵魂被抽离身体,失去了聚合眼中意志和意识的能力。
他死了。
吴惆只有哭泣。然而在这静谧的深夜里,没有人会在意街边游魂的悲哀与伤心。
他现在岂非也是孤魂野鬼?
又过了很久,吴惆的眼泪干了。
他听到了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脚步声。
小小的院子,任何人的脚步声都会被放大数倍的,不管他的轻功有多么高妙。
“这里发生了什么?”司马笙问道。他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唐觞和吴怅。他在问失魂落魄的吴惆。
吴惆发怔般回答:“什么也不曾发生。”
司马笙又厉声问道:“是谁干的?又是初新?”
吴惆摇摇头,道:“是我们咎由自取。”
他们想要杀死初新,所以唐觞和吴怅才会被初新杀死。
他没有任何想要复仇的念头,他只觉得疲倦。
司马笙道:“杀人偿命,是他干的,他就得偿命。”
“不,”吴惆道,“我不想再为什么子先生的秘密冒险了,也不愿再面对那个家伙。”他抱起吴怅逐渐冰冷的尸体,道:“我要埋葬他,然后回襄阳。我是吴家的长男,我要带他们离开南方。”
司马笙试图叫住他:“子先生不会放过你的,天下不会有你的立锥之地。”
吴惆苦笑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该停止了。”
他沉默着,缓缓朝门外走去。
当他离门外的夜色还有一步之遥时,他听见了剑出鞘的声音,紧跟着,他的脑袋离开了他的身体,他的眼睛仍眨动着,瞧见了一副怪诞的景象。
司马笙倒立着,整个世界倒立着,一柄断去的青铜剑,正缓缓回到剑鞘。
第二八八章 绝境
鹿雪坐在石阶上,用手揉着她的腿。
她的腿细长、白皙、结实,小腿的肌肉线条自然柔和,和她的手一样,任何男人看见都会疯狂爱上。可此刻这双被无数人视作珍宝的腿却酸疼不已。
她为天子跳了一整晚的舞,没有休息过。在舞蹈结束以后,天子就将她从寝宫里赶了出来。
鹿雪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她不知道她的手和腿如何不能打动元子攸,她只知道这个傀儡皇帝本事不大,脾气不小。
她终于让自己的腿肚子好受了些,胀痛感随着她指尖的跃动逐渐消失,她有些缓过劲来了。她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又用手摸了摸脸,她的脸光滑且僵硬,像新制的陶俑。
那轮廓和触感是陌生的,她不长这样,她自认为原本的样貌还要自然些,但每当面对铜镜的时候,她总会感慨自己本来的面目有多可憎。
这是张挑不出瑕疵的脸,本不属于她。
她几乎要发疯,要在安静得可怕的月夜里歇斯底里地咆哮:既然上天给了她一双完美的手,一双完美的腿,为何不能让她天生一张完美的脸?
她想,也许是元子攸瞧出了这副面容的破绽,找到了面具的粘合线,或者,在亲吻时,元子攸受不了那股淡淡的药味儿。
要制作精良的非人皮面具,必须浸泡在四十七味中药里头,熬煮一段时间,那面具上难免携带着苦涩恼人的气味。
她的手指弯曲着,抓挠着她的第二张“脸皮”,她不懂如何让元子攸爱上她,她对于脱离“古树”控制一事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或许我该把那个木盒子调包的,”她自言自语道,“或许木盒里头的东西能够帮我得到我想得到的东西。”
她希望元子攸不光用那种贪婪的眼光看她,还能适当地采取一些示爱的行动,她不希望元子攸沉溺于她的身体,她希望得到元子攸的心。
“倘若他把事情扔给我管,我做得一定比胡太后好。”她想。
无论如何,成为天子的女人总是值得骄傲的,她还有很长的时间,还有很长的路,所以她又站起来,赤着脚,不顾劳累,在幽凉的石砖上翩翩起舞。
月光片片飘下,好像大雪吹落燕山。
鹿雪没曾注意到的是,离她不远处的寝宫窗户打开了一条缝,一双发红的眼睛盯着她,盯着她双手双脚每一次起落,急迫地用手发泄着。
元子攸额上冒着冷汗,身体却烫得像个火炉,在关键的时刻,他甚至忍不住要喊出声来,可浪潮退去后,他却在骂自己没有出息,竟然对这个监视他生活起居衣食住行的女人动了歪念。
男人好像只有在这个时刻是清醒的、圣洁的、一尘不染的。
他咒骂着尔朱荣,捏紧了他的被子,发誓一定要亲手杀死这个带给他荣耀和屈辱的人,要用刀把尔朱荣剁成肉泥。
额间的冷汗干了,元子攸打了个哆嗦。
他想起自己的族兄族弟被一个一个拖出军帐外面,惨叫两声之后再无动静的情形,河阴的血腥味,至今还浮在他的舌尖,警告他不听话者是怎样的下场。
那日,尔朱荣笑对百官,道:“有会写禅让诏书的人吗?”
侍御史赵元哆哆嗦嗦地爬了出来,道:“我会。”
“叛徒,懦夫,狗。”元子攸在心里骂道。
赵元当场落笔,洋洋洒洒,写得那叫一个潇洒飘逸,同方才胆怯懦弱的模样判若两人。尔朱荣看着很开心,他身边那名总是阴沉着脸的军师脸上都有了别样的光彩。
元子攸想:这不就是为我准备的吗?
是夜,裤子湿透的他被一帮人拖拽着来到尔朱荣跟前,他扑通一声便跪下了:“我来投奔将军,绝没有登基之意,世上最适合做皇帝的,只有将军一人。”
元子攸的头栽到了地上,他不想引颈受戮,可事实上,这由不得他。
然而尔朱荣没有杀他,更没有贸然称帝,他不想学汉末袁术,捡了个玉玺便敢坐龙椅,最后被天下诸侯围剿败亡。
元子攸当然想到了这一层,可他不知道的是,尔朱荣不敢称帝,还有部分原因来自于那名下身瘫痪的冷面军师,虽然他已经感觉到眼前那位高大威猛的尔朱元帅竟与自己隐隐有些相像。
北魏皇室有一传统,选一个人当皇帝或皇后时,必须铸金人以卜吉凶,将铜液灌入模具之中,若金像能成,便是大吉之兆,可往往由于过大的心理压力,手会抖个不停,成功的概率并不大。
英俊健康的尔朱荣已尝试了四次,全部都失败了,元子攸看得出来,他很紧张,极度恐惧。
或许天子的高位让他不安,也或许他背后那双森冷的眼睛使他无法专注于灌金人的举动。
巫师告诉尔朱荣:时机还不成熟。可尔朱荣不信。
第五次铸造的金人,样貌居然和元子攸一模一样。
这次换尔朱荣跪下,一个劲地磕头了。他哭喊道:“臣犯了滔天大罪,请陛下处治。”
元子攸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冷汗爬满了后背。他回到了皇城里,这是他小时候玩耍的地方,可那些玩伴,他的手足,全都随着童年黄金般的记忆远逝,空留下冰冷寂寞的壳子。
身边的大臣是年轻的,陌生的,元子攸明白,那些都是尔朱荣一手提拔的,用来制衡自己的新贵,无论如何掩饰,他们身上也全无贵族的魅力,只有暴发户般小人得志的气焰。
近前的尚书打扮得粉粉嫩嫩的,明明是个浪荡子,应该去开家妓院的,怎么能来掌管成千上万百姓的温饱?
不远处的大将军连赌博输钱都怕,还擅长耍赖,又怎么能领军打仗,言必信,行必果?
在洛阳城里游来荡去的那两个尔朱荣的心腹,一个就是市井无赖,全靠老婆混饭吃,另一个是个年纪不大的毛头小子,他们居然也担任了某些要职。
元子攸叹了口气,皇帝哪有权力啊?“皇帝”不过称谓耳。总领天下兵马,握紧刀剑之柄,生杀予夺,这才是实打实的权力。
高岚正竭尽所能抗衡着这种权力。
他已经杀死了六名骑士,刺伤了九匹战马,击退了若干次攻击,可乌泱泱的人群根本望不见边际,对手的战法也相当完备,只要他们严阵以待,高岚根本不能在长枪长矛架起的阵仗里占到分毫便宜。
江湖和战场本就是两个世界,用两套规则。
一对一的单挑讲究技法套路,会受到心理、环境、风向、状态等因素的影响,一万人对一万人的战争便会复杂得多,要考虑排兵布阵、军心士气、水源粮草等等。
当然,一万人对上一个人的情形就很简单了。
毫无胜算。
高岚绝望了,他只有一只手。他仅存的那只手已经精疲力竭。
神兵“流星”依然在夜空中熠熠生辉,流星与剑本身就是永恒,但是人却不是,人有极限,有达到不了的境地。高岚正在被逼近这样的境地。
有声老态龙钟的咳嗽,来自高宅门口。
一股强大的气浪从高岚背后而来,席卷于黑衣骑士之间,不少人被这股气浪震落马下,短短一瞬,人群前排的骑士已溃不成军。
高岚的动作停息了,他回头望去,发现自己的父亲正默默地看着他。
他快支持不住,几乎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将“流星”戳到地上,深深埋入土里,作为对身体的支撑。他不能倒下。高家的人不能倒下。
父亲眼中露出赞许的神色,他已是个乌发堆雪的苍苍老人,他的目光也不再年轻了。
倒地的黑衣骑士迅速起身,重新恢复了秩序与士气,他们紧绷着神经,注视着这对父子的一举一动,不敢有马虎和怠慢。
唯一与方才不同的是,他们不愿主动出击,谁都不想冒险靠近这个老人。
老人显得疲惫,显得比高岚更疲惫,好像刚刚的恶战是由他亲身经历的,他走到高岚面前,扶了扶高岚的肩膀,用手接过“流星”,叹道:“我好久没有见过它出鞘了。”
“流星”虽插于泥土之中,光芒却分毫没有淡褪,老人望着它,仿佛面对着一面磨得发亮的镜子,映照着他过往的林林总总。他的胜利,他的失败,他的荣光,他的落寞。
人的一生岂非就是如此简单,如剑一样出鞘,入鞘,沾血,又被拭净,有时还会折断。
“利刃如人,太耀眼,太锋利,往往会断,会裂,”老人瞧了眼高岚空空如也的右臂,满怀歉意地说道,“或许我以往对你的要求太过严格了,让你受了太多的压力。一直以来,你都是个好孩子。”
“那没什么。”高岚微笑道。
老人拍了拍他的背,道:“回家吧,你累了。”
“可是......”高岚还想再说什么,老人用目光止住了他。
那目光里有信任,有鼓舞,有慈祥。
有爱。
第二**章 返照
太岳之巅,风起云落。
靠近山崖的那间宁静小屋,此刻的气氛诡谲难言。
八个人,相向而立,都想置面前人于死地,他们抖擞精神,正使出平生最高超的本领,正应对着平生最难缠的对手。
吴大少刚一出手,就明白司马义手下三名家仆绝非泛泛,他们每个人的内家功夫都起码有三十年的修为,他们的内力若灌注于指尖,能够轻易戳穿厚厚的墙壁,所以吴大少几乎只有闪躲的余地,并不敢出手硬接他们的攻击。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杨林与唐哲身上。
只有贴身护卫杨林的那名丑八怪不受任何影响,他浑身健硕如铁打般的肌肉似乎能够承受任何冲击,屋子并不算窄小,可他直立时,竟仿佛脑袋要顶到房梁那般。
“为什么这么做?”吴大少问司马义。
“你应该明白的,我没得选。”司马义苦笑道,手中长剑又攻出三招。
“世上任何事,从不会没得选的。”吴大少横剑当胸,将司马义的直刺拨开。
“是你们一意孤行,要来此刺杀天子,”司马义好像生怕吴大少再说话似的,又复挺剑向他的面门,“我早在山麓时便警告过你们:回头尚且来得及。”
“可你不该背叛我们。”吴大少冷冷道,堪堪避开了司马义的又一刺。
司马义笑了,语带讥诮:“首先背叛的可不是我,而是杨林。他把五大家族的机密一五一十地抖落,他的儿子紧紧盯着我们的儿子,时时刻刻想着从他们身上套话,拿他们挡箭。”
杨林正抓住司马义手下家仆的臂膀,以内力搏内力,他的武功本非内家一脉,而是以招式为先,机变跳脱、不可捉摸的,但他发现这三名家仆出招变招的速度竟不输于他,他没法占到便宜,反而险些被用手指捅了个窟窿。
当他听见司马义在议论他时,他便分了神,神凝气聚,神分气散,杨林的手腕上似有千斤力落下,让他一个踉跄,几乎跪倒在地。他脚下的地砖已碎得不成样子。
他已经想象到,唐哲、吴大少用怎样的目光望着他。
“可惜,小不忍则乱大谋,”司马义接着说道,“杨淮的死,让他失去了理智。”
杨林的眼珠布满血丝,几乎快要从眼眶中爆出。
他的所有计划,所有为家族的考量与安排,都随着杨淮之死而全盘打乱。他当然怨恨子先生,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仇恨蒙蔽了他,他甚至都没有去思考一个最基本的问题。
子先生出于什么原因和考虑,居然要费心力去杀杨淮呢?
倘若他认真地去想过这个问题,恐怕他不会犯下这般鲁莽的大错。
远远的,子先生的声音飘来:“其实我根本没有打算除掉你或者你的儿子,杨淮的死根本与我半点儿关系也没有。”
杨林目眦尽裂,不过这次不是源于内力的较量,而是因为惊讶。
“你说什么?”他想问,却张不开口。一旦张嘴,真力就会由他口中散出,他就只有死的份儿了。他身边的丑八怪见状,轻吼一句,上前来救。
司马义嗤笑道:“昔年的江湖美郎君玉凌风,如今竟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可悲,可叹。”
屋子里似有人跟着慨叹了一声,子先生的嗓音又回荡于其间:“原来被青木夫人捉弄玩腻以后,玉凌风还没死。”言语间说不尽的讥嘲之意。
司马义的剑正与吴大少的剑纠缠着,难解难分,却又出言相帮道:“玉凌风年轻时容貌出众,武功卓绝,可惜深陷于情,遇人不淑,落得个悲惨的下场。”
丑八怪一拳击打在与杨林对峙者面门上,杨林双臂处的压力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如释重负,瘫坐到地上。
丑八怪面对着司马义,缓缓从嘴里吐出几个字:“玉凌、风、已经、死了。”
司马义笑了:“那么你又是谁?”
丑八怪道:“我、叫、杨溱,是、杨家、的马夫。”
司马义不知道他为何说话一字一顿,但从自己家仆的伤势来看,丑八怪可不是什么寻常马夫。不管他是不是玉凌风,他都将是个棘手的强敌。
杨林望着丑八怪高大的背影,想起了自己收留他时的情景。
那天,枫叶落满深秋,他在枫林中散步时,偶遇了一名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男人,嘴里一直嘟囔着两个字,两个相同的字。
溱溱。
这个时代,早已没有人相信爱情了,可还是有人前赴后继地因此受伤,就像是宿命那般无可避免。有的人尝试失败、愿望幻灭后,阉割掉了心中纯洁美好的部分,选择接受世俗的观念与认知,同命运妥协,有些则发疯发傻,将自己折磨得面目全非。
哪一种更聪明,哪一种更笨?
无名很焦急,他在城里已转过三圈,进过六次一家酒馆的门,却没有见到过初新一面。
这个夜晚很快就将过去,初新或许正躺在哪张舒舒服服的大床上享受着温柔甜蜜的睡眠,他却像个傻子一样转着圈圈,没头没脑。想到这里,他跺起了脚。
换作他以前的时候,根本不会有类似的烦恼,他是个没有名气的冷血杀手,全然不可能理会类似的事情:金谷山庄着火,任馨馨发疯,出现在现场的高僧菩提流支,这些其实与他半点儿关系也没有。他连自己都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别人的生死悲欢,何尝在他考虑之中呢?
可是紫阳集上,初新对他的搭救,竟隐隐之中唤起了他对别人的同情和怜悯,点燃了他尘封的善念。遇到事情时,他甚至会想:如果初新在这里,他会怎么办?
这实在是拖累人的想法,然而,在他脑中却已挥之不去。
他第八次来到铜驼大街之上,他对找到初新一事已不抱太大希望,可他仍想在这条洛阳最繁华的街道上走走,那可以帮助他理清思绪,即使夜深后这里已没有什么人来。
让他惊喜的是,一家酒馆的门居然开着。
高岚回到了高宅之中,高家的家眷以及阿昆都焦急地等在大堂内,在进门前,高岚已擦净了脸上的冷汗,他找了个无人能视其后背的位置,对众人说道:“随我去西厢房。”
西厢房空无一人,月光清清冷冷地落于庭院里,庭院里有口枯井,还有方小小的地窖。
“躲在这里?”阿昆问道,指了指地窖。
高岚道:“不,下井里。”
“下井里?”阿昆惊呼。随行的女眷都面露难色。
“别废话,快下井里,井里有活路,”高岚命令道,“不肯下去的人,我便推他下去。”他扯了扯阿昆的衣服,道:“我不能下去,我还得去外面,你先下去探路。”
阿昆还想说什么,可当他见到高岚眼中那抹坚毅沉重的神色之后,他明白了些什么。他只能回答:“好。”
阿昆腰间系上绳索,纵身跃下,他动作如猿猴般矫健,手脚支撑于爬满青苔的井壁,虽然一步三探,下落的速度却并不慢。
很快,高岚听见井底有落地的声音。
“真的有路!”高岚听见经过阿昆无数反射碰撞后的喊声,松了一口气。
老爷子在与他擦肩时,轻轻说了句:“西厢井里。”他知道那口废弃多年的井里一定有玄机,也只能将所有人的性命赌在上面。
“好,你们一个接一个下去,动作要快。”言罢,他已飞掠出很远。
高宅门口正发生着一场恶战,老爷子武功虽高,年纪却太大了,更何况对方的人数已达到令人绝望的地步。
高岚有不祥的预感。
天空中,似有流星划过。
那光芒灿烂而恒久,就像人一生中那些辉煌亮丽的时刻。
高老爷子卧床多年,现在却精神得像头犁地的牛,自从多年前练功岔气,走火入魔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体会过这种年轻的活力。
“流星”已在他掌中。
第二九零章 游魂
住在神州大地的人们安土重迁,所以他们在考虑葬身之处的时候,也格外用心。
偏好依山傍水的地方,得前朝后靠左右环抱,遵循屈曲蜿蜒、名堂开阔的原则。
然而这世上还有很多人,他们是无法选择坟墓的。
唐哲和吴大少倒下了,同司马义的三名家仆一块儿。
杨林和丑八怪添了不少伤痕。他们是幸运的。
唐哲的肩胛骨和大部分的肋骨全部断裂,身上的挫伤不计其数,吴大少则稍好些,只中了一剑,来自司马义的当胸一刺。
司马义双眼圆睁,喘着粗气,半是惊恐半是兴奋地看着他。
吴大少咳着血,紧抓住司马义的剑不放,盯着司马义的眼睛道:“你觉得子先生会放过你?”
司马义听着吴大少微弱的声音,计算着自己的话被子先生听见的可能。他终于还是回答道:“我只做好我该做的事情,我相信他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吴大少笑了,笑的时候,血就从他的嘴角斜斜地漏下。他说:“人越老,只会越狠辣,越多疑,因为他们见得太多了,拥有得太多了,宽容是种多见于年轻人的品质。”
吴大少说得很慢,很费劲,司马义却完整地听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说了句:“我们没有胜算的,就算我们这样的高手再多一倍,也只是徒劳无功。”
吴大少的瞳孔愈来愈涣散,逐渐变得神志不清,可他仍不忘自己要说什么:“如果你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也许可以成功。”
有个声音打断了他:“不,你们永远无法成功。”
吴大少认得,那是子先生的声音,只不过不再虚无缥缈,变得触手可及,好像就在他耳边那般。他不知道,那不过是因为子先生又重新回到了这间屋室里,身后跟着无数的黑衣甲士,本不算小的地方瞬间被填满,凉爽的空气也燥热沉闷起来。
杨林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还有机会脱身,此刻,那机会已经烟消云散。
英俊的司马义此刻正灰头土脸地拔出插在吴大少胸口的剑,吴大少呜咽了一声,捂住伤口,拼命地按压着上涌的鲜血,奈何红色仍由他的指缝之间渗出,打湿了他的衣衫。他像条搁浅的鱼,再无翻身之力。
杨林对子先生说道:“倘若司马义背叛了你,难道你觉得你能躲过我们的围攻?”
子先生道:“他不敢。”他看天下闻名的司马义的眼神,就好像在看一条狗。
杨林追问道:“万一呢?”
子先生笑了:“倘若有这个万一,我根本不可能一个人在窗边等你们。”
杨林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道:“或者说,你根本不可能冒这样的险,那个在窗边等我们的人,并不是你。”
子先生点头称赞道:“你还不算太笨。我有很多替身,他们学我的样子都惟妙惟肖。”
杨林还以讥讽的微笑,道:“希望有朝一日,你不要被你的替身所取代。”
子先生淡淡道:“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司马义显得有些疲惫,他对子先生躬身道:“陛下,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子先生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要走?”
司马义点头,道:“我已经杀了两个我不愿杀的人。”
子先生冷笑道:“既然你不愿杀,你又何必背叛他们?”
司马义没有说话。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当远在洛阳的司马笙让薛财把他杀死杨淮的消息带回襄阳的时候,司马义便知道,自己只能走这样一条路,不仅要走,而且要走绝,要心狠,不留任何余地。
“既然你要一条路走到黑,何故半途而废呢?”子先生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全知全能般的微笑,司马义的面色难看得像块废铁。
“陛下,这两个人已是瓮中之鳖,您开恩,将他们杀了便是。”司马义耐住性子,调整了表情,恭顺地说道。
子先生摇了摇头,道:“我太老了,很多东西恐怕再也看不见了,今日已有一出好戏,既开场,我便要看到落幕。”他解下腰间的剑,递给身边一位面容白净、俊秀挺拔的年轻人,对司马义说道:“此剑借你,请为我除祸。”
那年轻人满脸堆笑着走到司马义跟前,双手奉上宝剑。司马义想,他以后的皱纹一定很多,到那时,不知道子先生还能否施予他等同于今日的宠爱。
司马义接过宝剑,对杨林说了句:“杨兄,得罪了。”
杨林苦笑道:“我们两个都是叛徒,都是罪人,没有谁得罪了谁,只是你比我更高明。”
他们相向而立,各自拔剑。
两个人都已很困倦,不仅是他们的身体,还有他们的精神。
丑八怪正望着他们二人,眼中满是悲哀。
“玉凌风。”子先生说。
丑八怪忍不住转过头望向他。
“你果然是玉凌风。”子先生笑。
丑八怪不再否认:“是、我。”
子先生道:“你可知道你为何变成今天的模样?”
玉凌风没有回答,他的喉咙里似乎长着什么东西,让他的言辞变得断断续续。
子先生当然也没等他回答,道:“因为你这一生都在为一个女人而活,一个为女人活着的男人,下场一定会相当悲惨的。”
玉凌风道:“我、乐意。”
子先生微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不会乐意听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的。”
玉凌风道:“那你、最好、不、要说。”
可玉凌风心里清楚,如果子先生要说,天底下没有谁能不让他开口。
当高岚回到高宅门口时,黑衣兵士正围了一个半圆,老人在垓心,有很多伤者躺在地上,无一例外的,他们的手臂都被划了一道剑伤。
“流星”的剑尖有血,老人竖剑当前,轻轻吹落血花。
他说:“我儿心善,早慧而敏感,学武十三年有成,梦想凭手中长剑任侠,可世道不公,他这么好的孩子竟断右臂。”他言语中有苍老的哭腔,高岚记事以来,第一次听见父亲发出这样的声音。
老人继续说道:“你们今日欲犯暴行,我本该一个一个杀了你们,再不济,也该斩下你们每人一条手臂,可我虽然要死了,我儿却仍要活着,所以我只能为他积下阴德。”
黑衣兵士望着他,无人敢近前半步。
高岚来到父亲身边,道:“我们走吧。”
老人笑了笑,凑近高岚的耳朵道:“你走吧,我走不了了。”
高岚不解,问道:“为什么?”
老人羞惭地应了声:“我大限将至,不能再陪你了。”
高岚望着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的父亲,不禁笑了:“父亲说笑了。”
老人只是摇着头,使劲地拍着他的肩膀,喃喃道:“我真为你骄傲......”
忽然,他的动作有了片刻的凝滞,那片刻的凝滞让高岚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随即,一种刺痛蔓延于高岚的心头。
高岚听过一个传说,浴血奋战的勇士在死的时候,全身肌肉迅速僵硬,竟能站立不倒。他想接过父亲手中的宝剑,与子先生派来的军队拼命,脑海中却闪过一个声音。
“高岚,别去做英雄,如今的世道,英雄有些过时了,先活下去。”
敏说话的时候永远是那么沉静,永远是那么冷冰冰。
高岚强忍住泪水,压制了哭腔,将父亲的手按回到他身侧,拔出了紧攥于父亲手中的“流星”,假装对父亲说了句:“那我先回屋里等你。”
高岚转过身,径直往高宅内走去,不知该用怎样的步速。如果快了,他怕露怯,被敌人瞧出破绽,如果慢了,他又害怕自己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这一段路太长了。
幸运的是,他已走到了尽头。
确信没有人再能看见时,高岚才敢哭。他哭得极其安静,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一个人静静地蹲坐在花坛的一角,捂住嘴流泪。
他处理得很快,为了让自己迅速摆脱无力的情绪,他还狠命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他是今后高家的领路人了,作为领路人,就绝不能有软弱的情绪。
起码,绝不可以在众人面前表露出来。
他直起身子,朝西厢房大踏步走去。
“一定要活下去,因为,这样我才能见到你。”
老人的身影在不彻底的黑暗中默立了很久,在风的吹拂中,他的衣衫发出掠掠的响动。
终于,用作破晓的第一缕阳光刺穿了天空,世界重见光明,希望再临。
兵士中有人说了句:“这老头好像死了。”
他的眼睛很尖,不止一人称赞过。他的朋友们一致认为,只要光线充足,他能够瞧出两只蚊子的后腿花纹有怎样的区别。
“死了?”“站着死的?”人群骚动。
包围圈一点点缩小,他们终于逼近真相。
“死了!他死了!”有了确凿的感叹,他们开始欢呼雀跃,因为这一次的任务遇到的最大阻碍已消除,高宅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围住,要捉拿里头的人,简直易如反掌。
“可是,你们想错了。”
这是高岚从地道中爬出,见到阳光时发出的第一句感慨。
第二九一章 刺衣
玉凌风的美梦开始于他声名鹊起之时,他的噩梦与美梦是同时降临的。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穿着时下最新潮的衣服,骑着高头大马,大摇大摆地走过街市。
他这么做不出于任何目的,纯粹是为了赚足少女们的欣赏,满足他对自己外貌的虚荣心。
这在很多人看来,无异于浪费时间,可有哪个人又敢说自己不爱做浪费时间的事情?
在庸俗大众的生命里,百分之五十的时间是虚度的,所以玉凌风并不介意每天抽出这么点儿空来,照顾一下沿街少女们怀春的情绪。
少女的目光总是羞涩且单纯,她们不懂得很好地掩饰渴望,就算见面故作矜持,还是会在对方不落眼处伺机偷瞄。少妇的眼神就直白浅显得多了,玉凌风喜欢那种热烈不做作的挑逗,他本就是个富有活力和青春感的壮年男人。
可是今天上街的时候,竟有个女人从他身边径直走过,不曾瞧他一眼,让他有点儿纳闷。
玉凌风于马上回头,发现女人不仅没有偷瞄他,竟然连半点转身的意思也没有。
酒在杯里,杯在桌上。
上好的女酒,翡翠的杯盏,名贵的檀木桌,玉凌风却不像往常那般有兴致。
他左思右想,找不到女人不回头看他的任何理由。
饭食和美酒变得索然无味。
当他拿起剑准备结账的时候,却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酒馆。
他刚才脑袋里想着的那个女人,神情落寞地走到他桌子的边上,二话不说坐下,拿起他酒碗里的酒便往肚子里灌。玉凌风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并没有做梦,一碗接一碗,他的酒坛子快空了。他终于制止了女人再往酒坛里舀酒。
“姑娘,这是酒,不是水。”他说了句不怎么聪明的话,当然,也不至于太蠢。
“我知道。”女人已有醉态,摇摇晃晃的,趴到了桌上。
玉凌风想脱身,可两边的酒客已用异样的眼光盯上了他,好像在夸赞他不浅的艳福,也似唾骂他不负责任,胆小懦弱,将女人灌倒之后却什么都不做。
在大多数酒客看来,什么都不做绝非君子所为,男人在这件事上的态度绝不能“君子”。
何况,玉凌风对这个女人也充满了好奇,于是,他扔下一点散银,单手扛起女人,大步朝他的大宛名驹走去。将女人脸朝下放到马背上以后,他解开了缰绳,翻身上马,为了不让女人吐得太难看,他决定骑得慢些,可周围人的灼灼目光又让他朝马屁股不由自主地抽了一鞭。
到家前,最让他害怕担心的事仍然发生了。
他的大宛名驹,他花大价钱定制的马鞍,还有他刚刚洗净的衣服,都被女人吐了个遍。
玉凌风只能自认倒霉,等到女人酒醒之后,他一定要问问她为什么突然喝这么多酒。
当玉凌风清理完自己的爱马和衣服时,他累得只想躺下睡觉,可他的床已经被熟睡的女人霸占了,她身体的曲线婀娜,香味、酒气与魅力一同散发,尽管心里有芜杂的念头,玉凌风仍克制住了自己,打了个地铺。
长久以来,他都是一个人睡一间屋子,从他幼年与父母离散起,他就绝不会留任何人在他卧榻之侧,包括那些与他享受过鱼水之欢的情人。
这是条不近人情的规矩,他已经严格执行了十九年,如今却被自然而然地打破了。
那晚,他睡得格外香甜,还久违地梦见了他的母亲俯下身子,张开双臂要拥抱他。
清晨。
凉风入窗,玉凌风的惺忪的睡眼又撑开了一些,他闻到了食物的香味,那种炙烤过的、烹煮过的米香与肉香。
桌上有一碗粥,几块煎得很熟的小牛肉,显然,为了让用餐者更好消化,牛肉已在火上待了起码半个时辰。
半掩的门被推开,女人端着木盆走进屋里,木盆里的水冒着热气。
玉凌风胸膛泛起温暖之意。十九年来,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家的感觉。
两个人就这么彼此凝望,不知过了多久。
隔了很多年后,在太岳之顶的玉凌风想起他和溱溱相识的点滴时,心房仍会一缩,就好像身上哪块拼图缺失了那般。
山巅的风凉薄,却凉不过那盆洗面的热水,黎明前的夜空黑暗,却暗不过那天熹微的晨光。
“你本是大梁的青年才俊,名字里又带‘风’字,我原来很欣赏你,想将你收为麾下八卦使,”子先生说,“我与你似也并无仇怨,那年,你为何要行刺我?”
玉凌风道:“不、是、行刺,是、教训。我、不想、杀你。”
子先生饶有兴趣地问道:“你难道不知,教训我比杀我还要难吗?”
玉凌风道:“我、知道,可、溱溱、喜欢。”
子先生大笑:“看得出来,为了改换容貌声音,你煞费苦心,居然还学豫让漆身吞炭,就是想让自己的名字从名人榜上下来,让人认不出你,觉得叶凌风已经是个死人了。”
豫让为报答智伯知遇之恩,欲行刺杀死智伯夺权的赵襄子。为了接近仇人,他在身上涂生漆,刮去胡子眉毛,割破脸皮,改换容貌,又吞咽木炭,变改了声音,沿街乞讨。
玉凌风并不否认:“我、知道、名人、榜、是你、号召、天下、人、助你、杀人、的、武器。”
子先生道:“如果你早知下场会如此凄惨,你还会听她的话吗?”
玉凌风没有迟疑:“会,我、爱她。”
子先生望着面目全非的玉凌风,笑不出来了。他说:“爱是很廉价的东西,尤其对于年轻人而言。”
玉凌风反驳道:“爱、不、廉价,廉价、的、是人。”
子先生轻蔑地冷哼道:“她就是个廉价的女人。她让你来教训我,不是因为她看中了你,而是因为她想气我,她想告诉我,她可以随时让江湖中最年轻最英俊武功最高强的男人为她赴汤蹈火,她想看看我是否会在乎她。”
玉凌风鼻腔里似乎可以喷出怒火。
子先生道:“你难道不知道在你从江湖里销声匿迹以后,她就顺利地成为了‘古树’的首领,号称‘青木夫人’吗?”
玉凌风知道。他当然知道。他只不过选择了遗忘。
可子先生绝没有从言语上放过他的意思:“因为在你为她冒险之后,她又重新找到了我,向我道歉认错,承诺陪伴在我左右。她让我这副衰老的躯壳再次获得了轻柔的爱抚,我又焕发了神采,所以我答应帮助她成为‘古树’的头领,杀光了反对她的元老。”
玉凌风在发抖。
子先生叹道:“你瞧瞧,她对你根本没有半点愧疚和怀念,她只是把你当作了接近、挽回另一个男人的工具。换句话说,任何人都可以陪她过那段幸福的时光,你不是什么特例。”
剑刺入身体的声响让玉凌风的身体微微颤动。
司马义与杨林的争斗似乎有了定论,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其中一人大口喘着粗气,另一人却失去了动静。
除了玉凌风,没有人去看他们,仿佛鼎鼎大名的司马义和杨林只是寻常的市井喽喽、阿猫阿狗,他们的生死根本不值得关注。
玉凌风眼中有痛苦之意。
“豫让、死、智伯,吾、今、效之。”他目睹了司马义的剑扎进杨林咽喉的一瞬。杨林不是他的朋友,——很少有人是他的朋友——却是他死里逃生、身负重伤后救他的恩人。
子先生指了指瘫在地上喘息的司马义,道:“那你去吧,为你的主子报仇。我给你这个机会。”
司马义躺成“大”字,斜眼瞧着子先生,他的喉结因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他紧盯着玉凌风的一举一动。
玉凌风望着司马义,眼中的痛苦又加深了。
他忽然伸出拳头,砸向子先生。
这一拳的速度与力度都超乎想象,他眼睛所视也并非子先生,按理说,近在咫尺的子先生没有任何理由逃过他的拳头。
可这间不容发的一瞬,竟有五名身手矫健的高手提剑闪身而出,五把剑砍在玉凌风身上。
玉凌风早已抱定死志,他只想要把这一拳打到子先生身上。
拳头碰到胸膛时,已变得绵软无力,玉凌风的身躯分作了五段,再无后继之力。
但他仍然笑了,因为他的拳头终究碰到了子先生,这个时刻,他已蛰伏等待了十多年之久。
可他不曾瞧见的是,刚才为司马义递剑的面首拦在了子先生面前,挡下了玉凌风的拳头和从身体里飞溅出来的血污。
他终究没有对子先生造成任何威胁,就算他攻破了九十九道外城墙,子先生永远待在第一百道城墙之后,岿然不动。
“厚葬。”子先生望着玉凌风残破的躯体说道。
那白皙英俊的面首躬身道:“可是,他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理当挫骨扬灰,诛尽亲朋。”
子先生重重地扇了他一耳光,道:“赵襄子尚且安葬了豫让,难道我还不如他吗?”
第二九二章 论法
子先生走到了躺在地上大口喘息的司马义身旁,他们的目光以一种极其悬殊的方式交叠了。
“累吗?”子先生问司马义。
司马义轻声道:“不累。”
问者无关切之意,答者也没有感激之心。
他们不过在行某种礼仪罢了。
子先生道:“牺牲其他家族,保全司马家,这笔买卖真是大赚,怪不得司马家在襄阳混得最开。”
司马义苦笑:“就算混得再开,最后的赢家照样是你。”
子先生点头,道:“我绝不会失败。”
所有的手段、阴谋,在绝对力量面前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司马义道:“素闻陛下宽宏大量,还请放过我和我的家人。”
子先生笑了,显得很满意,他喜欢别人乞求他的感觉。
唯一让他觉得不满的是,几乎所有乞求他的人都跪着,司马义却是躺着的。
因这一丝丝不满,这个花甲老人耍起了赖,笑着说道:“倘若我不想放呢?”
司马义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的脑袋里像被塞了一团浆糊,理不清任何头绪。他以为子先生会信守承诺,放过他和他的族人,现在看来,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往往在最绝望、最黑暗的时刻,光明会重新降临。
云层被光芒笼罩穿透,整片云海被染成了辉煌的金色。
太阳升起了。
司马义望着窗外,子先生望着窗外,所有的人都望向了窗外。
只有死人,死人是不会再有欣赏日出的机会与权力的。
活着多好,司马义想。
他笑了,大笑。
永远沉静,喜怒永远不形于色的子先生似乎都表露出了些许的惊讶。
“你在笑什么?”子先生问司马义。
司马义道:“你不能这么做,暂时还不能。”他的眼中闪烁着信心,这让他的话语具有了与子先生平起平坐的效力。
“事实上,”子先生冷冷道,“我已经派出了五支精锐,包围了五大家族的宅邸,等我们这里的事情了结,我就会下令,让他们把五大家族所有的东西都拿走,所有的人一概不留。”
司马义长舒一口气,道:“看来你还没下令,因为这里的事情并没有了结。”
子先生没有开口,他不善于也不屑于撒谎,但又觉得此刻说真话有些不妥。
他走到窗台边上,注视着升起的太阳,像凝望着一团炽热的生命。
“然而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只要你死了。”他终于拟完了措辞,这样说道。
司马义挣扎着说道:“我还不能死。你还不能让我死。”
子先生问:“为何?”
司马义目光略带讽刺地瞧了眼子先生的下属们,道:“因为我的孩子还在洛阳城里。”
子先生道:“六君子之首——司马笙?他在洛阳城又如何?”
司马义笑了:“子先生的秘密,尚且藏在那个人的身上,我儿若能找到那个人,从他身上拿到关于您的秘密,以此为要挟保我不死,你便动不了司马家。”
子先生先是一怔,紧接着,他也笑了。
他从未被人以这种态度对待过,短短一个晚上,他却已收到了第二则威胁。
“且不说他能不能拿到,就算他拿到了,又能拿我怎么办呢?”他问司马义。
司马义道:“公诸于众,你多年来累积的关于‘子先生’的侠名就将毁于一旦。”
子先生又乐了:“你真觉得,那侠名对我而言如此重要吗?子先生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我能让他从岌岌无名者变成大梁家喻户晓的江湖枭雄,当然也不会在乎他的名声发烂发臭。”
他手下的甲士所披挂的颜色比他的脸还要铁青,那种井然有序的静默让司马义倍感压力。
难道他真的全然无所谓?难道他真的一点儿在乎也没有?
难道在百年前被刘裕灭过一次族之后,司马家仍要再遭逢一次灭顶之灾吗?
司马义有些慌了,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他佯装镇定地说道:“你当然在乎,这是你耗费数十年心血建立起来的名声,是你一统天下的大计。就算是你百年以后,新皇登基,他仍然能用‘子先生’这一名号统领半壁武林。你绝不甘心半途而废。”
子先生望着司马义,瞧了很久,忽然问了句:“你甘心让你的儿子在外逃亡一辈子,司马家的人,心是不是都特别狠?”
司马义的手被子先生踩住,疼得松开了手指,掌中的宝剑轻碰地面,发出令人心慌的清脆声响。他咬牙忍痛道:“不是司马家的人心狠,而是这个世道太狠,我的儿子如果不逃亡,就得和他们一样。”他瞥了眼死去的杨林和唐觞。
生前体面的人,死后却浑身血污,狼狈不堪。命运确实是令人唏嘘的东西。
几百年前,司马义的先祖为了摆脱提心吊胆、伴君伴虎的日子,同样狠得让人叹惋,高平陵兵变,一杀便是五千人。
疲倦之色又回到了子先生脸上。他说:“我今日便放过你,放你回司马家。但是我会在司马家方圆十里设下重重包围和埋伏,任何人只许进,不许出,我还会派人去追杀你的儿子,将他列为名人榜第一位,倘若他得到了那些秘密,我就会让天下人都觊觎他的名声与性命,让他没有半天安生日子好过,倘若他没得到,司马家就会被我血洗荡平。”
司马义发出一串可怖的笑声,他笑得歇斯底里,笑到嗓子干压,笑到发出呜咽一般尖锐的叫喊。他说:“谢主隆恩。”
他已经把赌注全都下在了司马笙身上。
洛阳城。
洛水之阳,张灯结彩。
城内像迎接过节那般热闹,铜驼大道两侧已挤不下任何一人摆摊或者卖艺。
永宁寺的宝塔接受着世人的顶礼膜拜,就像庙中的神佛那般。
坐在庭院正中的两名僧人同样受到信徒的尊敬,人们都相信,他们掌握着从苦厄中解脱的良方,能够引领时代走向更美好的彼岸。
达摩与菩提流支相对而坐,望着彼此的眼睛,就好像对方的眼中有自己苦苦求索的答案。
僧人之间谈法,一论便是几天几夜,有的老和尚甚至会中途吐血或昏厥。
围观者带好了干粮与水,他们不想错过两位高僧说的任何一句话。
宇文泰同样备好了食物,静候斗法开始,他环顾四周,发现人群里头有很多熟悉的面孔。
他一眼便瞧见了杨二娘,杨二娘也瞥了瞥他。宇文泰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觉得这样可以降低吸入诸般**香气的概率。
在东面的高台上,他发现元子攸正目不转睛地望向论法台。元子攸身边坐着一名貌美的姑娘,宇文泰发觉那动人的美貌他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陈庆之会何时动手?他又该何时离场去守城?
他好像全然不担心这些问题。
他一直在找一个人,一个他认为能够影响接下来将发生的所有事情的人。
他没有找到这个人,这个人自那日的裁缝店之后,就好像完完全全由洛阳城消失了。
他死了吗?
只有死人才会完完全全地消失。
浮图之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宇文泰停止了搜索与张望,静静盯着永宁寺边上的那座高塔,塔顶好像有一抹亮色,在风中摇曳。
最近几个月的洛阳城满是怪事:无头尸体、夜半升起的孔明灯、黑色与红色的长袍、蔓延的瘟疫、盲眼的刺客。难得有类似今天这般和平的盛会,宇文泰决心给自己放个假,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安心等待陈庆之动手的时机。
宇文泰想,陈庆之也许根本不会在今天动手,他的大军还未抵达洛河,此时行动,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放松了些。
他和自己的部下约定,如果城门被什么人打开,就在洛阳城北烧一束烟作为通知。
他正面向着北方,北方碧空如洗。
一声铜锣响,论法开始。
宇文泰的心也剧烈震颤了一下。
两名僧人都没有忙着开口,而是静静地微合双眼。
似乎论法从这个简单的动作里已开始了。
阳光直率,宇文泰口中燥热。
菩提流支说话了。
“一物不将来时如何?”
达摩道:“放下吧。”
菩提流支摊开双手,道:“我已两手空空,还要放下什么?”
达摩笑道:“放不下,那便把它挑起来吧。”
短短四句问答,围观者中已有人发出感叹。
可惜宇文泰一句也没有听懂。
他毕竟还太年轻,他这个年纪,不需要放下,也大可不必挑起。
好戏大概才刚刚开场,他有些兴奋,他喜欢论法时这种氛围,一点儿也不输给在战场上斗智斗勇,左冲右突。
可当他打起精神来时,他却远远瞧见北面天空挂上了一道黑色的浓烟。
“真扫兴,我大概是不能再看下去了。”他自言自语道,转身回头,准备离开永宁寺。
有个人撞了他肩膀一下,宇文泰踉跄片刻,发现那个人已没入人潮里,再也辨认不出了。
第二九三章 入城
洛水于洛城之南,相距不到百里。
百里不过是快马跑半个时辰的事情,陈家军皆是骑兵骁锐,倘若他们抵达洛河,便相当于到了洛城。
既生黑烟,梁军就已在洛水与洛阳之间,须臾便可到此,宇文泰顾不得寻找那个碰他肩膀的人,直直走出了永宁寺,奔向南门。
他的人马在他经过街角巷道时走出,他的背后迅速集结了一支部队,他们身着白衣,于日光下闪闪发亮。宇文泰已打好算盘,倘若陈庆之入城,他将让自己的部下混入陈庆之的军队之中,由内而外瓦解陈庆之的攻势,击败不可一世的神话。
思索间,他脱下了身上的铠甲。他身上也穿着白色的长袍。
南城门。
南城门虽开着,门前却没有任何守军,也没有陈庆之的白袍众,只有一张古琴。
宇文泰缓步来到古琴边上,忽然,古琴的琴弦竟自己动了,发出了宫音。在此之前,宇文泰仿佛听见城楼上也有一缕同样的琴音发出。
宫为五音之主,象征君王。
宇文泰大惊,急忙下令:“后队作前队,迅速离开。”
可是他的命令已经来不及转达至后队了,城墙上冒出无数手持弓箭的魏军,他们的箭矢都瞄准了宇文泰和他的部下。
高欢缓步来到城楼边,向下望了一眼,笑道:“原来陈庆之的内应是你。”
宇文泰仰头盯住高欢,道:“原来是你搞的鬼。”
高欢回敬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如果不想再助纣为虐,最好放下武器,立刻投降。来人,拿下他们!”
黑衣的甲士从四面八方聚合而来,宇文泰额角有汗,此刻他想到的,居然还是那根不奏自响的琴弦。听说在《庄子》的《徐无鬼》中,也有类似琴弦的记录。
他已深陷嫌疑之地,高欢早就把他当作了敌人,此番若是束手就擒,哪怕尔朱荣来此为他伸冤,在那之前他也一定被高欢折磨得褪了层皮;可倘若反抗,内应反贼的罪名便坐实了。
宇文泰苦笑,只有苦笑,黑衣甲士的数目庞大,显然是高欢倾全城之力用来来对付他的,他恐怕插翅也难飞了。
年轻总要付出些什么代价,宇文泰自嘲道,今日的代价可有些太大了,千算万算,算不到高欢为他精心下了个套。
宇文泰很快冷静下来,冷静是他现在最大的武器和资本。
他对手下说:“诸位,虽说清者自清,可史书永远是活着的人才能写的,如果我们死在这里,便会永远成为反贼叛徒,只有活下去,才能到酋帅面前澄清是非。”
士卒们望着他,无人开口。他们望着他的眼神,就像在凝视远古时如夸父般逐日的巨人。
宇文泰高扬了声音,嘶吼道:“今日若能突围成功,诸君便是我宇文泰的恩人;若是失败,宇文泰必先诸君而死!”
他拔出了长剑,士卒们跟着他一同拔剑。
高欢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是他为宇文泰铺设的其中一个陷阱,现在宇文泰已朝着陷阱迈步了。同年轻人斗智是多么轻松啊,他对于这样的胜利甚至有一丝不屑。
南方有马蹄声。
一开始只是很轻微的响动,后来却变得排山倒海、震天动地,宇文泰往城门外望去,发现有支军队正飞速赶来,和自己的部下一样,他们也穿着白袍。
白袍,一尘不染的白袍,于日光下熠熠生辉。
陈庆之来了。
高欢孤身在城楼之上,望着那支军队发怔,自言自语道:“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什么不可能?”
高欢更加愕然地发现,陈庆之就在城楼上,在他的身侧。
陈庆之的剑就在他的咽喉处。
高欢笑了:“我本以为不可能,现在却不同了。”
陈庆之道:“哦?怎么不同?”
高欢道:“因为我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全都发生在了我眼前。”
陈庆之也笑了:“你是说我的七千人马居然这么快就到了?还有我,我居然敢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这里?”
高欢道:“我现在已不感到奇怪了,因为你是陈庆之。”
因为是陈庆之,所以在战场上无论发生怎样的奇迹都不为过。
陈庆之说:“你的哨骑一直在洛河一带游荡,你自信地认为,只要我们由洛河过,你的哨骑一定能探知。”
高欢道:“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倘若你要最快时间向洛阳进军,就必然要渡洛水。”
陈庆之瞥了眼他在城下的部队,不无得意地说道:“的确是这样,不渡洛水,我便无法这么快抵达这里。”
高欢有些惊讶:“那么你是如何骗过我的哨骑的?”
陈庆之道:“很简单,我们只有七千人,每天在洛河上来去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要稍稍易容改扮,混入人群之中,一日之间,我的部下们便可以都渡过洛水。”
高欢仍难置信,他问:“那么马呢?那么多人骑着马渡河,一定会引起哨骑注意的。”
陈庆之点头:“如果人人都骑着马,当然会显得很突兀,可若是两三个人装作马场主赶着几百匹马,你还会起疑心吗?”
高欢咬牙道:“这么说来,你和你的陈家军一直在洛阳附近?”
陈庆之道:“洛阳和洛水之间有个废弃的小镇,叫做紫阳集,那是个很不起眼的地方,趁着一场大雨,我们把那里的店铺和客房都修葺了一遍,用作居住的地方。”
高欢转过头望着陈庆之,陈庆之脸上一直挂着一抹淡淡的笑。
“所以,你随时可以攻城?”他问陈庆之。
“随时。”陈庆之的回答极其干脆。
“当你发现我故意打开城门的时候,你就传信给你的部下们了?”高欢道。
“是的,我虽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却明白这是个极佳的机会。毕竟,他们骑马赶到这里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陈庆之说。
城楼下传来马匹冲撞人群的声音,陈庆之满意地补充道:“倘若你不是想去陷害那个年轻人,他大概还有可能帮你关下城门。可惜......”他乐意看到高欢气急败坏、自食恶果的模样,他用目光鞭挞拷问着高欢,享受那份独特的快感。
高欢布置的圈套,反而成了他为高欢设下的陷阱。
城楼。
城楼下。
宇文泰大笑不已,陈庆之的白袍军帮助他冲散了正面的魏军甲士,黑铠甲和白袍乱作一团,他顺势带领手下离开了冲突的中心。
靠近洛阳南门的街道空无一人,骑兵的优势凸显了出来,陈家军以逸待劳,士气旺盛,魏军很快溃散,四下逃窜。
“你赢了,想和你在战场上较量,的的确确是个大错。”高欢坦然道。
“我说过,你会为我部下的死付出代价。”陈庆之的语调冰冷沉重起来。
高欢道:“你要杀我?”
陈庆之道:“你确实该死。”
高欢道:“该死,却不该杀。”
陈庆之问:“为什么?”
高欢笑道:“因为有件很要紧的事,你不知道,我却晓得,如果你不杀我,我就会告诉你。”
陈庆之的剑卡紧了高欢的脖子。他说:“休想玩什么把戏,这次不可能让你得逞。”
高欢意味深长地回了句:“这么多天过去了,你可知北海王元颢到了哪里?”
陈庆之的瞳孔收缩。
这些天来,他确实总觉得自己漏算了什么,北海王就如同一根不起眼的刺,浅浅地钉在他的后背上。
他将长剑收回剑鞘,望着高欢。
高欢如释重负,但并没有表现太多的轻松情绪。他说:“北海王虽有求于南梁皇帝,依仗你们的威势一路凯歌,可他心中仍然认为自己是大魏的天命之子。”
陈庆之道:“他确实是个很傲的人。”
“可惜他虽然傲,气量却不大,”高欢笑了笑,道,“容不得任何人的光芒盖过自己。”
陈庆之沉默,一言不发。
高欢继续道:“北海王此刻已在睢阳,睢阳和洛阳相隔不过几百里,倘若他发兵援助,不到傍晚,他就能率军兵临城下。”
陈庆之道:“洛阳有变,他当然会知道。”
高欢道:“那是自然,不过你得斟酌斟酌,他是来帮你的,还是来害你的?”
第二九四章 指认
“他绝不会帮我,他巴不得我死。”陈庆之苦笑道。将帅不和,一直是他北伐的隐患,他不仅要面临来自南梁天子的压力,还得提防背后突施的冷箭。
高欢道:“如果北海王此刻出动,我觉得你最好现在就离开洛阳。”
陈庆之道:“他不可能这么快就收到消息。”
高欢纠正他道:“他有可能昨晚就已收到了消息。”
陈庆之怔住。
高欢问:“你听说过古树这个组织吗?”
陈庆之当然听过,他知道这是一个著名的以背叛、暗杀、间谍、贩卖情报起家的组织,自有夏一代便成雏形。
高欢道:“北海王近来和古树的青木夫人走得很近。”
陈庆之嗤笑道:“那个女人和任何男人都走得很近。”他想起自己在与梁天子下棋时,确实曾见过一名美貌不可方物的女子,而那女子的气质和宫中任何嫔妃都不同,不似大家闺秀,倒更像是流落江湖凡尘的天仙。
他猜测那个女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青木夫人。
高欢道:“所以你该相信我,北海王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你已经到过洛阳,甚至已突破了皇都的城门,趁早抽身方为上策。”
陈庆之冷冷道:“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之辈?”
高欢道:“你当然不是,可我更清楚,你不想死得毫无价值,不明不白。”
怎样的死才算有价值,才算明明白白?
对于死者而言,价值本身还有任何的价值吗?
死去元知万事空。
永宁寺。
论法如火如荼,双方你来我往,机锋不断,观者往往还未参透前一句话的意思,达摩和菩提流支已滔滔不绝地甩出了下一段争辩。
菩提流支忽然以禅杖点地,道:“沙门有三千威仪、八万细行,我为当朝国师,你只是一介布衣,为何不拜?难道你修佛只修傲慢之心?”
菩提流支开始以身份强压达摩,看得出来,他求胜心切,希望能尽快难住达摩。
“生死是大事,无常而迅速,弄得我根本没办法去考虑生死之外的事情,更别说拜你了。”达摩笑道。
菩提流支顺着达摩的话诘难道:“本心无生也无灭,何来生死之忧?本体无快无慢,迅速又自何而言?”
达摩淡淡道:“既然本心无生无灭,你又何必执着于皮相?”
菩提流支的脸色微变,嘴角呈现肌肉僵硬的细微反应,在场察觉到的不人超过四个。
菩提流支隐没了那一丝惊讶,问道:“既不执着,沙门为何还有大喜大悲?”
这次轮到达摩显现出不自然的神情,可毒辣的太阳下,达摩依然戴着猩红色的帽兜,他的脸看不分明。他略带疲惫地回答道:“世人如何回避大喜大悲呢?”
菩提流支快答道:“往无喜无悲处。”
达摩又问:“何为无喜无悲处?”
菩提流支若有所思般点头:“喜时喜煞人,悲时悲煞人。”
达摩道:“所以我仍有大喜大悲,只因此即无喜无悲之处。”
菩提流支英俊的脸庞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他身上满是少年锐气,反观达摩,只有沉静和冷漠。他们就好像是火焰与坚冰,难以调和。
“我听说禅宗迦叶由佛祖拈花而微笑得道,不知是真是假?”菩提流支问。
“是真的。”达摩道。
“是嘛?”菩提流支的目光透着狡黠,“可我所知道的事却并非如此。”
在他的话语声中,三名身披轻纱的女子飘然入寺,脚尖点着诸多看客的脑袋,使出了燕子三抄水的绝顶轻功,落到了菩提流支身旁。
为首的女子姿容秀丽端庄,楚腰婀娜,眼尾上扬,像朵桃花,她双手捧着一只不大的木盒。身后的两人也都是绝美的女人,一个身材纤细,另一个则皮肤发白,白得像雪,与其他两人不同的是,她脸上没有那抹得意的神采,只有愁容。
菩提流支接过了桃花眼手中的木盒,他捧着木盒问达摩,道:“你可认得此物?”
达摩点头:“这是禅宗首席弟子世代相传的至宝,释加牟尼的头骨。”
菩提流支道:“很好,你没有撒谎,没有破比丘的妄语戒。”
他好像料定达摩会这么说,轻轻抚摸着手中的木盒,继续道:“人皆说若能获得此物,便能拥有无上的智慧,是否真的如此?”
达摩道:“看你如何理解无上的智慧。”
“那么,”菩提流支眼光如刀,问道,“什么是无上的智慧?”
人群中,有双眼睛望向了与众人不同的方向。
浮图塔尖。
映在那双平凡的眼睛里的东西,是一身猩红的长袍,同达摩所穿的没有二致。
寺门之外传来惊呼与骚动,又一名少女走入了寺内,走入了人海之中,只不过她所到之处,人们纷纷为之让路。
任馨馨不再蓬头垢面,而是穿金戴银,腰佩翡翠美玉,打扮得像王宫中的公主,她身上的华服虽让她显得有些臃肿,也让她出了不少汗,可丝毫不影响她在别人眼里发光。
她本就是个青春美丽的少女,只不过因为遭逢莫大的变故和不幸,才会一时精神错乱,如今,她已安然无恙地站在了众人面前,路旁的乞儿又成了万众瞩目的任大小姐。
“她是任行成的女儿吗?”有人怀疑道。
“疯病好了?”有人议论道。
“或者,她根本没有疯过?”有人猜想道。
任馨馨开口了。
她开口时浑身都在颤抖:“倘若不疯,我早就死了。”
围观的人尽皆变色,台上的两位高僧也纷纷动容。
金谷山庄大火的真相与隐情,如今看来,只有她一人知晓。
可既然山庄之中百余口人全部死于非命,何故独独她活了下来?
任馨馨解释道:“犯此滔天大罪者本是沙门,自诩慈悲为怀,不肯对一疯人再下手。”她言辞凄厉,早已哭得梨花带雨,似乎说的每个字都是用血泪写就。
“不妙。”在交头接耳的民众间,那双仰望塔尖的眼睛轻声叹息道。
果不其然,所有视线最后都集中到了两名论法的高僧身上,似乎大家都有预感,其中一人违背了在佛祖跟前许下的誓言,犯了堕入地狱的恶罪。
他们在等,都在等。
等任馨馨宣布,指认。
对于好事者而言,这可比论法要有趣多了。
“是菩提流支,那晚我亲眼所见,他和任馨馨在一块儿。”有个平凡的中年人凑近那双眼睛说道。
“不可能那么简单。”他回应道。
“什么不可能那么简单?”中年人问他。
他努了努嘴,瞥向任馨馨的方向,中年人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却发现任馨馨正死死地盯着达摩。
她说:“就是你,你害死了我爹,害我家上下一百多口人成了孤魂,让我爹经营多年的金谷山庄化作废墟。亏你还穿着一身红袍济世渡人,呸!”
全场哗然。
人们望向达摩,包括高台处的天子。他们都在试图窥知那身红袍之下的所思所想,都试图搜索能证明他罪行的证据。
达摩只是一言不发。
菩提流支淡淡道:“此刻再好不过了。”
达摩略微抬头,似乎在问:“什么意思?”
菩提流支打开了那只木盒,用手轻轻拿起盒中之物,人们愈加吃惊。
木盒里装着的头骨窄小,就像是人类的婴儿,可上下颚却短得出奇,嘴和眼洞都很大,双目间距相近。
释伽牟尼,竟是只小猴子?
第二九五章 揭穿
“师父,师父,禅宗当年是如何创立的?”小和尚问他的师尊。他的年龄不大,但已经很喜欢研究类似稀奇古怪的问题。
他的师尊已有些谢顶,喜欢披一身猩红长袍走来走去,见到一片花瓣,一根树枝都要研究半天。
小和尚怀里有只兔子,是他刚刚从路边抱起的。他似乎很喜欢那只小兔子,很仔细地捋着它的毛发。
师父望向他的眼神有些怪异,良久,如同讲故事般说道:“昔年西天灵山,佛祖**之时,祥云缭绕,顽石点头,猛兽驯顺,众弟子凝神倾听。他在莲花台中布道,乐此不疲,他的弟子们也为能得到他的教诲而开心。”
小和尚完全沉浸在了对灵山的想象之中,奇花异草,瑞兽祥云,还有一众热爱佛法的信徒。
师父瞥了他一眼,继续道:“休息的时候,佛祖却突然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摘下了一朵普通平常的野花,微笑示众,沉默不语。”
小和尚挠挠头,说:“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知道禅宗擅长传达言外之意,可他猜不到佛祖的用意何在。
不光是他,没有多少人懂。
那个时代大多数人忙着解决温饱问题,少部分人又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超脱于二者的聪明人实在太少。
佛祖座下的聪明人并不罕见。
然而舍利弗、目犍连、阿那律、须菩提等弟子都口诵佛号,低下了头。他们并未解出释伽的深意,只有迦叶微笑以对。
“破天荒的会心一笑,禅宗便由此开端。”师父说。
小和尚若有所思,凭他现在的阅历与智慧,要参透那一笑蕴含的意义确实太难了。
“行也参禅,坐也参禅,立也参禅,躺也参禅,”师父耐心地解释道,“大概有些高深的道理用言语无法传递,所以要借助反常的方式,扔给被传法者难题。”
“为什么呢?明明已经参不透了,还要再给难题?”小和尚道。
师父只是笑了笑。他指了指小和尚怀里的兔子,道:“你似乎对兔子很感兴趣?”
小和尚咧嘴笑起来:“它们很可爱,毛茸茸的。”
师父柔声道:“那么对你而言,摸兔子也是参禅,喂兔子也是参禅。”他伸出手摸着小和尚的脑袋,小和尚短短的发茬,是种很可爱的质感。
“如果是杀兔子呢?”小和尚冷不丁冒出一句。
师父皱起眉,松开手,俯视着小和尚的小脑瓜。他没有像寻常比丘那般喝斥小和尚,而是问道:“你为何要杀它?这是有违自然常理的事情,你为何要做呢?”
小和尚淡淡道:“生死皆是自然常理,何处违逆呢?”
他仰头对师父笑了笑,那一笑的诡异玄奇,竟不在迦叶之下。
这是很陈旧的往事了,但此刻却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达摩脑海之中。
灵山真的存在吗?释迦牟尼真的拈花微笑过吗?迦叶真的因此悟道了吗?
“很明显,这具头骨并不是人类的头骨。”菩提流支缓慢地说道。他在说一句分量很重、难以反驳的话,说这种话的时候,语速必须要慢。
“并不是。”达摩回答。
“可你也曾说,这是释迦牟尼的头骨?”菩提流支想笑,对手已经深陷于他布下的圈套之中,可他掩饰得很好,他弯曲的嘴角被脸部肌肉硬生生地掰直,不露痕迹。
“这的确是释迦的头骨。”达摩道。
一下子,场下的信众议论纷纷,整个永宁寺炸开了锅,一些人原本以为,这是寺院安排的助兴节目,可当他们见到达摩脸上那种圣洁肃穆的表情时,他们知道自己错了。
这意味着达摩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所以,释迦是只小猴子?”菩提流支失笑道。同样忍不住笑出声的,还有底下支持菩提流支的信徒。
达摩望着菩提流支,反问道:“释迦为什么不能是只小猴子?”
他说得很诚恳,因为他认为自己在讲述的是高深的佛理,可他也得接受现实——不会有人懂这个道理。他早有心理准备,然而事实摆在面前时,他难免感到失望。
“释迦是只猴子?哈哈哈......”“杨二娘”身边一人大笑。
“杨二娘”白了他一眼,她对谁似乎都是这种冷冷淡淡的态度。她并没有觉得达摩的话有多好笑,她本来也没认为释迦比小猴子高多少。
她已打算退到热闹的人群之外。
可当她刚转过身,便发出了一声惊呼。
初新微笑地看着她,鬓发有些乱,眉眼也很疲倦。
“我应该找根绳子把你捆起来的,绕上个三匝,牛皮绳,越挣越紧的那种。”“杨二娘”叹息道。
“你也应该明白,那完全没有用,”初新道,“倘若我不想出那个院子,就算你不点我的穴道,我也不会走,可若是我不想待在那里,你就算把我双手双脚都砍断,我爬也要爬出去。”
“杨二娘”道:“我明白,你是那种打定主意,谁劝也不会听的人。”
初新道:“所以你才会用强,点住我的穴道,让我待在那里。”
“杨二娘”脱口而出:“你已知道?”
初新苦笑:“洛阳城那么多人想找到我,想杀我,可他们没那么好的本事;你既然已完完全全控制住了我,却只是把我扔在那个废弃的小院子里等待穴道自行解开,我还能不知道你是谁吗?”
“杨二娘”本想说“还算你有良心”,可终究觉得不妥,没有开口。她只是问初新:“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初新道:“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杨二娘”急了:“你还不懂吗?所有事情都已无法阻止了,当那具头骨示众之时,‘蝙蝠’的刺客就已占领了永宁寺四周的高台,挟持了天子,虽是傀儡,可在这洛阳城里,天子一开口仍是举足轻重的。倘若宝公沙门借他之口让你去死,你又如何从这人挤人的永宁寺里逃脱?”
初新像没听见她的警告,自顾自问道:“‘古树’和‘蝙蝠’为何会联手?”
“杨二娘”道:“互相利用罢了。”
初新笑了:“那么这个联盟就容易瓦解了,而且他们最容易瓦解的时刻,恰恰是他们以为自己赢了的瞬间。”
“你在赌。”
“我喜欢赌。”
“杨二娘”摇了摇头:“你赌不赢。”
初新淡淡道:“不赌一赌,你怎么知道我赢不了?”
“我就是知道。”话音未落,“杨二娘”已闪电般出手,点住了初新胸前三处穴道。
初新低头瞧了眼她的手,慨叹道:“很久之前,你从临河酒楼处假意摔下诱我搭救时,点我的穴道中就有这三处。”
他轻轻松松地往后退了三步,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你......”“杨二娘”显得很惊讶。
初新道:“你常点的那些穴道,我还算记得清楚,所以昨晚我就努力地将它们都往边上挪移了半寸。”
半寸并不算很长的距离,相反,还有些短,可对于打穴这门差不得分毫的功夫而言,已足够。
就像某些人,某些事,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次动作,一句话语,一个眼神,便足以产生翻天覆地的差别。
“你还记得......”她有些恍惚,她空洞的眼睛里闪烁着微弱的光点。
初新瞥了眼**台的动静,道:“我还有很多事想问你。”
她回答道:“你可以现在问。”
初新笑了笑:“等我回来吧,我会回来的。”
他招了招手,转过身,挤入了人群之中。随他招手而去的,是一名沉默的中年人,他刚才随随便便地立于人群中,仿佛无名之辈那般平凡普通。
第二九六章 灭口
面对任馨馨的指认,达摩没有回答半个字,好像他对猴子头骨的事情更关注一些。
任馨馨更响亮地喊了一句:“你要为我的父亲,还有金谷山庄上上下下百口人偿命!”她已近乎歇斯底里,时不时还用恶狠狠的眼神瞧一瞧菩提流支,似乎对他没有努力帮忙为难达摩的态度也有些不满。
那种不满里甚至包含着丝丝的暧昧。
达摩有些无奈地回答道:“任姑娘,我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何要负责?”
任馨馨道:“是我亲眼所见。”
达摩问:“亲眼所见,便对吗?”
任馨馨迅速接口道:“眼见为实,古语早有,你现在不过是在抵赖罢了。”
达摩笑了:“那你可知你恋人的相貌什么样子?”
任馨馨怔住,旋即说道:“休要胡说,我尚未婚嫁,哪来什么恋人?”
这次,她眼角的慌张余光扫遍了在场所有的角落,唯独没有瞧菩提流支一眼。
达摩道:“任姑娘,我只是打个比方,世间所有的相皆是虚妄,你所见到的未必就是真的,你不必惊慌。”
任馨馨怒道:“你别给我来这套,和尚打机锋混淆是非,这是血海深仇,你得拿命来偿!”她越说越激动,已跃至**台上,高举起右手,朝着达摩的脸打去。
她的手被抓住了,悬在空中。
“好久不见,任姑娘。”初新对她打了个招呼。
任馨馨转身即是一记耳光,初新上身微微后倾,面不改色地躲掉了她的巴掌。
任馨馨正在气头上,而初新几年前就学会了不跟气头上的女人一般计较。
男人要长寿,这是必须懂得的道理。
“放开我的手。”任馨馨说。
初新便放开了她的手。
“从你来我家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任馨馨松了松腕关节,显然她被初新捏疼了,“你大概和他是一伙的,欺负我一个弱女子,可你们错了,今日有天子在场为我伸冤撑腰,有这么多善男信女为我见证,你们休想逍遥法外。”
北魏名义上的最高力量,确确实实坐在寺里的高台处,观望着场内发生的一切。
初新道:“我们根本没想着逍遥法外,我们是来还你公道,还他清白的。”他将跟在他身后的中年人拉至任馨馨跟前,道:“他叫无名,那晚的事情,不止你一人经历,无名也见到了。”
无名看起来很紧张,他并不擅长做台面上的事情,面对这么多人,他的言语与动作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限制,显得很拘束。可他还是鼓足勇气对任馨馨说道:“那天夜里我也见到了金谷山庄的大火,还见到了你和你的恋人。”
任馨馨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她终于偷瞟了菩提流支一眼,挺起胸膛道:“你说得没错,我那时确实在山庄之外,和我的爱人一块儿。”
初新突然问她:“你的恋人是谁?”
任馨馨不耐烦地抬高了声音,道:“这和你没关系,这和他犯下的罪行也没有关系。”她指着达摩说。
初新淡淡道:“当然有关系,你若在山庄之外,山庄里的人既都已身死,你又如何得知行凶者是达摩大师?”
任馨馨叫嚷道:“我知道,我知道!因为我回到庄门前时,见到了穿着这身红袍的他。”
“你真的看清穿红袍的人是他?”初新笑了,“任姑娘,恕我直言,倘若你我穿着一身红袍走在黑夜之中,远远望去,不会有人能区分出来的。”
任馨馨冷哼道:“你们不过是狼狈为奸的一丘之貉罢了,参与火烧金谷山庄的是不是也有你们?”
初新叹道:“如果我们参与到了这件事之中,你不会有机会活着来这里申冤。”
“什么意思?”
无名狠狠道:“倘若有人已经杀了你全家,就算你真的疯了,为了彻底灭口,他也会把你杀掉,你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任馨馨不再急着回话,沉默了。
初新趁热打铁般说道:“之所以凶手要让你活下来,就是为了让你帮他指认别人。那个披着红袍的人根本不是凶手,只是个助纣为虐的冒牌货而已,让你装疯卖傻,等待时机的那个人,恐怕才是幕后黑手。”
任馨馨突然暴起,使出轻巧的身法,毒蛇一般攻出六招。她的脸像因受到侮辱般胀得通红,初新能察觉到,任馨馨感受到的侮辱并非针对她自身,而是针对某个与她关系密切的人。
那个人就是揭开谜团的关键。
初新招架住了她的每一招,在招架每一招的同时,他还出手碰了任馨馨的四处要害,只不过都没有用力。
任馨馨意识到自己绝非对手,蹲下埋头大哭起来。
当所有办法用尽的时候,哭,往往是女人最后的武器。
“不可能是他,不可能是他,”任馨馨抽噎道,“你们都在骗我,都是假的......”
她毕竟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刚刚遭逢不幸,又装疯卖傻,在街上蓬头垢面地待了一天一夜,只因她听从恋人的话,让围观的人群给自己作掩护,躲避红袍人的追杀,等待雪恨的机会。
初新虽已有些不忍,可仍然只能追问道:“他究竟是谁?那晚和你在一块儿的人究竟是谁?任姑娘,只有知道这些,我才能帮你。”
“他......”
任馨馨哽咽,或者说,她有一口气没喘上来。
她的背后插着一根羽箭,金属箭头已从她胸前穿出。
她失去了重心,躺倒在地,心口渗出鲜红的血,沾湿了论法台。
满座皆惊。
无名迅速望向羽箭射来的方向,初新却死死地盯着菩提流支。
他发现菩提流支脸上竟是一种无比轻松的诡异神情。
“在那里!”无名喊道。
“谁来救救她?”初新也喊道。
这时,许伯纯竟然慢慢悠悠地爬到台上,察看起了任馨馨的伤势。
初新没有想到他会于此时此刻出现。
这论法台上似乎有太多意想不到的、本不该出现的人了。
他决定先去追那个射箭的人。
无名已飞身掠出,顺着石阶三步并作两步奔上高台,射箭者正欲翻墙逃窜,无名加紧步伐,却被人抢了先。
那人身法奇快,手摇折扇,腰佩一柄青铜剑,折扇轻点射箭者左右肩头,射箭者就如同一滩烂泥般坠至墙外,再也没有了动静。
好飘逸的功夫,好狠辣的出手。
无名认得他。
他就是“荆襄六君子”中为首的司马笙。
司马笙朝无名笑了笑,也翻身越过了围墙,高台离地五丈有余,他却犹似一朵彩云,身法翩翩如画。
无名硬着头皮跳了下去,初新也紧跟着落下。
他们没有理会司马笙,而是去翻看死者的面容。
奇丑无比,脑门儿上还耷拉着一颗肉瘤。
无名说:“好像是他,那晚我看到的与任姑娘在一块儿的人。”
初新有些疑怪:“你确定?”
这与他的猜测并不相符。
“那个人很丑,脑袋上确实有颗瘤,”无名道,“加上他要杀人灭口,是凶手无疑了。”
初新道:“不一定。”他转向司马笙,作揖道:“多谢司马兄出手相助。”言语里没有太多感谢的意思,倒更像是在责怪司马笙的出手太重了。
司马笙还礼,顺便将佩戴的青铜剑也奉在手中:“物归原主。”
初新接过“七月”,拔出剑鞘观看,望着断裂的剑身叹道:“主是原主,物却不是原物了。”
司马笙拍拍他的肩膀,大笑道:“就算断了,剑还是那柄剑,你还是那个你,有什么不好?”
说完,他转身朝寺门走去,道:“失陪了,某还要去看寺里的好戏。”
无名在他背后道:“我以为你还能从平地跃上五丈高的墙呢。”
司马笙意味深长地答道:“比起翻墙,我更喜欢走路,尤其是走正门。”
第二九七章 群瞎
论法台处仍然一片混乱,已经有胆小之徒起身离开。
谁都不想被一支羽箭贯穿前胸和后背。
台上的达摩和菩提流支仿若置身事外般沉默,菩提流支身旁站着衣袂飘飘的三名女子,离他们不远处是还在抽搐挣扎的任馨馨,许伯纯努力地半跪在她身侧处理伤口。
元子攸俯瞰着寺院内的景象,嘴角上扬,笑意讥讽。
他觉得炎凉世态就浓缩在了这一方小小天地之中,众生相,浮世绘,都是他乐于研究赏玩的对象。
他没有携带自己的正妻——也就是北魏的皇后——随行,跟在他身边的是鹿雪。
他不喜欢古板端庄的皇后。大他一岁的皇后,在各个方面似乎总想压他一头,言行举止之间颇有当年胡太后的端倪。他还是比较中意鹿雪,虽不是名门望族之后,却生了一副俊俏脸蛋,还有一双修长结实的腿。
想到那双腿,元子攸的喉咙就会发干。
然而他一次也没有碰过鹿雪的腿,他宁可远远地看着发馋,也不愿近距离接触一下。
有些东西靠得太近,对他而言反倒没有任何吸引力了。
拓跋皇家的人好像或多或少都有点奇怪的毛病。
王权是否也是如此?
当他真正坐上龙椅之时,他反倒怀念从前当小王爷的日子。
鹿雪就在元子攸近旁看着他,她猜不透这个男人的心事,这使得她没有丝毫的安全感。倘若你不清楚一个人内心所想,你又怎能掌控他的一举一动?
她就想掌控元子攸的一举一动。
牧童身边的“老太婆”曾经叮嘱过她,经历过很多女人的男人都是蚀骨剥皮的恶鬼。当他需要女人时,你会被照顾得很好,很周到,每天都似生活在蜜糖之中,可一旦他不再需要你,他踢开你的速度一定很快,快到你想不到,快到你根本无法预知他的离开。
鹿雪实在琢磨不出元子攸的意思,既然他连碰都不愿碰自己一下,为何又将自己带在身边?
她听到身后有声音。
几声极其轻微的呻吟发出以后,天子近旁的侍从一个接一个倒下,鹿雪猛地回头,看见一群弥漫着森冷杀气的杀手站在自己身后。她不由发出惊呼,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源自讶异。
她发现每个杀手的眼珠,都似乎被什么东西剜去了。
一群瞎子。
她望向元子攸,元子攸却连头也不曾转过来,仿佛石化凝固了一样。
“陛下。”鹿雪听见有人在说话,可当她望向那些杀手时,她竟分辨不出是哪个人发出了声音。
元子攸淡淡道:“何事?你们想杀朕?”他似乎对生死安危已毫无兴趣,仍旧平静得像潭死水。
“不敢,我家师祖有请。”
“你家师祖是这样请人的?”元子攸道,他无意识地抬高了声调。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这样和尔朱荣讲话。他甚至根本没有顾及架在他背后的刀剑。
盲眼杀手忽然分立两侧,从人群深处,有名僧人缓步走上前来。他的相貌极丑,额角生着一个可怖的肉瘤,走路时会颤动,让鹿雪感到反胃。
“得罪了陛下,老僧请罪。”僧人说。
“宝公沙门?”元子攸道。
宝公沙门夸赞道:“陛下记性真好,居然还记得老僧的声音。”
元子攸叹道:“那日你说我隆准而龙颜,是君临之相,我当然记得清清楚楚。我以前不怎么信命,现在却都应验了。”
宝公沙门微笑:“老僧的预言一向很少出错。”
元子攸冷哼道:“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后来我却想明白了,我成为天子,完完全全在你的计划之内。”
宝公沙门“哦”了一声,问:“此话怎讲?”
元子攸道:“因为拓跋家的局外人并不多,朝野内外,握有兵权政权的元姓之人太多了。”
宝公沙门道:“是啊,只有局外人干干净净,没有羽翼,没有势力,能够躲过河阴之变,不会遭到尔朱荣的忌惮和追杀。”
“甚至做皇帝。”说完,元子攸不禁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如此神奇,”宝公沙门道,“很多人挤破头想争抢的东西,另一些人什么都不必做就能获得。”
元子攸的眼光忽然阴沉下来,锐利如刀:“可你挑的第一个人选并不是我,对吗?”
宝公沙门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讶。他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元子攸道:“我不会算,可我会打听。”
宝公沙门的眼神似乎到了很遥远的地方:“那是个很优秀的人选,比你要优秀得多。”
元子攸并未气恼,问道:“那你为何抛弃了他?”
宝公沙门道:“他太难掌控了,优秀的人总是难以掌控。”
元子攸“嗯”了一声,表示认同。
“而且他失败了,”宝公沙门说,“我是个迷信的人,失败过一次的人,我就不想再用了。”
“所以,我也不能失败?”元子攸试探着问道。
鹿雪从未见过元子攸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好像他才是臣子庶民,宝公沙门才是皇帝一般。
“你当然不能,天子是不容许失败的,”宝公沙门道,“不过,你最好也别盘算着对付我,连想都不要想。”
“那是自然,你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这里,杀掉我所有的贴身侍从,我怎么敢打你的主意?”元子攸道。
他的拳头捏紧,牙关咬得更紧。
“很好,”宝公沙门拍了拍他的后背,卸去了元子攸大半的劲力,“现在我们不妨来看看下面还会发生什么,等下,也得拜托陛下说几句话。”
他在元子攸和鹿雪之间坐了下来。他同样瞧了鹿雪很久,道:“你真是个尤物。”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全然不似那种轻浮的浪荡子,半是褒奖,半是觊觎,好像仅仅在陈述一个很简单的事实。
鹿雪感觉得到,宝公沙门将她当作了工具。
小人物的悲欢喜乐,不过是大人物掌中的游戏罢了。
初新与无名跟在司马笙后头回到了会场之中,人群因惊慌与恐吓已松散了很多。他们搜索着可疑的人,却惊奇地发现,几乎所有留在会场正中央的人都练过武功,甚至有几人还是貌不惊人的高手,太阳穴处凸起,手指干燥且修长。
“这根本不是什么**台,”无名凑近初新耳边说道,“而是修罗场。”
“打从一开始,我就没觉得这场论法只是论法。”初新长叹了一口气,道。
无名苦笑道:“我不该跟你来的,还是在某个小旅馆睡我的大觉比较好。我好不容易才成了名,还不想死。”
初新打趣道:“趁着你的名头还没从名人榜上下来,死得还算热乎。”
谈笑间,他们发现司马笙已隐没在人群之中。
“可怕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会从哪里出现,在哪里消失。”无名道。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从没有失态的时候,”初新道,“就算他要杀人,他的风度也永远是无可挑剔的。”
这些特质都让他想起曾经那个可怕的对手。
所不同的是,元欢已三十有五,司马笙还很年轻。
当然,在初新看来,他们最大的不同是,元欢已死了,司马笙却仍活着。
活着便能成长,活着,就大有可为。
“刚才你见到凶手之后,一直有话憋着要说?”无名忽然问初新。
“是的。”初新道。
“是什么?”无名问。
“我觉得凶手另有其人。”初新的眼神开始游移,扫过了在场大半的人,落到了**台上。
“是谁?”无名道。
“菩提流支。”初新说出了他内心的猜测。
第二九八章 双子
“菩提流支?怎么可能?”无名有些惊讶。
“人不可貌相。他或许就是那个脑门生瘤的臭和尚宝公沙门。”初新道。
“我不赞同,他实在太英俊了,可那天我见到的,却是个很丑陋的老头。”无名说。
“眼睛是会骗人的。”初新似乎咬定所有一切皆是宝公沙门所为。
“我的眼睛就从来没骗过我。”无名道。
“或许那不过是因为你过分相信了你的眼睛。”初新道。
“除了瞎子,世界上还有谁是不相信自己眼睛的?”无名反问他。
初新认同无名的看法,眼睛所获取的信息确实占到了所有感官的绝大多数,可凡事总有例外的。他说:“摄魂术。”
“摄魂术?”无名问。
“这是西域密宗流传的法术,据传能够控制人的心智,听从施咒者的命令。”初新回忆起了在宋云的小宅中所翻阅到的内容。
“有这等神奇的本事?”无名并不相信类似的故事,他是个务实的刺客,他所信赖的东西只有自己的剑和匕首,“可是,这和眼睛所见又有什么关联呢?”
初新道:“我怀疑摄魂术并不摄魂。”
无名不懂。初新说的话,本就没有多少人懂。
“我的意思是,摄魂术并非控制人心的术,而是用于混淆视听的气功本领。”初新解释道。
无名问:“此话怎讲?”
初新问他:“你听说过千金会这个组织吗?”
无名道:“当然听过,混黑道混得还算不错的人,恐怕很少有不知道的。”
“不久前,我在千金会的巨屋中参加他们的赌局,彼时千金会的灰袍众由庞故和小高统领,宝公沙门却仅用一个手势便令其悉数倒戈,背叛了庞故和小高,”初新道,“我那时疑怪,以为这是什么神奇的咒术,后来明白,那不过是宝公沙门用的障眼法而已。他让所有灰袍众以为小高和庞故是他,而他才是小高和庞故。”
无名已被绕晕了,摇摇头,说道:“我更加不明白了,到底谁才是谁?”
初新笑道:“宝公沙门还是宝公沙门,庞故和小高也还是庞故和小高,唯一不同的是,在外人看来,他们都换了副模样。”
无名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初新说了句:“你看好。”
他扎下马步,开始运气。无名忽然发现自己视线中的初新竟仿佛置身水里,二人之间的空气居然如粼粼波纹般泛起褶皱。
他的所见,已非所见。
初新的动作很快停息了,他颇赧然地说道:“这个方法我还没有彻底掌握,我的内力也实在不够深厚,无法抵达宝公沙门那种境地。”
无名道:“这是什么道理?”
初新道:“以体内气息运转带动外部空气流动,就能产生所谓的幻象,只要内力足够且稳定,便可以源源不断地制造与修正幻象。”
无名望着台上的菩提流支道:“可我所见到的既然是个丑老头子,任馨馨怎会分辨不出?”
初新顺着无名的眼神,淡淡道:“为了节省气力,他或许只催动了任馨馨一侧的气息流转。他怎么会想到,大半夜的,还会有人坐着马车从金谷山庄路过。”
无名道:“倘若菩提流支真的是宝公沙门,这个事情可有些难办了。他既是国师,又是宗教领袖,我们根本无法揭穿他。”
初新道:“还有机会。只要任馨馨还活着。”
无名忽然想明白了,刚才那一箭正是为了让任馨馨永远闭嘴。他问初新:“她还能活着吗?”
初新闭上了嘴。
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人能知道。
任馨馨的瞳孔涣散,再也无法聚焦于一处,她显然还在动,可许伯纯分辨得出,那是机体的本能反应,就和虫子的蠕动、含羞草闭合叶片一样,完全不掺杂意识与思考。
他号称“河阴华佗”,此刻却也没有很好的办法。
他望向达摩和菩提流支,二人仍静默得像两尊佛像。
“你可知,”菩提流支忽然问,“这个会场剩下来的看客,是来干嘛的?”
达摩道:“来干嘛的?”
菩提流支道:“来杀你。”
达摩道:“我和他们并无仇怨,他们为什么要来杀我?”
菩提流支笑了:“因为他们会以为你是另一个人。”
达摩道:“另一个人?是谁?”
菩提流支道:“你的孪生兄弟。”
达摩摇摇头,道:“我没有兄弟。”
菩提流支问道:“那么江湖中那个臭名昭著的红袍杀手是谁?”
达摩也笑了,悄声道:“其实就是我。”
他的身子突然如游龙般飞出,直取菩提流支面门。菩提流支身子不动,却从平地处弹起一丈高,蹿到了达摩身后。这一招如闪电一般,专攻为守,任何人都难以防范。
可达摩的背后却偏生像长了眼睛,他往前滑出一步刹住身形,迅速后退,用头去顶菩提流支的胸口。菩提流支以极快的速度避过,可达摩的手掌仍然打在了菩提流支的腰间。
菩提流支呜咽一声,倒在**台的侧角。
他手中那具“释迦牟尼的头骨”摔落在旁,竟成了无人问津的弃物。
达摩这一冲,一滑,一退,一顶,一掌,全是中原武林人不曾见过的招式。
可初新却见过。
在红袍人借他之手杀死再冬的那晚,他亲眼见到了红袍人诡谲的身法与招式,简直和台上的达摩一模一样。
台下有人呼喊道:“就是他!这个身法,就是他!”
十余名劲装蒙面的武功高手来到**台上,将达摩团团围住。
他们是来替龙九、熊哭、再冬雪恨的人。
他们是复仇的使者。
有哭声。
菩提流支竟然像个小孩子般,痛到捂着腰开始哭起来。
“他真的是宝公沙门吗?”无名问初新。
初新同样很疑惑,他没有料到菩提流支一招前后的武功反差竟如此之大,就好像只精通逃命的轻功一般,而且在这种状况下,菩提流支也很难运功维持周身气体的流动了。
可现在他们所见到的菩提流支仍是那副苍白英俊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上台的武功高手中有人问。
“就算我告诉你们,你们不会理解的。”达摩说。
“那么你就去死。”
“死”字刚刚出口,各种稀奇古怪的兵器已朝他而去:子母龙凤环、判官笔、蛇矛、双截枪......每一种都是武林中罕见的,要练好它们,必须要花费十余年的心血和精力。
子母龙凤环分双环,色有金银,质有轻重,兵器运用的范围很短,一寸短便是一寸险。
判官笔形貌似笔,笔尖却被替换为了锋利的刀刃,有些判官笔装有机簧,能于片刻间由原本的七寸长度暴长一倍,比龙凤环更险,也更具杀伤力。
蛇矛的使用者最出众的当属三国时期的张飞,矛尖分叉,好似蛇信,张飞曾凭此物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江湖中用长兵器者甚少,时下最著名的似乎只有“蜀中五虎”之一的张羽。
其他的武器无一不险,无一不奇,奇在形貌,更奇在武功路数,它们出招的角度刁钻,难以预料变化,每一手都把人逼至绝地。
无名道:“你看,这招真险,达摩差一点点就被伤到了。”
可在初新看来,是那十几个人被达摩团团耍着,根本沾不到他分毫。
达摩的身体竟似穿花蛱蝶般在兵器间任意钻行,游刃有余。
初新还发现了很有趣的一个现象:达摩在与他们交战时,竟然有意无意地避开了许伯纯和任馨馨,看起来,没有任何兵器能够威胁到任、许二人。
他有些恍惚。
这个人究竟是红袍人,还是达摩?
第二九九章 绿衫
元子攸忽然饶有兴趣地问宝公沙门,道:“我听闻你早已不在白马寺里,这段时间,你到底躲到了哪里?”
宝公沙门道:“我在忙些其他的事情。”
元子攸笑问:“忙着找个这样的机会出现在我身后?”
宝公沙门反问:“你以为我来这里是为了你?”
“难道不是?”元子攸有些惊讶,也感到了不快。
“不全是。”宝公沙门淡淡道,望着寺内庭院的论法台,其上,一群人正围着一名红袍僧人,用各式各样的武器左冲右突。
他突然说了句令人费解的话。
“你说这世上的人,究竟因为什么而忙碌得头破血流?”
因为名?因为利?因为权?
还是像某些圣贤那样,因为信仰?
信仰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没有名好听,没有利实在,也没有权那般令人上瘾。
在宝公沙门眼中,红袍人竟呈现着两副面孔,明明对手每次进攻他都能轻松化解,并且他已找到了反击的机会,以让人眼花的速度伸出了手,可他偏偏没有一回用他的手掌切中敌人的腕或颈,所有的招式在终点处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地绊住了。
“他终究不肯打破原则吗?”宝公沙门似自语般说道。
“你在说什么?”元子攸问道。
“陛下请看,”宝公沙门指着论法台上的达摩说道,“他每次出手反击都直指对手要害,可每当他要攻至要害处时,所有的力道戛然而止,就好像将他的本意全部推翻似的。”
元子攸发现了这一点。
他发现达摩体内似乎有两个人存在,一个人凶狠暴戾,另一人却仁慈悲悯。
这不仅是一场一对多的战斗,还是世间绝无仅有的自己与自己的抗争。
轻笑声。
笑分很多种,冷笑、苦笑、讪笑、微笑,各有各的意思。这声轻笑所附带的含义并不多,但绝对勾人心魄。
宝公沙门叹道:“最让人头疼的女人,总是在这种时候出现。”
鹿雪局促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指,好像也因为这声轻笑而全身紧绷起来。
元子攸大概猜到了来者是谁,他并未太惊慌,反倒很期待,他想看看传说中令半个江湖的男人神魂颠倒的女人长什么样子。
他转过头,瞧见了十几名披素纱的纤腰少女,美目顾盼,丹唇微启,皆是欲言又止的魅惑神态。
元子攸着了迷,素色纱裙勾勒的身体曲线和若隐若现的肌肤能够唤起任何健康男人的**,比这更诱人的,是她们微妙的表情,仿佛写着让男人趋之若鹜的天书,又充满了拒绝的危险。
也许拒绝本身,就是一种奇特的魅力。
一绿衫妇人由众少女身后缓缓来到元子攸跟前,她身旁还有宝公沙门手下的盲眼刺客,可她却似全然不在意那般。
她脸上没有施粉黛,表情也不过是平平淡淡而已,可在元子攸看来,她却比天下所有女人加在一块儿还要艳丽。
如果牡丹花修炼千年能够化作人形,元子攸断定,那样子一定和青木夫人差不多。
“我来晚了?”青木夫人说。
她的声音极甜,手很白很嫩,元子攸忍不住在心里赞叹,她的手看起来竟比鹿雪还要好看。
“不晚,”宝公沙门道,“只要是你来,任何时候都不晚。”
“老和尚嘴真甜,”青木夫人夸赞道,她靠近高台的边缘,望着寺院中央,若有所思地拍了拍栏杆,“倘若你年轻时就有这么会说话,一定不至于当和尚。”
宝公沙门讥笑道:“正因为嘴甜的男人太多了,所以才会有你这样的女人。”
青木夫人没有理会他的挖苦,道:“可惜嘴甜的和尚常常是会骗人的,明明说好帮我杀了那个负心人,你却偷偷跑到这里来做见不得光的事。”
宝公沙门嘿嘿一笑:“我又不学你偷汉子,如何见不得光?”
“既然见得,又怎会在论法台上同达摩谈了两个多时辰,中途却施展摄魂术,溜到了这里?”青木夫人淡淡道。
宝公沙门并没有任何抵赖的意思:“你所站之处确实刁钻,竟然刚刚瞧见了。”
青木夫人道:“我年轻时对这种秘术也很感兴趣,可是年纪大了以后便不再关注了。”
宝公沙门问:“为什么?”
青木夫人微微一笑,道:“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更厉害的武器。”
青木夫人近旁的盲眼刺客竟然一个接着一个倒了下来,宝公沙门的眼睑微微颤动,眉头也已锁了起来。
“你用了毒?”他问。
青木夫人道:“这种毒不是我平常用的,是我从毒蝎子手里搜刮来的。”
宝公沙门道:“毒蝎子杨二娘?我听说她登上了名人榜,这样一个弱女子登榜,同死人已无异。”
青木夫人笑了:“所以她才会来求助于我,求我帮她改头换面,让她能够重新在江湖中立足。”
宝公沙门道:“你帮了她?”
青木夫人点点头:“当然有条件。”
宝公沙门道:“我知道你绝不会做没有好处的事情。是什么条件?”
青木夫人道:“她的脸,她的毒药,她制毒的配方。”
宝公沙门道:“那可真是丰厚的报偿。那么她的人呢?”
“她的人?”青木夫人冷笑,“当然已经顶着另一张脸活着了。”
鹿雪下意识地碰了碰自己的脸颊,那触感同样冰冷僵硬,令她有些恍惚。
她究竟是鹿雪,还是这张仿制面具所代表的那个人?
她已有些分不清了,甚至连鹿雪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她都持怀疑的态度。
她唯一确信自己生命绽放的瞬间,是她在雪夜中起舞的时候,她伴着雪花旋转,跃起,又随着雪花落地,循环往复。
在这种单调而乏味的节奏里,她反倒清晰地察觉到了幸福的降临。
她不明白,那时候的她明明一无所有,所怀揣的唯一一样东西,是她的梦想。
她羡慕洛阳贵族的生活,羡慕他们能在大房子里披着狐裘饮酒,羡慕他们能够随时喊来一群跳舞的女人助兴,并且在酒宴结束之后为他们拥吻取暖。
她有成为优秀舞女的资本。她的手与腿皆完美而动人,训练刻苦,舞技一点就通,是块好料子。
可她没有一张漂亮的脸蛋,这是她最大的短板。
这也意味着,不会有纨绔子弟、王公贵族看上她。
她瞧不起自己,常在深夜扇自己的耳光,每扇一下便又捂住脸,生怕发肿的脸颊让自己变得更加面目可憎。
当青木夫人找到她,向她陈说了戴上露白容貌的仿制面具接近初新和天子的计划之后,她即刻便同意了。
她问青木夫人:“为什么选择了我?”
青木夫人告诉她,说:“因为你的眼神很像年轻时的我。”
鹿雪很惊讶,脱口而出道:“你这么好看的人,也会有我这般的烦恼?”
青木夫人笑道:“年轻的女人,不论怎样,多半是自卑的。”
她不明白青木夫人的话,就像此刻她不明白那个木盒怎么会出现在菩提流支手中,不明白菩提流支、宝公沙门和青木夫人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夫人莫非是想借天子之口说些话?”宝公沙门耷拉着眼角的瘤,慢悠悠地说道。
“难道你不是?”青木夫人反问。
“我的心没那么狠,”宝公沙门道,“我不想杀人,我对达摩的性命没兴趣,不像你。”
他特意加了“不像你”三个字,似乎是在强调些什么。
“出家人的慈悲心肠,我很久之前便领略过了,”青木夫人态度冰冷,“每每念及一次,我的心就会更狠一点。”
第三百章 果报
陈庆之放下了他拿剑的手。
高欢为自己的脖子松了口气,道:“我其实不太懂,你既然明白鸟尽弓藏的道理,又何必率军一路奔袭至此呢?”
陈庆之道:“这是我的职分。作为将军,我要做的就是率军赢得胜利。”
“不像,”高欢道,“倘若你忠于你自己的职分,你的剑绝不会放下。”
陈庆之道:“那不过因为我并不傻。”
“你虽然不傻,却也没有传闻中那样聪明,”高欢敬告陈庆之说,“你不突破重围,梁天子便会怪罪你,此为不忠;你若孤军深入,就会让部下身陷险境,此为不义。你现在做的事,不过是想在两头中间取巧罢了。”
陈庆之并未应答。高欢确实说中了他的心事。
他尝试着在所有人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可高欢杀死了他的部下,打破了他本来平和的心境。
他当然可以用剑在高欢的脖子上抹一道,但那只会激起洛阳守军的愤怒,引发更多的纠缠。
不多时,洛阳城将会成为一个得天独厚的包围圈,供北海王元颢将陈庆之的白袍军一网打尽。
“我与你不同,我是个泼皮无赖,”高欢拍了拍屁股,坐到了地上,“我不必费尽心力去讨好谁,倘使我不开心,想杀了谁,我就会杀了谁。所以你不但奈何不了我,而且活得绝不如我自在。”
陈庆之承认,高欢说得没错。人们都只看见了他一步登天,仰慕他人前金马白袍的光鲜亮丽,却从未过问过他身后的心酸。
伴君如伴虎,一个字、一个动作的错漏便可置自己于死地,每盘和子先生对弈的围棋,他都要斟酌如何输得恰到好处,既能让子先生感觉棋逢对手,又不至于放水放得明显。
某天,棋盘那头的人对他说:“你会打仗吗?给你一支精锐,你帮我把北海王送去洛阳吧。”
于是,因为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由一处险地逃到了另一处。
战场风云莫测,瞬息之间有千变万化,不到最后难以料定胜负,血肉横飞、视线模糊,死了的未必输,活着也并不意味着赢。
幸运的是,他一路赢到了洛阳。
他曾经到过洛阳,寻访过他的兄长,可并没有什么结果。在繁华的洛城寻找一个几十年不见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更何况陈庆之的兄长也并不想见到陈庆之,他比陈庆之更了解子先生通天的手段。如果子先生知道兄弟二人见面,势必会对陈庆之的前途有重大的影响,出于这个考虑,他绝不会主动去联系陈庆之。
“向你打听一个人。”陈庆之忽然对高欢说道。
高欢道:“请讲。”
陈庆之道:“这个人是我的兄长,叫陈忌之。我跟他已有三十年没见过面,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他?”
高欢曾于尔朱荣处得知,舒不诚就是陈忌之,他也亲眼目睹过舒不诚的死状,可出于种种考虑,他还是撒了个谎:“没有,从来没听说过。”
陈庆之有些失落,回答道:“哦。”
他转过身,朝城楼下走去。
他离去的背影有些单薄,有些苍白。
高欢从后面呼喊道:“你要去做什么?”
陈庆之侧过脸,无奈地笑了笑:“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高欢道:“天子在永宁寺。”
陈庆之问:“你不阻拦我,反倒怂恿我?”
高欢笑了:“我说过,我是个无赖。”
永宁寺,论法台。
判官笔落在了地上,用判官笔的那根手指被掰断了。
那根手指所在的手本该被齐腕削去的,无论招式如何繁琐,速度如何快,它的变化都逃不出达摩的一身红袍。
蛇矛的信子失去了活力,仿佛长蛇被捏住了七寸,举步维艰。张羽露出了震惊的神情,他绝不能相信一只肉手竟能招架他这么多次进攻,而且渐渐的,局势在向达摩倾斜。
龙凤双环与双截枪都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已弯曲变形,不成样子。它们的主人也有一半身子因麻痹而迟滞。
他们面对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个怪物。
“论法台尚未见血。”无名对初新说。
所有人,包括底下那些虔诚的信众,仿佛都有意无意地等待着这个瞬间。
“那些人的脏腑里都是淤血,”初新道,“这种程度的内伤远比外伤严重。”
“我喜欢血的味道。”无名道。
他的职业是杀手,他对血的气息最为敏感。
“如果太在意那股味道,你就嗅不到危险了。”初新说。他正朝高台处望去。无名顺着他的目光,惊问道:“那两个人是谁?”
无名发现,高台的天子身边竟立着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那个男人的面相,熟悉吗?”初新问道。
男人的额角有颗巨大的肉瘤,遮住了他整只眼睛,除此之外,他的脸爬满了皱纹,竟从两颊蔓延到了脖子根。
“是他,我那天晚上见到的就是他!”无名攥住了初新的衣角,激动地说道。
高台上传来声音,以一种属于宦官的尖细俗媚的方式。
“达摩受缚,习禅宗妖法者皆于原地听候发落。”
论法台上的争斗有了结果,所有人的动作于瞬息间停止。
达摩盘腿坐了下来,双手合十,静默而安详,好像在等候着命运的安排。
不论何时,皇权总是高高在上的,所有的人,所有的组织,都必须屈从于其下。
宝公沙门问青木夫人:“大仇得报的感觉如何?”
青木夫人道:“很好。”
宝公沙门道:“直到刚才,我还一直以为你的目的只是惩罚他,没想到你也跟到了这里。”
青木夫人道:“我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小女孩了,我知道有些东西比私情恩怨重要得多。”
“比如权力?”宝公沙门问。
“比如权力。”青木夫人答。
宝公沙门瞧了瞧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蝙蝠”刺客,道:“这些人都是我花了很长时间寻找、训练的,我敢说他们的武功都不在昔年号称天下第一快剑的向阳子之下。”
青木夫人淡淡道:“我听说向阳子后来也成了瞎子。”
宝公沙门道:“因为向阳子这种人太倨傲,只相信自己。”
青木夫人问:“你相信什么?难道你不相信自己?”她同样是个只相信自己的人。
换句话说,她同样很倨傲。
宝公沙门道:“我不仅相信自己,也相信因果和报应。”
青木夫人反问:“既然如此,你就不怕堕阿鼻地狱?”
宝公沙门笑了:“倘若你早做永堕地狱的准备,世上就没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
元子攸道:“这句话我会一直记着的。”
宝公沙门迅速地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年轻的天子,道:“我奉劝陛下还是忘记为好。”
“为什么?”元子攸道。
宝公沙门眼神发怔,好像瞧见了什么东西一样,讳莫如深地说道:“您是九五之尊,根本不会理解地狱是什么含义。”
不久以后,元子攸抚摸着自己膝盖上放置着的那把刀,望见高大英俊却惊慌失措的尔朱荣奔向自己,企图挟持御驾换得一生时,他终于还是忘记了宝公沙门的警告。
尔朱荣死讯一出,洛阳城欢腾雀跃,元子攸更是喜不自胜。
后来,契胡人为报尔朱荣遇刺之仇,集结于洛阳城下,元子攸散尽国库募集死士,以血流成河的代价躲过一劫。
可惜,他的好运并没有持续下去,迫于契胡人强大的军力,元子攸众叛亲离,被用一根铁链锁在了永宁寺里,至死都陪伴着冰冷的佛像。
第三零一章 言谈
“不能过分听女人的话,”宝公沙门对元子攸说,“就算你除掉了我,她们也会把你蚀骨剥皮,一点点把你掏空的。”
他的手搭在元子攸肩头的一刻,元子攸的衣衫便被冷汗浸湿了。
“听女人的话没什么大的坏处,有个女人朝夕相处,总好过天天瞧见你这个丑和尚。”青木夫人说。
宝公沙门冷眼一横,嗤笑道:“你不过是被自己那双愚笨的眼睛蒙骗了而已,世人千面万相皆是虚幻,又何必执着呢?”
青木夫人反诘道:“可为何世间还有美丑之分?为何怀春的少女见到俊美的少年,心会砰砰地跳?这都是自然的法则,并非虚幻。”
宝公沙门淡淡道:“那为何刚才你所见的我,已不是此刻的我?”
青木夫人道:“为了对付你,我花了很多功夫,很多心力去研究摄魂术,这旁门左道简直比我的易容术还要可怕。”
宝公沙门笑道:“易容术不过雕虫小技耳。”
青木夫人自顾自说下去:“古树的情报网虽广,摄魂术的秘密却实在难以打听,直到我近来重新听到了一个人的琴声。”
宝公沙门有些好奇:“是谁的琴声?”
“洛阳最好的琴师只有那一个。”青木夫人说。
“传闻是高渐离后人的高琴师?”
“是的,据说琴师不是他的外号,而是他的名字,”青木夫人道,“他是个很出色的琴师,也是个很可怜的人。”
宝公沙门道:“可怜?我听说他变成疯疯癫癫的样子,全是因为你。”
青木夫人叹了口气,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亏欠过男人,只有他是个例外。”
宝公沙门觉得有些滑稽,他强忍笑意应了句:“哦?”
他绝不认为在青木夫人那里,男人会有任何例外。
青木夫人并未理会他的讽嘲之意,道:“他的琴艺天下闻名,可鲜有人知晓,他的内功也臻化境。”
宝公沙门道:“我听说高琴师能以琴声伤人,有此境界,内力当然不会太差。”
“星盟的首席刺客轻尘暴毙,便是他做的。”青木夫人道。她的言语之间透着骄傲,因为轻尘是高琴师的知音,而高琴师却为了她杀死了轻尘。
“有这种事?”宝公沙门显现出了震惊之色。轻尘的死在江湖中仍是个谜,可谁都不会去怀疑高琴师,大家都知道高琴师的朋友很少,轻尘是他为数不多的知音。
“他杀死轻尘所用的手段正是摄魂术,这是一种用气息来扰乱周围人视听的本领,”青木夫人道,“我在他身上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弄清楚了摄魂术究竟是怎么回事。”
宝公沙门冷笑:“还是重操旧业了。”
青木夫人并不恼火。倘若她要回应所有这样的讥讽,恐怕她早就疯了。她微笑着说:“这种事情可以看得开些,如果是为了品尝**的快乐,是我自己愿意做,那也就没什么大不了了。”
宝公沙门道:“所以你才能找准我气息的漏洞,从特定的角度看到我的真身?”
青木夫人道:“差不多是这样。”
“在此之后,你要如何处置达摩?”宝公沙门问青木夫人。
“和你一样,用铁链拴起来。”青木夫人轻笑道。
宝公沙门也笑了:“要拴住老僧,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青木夫人道:“中了春风的毒,难道你觉得自己还能走?就算你内力再怎么深厚,武功谋略再怎么高超,终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宝公沙门道:“既然我和他们一样中了毒,为何他们倒下了,我却还好好的?”
青木夫人的两梢柳叶眉几乎快要缠到了一块儿,她意识到了事情有些微的不妙。
如果春风之毒没能封住宝公沙门的奇经八脉,凭她和她手下的女娃娃,断然不是宝公沙门的对手。
青木夫人再笑时,笑容已有些勉强:“你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用气息压制着毒性的发作而已。可那不过是徒劳,倘若不提前服下解药,就只能等待全身筋骨酸软三天才行。”
宝公沙门伸出臂膀,紧握双手,又松开,像在做给青木夫人瞧。
青木夫人的面色铁青。
元子攸和鹿雪也纷纷变了脸。
他们都像吃了半斤还没熟的橘子。
“你总是把手下那些女人当作是没有情感的机器,以为她们都和你一样牢不可破。你错了。”宝公沙门道。
“什么?”
“她们虽早经男女之事,心智却远没有你那么成熟,”宝公沙门的嘴角上扬,“所以她们难免会爱上一个懂她们、体贴她们的男人。”
青木夫人的瞳孔收缩。
“拿菊作为例子吧,你知道她最担心和害怕的事情是什么吗?”宝公沙门的肉瘤耷拉着,显得瘆人可怖,“你了解她锁骨边上有颗黑痣吗?你清不清楚其实她的**远比看起来强得多?”
鹿雪听到这里,已忍不住想呕吐。
元子攸皱起了眉头。
从不失态的青木夫人终于有了怒意:“你假借菩提流支的身份和样貌找我,原来不止是为了针对那家伙。”
她一直将记忆中的红袍人唤作“那家伙”。
“你自以为看穿了我的伪装,为我设下绊绳,殊不知你一直在我的陷阱里打转,”宝公沙门大笑,“还有那个浑身像块木板的竹,你知不知道,其实她最喜欢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还有梅,她身上的香味真浓,让人沉醉......”
“够了!”青木夫人已近崩溃,怒不可遏地阻止了宝公沙门继续往下说。她心目中按照自己完美复制的弟子们,竟然被一个又老又丑的和尚骗得团团转,这是她无法接受的事实。
“也许你偶尔也该跟她们谈谈心,甚至你如果告诉她们我就是菩提流支,或许就不会到这个地步了,”宝公沙门露出了残酷的笑意,“可惜她们告诉我,你从不把她们当成自己人,从不与她们交心。”
青木夫人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道:“我怎么会想得到,和尚居然会打女人的主意?”
宝公沙门道:“在我眼中,她们不过是人罢了,有血有肉,有欲有执,我要做的只是找到那些软肋,让它们为我所用。”
青木夫人道:“你想说,你不是执迷于她们的色相?”
宝公沙门道:“绝不是。”
他承认得很爽快。换做其他男人说出这样的话不会有任何说服力,而由他讲出却字字皆真,容不得旁人不相信。
他好像确实已将男女之情看得很淡,好像确实已把人当作一滩肉那么简单。
青木夫人叹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能够活得比元雍、宋允他们都长。”
宝公沙门道:“为什么?”
青木夫人道:“因为你几乎没有弱点,没有嗜好。他们却或多或少都有牵挂和羁绊,你却没有。”
宝公沙门道:“有些事情,他们还没看破。”
“可是你这样的人也很悲哀。”青木夫人道。
宝公沙门缄口。
青木夫人继续道:“因为你已经不懂得何为快乐了,你的人生中没有一丝一毫令你振奋的事情。”
宝公沙门额角的肉瘤发出了难以察觉的颤动。
他周身的气息迅速蔓延,让他的脸看起来变得扭曲古怪,一连变换了几十种样貌,其中甚至还有美貌的女子和面白无须的男人。
青木夫人的神态严峻起来,元子攸和鹿雪也被那气息震慑得坐在原处不敢动弹。
一道剑光从天而降。
青色的、古老的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