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六章 “送丧” (为月票九千五加更)
段离叛国的事情,在庄国内部都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更别提在国外有什么影响了。
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九江玄甲统帅,后来也不过是一个修为全失的废人。
仍有荣誉,仍有职务,但在超凡的世界里,不再有什么地位。
在公开的说法里,他是旧伤复发而死。
大概除了九江玄甲的将士,也没几个人会追究个中原因。
总归朝廷这么说,那就是这么回事。
朝廷……总不会骗人吧?
段离将军一生为国,荣誉满身,虽死应无憾。
其人无妻无子,以军营为家。
是杜野虎为他操办的丧礼。
丧礼有些仓促,前一天身死,停棺缅怀一天后,紧接着就下葬。
丧礼很简单,就在军营里举行。
但也很隆重。
他出殡的那一天,九江玄甲全军列队吊唁,国相都亲自到场敬挽,国君也有心意赐下。更别说郡守、郡府缉刑司司首之流……
应无憾了。
很多人都感叹,段将军应无憾了。
旧伤复发,是一个体面的死法。在沙场搏命的将军里,这种死法很常见。
想来段离自己是接受的。
毕竟他本来,求的是一个五马分尸。
相较而言,旧伤复发可体面多了。
杜野虎并不知道,这原本是庄高羡打算安排给他的死法。这冥冥之中的巧合,当然也没有什么好庆幸的。
不过知与不知,事情都走到了这一步。
人死不能复生,他也不能再回头。
葬了段离之后,人们发现,杜野虎将军,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没日没夜地喝酒,不再每时每刻想着上战场。
他开始整顿军务,开始在副将杨尹的帮助下收拢权力,开始积极争夺九江玄甲的未来……
论功勋,庄雍国战之时,是他先登锁龙关,将庄国战旗插在城楼之上。那一声“百年之辱,今日奉还!”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
论实力,走古兵家之路,且每战必先、悍不畏死的他,早已在军队杀出名声来。
他还是腾龙境修为的时候,有很多人不服他当九江玄甲的第五个偏将,与他一起参加过几次战斗之后,不服的就都服了。没人有他那么拼命,别人拼命是为博取功名,怎么也有一个限度。他拼命,好像就是为了把命拼掉。
至于现在,冲到内府境的他,九江玄甲里已没人敢与他单独放对。其他几个偏将,修为都比他深厚,但论及生死相搏,的确也有一丝不便明言的忌惮。
杜野虎唯一缺乏的是资历,但九江玄甲主帅段离对他的认可,早就补上了这一层。
段离因旧伤复发离世后,九江玄甲主帅位置悬而未决,上头不曾派人下来接任。很多人都在传,这是朝廷有意为之,就是为了等杜野虎。
等他更有实力,等他得到更多人认可。
在段离的丧礼上,国相多次与杜野虎私语,也被视为一种风向。
当然,这些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
此时此刻,杜野虎独自坐在军帐中。
结束了一天的军演,最不愿思考的人,此刻默默在思考。
以后……没有人会再帮他想办法了。
副将杨尹是很好的,很有脑子,但有些问题,不能问杨尹。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自己的确不够聪明,还在枫林城的时候,小五就一天到晚地嘲笑他,他只能羞愤地还以老拳。
但想来,照着段离说的做,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旁边就是一坛酒,今日他也没有饮一口。偶尔看一两眼,止个干瘾就罢了。
酒虫作祟的感觉很难受,但他从此不敢再喝醉。
他答应了的,答应了段离的……
“将军!”
帐帘卷动,挤进来一个敦实的人影。
赵二听这个憨货,又是报告都没有一声,就撞了进来。
杜野虎以往是不在意这些的,也就杨尹会管一管,但现在他觉得,或者是要立一下规矩。
段离说过,练兵第一要紧的,就是规矩。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根本听不进去的那些话,在段离死后,反倒一次次浮现,越来越清楚。
段离应该是对的吧?
我活着……应该是有用的吧?
赵二听撞进来之后,只直愣愣地看着杜野虎,但一时并不说话。
规矩……杜野虎又想。
于是有些头疼。
“怎么了?”他问这个二愣子。
“你不该抓段将军的!”赵二听忽然说道。
“憨货!”杜野虎恼道:“又在哪里,听了什么胡话?”
“张偏将喝酒时,跟他帐里的人说的。”赵二听梗着脖子道:“他们说你拿段将军换取荣华富贵!熟……不管生的熟的,都为无耻!”
出乎赵二听意料的是,脾气暴躁的杜野虎并没有立即发火。
反而是问道:“还有呢?”
赵二听认真地想了想:“俺也觉得将军做得不对,段将军就算有罪,也不该你来抓。段将军对你多好……”
一只酒坛子砸了过来。
他熟练地闪过。
酒坛砸碎在地上,顿时酒香四溢。
浪费了!赵二听想。
“去你娘的!”
熟悉的虎将军回来了……
杜野虎咆哮道:“老子是问你怎么觉得吗?你这大字都不识几个的憨货,怎么觉得算个屁!”
赵二听缩了缩头,不知怎的,他现在倒觉得自在了很多。
委屈巴巴地道:“是你要问嘛!”
杜野虎还想砸他,但看了看,手边已经没有酒坛了,有心把面前那本看不太懂的兵书砸出去,但想了想还是没有伸手。
只怒道:“老子是问姓张的老狗还说了什么!”
赵二听挠了挠头:“好像就说了这个。”
国相压下来的事情,想来姓张的也不敢多说……
看着这个楞不啦叽的赵二听,杜野虎就是一肚子火,甩了甩手:“滚吧!”
“滚就滚……”赵二听倒是很骄傲的样子,转身便往外走。
“等等!”杜野虎又叫住他,严肃地说道:“你记住,以后不要再跟我讲枫林城的事情!那些话,你给我永远烂在肚子里!”
“那太好了!”赵二听喜笑颜开:“俺早就讲腻歪了!要不是怕你揍……”
他住了嘴。
杜野虎阴沉着脸:“滚!”
赵二听一掀帐帘,麻溜地离开了。
在重新变得空荡的营帐中,杜野虎又叹了一口气。
如果小五活着就好了……他何必要动脑子呢?
根据段离说的那些,其实最好的办法是杀了赵二听,死人最能够保守秘密。赵二听死了,他和姜望的感情就不会再被人想起……但他确实下不了手。
不然刚才那一坛子砸过去,赵二听就没了。
好在这个憨货愣是愣了点,却很听话。答应了的事情,就会做到。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杜野虎揉了揉脑袋,强迫自己去看那本兵书。
娘的……这个字念什么?
马还是四?两个破字非要碰到一起,叫人读哪边嘛!
他又恼了。
杨尹个狗日的,也不知道注释一下!
正恼间,忽地一抬头,伸手拿住了单锏。
顿时气血绕身,凶煞之气隐隐。
他的确在天子内库中取了一柄宝刀,但是并不用,而是摆在自己的宅子里,供了起来。
杜国相看到后,虽然批评了他,说什么刀就是拿来用的,但明显也很高兴。
至于这根单锏,则是段离所遗。
本是一双,其中一支毁在庄雍战场,为雍国承德侯李应所断。
双锏名为“取敌”,段离当初也没能拿它取了敌,如今只剩一支,想来单锏应叫“送死”才是。
还是杨尹有文化一些,说不如叫送丧。
他想着,确实自己该为段离送丧,便定下此名。
此刻杜野虎提着送丧锏,人如恶虎,势若凶神。
煞气咆哮蒸腾,笼罩整座军帐。
在浓得化不开的杀机里,“钻出”一只小白鹤。
那白鹤飞在半空,散作流云,流云又一转,化出一道飘然出尘的身影。
其人面向杜野虎,声音清冷动听:“杜将军,我没有恶意。”
杜野虎提着单锏,恶面无情,丝毫不因对方清丽绝伦的容颜而给什么优待,只冷冷道:“你可以用来解释的时间不多。”
“在下叶青雨,是姜望的……朋友。”
这以云化形的女子说道:“此行是来帮你的。”
杜野虎沉默不语。
叶青雨看着这位凶神恶煞的汉子,只好继续道:“姜望之前送信与我,说他马上就要去参与黄河之会,有些事情可能就瞒不住了。你在庄国或许会有危险。所以请我来接你。”
“你们的好意,杜某心领了。”杜野虎淡淡道:“请回吧。”
云鹤自齐而来,本就需要一些时间。偶尔遇到一些什么意外被打散,慢慢重聚也需时间。
叶青雨收到信的时间晚了一些,她是昨天就来了九江城,不过直到今晚,才找到机会,单独来见杜野虎。
姜望的信里说,杜野虎要么就言听计从,要么就二话不说拿刀去新安城,倒是没有提到过,杜野虎会是现在的这种反应。
“我确实是姜望的朋友。我有很多办法可以证明的。”叶青雨想了想,取出一张信纸,轻轻往前一弹:“姜望说这上面都是你们才知道的事情,你一看便知。”
她又道:“跟我去云国,我能保你性命。之后会找个机会,将你安排到出海的商队里,悄悄把你送到齐国去。”
但杜野虎看也不看那张信纸一眼,仍只道:“军营重地,姑娘莫要自误。还是快些走吧。”
那张信纸飘在他面前,又慢慢落下,落在地上。
姜望可没说他的兄弟会是这种态度啊?
叶青雨很有些发愣,但是并不放弃,转道:“你可是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不妨说出来,什么问题我们都可以解决。”
“你走不走?”杜野虎冷道:“我看你也是受人之托,懒得跟你计较。你最好不要逼我。”
叶青雨有些恼了。
想她何等身份,何曾有人敢这样跟她说话?
她好心好意来帮忙,好声好气地说话,这凶汉不领情也就罢了,还想跟她动手?
她的声音也蕴了些怒意:“姜望说了,如果你不愿意,就要我强行把你带走。”
姜望的原话,是杜野虎如果控制不住,非要提刀去新安城拼命,那就强行把他绑起来带走。带回云国关起来再说。
现在杜野虎虽然没有去新安城拼命的意思,但是要跟我拼命……也差不多吧?
听得叶青雨这话。
杜野虎一翻送丧锏,霎时间血气狂涌,在身后凝结成一只恶虎形状。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他已经完全展开了战斗的姿态,用杀气满盈的眸子看着叶青雨:“你大概做不到。”
这修为,这战力……也跟姜望说得不一样啊。
不是说腾龙境修为,随随便便就撂倒?
姜望啊姜望,要我怎么说你。这人完全不是你记忆中的样子啦!
叶青雨倒也不是怕了此人,她的云篆神通妙用无穷,单打独斗谁也不惧。再者说,要不是怕动静闹得太大,她随手一丢就是几百个机关人!
但问题就在“动静”二字上。
这里是九江玄甲的军营,也是庄国重地。
动静闹大了,真没法收场……
“你这人怎么不听劝呢?”叶青雨恼道:“姜望一个人背负那么多,过得那么辛苦,你作为他的兄弟,就不能省点心吗!?”
“少说废话!”杜野虎一步跨到案前,提着送丧锏,气势汹汹:“姜望此人寡廉鲜耻、辜恩负义,无父无君、背国求荣!曾与他约为兄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耻辱!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必唤起大军,将你围杀于此!”
“好,很好!”叶青雨也动了真怒,言语之间不再有什么顾忌:“少了你这个累赘,我为姜望感到轻松!你就做你的庄庭走狗吧!异日若是兵戎相见,你别对他摇尾乞怜就是!”
话音落下,人已经散为云气,消失在军帐中。
杜野虎轻轻一弹指,击破了叶青雨先前布下的遮掩法阵。
军帐外的晚风,绕着帘幕鼓噪。
其人已远了……
杜野虎收了血气煞气,弯下腰,捡起飘落到地上的那张信纸。
……
这一夜,杜将军帐中的灯,亮到天明。
第三百三十七章 其乐融融
宁剑客真的是一位非常好的对手。
于剑术之上,简直有宗师之风。
尤其当她撇开剑术的拆解,放弃对剑道的探索,而专注于战斗的胜负时,曾经登顶太虚最强内府的恐怖实力,就完完全全地展现在姜望面前。
这几天,两人交战十五场。
姜望胜九负六。
在战斗中,姜望已经动用了除歧途之外的所有手段,想来宁剑客能够保留的也不多。
太虚最强内府之荣名,在这几天里不停地换人,简直让人眼花缭乱。
但也只是在独孤无敌和宁剑客之间。
不过对于“宁剑客”本人来说,战斗的场次越往后,她就越能感受到这个对手带来的恐怖压力,她一次又一次地动用绝剑术,但胜机已越来越渺茫。
她自己在这些天的战斗中进步飞快,但对手独孤无敌的进步速度更是恐怖,这是第一个在战斗才情上令她感到敬畏的对手……
但其实在双方近乎旗鼓相当的战斗中,姜望这几天的进步速度就算快一些,也没有快太多。之所以让“宁剑客”的压力越来越大,乃是因为一次又一次拼尽全力的战斗,完全填补了双方战斗里的“知见”。
“知见”对歧途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对于她会做出的战斗选择,姜望越来越熟悉,判断越来越精准。从而一步一步,逐渐绞杀了她的胜机。
说起来这跟李龙川的箭术很像。接触得越久,对手在他眼中的破绽就越清晰,到最后常常是一箭定生死。所以石门李氏的敌人,从来都是尽量避免跟李家的人接触。要么避而远之,要么见面就分生死。
不过,虽然结果相似。但洞察对手的选择与发现对手的破绽,也并不是一回事。
虽然姜望从始至终并未动用歧途神通,但在战斗之中,不断以进攻诱导对方做出自己想要的选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歧途的运用。
只是这种引导很考验战斗智慧、容易被察觉、也容易被抗拒罢了。
终是不如真正的歧途神通。
如果两人现在在现世里生死相搏,姜望只要用出歧途神通来,如果对方没有另外隐藏的绝杀手段,那基本上就可以宣告胜负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很有些胶着……
发生在星河中的战斗里,姜望抓住机会,一道不周风,吹灭了宁剑客的右手,于是后退一步,很有礼貌地道:“承让。”
完全不像之前那个会咧着嘴喊“不服再来”的狂徒。
“宁剑客”以左手接住长剑,冷哼一声,离开了论剑台。
“啧,真没有风度。”姜望摇头这么感慨了一句,也就作罢。
双方之间的胜负,定格在十胜六负。
风度不风度的,确实也不重要。
他需要的是一个合格的陪练,“宁剑客”无疑完美符合条件,态度差点就差点吧……宰相肚里能撑船,谦谦君子唾面自干!
论剑台退回福地空间,姜望想了想,顺手给“甄无敌”和“灵岳”各发了一个决斗邀请。
前者当然是视若无睹,倒是左光殊即刻就应战了。
论剑台再次呼啸而起,撞进星河中。
说起来,前些日子,在楚国内府境的出战者定下来后,姜望本打算找个时间安慰一下左光殊的。以过来人的成熟身份,给小少年的人生道路以指点。
诲人不倦嘛。
但是后来遇上宁剑客,切磋起来十分畅快,就忘了这事……
希望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璀璨星河之中。
论剑台刚一合并,姜望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眼前所见,已经是水的世界。
战斗一开始,左光殊就在爆发。
看来这小子火气很大。
不把他打服,估计是没办法好好聊天的。
姜望心中计议已定,直接长呼一口气,不周风绕身而起,那森白色的风,将涌来的波涛全部吹毁。
同时双手迅速掐诀。
以他现在的掌控程度,三息之内就可以完成火界之术。
而将惯于杀戮的不周风转为防御,只是要撑过三息时间,实在算不得难事。
披甲驾车的左光殊,在三息之内,足足甩出了三十多门道术,彼此之间各不干扰,反而相辅相成,足见其人恐怖的水行天赋……
但全部湮灭在姜望不计损耗的不周风之前。
而三息之后……
火的世界,替代了水的世界。
在无数啸鸣的焰雀之中,姜望蹈火而来,一把将左光殊拉下河伯战车,打断他的下一次施法,大笑道:“你输了!”
左光殊冷哼一声,并不说话。
不过身上水光潋滟的战甲和蔚蓝色的披风,都已经消散了,收回了河伯神通。
面子拉不下来,但输了他还是会认的。
姜望松开这少年,单手一握,将火界收回掌中。
那一个天圆地方的火红色耀眼世界,在他掌中灿烂了一阵,也在左光殊眼前晃悠了一阵……才缓缓消散。
“怎么着?”姜大哥摆出一副知心好大哥的架势,亲切笑问:“几天不见,火气这么大的?”
“有事吗?”左光殊一脸不爽:“没事我急着赶下一场。”
“有事有事。”姜望赶紧拦住,笑道:“我这不是听你的,打算要参加黄河之会么?你看,我现在已经选上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建议给我吗?”
姜望现在也算是熟悉左光殊的性格了。你要是把他当小孩子哄,他就格外难对付,很爱跟你作对。但你要是把他当大人,跟他商量正事,他就特别乐意做出点“贡献”。
闻听此言,左光殊果然没了转身就走的架势。
他毕竟跟姜某人还是很亲近的,换成是别人,他根本话都懒得说。但要是姜望,他倒也愿意帮忙。
很是认真地想了想,这小少年才道:“楚国这边的情报,我不能给你。其它国家的,倒是可以跟你说一下。”
很有原则的一个少年!姜望在心里赞了一声。
其实陈泽青搜集的情报已经足够详细,该有的都有了。姜望只不过找个由头跟这小子沟通下去罢了。
事实上并不期待,但面上笑得非常灿烂:“那我求之不得,你快给我讲讲!”
左光殊一直以来,都很喜欢姜望在他面前认真听讲的样子。
因为姜望有些时候很像左光烈。这让他可以有一种,换自己当哥哥的感觉……
当然这年少的心情,他从未跟任何人说。
当下便扬起下巴,“勉为其难”地讲了起来。
他本来有志于黄河之会,关于对手的情报,都是左家帮他收集的。现在跟姜望讲来,倒也头头是道。
而姜望听得聚精会神,时不时赞叹一句,大楚左氏真天下名门也!
左二公子虽然表现得不屑一顾,但不自觉扬起来的音量,却是骗不得人。
真是其乐融融!
第三百三十八章 演法阁
待左光殊这边认认真真地把情报讲完,姜望再三道谢之后,才道:“说起来,我一直觉得光殊你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好男儿,这次落选黄河之会,火气这么大,可有点不像你。”
左光殊果然被说到了心坎上,拂袖怒道:“项北此人,骄横无礼。我若与他同岁,岂会容他猖狂?!”
看来是输给了项北,并且项北的年纪比他大,修行岁月更长。这小少年并不服气。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在你面前都敢骄横,看来此人的确是大楚第一内府。”
“什么第一内府?屈舜华不会比他弱半分!只是要隐藏……”左光殊话一说出口,立刻做贼心虚地瞥了姜望一眼,僵硬地掩饰道:“隐藏实力罢了。”
独孤大哥饱经风浪,自然是面色如常的:“哦,这样。”
心中却是一动,隐藏神通?
按理说黄河之会这等天下争先的场合,不该有谁会隐藏实力的。
但姜望身怀歧途神通,当然能够理解。
黄河之会上的收获再大,也弥补不了歧途神通暴露的损失。
不过,虽然对那位屈舜华隐藏了什么很好奇,同时更好奇,屈舜华宁可放弃黄河之会都要隐藏的秘密,左光殊为什么能知道……
但姜望却是绝口不提。
摆明了问不出来,不值当惹得这小孩子恼羞成怒。
“说起来,你把左家辛苦搜集的情报分享给我,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还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姜望说着,左手一抬,那灿烂的火之世界再次照耀在掌中,小小一方世界里,火海生波,焰雀飞舞。
他看着左光殊:“我觉得这门术法,其实很适合你。你考不考虑学一下?”
说起来,这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想法,而是在刚刚的接战中,他的确是觉得,若是要构建类似于雷占乾那一版雷界的术,左光殊的河伯神通,反而要比他的三昧真火更适合。
河伯与雷玺,都非常强调对元力的掌控。
而姜望的火界之术,其实是在易星辰的点拨下,已经改换了思路。两种思路倒也不能简单地评判优劣,最终还是看施术者如何掌控。只能说姜望现在的这一套,更适合姜望自己。
因为左光烈的遗泽,他一直想着要如何回报左家。但大楚左氏确实也轮不到他来帮什么忙。就连他跟左光殊的相处,其实也都是左光殊提供了更多。名门嫡子的眼界,本身就是一种宝贵的财富。
他确实觉得,左光殊的河伯神通,很有机会推演出水界之术来。而这门术毫无疑问可以让左光殊变得更强——变强,大概是这小子最想要的了……
听到姜望的话,左光殊的眼睛亮了一下,显然很是心动。
怎么可能不感兴趣呢?他刚刚才被这门术击败!以他好强的性格,必要把这门破术研究透了才是。
但也不能丢了架子……
灵岳小公子板着脸,冷哼道:“我大楚左氏,什么神功秘法没有?”
他瞥了姜望一眼:“我本是不稀罕的。不过如果你觉得这门术需要我帮忙参考一下,非要我一起研究的话,我看在朋友一场的份上,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姜望忍着笑:“那你行行好,帮我参考一下,如何?”
左光殊略一沉吟,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好吧。”
姜望自己的火界之术就是一点一滴推演出来的,从无到有,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心,传授起来倒是没有什么碍难的地方。
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他详细地为左光殊拆解这门术法,告知他若要演化“水界之术”,应该从哪里开始,又如何继续,每一个步骤的关键点在哪里。
左光殊的天赋……也非常惊人。
基本上姜望只要说一遍过去,他就能立刻理解。只是在关于浮陆图腾的部分,停下来问了几次。
来自浮陆的图腾,是构建雷界之术的重要一环。关于这一点,只能让左光殊自己去想办法。但想来左家家大业大,在明确知道需求的情况下,类似的事物应该不难找。
“……大体便是如此了。”姜望讲完,最后问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么?”
左光殊认真的想了想,才道:“应该是没有了。回去我用演法阁推演一下,大概就可以成型。”
“演法阁?”姜望倒是第一次听说,因而有些疑惑。
左光殊解释道:“名为‘阁’,但其实是一种非常繁复、造价也非常昂贵的法阵。整个楚国范围内,也只有顶级名门才能够搭建起来……我们左家有三座。”
他又不经意地骄傲了一下。
姜望也很捧场:“类似于演道台?”
左光殊很认真地摇头:“是演道台类似于我们楚国的演法阁。太虚派祖师当年在我们楚国待过一段时间,大概是那个时候有的灵感。”
这小少年还真是很有家国荣誉感……
姜望想着,很有兴趣地问道:“所以效果是一样的吗?用什么来推演呢?”
演道台推演功法,需要用到“功”,但说起来,“功”也不过是太虚幻境里的一种货币罢了。本质上应该不可以构成推动演道台的力量来源。
真正推动演道台的,还是整个太虚幻境的伟大力量。是无数人在其中迸发灵感、磨砺技艺……从而产生的人道洪流。
“倒也不是完全一样……”左光殊很是严谨,倒不会为了推崇楚国就故意含糊其辞:“演法阁其实更像是一种幻境,任何人都可以用演法阁构建自己心中的术法、切磋演练,哪怕是普通人都行。只要构建合理,术就能够在演法阁里成立。不过就算构建成功了,要应用到现世里,也需要重新磨合。演法阁里的各种条件,毕竟不能完全等同于现世……”
姜望听明白了。
作为演道台的“资深”使用者,其实他并不觉得,演道台是“借鉴”了演法阁。
演道台推演出来的功法,是直接就可以用的。
而演法阁,更像是一种创意的模拟。
前者需要太虚幻境的支持,是对某一种功法的进阶演化。
后者相对来说消耗肯定少很多,而且很有利于术法的研发。就连普通人都可以使用,若是推广开来,可以激发多少奇思妙想?
难怪都说楚国的术法甲于天下……
当然,心里想是这么想……
姜望抚掌而赞:“如此难得的演法阁,左家却有三座,真不愧是天下名门!”
但这实在是有些浮夸。
“……”左光殊看了他一眼:“先告辞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回礼(为盟主20181004211950939加更!)
姜望现在每天除了早课、晚课之外,午时引阳芒入瞳,也是雷打不动的课业。
修行之高峰,是一担土一担土累聚起来的,他从不轻慢。
此外,还多了一个习惯,那就是在戌时进入太虚幻境。
“宁剑客”这个时候一准也在。
几乎已是一种默契了,他们每天都在这个时候战斗一场。
而后视情况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打一场——一般都是自觉可以有更好的发挥,但是没能发挥出来的时候。
今夜亦是如此。
“宁剑客”再次奉献了一场高质量的剑术表演,同时也再次被击败。
双方的胜负场数,达到了十一比六。
姜望若是再赢一场,双方的胜负之比,就变成了二比一。
以倍数计算的胜负,就已经是强出了一个级别,切磋的意义,就没有那么大了……
“宁剑客”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表情仍然没有什么变化。
姜望从她眼中,依然只能看到对剑道的热切,和对战斗的思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是一类人……
“宁剑客”没有立即再战一场的意思,直接退出了太虚幻境。
姜望回到福地空间,仍是恶趣味地对重玄胜发起了决斗邀请——这胖子当然不会同意,但万一哪天疏忽了、看错了呢?
注定石沉大海的决斗邀请,姜望并不在意。
正在他准备离开太虚幻境的时候,忽地一只水色的纸鹤飞了过来。
是左光殊的信。
接在手里,展开一看,信上写道——
【那个人留下来的道术。
有一门……我也觉得很适合你。】
便只是这么一句话,很有左光殊的风格。
再往下,就都是这门道术的详解了……
姜望握住这张信纸,难免有些感慨。
左光殊这孩子,也真的是有些太骄傲了些。
他虽然嘴上犟着说,他是帮姜望研究火界之术,但心里很清楚,姜望是在找机会教他。
他学是学了,却不肯占便宜,紧赶着第二天就把回礼送来。
尤其让姜望感慨的是——
左光殊送来的这门道术……
名为【焰花焚城】。
枫林城郊外的那一天,那奄奄一息蜷在稻草堆上等死的时候……现在想起来,竟恍如隔世。
这是绝对意义上的超品道术。
左光烈十九岁时以此术一战破城。而在枫林城郊外,他也以此术,几乎焚尽九煞玄阴阵——那可是强秦的绝杀之阵,势大如赢武,也是付出了极大代价才调动。
死在枫林城郊外的左光烈,临死前保护的、想要带给左光殊的天元大丹,最终给姜望带来了新生。
而今日左光殊,将这样一门左光烈极具代表性的道术,送给姜望。
命运的轨迹,在两年后以这样的方式交汇,真是奇妙……
姜望想了想,给左光殊回信道——
【小小年纪,偷拿家里的秘术,经过你爷爷的同意了吗?】
他心底其实还是把左光殊当小孩子看,怕这孩子为了自己的所谓面子,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往外拿。
这样一门价值极高、意义重大的道术,左光殊能够做主么?
左光殊肯拿给他,但他却不肯这样就学。
他本来指点对方构建水界之术,也根本不是为了回报。,
左光殊回信回得很快,但并不是姜望所以为的恼羞成怒。
信上只有一句话——
【他的东西都留给我了。我全权处理。】
信后依然附着《焰花焚城详解》。
姜望一时沉默,不知该怎么回。
良久,将这门道术记录下来,而后回道:“好。”
纸鹤飞入星河里。
说起来,单纯以威能而论,焰花焚城未必就强过以后的火界之术了。
等姜望的修为提升上来,对火行有更多感悟,三昧真火开发到更高层次,火界之术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也绝对是在超品之上的。
但火界之术是基于神通的运用,不能够传授给别人。除非是像左光殊这样,恰好有河伯神通,本身又不缺资源,家里又有演法阁……
而焰花焚城,是真正能够传授给任何一名修士的。
以现在可以看到的价值而论,其实是焰花焚城更高。
顶级名门的子弟其实大多如此,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骄傲。大多数时候,宁愿自己吃亏,也不肯占旁人的便宜。并且对这些人来说,所谓的吃亏,也算不得什么。晏抚挥金如土,何时会觉得自己吃亏?不过是零星数字而已。
当然,许象乾和重玄胜,大概是两个例外……
这门《焰花焚城详解》,姜望现在还不能够修炼,实力没有达到。虽然珍贵,也只能暂时束之高阁了。
不过其中对于焰花的详细阐发,还是带给了姜望许多灵感。
焰花这门道术,姜望太熟悉了。而它恰恰是焰花焚城的基础,甚至可以说,在左光烈的火行宫殿里,焰花就是华丽宫殿的地砖之一。
姜望在焰花的基础上,开发了焰花之海、神魂焰花,也将其铺设入火界之中。可以说,将焰花已经掌握得极为透彻。
董阿当初留下的对焰花的感悟,是远远及不上姜望现在的进展的。
但研究过《焰花焚城详解》之后,他发现他可以做得更多……
……
……
黄河之会的时间确定下来了,齐国这边带队去观河台的人选,也已经确定。
曹皆。
位列兵事堂的九卒统帅之一,他所掌的军队,正是近期大出风头的春死军。
说起来有些尴尬。
春死军疾行两日,一日破境百里,攻下剑锋山,其后又在夏国大军之前岿然不动,可谓威震天下。
但人们记住的,都是军神姜梦熊如何霸气冲天。
甚至是王夷吾这等军中新星,是如何的光彩夺目。
春死之军的强大,也被一再提及。
唯独春死军的统帅曹皆……无声无息。
因为他压根也没有上战场,兵事堂调动了春死军,但领军的是军神姜梦熊。
大概是为了平衡朝野里的某些声音,展现对曹皆的信任。齐天子才命曹皆带队,参与黄河之会——这些都是重玄胜跟姜望分析的。
都已经举办过大师之礼,黄河之会当然是一场出征,而且是规格极高的出征。
此时带队,如主帅出征。本身即是一种荣誉。
当然也是沉甸甸的责任。
故非强者不可为之。
毕竟一位齐国内府第一、一位齐国外楼第一、一位齐国三十岁以下第一,这样的三个国之天骄出战,若是半路出点什么事情,到不了观河台……
齐国也真是要丢脸丢到天下皆知。
第三百四十章 白灯笼 (为月票一万零五百加更)
当带队赴观河台的强者定下曹皆,姜望便已作出决定,要提前去一趟星月原。
炙火骨莲积蓄星力,是他的一大杀招,不可能弃之不用。他还没有狂妄到认为自己稳拿天下第一。而且,趁机也可以再跟观衍前辈请教一番。
多一分进益,就多一分把握。
他现在的心态是……
有争天下第一的自信,并竭尽全力为之奋战。但是也接受失败的可能。
能去参与黄河之会的,哪个不是千万人中选出来的最强者?哪个不是国之天骄?
没有什么天命在谁。
就算在太虚幻境里,他有时候还会输给宁剑客呢。
所谓胜负……
站上观河台之后,输的倒下,赢的继续站着,就这么简单而已。
他坚定自己的道途,这一路走来不曾辜负岁月。他战胜了一个又一个对手,击败了一个又一个强者,那么他有理由相信自己,可以成为天下第一!
这叫自信。
觉得自己谁都不用在乎,轻轻松松必拿第一,什么准备也不做……这叫狂妄。
当然,有的人或许是有狂妄的资本的。
但至少姜望不觉得自己有。
掌春死之军的曹皆,无疑是临淄城里真正的大人物之一。
姜望完全不认识这位大人物,也没有任何在出发之前接触对方的门路。
说起来他在临淄也有些朋友,不过都是公子二代,与曹皆这等真正的大人物,差着辈在。便是费尽心力找上门去了,为这事也不值当。
至于在去参与黄河之会的路上,齐国的队伍有没有可能停下来,陪他在星月原等一夜?
他若是说清了个中原委,兴许可能。
但关于星月原、关于观衍、关于炙火骨莲,他都不想表露太多。
尤其是观衍大师,对方甚至都与悬空寺了结了因果,明显没有履足现世的想法。真想让自己为世人所知,悬空寺多的是人可以帮忙,用不着姜望在这里为他做宣传。
姜望承他的情,当然也不会自作主张。
不过现在这时候去星月原,时间难免有些微妙。
黄河之会即将开始,平等国又余波未平……
姜望本来打算悄悄来去,不惊动任何人,星力蓄满了就回来。但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妥。
与重玄胜商议过后,这胖子的建议很简单。
让姜望出发之前,跟北衙都尉郑世报备一声就好。
这建议越想越妙。
跟都城巡检府报备,和跟北衙都尉郑世报备,不是一回事。
前者人多眼杂,而后者……是郑商鸣的父亲。
跟郑世报备了,就等于跟都城巡检府报备了,那么此行就不存在什么名义问题。
至于这个消息,要不要小范围地传出去,就看郑世自己如何权衡了。
就姜望在大师之礼上拦截崔杼一事,现在已经浮出水面的平等国,说不定会伺机报复。他们接连被齐庭打击,大概也需要再做点什么,巩固组织内部的人心。
平等国若有这方面的打算……
以都城巡检府的手段,要把姜望离境一事,操作成一个引蛇出洞的行动,应该不会太困难。
也就是说,姜望按照重玄胜的建议,向郑世报备自己将去星月原之事,不仅不是消耗了郑世那边的人情,反倒是送了一个人情给郑世。
且这还能保证姜望自己的安全,同时也可以不受影响地积蓄星力!
不得不说,重玄胜的一身肥肉,真是没白长。
许象乾背地里说他的肥肉大概可以配合脑子思考……姜望觉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跟郑世报备再简单不过,虽然这位北衙都尉也是临淄的实权人物之一,等闲难得接近。
但咱们的姜爵爷,只要通过郑商鸣就行。
再一想,他通过重玄胜,也可以随时接触到重玄褚良,通过晏抚可以接触前相晏平……
如此看来,圈子倒也不若。
只不知曹皆有没有儿女?
当然,玩笑归玩笑,事情还是要自己做。
姜望通过郑商鸣,告知郑世自己因为所修功法的特殊性,需要去一趟星月原积蓄星力。说起来这也是为出战黄河之会做准备……算得上合情合理。
而后当天晚上,斗篷一戴,黑袍一披,趁着夜色,就悄悄离了临淄。
他也没忘了进太虚幻境给宁剑客去一封信,告知对方自己这几天有事,不能来切磋。说了些甚是为憾之类的客套话。
也便如此了。
虽然说是低调潜行,当然也少不得要去青羊镇看看。
他此行都在都城巡检府的视线里,当然要顺路回封地,尤其是需要看一看他命人修建的正声殿,以再次强调自己对于齐国的归属感。
同时潜踪而行,也可以暗中观察,范清清是否用心——虽是已经做出了没有什么问题的判断,但多观察一下总不是坏事。
因为身上还跟着眼睛的关系,姜望没有暴露匿衣——他并不清楚都城巡检府派出来的强者正以什么方式关注着他,但必然是在关注他的。有些东西自是能藏则藏。
好在开发出声闻仙态后,他对如梦令声部的研究,已经在范清清之上。以有心算无心,想要不被范清清发现,倒是并不算难。
事实上青羊镇现在发展得很健康。
姜望本人越来越有名气,在齐国的朋友越来越多。德盛商行的生意越来越好,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锻炼,独孤小小处理起镇务来,也算是有模有样。现在又有范清清在一旁认真辅佐……
正声殿已经差不多建好了,范清清显然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从姜望的暗中观察来看,她没有动什么歪心思,很本分地履行着职责。话说回来,她就算是动点什么歪心思,独孤小可也没那么容易被忽悠住呢。
虽然说独孤小的超凡之路,一开始都是受竹碧琼指点,但独孤小不是竹碧琼。
她更早就明白了世界的残酷。
当然,现在的竹碧琼,也不是以前的竹碧琼了……
这一路走过来,很多人很多事,都在发生改变。
就连每天躺尸的向前,现在不也斗志昂扬地在试剑天下了么?
这些种种变化,其实也不知是好是坏……
倒是有一点,青羊镇百姓的生活是越来越好了,这肯定是好事。
对于这个封地,身为封主的姜望,并不额外索取什么。其实就只是这样,便足够让老百姓安居乐业了。更别说德盛商行给这里带来的活力,以及日照郡镇抚使看在姜青羊面子上,对这里的照顾。
这么长时间发展下来,青羊镇如今已经是阳地有名的富裕镇子,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迁过来,只是受阻于体制罢了。
姜望没有露面,而是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从他这次经行阳地的观察来看,这片土地已经彻底地融入了齐国,郊野里也多了不少普通人踏青的身影。
当阳人归为齐人,生活的确是更好了一些。
恐怕要不了多久,阳地三郡镇抚使这个临时的职务,就可以转为郡守了。
这对田安泰、黄以行、高少陵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主持阳地政务的这段时间,他们也的确没有少花心思。
相对于有家族支持的田安泰和高少陵,其实黄以行的位置坐得更稳,毕竟作为旧阳降臣,他在任一天,就是对阳地之人的极大安抚。
不过前两者是可以把郡府当做自家的根基之地来经营的,黄以行作为齐国新臣,却几无可能,至少在他这一代,若无显著功勋,是断然没有机会的。
……
……
星月原在象国与旭国之间,从齐国这边过去,直接横穿旭国即可。
旸国覆灭后,日出九国一度也在东域煊赫一时。后来几经征伐,几度寥落,只剩阳、昭、昌、旭四国。
在阳国覆灭,这日出四国变成三国之后。旭国上下更是老实得很,对霸主国礼敬有加。姜望若是亮出身份,少不了一路逢迎。像之前被城卫军士卒呼喝的事情,绝无可能再发生……
不过姜望也不稀罕如此,所以仍是低调着便过去了。
如无必要,耀武扬威非他所愿。
张咏死前曾对姜望说:“或许我应该在灭化的状态里,杀死你。”
这说明在平等国内部,肯定是对姜望有敌意的。只是张咏本人,不愿意动这个手而已。
他拦了崔杼的路,又极大程度上消弭了崔杼刺君案的影响,没有让齐帝在暴怒之下做决定。那样一位雄主,就算是知道自己做了错误的决定,恐怕也不会回头……
所以姜望这次离开齐境,是有可能招致平等国报复的——如果都城巡检府那边操作得当的话。
严格来说,在姜望已经提前报备的情况下,此行的危险性并不大。黄河之会前夕,都城巡检府就算决定用姜望为饵,也一定会提供足够的保护。
不然回头齐帝问起责来,谁担得起?
黄河之会的三场比斗,齐国这样的天下强国,必不能缺席,且场场都要争第一。姜望如果出了事,难道还要让齐帝临时再选一个人参战?
温泉宫也去了,点将台也指点了,现在人没了……
剥一层皮都是轻的。
从现在到黄河之会开始,可以说这几个国之天骄,就是齐国上下最金贵的几个人。他们的合理要求都会得到满足。
在备战黄河之会的紧要关头,或许参赛者都应该老老实实留在临淄,那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这些国之天骄想要有更充足的准备,有更充分的历练,谁又能拦着呢?
别说姜望只是来星月原一趟,呆几个晚上就回去。
那边计昭南也出了海,说是顺便去迷界磨枪,不也没人拦着么?
他们是天骄,是战士,又不是囚徒。
当然,参与黄河之会的三个人里,唯独重玄遵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府里闭关的……
以重玄胜的智慧,都不觉得此行会有什么危险,那应该问题就不大。
事实上重玄胜认为,平等国但凡聪明一点,也不可能会咬这个钩。哪怕都城巡检府那边演得再真,这个钩也太直了……
若是一路直飞,以姜望现在的速度,一天之内就能赶到星月原。但为了“隐藏踪迹”,他走了三天。
要想在旭国的国土上疾飞无阻,不亮出他大齐天骄的招牌来是不可能的。
对于赶路这种事情,姜望是已经很习惯了。
无非是赶路、修行,赶路、修行……
再正常不过。
但在通过某种方式“看”着他的人眼里,这三天的点点滴滴,着实让人动容。
在星月原外,一处无名的小山上。
静置在地上的阵盘,很好地遮掩了形迹。
阵盘的作用范围里,一个国字脸,两鬓微霜的男人问道:“如何?”
此时他正盘坐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嵌玉点星的罗盘,看外表很严肃的一个人,此时倒是不怎么在意形象。
他提问的时候,眼睛仍然看着罗盘。
而他问的那个人,身量较瘦,颧骨极高,正负手而立,仰望天空,眼睛炯炯有神。
过了一阵,才收回视线,摇摇头道:“有着易大夫和凶屠大人都赞叹不已的天赋,又肯如此用勤用苦。这姜青羊若是不能够天下闻名……那也真是天理不昭。”
站着的这个人,是都城巡检府里的三品青牌厉有疚。曾经在太庙外与姜望照过面,曾被马雄请去专程察看九返侯灵祠里的线索。
而坐着的人,自然便是大名鼎鼎的捕神岳冷了。
他是前两年就已经退隐,加一品官位致仕。但很支持现任巡检都尉郑世的工作,偶尔仍然会参与都城巡检府的行动。
乍一看来,姜青羊一人出门,两位神临修士暗中随行,这排场已经胜过了临淄城里所有的公子哥,实在威风得紧。
岳冷瞧着罗盘目不转睛,嘴里则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把他弄进青牌?哼哼,当时听说某些人还对我岳某人有微词,说我抱重玄家的大腿……现在呢?他能去黄河之会,可是我们青牌的荣耀了!”
他们两人都盯着姜望在,不过“盯”着的方式不同。
他依靠此罗盘,片刻不离,而厉有疚则依靠自己的眼睛,时不时重点观察一下。
虽则是为了引蛇出洞,但在黄河之会前,也确实是不能让姜望出什么事。
厉有疚赞道:“捕神的眼光,自是了得。”
岳冷随口道:“当时可是白灯笼都在争取……”
他忽然闭上了嘴。
厉有疚也不再说话。
白灯笼这个词,仿佛是某种禁忌,一旦宣之于口,就要禁止所有的话语。
第三百四十一章 星月如故
有一段时间没来星月原了,这里倒是如故。
象国和旭国都不能染指这里,仍是闲散的几个小势力,在这里生活着。说是“势力”,但连内府级别的修士都没有,最高也就是腾龙境级别的战力。
这些小势力大概已经换了几拨人,又或许仍是先前那些,只是姜望对此毫无印象……总之不很重要。
他再次来此,仍是避开人烟稠密的地方,独自坐在夜空下。
日常的修行已经完成,此时他放开身心,通过背后的炙火骨莲,在这现世距离星穹“最近”的地方,沟通星力。
在积蓄星力的同时,他也在尝试传递信息给观衍,把自己请求交流的情绪,放到玉衡星力之中——也不知观衍大师能否感受到。
观衍大师在森海源界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也有着艰苦漫长的修行。应该不会天天把目光投入现世,自然更不会每天等着姜望的消息。事实上他不嫌姜望问东问西太麻烦,就已经是很温柔的表现了……
姜望以自己的眼界来看,观衍大师每次跟他沟通,都是通过玉衡星力进行。
这种方式非常隐蔽,外在的表现无非是玉衡星力浓郁了一些,而他此时专注于积蓄玉衡星力,把这一点“异常”也掩盖了。
想来,若是与观衍大师交流,应该无法被外人察觉才是。毕竟从遥远难计的森海源界,借助星力与现世修士沟通,这实在有些难以想象。
不过愿不愿意交流,还是要看观衍大师的心情。
毕竟只有观衍才具备构建交流通道的能力,他只能选择参与或者不参与。
等了一阵没有回应,姜望也就默默地积蓄星力,不做什么其它的事情。
炙火骨莲在天浴之后,更灵动了。
而通过对火界之术的精研,姜望对于图腾的开发也更加深入,与之前不可同日而比。
一个明显的表现就是……积蓄星力的速度加快了很多。
上一次他来星月原,用了三个晚上,才堪堪将炙火骨莲的星力蓄满。
以现在的速度来计算,大约只需要两晚就可以。
星月原的第一个夜晚,就在积蓄星力中过去了。
天亮之后,做早课。到了午时,准时修炼乾阳之瞳,而后就是提前一些做晚课。入夜之后,继续开始积蓄星力。
在现在的修行阶段,姜望的早课是搬运道元、梳理天地孤岛,晚课是开拓内府房间、探索自身,这两件是水磨工夫。
此外,还要用神通之光温养长相思,还有火界之术、声闻仙态……各种术法的修炼。剑术也不能够落下。
总之每天的修行都可以排得很满。
……
……
星月原的边界外,还是在那处无名荒山。
“有什么异常吗?”
等了很久的厉有疚,忍不住问道。
盯着罗盘的岳冷摇摇头。
“看来他们是不会来了。”厉有疚略显遗憾地说道。
这个“他们”,指的自然是平等国。
他和岳冷两位神临级青牌出马,若只是单单护送姜望一程,未免也太奢侈了一些。总要有些收获才好。
为了引动平等国出手,巡检府费了很大的工夫,把这件事做成姜望偷偷离境的表象。
而且在很多人的视野里,岳冷和厉有疚,此时一个在海外,一个在临淄。
至少在明面上,青牌的神临境强者都没有调动。
当然,实际上不仅岳冷和厉有疚都在,他们还随身带着政事堂签下的调令,随时可以就近请求旭国的强者出手协助——若是齐国的天骄在旭国不远处出了事,而旭国强者又没有及时响应调令的话……结果可想而知。
对于姜望的安全,巡检府可谓做了重重保障,力求万无一失。
同时也要用这些准备,抓一抓平等国的大鱼。
岳冷长于困锁,厉有疚敏于洞察,二者合作起来,正是天衣无缝。他们两个,也都是鼎鼎有名的缉捕高手。等闲的神临修士,都不可能从他们手上逃脱。
“是啊。”岳冷也有些遗憾。
不过他的遗憾倒不是因为平等国,而是因为正全身心积蓄星力的姜望。
这份勤恳他太喜欢了。
当初他还想把姜望收入门下呢,不过彼时姜望并不主动,他也没有多积极。现在当然是没这个可能了,姜望已经可期神临,而他自己也只是神临境界,能给对方的指点说起来非常有限,哪里还好意思张嘴?
凶屠那样的顶级神临倒还差不多……
“不来也好。”厉有疚说道:“这平等国有些邪乎,到现在一共只抓到三个活口,掏出来的消息全部过时……咱们自己去缉捕当然不惧,万一没看好要参加黄河之会的俊才,免不得在政事堂那边吃挂落。”
岳冷笑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厉有疚,这般会安慰自己!”
厉有疚也笑:“干咱们这行的,不这般可怎么熬呢?”
随着身份地位的提升,也只有和岳冷这样差不多层次的青牌在一起,他才能够稍微找回一点年轻时候办案的感觉……曾经在很多枯燥的蹲守时间里,他和那些同样年轻的伙伴,都是这样互相打气。如此一步一步,慢慢走过岁月,他也成了腰悬三品青牌的名捕。
岳冷虽然资历深一些,属于已经退休的老前辈,但也不介意跟厉有疚闲聊几句:“你年轻的时候,那会青牌里最风光的还是乌老吧?”
“是啊。”厉有疚笑道:“先是乌老,而后是林况。再之后就是岳大人你啦!捕神之名,可是威震天下!”
岳冷笑了笑,生受了这小小的吹捧。
他的年纪比林况大,但是林况比他更早成名,且当时与林况齐名的,是资格更老的乌列。所以说起来,林况倒是他岳冷的前辈。
不过与厉有疚比起来,前两年退休的他,倒能算是老前辈。所以受几句夸赞,也没什么不可以。
厉有疚又叹了一口气:“说起来,许久未见着乌老了,他也避见故人……倒是常能看到有邪那孩子。”
岳冷对此也不知如何说,只能道:“他有他自己的路。”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想要为林况翻案吗?”厉有疚问。
“他们是忘年交……”岳冷叹了一口气:“不说这个了。”
厉有疚也便不再提及,略一调息,复又仰头望天,眸中精光暴涨。
在他的视野里,星月原中盘膝而坐的姜望如此清晰。
“他吸收的星力好纯净!”厉有疚忍不住赞道。
岳冷盯着罗盘,嘴里道:“星月原本就是一块宝地,在这里立星楼都要简单一些。我们和景国每年都有部分定额……可惜分到咱们巡检府没几个。”
“啧,要是能独占就好了。”
厉有疚又看了一阵,仍然不见什么异常,也就收回了视线。
但就在他收回视线的同时……
变化发生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人不同
何为藏星海?
五府海与躯干对应,藏星海与四肢对应。
但就像五脏并不对应五座内府,藏星海也以并不同于四肢的方式,独自混同一体。
通天宫起先居于脊柱海,也即通天海。
而后推开天地门,道脉腾龙,游入五府海。
推开天地门时获得的天地反馈,聚成天地孤岛。
此岛浮于五府海面,需以道元托举,是腾龙道脉栖身之所。
修者驾驭腾龙道脉,深入蒙昧之雾,扫清蒙昧,逐次叩开五府。
那么五府圆满之后呢?
腾龙道脉蓄积了足够的力量,便要离开天地孤岛,游入人身四海的下一海,是为四肢海,也即藏星海。
何为立圣楼?
何为星光圣楼?
内府境,是修者对自身的探索。
外楼境,则是修者自内而外的延展。
修行者通过秘法,与遥远星穹建立联系,将自己的意志,投射到遥远星穹之中。操纵星力,建立所谓“圣楼”。
立圣楼是什么?是修者在探索自身之后,对自己有了清醒的认知,而后反馈于外。在天地之间,建立自己的影响力。在遥远星穹,扩张自己的“道”,“阐述”自己对“道”、对“天地”、对“自身”的理解。
现世修行者,常将内府跃升外楼这一个阶段,概括成“四圣灵中起高楼”。
盖因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灵星域是遥远星穹之中,迄今为止,修行者探索得最完整细致、最具包容性、最能够稳妥建立联系的星域。
也是与现世有着最深“牵绊”的远古星域。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四灵星域也是现世天地四方的映照。
青龙星域掌木之元,白虎星域掌金之元,朱雀星域掌火之元,玄武星域掌水之元,土之元则掌在中央现世。
四灵星域的伟大意义不必再赘述。
大凡人族修士,大多在此四灵星域中建立星光圣楼。那本身亦是现世人族之光,在宇宙的照耀。
而内府晋升外楼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锚定遥远星穹的第一份星力,在那古老的遥远星穹里,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或者说,自己的“道”。
那是最危险、最容易迷失的一步。
但不是每个修行者,都有自己“道”。
或者说,即便有自己的“道”,绝大部分修士也很难清晰、透彻,甚至于坚定到可以投射遥远星穹、映照四方的地步。
但就如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所发生过的那些伟大画面一样,那些最艰难、最坎坷、最危险的地方,早就被先贤踏平。
映照遥远星穹、建立星光圣楼这样的难题,人族先贤也早就探索过,并且为后来者拨开了迷雾。
对应着四灵星域,不同的修行流派,有不同的道途。
可以说各有见异,但又大体在同一个框架里。
青龙、朱雀、玄武、白虎,此四灵。
道门取其威、诚、仁、杀四字;儒门取信、德、仁、杀四字;法家取威、烈、正、刑四字;释家取威、德、容、灭;兵家取势、烈、御、杀……
无论哪一家,都是堂皇大道。
都是可以兼容修行者个人小道的坦途。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也成为了某种“公序良俗”,制约着这个世界,不让它变得更坏。
当然,并不是说,你立了“仁”字圣楼,就一定是仁爱之士。只是说,至少你在遥远星穹立起的圣楼,向宇宙传扬的、公开散播的,是“仁”字之光辉。
至于是真仁,还是假仁,仍是取决于修者自身。
“道”已有了。
后来者,只需从桥上过,而不必只身泅渡。
现世的修行者,内府修士不必神通也能外楼,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四灵星域的稳定,以及各大修行流派这些“道”的展开。
今时今日之修者的修行,是走在很多前贤开拓的大道上。所以现世,才能愈发繁荣。
立起星光圣楼,在遥远星穹扩张自己的“道”。而遥远星穹,也会通过星光圣楼,反馈以星光之力。
修者以此淬体,也在星光圣楼照耀的过程中,真正寻找、靠近、凝聚自己的道……独属于自己的道。
这就是通往神临的道路。
星光淬体是外楼境的基础,所有的外楼修士都能通过星光淬体强大自身。
但要想更进一步……
越靠自己的“道”,就能够从星光圣楼得到越多的反馈。修者自身也就越强大。
之所以内府修士越级战胜外楼修士的事情最常发生。
就是因为在这两个境界里,无论是神通还是星光圣楼,上限和下限之间,波动都太大。
有神通的内府修士和无神通的内府修士,几乎是跨了一阶。而只能够用星光圣楼星光淬体的外楼修士,和清晰自身“道途”的外楼修士,差距也如鸿沟一般。
如鲍伯昭,在某种程度上是知道自己“道途”何在的外楼修士。朝宇藏刀出刀,也是刀术近道。哪怕是谢宝树,也是熟读儒家经典,知晓“道”为何物的。
但他们或是修行不够、或是阅历不够,远没有达到自身的极限,星光圣楼的作用,只相仿于自身神通,甚至不如开发了那么久的神通强大。
而重玄遵五府同耀,每一门神通都很强,并且都开发得很完美。再者,他也成就了外楼……
发生在星月原上的变化,就由屹立在遥远星穹的某一座星光圣楼而始……
其时,姜望仍然在积蓄着星力,玉衡星力的累聚,让他有了一定的资本,可以探索炙火骨莲更多的可能性。
比如可不可以更快地积蓄星力,减少对星月原的依赖;比如可不可以扩大炙火骨莲的容载量,积蓄更多的星力;比如对火源图典更深层次的理解……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以声闻仙态的能力为证,这声音绝未发生在耳边。
也不是观衍大师的声音。
这声音突兀响在心底,又似乎远在天边。
给人以一种非常亲切、非常热情的感觉。
“我们需要公正的未来!”
姜望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起,九返侯灵祠中,“张咏”所说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
姜望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这些问题。
庄国君臣坐视数十万人被邪神炼杀,只为夺取白骨真丹;天佑之国为了留住龟兽,每年把国内最优秀的天才,献祭于龟兽之口……
他所见过的、听过的、经历过的,这世间种种丑恶黑暗,一一浮现在眼前。
那么,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姜望那宁定清澈的眼神,渐渐开始恍惚。
是什么样……
站在距离星穹最近的地方,星月原是似乎伸手可摘星辰之处。
在头顶上方,夜空那浩瀚星河里,有一颗四四方方的星辰,在微微闪烁。
星月原外的无名小山上。
对于厉有疚感慨的,希望能够独占星月原的话语……
岳冷一边紧盯着罗盘,一边随口说道:“哪那么简单?”
他牢牢注视姜望身周的动静,但什么都没有察觉。
第三百四十三章 星光似我
星光圣楼的力量,几乎都是作用于己身。
唯独修者自己与自己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星穹圣楼,才有可能跨越漫长的距离,产生力量上的联系。
从星光圣楼是人身立于遥远星穹,向宇宙阐发自身之“道”的角度来说。
星光圣楼是具有向外投射力量的可能的,但也仅仅只是“可能”。
因为遥远星穹,实在是太遥远了。
那是无法测度,也不能够形容的恐怖距离。
就如姜望在七星世界里所察知的那样,你所看到的星辰,或许只是星辰在诸界的投影。
真正的遥远星穹,到底在何方?
那是先贤都只能定义为“遥远”的遥远处。
在本体未至的情况下,仅通过星光圣楼,跨越遥远星穹的距离,降力量于现世,具体影响现世中的某一位修士……
哪怕是在星月原这样“最接近”遥远星穹的地方。
也是岳冷不曾想象过的威能。
无论是岳冷还是厉有疚,都不可能做到这样的事情,甚至也联想不到。对付一个内府境的姜望,最多也就是派一位神临出手了吧,还要如何?
他们的确尽职尽责,时时刻刻地盯着姜望。
但变故,还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而今夜如果顺利,在两位神临级青牌的注视下,姜望无疑是可靠且安全的。往后再回溯,今夜也不会令人生疑……
星月原上,姜望恍惚着,疑惑着。
他不自觉地抬起头,仰看夜幕中的,那一颗四四方方的星辰。
他的心跳,不自觉地,跟上了那方正星辰的闪烁频率。
咚、咚、咚。
恒定,漫长,冰冷。
“我们需要平等的世界!”
那个亲切的,仿佛充满着爱意的声音,又一次响在姜望心底。
姜望情不自禁地呢喃:“我们,需要……”
“唉……”
就在这个时候。
姜望听到了一声轻叹。
这声叹,十分温柔。
这种温柔,不是单纯的和善、友好、轻声细语,而是拥有十分强大的内心,因而能从容地面对世间所有。
真正的温柔,必要自强大的内心里孕出。
而此时响起的这声轻叹,由围绕着姜望的玉衡星力产生。
骤然浓郁的玉衡星力,像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皮。
是观衍大师么?
姜望心底,有一个念头这样闪过。
与此同时,那个正在以恒定速度闪烁着的四方星辰,在明、暗,明、暗的间隙之中,像是被什么给摁住了,就停在半明半暗中,不再闪烁。
巨量的玉衡星力,如温泉之水,静静涤荡,洗刷着姜望的体魄,也安抚着他的神魂。
姜青羊吸纳星力的秘术一定是最顶级的。远处观察着姜望的岳冷,忍不住想到。
而再一次“开眼”看姜望的厉有疚,甚至于把这声赞叹说了出来——“天骄的际遇果然不同凡响,也不知是他从哪里学的。当真妙绝!”
他们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星月原上,无声无息的“战斗”,还在继续。
在恍恍惚惚之中,姜望已经情不自禁。他有恨有怨,对这个世界有不解、有迷惑,忍不住在心里说道——
“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这句话仿佛是某种开始,即将牵引这未及弱冠的年轻人,去往另一个结局……
而玉衡星力缓缓流动,观衍大师温柔的声音,通过星力被姜望所感知、所接受。
“那么,这个世界,应该是怎样的?”
姜望的本心,也非常愿意接受这个声音。这是他亲近的前辈,较为信赖的人。所以他又开始思考。
观衍的声音继续道:“你有你的‘该’,他有他的‘该’。”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世界。每个人想要的世界都不可能完全相同。”
“那么,听谁的?”
“谁来做主?”
“谁才是对的?”
“这个世界,到底应该是怎样的?”
这些声音,在姜望的心里缓缓流淌。
像一道清泉,极其温柔地洗涤着晦暗,又给姜望以清醒。
“不要说,这个世界该是怎样的。不要把你的意志,凌驾于世界之上。当你产生这样的念头,当你开始认为,这个世界‘该如何’之时,你已经走向歧路。”
“无论你是多么伟大、多么光明的人物。”
“无论你是多么善良、多么慈悲的贤者。”
“甚至于你越伟大,越慈悲,你反而会造成越大的罪孽。”
观衍的这些话,一句一句响在姜望心里。但又不仅仅是在对他说,而仿佛是以某种姜望无法理解的形式,同时在与那个停止闪烁的方正星辰对话。
“以你的标准要求别人已是苛求,以你的标准要求世界,那你恶而不自知,你是魔中之魔。”
“与其问,你想要一个怎样的世界。”
“不如问,你想要一个怎样的自己。”
通过玉衡星力,观衍最后说道:“你,即是世界本身。”
夜幕里那一刻方正星辰,无声黯淡了下去。
而星月原上,姜望睁开了眼睛。
观衍的声音,是一种“梵唱”,是此道与彼道在姜望心里的碰撞。
那方正星辰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影响了姜望的心神。而最初的引子,来自于大师之礼上的崔杼,以及九返侯灵祠中的张咏。
甚至于,并不是崔杼和张咏主动做的这一点,是某个可怕的存在,通过他们,在姜望心底埋下了种子。
而在今夜之星月原催生。
观衍的厉害之处则在于,他用此道碰撞彼道的同时,制止了那方正星辰再“发声”。
相对于两人以姜望为战场论道,那方正星辰埋了先手,给姜望设置了“定见”,让姜望天然就倾向于彼。
而观衍,则在对方说了几句之后,封住了对方的嘴巴。
那么胜负不言自喻。
再怎么有“定见”,彼方闭嘴之后,此方也能够慢慢扭转回来。
“刚才那是……”
在那方正星辰黯淡之时,姜望仿佛听到了一声闷哼,但也隐隐约约的并不真切。
似乎……是一个女声。
观衍的声音,通过玉衡星力为他所感知,带着隐隐的、温柔的笑意:“几日不见,小友又招惹了谁?”
这一声彻底洗去了晦暗。
姜望这时候脑子才完全清醒过来,想明白前因后果。
心中油然生起一种后怕,平等国不愧是能够掀起那般手笔的组织,他刚才差点就着了道!
“是一个叫平等国的组织。”他在心里回道。
“不曾听说。”
观衍说道:“不过刚才影响你的那位,并不是本体降临,其人仗着星月原与遥远星穹的距离较近,通过星光圣楼投射力量,又以附近的一位强者为桥梁,这才影响到你。我说的附近,是指星月原周边。星月原之外我看不到,提供不了什么建议,但大概是在西北方……如果让你的朋友现在去寻找,或许能有一些线索。”
我的朋友?
姜望愣了一下,才想明白,观衍说的,大概是巡检府暗中跟着他的强者。
他虽然不知道那些人躲在哪里,但想要联系上,也总有办法,只是……
他在心里道:“让人发现了您的存在,我很抱歉……”
观衍的声音似是笑了笑:“我如今虽不欲履足现世,但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这星光似我,千百年流淌如故。发现便发现了吧。”
第三百四十四章 良逢
岳冷仍在紧盯着罗盘,和厉有疚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星月原上的风,吹到这里,已经有些无力。
“好像有点不对劲……”岳冷咂摸道。
虽则从手里的“天罗”来看,星月原上一片平静,他重点盯着的姜青羊,也正沐浴在星光之中,没有什么异常。
但他的灵觉,仍然有了一点不协的感触。
厉有疚二话不说,直接“开眼”。
这一眼看过去,正见得姜望拔剑而起,在空中横拉一剑。此剑拉出一条横线,分割天地、了断生死。
正是“名士潦倒亦风流,落魄十年死勾仇!”
然而其人面前并无敌人,他仿佛是以天地为对手。
这一剑委实不俗,但斩得没头没脑。
“出事了!”
厉有疚直接拔地而起,往姜望的方向直趋而去。
岳冷则直接把手中罗盘一把翻转,盖在另一只手掌上。
星月原上,忽然之间足有十二道璀璨星光从天而降,覆盖了以姜望为中心、约莫十五丈方圆的地方。
璀璨星光如天柱,瞬间摇动了星月原上的这个夜晚。
灿烂夺目,光耀四方。
每一道星光柱,都似连接了天地,上承夜幕,下接厚土。
每两道星光柱之间的距离,都刚好相等。将此方天地均等分割。
而星光之柱中,又有无数星光之线飙飞而出,彼此勾连交织。
几乎是立刻就构建出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把姜望罩在其中,也保护在其中。
此为……天罗!
是都城巡检府镇府之宝,与此宝齐名的,还有一张地网。
岳冷此行特意自巡检府调出了此等法器,就是为了保障姜望的安全,同时也不给平等国成员逃跑的机会。
此刻翻手按下天罗之阵,远程把姜青羊保护起来,同时封锁现场,而后才手托天罗之盘,紧随厉有疚之后,追进星月原去。
他谨慎是谨慎的,但显然是浪费了天罗的使用机会……
当厉有疚、岳冷前后脚飞入星月原。
空中收剑的姜望只远远喝道:“刚才有人袭击我,现在应在西北方向!”
两位神临境青牌,二话不说,又疾往西北方而去。
而姜望看着将自己牢牢困住的星柱囚笼,虽不知它的来历,但也感受得到那股不容遁逃的法家威严。难免有些无语……
“岳大人请收了神通!”他原地追了一声。
好在他对五仙如梦令声部掌控得不错,而岳冷的耳朵也还灵便,疾行之中,反手一抬天罗盘,便收了天罗之阵。
星光之柱散去了,姜望独立在夜空下,又重新淹没在寂静中。
此地发生的巨大动静,当然惊动了不少人。但这星月原上零散的势力,却是没有哪个敢前来察看的。
所以天罗之阵消失后,星月原反倒更安静了。
“观衍大师……我实在抱歉。”姜望又在心里道。
观衍大师虽然说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昨夜没有降临,很明显就是察觉到有人在观察姜望,因而沉寂。
只是在平等国的神秘强者试图影响姜望时,才迫不得已出手。
这份人情,姜望欠得大了。
当初他帮观衍送还僧衣,什么谢礼都没有要。
但此后观衍数次指点,其实已经胜过所有谢礼。又有今夜这一遭……
观衍的声音通过玉衡星力降落,仍是带着温柔的笑意:“我虽已脱离悬空寺,除戒还俗,身非佛子。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旁人,把你这赤子引入歧路啊。”
佛门戒律是用比律法更严格的规矩,束缚人心的恶念。让修行者的一言一行,都在佛门所定义的、“善”的框架中。
但真正的“佛”,真正的“菩提心”,却是完全可以抛开这些戒律,根本不需要任何束缚,一言一行依然能见本心。
这也是儒家先贤所言的“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就是说按照儒家典籍,潜心学“礼”七十年,可以修行至随心所欲却诸事合矩的境界。
在姜望的眼中,观衍就是这样一位存在。
昔时森海源界五百年教化之功,今夜与平等国那位神秘强者禅心论道……都让姜望敬服不已。
其人虽已还俗,但却如立不朽金身,乃真佛也。
姜望叹了一口气:“大师之德,姜望实在不知何以为报。”
观衍笑道:“你若以此为德,便帮我还报天地吧。替我在现世多积善行,也算是替了我的修行。”
姜望认真道:“行善惩恶是本心,大师不说,我也是这样做。晚辈不能厚颜说还报。”
观衍又笑了:“如此,我已得到还报。”
他转道:“说起来,当初来森海源界的三位应召使者,我现在只与你有所沟通。不知另外两位,近况如何啊?”
对于他在现世不多的“熟人”,观衍大师显然还是有些关心的。
姜望并不为了迎合观衍而掩饰什么,摇头道:“说来惭愧,自回现世后,俗事缠身。倒是再无联系。只知道武去疾的宗门里出了点事,却也是因为公门事务……”
虽则当时在森海源界,他们三人并肩作战,结下了情谊。彼此也有过相约,说回返现世之后多联络云云。
但时过境迁之后,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事情。
苏绮云满天下搜集材料为小鱼塑身,偷天府又是长于匿迹的。别说人影了,消息都听不着。
武去疾所在的金针门,前阵子他师叔武一愈重创门主,窃夺度厄金针秘典,也是闹得风风雨雨……
姜望自己这一路行来,更是波折不断。
没有什么特殊事情的话,确实也难再联络了。
听完姜望所讲的金针门故事,观衍只轻轻一声叹息,并不说其它。
他也只是想到了,顺口问一句。而姜望跟苏绮云、武去疾联不联系,又或如何相处,是姜望自己的事情。
他并不会干涉什么。
环绕周身的玉衡星力变得更浓郁了……
姜望的炙火骨莲几乎当场蓄满。
而观衍的声音道:“我在你心里留了一道梵唱,若那人再来,当可为你一隔。不过这终是治标之法……”
平等国那位神秘强者的手段,确实防不胜防,也避无可避。
今夜若非观衍大师,他连自己怎么中招的都不知。
也不知那人在星月原之外,还能不能使出此等手段……
“屡承大师德泽,晚辈铭感五内。”姜望恳声道:“不知如何治本?”
观衍道:“早立圣楼。”
“当然,早成神临也可以。”他难得地还开了一个玩笑。
然后道:“今日良逢,便止于此。姜小友好生保重。”
姜望通过炙火骨莲,清晰地感受到。
那浓郁的玉衡星力,就此渐渐散去了……
……
……
ps:《论语·为政》:“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孔子的意思显然不是要学七十年的礼才能从心所欲。作者只是将其化进修行体系中,所以故意另做解释,所谓“六经注我”嘛!
就跟之前用的“蒙昧”、“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心如明镜台”等等一个性质。
为了防止有人黑我国学功底稀烂(当然本来也很一般),所以解释一下。
以后不再另做解释。
没有影射谁的意思,勿对号入座。确实被黑怕了,所以过分谨慎。
谢谢大家体谅。
第三百四十五章 “佛缘”
姜望不是个蠢的。
他很清楚。
今日与那平等国的神秘强者“论道”,又为自己留下一道梵唱护身,观衍大师一定消耗很大。
不然以观衍大师的温柔性情,应该还会留下来指点一番他的修行才是。
中间故意提了几句苏绮云和武去疾,恐怕也是不愿他多想,生出内疚。
此为佛心。
今时今日的他,也做不了什么。对于远在森海源界的观衍大师,真是无以为报。
只能是好好修行,如观衍大师所祝愿的那样,早立圣楼,甚至早成神临。
让自己少麻烦一点观衍大师……
姜望默默地反思着自己这一次来星月原的决定。
整个决策过程都没有什么问题,唯独在于……应该说是低估了平等国对自己的重视程度。
按常理来说,要对付内府境的姜望,一名神通外楼修士就够了,两名神通外楼已是十拿九稳。
但从之前匪夷所思的经历来看,平等国出手的那人,何止于神通外楼?更别说还有一位强者守在星月原附近作为桥梁……
都城巡检府调动两名神临境青牌来暗中随行,已经算得上是做足了准备。但在危险发生的时候,却完全无知无觉。
不过话又说回来,以平等国那位神秘强者的玄妙手段,若不是正好在星月原,恰好有观衍大师看着,说不得什么时候就着了道。
从这个角度来看,倒是因祸得福了。
只是不知,先时听到的那声闷哼,是属于平等国那位神秘强者的,还是属于那个“桥梁”的……
他已经记下了那个声音。
若是前者,往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能遇上,也好有个戒备。
若是后者,捕神岳冷跟那位厉捕头正在追缉,或者能有一些线索。
仔细梳理整个遇险的过程,姜望可以发现一点——平等国那位神秘强者,并不是想要强杀他于此地。而是想要引导他,认可平等国的理念。
看来是崔杼失败后,就想顺势培养另一个能够去黄河之会的“崔杼”。所以才需要这种级别的强者出手。
这一点发现令姜望非常反感。本来因为“张咏”,对这个组织生起的些许同情,至此消散无踪了。
崔杼的狂热虔诚,的确让他有些动容。“张咏”死前对他剖白的那一系列问题,那些令他感同身受的痛苦、煎熬、愤怒,更让他久久思考。
然而……
现在他不免会想。
崔杼和“张咏”的牺牲,真的是他们自愿的吗?
他们贯彻的信念和道理,他们不惜牺牲一切为之奋斗的理想,真的是他们的自由意志吗?
会不会那个平等国的神秘强者,就像今夜对自己所做的那样,也曾“引导”过他们的理念?
姜望不得而知,但不可能不怀疑。
“果是邪教。”他想。
正想着,耳边忽然听得一声大喝:“小师弟!”
姜望差点当场拔剑,好在惊人的意志力控制了本能。
他转身看去,果然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光头和尚踏空而来,满脸惊喜地瞧着他。
“小师弟!”净礼和尚又喊了一声,很是欢喜:“你是来找我的吗?”
姜望很有些头疼,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佛缘?
不过星月原离悬空寺这般近,净礼和尚会出现在这里,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这位……”姜望一时犯了难,不知怎么称呼合适。
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再怎么说苦觉和尚也救过他的小命,虽然后来暴打了他两次吧……唉,毕竟是当世真人嘛,报复什么的不用再说,就当是切磋了。
总之以他和苦觉之间的“情谊”,现在再对净礼和尚敬而远之,开口闭口这和尚来这和尚去,就不免有些没道理。
但也总不能叫师兄吧?
“叫师兄就可以啦!”净礼和尚笑眯眯地提醒道。
“咳咳。”姜望咳了两声,直接将称呼的事情跳过:“那个,我此来星月原是为修炼,这便要走了。您这是?”
净礼和尚兴高采烈:“我刚刚在那边禅坐,看到这边哇哇哇星光乱放,怪好看的,就跑过来看一看。没想到就遇到了小师弟!看来是佛祖让我们师兄弟相逢……来,师弟,和我一起拜谢佛恩!”
说着便来拿姜望的手。
姜望只得赶紧双手合十应付了一下,然后道:“感谢佛祖,感谢佛恩。对了,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回头有机会请你吃饭!”
他实在也不知该如何跟这位以师哥自居的热情和尚相处,只好走为上策。
“欸,小师弟!”净礼和尚叫住他:“哪天啊?”
姜望愣了一下。
净礼和尚已经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又不知从哪里扯来一支笔,翻开其中一页,摆出了规规整整的架势,对着姜望灿烂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师弟你哪天请我吃饭,师兄记一下,免得到时误了约!”
看来以后不能跟这和尚说客气话……
姜望想着,嘴上道:“我近日有些忙,主要是黄河之会的事情,脱不开身。等八月,八月你来临淄,我请你吃素席,如何?”
“八月哪天呢?”净礼和尚又问。
还非得现在就落到实处啊……
姜望想了想,说道:“八月九日,你看如何?”
“好嘞!”净礼和尚规规矩矩记下一笔。
某年某月某日,小师弟要请我于某地吃饭。
姜望瞥了一眼,发现这和尚字迹还挺干净工整的,一如其人……怎么就是那位苦觉大师的徒弟呢?
净礼和尚收好册子,又挠了挠头,有些犯难道:“我们去齐国要先报备的,尤其是临淄这种地方,很有些麻烦。就怕到时耽误了……”
“小事情!我去都城巡检府打声招呼便是。”姜望作为四品青牌,自是有这个底气拍胸膛的,解决了这个问题,立即又道:“若是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净礼和尚转头看了一下悬空寺的方向,有心拉师弟回去歇歇脚,享一阵清福,但现在自己确实又有事情在身。这让他很有些苦恼……
当然,在他回过头之后,就不用再苦恼了。
因为姜望已经不见了。
见他往悬空寺的方向看,那架势好像某个黄脸老僧随时要跳出来……姜望岂有不跑之理?
苦觉和尚可比净礼和尚难对付多了!
至少净礼和尚不动手……
第三百四十六章 朱禾之盟
看着夜幕下空空荡荡的原野,净礼和尚叹了一口气。
临淄真是一个苦地方,净深师弟都瘦了……
跑得那么急,齐国朝廷一定是不给休息吧?
这得多黑的心呐!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转身往回走。
说起来,师父前些日子又和苦病师叔吵了一架,这会不知去哪里了。也不知在外头过得好不好……
唉。
他其实也辛苦。
师弟和师父,都让他很忧愁。
……
……
姜望离开星月原没多久,就遇上了两手空空的岳冷和厉有疚——总归已经露了面,他们也没有再隐藏行迹的必要。
看样子,他们还是跟丢了目标。
“的确有强者潜藏在那边,只是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已经晚了。”岳冷解释了一句:“对方是此道高手,把痕迹抹除得很干净。”
姜望很清醒,他自己三脚猫的追踪能力,远不够资格质疑岳冷他们。
因而只是道:“平等国的确是个大麻烦。之后我会老老实实呆在国内,一直到黄河之会开始。”
岳冷和厉有疚对视了一眼,显然都很满意他的“懂事”。
仍是岳冷笑道:“你如果还想在东域游历一下,也不是不行,只不过这次我得在你旁边寸步不离了。”
他这话,当然是表示亲近的玩笑。
一位神临境强者跟在身边,哪里有什么游历的意义。而且这位还是有“捕神”之名的神临境强者,怕是一圈“游历”下来,身上一点秘密都没有了。
姜望也笑:“虽然我也很想跟着捕神大人长长见识,但黄河之会开始在即,只能等下次了。”
说起来岳冷是正式将他引入青牌体系的强者,他的囚身锁链也是其人所授。另外岳冷又很支持郑世……若在青牌体系内部划分派系,他们可以算作是一个派系的,两个人的关系,也就比较近一些。
两人都笑,很有那么点默契的意思。
一旁的厉有疚则看着姜望道:“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抹掉痕迹,那人的实力不会弱于我们。我倒是比较好奇,对方是怎么袭击的你,你又是怎么挡住的袭击……当然,你不方便的话,可以不说。”
现在的姜望,在堂堂三品青牌面前,也有“不方便”的资格了……
不仅仅是因为他国之天骄的名望,也不仅仅是巡检都尉郑世与他的亲近。
若是在此之前,厉有疚还只觉得姜望是一个年轻天骄的话。那么这几天的接触后,他已对其人的未来坚信不疑——如此用勤用苦,将来必有成就!
姜望想了想,终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只道:“袭击来自神魂层面。”
厉有疚那亮得吓人的眼睛,也忍不住眨了一下。
他和岳冷虽然早有推断,能够瞒过他们注视的攻击,无非就是那么几种。尤其以神魂层面的攻防可能性最大。
但是姜望真的确定这个答案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惊到了。
外楼层次都很难触碰到的神魂手段,姜望不仅有,并且还掌控得很好,甚至抵挡住了那种程度的强者侵袭……
这不是一门内府层次的乾阳之瞳可以解释的。
厉有疚当然不能穷根究底,问题问到这里,也就打住。
只能在心里感慨,国之天骄,果然不同凡响。
“走吧。”岳冷见厉有疚没有再问的意思,便道:“咱们先回国内。”
三位青牌就此腾空而起,直接飞返齐国。
大齐神临级别的青牌捕头,是有无须报备、横飞东域各国国土的权力的。
这是早年间一桩大案引发的后续,彼时齐国一位大臣叛逃,巡检府的高手几乎是倾巢而出,全力追捕。
但在追捕过程中,因为与途经国家报备沟通缓慢,迟迟不被允许过境,从而错过了最佳时机,导致目标逃脱。
齐帝动了雷霆之怒,指责该国庇护齐之叛臣,直言欲动兵戈。
该国诚惶诚恐,为求自保,与齐国签下了盟约。盟约中有一条规定,齐国青牌以后在调查涉及神临层次的大案时,可以不经报备,横飞国土。
也就是说,以后若有神临层次的强者横空过境,他们需要自己判断一下,对方是否是齐国的青牌,而后才能决定拦不拦。
这份盟约,名为“朱禾之盟”。
在不久之后,推及至整个东域。
而当年最早签订这份盟约的国家,名为“明”。
是曾经的日出九国之一,后来为齐国伐灭。
明国当年的国都,就在如今的大齐帝国朱禾郡,也即是金针门所在的郡域。
所谓的“朱禾之盟”,正是齐国东域霸权的体现。
……
……
这是一间地下石室。
布设非常简单,可以说徒有四壁。
连门都没有。
四面墙壁之上,刻画着线条繁复的阵纹。
这些阵纹,汇聚成一个奇妙的整体,将所有的探察、卦算……全都拒之墙外。
石室的正中间,放着一只石质圆盘——看起来很像是磨盘,但又实在有些大,约莫一丈方圆。
圆盘中心,是一个成人拳头大小的空洞,深不见底。以此洞为起点,十二道深邃的刻度,将这个圆盘整整齐齐地划分。
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桌椅、灯盏……一切似乎应该存在于密室里的东西,这儿都没有。
徒有一张圆盘,四面石墙。
当一个黑影出现在这里的时候,终于发生了隐秘的变化。
那圆盘中心的空洞,仿佛忽然间连同了某个位置,隐隐的、幽幽的“风声”,有些凄怨地响起。
那黑影也不见异常,进了石室之后,便走到那圆盘前。此刻听到“风声”,倒是后退了一步。
“风声”止住了。
空洞之中有个雌雄难辨的声音响起:“甩掉了?”
黑影的声音明显也经过伪装,很是沙哑:“我比你更重视我自己的安全。”
“那是最好。”空洞之中的声音道:“为了我们平等的理想,你要活得更长久,死得更有意义。”
黑影顿了一下,道:“这次行动失败了,那个姜望怎么办?要另外调人,冒险强杀他吗?”
“不必。”空洞中的声音道:“我今日虽未能功成,但也窥破他的底细,不算没有收获。护持其人的那位强者,佛宗气息瞒不过我。可见姜望此人,必与姜述不是一路。说不得就是……”
空洞中的声音隐去了这一节,忽地冷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说的就是姜述!”
……
……
……
(今天存下一章,补充存稿,保证修改的余地,稳住质量。明天开始三更还债。)
第三百四十七章 五马客
石室之中,那黑影显然也有些意外,缓了缓,方道:“原来如此……姜望已是别人的棋子。”
空洞中的声音道:“因而他越是天才,越有意思。他成长得越快,往后越能危及姜述。”
黑影道:“那么,以后不必管他?”
“不,有机会仍要针对,只不要真的弄死他。”空洞里的声音道:“我们袭击他,就是在帮他,帮他更进一步,赢得姜述的信任。”
“……我知道了。”黑影说道。
“就这样吧,你先安静一段时间,不要引人注意。”空洞里的声音这样说道。
而后石盘的空洞里,那呜咽般的风声再一次响起。
石室里归于沉默。
……
……
北域草原。
这片草原上,芳草最丰茂的地方,风雨最柔和的地方,牛羊最肥美的地方……
莫过于穹庐山脚,被称为“神之牧场”的地方。
如今雄踞整片草原的强大帝国,最早就是从这座山的山脚下走出去。
在伟大的苍图神指引下,从一个几百人的小部落,发展成可与天下强国争锋的大牧帝国。
控弦之士以百万计,马蹄所踏之处,无不俯首。
当草原儿女朝圣的目光望向穹庐山,就看到了这世间的伟大奇迹,也看到了人生的归处。
此山以天穹为庐,除苍天之外,再没有什么能遮在它头上,所以名为“穹庐”。
亦是它撑住这片天空,给草原儿女以“家园”。
整个草原的精神寄托——苍图神殿,就建在穹庐山顶。
千万年来,俯瞰着茫茫草原,注视着生死缘灭。
而这片草原的至高王庭,是牧国女帝的王帐停驻之处——在世之瑰宝,伟大的“天之镜”旁。
这片宽广如海的淡水湖泊,像是一面镜子,嵌在无垠的草原里。
相传,它是草原神女用以自照的神镜。
在牧国神话之中,“草原神女”是最初的苍图神使,她传播神的旨意,救助世人,为草原带来善音。
草原神女回归苍图神的神国之时,将这面镜子遗留在草原上,映照世间。而天之镜作为草原上最大的湖泊,的确哺育了无数的牛羊,让草原儿女得以茁壮成长。
若把草原分为东西两部分,穹庐山在西部草原的中心,天之镜在东部草原的中心。
最早的时候,至高王庭是在穹庐山山脚的。
随着大牧帝国一统草原,至高王庭也不断迁移,最终常驻在“天之镜”旁。
不同于外域人所想象的那样……
牧国人并不是都在马背上睡觉。
他们日常休息的屋帐,与行军时的那种简单帐篷,也并不相同。
那屋帐绵延,兼具各部族不同特色的同时,也有着整齐的规划。
不同的区域,承载着不同的功能,和谐共处。比之亭台楼阁,别有一种风情。
这是最适合草原的城市,甚至于论起豪奢之处,至高王庭也并不逊色于哪一个国家的都城。
当然也有不同之处。
拥有“神力”的至高王庭,是可以作为一个整体移动的。
至高王庭,又被称为“雄鹰之城”。
意即,可以飞翔的城市。
对于世上大部分国家来说,迁都是极具政治意义的事情,很少发生。
草原上则不同,至高王庭的“迁徙”,较为频繁地发生。只是近些年来,才算慢慢定在天之镜旁。
草原上也有“货郎”。
通常赶五匹马,游走四处,两匹载货,一匹载人,两匹轮换休息。故又被称为“五马客”。
他们是草原上的“客人”,为放牧在不同地方的牧民带来各种货物,也希望得到主家的热情招待。
此刻,在至高王庭的边际帐区,一个几乎已经卖光了货物的五马客旁边,走来了一个头戴兜帽的人。
围脖已经堆得极高,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偶然的惊鸿一瞥,还是让人觉得惊艳。
这名五马客马背上的货物已经不多,没有什么可以挑选的余地。
但来者还是挑挑拣拣起来。
对话只在双方耳中展开。
“虎哥怎么样了?”兜帽人问。
五马客道:“他现在好像很受信任。前一任九江玄甲统帅旧伤复发而死,他很有可能是下一任。”
“不应如此……”兜帽人略想了想,便道:“上一任九江玄甲统帅的死,肯定有什么隐情。”
五马客道:“应是有些蹊跷的,不过我没有时间细查。总之,庄庭现在肯定不会对他怎么样,他自己也未必愿意走。我强行掳人的话,杜如晦肯定能追上来。”
“他没事就够了,其它的没有那么重要。”兜帽人点点头:“先放一放,一切等黄河之会后再说。”
“去黄河之会还是太冒险了,我不赞同。”五马客道。
“邓叔。”兜帽人道:“有了三哥的消息,我总要去看一看的。”
说话的兜帽人,当然是赵汝成。
被称为邓叔的,自然便是号为“一指断江”的邓岳。
杜野虎能够通过姜望的现状,想到枫林城之事有问题。姜望能够想到,自己天下知名后,杜野虎会有危险。
比他们俩都要聪明的赵汝成,当然也不会失了考量。
只是人力有时而穷,邓岳虽强,也难以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还原庄王宫外的真相。只能告知赵汝成,他所看到的现状了。
在至高王庭伪装成五马客的邓岳道:“既然知道他在齐国,并且过得很好,大可以等黄河之会结束后再去看他。”
“您能想象吗?在枫林城那样一个小地方走出来,没有背景,没有师承,无依无靠……最后却能够成为齐国年轻一辈的内府第一,代表齐国出战黄河之会。您能想象他经历了什么吗?他能够走到这一步,恰恰说明,他过得不怎么好。”
赵汝成说道:“我不可以等了。一刻都等不了。他若能冠绝天下,总该有几个故人,见证他的荣耀!我戴着面具去,且只是看着……不会被发现的。”
邓岳沉默了一阵,自深入荒漠以来,赵汝成已经很少这么大段地说话了。
这体现了他的复杂情感。
“黄河之会啊……”邓岳叹了一口气。
“您这次不要跟着。”赵汝成说道:“就在草原上,找个地方歇脚。等我看过了,回来了,我们再决定下一步的事情。”
黄河之会上人多眼杂,强者云集。他混迹在牧国队伍里,有宇文铎的掩护,不会有什么问题。
邓岳这样的强者,却难以隐藏身份。去黄河之会反而危险。
“你是个有主意的。”邓岳看了看他,故意道:“姜望既然还活着,你是不是又可以颓下去了?”
赵汝成摇了摇头:“三哥这人,外和内强。很多事情他不会计较,都可以一笑了之。但是他要计较的事情,一定会计较到底。枫林城的事情,他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在货囊中取了一支玉钗。
“有些事情我无能为力。但是他如果要做什么的话……我总要能帮到他才是。”
将几颗碎银交给五马客,便转身离去了。
第三百四十八章 抚宁正音
有岳冷和厉有疚随行,回齐国的路上无风无浪。
横空过境的确是方便许多,来时三日,归时不过一日。
当然,对于“被过境”的国家来说,恐怕不是多么好的体验。
快飞到青羊镇的时候,姜望在空中出声道:“两位大人护持之情,姜某心中实在感念。前方不远,就是属下的封地。最近新起了一座正声殿,乃是承自海外,别有奇观,颇得正音之妙,不知两位可有兴趣赏听?”
岳冷和厉有疚都在迁就姜望的速度,而且为了表示亲近,路上岳冷还跟姜望讨论了一阵囚身锁链的用法,对姜望颇有裨益,算得上相处融洽。
姜望这番邀请,也是亲近之意。
他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但在前辈主动表示善意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完全不晓事,故作孤傲。
岳冷笑了笑,看向厉有疚道:“我一个卸任之人,整日没什么正事。能有个地方坐坐,打发时间,正求之不得。就是不知道厉大人可有闲暇啊?”
这是帮姜望“留客”了。
厉有疚则笑道:“偷得浮生半日闲,有何不可!”
姜望先时落后半个身位,此刻脚踏青云印记,加速在前,主动引路。
“两位大人,请跟下官来。”
以青牌体系中的官职论,他以属下自居自无不可,此时更显几分亲近。
对姜望来说,他只是偶起一念,有心结好两位青牌体系的前辈。
但对青羊镇厅来说,这已是让人惶惑的差事了。
青羊镇不过区区一镇域,往日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自家封主,提前悬四品青牌的姜爵爷了。
但这次陪着封主来镇上的两位……
厉有疚腰间悬挂的,可是三品青牌。
岳冷则更过分,他因为任职期间,破案无数,累功之下,离任的时候是加一品致仕,以位阶而论,可算二品。
政事堂的那些朝议大夫,兵事堂里的那些九卒统帅,官阶也不过如此了!
虽然岳冷这个二品职衔与那些真正的二品大员远不能比,但对青羊镇里的绝大部分人来说,是一辈子也弄不明白的区别了。
总之都是大得吓死人的大人物。
独孤小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磨练,已经算是可以独当一面。但囿于出身眼界,一时也难免手忙脚乱,笨嘴拙舌。
范清清在海外风风雨雨那么多年,自是见过世面的。但她也没想到,自己无奈之下献法投靠的齐国天骄,尚且如此年轻,在齐国竟已是如此势大!
整个迎接的过程不必赘述,青羊镇厅方面的表现,难免有些小家子气。
不过姜望全程从容,半点遮丑的意思都没有。他的风采,从来都是源于自身的实力和气度,不会因为封地底蕴不足而失色半分。
待得三人坐进了新建成的正声殿,姜望才笑道:“封地疏于打理,倒是叫两位大人见笑了。这正声殿,我也是第一次坐进来,恐有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他先时来看时,便知正声殿建成就在这两日,所以临时起意,请两位青牌体系里的大人物来“听”。范清清果然也没叫他失望,及时竣工。
不过这正声殿的“正声”,到底如何,还是要听过才知。
岳冷和厉有疚都是见惯了世面的,多么繁荣的封地都见识过,当然也见识过比青羊镇寒碜得多的,倒是没有什么不满。
反而岳冷是颇多赞语:“你这封地,民气很足,可见治政有方,人心向你。此乃千年之基业啊。”
这话隐隐有期许姜望未来成就当世真人的意思,当然是吉利话。
姜望也笑道:“若真想延续千年,还需岳大人多多照拂。”
好听的话他自然也会说,岳冷也是必然会成就真人,才有可能照拂青羊镇千年嘛。
厉有疚则比较切实,中肯地说了一句:“你这镇子虽不算大,但人才不少,百姓安居,往后不会差了。”
一个小小的青羊镇,超凡力量竟不弱。那个镇长小姑娘,和那个名为张海的邋遢修士且不去说,还有范清清这样的资深内府修士在。可以说得上是“人才济济”了。
最重要的是,以他和岳冷的出身,都很清楚姜望的背景。知道这一切都是他从无到有建立起来的。
不像那些世家子,到了哪里任职,只需专心修行就好。家族早把一切都安排好,什么人才都不缺,多么富裕的地方也能建设起来。
姜望只是笑笑:“承大人吉言。”
他先时不为手下没见过世面而觉寒碜,此刻也不因两位青牌体系内的大人物夸赞而膨胀。
从容故我,轻声对着范清清道:“请试音。”
这处正声殿,范清清费了极大的心思,是比照着较于五仙门故地更好的标准来建造的。
一来是为了在姜望面前好好表现。二来,她现在也确实愿意在更安定的齐国定下来,尤其是看到姜望越来越长远的前途后。
正声殿建在青羊镇域里的一处无名竹山上。听正音,当然要听自然之声。
此山翠竹郁郁,每有风过,沙沙作响。
范清清寻遍了青羊镇域,才找到这个最合适的地方。说起来,距离当初那个发生很多故事的胡氏矿场并不远。
此殿建成之后,还是第一次“开声”。
范清清很自信。
以她的修为和眼界,督造一座正声殿,想也不会出现什么纰漏。
她行至殿堂左侧,掐动印决,而后轻轻一推窗——
听过风声吗?
风拂垂柳,是温柔的。
风摧朽木,是狂暴的。
风轻轻掠过水面,是浅浅的涟漪。
风敲击在窗外,则是思念。
此时此刻,那一阵风,它雀跃地穿进了竹林间。在竹叶的簇拥里,吹出了漂亮的哨音。
挤出密密的竹叶,卷动竹枝,轻轻地摇曳……
竹海起涟漪,就在风来时。
这风声、叶声、竹声……都在正声殿里还归本真。
正声殿内,众人久久无言。
“确实妙极。”岳冷叹了一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有道是“身在公门好修行”,他半生埋首案牍,做了不少事情,也为人情所累。
前几年已经退隐,想要在修行上有所突破,但人情却不是那么容易摆脱的,又时不时被请动出山。
与其说这自然之声妙极。倒不如说,自然之正声,恰恰击中了他的部分心声。
厉有疚则道:“有此一殿,此山非无名也!”
相对于岳冷,他在公门里尚有更多的进取心。若能挤进政事堂,成就当世真人的可能性,也会多那么一点。若不能,像岳冷那样加一品致仕,也能有更多的资源,便于退隐后修行。
所以听这风竹正声,他先想到的是价值。
姜望笑道:“相请不如偶遇,便请厉大人为此山赐名!”
既已决定交好,厉有疚倒也不扭捏,当即便道:“丝竹乱耳,此音抚耳。案牍劳形,此殿宁心。此山,不如以‘抚宁’二字名之。”
……
……
……
ps: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陶渊明《归田园居·其一》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刘禹锡《陋室铭》
晚上有。
第三百四十九章 世上无难事 (为盟主骑牛南下加更!)
厉有疚亲自命名的抚宁山,此后便是一桩情分。
而岳冷,那道囚身锁链便是交情。
这一趟去星月原确实值得。且不说观衍大师与那平等国强者禅心论道,那份收获还需要姜望慢慢消化。
便是青牌体系中,姜望从此算是可以横着走了。
巡检都尉之子,与他交好。
实权巡检副使杨未同,向他示好。
退隐的捕神岳冷和他有交情了,现役的三品青牌厉有疚与他结下了情分。
而另一边,林有邪也承诺以后不再主动查他,其人背后站着的,是在青牌体系里影响极大的一代名捕乌列。
也就是说,整个都城巡检府里,一部分不会惹他,一部分只会帮他。剩下的,真可以说,“不足道也。”
虽然这些关系都不如他和晏抚、李龙川那样坚实,但这份根底,已经称得上不俗。
便是现在脱离重玄胜这些朋友,如今的姜望也可以说已在齐国扎下根来。
但姜望自己有清醒的认知。
这些善意,有多少是冲着他参与黄河之会来的,他心里有数。
此后在齐国是更上一步,还是盘桓于此,最终还是要看他在黄河之会上的表现。此为重中之重。
姜望开启声闻仙态,听过正声之后,跟范清清说了一点意见,整座正声殿里,什么地方略有不协,哪里需要稍作调整。甚至精确到某一张桌椅的摆放……
范清清或许有些不以为然,但面上是恭恭敬敬,表示一定尽快调整。
不过姜望也不很在意,听话就行。待真正调整完之后,她会知道谁才是对的。
正声殿既然已经建成。太虚角楼的名额,他当场就给范清清定下了。
他不走官道之路,常做放手掌柜,那么赏罚分明是第一紧要。
此外厉有疚有一个侄子,也对太虚幻境很感兴趣,姜大老板仍是大笔一挥,一并许下名额。
而后专程把小小叫过来,指点了一番修行,勉励了几句。
独孤小是他最早的班底了,也是整个青羊镇里,他最信得过的人。
但也便如此了,她的修行天赋并不突出,处理镇务的能力的确是不错,不过在超凡的世界里,只会越拉越远……
简单地处理了一下镇域的事情,姜望便和两位青牌前辈动身回返临淄。
至于此行岳冷和厉有疚如何向上面报告,也是可以预见的。
胡编虚夸不可能,但姜望对封地的重视,对齐地的归属感,以及他勤苦修行的事实,他们是一定会传递给更上层的大人物知晓的。
这叫交情。
……
……
姜望没有在青羊镇耽误太多时间,闲庭胜步般踏空远去后,独孤小便默默地进了正声殿里收拾。
在青羊镇处理政务这么久了,在该有威严的时候,她也是有些威严在的。唯独是在姜望面前,仍然一直是以侍女自居。
因为“姜老爷的侍女”,可能是她能够和姜望保持的……最亲近的关系了。
她虽然年纪并不大,但她经历的一切,让她很清醒。
姜望在青羊镇的小院,她也从来是自己打扫,定期更换床单被褥,不肯假手于人。
范清清很自然地过来帮忙。
独孤小赶紧拦住:“姐姐别动,您是何等人物,怎能做这些?放着我来。”
虽则论起年纪来,独孤小叫她婶子都没有问题。但终是姐姐听得顺耳。
独孤小也不会那么没有眼力见。
她现在的修行都是范清清指点,平日里也伺候得很用心。
过惯了苦日子,她最知道抓住机会,也没有什么低不下头、弯不下腰的。穷苦人不讲究那些。
范清清也便顺势作罢,随手把窗子关上了,似是随意地说道:“是不是感觉,和姜大人越来越远了?”
独孤小一边用雪白的绒布擦拭着殿内的椅子,一边笑道:“姜大人本就是高高在上的哩,一直都是这么远呀!”
范清清久经世事,自然不会看不出来,姜望在独孤小心中的地位。而在她看来,姜望把封地这么重要的地方,全盘交托给独孤小看顾,这本身也是一种极大的信任。
独孤小是有机会更进一步的……
她是这么觉得。
而以她和独孤小的师徒之实,独孤小又是这么个小丫头,独孤小若能从姜望那里得到更多,她也就能得到更多。
一个德盛商行,一个太虚角楼,都已经让她目不暇接了。姜望现在又要去参加黄河之会,与列国天骄相争……
其人的未来,她简直无法想象。
而姜望这个人,看起来温和谦逊不设防,很好哄骗的样子,实际上沉静坚持有定见,极难动摇。
这一点,从姜望在近海群岛一系列事件的表现,就可以窥见一二。
她可是最早与姜望接触的那部分海岛修士,一开始却根本也没看明白姜望这个人。
相对来说,从独孤小这边入手,肯定更简单一些。
她也不是要动什么坏心思,只是托庇在姜望这颗茁壮成长的大树底下,想要占据更多的荫庇之地,伸手摘更多果子吃。
“傻丫头。”范清清笑道:“再怎么高高在上,终非泥胎木塑,必有七情六欲。亲一些,疏一些,可差得远呢。”
独孤小手上不停,仍是很单纯地笑着:“姜大人待我很亲的。他的房间都不让别人收拾哩!”
范清清把独孤小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但实际上,她指点独孤小的修行这么久了,却连独孤小的小周天是什么都不知道,也根本不知道神印法的存在。
由此可见,范清清虽然老于世故。独孤小的心思,却也是极深的……
相较于范清清的殷切,独孤小自己其实清醒得很。她明白她今天的一切是怎么来的,堂堂内府境的大修士,为什么对她态度这么好,自小饱经人情冷暖的她,太知道原因了。
只要本本分分,不使姜望生厌,她就能够留住现在的幸福生活。
若真是贪得无厌,那才叫自寻死路。
当然,她不会跟范清清说这些。她摸准了姜老爷的脾气,这是她相较于范清清的优势所在。她能拥有的优势并不多,她会好好保持。
“侍女和侍女,也是不同的。”范清清暧昧地笑了笑:“姐姐早年在海外,得了一些秘术,你若能学好了,包管受用无穷……”
独孤小低下头,显得很羞涩:“小小就怕自己笨拙哩。”
“只要你肯学……”
范清清拉住她的手,意有所指地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第三百五十章 剑起咸阳城
渭水绕咸阳城而走,浩浩荡荡,奔向西北。
它也是少见的、不与长河发生联系的大河。
而大秦这一天下强国,就截在渭水之前,在这西北方的位置,雄视西境,乃至于眺望天下。
秦之强,不必多说。
西境之内,无堪战者。
而道历三九一七年,发生在河谷平原上的惨烈大战,直接把大秦推向了“至强”之名,隐隐压过东齐,似可与雄踞中域的景国一较长短。
兵强马壮,法器强大,号称“国库充盈三千年,术法甲于天下”的大楚,咽下战败的苦果,直接拱手放弃了在西境多年的经营,不得不退回南域舔舐伤口。
几乎丧失了在西境的影响力。
天下名将项龙骧,死于大军之中。一代天骄左光烈,被千里逐杀,死于庄国无名之地。
前者,是“现在”之折。后者,是“未来”之失。
甚至于左光烈也根本不仅仅是“未来可期”。其人在战死之前,已经是天下知名的俊才,是大楚军部举足轻重的将领,是大楚左氏名位已定的少主,更是大楚六师之“赤撄”的下任执掌者。
所谓“赤撄”,意即以血相“触”、敢撄其锋。其精神核心,是誓死抵抗任何敌人。
而河谷一战,赤撄这样的天下强军,死伤过半。
左光烈只身破阵,一度打穿函谷关……未尝不是想复刻凶屠当年领孤军一支,深入敌后,大破夏国之战。
可惜最后功败垂成,天骄陨落。
河谷平原上,那投入近十万修士、普通士卒以百万计的一战,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亲历者至今仍在舔舐伤口,感受痛苦。
但又仿佛已经很遥远。
因为今日之咸阳城,已经根本感受不到半点战争的气氛。
但见碧馆倚红妆,烈酒酣高楼。
便有行人如织,车如流水马如龙。
时人或曰:“秦宫弃脂水,而渭流能涨腻。”
由此可见秦王宫之盛况,称得上佳丽如云。
唯有太平年代,“美”才为“美”。女人才有心思去打扮,男人才有心思去追逐。
天下本不太平,秦能有太平风景,自然是因为强大。
如齐地百姓,能随意游于郊野。小国百姓,只有在修者的护卫下,才敢出一趟远门。亦同此理。
咸阳城西,义安伯府。
这一日,门前来了个眼睛没什么神采、也相当不修边幅的男子,二话不说就往伯府里走。
此人身上并不脏腻,且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场,倒不至于叫人联想到乞丐。
尤其是他理直气壮地走来,自然得像回家一样,叫人摸不清虚实,只怕是什么奇人异士。又或是哪个天性自然的名门之后。
所以门子没有第一时间动手赶人,而是很有节制地问道:“敢问来者,可有拜帖?”
“没有拜帖。”来者懒懒地道:“只是我西行至秦,听闻卫家公子,乃天下第一腾龙。故来问之。”
所谓的天下第一腾龙,未必是现世第一,但至少是无可争议的秦国第一。
其人姓卫,名瑜。乃是大秦义安伯卫秋之子。
来人敢“问”卫瑜,想来应是有几分倚仗的。
在义安伯府做门子的,当然不是傻子,不会蠢到去冒犯这样来路不明的人。
于是问道:“敢问来者,是何人推荐您来?”
来者瞪着一双死鱼眼,说话也有点有气无力:“无人推荐,我自己寻来的。”
这样子也太不像高手了。
门子并不相信这个看起来没有二两劲的家伙,能和自家公子一战。
但也不去羞辱他。只看了看此人,面做难色:“伯府自有规矩,您没有拜帖,又无人推荐。小人恐怕不能放您进去。”
他倒也不是怕来者犯浑,在这咸阳城,还没有谁能触法得脱的。早年间舞阳君触法,也被结结实实打了一百杖。脱光了裤子在宫门外打的,多少老百姓都瞧见了皇家屁股。
不怕归不怕,但他身为义安伯府的门子,每月领丰厚的饷钱,还常常能收到一些孝敬,不知有多么安逸。除非主家吩咐,不然没必要做得罪人的事情。
动不动扯虎皮拉大旗,给主家找麻烦的,才叫做不长远,甚至小命悬危呢!
来者倒也没有非要找麻烦的意思,只问道:“能不能劳烦你通传一声?想来你家公子号为天下第一腾龙,应是不惧挑战的。”
“这位大叔。”门子道着歉道:“真是不好意思,小的人微言轻,真不敢随随便便就去烦扰主家。要不您再想想办法,找个人帮您引荐一下?”
来者叹了一口气,道:“既如此……得罪了!”
门子火速往后一退,厉声道:“你想干什么!这里可是义安……”
这声戛然而止。
因为他什么都不曾察觉,而来者抬起的右手两指之间,却夹了一块深黑色的布片。
他低头看了自己的衣角,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被割去了一角。
而那截口十分整齐,他用手指轻轻抹过,竟隐隐有刺痛感!
作为义安伯府的门子,他的眼界总归是有些的,故知此人真是高手。
“……你怎么割坏我的衣角。我又没招惹你。”门子道。
若换了个讲究的,只怕什么高人气质也没了。哪位高人会跟一个门子计较?
好在这位胡子拉碴的不速之客,也没有什么高人风度。
只并指往前一甩。
手里的这一角布片顿如离弦之箭,瞬间飙射至门子身前,甚至带起破风的尖啸声!
但临近门子,却又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刚好飘落他手中。
不速之客这才道:“以此为请柬,你家公子若是个货真价实的,当会来见我。”
这话本来很有气场。
奈何他眼中无甚神采,说话也懒懒的没气力,听起来便很“飘”,叫人提不起精神。
但义安伯府的门子,已经感受到了不俗。
攥住自己的衣角布片,问道:“小的这就去禀告……敢问阁下名号?”
“向前。”来客似是打了个哈欠,极没有气势地说道。
……
……
ps:“秦宫弃脂水,而渭流能涨腻。”,化自“渭流涨腻,弃脂水也。”——《阿房宫赋》·杜牧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忆江南》·李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