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一章 温泉宫
温泉宫在整个齐王宫的东面,通常情况下,是只有皇室中人能来享受的好地方。
今帝当政以来,直接隔出一半的池子,专门用来赏赐有功之臣,表示恩赏。
而这一次参与黄河之会的三人,所享受的“天浴”,乃是整个温泉宫最高等级的的泉眼,用的药材更不必说。
好在“天浴”是分开三个池子,不同修为、不同体质的人,太医院配的药物效力也不会相同。必是要因人施药的。
不然跟计昭南、重玄遵一起……还真有几分尴尬。
三位国之天骄早早就在温泉宫外会合,各自都没有什么话说。
姜望和计昭南是不熟,彼此点头致意一下,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和重玄遵嘛,是早晚有交手的一天。了解了稷下学宫进修期间的事情后,这一次再见面,重玄遵虽然说不上横眉竖眼,但也没有那么主动亲切了。
至于计昭南和重玄遵……好像也不怎么合得来,互相都当对方不存在。
大概唯一的好处,就在于这三人都还比较能定心,各自站定不动,站在那里就能修行起来。倒也不怎么难熬。
等到温泉宫的小宦官过来,把他们各自引开,姜望才觉得自在了些。
“天浴”不存在什么旖旎之事,小宦官把姜望引到一处青玉砌成的浴池前,便行礼离去。
池边有一位白胡子老先生,坐在一张条案后等。
似乎也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见得姜望,便打开针囊,直接道:“取青羊男鲜血一滴为用。”
针囊里排列着一根根长短不一且颜色不同的针,也不知那些五颜六色的针都是干嘛用的……瞧来颇有些脊生凉意。
但取血姜望倒是知道,宦官早已告知了流程。太医这是要检查他的血液,然后根据他的体魄状态,专门调制合适的药液。
姜望这三天在霞山别府每日焚香沐浴,其实也泡了药液,但自然远不能跟温泉宫的条件相比,充其量只能算是热身。
人都到了这里,姜望也不说二话,在老先生对面坐了,平伸右手。
老先生用干枯微凉的左手,抓住他的手,右手则在针囊上空徘徊,似乎在犹豫用哪一根为好。
嘴里似是很随意地开始闲聊:“听说前几日,青羊镇男在太医院里,把一个伤患给打了?”
姜望心头就是一跳。这才察觉到,这老先生的手劲还挺大,他试着抽了一下手,竟然没有抽动……
“哪能呢?”姜望强笑道:“我只是去看了看我的朋友,表示一下慰问。”
老先生抬了抬眼皮:“哦,朋友啊。”
“是,是……”姜望流着冷汗,看着老先生从针囊里抽出一根足有一尺长的红色尖针来——天知道那个一目了然的针囊,怎么能抽出这么长的针!
“一滴血,对吗?”姜爵爷再次确认道。
白胡子老先生盯着他的手,似乎在寻找下针的位置,头也不抬:“你如何定义一滴?”
姜望:……
“我错了!”姜望老老实实道歉:“以后我再也不在太医院惹是生非了,我向您保证。”
“啧!”白胡子老先生道:“紧张什么?我一把年纪了,难道还会欺负你们这些小孩子?”
那根一尺长的红色尖针,在姜望的手指上轻轻一点,连痛感也没有,就消失在老先生手中。
连痛感也没有,恰恰是最恐怖的事情。
以姜望现在的修为,在他眼睁睁瞧着的情况下,取一滴他的血,却让他没有感觉。这种实力,就很耐人寻味了……
对方松开了钳制,姜望才默默地把手收了回来,忍不住问道:“老先生贵姓?”
老先生瞥了他一眼:“怎么着,想回去叫齐了狐朋狗友,来堵老头子的门?现在的年轻人这么狠辣吗?我都一把年纪了……”
“哪能啊……”姜望擦着汗:“就是觉得老先生医术高明,想结个善缘。”
白胡子老先生不知从哪里搬出一个药箱,放在长案上,打开之后,开始在里面取不同的药粉,往一个青玉碗里放。
嘴里则道:“噢,我姓雷。”
姜望噌地一下起身。
是说怎么这老先生要给雷先跑出气呢!感情是一家!这哪行?这必须换个太医!
“骗你的!”老先生孩童般地笑了:“姓温。”
“哦,温太医。”姜望提着的心轻轻放下来一些。。
老先生眯起眼睛,调配着药粉,又似不经意般地问道:“我这个姓氏,你认识的应该不多吧?”
“是不多。”姜望老实说道:“就认识一位姓温的姑娘。”
老先生摇了摇手里的玉碗,淡声道:“温汀兰呢,须叫我一声三爷爷。”
这就好说话了!
姜望心中一喜,面带笑容:“其实咱们还有些渊源呢!”
他本来想说一下他跟晏抚多么交好,而晏抚还是温汀兰的未婚夫婿,算起来大家都是一家人。
但温老太医忽然狠狠地说道:“我有一针,可叫人十年不举,以后谁敢叫我家汀兰不开心,必要叫他一试!”
姜望默默闭上了嘴。
“对了,你刚刚说咱们有什么渊源?”温老太医问道。
姜望面带微笑:“我是说从现在开始,咱们就算是有渊源了。今日能认识温神医,见识您的绝妙医术,姜望真是三生有幸!”
温老太医用食指点了点他,笑道:“这孩子,说话实在!”
快点结束吧……姜望心想。
嘴里则笑道:“诚实说话,诚恳做人嘛!”
温老太医已经调配好药粉,手指一翻,又跳出那根一尺长的红色尖针来,悬于玉碗上方,一滴红色的血液滴落青色玉碗中,与药粉一接触,顷刻化作一碗乳白色的药液。
竟然芳香扑鼻!
温老太医随手将青玉碗往浴池的方向一丢,这只玉碗便悬于青玉池上方,乳白色的药液如瀑布垂落,与青玉池里的温泉水混合在一起。
变得清澈、透亮,而那股香气,也变得若有若无,飘渺了起来。
老太医招手收起玉碗,合上药箱,起身道:“好了。去享受你的天浴吧。”
姜望松了一口气,正要往青玉池里去。
温老太医忽地回头道:“放心,没有下不举药。”
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
这回是真的离开了。
唯独姜爵爷立在青玉池边……心情凌乱。
一时不知该不该下去。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临淄城内
“天浴”最终还是浴了。
想来齐帝说好的是赏赐,不至于事到临头了,给宫里招个人才。
那位温老太医真是顽童心态,姜望唯独是……有些同情晏抚。
他不知道那位朝议大夫温延玉是怎样一个人,但温汀兰的这位三爷爷,可真是不好对付。
上次找上门去的,幸好是温汀兰本人。
若换成这位温太医……
想想怪瘆得慌的。
“天浴”的效果很好。具体来说,就是把经由四灵炼体决、石门草锤炼过的体魄,又强化了两成有余。
此外五行元力的天赋好像也提升了一些,不过不算多。也就是姜望现在对火行的精细掌控,才得以察觉一二。
这些效果,已经是姜望当前修为和体魄,能够达成的最好效果了,毕竟用的都是国库里最好的那批药物,又是太医院里的高人量身定制。当然,用那些可遇不可求的天材地宝除外。
对于国之天骄出战黄河之会,齐国也算是给足了支持。
在姜望看来,想来皇室子弟在修成神临,求得金躯玉髓之前,应是都要用“天浴”打好身体基础的。
以此而言,说是天浴之后,神临可期,倒也勉强能沾得上边。
离开温泉宫的时候,没有看到计昭南或者重玄遵,也不知是还泡着,还是已经走了。
走出宫外,在迎面而来的微风中,姜望感受着自己充满力量的身体。
这种越来越强大的感觉……令人迷醉。
一直以来他都是凭借着卓越的战斗才情,和强大的神通,去赢得一场场战斗。但其实就基础而言,需要补充的实在太多了。
他自己苦修不辍,能做的都已经做到极限。但毕竟有很多地方,是需要资源支持的。
比如这次天浴……
总之,在黄河之会前的这段时间,就是姜望不断补完基础、也不断提升自我的过程。
再过两日,就要去点将台修行五天,也不知会是哪位强者来指点。
姜望想了想,决定去选取皇帝赐下来的皇朝秘术。
去选一门用得上的,正好这两天熟悉一下,若是修行起来有哪里不妥,还可以请皇帝派来的强者指点迷津。正是合理利用资源。
国库的位置,在城东。
且正在东面北首门附近。
这一门,又名社门。乃是自北而南第一门。
社稷之门,也是临淄城一百零八处城门中,最具特殊意义的两座城门。
社为土神,稷为谷神。万物以大地承载,万民以谷物供养。
稷门之外,就是稷下学宫,为国培养人才的地方。
而社门之内,则是大齐国库。说是齐国的根本重地,也不为过。
除了本身有国库卫士之外。轮值京畿的九卒军队,看得最紧的地方,也是这里。
社门开在临淄东面,正是以地迎海。
大齐国库对着海面,也是昭明守卫海疆之决心。
如齐武帝曾说——
“但若敌从海上来,必殆尽国库而后能死!”
真乃雄言!
离开温泉宫后,姜望独自来到国库之前。
这几乎是一座城中之城,且高墙深筑,密不透风。
与守门的卫兵传过消息,验证过身份。
他便被允许进入第一道门户后……等待。
是的,还得司礼监那边来人,才能带他进“术库”。
曾经他获封青羊镇男的时候,也得赐了一门甲等下品的国库秘术“妒火”,颇有奇用。当然现在已经跟不上姜望的战斗层次……
不过被冠以【皇朝秘术】之名的术法,在国库秘术之中,也是顶尖的存在了。
国库秘传里很大一部分,乃齐国征战天下所得,其中既有宗门收缴,也有各方进贡,当然更多的还是掠夺。
在这些林林总总的收获中,自然只有破国之获,才能列以皇朝秘术之名。
当然,齐国修行者历代积累留存下来的秘术,也是核心。
韩令说是想好了就去找他,说什么焚香以待。
但不过是场面话,听听就得了。
韩令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內官之首,怎么可能亲自来陪着他们选秘术?
所以姜望在这边等着,司礼监那边来个有资格领路进国库的宦官,两相验证身份,也就是了。
哪怕今日之姜望是国之天骄,四品青牌,又是青羊镇男,该等的,也得等。
并且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在第一扇门和第二扇门中间的地方等着。
国库卫士,更是不可能跟他讲什么交情。个个如石身铁面,眼神都不交流一下。
好在姜望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修行,没人理他正好,随便找个地方一站,就继续开始推演火界之术。
……
……
从温泉宫出来,重玄遵钻进了候在宫门外的大轿中。
他其实更喜欢大袖飘飘走在大街上,潇洒肆意。
但大师之礼上一战,声名太盛,现在走到哪里,都是一堆人往面前凑。
天浴对他的效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天府五耀的时候,该强化的已经强化了。接下来还想更进一步,只能靠星光圣楼的星光淬体。
至于所谓的皇朝秘术和天子内库法器,对他来说确实意义不大。他的五神通已经足够开发,本身也拥有顶级秘术,根本不需要在其它秘术上分心。至于法器,天子内库里的也不在他眼中,天子秘库里的法器还差不多……但想想也不可能,
所以他索性主动降低层次,照着自己父亲的需求,选了内府境的两样,让老爹拿去显摆去了。
说起来,这一次以天府修为破境,在外楼境盖压临淄,的确如他设想的一般,不曾出半点差错。
但事实上的收获,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多……
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堂弟那位挚友姜青羊,愣是以三府修为,在大师之礼上硬生生夺去了不少风头,
他想象中的一出来就高山压卵,弹指间胖弟弟乖乖挪步……并不存在。
很多人好像觉得,有姜青羊支持的重玄胜,是可以和他争的。
当然,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王夷吾居然输得那么惨,几乎是他前脚进了学宫,王夷吾后脚把他的家底输了个精光,自己也惨到要军神来救场……
噢,不应该说输了个精光。
如自己的老父亲所说:“幸好为父帮你看着。”
是啊……
重玄明光的确是保住了一点产业,但那都是重玄遵核心的、不可能被掠夺的产业,上上下下的负责人都对他重玄遵忠心耿耿,绝不可能投诚对手。
而重玄胜大笔一挥,划给了重玄明光。
儿子的产业,重玄大爷亲自接手,那是名正言顺。因而现在,已经败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这些。
饶是被许以临淄风华之美誉的重玄遵,也忍不住按了按额头,有些头疼。
第三百二十三章 人间灯火天上星
天险些擦着黑,丘吉落了轿,捧着一只锦盒,脚步匆匆地往国库走。
待第一重门外的守卫验证过身份,他紧了几步,走入里间,老远便开始道歉:“姜爵爷,实在抱歉,累您久候!我在宫里请令求文,耗去了不少时间,这才赶来!”
他乃是司礼监的八名秉笔太监之一,在宫里的地位,不输于另外八位随堂太监。唯有如此,才有资格拿来国库的钥匙。
与掌印太监韩令虽是没什么可比性,但也是內官之中较为上层的人物。
一见面就赔礼道歉,三言两语便把姗姗来迟的原因解释清楚,很见处事风格。
按理来说,內官体系与外官无涉,他也本不必对一个四品的青牌如此客气。不过“国之天骄”这个名头,却是也不好说,未来走到什么位置都有可能。
守门的国库卫士见怪不怪,有什么想法也只在心底。
姜望从火界之术的观想中退出来,全无等了一个下午的焦躁,微笑道:“不妨事。我知晓有些规矩走起来,是很要时间的。”
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位內官,身形有些单薄,但五官温和,面色红润。修为应是不俗,在宫里的地位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姜望没有失礼地上下打量,而是一眼看过去后,就很坦然地与其人的眼睛对视。
“您能够理解就太好了!”丘吉笑道:“那咱们这就进去,不耽误您的修行。”
“您先请。”姜望礼貌地说道。
说起来,什么达官贵人、名门子弟,丘吉见得多了,像姜望这般不骄不躁的,还是少见。
他看得出来,对方并非是因为出身不足,而不得不体现温和。相反的是,其人有一种笃定的自信,仿佛随时准备好了迎接一切,故而能如此从容。
作为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出宫办事的机会不少。他见过的人里,也有那出身贫寒,但一举成名的,往往一个比一个的想证明自己,尤其无法忍受慢待。
姜青羊真是不同。
不过这些想法,也只在丘吉心中。
丘吉赶到此地之后,拿出印文,验证了身份,国库的第二扇门此时才能被打开。倒是没有见着看门的人,不知藏在何处。
跟在丘吉后面,进去之后,便见得一面铁壁,铁壁上浮雕着种种说不出名字的异兽。两边都有巷道,也都有转角。
他们是靠左而行。
丘吉捧在锦盒里的,是半边令印,另外半边,在“术库”看守者的手里,需要凭借司礼监出具的行文调动——这也是丘吉所说“请令求文耗去不少时间”的原因。
姜望跟在这位秉笔太监身后,任他应对各种查验。
总之绕得迷迷糊糊的,很是繁琐,最后总算走到了对应的术库门前。
在丘吉和术库看守者的令印相合后,术库的大门才缓缓打开。
没有想象中的高阔、堂皇。
只有一排排的石架,摆放着大大小小各种材质的书籍,当然也有一些玉签、玉简、竹简之类。
分门别类,一一排列整齐。
灰尘自是没有的,这里的藏品定期有人维护、更换、增补,而这里大大小小的防护法阵,足以保证它们长久留存。
“这是内府境层次的术库所在。”丘吉出声介绍道:“您可以在其中任选。”
这座术库的看守者全身裹在甲胄里,除了一双眼睛之外,看不到其它。其人也不说话,就只是默默跟在丘吉和姜望的身后,看样子只是单纯的监督。
任选当然是很好,但选择太多了,足以挑花眼睛……
姜望左顾右盼一阵,也没瞧见自己想要的秘术种类。
丘吉站在一旁,忽地笑道:“我来之前,对这里的术法略为了解过。姜爵爷如果相信我的话,不妨跟我说一下,您的要求。”
“这再好不过了!我自是相信公公的。”姜望当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立即诚恳说道:“我想要一门瞳术。”
丘吉笑了笑,一息都未犹豫,便径往前走,走到第二十七排书架前,才站定下来,说道:“这些都是内府境层次的瞳术。”
姜望跟过来看了看,这一排石质书架上,果然都是各种瞳术秘籍。
无论书籍还是玉签,自然都是不允许直接翻看的。对于很多修行者来说,看过,就是学过了。
不过每一门瞳术旁边,都立有一块木牌,上面大略记载了秘术的来历和大概效果。
比如姜望眼前的这份竹简,木牌上便书有“伐阳所获,阳氏灼血赤瞳内府篇,攻伐之术。”
真是奇妙的缘分……
灭阳之战,姜望参与其中,也以军功得爵。现在则在齐国的国库里,看到阳国王室的瞳术秘籍。好像冥冥之中,有一种纠葛。
当然,这门瞳术并不合他的意。
阳国王室的秘术,弱肯定不会弱。不过姜望现在优先要选择的,是类似于李龙川烛微神通的瞳术,以配合声闻仙态,补完“知见”部分。
但这么多的秘术,一个个看过去,却也不知道何时了……
姜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默默地用目光搜寻着。
察言观色的丘吉又笑道:“姜爵爷需要什么类型的瞳术,或者有什么更具体的要求,也不妨跟我说一下。我对这里略有了解。”
姜望并不拒绝这份好意,他心中也早已想好自己的需求,直接说道:“我需要强化洞察能力的瞳术。在此门类下,优先考虑更具潜力的瞳术。”
要求有潜力,自然是为了演道台的推演做准备了。尽管姜望从未学过瞳术,但内府境层次的瞳术,对他现在的实力来说,帮助可能不会太大。所以他考虑得更长远。
演道台把秘术推演到更高层次,也是需要秘术本身有一定潜力的。像吞毒刺之类的低级道术,推演至吞毒花就到顶了,耗功再多,也无法拔高,潜力就只到那个地步。
丘吉这次倒是略想了想,然后往前走了三步,在左侧书架第三行点了一下,“这门。”
又往前走了十余步,在右侧书架第四行点了一下,“这门。”
再往前两步,斜指着右侧书架顶层位置,“这门。”
最后停下来,笑道:“这三门都符合你的要求。考虑到潜力的话,最好还是第二门。”
姜望跟着一一看了过去,只觉得其人介绍的这三门瞳术,果然都很不错,都相当符合他的要求。
要不怎么说,內官那么多人,丘吉能当上司礼监的八位秉笔太监之一呢!
这哪里是略有了解?他简直是对整个内府境术库里的秘术都了如指掌。
以他的身份和年纪,不可能学会整个内府境术库里的所有秘术。所以他应该也只是记了一下那些木牌上的简略信息而已。
做到这件事情,大概唯一的价值,也只是在现在的这种时候,向某个人示好了。
可司礼监有八个秉笔太监,八个随堂太监,都有资格出宫办事。就算是皇帝要赏赐谁,也未必是他来带路。
正因为此事如此费而难惠,才恰恰说明丘吉此人的用心。在这种事情上他都做得如此妥帖,其它事情又如何?
姜望心中赞叹,面上感谢。
这些秘术也不能现在就翻开看,充其量也只能对着简单的介绍做一番比较罢了。以此看来,丘吉推荐的第二门瞳术,的确是最具潜力的一门。
既然已经接受了丘吉的推荐,再去左查右找,就显得很不信任人了。姜望自然不会如此做。
所以看了看第二门瞳术的木牌,他便转过头,准备开口跟术库的看守者宣布选择。
就在这个时候,丘吉忽然又说道:“姜爵爷,我有一个意见,不知您愿不愿意听?”
姜望也很礼貌:“公公愿意提点,是我的荣幸。您请说。”
丘吉拢着袖子,微笑道:“我个人认为,这座术库里,目前来说,最有价值的瞳术,应该是我身后这门……但它也许不太符合您的要求。”
“丘公公介绍的,我一定要看看了。”姜望说着,便走了过去。
从始至终,那位术库的看守者都不发一言,停下来就像是一尊铸在此地的雕塑,不对姜望的选择做任何干涉。
丘吉面带微笑,半侧开身。
而姜望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一颗火红色的珠子,放置在一个石质的托盘上。
这颗赤珠光滑圆润,色泽明亮统一,漂亮极了。
旁边的木牌写着:“旸国散落传承之一,乾阳之瞳。内府篇。”
至于效果,描述得也是非常简单——
“神魂攻伐。”
只这四字。
但这四字,顿时让姜望眼前一亮。
在内府境就能够参与神魂攻伐的秘术,姜望迄今为止,只看到王长吉施展过!
他自己倒是研究出了神魂匿蛇,但也基本只在探索内府方面有效,在真正的生死搏杀中,很少能够发挥什么作用,大多只是被姜望用来吸引对手的注意力。
换而言之,作为涉及神魂的杀伐术,神魂匿蛇根本不合格。
姜望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他当然已经判断出了价值,什么洞察、观微……且都放到一边先。
相较于神魂杀伐术,内府层次的洞察类瞳术,实在是没什么比较的价值。
而且姜望的神魂之力,本就是远胜于同境修士,但却一直难以发挥完全,正合此术!
“它在国库里有完整的传承吗?”姜望直接问道。
丘吉微笑道:“还有一部外楼篇,至于神临之后的篇章,已经失传……无论是从潜力还是从效果来看,在现在的术库里,它就是最好的瞳术。”
失传不要紧,它既然后面还有神临层次的功法,就说明有到神临乃至更高层次的潜力。
演道台说不定能够推演上去。
这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了!
但姜望没有立即决定。
他又看了一眼这枚记载着乾阳之瞳的赤珠,强行挪开视线,看着丘吉道:“不知道公公为什么这么帮我?姜望才微德薄,实在地说,此时倒是有些心虚了。”
丘吉的眼神里有些惊讶,显然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候,姜望还能忍得住不伸手。
“姜爵爷,您这样的国之天骄,是要代表我齐国去观河台参战的。”他笑得更真诚了一些:“我若能帮到您,就是帮到了大齐,也是帮到了陛下。不知有多么满足!此事又不违例,无非是多费一些工夫来记忆罢了,我何乐而不为?”
这番话说得实在漂亮。
最重要的是那一句“不违例”,说服了姜望。这说明即使丘吉以后有所求,也将是“不违例”的。
姜望想了想,拱手道:“那我就谢过公公了。”
丘吉笑而不语。
姜望又对那术库看守者道:“我选乾阳之瞳。”
全身覆在甲胄中的术库看守者第一次说话了。之前他与丘吉对接的时候,都是只验令印,不发一言。
“请便。”他的声音很沉闷,有一种压抑的感觉:“你选定之后。此术会封存三年。三年之内,不会有第二个人学习。”
这倒是一桩好处,再强的术法,学的人多了,价值也就低了。
盖因世间天才数不胜数,传播得越多,被破解的速度就越快。
姜望也不二话,伸手握住那枚火红色的珠子,神魂之力稍稍触及,乾阳之瞳内府篇的相关记载,就流淌在心间。
他闭着眼睛感受了一番,睁开眼时,已满是赞叹。
虽然只是浮光一掠,还远远谈不上掌握,但这乾阳之瞳,已经让他惊喜不已。不愧是传承自旸国的秘术!
曾经一统东域的日出之国,留下来的传承,哪怕只是内府层次,也堪称绝妙。比起他自己摸索的神魂匿蛇之术,的确不可同日而语。
姜望动作小心地将赤珠放回那石质托盘中。
术库看守者并不再说话,只竖掌贴在石质书架上,那石质托盘竟然并拢成球,将赤珠裹在其间。
而后整个石球就开始“下沉”,沉入那如水面一般的、石质的底架里。
下次出现,就得是三年后的今天了。
在此期间,纵是有人得到赏赐,进入术库,也学不到乾阳之瞳。
姜望很守规矩,并不对这术库看守者有过多探查。学完皇朝秘术之后,就跟着丘吉离开了术库。
两人依着原路返回,走着走着,这位术库看守者便不见了。
姜望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也不想知道。
大齐帝国雄于东域,自然也富于东方。
国库之中各类藏宝的价值不可估量。
不知有多少强者守在这里。
少问少看,按住好奇心,才是正理。
丘吉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来过这里不知多少回,依然是目不斜视。
这就是很好的例子。
跟着丘吉稳步往外走,再次经过一道道关卡,反复地经受验证之后,才得以从国库中出来。
出得城中城,仍在雄城中。
此时的临淄,已经入夜。
天空繁星点点,夜晚的临淄城灯火如龙。
等在国库外的小太监,早早掀开轿帘。
丘吉团着双手便往宫中的那顶轿子走去。
姜望跟了两步,说道:“今日之事,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公公!”
对方是司礼监八位秉笔太监之一,实在地说,他现在也没有什么能帮到对方的门路。
丘吉似乎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回头看了他一眼,只笑道:“就当结个善缘。”
而后躬身,钻进了轿子里。
宫里的小轿悠悠远去了。
姜望独立在国库外,沉默了片刻。
抬头看了一眼嵌星的夜幕,自往霞山别府而去。
说起来,每回来临淄城,要么是忙于各种事情,要么是关起门来修炼。大轿来,马车往。
他倒是很少有这种独自走在临淄街头的体验。
在喧嚣来去的人潮之中,他自在地“游动”着,在一片繁华里,默默咀嚼着乾阳之瞳的秘诀。
此术传承自当年一统东域、问鼎天下的大旸帝国,虽只是内府境的断篇,但也很见霸气雄浑。
它的修炼之初,是要在每日正午时分,引烈日之光入眸,辅以神魂之力,经由秘法,炼入眸中。
一旦大成,则能引动乾阳之力,在神魂层面的战斗中建功,端的是霸道非常。
比起还在探索中的火界之术,有完整修行法决的乾阳之瞳,无疑要容易掌握得多。
只可惜现在不是正午,不能立即一试。
把细细研读了一遍的乾阳之瞳秘诀暂且搁在一遍,姜望没有放松,而是又继续火界之术的推演。
如此一边缓步而行,一边沉浸在术法世界无边的玄妙之中。
……
……
朝宇就是在这个时候,在缓缓驶过的马车中,看到了这个漫步在人潮中的年轻人。
瞧得他从容漫步,与临淄街头的人潮如此融洽,却又有一股独立的风姿,如星如月。
“此人是谁?”她旁边的人出声问道。
“姜望。”
“那个临阵偷学你刀术的人?”
朝宇放下了车窗的帘子:“是个配得上我那一刀的人。”
人间灯火天上星,料得两处皆分明。
拉车的骏马一声未嘶。
在沉默之中,马车驶向了临淄城外。
第三百二十四章 乾阳
大师之礼后的第四天,仍是修行。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浴的效果,姜望感觉身后的炙火骨莲,似乎更灵动了些。无论是星力的吸纳,还是图腾之力的汇聚,都更容易了一点。
以此为基础,火界之术的推进速度也有所加快。
他并不着急。这脱胎于雷界之术的杀伐之术,用得好便是杀招,若是像雷占乾那样掌控不稳,反倒会成为破绽,不如不用。
指望观河台上那些来自各国的天骄瞧不出破绽来,无疑是痴人说梦。
唯独星力吸纳的速度,哪怕提升一点之后,也远不够用。去观河台的路上,本就要经过星月原,如果有机会的话,到时候肯定是要停留一夜的。只不知赶赴黄河之会的队伍如何安排……
日上中天的时候,姜望才暂时停下火界之术的修行,施施然出了门,就站在院中,抬眼望天。
肉眼是不可以直视太阳的,这是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情。
那无穷无尽的光亮,可以轻易将人的眼睛灼瞎。愈是目明者,愈是危险。
姜望在抬眼望天之前,已经按照乾阳之瞳的秘术,先一步构建了以真元之力为基础、掺杂神魂之力的保护层,覆于左眼之上。
乾阳之瞳是修在左眼的,至于右眼之上,则笼着一层赤光。自然是三昧真火的神通之光,让他的眼睛避免被太阳伤害。
说起来乾阳之瞳这门瞳术的修炼,从描述来说,本是从超凡之前就开始,以药水洗练,而后自游脉至周天乃至通天、腾龙……如此一步一步,循序渐进。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自然可以轻松跳过前面的步骤,直接从内府境开始。
为了以防万一,除了右眼上的赤光外。三昧真火的神通种子也在第一内府中蓄势待发,一旦有中火毒的趋势,立即便调动三昧真火来化解。
当姜望看向太阳的时候,太阳也已经将他笼罩。
那瞬间的刺目,令他几乎流下泪来。
但眼睛的自然反应归眼睛,姜望自己则丝毫不受影响,严格按照故旸国传下来的秘法,攫取了那一点烈日之“芒”,“种”入左眼中。
他迅速低头闭目,不断将神魂之力和真元之力送往左眼。
在眼眸的刺痛感中,以乾阳之瞳的秘法,强化着左眼的种种。
通过种下的烈日之“芒”,他很快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
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
文溪县城的那个神秘人可以察觉目光,武夫王骜可以打碎血王贯入杀意的目光,而“张咏”,可以接续他的目光。这三个人的凭借并不相同。
现在,他终于也能感受到自己的目光了,让“目光”这个词,从轻飘飘的概念,落到了实处。
接下来的步骤,才是修炼乾阳之瞳的难点。
根据秘法记载,接下来要以神魂之力与真元之力交相编织成“线”,并与实质化的目光之“线”糅合在一起。
这需要极其细微的真元掌控能力,也少不了对神魂之力的把控。
旸国皇室子弟修炼此术时,都是从小就开始锻炼,一点一滴地养成细微控制能力,而后一步一步地提升难度,最后才能功成。
姜望远超同级修士的强大神魂之力,在修炼乾阳之瞳的过程中,展现出了极大的优势。
他已经不止一次地接触过神魂层面的战斗,对神魂之力的运用很有心得。
而真元的精细掌控,也从来都是姜望的长处。
秘籍上所描述的最难的部分,并没有让他感受到多少难度。
反而是水到渠成,自然发生。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左瞳之中,忽然赤光一闪。整只眼睛,被赤红色所铺满。
与黑亮清澈的右眼对比起来,有一种奇异难言的美感。
而最重要的地方在于,姜望感觉得到,自己现在随时可以开启神魂层面的战斗,以乾阳之力构筑种种杀法,伐灭对手神魂——虽然说起来,也只有内府境的一式杀法而已。
但这已经足够说明……
仅仅只是第一次目视太阳,乾阳之瞳就已经初步修成!
姜望收回瞳术,并不以此自满,而是又开始了其它的修行。
乾阳之瞳的修成,当然可喜,不过只有一式配套的内府层次杀法,事实上很难在他现在的战斗层次中起到作用。
神魂层面的战斗,固然很少在内府境界发生。但观河台是列国天骄齐聚之处,出现什么样的手段,都不算惊奇。那些来自天下各国的天骄,纵是并不提前探索神魂层面的战斗,却也一定会留下相关的防护手段。凭借着通天宫对自身神魂的保护,防护起来确实也不算太难。
不过有一桩意外之喜在于……
修成乾阳之瞳后,竟对火源图典有了一些全新的理解,甚至回过头再来审视三昧真火,也有了一些不同的发现。
由此而来……火界之术的基础,也更严实了一些。
这种感觉太好。
每时每刻,姜望都在独自见证更强的自己。
如此一路往前走,直到那最耀眼的地方,终要为天下知。
……
……
姜望在修行。
重玄胜也在修行,他骨子里有一股狠劲,天赋也是有的——在他与姜望的初次战斗里,就把姜望轻松摆布了,战斗智慧自是一等一。
不过也确实,分了太多心。
要跨越他与重玄遵之间的巨大差距,不分心又是绝不可能的。
他已经做到最好了。
至少姜望和十四都会这样觉得。
而被重玄胜拼命追赶的重玄遵,这一日却难得地停下了修炼,在院中与老爷子聊天。
他依然是一袭白衣,潇洒地坐在石阶上,石阶不远处,重玄云波半靠在躺椅上,沐浴着阳光。
五月底正午的阳光,是不怎么温柔的。
不过老爷子好歹也有一身修为,倒不会觉得难受。
倒是搬了个小马扎坐着,笑呵呵给他捏腿的重玄明光,额上已见了些汗,
重玄云波瞧了这个在临淄有‘绣花枕头’之称的长子一眼,不满道:“叫你平时用些功,现在都虚浮成什么样子了!”
重玄明光浑然不觉得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被骂有什么丢脸,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一边捏得起劲,一边笑嘻嘻地道:“我其实用了功的,只不在父亲面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那是真不带吹的!”
重玄云波看着他就生气,但是看着坐在石阶上的白衣青年,又有些老怀大慰。
“多踩一阵,也许我爷爷会很开心。”
听听?多提气!多解恨!
鲍家那个老家伙虽然没了,回头怎么也要烧封信与他知!
“遵哥儿。”
老侯爷懒懒说道:“阮监正的女儿有些修行上的碍难,这两日你抽个时间,去登门拜访一下。”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两对父子
重玄老爷子这话一落下,院中的气氛,顿时起了些变化。
重玄明光殷勤捏腿的动作,不由得缓了下来。
重玄遵本来心情还不错。
虽则说王夷吾和自己父亲“联手”,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把他的经营给经营没了。确实让人头疼。
但那家伙在夏国剑锋山传回的、那一封为重玄遵贺天府的捷报,还是很提振心情的。
尤其今日祖孙三代其乐融融,闲话家常,不失为人生乐事。
偷得浮生半日闲嘛!
但老爷子这番话……
能和博望侯论交情的阮监正,自然只能是钦天监监正阮泅。
大名鼎鼎的临淄第一高楼观星楼,就是钦天监的地盘。每日紫极殿早朝时的那一声朝闻钟,都是钦天监的人撞响。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一个无比神秘的衙门。他们也的确,不怎么涉及政事。
但真正有分量的人,自然知道钦天监的分量。
不过话又说回来,钦天监地位超然,监正阮泅也不是一般人能接触到的。若非是重玄老爷子戎马一生,德高望重,府中子孙也未必就能够有去“指点”阮泅之女的机会。
但虽是“机会”,却也不是谁都想要。
彼时的重玄遵懒懒坐在石阶上,左手搭在左膝上,抓着一卷书,轻轻垂下。耳中听着父亲和爷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右手手肘支在右膝上,撑住棱角清晰的下巴,看着远处的天空走神。
骤然听到这一句,只是扯了扯嘴角,轻笑道:“阮监正都教不好,想来是蠢到无药可救了。孙儿还是不要白费力气得好。”
重玄明光的手更慢了……
他虽说很多时候想问题想得有些简单,但又不是个傻子。尤其是这六十多年的人生,几乎都是被老爷子教训过来,察言观色的那一套,还是掌握得很纯熟的。
现在的气氛就很危险……
老爷子倒是不见什么表情,只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子孙就算再有出息,也该尊重。”
“爷爷。”重玄遵把视线收了回来,移开撑在膝盖上的手肘,那卷书在左手中打了个转。
他在阳光下笑了:“其实我一直不太懂,什么是规矩?”
“规者,画圆之工具。矩者,画方之工具。两个工具,怎么就成了‘规矩’,须得所有人遵从?”
“谁定的规矩?那个人一定是对的吗?他的规,真的画的是圆,他的矩,真的画的是方吗?”
“历代天骄俱往矣!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风骚,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规矩,”
“只要我够强,强过所有。有朝一日我也可以说……”
他左手拿着书,在空中画了一个圆,笑道:“这才是方。”
博望侯府里的这处庭院,此时倒是没有多么安静。
那些侍奉的家生子,走动的还是走动,修剪花草的还是修剪花草,总之是各有各的事情,好像并没有听到,主家在说什么。
但气氛终是有些凝固的。
重玄云波戎马一生,军中威望甚著,就连军神姜梦熊,也要敬他几分。
往前来说,他撑住了家族,往后来说,他教出了优秀的孩子。在重玄明图拒绝领兵之后,为了挽回齐帝的信任,是他重披旧甲,以早不在巅峰状态的身体,为国征战,杀伐于齐夏战场。
放眼整个齐国,能跟他比较资历的,并不多。
在重玄家内部,他也自是一言九鼎。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重玄遵,显然太有主见。
重玄明光作为一个负责的、有担当的父亲,同时也作为一个聪明的、孝顺的儿子,兼此两重身份,在此情此景之下,自然不能够沉默。
他一定要保持住重玄家族内部的稳定,消弭这一对爷孙之间的矛盾气氛,要推动重玄家,走向更长远更光明的未来,让自己玩得更开心……扯远了。
总之他要挺身而出。
“咳。”重玄明光清了一下嗓子:“这个事情我说两句啊……”
重玄老爷子猛地从躺椅上站起来,险些把坐在马扎上的重玄明光带得跌倒。
一眼瞪向重玄明光,暮年老狮,犹自威风凛凛。
“捏捏捏,一点手劲都没有,捏个屁!饭叫你少吃了?老子生了四个儿子,就你是个饭桶!”
臭骂罢了,一甩袍袖,怒冲冲大步而去。
重玄明光眨了眨眼睛,很有些委屈地看了看老爷子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出息儿子。
重玄遵默默把那卷书展开、竖起来,遮住了自己的脸。
……
……
知道这段时间的珍贵,包括郑商鸣在内,那些熟人朋友,没谁上门来打扰。就连晏抚这等格外亲近的,也免了隔三岔五的请客。
姜望全力投入到修行之中,如此一直到大师之礼后的第六天。
也就是前往点将台的时间。
点将台在城西。
往日出征之时,主帅于此点将布阵,故名点将台。
点将台下,是一块巨大的校场。
齐国所有的精锐军队,包括已经消亡了的,都曾在这里接受检阅。是故一地肃杀,兵煞之气,根本散之不去。
站在台上眺望,完全可以想象台下兵卒列阵、旌旗漫天招展的场景。那种浓重的兵煞之气,也可以轻易让人感受到战场的气氛。
姜望是上过战场的,在这个地方并不会不自在。
而银甲霜枪的计昭南,在此地则是如鱼得水,非常自然。
相较而言,白衣飘飘的重玄遵好像不太适合这里,但其实他也并不别扭。反而有一种在尸山血海中依然从容的潇洒感。
这座点将台形制非常简单,完全可以说,就是一处无遮无掩的高台,连围栏都没有。
唯独台上各种剑痕刀痕枪痕深刻——据说不少齐国名将都在此台演过武,故而留下这些痕迹。
随着岁月流逝,时间消磨了一切神韵。
但彼时留下这些痕迹的方向、力度、细微种种,却是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稍作还原的。
姜望、计昭南、重玄遵,这三人各自之间实在没什么好聊的。一起就更没有。
索性在台上各据一边,欣赏起那些印痕来,努力在脑海中还原那些名将演武的情景。
当朝议大夫易星辰散了朝会之后过来时,所见便是这么一幅景象——
三个人呈一个三角状态背向而立。
计昭南站得笔直,眼睛盯着地面,手中名为韶华的长枪微颤,既无声音,也无劲风,似是在脑海中与那些名将交手,
重玄遵负手而立,看得入神。
还有那姜青羊,正蹲在地上,像老农民检查土壤一样,正用指腹感受那些演武的痕迹。
第三百二十六章 火界
点将台这种地方,自是不会对外开放的。
而易星辰作为政事堂九位朝议大夫之一,他来此的目的也再明显不过。
他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出场方式,就只是简简单单地拾级而上,慢慢走上高台。
最先看到他的,是与他正对的计昭南。
其人收枪而立:“见过易大夫。”
听到计昭南的招呼之后,姜望和重玄遵才反应来,各自转回身,对其行礼。
尤其姜望,观察得相对仔细。毕竟前不久才在巡检府收到其门人的善意,而且他也很好奇,能与年轻时候的李正书齐名的,会是怎样一个人物。
此人高而瘦,五官倒是不差,但乍一看,其实也并没有太出彩。唯独他的眼睛,往这边一看时,整张脸骤然亮堂起来。
如沐星辰之光。
真的是非常灿烂的一双眼睛。
他的行事作风倒是简洁干脆,也没有任何铺垫,直接便道:“我只教你们三天,剩下的两天,另外有人来教你们其它的部分。所以抓紧时间。有关于术法的任何问题,无论是什么道术、秘术乃至神通开发的问题,无拘于修炼或者应用,只要有困惑的地方,都可以问我。”
他的语气很平淡,所以很自信。
说完之后,也不等这三位国之天骄有什么回应,直接伸出食指,在空中虚点了一下,凝成一个灿烂的光点。然后以这个光点为起点,向不同的方向画出了三条线。
姜望恍惚有一种感觉,好像此方空间,被这三条线分了均等的三份。人也随之分开了……那种感觉,就像之前他和计昭南、重玄遵,背向研究点将台上的演武痕迹一样。
当他从那种恍惚的感觉中脱离出来,发现自己还在点将台,一切也都没有什么变化,唯独是计昭南和重玄遵……都已经不见了,
只有易星辰还站在他面前。
“易大夫。”姜望左右看了看:“这是哪里?”
“还是点将台,我同时在给你们三个人授课,为了避免你们互相影响,所以用了点小手段。”易星辰笑道:“你确定要把时间浪费在这些问题上么?”
虽则重玄胜说,易星辰承他一个人情。但姜望自不会持此而骄。
尤其在朝议大夫这样的级别,处事已经很少被个人好恶所影响了。
他果断抛开对易星辰所谓‘小手段’的好奇,很是直接地说道:“我最近在研究一门新术,的确有很多困惑的地方……”
如是这般,把火界之术积攒的问题一一描述出来。
易星辰静静听完,开口便道:“雷玺有调御雷电之能,你的三昧真火,却非专注掌控火行的神通,而重在攻伐。构建此术全靠你自己的控制力,当然是要比雷家小子难得多。”
他第一时间就看出问题所在,并且也很清楚姜望这火界之术的灵感来自哪里。
要知道,雷界之术可是在先前的大师之礼上,才第一次现世。
看来其人说自己可以解答所有关于术法的问题,还真不是吹嘘。
“不要一味地模仿。三昧真火和雷玺的性质完全不同,你不妨换个角度,以你的图腾为枢纽……”
“你的火焰图腾很正统、很古老,有作为术法世界演化基础的潜力。但它不够深刻,想必为你点青的那个人,有些稚嫩。”
庆火部的确是浮陆上传承很久远的一个部族,只是因为连续几代巫祝潜心研究幽天图腾而没落下来。
易星辰继续说道:“但是那个人又很有灵性。神来一笔,把你的火焰图腾和骨莲之纹勾连在一起。这两者之间,发生了奇妙的联系。似乎还受到了某种力量的感染,让它们形成了新的图腾。”
姜望有一种自己一丝不挂的错觉,好像什么秘密都瞒不过对方的眼睛。
而且除了对于火源图腾以及白骨莲花的名字不一样,对方描述的每一个点,都很贴近真实!
这是朝议大夫,还是卦师?
这些真的能只靠眼睛看出来?
至于易星辰所说的那个有些稚嫩又很有灵性的人,也的的确确就是姜望印象中的,那个一跃幽天前的庆火其铭……
姜望把杂生的念头全部抹去,专注于听讲。
“你的骨莲之纹很干净,我本以为它会连接某个邪神呢。”易星辰笑了笑。
当然很干净。本身就只是普通的神印,又有庄承乾亲自动手抹去联系……
“这个新的图腾很有神性,虽然本源图腾本质上就是对‘神’的否定……”
这就是当世真人吗?真的直接洞彻本质?
浮陆的确认为“神”是本源之窃贼。
易星辰继续道:“你可以试着自这点神性,来阐述术法世界的变化。在自然的生长中,以三昧真火护持,完成你想要的火术世界。”
醍醐灌顶!
困扰多日的难题,一朝得到开解!
姜望顿时灵感涌现,不再纯粹地效仿雷界,以三昧真火为核心。而是发挥自己炙火骨莲的优势,兼具图腾之力和“星力”的特点,以炙火骨莲为基础,来构建火的世界。
这个世界,如此美妙……
首先,是火种。
在空无的状态中,诞生了火种。
那是赤红色的、与第一内府中那颗神通种子一模一样的火种。
代表着三昧真火的火种。
有了火种,就有了光,有了生机,有了一切。
在此方世界的最中心。
火种以焰花的姿态绽放。
焰花是姜望早期掌握的最精妙的道术,也是后来很多道术的基础。
它绽放着,像一朵火莲。
形如骨莲,但以火凝。
而后……
啾啾啾!
在火莲的正中。
一只焰雀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地飞了起来!
这个世界变得鲜活了!
图腾之力搭建了这个世界的地基,星力成就了这个世界的天空。
三昧真火是这个世界的起源。
而姜望所有关于火行的理解以及演化,成为这个世界的生机所在!
当姜望从那种莫名的感动中睁开眼睛,一个小小的,火的世界。
在他的眼前浮现。
天圆地方,此界独一。
这个世界,虽然暂时不如雷界之术构建的世界那么暴烈强大,但更生动,更具体,更真实,当然也更稳固。
火界之术,于今乃成!
第三百二十七章 教你杀人
易星辰一出来就说,“任何术法上的问题,都可以问。”
姜望虽然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其实也是将信将疑的。
真人未见得就能够万法皆通。
计昭南和重玄遵且不说。他自己就所学颇杂,五花八门的术,学了一堆。
易星辰还能全部了然于心?
事实证明,他还真能。
这位朝议大夫掌握的术法之广博、之繁杂,简直骇人听闻。几乎无所不包,如渊如海。给姜望的感觉,就好像是面对一位人形术库。
比术库更优胜的是,这位朝议大夫还有自己的理解和认知,每言必中,发人深省。
除了仙术和如梦令有所保留之外,术法方面,神魂匿蛇、八音焚海,包括刚学的乾阳之瞳,姜望都一一做了请教。
易星辰的任务是指点,而不是收徒。传授独门术法不可能,但帮姜望梳理一下术法体系,指点一些术法思路上的不足,还是没有问题的。
这已是极大的帮助。
三天的时间过得很快……
太快了。
姜望正如饥似渴地学习,感觉自己还有许多方面需要补足。
一个恍惚,计昭南和重玄遵已经出现在眼前。
高高的点将台上,他们又一次看见彼此。
从意犹未尽的表情来看,每个人都有不少收获。
重玄遵当然是在稷下学宫里进修过,但每个人的修为、境界、角度,乃至教导的能力都不同。
计昭南的师父当然强大,但军神大人日理万机,也不可能巨细无遗关心他的每一个术。
而易星辰对术法的理解,或许在整个齐国,都能排得上号。
政事堂让他来指导,自然是有道理的。
不过,得到最大收获的,还是姜望。
他的基础最不牢靠、问题最多,也最少有这种被当世真人指点的机会。
事实上,在三分三面同时进行的指点中,易星辰也的确在他身上倾注的心力最多。当然,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好了,三天时间已至。剩下的课,换一个人来上。”易星辰大袖一挥,便潇洒转身而去。
真是一点也不耽误时间。
身为朝议大夫,每日不知要参与处理多少国事。能够专门腾出三天时间来教导他们,的确是非常难得。
随后登上点将台的,是一个面目和善的矮胖老人。
“叔父!”
“大帅!”
“侯爷!”
三声称呼几乎同一时间响起。
来者正是兵事堂的秋杀军统帅,重玄褚良!
人称凶屠是也。
叫叔父的当然是重玄遵,而齐阳战争时,姜望曾在其人麾下征战,此时又正好在点将台上,所以口称大帅。
计昭南的关系较另两位都更为疏远,因而只称爵位。
出身军伍的重玄褚良,行事作风更干练。
视线淡淡扫过,就算是回应。而后开口:“今日我来,只教你们一件事。”
他笑眯眯道:“杀人。”
他明明笑得如此和蔼,面容也这样和善。
但最后这两个字一出口。
三位国之天骄,顿觉金戈铁马,仿佛见得眼前血红一片,是尸山血海!
重玄褚良以神临绝顶的修为,来为三位国之天骄上这一课,自然是因为,在“杀人”这件事情上,凶屠才是行家!
比政事堂的任何一位朝议大夫,兵事堂里任何一位九卒统帅,都更懂得如何杀人。
哪怕他只有神临,说起来,好像才与计昭南同境!
他的东域第一神临之名……是杀出来的。
“杀人怎么教?说千遍,不如杀一人!”重玄褚良一步前踏:“来,杀我!”
他的声音并不高亢,但很重,是那种踩在你心脏上的“重”,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有一种血淋淋的感觉,不知怎么,就悄然蒙上了眼睛。
以姜望自己为例,他非常的清醒,完全知道自己在哪里,要做什么,但面对重玄褚良,突然有一种暴烈的杀意冲出。
他知道这就是重玄褚良想要的,所以并不遏制这种杀意。
因而此时此刻,他很想杀了这个人!
人影动,长剑已出鞘!
一剑便是名士潦倒。
十年落魄,以死来勾仇!
在此之前他已经听到呼啸风声,那道白衣胜雪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抓住日轮,向着重玄褚良当头砸下!
而与此同时,眼角余光已见寒光一点,那是韶华枪忽如其来。
三位国之天骄,同一时间,被点燃杀意,向重玄褚良发起了进攻。
此三人,无一弱者。
但强和弱,从来只是相对的概念。
重玄褚良仍在说话,意态从容:“你们都是天骄,也都经历了大小无数战斗。想必都觉得,杀人很简单。”
他一巴掌往上,直接将日轮掀翻。
“你们一路厮杀,想必也自认做到了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但!什么才是最好?”
一巴掌回抽,竟当场把姜望斩出来的那条横线抹去。
像抹掉沙堆上的一道划痕般,轻易将其抹消。
“是爆发了最强的杀力吗?”
“是挥出了最有威胁的一击吗?
“你们所以为的、所追求的,能力范围内的最好。就真的最能杀死对手吗?”
他反手一巴掌,将计昭南的韶华枪打歪。
“收一收你的枪,杀人,不必那么用力!”
其人再往前一步,已与重玄遵贴面而立。一把抓住他的日轮,按住他的手,撞回他的胸膛!
“你在抡大锤吗?杀人不是打铁!”
又一转身,直接一巴掌。
刚刚踏碎青云来此的姜望,整支长剑几乎被扇得脱手而出。
“我很难想象,现在的年轻人,居然把这叫做剑术!”
他后撤一步,合肩一撞,直接撞进计昭南的枪势中,将他整个人撞飞:“一寸长一寸强,你守不住你的强,你就一寸比一寸弱!”
老实说。最开始计昭南是有些不忿不服的。
大家同为神临境界。我是后起之秀,国之天骄,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你就算比我强,又能强出多少?
我尊重你的身份地位和战绩。但是你过来就像教训三岁小孩一样教训我,是不是不合适?
但交过手后……
还真的不服不行。
重玄褚良令人拜服的地方,并不是他以绝强的武力轻松压服三人。
而是他在面对每一个人的时候,都只展现与对方同层次的力量。
正在被“虐打”的三位,都是国之天骄,完全能够感受得到,重玄褚良所做到的一切,是以他们目前的力量层次,绝对可以做到的。
也就是说,这是绝对的、战斗技巧上的碾压!
第三百二十八章 平等国(为盟主快西快加更!)
易星辰指点术法的三天时间过得很快。
重玄褚良教他们杀人的两天时间,却过得很慢。
这简直是整整二十四个时辰的折磨。
这个外表和善的矮胖老人,对三位国之天骄,进行了全方位的战斗碾压。
说他一直在骂人倒并不准确。
但嘴上确实也从未停止过侮辱……
要不是这三个国之天骄,都有着异于常人的坚韧,只怕打到一半就已经崩溃了。
当重玄褚良终于后退一步,结束了长达两天的“切磋”。
姜望、重玄遵、计昭南,都在另外两人脸上,看到了如出一辙的放松……
欲往黄河之会,与天下英雄相争。
举世无双的自信,他们都有。
但重玄褚良用与他们相近的实力层次,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的不“完美”。
其实,能成长为齐国年轻一辈最顶尖的人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考和坚持,非常清楚什么才是最适合自己的。
强者的点拨是锦上添花,是在坚实的骨架血肉之上,增添毛发细节。
他们每个人,都能够尽可能发挥自己的实力,甚至在战斗中,常有超越极限的发挥。但在“杀人”这件事情上,凶屠的的确确开拓了他们的眼界。
点将台修行的这五天,对他们而言,的确不能说是脱胎换骨。但也各自都有了不小的收获。
此中以基础最薄弱的姜望为甚。
之所以说是“最薄弱”,而不是“最差”,是因为姜望的基础其实并不差。他走到今天,也是一步步脚踏实地的走过来,每一步都坚实有力。只是囿于出身,缺乏名师指点,终究有不够周全的地方。
若把修行比作筑楼,他的底座也很稳,楼高也很高,只是可能不如其他名门修士的楼那么形制完美,没有那么漂亮精致。
姜望平日也很注重弥补,从来都是抓到机会就向强者请教。甚至李龙川、重玄胜、左光殊这些平辈的、战力慢慢被他超过了的,他也经常与之沟通讨论。
每一战都仔细复盘,也是在自己总结经验教训。
如易星辰、重玄褚良这等强者的指点,更像是一种高屋建瓴的梳理,令他融会贯通。
五日之期结束,来点将台参加修行的三人,各自散去。
此后就是各自修行的时间了,齐国方面能给的支持已经都给到了。政事堂兵事堂各出一位强者,放下公务来指点他们,足称厚遇。
无论是易星辰还是重玄褚良,都很替他们节约时间。来了就开始,结束了就走,不多说一句废话。
总之是很“充实”的五天。
再次回到霞山别府,还未来得及与重玄胜展示一下点将台上的修行成果。就又一次被前线传回来的消息镇住……
说起来,他在去点将台修行之前,最后得到的关于前线的消息,是大齐军神姜梦熊,只身登上了剑锋山,独以双拳,击退夏国强者的围攻,还当场斩杀一真人。
彼时夏国方面在不断增兵,排名齐九卒第二的春死之军后续队伍,也及时赶到,十万齐军精锐,陈兵于剑锋山。一场震动现世的国战,眼看就要直接进入抵定胜负的阶段……
在姜望从点将台离开之后,这场齐国主动南下的战争,已经出现了结果。
夏国以五十万大军,猛攻三昼夜,也未能攻破姜梦熊亲自领军镇守的剑锋山。
据说当时齐九卒中的冬寂军也已经整军待发,随时要开往夏国。
面对齐国展现出来的、不惜就此倾国而战的决心,以及迟迟攻不下的剑锋山,夏国方面终于在第四日,停下了继续征召军队的步伐。
而第五日,夏国方面直接将一名五花大绑的神临修士送上剑锋山。
这名神临修士大有来头。
其人出身于一个名为“平等国”的组织。
这段时间在齐国频频掀起波澜的,正是这个组织。
“崔杼刺君”、“张咏哭祠”之后当然还有后手,这是一系列想想都令人惶恐的行动,不知准备了多久、潜藏了多久,甚至于他们也暗中联系了夏国……
但齐帝倾山一子,直接打上夏国,把这一局按碎。
最后的结果……就是联络夏国的这位神临强者,直接被夏国方面交了出来。
夏国自证了“清白”,证明了那位高喊神武年号的崔杼,的确不是夏国人。平等国这个组织,也自此浮出水面。
姜梦熊于是退军。
不过撤离之前,在剑锋山上留下了八个字,是曰——
“小惩大诫,奉旨赐还。”
夏国方面当然不可能清白。他们也是在死了一位真人后,又强攻剑锋山三日无果,再面对齐国不惜加剧战争的态度,最后才不得不妥协,与“平等国”做出切割。
可以想象,以夏国的层次,在平等国原来的计划中,必然是占据极重要位置的一环。双方至少也是合作的关系。
而姜梦熊留下这个八个字,就是为了再次强调,剑锋山不是夏国打回来的。而是齐帝“赐还”的。
当年旸国定为边界的剑锋山,今之齐君,也是想要就要,想放就放。
个中滋味,也只能夏国人自己感受了。
对齐人来说,当然是“扬我国威,振奋人心”。
姜望刚从点将台出来的时候,看到不少地方张灯结彩,想来就是因为此事。
而对于齐庭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可能就是针对那个“平等国”组织的大清洗。
具体能清洗得有多干净,是白茫茫大雪一片真干净,还是鸡飞狗跳瞎闹腾,就要看军方能从平等国那位神临修士身上得到多少消息了……
一个活着的神临修士落在齐军手里,几乎不存在保住秘密的可能。
当然,关于最后这一部分,即使以重玄胜的身份,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甚至于这个“平等国”的理念是什么,他都不得而知。更别说更具体的组织实力、强者数量、组织架构之类。
那些大概只在经办者的脑子里。
重玄胜他们,只能根据已知的一些信息推测,但也是云里雾里,没个脉络。
“现在再来想想,这决定实在是简单直接。以大齐周边的形势来说,真正能够对咱们大齐造成威胁的国家。也无非就是景国、牧国和夏国。
前两者同为天下六强,一旦发生摩擦,就不是小事,在没有充足的准备之前,招惹哪一方都不是明智的选择。尤其是在黄河之会即将召开的关头。
思来想去,真正有可能实现威胁,又可以马上打上去的,也就只有夏国了。
唯独是……在刺君案后立刻做出这个决定,直接撇开国内形势,放眼于东域之外,实在是需要太大的魄力,非雄主不可为!”
说这番话的时候,重玄胜正在练习秘术。
身前九个拳头大的铁球,在他的控制下来回穿梭。
“也不知道这个‘平等国’是什么组织……”
看着重玄胜身前翻飞的铁球,不知道为什么,姜望突然想到那个很麻烦的青牌捕头林有邪。
郑商鸣说,乌列为了保护林有邪,让巡检府掩盖了林有邪查证张咏的功劳。
现在看来,的确是老成之举。
平等国……
这个组织想干什么?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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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九章 好为人师(求月票!)
“管它是什么组织。”
重玄胜探手抓住一枚铁球:“既然露头了,早晚得捏死!”
肌肉并未用力,但重玄秘术已经将其挤压成铁饼状,他又揉巴揉巴,将其捏回了球形。
“平等国”的底细尚未公布出来,但已经被齐庭定性为邪教。
对于各种邪教左道,这胖子向来是不屑一顾的。以他的出身,也的确不需要在乎,无须面对这些。
不过姜望却难免有些警惕。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更何况这个平等国,仅以目前展现出的信息来看,就已经强大得过分。组织能力远胜于在庄国肆虐的白骨道。甚至于在齐国这样的霸主国里,都已经扎下根基。
委实可怖。
但话又说回来。
如今的确是齐国如日中天之时。哪怕是能够接连做出大事、甚至可以勾连上夏国的“平等国”,在齐国的这一系列行动,也完全是以失败告终。
崔杼受阻于姜望,只能提前刺君……如果没有姜望,他也是争不过王夷吾的。
张咏则是被齐国青牌逼得自己跳了出来,也是主动做了那个最大程度上利用身份价值的选择……哭祠。
可以说,平等国的确是一个相当可怕的组织,目前出现的每一位成员,无论修为高低,都有着极高的素质,都在现有的条件下,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甚至于崔杼、张咏这种年轻强者的存在,说明这个组织还有极其完备的人才培养体系——非大势力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但也仅止于此了。
无论“平等国”有多少准备,有多么强的实力,接下来还筹划了什么动作,现在也都只能够终止。在齐**方掌握了一名神临成员的情况下,这个组织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齐国掏出所有情报之前,尽可能地完成切割。
它再强也不可能与齐国正面抗衡。
姜望重玄胜他们虽然不知道朝廷现在对“平等国”的调查到了那一步,但仅从这一系列事件的结果来看……事情告一段落后,齐国不但没有发生什么动乱,反倒威势更上一层,俨然直追曾经的旸国。
仿佛正应了那一句,蚍蜉撼树树何惧。
只不过,放眼天下,“平等国”这样的组织,若也只能算是蚍蜉,自己目前的力量,又能算什么?
姜望在心里笑了笑。只要一直往前走,时间终会留下答案。
抛开杂绪,他往前一步,就要上手:“你这重玄秘术用得不对,我这几日跟重玄遵一起修行,他就不是这么用的!”
重玄胜直接一步跳远,一脸警觉地收回铁球:“你就别操心了,我和他练法不一样!”
姜望的手悬在半空,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就听不进劝呢?”
“你爱劝谁劝谁去,我反正不上当。”重玄胜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十四,咱们换个地方练!”
十四脚步轻快地跟了上去。
院子霎时空空。
姜望也只能够留下一声不甘的冷哼,独自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
……
天下好为人师者,不止姜望一人。
有教铁匠打铁的,有教艄公划船的,有教说书人说书的……不一而足。
当然,姜望的重点不在于“为师”,而在于“为师”的过程。
有些人则不同。
咱们的重玄大爷,今天想了又想,还是敲开了出息儿子的院门。
彼时重玄遵正在书房里写字,站在玄檀木的大书桌前,写大字。
人站着,直着腰,半低头,大笔一挥,就是一个“我”字。
先前写的什么字,就不知道了,全被盖住。但后面几张,都是“我”。
这字写得孤独而傲性,勾画又极凌厉,有一种不容更改的味道。
临淄贵族圈子里的“交际名人”重玄大爷,当然不会连这点弦外之音都不懂。他清楚,这个字,便是一种回答。
但他犹豫了再犹豫才过来,当然也不会这么快就铩羽而归。
这可是自己家里。
他重玄大爷,是一小家之主!
眼睛从书桌上略过,装作打量书房布设的样子,也装作根本没有看到那几个大字,用一种很随意的语气开启了话题:“这几日你跟你爷爷问安,都很敷衍。自点将台回来后,也没去说话。”
重玄遵淡声笑了:“我不是回来太晚,怕打扰到爷爷了么?明早就去。”
“这也不是理由……”
重玄明光明显没什么底气,说话弱声弱气的。
任是谁,摊上这么个冠绝临淄的儿子,也很难有足够的底气。尤其是自己不怎么样的时候。好家伙,大家若是敌人,他扛不住儿子的一根手指。
他蔫蔫地说道:“你娘死得早,从小到大我也不约束你。”(实际是只顾着自己玩。)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阮家的女子,也不是非要你喜欢。”
说到这里,他语气强硬了一些:“只是有一点,你爷爷年纪大了,你不许跟他顶嘴!”
但马上又弱下去:“你可以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嘛!”
说完这些,他又瞥了沉默不语的重玄遵一眼,嘟囔着道:“我知道你翅膀硬了,大概不怎么听老子的。但作为你爹,老子说还是要说的。”
别人自称起“老子”来,都是张牙舞爪。他倒是这个词一蹦出来,就立马压下去,好像只是单纯给自己撑一下腰。
重玄遵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毛笔放下来,有些认真地看着他:“父亲,你什么都好。”
重玄明光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直说吧,就哪一点不好?”
他微抬着下巴,显得很是倨傲。
骂吧骂吧,找麻烦吧找麻烦吧,欲抑先扬的那一套,老子见得多了!
临淄的贵族圈子,没几个瞧得起老子的,老子心里有数!用得着他们瞧得起?去他个鸟!
说我吧,说我吧,尽管说我!你爷爷从小把老子训到大,老子也没少半块肉!还怕你这个小崽子?
他在心里,如此想着。
但重玄遵笑道:“后面没有了。就这一句……你什么都好。”
重玄明光沉默了片刻,撇撇嘴:“净说些废话!”
一甩袖子,不屑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了一下,把头仰得更高。迈出门去。
就这样傲慢地离开了。
第三百三十章 月明星稀
如今在京畿之地轮值的,是齐九卒之一的斩雨军。
计昭南是直接住在军营里的。
他住不惯临淄。
那种繁华和安稳的感觉,他不太能够适应。
虽则他已被政事堂公推为齐国三十岁以下第一人,但在军营中,还是跟普通士卒一般,住帐篷,吃大锅饭,按时出操。
可能唯独突出的一点,就是他住的是单人的军帐,规格达到了统领的级别——当然并不足以匹配他的身份。
但也足够了。
多恶劣的环境他都经历过,驻扎临淄近郊,轮值都城,实在是太轻松的事情。
这年头临淄附近还能发生什么战事?
顶多就是配合着巡检府去剿杀一些别国奸细,或者左道妖人、邪教组织什么的。
比如那个“平等国”。
此时的计昭南,独坐军帐之中,用一块雪绒布,细细擦拭他的韶华枪。
今日,杀了几个平等国的人。可惜没有什么大人物,实在是有些浪费了枪锋。
那个去夏国联络的神临,也算是平等国组织里的高层了,所知消息竟然十分有限。甚至于就连这有限的部分,也迅速就被切断了。
真正较为核心的人物,没有一个抱着侥幸心理逃跑的,全是自杀。让追索根本难以进行。
不过这事也不归他操心了。
作为军人,他只是去试枪。
这几天他总会想起在那个地方的日子……
若不是为了参与黄河之会,为国而战,这次他也不会回来。
于晚风之中响起在军帐外的,是一个年轻的声音:“计将军。”
计昭南手上不停,只道:“进来。”
掀帘走进来的,是天覆军的随军文书文连牧。
此时的计昭南,身上只有一件单衣。
为了适应观河台上的战斗,他的无双甲平日是不披挂的,只有韶华枪还是从不离手。
至于为什么天覆军出身的他,在斩雨军里也如鱼得水……
身份地位自是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齐九卒虽然各有统帅,有的甚至父死子继,数代经营,但也并不是谁家私军。本质上军权仍在齐国手上,国家先于统帅。
如军神姜梦熊此次兵发夏国,直接一块虎符,就调动了春死之军。
九卒之间,有竞争关系,但合作的时候更多。
大致如此。
文连牧有些不敢与计昭南对视,虽是在对面落座了,眼睛左右看了看,落在韶华枪上:“陈先生让我带些消息给你。”
“哦?”计昭南淡声道:“大师兄说什么了?”
他口中的大师兄,文连牧口中的陈先生,自然是军神的大弟子陈泽青。
大齐军神收的五个弟子,每一个都往战场上扔。每一个,都没有逃避过危险。
现在死得只剩三人。
他们之间的感情,自然是极好的。
“是黄河之会的相关情报。”文连牧也没有什么寒暄的心思,直接说道:“三十岁以下无限制争胜场,荆国出战的是赤马卫大将军的养子,慕容龙且。去年赤马卫叩关雍国靖安府,就是此人主导。虽然被雍帝韩煦亲自击退,但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牧国方面,出战的是有‘现世神使’之称的苍瞑,此人是下一任大祭司最有力的竞争者,在草原上被很多人当做神祇供奉。”
“秦国方面,出战的是黄不东。此人名不见经传,应该一直在那地方厮杀,我们查到的最近的一个战绩,还是三年前。陈先生说,不具备参考价值,但看一看也无妨。”
“此外楚国方面,出战的是楚国第一美人夜澜儿。她是楚帝直接定下的人选,未经过较武,楚国那边在私底下争议很大。但也正因为如此,她的实力不好判断。”
其实齐国这边,政事堂直接公推计昭南,一方面是计昭南的确在齐国三十岁以下属于无可争议的第一,另一方面,也是不欲他在人前展现更多。
文连牧继续说道:“至于景国……他们这次非常神秘,根本就没有公开较选。而是由道门圣地直接派人出战。或许是三脉圣地各派一人。绝大部分的景国人,和我们一样,现在也都不知道出战的会是谁。”
文连牧说完,直接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放在案上:“这是陈先生整理的。上述这些人,能够找到的、有代表性的战绩,他都做了完整记录和评述,让您抽空看一下。”
作为陈泽青的师弟,计昭南当然知道,陈泽青现在基本上全权负责齐军的情报工作,但这样一本册子所代表的工作量、所倾注的精力,也实在是太沉重了些。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韶华枪横在膝上,然后伸手接过了这本册子。
这册子上只记录了除齐国之外的当世六强。
至于当世六强之外的其它国家,没有什么搜集情报的必要,也没法搜集。因为不是所有国家,都会参与黄河之会。就算参与,也很少会参与每一场,大部分六强之外的国家,都是集中精力,争取其中一场的胜负。
而且,作为当世霸主国出来的绝世天骄,若还要把眼光放在那些小国身上,也实在不够底气。
文连牧悄悄看了他一眼,又道:“内府境和外楼境的对手,陈先生也一并做了整理。相关情报已经让人分别送给了姜青羊……和重玄遵。”
计昭南是不喜欢重玄遵的,他从不否认这一点。在他看来,王夷吾就是在认识了重玄遵之后,才变得愈发固执。
并且他知道,姜望把王夷吾打进了死囚营,陈泽青同样不会对姜青羊有什么好感。
但在齐国的立场上,也分别为内府境、外楼境出战的天骄提供帮助,的确是陈泽青会做出来的选择。
计昭南面上没什么表情,只道:“你有胆子跟着夷吾一起犯蠢,没胆子在我面前提重玄遵?”
文连牧面色尴尬:“这个……”
“行了,我没工夫计较这些事情。”计昭南翻开手里的册子:“是得好好看看陈师兄的评述。”
“那么计将军,您慢慢看。”文连牧赶紧起身,三步并两步就往外走。
“对了。”计昭南的声音忽地在身后问道:“你与那重玄胜交过手,其人如何?有机会赢么?”
文连牧停下来想了想,说道:“虽则重玄遵风华盖临淄,但重玄胜智胜我不止一子,我认为他有机会。”
他等了一会,身后再没有声音,于是掀开厚帘,走了出去。
帐外,月明星稀。
第三百三十一章 天下英雄应知我(为月票六千五加更)
“荆国内府境出战者黄舍利,身具四神通,已经在人前展现过的两门神通为……
最近一战,是与……
在此战中……
其父黄龙卫大将军黄弗,人称‘黄和尚’,家传……”
看着手上这份极其详尽的资料,姜望有些叹为观止。
“这得花多少心思?”
重玄胜在一旁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这事总是要有人来做的。不过陈泽青亲自负责此次黄河之会的情报工作,我倒是没有想到,可能是为了计昭南吧。”
姜望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一事:“我手里的这份资料这么详尽,那么别国关于我的资料,也不会少吧?”
“废话。”重玄胜嗤了一声:“你代表的可是齐国,放眼天下,谁会不盯着你?”
顺着解释了一句,他才道:“怎么,你还没有准备好?”
姜望沉默了片刻,说道:“没事。我也该被知道了。”
……
……
“生”和“死”的分界线,一直延伸向极远处。
往后是生机勃勃的无边草原,往前是死寂暗沉的无际荒漠。
对于驻守“生死线”的战士们来说,边荒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或许并不是“魔”。
因为魔潮已经很多年都不曾发生,零星几只迷途的阴魔,有时候反倒是种乐子。
所以最大的煎熬,应该是漫无目的的等待,和始终不能放松的警惕。
边荒的枯燥,让人无法忍受。
当然,只有未曾真正经历过魔潮的人,才会这么觉得。
宇文铎在“生死线”驻守,已经三年。
说是镀金也好,做样子也罢,身为牧国名门宇文氏的真血子弟,他是的的确确在这个地方,挥洒了三年的青春。
足以为牧国年轻贵族的表率。
以地位和实际权力来说,牧国的真血子弟,大概相当于齐国的名门嫡子。但并不是靠名分来确立名分,而是看婴儿出生时,血脉是否接近先祖来确定。
一个奴隶生出来的孩子,也有可能是真血子弟。而一个贵族的孩子,也有可能普普通通,不够资格冠以“真血”之名。
当然,奴隶的孩子若是真血,也不会让奴隶养大,而是交给主母来养。
那些生不出真血子嗣的贵族妇人,也通常是以抱养真血孩童的方式,维持自身的尊贵地位。
总的来说,牧国名门的真血子弟,都是可以纵情在这无垠草原上驰骋的。
能够束缚他们的,唯有苍图神的意志,和王庭皇命。
当然在事实上,真血子弟之间的资源争夺,也非常激烈。
草原儿女生就该去放牧、去打猎、去战斗,想躺在帐篷里等收获,基本上也只能收获两手空空。
在匹配万夫长身份的帐篷里,满头辫发的宇文铎有些唏嘘:“赵,我的曳赅!我要回归王庭了!”
此时的赵汝成,正坐在火盆前,熟练地用小刀割下羊肉,然后直接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流油。
他倒并不是需要用这些食物止住饥饿。
只是,若有人能深入一下无垠荒漠,就能够理解,这种人世间的鲜活滋味,是一种多么美好的感受。
长时间在荒漠里战斗,长发干枯得厉害,也没有什么工夫打理,索性便将其削去了。
留着寸发的赵汝成,在无俦的俊美之外,平添了几分凶悍。
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灰扑扑的皮褂子,不知是什么皮制成,总归很耐磨。靴子则是土黄色的,也不知是本色,还是在荒漠中浸染了的。
此刻虽是很不注重形象地大吃大嚼,也穿戴得这样不得体,但偏偏仍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这种美,无关于性别,也超脱于装扮。
宇文铎常常觉得,可能赵汝成才是神子。若非神之子,怎能被塑造得如此完美?
他又重复了一句:“整个草原的权力中心,至高王庭!”
赵汝成咽下了嘴里的大块羊肉,一边去割下一块,一边道:“那恭喜你了。”
“多亏了你帮忙,我这次回去能有一个很好的位置……”宇文铎看了一眼地上那个鼓鼓囊囊的羊皮袋,很神秘地顿了一下,但见赵汝成没什么兴奋的姿态,只好自己接了下去:“直接进神骑!”
赵汝成这时候才扭过头,笑道:“不错!”
宇文铎所说的神骑,就是草原上最强的骑兵苍图神骑。
历年以来,天下十大骑军无论怎么排,苍图神骑都是第一。
这支声名远扬的天下第一骑军,是草原儿女的荣誉所在。
苍图神骑的骑兵,也被牧民敬为苍图神的神国骑士。
哪怕宇文铎出身名门,又是真血子弟,要进这支骑军,也并不容易。
自认识赵汝成之后,源源不断交上去的阴魔头颅,在其中起了不小的作用。
“曳赅。”宇文铎斟酌着措辞:“我走之后,你打算怎么办?我的意思是,你还进荒漠杀阴魔吗?”
赵汝成灌了一口马奶酒,只道:“习惯了。”
宇文铎想了想,说道:“我可以安排人继续跟你合作,也肯定能够靠得住,那小子高兴还来不及。但……”
他隔着火盆和烤羊,看着赵汝成:“我的曳赅,你是太阳一般灿烂的人物,难道要永远在边荒这种地方,黯淡无光地生活下去吗?”
赵汝成摇晃着酒囊,笑道:“黯淡无光是很幸福的,你不懂!”
“曳赅,曳赅。”宇文铎摇头晃脑地说道:“有个机会,我可以为你争取到一个机会。黄河之会!你可知道?”
赵汝成咕噜咕噜饮着马奶酒,并不搭腔。
宇文铎挪了挪位置,靠近了一点:“现在内府境的名额已经定下人来了,但他的实力并不够服众!在我看来,你远胜于他。我可以帮你争取到机会,把他顶下来。我大牧帝国,向来尊重强者,轻视血统门庭,以你的天赋才华,必有出头之日!这次黄河之会,就是你的机会!曳赅!”
赵汝成打了个酒嗝,随手把空空如也的酒囊扔到一边。
而后扭过头来,并不说话,只用那双带着三分醉意的、漂亮的眼睛,看着宇文铎。
看着这位合作了这么久的草原“兄弟”。
他虽然并不关心牧国的形势,但以他的智慧,什么事情看不明白呢?
宇文铎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的小伎俩的确瞒不过人。
这位曳赅虽然日复一日地厮杀于荒漠深处,好像只知道战斗,是个修炼狂。但他的眼睛明亮着呢!就像翱翔天空的苍鹰一般。
宇文铎想了想,索性摊开了说道:“我不瞒你,曳赅。我们宇文家跟金家不对付,我也看不惯金戈那小子……但这机会绝对是真的,只要你能赢他,黄河之会的名额就是你的,我可以对着苍图神发誓!”
金戈就是牧国参与黄河之会的内府境修士,乃是铁浮屠之主金昙度的儿子。
铁浮屠是牧国第二强的骑军,也在天下十大骑军中,排名第六。
金家跟宇文家的矛盾,则要上溯到几代之前了。
这一届的黄河之会,金戈能代表牧国出战内府境决胜场,宇文家却颗粒无收。据说王庭大议后,阿爷在家里气得抽死了一匹爱马。
宇文铎想着,就算争不过金戈。把金戈挤下来,也是大好事一件。
但赵汝成只是笑了笑,拿起小刀,继续割羊肉:“我对黄河之会不感兴趣。”
宇文铎急道:“赢了黄河之会,名誉,地位,美人,你就什么都有了!”
见赵汝成仍然没有反应,他又道:“你不是想要更快地变强吗?赢了黄河之会,陛下会大大地赏赐你,奇功、秘法、神恩……想要什么有什么!”
赵汝成仍然是笑呵呵地,边吃肉边道:“贪婪是原罪,宇文兄。有酒喝,有肉吃,我就够了!”
“这怎么能够?”宇文铎急得想跳脚:“你是雄鹰,就应该翱翔在高天。你是骏马,就应该驰骋在草原。从南到北,从古到今,英雄只会沉默一时,不会沉寂一世。曳赅,你相信我,你不应该默默无闻,你应该光芒万丈!”
这般令人振奋的话语,却对赵汝成没有丝毫影响。
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停。但只是吃肉,并不回应。
“你真是急死我了,曳赅。”宇文铎急于说服赵汝成,以至于有些口不择言了:“你不是悔恨吗?你这么努力地修行,应该是想要报仇吧?只要你赢了黄河之会,宇文家可以帮你!牧国可以帮你!”
赵汝成如他所愿地停了手。
但也止住了笑。
小刀插在羊肉里,赵汝成再一次侧过头来,就那么冷冷地、毫无感情地看着他。
冰冷残酷的杀意,几乎瞬间就充斥了军帐。
宇文铎觉得自己呼吸困难,脊生凉意!
会死的!
在这一刻他突然有这样强烈的感受。
他会被眼前这个好看得过分的男人杀掉,就像杀阴魔一样,也像杀一头羊一样,轻易地杀掉!
失策了……
他在心里想。
接触的这么长时间里,他从未涉及过这个话题。就是因为清楚,这很可能是对方的禁忌。
他们能够维持这么久的合作,就是因为赵汝成从不要求补给之外的任何东西,而他从不过问赵汝成的过去。
但或许是马上就要回到王庭了,或许是即将进入苍图神骑,心里有不自知的膨胀。
他居然,愚蠢到拿这种话来说。
我会死在今日吗?
牧国名门宇文家的真血子弟,即将入职苍图神骑的宇文铎,如是想到。
赵汝成看着他,看着他的汗毛都竖起来,眼神里充满恐惧,才淡声说道:“宇文铎,你不要太高看宇文家,也不要太高看牧国。”
什么意思?宇文家不能帮他?牧国也不能帮他?
宇文铎脑子里乱糟糟的,但身体骤然一松。
因为赵汝成已经回过头去,继续割羊肉。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乎刚刚的一切,只是错觉。
就连宇文铎自己,也觉得那感受并不真实。
他和他的曳赅在一起好好的聊天,怎么会突然想到死?哈哈,有点可笑。
但……并不能笑出来。
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其实我真的把你当曳赅,也许你不信。我想要你去黄河之会,是有打压金戈的原因,但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不想看到你这样。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从来没有过问你的故事,但我知道……你很痛苦。
我们草原儿女的血液是滚烫的,你救过我的性命,帮了我很多,我也许帮不了你,我的曳赅,但是如果你愿意,我想帮你。”
宇文铎说的,是去年冬夜,他巡视生死线时,遭遇了刺杀。当时是赵汝成救了他。不然他现在应该已经被扔进荒漠,而其他人大概只以为他是被阴魔拖走了。
“唉。”赵汝成忽然叹了一口气:“我在吃饭,你话好多。”
宇文铎却咧嘴一笑,又亲切地往这边挤了挤:“其实参加黄河之会真的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赵汝成的态度稍好了一些,他就又死灰复燃了:“我的曳赅,你如此强大,难道不想与天下英雄交手吗?你难道不想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内府第一?齐国秦至臻,楚国项北,齐地姜望,牧国黄舍利……”
赵汝成手里的刀子再一次停住:“谁?”
宇文铎眨了眨眼睛:“黄舍利啊,一个女的。”
赵汝成只得直接一点问道:“这个姜望,是什么人?”
“齐国人,一个男的。”宇文铎道。
赵汝成手一翻,切下一小块羊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你们就是这么做情报工作的?”
宇文铎这才恍然醒觉过来:“噢对,我帮你要了情报的!”
他猛地爬起来,疾走几步,在书案上翻了翻,找出一本簿册。
一边迅速翻页一边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关注的,天下英雄,我只觉得曳赅你是第一。内府境就敢深入无垠荒漠的,能有几人?”
他翻到了相应的情报,用很没有所谓的语气念道:“姜望,西境庄国枫林城出身,在邪教覆城之后,东行入齐。是当年天府秘境的五名胜者之一,第一次进入齐人视线。而后在齐阳战场建功,得爵青羊男。在临淄与军神关门弟子王夷吾一战,令他声名大噪。此后……”
宇文铎念着念着,突然发现,自己的曳赅,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切肉吃肉的动作。
那个削掉长发,依然好看得过分的男人。
坐在巨大的火盆前,不知怎么的,忽然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曳……曳赅?”宇文铎的声音有些迟疑。
而赵汝成笑,他大笑,笑得流出了眼泪。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啊,宇文铎!”
“天下英雄在列,是该有我一席之地!”
第三百三十二章 宁剑客(为盟主云上清波加更!)
无边无际的草原之上,两匹高头大马同向而行,
落在后面的辫发男子大喊道:“曳赅,你是不是记错了!要一席之地的意思,应该是去争天下第一吧?”
“不,是你想错了!”纵马在前的赵汝成说道:“一席之地,就是字面意思。我要去看黄河之会,你帮我弄个能坐下来旁观的名额就是!”
“不是,你去都去了!”宇文铎仍不放弃:“顺便打几场又怎么了!”
赵汝成:……
对方这话明明一点逻辑都没有,但不知为什么,好像竟然很难反驳……
他只得凶起来:“少废话!”
“好嘞!”宇文铎一夹马腹,屁颠屁颠地往前去了。
……
……
黄河之会的时间定了下来,定在七月十一日。
据说朝议大夫谢淮安亲自去看过水位,总之是六国差不多地位的人,同时议定了这个时间。至于其它的国家,听安排就是了。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等待。
对于黄河之会的参与者来说,这段时间自是除了修行别无其它。
基本上不会有任何人因任何事来打扰。
除了固定的每日修行功课之外,姜望近期的精力都投注在“火界”之术上。点将台修行期间,在易星辰的帮助下,算是初步完成了此术。
但若要真正圆润自如,把它作为一记杀手而非破绽引入战斗中,却还需要水磨工夫。
这个时间,是十五日。
在与雷占乾的战斗中,看到破绽,洞察了雷界之术的运转细节,因而产生灵感,开始复刻,这中间是不眠不休地钻研,之后在当世真人易星辰的指点下,初步完成了火界之术。
最后用十五天的时间,才真正能够将这门术法应用到战斗中。
姜望自然要一试。
也只能在太虚幻境中。
说起来,自上次打到论剑台内府境第二之后,他是隔三岔五才来一次论剑,差不多把三四五六名的对手又重新打了一遍,排名第一的那位,始终没有出现,但名次也始终没有跌落。这说明,现如今的太虚幻境第一内府,也是在其他五行修士身上,积累了足够多的胜场。
但对方若是再不参与匹配战斗,恐怕姜望不必与之一战,也能够摘取太虚第一内府的荣名,不过那样终究不够痛快。
值得一提的是,解放神通的左光殊,最近也快摘取五行修士的荣名了——看来在错失楚国黄河之会内府境名额后,这位小公子心情非常不好,总之是一直在太虚幻境里战斗的样子。
姜望正想着等会战斗结束了,要怎么安慰对方几句。
论剑台倏忽飞起,直入星河中。
已经寻到对手!
论剑台逢于星河中。
看到对手的瞬间,姜望眼前一亮。
倒不是这个对手在太虚幻境里的形象有多英俊或者漂亮,而在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他此前并未见识过的对手。
现在的太虚第一内府!
在黄河之会开始前,先问鼎太虚幻境第一,无疑是非常提气的事情。
而对于自己能不能做到……
姜望从不怀疑。
很显然的是,对手也具备相同的自信。
没有交流,论剑台连到一起,两对充满战意的眼神碰撞时,就是交流。
两人都用剑。
但姜望的剑,就是普普通通的制式长剑,太虚幻境里最常见的兵器。
而对手的剑,如秋水一泓,流转在手中,显然是将现世里的长剑复刻进了太虚幻境——这显然是个不差“功”的家伙,姜望也不是没有想过把长相思复刻进来,但看了看耗功的需求,最后还是决定低调点。
两个人的相貌,显然都不真诚。
独孤无敌的这张脸,太英俊了,英俊得完全没有瑕疵。
而现任太虚第一内府的脸,太平庸,平庸到几乎可以套用到任何路人脸上。完全无法匹配其人骄傲自矜的眼神。
但剑不会说谎。
剑客的剑,本身就是最真实的语言。
出剑即发声。
像是秋日午后,平静湖面上,微风一动,波光粼粼。
那温柔得似情人私语的剑气,就这么荡漾开来。
瞧来温软,却避无可避。
这是太虚第一内府的剑,这个女人的剑,有一种极致的美感。
姜望以无与伦比的战斗才情,直接拔剑而舞,身似飘萍,身不由己。
这一剑已经不及升华后的名士潦倒强,但用在此时,再也合适不过。
你剑似秋波,我随波逐流。
两柄剑一前一后,两个人一进一退,明明生死相争,却翩跹似舞。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感受。
对这个在太虚幻境里以“宁剑客”为名的女人来说,尤其如此。
剑道是太伟大、也太浩瀚的一个世界,每一位真正的剑客,都对剑道有自己独特的理解。要遇到如此契合的两道剑式,实在不易。
但身为剑客,她自然不会因这点感受而影响剑式。反而是因着绝顶的剑道才情,顺着这种奇妙的感受,施施然转出一剑。
在荡漾的秋波之中,忽有一剑,似鱼儿跃出水面。
细看来,那是一滴水。
近前时,才知是一滴泪。
曾经秋波流转,情意绵绵。
曾见陌头杨柳,曾经月上西楼。
到如今,这一剑……
悔教夫婿觅封侯!
这是哀极伤极怨极的一剑,世间由爱生怨者,莫过于闺中此剑。
这一剑转折得极巧极妙,真是神来一笔,令人又爱又恨。
完全把双方的剑式混成一处,在自然的情感变化中骤现杀机。
当那一点剑光忽然点落眉心,“随波逐流”中的姜望,忽然发现自己无路可退。
对手以一种极其哀怨的剑势,破掉了身不由己之剑的飘转。
情人相恨,闺中有怨,你如何能说自己……身不由己!
姜望像一片飘叶,飘到了尽处,忽地悬停。
整个人绷在空中,那是一种在身不由己、无尽颓唐之后,忽然的紧绷。
这是聚集了所有剩余的生命力,因而奋死一搏的紧绷。
他人在半空,横拉一剑。
此一剑……
名士潦倒,仍旧风流!
十年落魄,以死勾仇!
……
……
ps: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闺怨》·王昌龄
第三百三十三章 竖子猖狂
一剑刺出一滴泪。
宁剑客的剑式,是闺中之怨。
这一式“悔教夫婿觅封侯”,正是由情入怨,绝妙天生。
完美承接了先时的秋波一剑,且在此基础上再升华。
像是文人挥笔,妙手偶得佳句。切中多少离人心思,留待千古传唱。
而姜望的应对仍是如此巧妙。
像是一对反目的情人展开对话,像是一篇承上启下的文章,像一个正在发生的故事……
你秋波盈盈,我随波逐流。
你恨我多年没有音讯,只知功名,忘却故人。
可是我漂泊羁旅的这些年……
我亦不曾封侯。
我只有十年落魄,半生潦倒,如今你既问罪,我便一剑横来,以生死勾销恩仇。
那条横线在空中拉开。
像是酒至酣处,兴起挥毫。
直接将宁剑客斩出的那一滴“泪”,分为两截!
妙!太妙了!
宁剑客沉浸在剑式如此相合的美妙中,仿佛天涯见知音,有一种巨大的感动在萌发。此刻她恍恍惚忘却了一切,只沉浸在剑术世界的美妙中。
手腕轻轻一颤,就顺着那一滴泪被划开的痕迹,将剑光化为两道。
她一式并发两剑!
一剑在左,是为“问故人”。
一剑在右,是为“莫思量”。
两道剑光同源而生,一剑相思,一剑斩相思。
虽是悔教夫婿觅封侯,独有闺中之怨,但也忍不住问一句,故人安否?
可在牵挂之时,同时也告诉自己,须得斩断前情,莫再思量。
这是在原先的剑意之上,继续延展。而且一体两面,两情共存。
不伤前一剑,不绝后一剑。承接过往,又展开诸多可能。
这是势、意、术相合,近乎完美的一剑!
“宁剑客”欣喜,雀跃,于今日之战中,剑道上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对敌者的剑术造诣虽还不如,但那份灵气才情,已是让人惊艳。
她很期待,接下来会看到怎样的绝妙应对。
她也非常期待,之后会是怎样一个精彩的自己,会阐述怎样精彩的一剑。
与这样的对手交锋,与这样的知音问剑,才不枉她学剑多年。才能够激发她更多的剑术灵感。
她很期待!
甚至是紧紧盯着对方的剑,目不转睛。
然后她看到了……火。
赤红色的火光席卷一切。
那天空划过的,是焰火流星。那地面翻腾的,是火海生涛。那尖啸着的焰雀,划过细长的焰尾,在天地之间自在飞翔。
天与地,火与火。
火光铺满视野。
那是极致华丽,极致璀璨的世界。
是火的世界!
火诞生在最初,也终结在最后。
把所有天才的、耀眼的、服气或者不服气的……都容于其中,也焚于其中。
宁剑客本不该犯这样的错误,但她刚刚的确沉迷于剑术拆解的交锋之中,还在为“天涯觅知音”而动容,还在期待着对手剑术之上更卓越的表现……
火界之术降临了。
将她和她的剑,都淹没在其中。
如此突兀,但又如此的理所当然!
脱离浩瀚星河,退回到私有空间。
宁剑客看着自己的剑,久久无言。
她终于意识到,那种浑然天成的默契、所谓的“人海相逢一知音”,只是她单方面的错觉。
她从头到尾,都沉浸在剑术的美丽世界中,深陷于剑招拆解的美妙变化里不可自拔。
而对手显然……只想赢。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
……
【独孤无敌进位五行第一!成就荣名:太虚最强内府!】
【初次成就此名,奖两千功,两千法。】
【维持此名,每月的月中,奖一百功,一百法。】
【拥有此名,演道台加一层效果。】
这太虚最强内府之战,赢得有点轻松。
对手的剑术确实非常强大,而且一剑叠加一剑,不仅仅是剑气的收束、剑式的利落,其人甚至恐怖到一丁点剑意都没有浪费。她一定有一个非常广阔的剑道世界,才能在战斗之中,让剑术不断地发生、不断地演进,一剑更进一剑,以至于剑势越来越膨胀,
姜望承认,纯以剑术对决,他不是对手。事实上其人的剑势演化到后面,他已经接不住了。难以想象若再继续下去,对方的剑势还能演变到什么强度。
但这是战斗,是生死搏杀。
哪怕在太虚幻境中,生死并不为真。
但走上了论剑台,就定要争胜负。
所以姜望早已在酝酿秘术,在对手剑势变化的恰当时机,直接按出火界之术——他本来还准备了别的后手,但没想到这就已经结束了战斗。
火界之术的强大固然是一个方面,不过在姜望看来,最大的原因,在于对手自身。彼时彼刻仍陷在剑势的拆解之中,显然是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难以想象,这样的战斗判断,竟然会出现在太虚最强内府的荣名争夺之战中。
姜望除了感慨一声,也没什么好说的……
现在的年轻人!
以三昧真火为起源的火界之术,算是在目前的条件下,把三昧真火开发到了极致。效果也非常卓越。
此外太虚最强腾龙的荣名,也是实打实的收获。
功且不说,这新得的两千点法,让他如今累积的法,已经达到了两万六千四百点。只差三千四百点法,就能让演道台再解封一层了。
目前的三层演道台,叠加太虚最强腾龙、太虚使者、太虚五行修士、太虚最强内府,四大荣名的效果,已经有七层演道台的功效。
姜望想了想,走到演道台前,直接将火界之术贡献给太虚幻境。
火界之术虽强,但缺乏独创性,本就是借鉴雷占乾那边的雷界之术。思路虽然在易星辰的指点下有了变化,但术法的架构是一致的。
而太虚幻境对功法的需求,永远是更倾向于独创性。这是多次贡献总结出来的经验。
虽然未在太虚幻境里碰到过雷占乾,但随着太虚幻境的扩张,保不齐他什么时候就开始正视这里。
为了避免雷占乾贡献雷界之术后,占据绝大部分的演道台贡献,索性他先将火界之术贡献了。
如此一来,就算以后雷占乾进了太虚幻境,也贡献雷界之术,也只能得到很小的一部分“法”。
这是迄今为止,姜望在太虚幻境里贡献的最强术法。
反馈也没有令他失望……
太虚幻境回馈了足足十一万三千七百点法!
这是迄今为止,姜望在太虚幻境里,收获的最大一笔“法”。
火界之术在独创性和强大性方面,都达到了一定的高度,远远超过姜望以往在演道台的所有贡献。
他辛辛苦苦积累那么久,才弄到两万六千四百点法,当然也有他一直警惕,不肯把核心的独特秘术,如声闻仙态、人道剑式之类贡献出去的原因。
但火界之术带来的反馈,也实在是太惊人了。
太虚幻境对这种术法的鼓励显而易见。
姜望不仅顺利解封了四层演道台,也顺利向第五层演道台……
好吧,并没有那么顺利。五层演道台的晋升,需要足足一百万点“法”,哪怕因为左光烈的遗泽,他现在只需要解封,也需要三十万点“法”才行。
由此观之,当初把演道台推进到十九层的左光烈,该向太虚幻境贡献了多少独创的强大术法,其人又是多么的惊才绝艳!
当然,以左光烈的家世,和当年的地位,若要冲击演道台层数,所能够调动的资源,也远非今天的姜望可比。甚至于都难以想象……
仍只可仰望了。
姜望收拾心情,正要顺势以累计出八层效果的演道台来推演完善火界之术,忽地一只以剑为羽的纸鹤飞了过来。
他接过来,展开一看——
【你会参加黄河之会么?】
寄信者,宁剑客。
……
……
剑阁真传弟子宁霜容,今日在太虚幻境里吃了个大亏。
她爱剑成痴,本身于剑道之上,也有绝顶才情。
在宗门同辈里一枝独秀,进了太虚幻境也是顺风顺水,一路第一。
这阵子准备去参与黄河之会,所以闭关了一些时日,没有在太虚幻境里匹配战斗。没想到好不容易有了空隙,来了一趟……最强内府之名就易了主。
因为国家制度与宗门制度的不同,天下诸国离不得“人气”,也有更多“入世”的责任。
黄河之会,是只有天下列国参与的。
她想参与黄河之会,并不是以剑阁的名义。除了剑阁真传的身份,她同时也是一个小国的世家女。本要替那个小国出征黄河之会,想剑试天下英雄,看看同阶之内,她是不是无敌。毕竟太虚幻境的最强,是有局限的。
其次才是为国扬名,帮出身的国家争取利益,
但实在地说,她对那个小国的归属感并不强烈。剑阁才是她更认可的地方。
当然这些计较,就不必与人言了。
对于今日之战斗,她一开始是很懵。
明明双方极有默契地在拆解剑式、演化剑道、碰撞灵感,她也自信一定能获得最后的胜利,沉浸在剑术的美丽世界里无法自拔……
然后对方突然甩出一记杀手锏级别的术法。
神通合术,自成一界,那样精彩的术法,分明是蓄谋已久。
说不服,其实是有的。
但她这个人很骄傲,并不愿意给自己找理由。
在认认真真地复盘了整场战斗之后,她认为对手那一记术法,时机恰到好处,刚好是她剑势另起,正要再更上一层楼的时候——这证明了那个叫独孤无敌的家伙,的确有着惊人的剑道才情,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变招。
而且其人的那记火行术法,精妙强大之处,也是她从未见识过的。
抛开其它的因素,客观来说。
便是真正有所准备,也未必能够接得下来。
她认真审视过后,承认自己确实差了一招。所以寄信去问。
倘若对方也去黄河之会,那她就不必再去了。输就是输,在太虚幻境里都争不到第一,谈何去争天下第一?
不过她是如此想,独孤某人却是不知。
当姜望收到这封信,心里的第一个想法是——此人想要在黄河之会上找回场子?
对于先前的那一战,他也认可对方并未有展现全部的实力。
不过……何必要等到黄河之会再战呢?
太虚最强内府荣名的获得者作为陪练,无疑是非常合格的。甚至可以说,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陪练?
姜望想了想,故意用嚣张一点的语气回信——
“你要是不服,现在就可以再来。”
当纸鹤带来这样一封回信,宁霜容的心情可想而知。
什么剑道契合,什么惺惺相惜,什么确实技不如人、我当勉励之……一时都抛在脑后了。
独孤小贼!
竖子猖狂!
当即回信过去,只一字,曰——
“来!”
且说另一边,姜望任由纸鹤飞走,自去太虚幻境中寻找宁剑客。
自己则把火界之术重新放在演道台上,用叠加至八层效果的演道台,开始推演完善此术。
在太虚幻境里,匹配内府层次的战斗,一战可赢一百二十点功。
姜望一路赢到第一,累功已经颇丰。但此时看着日晷虚影上的功数量急剧减少,还是忍不住的心疼。
他还指望能不能用剩余的功,把乾阳之瞳的外楼篇推演出来呢——这显然是白日做梦。
结合了炙火骨莲、三昧真火,统合姜望火行感悟的火界之术,绝对是姜望目前为止掌握的最强术法。
也无怪乎学得雷界之术的雷占乾,在大师之礼上信心满满,甚至敢在还没能彻底掌控的情况下,将其搬出来。
恐怕是不觉得有人能那么快看出问题,而只要撑过雷界成型的那一段时间,他就能够掌控战局。可惜遇见了姜望。
比起他的进步神速来,姜望更是在飞跃。
便真让他雷界无漏,其人也没有掌控战局的可能。
但术法强大带来的另一个后果,就是它在推演的时候,也格外的耗功。
哪怕姜望已经在事实上完成了此术,并且成功应用于战斗中,演道台只需将其完善,也耗了近万点功。
把姜望的“积蓄”消耗一空,只余一千出头的功在那里挂着。
但新得的火界之术,已经基本上算是补完了漏洞。至少是在太虚幻境八层演道台的层面上,补完了漏洞。
姜望细细感受了一番,将需要改进的地方牢牢记住,确认有所消化之后,才一把抓住那有剑形翅膀的纸鹤,洒然一笑。
踩上论剑台,呼啸入星河。
有陪练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来就来!”
第三百三十四章 誓约(为月票八千加更)
岱山郡,九江城。
曾经一度被称为庄国第四郡的九江城,在真正的第四郡永昌郡出现后……九江城,也就只是九江城了。
是岱山郡郡守治下的九江城。
之所以如此说,究其原因,也无非是九江玄甲的统帅、曾经有望神临的段离,已经废在庄雍之战里。
虽则庄庭极尽恩荣,赏赐不断,甚至于不允请辞,强行将他按在九江玄甲统帅的位置上。
但所有人都清楚,这只是最后的荣耀。
落日的余晖虽然美丽,可马上就要消散。
九江玄甲现在的具体事务,段离已经没有能力负责了……
之所以还维持这样的状态,一是段离忠勇为国,废掉也是因为国家,贸然换掉他,未免寒了人心。二是庄雍之战后,庄国上上下下,的确暂时找不出一个能够顶替段离的人。
庄国在雍国身上大口咬下来的肉,需要时间来消化。国内的新生代强者,需要时间成长。外来投奔的强者,也需要确定忠诚之后,才能大用。
所以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
事实上现在的九江玄甲,就是包括杜野虎在内的五位偏将,各管一摊事情。
而岱山郡郡守,也时不时地来九江城“视察”一番。想要把握这支强军的意图,已是路人皆知。
说起来,先登锁龙关的杜野虎,现今在九江玄甲里,的确有着仅次于段离的威望。
古兵家修行路,生者千不存一。便是那活下来的,也大多都是废掉,失去所有未来。
所以此法在现世才渐渐无人尝试。
但在开脉丹还未出现的时代,正是无数资质普通、不能够天生开脉的人,以赴死的勇气冲击道脉……
当用一条条人命冲击出来的超凡修士成长起来,才有了支撑上古人族的力量。
在今时今日,在有更多选择的情况下,还要走气血冲脉这条路,无疑是需要更大的勇气。
杜野虎走出来,走成了,当然也就更让人钦佩。
兵家重杀伐。
经历了一场极其激烈的国战,且厮杀在战争最激烈的地方。
他也成功扫清蒙昧之雾,叩开内府。
以实力而论,冠绝现在的九江玄甲。段离已废,其余几位偏将,也都只在内府境界而已。
但以内府境的实力,掌控九江玄甲这样的强军,肯定是不足的。所以哪怕有段离的支持,其他偏将也并不服气。
总之,现在的九江玄甲,大致便是这样。
扫荡境内凶兽时,偶尔还会一起出动。但事实上已经分裂为五部,各行其是。只能上面什么时候确定了新的统帅人选,才能重新整合起来。
这些事情,杜野虎管不好,更懒得管。
他只想喝酒,打战,并不在乎其它。
现在唯独是多了一件事——看望段离,陪段离喝酒。
虽然医师都说以段离现在的状态,不能再酗酒。就连国相来看望的时候,也严令不许段离再喝——但是管他娘的呢!
用段离的话说,老子废都废了,本就没什么生趣可言,还不让老子喝酒,那活个鸟!干脆早死早超生!
而杜野虎也从来不劝,只陪着喝。
“狗东西!”
酒桌上,段离忽地抬手就是一巴掌,盖在杜野虎鸡窝一般的乱发上:“老子让你陪老子喝酒,不是让你光顾着喝老子的酒!两斤酒你干下去一斤半,老子喝鸟去?”
他虽然没了修为,但打人的劲还挺大。
杜野虎看了他一眼,不痛不痒地抹了抹头发,咕噜咕噜,又灌下去一碗。
这个姓段的王八蛋,以前总是对他千叮万嘱,让他注意风度,注意仪表,做一个什么儒将,成日说什么“名将之风”。现在废了倒有意思了,原形毕露,一天到晚骂娘。
真有意思!
他杜老爷心胸开阔,懒得计较。而且这个酒,确实还挺好。便由他去。
段离见他这么个八风不动的反应,心里闹腾得不行。骂骂咧咧道:“老子这点抚恤,早晚得让你糟蹋尽了。”
“瞎说啥呢!”杜野虎这才有了反应:“你又没死,什么抚恤不抚恤的?那叫赏赐!”
“赏他老娘!老子拿命换的!”段离忽然就爆发了。
他涨红着脸,好像也涨红了眼睛:“就他妈换了这么点!”
爆发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并不突然。
他是真正有望打破凡俗寿限,有机会成就神临的人。
他也真正的为国尽忠,愿意抛头颅、洒热血。
但不应该,是被骗着去……
“好好好。”杜野虎哄小孩一样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随便敷衍了两下,就道:“酒肉穿肠过,烦恼随着走。来,喝酒,喝酒!”
“你他妈就知道喝!酒囊饭袋!”段离恶狠狠地骂了他一句,一抬碗,把酒灌进肚子里。
又继续骂道:“老子的九江玄甲,都要被你们这些龟儿子败掉了!”
杜野虎抹着脸上的唾沫星子,又给他倒了一碗酒,嘴里继续敷衍道:“是是是,着实可恨。”
抬起自己的酒碗:“来,老段,咱们再干一碗。”
段离满脸通红,狠狠地看着他,看了很有一阵。
看得杜野虎已经自顾自喝下了第三碗,才骂道:“真不知道老子当初是怎么瞎了眼,还想把九江玄甲交给你!”
他甚至突然就带了一点哭腔:“以前叫老子段爷,现在叫老子老段!”
杜野虎着实无奈了:“你前天喝酒的时候跟我说的,说以后咱们兄弟相称,让我叫你段哥哥。我说那不好吧,你说那就叫老段。这么快就忘了?”
段离一甩手,蹭地站起,撒起酒疯来:“酒桌上说的话,能算吗?”
“好的,好的,不能算,爷,段爷,老虎错了!”
杜野虎赶紧将他拉回座位:“我给你赔不是。来,我先干为敬。”
他一仰头,干脆利落地干下一碗。
咕噜咕噜喝完,一抹嘴,又道:“我连干三碗,以示歉意!”
然后又开始倒酒。
“给老子住手!”段离一拍桌子,把桌上的酒菜都拍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老子喝多了?想趁机掏老子的家当?他娘的你蹭酒蹭疯了吧?”
杜野虎遗憾地看了酒坛一眼,感觉今天也差不多陪够了,该回去睡觉了……人生不就是喝酒、睡觉、杀人么?
于是说道:“瞧你这话说的。那今天先到这儿,我下次再来陪你!”
说完便起身,拍拍屁股就要走,真可谓来也潇洒去也从容。
来时双手空空,走时腹内饱饱。
“你给我站住!”段离喝止他。
杜野虎无奈转身:“又怎么了?”
庄雍国战结束后,段离便总是如今这副样子,动不动撒酒疯,耍小孩子脾气。
他早年专注于九江玄甲,未娶妻未生子,如今一朝废去,又性情大变,也没个亲近的人照顾。
已成废人的将军没谁在乎,杜野虎只好勉为其难,常来看看。
但说到照顾人,他确实也是不擅长。也就是陪着喝酒,自己也顺便过点酒瘾——现在怎么说也是正式的一军偏将,手底下一堆弟兄。他那点饷银,全分下去了。自己喝酒倒是也能喝得起,喝这么好的酒就有些为难。
段离摇摇晃晃地站着,用手指着他道:“我喝酒时说的话,可以不认。但是你不行。你不管什么时候说的话,你都得认!”
杜野虎挠了挠头,敷衍道:“认认认。”
他往前走了几步:“来,段爷,我扶你到床上去歇着。”
“你站住!不许过来!”段离酒气熏天:“我还没有说让你认什么呢!”
杜野虎只好站住:“我什么都认,好吧?段爷,这一整天喝的,天都黑了,你该睡觉了。”
“呸!你才该睡觉了!”段离啐了他一口:“老子清醒得很!”
要是换一个人,不管什么身份,杜老虎早就大耳刮子扇过去了。他杜老爷从不惯着谁。唯独是段离……
自他进入九江玄甲以来,一直对他诸多照顾。
他酗酒、打架闹事、没日没夜地睡觉、战场上经常杀意上头多次违背军令……
一桩一桩,都是段离帮他压下来的,还破格提拔他做了九江玄甲的偏将。
说是恩重如山,并不为过。
杜野虎叹了口气:“是,我说错话了。您消消气。要不我再罚酒一碗?”
回应他的是一只军靴:“给老子滚!”
杜野虎偏头一闪,笑哈哈地就往外走。
现在滚,他求之不得。
“你给老子站住!”段离又喊道。
杜野虎无奈地停下:“咋了啊,我的段爷!”
“你说!”段离忽然撇着嘴,酒气满脸,很有些委屈的样子:“我不管让你做什么,你都答应我!”
曾经威风凛凛、前途远大的九江玄甲统帅,变成如今这副样子。每日借酒浇愁,撒泼打滚。
要说杜野虎看着心里不难受,那是不可能的。
但这世上让人难受的事情太多了,能如何呢!
无能为力,永远无能为力。
只有喝酒,睡觉,杀人。
只有让烈酒穿肠过,但愿能带走!
“我答应你。”杜野虎闷声道。
“你发誓!”段离虎视眈眈地瞧着他。
杜野虎叹了口气:“我发誓。”
段离又道:“你发毒誓!”
“行。”杜野虎无奈极了:“我发毒誓。”
“你说!”段离仿佛杠上了:“你如果不去做,你就死全家!”
“你说吧,干啥都行。”杜野虎只当他是在撒酒疯,哄道:“我如果不做,我就死全家。”
反正全家早就死了……
段离定了一会,似乎想了想,又道:“加上一条。不听我的话去做,就一辈子没酒喝!”
杜野虎瞪圆了眼睛:“老段!你这太毒了吧?”
“哈哈哈。”段离叉腰大笑,笑罢,重复道:“发誓!”
今天的段离,有一种异样的执拗。
不知是喝了太多,还是心里太委屈。只能这样折腾人。
杜野虎无奈道:“我如果不听你的话去做,就一辈子没酒喝。行了吧?赶紧睡觉!”
“不行!”段离一摆手:“你答应得太爽快了,没诚意!我要换一个誓!”
他伸着手指,在空中绕了半天,最后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指着杜野虎道:“你发誓,你如果不听我的话去做,你死了的兄弟就不得超生!”
杜野虎的脸色,第一次沉了下来。
“你过分了!”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很凝重。
但段离只是醉醺醺的、却很执拗地盯着他,好像一定要让他答应下来。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拼了命的去为你做,做什么都可以,我欠你的!但是说这些话,没有必要。”杜野虎转身往外走:“我希望你今天只是喝醉了!”
“老子要你拼什么命?”段离忽地在他身后怒吼起来:“你这么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的东西,你的命值当什么!老子稀罕吗?”
“那你想要老子做什么?”杜野虎怒狮一般回身,几步走到段离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委屈吗?愤怒吗?被骗到战场上拼命,拼命让人看戏,最后成了一个废物,却什么也不敢说。想要老子帮你报仇吗!?”
他松开段离,一把抽出腰间的军刀,杀气腾腾往外走:“老子现在就去新安!”
“你去你娘!”段离从后面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却不但没有抓住,反倒被带得摔倒在此。
乒乒乓乓一阵。
压断了椅子,撞塌了桌子,摔碎了酒坛子……
半剩的酒菜,浇了他一头,把他变得如此狼狈。
这是曾经庄**界最顶级的人物,仅在皇甫端明之下的九江玄甲主将段离啊!
杜野虎本已经气势汹汹地冲到门口,但此时,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煞气全无了。
他收刀入鞘,转回身,把段离头上、脸上的酒菜剥开,把他扶了起来。
“我答应你。”杜野虎瓮声说道:“不管你让我干什么,我都答应你。我发毒誓,发最毒的誓。”
他顿了一下,道:“反正在这个世界上,我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段离看着他,此时眼中已经没了酒意,也不复那醉醺醺的样子,直直地看着他道:“野虎,我没有儿子,我拿你当儿子看。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人憎鬼厌,也只有你,还肯顺着我,哄着我,听我的话!”
这位曾经在庄雍战场上奋尽最后一点道元与气血,也要追击对手的将军,摇了摇头,异常郑重地说道:“我不要你为我拼命,我要你为自己拼命!”
他低吼:“答应我!”
可能是酒喝得太多,杜野虎现在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他意识到,段离或许从头到尾都没有喝醉。今天晚上的对话,或许会将现有的一切都改变……
但是他怎么能拒绝?
他的父亲是一个屠户,很早就死了。眼前这个脆弱得不成样子的男人,的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扮演了那个缺失的“父亲”的角色,一直护持着他。
“我答应你。”杜野虎说道:“用我死在枫林城里的兄弟,用他们死后的安宁为誓言,我答应你。”
但是段离说的第一句话,就险些令他没能站稳。
“你在枫林城里的兄弟,并不是全都死了!”
“你说什么?”杜野虎一把抓住段离的双臂,用无比认真地眼神盯着他:“你说,什么?”
面对着这样的眼神,段离知道,如果今天自己是开玩笑的。那么自己和杜野虎之间的情谊,就到此为止了。
“坐下来说。”段离试图让他冷静一点。
杜野虎松开了手。
刚才那一瞬间,他的胳膊几乎被捏断。段离甩了甩胳膊,也没什么可讲究的,随意找了一块还能落脚的地方,席地而坐。
杜野虎亦步亦趋,跟着坐在了地上,眼睛仍然紧紧盯着他。
段离叹了一口气,说道:“今天有人来找到我,告诉我一个消息。不要问我那人是谁,我答应了保密。”
他也同样注意着杜野虎的表情,慢慢说道:“这一次黄河之会,东域齐国的内府境参与者,名为……姜望!”
杜野虎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睁开。
“不可能。”他摇头道:“老三如果没死,他不可能不联系我。”
尽管他在否认,但是他的嘴唇,有一些哆嗦。
段离有些心疼地看着他,看着这个长相着急、但其实很单纯很简单的年轻人:“如果你能够想一想,我为什么要先逼着你发下那种毒誓,然后才肯把消息告诉你。你就应该知道,这是真的。”
杜野虎一时没有说话。
枫林城域的覆亡,本来就有些不清不楚。老城主刘易安的突然病逝,也是疑点之一。
但整个枫林城域除了董阿之外,没有任何活人,没有任何证据。
也只能董阿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么姜望既然还活着,为什么没来找他?
为什么,一直跑到了东域齐国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不难猜。
段离又道:“去年国战的时候,董阿被刺死于新安街头。杀他的人,留下了一块玉。是董阿曾经随身佩戴的玉。别人都不知道那块玉是谁的,我想,你应该知道。”
是的。杜野虎当然知道。
姜望后来给他寄的信里,可不止一次地显摆过,说院长如何器重、自己天赋如何卓越,往后要怎么罩着兄弟们云云。
虽然他没来得及亲眼看看,那小子显摆的玉珏到底长什么样。但能与董阿联系起来的,大概也不会有其它了。
杜野虎血液里的酒,全部醒了。
但他的心里,有火在烧。
那些酒,全部浇在了那些火上。
炙烈的、痛苦的……愤怒的。
“所以,所以枫林城的覆灭,是一个阴谋。跟董阿有关,跟皇帝也有关的阴谋。所以我家老三一个人跑到了东域齐国去,是想要报仇。所以他不肯联系我,是怕我冲动坏事?”
杜野虎说着,咬牙切齿地说着,一边说,一边想要爬起来。
段离狠狠按住他,声色俱厉:“你忘了你发的誓了吗???”
杜野虎愣住。
老三活着……老三活着,要独自报仇。
可是老大和老五,都不在了……
他刚刚拿他们死后的安宁发了毒誓。
他呆坐在那里,低下了头。
满脸的络腮大胡,大概很好掩饰感情。
他那双满是老茧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手背上青筋暴起,身体颤抖着,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段离也沉默了很久,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董阿曾经交代我一件事。说如果有一天,枫林城的秘密暴露出来,就叫我杀了你。现在,姜望出现在黄河之会,说明这个秘密瞒不住了。至少在你这里,瞒不住了。以杜如晦的本事,一定已经湮灭了所有线索。全天下都未必会相信姜望,但是我想,你一定会相信他。”
杜野虎慢慢地、慢慢地平静下来。
但是仍然没有抬头。
他充满恨意的声音,从指缝里钻出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几十万人,我的兄弟们……枫林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白骨道要用枫林城域数十万人炼白骨真丹,朝廷早就知道了线索。庄高羡一直躲在深宫养伤,庄国蛰伏示弱多年,他需要这一颗白骨真丹,恢复伤势,堪破洞真。所以,包括杜如晦、皇甫端明、董阿在内,他们默许了悲剧的发生。事情,就是这么一件事。”段离说道。
杜野虎移开双手,抬起头来。
段离看到,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瞧来血红一片。
“我要杀了他们。”杜野虎咬着牙道:“老段,我一定要杀了他们。我要把他们每一个人,参与进来的每一个人……都一刀一刀地剐死!”
“但是你杀不了他们。你谁都杀不了。”段离冷静且残酷地说道。
杜野虎全身都在抖,那是极致的恨意:“我就算是死,我也要咬下他们的肉……”
“你就算是死,也伤不了他们一根毫毛。”段离打断他。
“你要活着,老虎,你答应过我,你要活着。”段离说。
这位曾经威风八面,如今已成废人的九江玄甲统帅,叹了一口气道:“传消息给我的人,想必是希望你能够逃离这里。但是你逃不掉了。”
他说道:“你逃不掉了杜野虎。”
“逃了一个姜望,逃了一个祝唯我,庄高羡那等刻薄寡恩之人,不会再让你逃。从这里到齐国,太远了,你逃不掉。”
“只有一个办法。”
他慢慢低下头去,抱住了杜野虎,像一个父亲,抱住了自己的儿子。
他们头挨着头。
“只有一个办法……”段离慢慢地说。
这个在今日又哭又闹,折腾极了的房间,这个赶走了所有侍从,只留两人对饮的房间。
这个炙烈的、煎熬的、燃烧着某种情绪的房间。
好像终于在此刻,安静了下来。
过了许久……
“什么狗屁办法!”杜野虎骤然响起的、痛苦的声音。
但立即就被段离更严厉的声音压制了下去:“想一想你发的誓!”
第三百三十五章 虎臣
全天下都在关注黄河之会。
而对所有有志于黄河之会的国家来说,天下六大强国的出战者,自然是重点关注对象。
但现世如此辽阔,不是所有的国家,都有观察天下的情报能力。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情报能力,本身也是国家强大与否的一种体现。
齐国的陈泽青,能够对秦楚荆牧的出战者了如指掌。甚至具体到某一场战斗的细节表现,基本上只要在人前展露过的情报,都能够搜集还原……这本身就说明了齐国的强大。
对于庄国这种正从小国向区域性大国迈进的国家势力来说,军事力量或许暂时跟上了一部分,关注天下的情报能力,却不是一步就能够跨越的。
这需要长时间的建设。
事实上,庄国关于天下各地的很多情报,都是从景国或者玉京山那边来。
当今庄帝是雄心勃勃之辈,庄相也是能力卓越,又殚精竭虑,自然不甘于此。
但实事求是地说,以庄国现在的实力,要想把情报系统铺到东域去,确实是强人所难。
能够稍快一些得到的消息,也是诸如“齐灭阳。凶屠领秋杀军出战,阳建德以身死国。”、“齐夏战于剑锋山”……
总之都是一个大概。
相较于景国,庄国得到的情报肯定要简单得多,也晚得多。
而即使在道属国中,庄国也不是最听话的那一拨……庄承乾当年是惯会翻脸无情,如今的庄高羡,也不是低眉顺眼的性子。
所以在情报的援助上,庄国在道属国里也要落后一些。
庄国的情报工作,以往是由副相董阿负责。
董阿死后,副相之职,至今还没有一个能担起重责的替代者。
作为其人最后托付的弟子,黎剑秋本也一直在帮忙处理政务。现在也和董阿曾经的僚属一起,依旧在处理部分事情。
这是得到国相杜如晦支持的。
主要当然是为了平稳过渡政事,其次,也算是国相对副相的某种缅怀,不让其人走茶凉。
不管别人如何说,杜如晦对董阿的器重一直未改,期许其人为下任国相……朝野都是深知的。
当然,很多重要的国事,不可能再让黎剑秋他们插手。虽未再立副相,剩下的副相权责,也在慢慢移交。
不过,在这段过渡期里。庄国现今在西境之外的情报,目前是由黎剑秋在负责。
说起来权责很大,也只是说起来罢了……
因为庄国本就没有什么西境之外的情报能力。
此时此刻,黎剑秋走在慈心殿。
此殿是大庄仁皇帝庄明启曾经处理政务的地方,今帝或是出于缅怀,也常在此殿议事。
纵观庄国三代国主,也的确只有那位仁皇帝,称得上“慈心”二字。
以功绩论,庄太祖开国立业,今帝大胜强雍,拓地进取,都称得上耀眼。
但说句大不敬的……民心常怀仁皇帝。
殿中侍奉的太监通传之后,黎剑秋走入殿中。
他的桃枝解在殿外,是以此刻左腰空空,右腰侧,则悬着一块青色玉珏。
走进殿中的时候,庄帝正在与国相议着什么。
黎剑秋守着规矩,没有细听。
说起勤勉来,除却刻意隐于深宫的那段时间,今帝确实不输于谁。
以文治武功而论,他当得上“雄主”二字,的的确确是他亲手拔高了庄国的地位和影响力。
“剑秋来了?”庄帝瞧着黎剑秋,笑了笑:“何事奏报?”
杜如晦也放下手里的卷宗,温和地看了过去。慈心殿中,除了庄帝之外,也只有他能落座。
董阿死前托付的行为,让庄国现在的高层,是很看重黎剑秋的。
之前让他参与黄河之会的名额争夺,就是证明。
不过要走到董阿那一步,还需要很多时间和付出。现在就想承接副相之位,更是绝无可能。
杜如晦心里给黎剑秋安排的下一个差事,其实是祁昌山脉北边,永昌郡的一个城主之位。若能抚政安民,前途不可限量。
董阿当年也是在城道院院长的位置“历练”归来,才青云直上,坐上副相之位的。
一城之主与城道院院长,算是平阶,但在实力相当的情况下,还是城主的地位要高一些。
黎剑秋的起点已经强过董阿。
如今弟子继亡师遗志,行亡师旧路,共同参与到繁荣庄国的伟大事业中,往后说起来,也算是一桩佳话。
这事要等到副相府的事务全部移交完毕,他才会正式提出来。不过私底下对黎剑秋的期待,也由此可见一斑了。
现在的庄国,有望神临的外楼强者出现断层……但年轻一辈其实是有些人才在的。
国道院祭酒章任,就对国道院的学生傅抱松寄予厚望。
而因为董阿的死前相托,缉刑司大司首和杜如晦本人,都很看重黎剑秋。
祝唯我之前被所有高层一致看好,唯独董阿不是很认可。祝唯我叛国之后,董阿的眼光也更有说服力了一些。
然后就是九江玄甲统帅段离,简直是把杜野虎当亲儿子看。不过以其人现在的状态,说话也没有太多分量。
白羽军统帅贺拔刀,则是根本没有来得及寻找继位者。
大将军皇甫端明,本身没有表露过任何偏好,也没有什么特别出息的子嗣,只唯国君之命是从。
除此之外,包括国君在内的更多人,可能更期待的是林正仁。
庄国的年轻一代,将来立在高处的,可能就是这么几个人。当然,其中杜野虎大概可以忽略不计。倒不仅仅是因为支持他的人已经失去分量……
听得庄帝的问题,黎剑秋躬身道:“黄河之会值得注意的对手名单,我这边已经整理出来了。除了景国方面给的情报,也有一些咱们自己的总结。”
说着,他递出一本册子。
庄帝接过看了看,赞道:“不容易。”
的确是不容易。黎剑秋递上来的这份名单,除了六大强国的参与者之外,还有如魏、夏、曲、和之类的国家。
虽然信息大多不全,基本只局限在名字和修为之上,但以庄国在西境之外的情报实力,能整理到这个份上,确实也没什么可苛责的。
黎剑秋道:“分内之事,剑秋不敢不尽心。”
庄帝随意扫了两眼,便准备递给杜如晦,但手顿了一下。
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像是随口问道:“齐国的这个姜望,出身庄境?”
“是的,陛下。”黎剑秋同样没有什么表情:“结合景国的情报来看,此人应该是臣在枫林城道院时的师弟。”
“哦。有趣。”庄帝淡淡说了一句,仍然不见喜怒,只把这份情报册子递给杜如晦:“国相瞧瞧。”
杜如晦不动声色地接过来,嘴里则道:“剑秋辛苦了,先下去歇着。你刚刚叩开内府,须得好生巩固境界,不可轻忽。”
“谢过国相关心。”黎剑秋又对庄帝一礼:“臣告退。”
而后转身,离开了这慈心殿。
待其人削瘦的背影消失在殿外,杜如晦没有先说情报册子上的事情,而是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枫林城的事情,董阿没有瞒他。在国与家之间,他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庄高羡不置可否,只道:“结合其人入齐的时间,这个姜望,好像正是在那件事发生的时候,离开的枫林城。区区一个城道院的学生,能够在那种情况下逃离?”
杜如晦是多聪明的人,提一句黎剑秋,就是担心皇帝因此生隙。提一句就够了,斟酌自在圣心,反复强调,反容易叫皇帝厌烦。
此时则顺着话题道:“应该是有隐藏身份,或者说,隐藏了实力。他现在是以内府境修为,参与黄河之会,那么他离开枫林城的时间,一定是在无生无灭阵彻底开启之前。当时我们的注意力都在白骨道身上,因此忽略了此人。”
这个推断很简单,因为内府境修士不可能冲得出无生无灭阵。
杜如晦继续道:“之前我推断,枫林城里还有人活着,并且这个人杀死了董阿。现在看来,就应在这个姜望身上。”
庄高羡只道:“如果是他杀死的董相,那么他必然知道了枫林城的真相。”
“陛下不必担心。”杜如晦当然很了解自己的皇帝学生,缓声道:“枫林城一役,是您扫荡邪教的一役,我们庄国上下一心,挫败了邪神降世的阴谋。虽然有一定的牺牲,但也在此战之后彻底抹去了白骨道……
哪怕这个姜望现在能够参与黄河之会,可以跟列国天骄争锋,还有齐国撑腰。也不足以左右枫林城之事的性质,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
庄高羡自然也能知道这个道理,只是又问道:“现在可以查到这个姜望的底细么?他是土生土长的庄国人吗?他在庄国的隐藏身份是什么?”
杜如晦苦笑:“枫林城已经彻底没了。哪怕现在将其从幽冥缝隙夺回来,姜望也找不到任何证据去证明所谓的真相。而同样的,我们最多就是从与他接触过的人嘴里,得到一些简单的信息,想要查到他当时的隐藏身份,已是不可能。”
姜望这个人的存在,当然是可以确认的。当初三城论道上,就有不少异城的人认识了姜望,尤其以三山城修士为最。
此外黎剑秋也是跟姜望有一些接触的。
但要说挖掘出更深的线索,知道其人为什么能够逃离枫林城域,是怎么知道的真相。就无异于痴人说梦了。
枫林城域,毁灭得太彻底。什么也没有再留下……
“枫林城,枫林城……”庄高羡轻声重复了两句,想了想,忽然问道:“那个杜野虎,还可靠么?”
杜如晦叹了一口气:“家与国,不是谁都能做出取舍的。董阿和黎剑秋已是难得,我不了解杜野虎将军,不能为陛下甄别。”
涉及枫林城之事,在黎剑秋和杜野虎之间,他也只能保一个黎剑秋了。
又是董阿最后的门生,又继承了生生不息的神通,继承了董阿的理想,承载着其人的信任。这样的黎剑秋,于公于私他都很看重。
那份两人都已看过的、关于黄河之会的情报,现在正在案上。
庄高羡把情报册子拿了起来,随手一递,吩咐道:“把这份情报原封不动给林正仁,叫他好生琢磨。”
自然有小太监走上前来,双手接过册子,急步去了。
庄高羡对杜如晦笑了笑:“林正仁既与孤有约。孤这回便看看,黄河之会上,他能拿出什么成绩来。”
“想来是不敢辜负陛下期待的。”杜如晦说。
庄高羡忽地叹了一口气,才继续前一个话题:“杜野虎将军先登锁龙关,是孤之勇士,国之功臣。”
他说道:“须体面。”
这就是为杜野虎定下结局了……
至于是自杀,还是醉酒而死,又或旧伤复发……想来最后一种死法是最体面的。
当时在庄雍战场,庄高羡宣杜野虎而其人不至。但彼时的庄高羡,完全不计较杜野虎的无礼,还以壮士称之,说不要苛责。
做一个明君的手段,他是不缺乏的。
而此时,杜野虎但凡有一点不稳定,他就不可能允许此人继续掌握军权。同时,也不会让这个在军队中有一定根基的人离开庄国。
这也是天子之心。
所以,如无意外,杜野虎的结局,在此时就注定了。
事实上庄高羡现在还不知道杜野虎与姜望曾经的交情,一旦知道了,大概“体面”也不会再有。
杜如晦想了想,最后还是没有劝,只道:“老臣让人去安排。”
“老师,你亲自安排。”庄高羡看向他:“这件事情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杜如晦刚要应声。
忽地一名殿前侍卫快步进来,急声奏道:“启禀陛下!九江玄甲统帅段离阴谋叛国,偏将杜野虎亲手将其擒获,现已押在宫门外!”
庄高羡眉头一扬,立起杀机。
而杜如晦也十分失态:“你说什么?!”
九江玄甲统帅段离的忠心,举国皆知。
他与白羽军统帅贺拔刀在庄雍战场上拼死拖住雍国的承德侯李应,这才为庄帝斩杀雍国太上皇韩殷创造了机会。
此战之后,贺拔刀身死,段离被废。
这一光辉事迹,庄国上上下下,人尽皆知。
这样的忠勇之士,如何会叛国?
怎么能叛国?
报信的殿前侍卫跪在地上,十分惶恐。
好在杜如晦很快收住了情绪,直接问道:“在哪一门?”
“北……北门!”殿前侍卫回道。
再一抬头,国相与国君陛下,都已经不见了。
贵为天子与相国,时刻讲究一个仪态,毕竟是庄国臣民之表率。
什么时候不是从容威仪?
以前庄国孱弱的时候,杜如晦还经常南移北转,凭借着咫尺天涯的神通,一个人当多个人用。
现在庄雍一战打出了威风,他也已经很少有这样着急忙慌的时候。
但不管怎么说。
亲手将段离提到庄王宫外的杜野虎,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庄天子。
……
……
满脸络腮大胡、肌肉结实、形象粗鲁的杜野虎,无疑很符合人们对壮士的设想。
此刻……
此刻一只手提着段离,沉默站在庄王宫外的他。
无疑是痛苦的。
对比着仍在不断挣扎的段离,反倒是他的表情,看起来更绝望。
当杜如晦一步踏近前来,当庄国之主的身影,出现在北宫门外。
守在宫门外的白羽军将士,全都屏息凝神。
而杜如晦第一眼只看向段离,这位老相国的眼神,是有些哀伤的。
“为什么?”他问。
段离的喉咙,是被杜野虎用真元封住了的,所以先前一声都未能发出来。
而杜如晦压低了声音,带着些怒意:“让他说话!”
杜野虎于是松了手,任由段离跌坐在地。
段离并没有被捆起来,已成废人的他,根本也不需要捆缚。他不能够对国相、对庄帝,造成任何伤害——这也是庄高羡和杜如晦从未想过他会叛国的原因。
一个没有任何未来可言的人,从此安享富贵,不好吗?
修为尽失的他,又能叛去哪里?随便在什么地方遇到一只凶兽,人就交代了。
但段离问:“为什么?”
他看着杜如晦,以及杜如晦身后的庄国国君,笑着道:“你居然问我为什么?”
“段将军。”杜如晦摇摇头:“我希望这不是真的。”
段离怨毒地看了杜野虎一眼,但杜野虎死气沉沉地立在那里,并不说话。
所以他又回过头来,笑道:“不,这是真的。我带了永昌郡的布防图,我带了军部谍子的花名册,我带了九江玄甲的所有核心机密……”
他厉声道:“我要把它们全部带去雍国!”
段离说的所有这些东西,此刻都在一位宫卫的手中。
与此同在的,是一只险些被损坏的储物匣,从痕迹来看,应该是段离被抓住时,想要销毁,但是被及时阻止……
阻止此事的人,自然只能是杜野虎。
人证物证俱在,大概也是段离此时并不抵赖,反而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原因。
可尽管看得明白,杜如晦还是表现得非常难以接受。
他面色沉痛地看着段离:“段将军,我没有想到,我没想到……”
他怒道:“陛下对你还不够厚待吗!?”
“你虽然废掉了,但是职务未失,仍然是九江玄甲之统帅,御赐衣甲,俸加三成!你知不知道,陛下今日还在与我商量,要许你一个伯爵之位!!”
换做是往日的段离,这会应该已是泪流满面了。
但现在他只想笑。
欺骗属下,让属下去送死,难道是厚待吗?
职务是未失,但实权已经被以“将养身体”之名剥离了不是吗?
赐我衣甲?老子都是一个废人了,穿上御赐的衣甲能干什么?去给贺拔刀上坟吗?
至于所谓的商量出一个伯爵之位,还不是你杜如晦一张嘴?谁他妈知道你们商量没商量?
国战都结束这么久了,现在才说赐爵!当老子一直那么傻?
段离想纵声狂笑,想破口大骂,但同样不出所料的……他已经说不出话。
他不仅说不出话,还深深地低下了头。
并且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滚落!
看起来,就是迷途方悔、羞愧万分!
而杜如晦转过身去,独自继续着这段戏剧。
大庄的国相大人,向着国君拜倒,哀声道:“段离一生为国,一时糊涂!虽犯了不赦之罪,但老臣跪请陛下,留他一个全尸,同时遮掩此事,勿伤其身后之名!”
大庄的国君陛下,深深叹了一口气:“国相伤心如此,孤又何能无动于衷?便允此奏,名爵虽不再赐,生前之名也不相夺。便算是庄雍战场上并肩一回……全了此段情谊!”
“老臣,叩谢君恩!”杜如晦深深叩了一个头。
然后起身,随手拔了一名宫卫的佩刀,几步走到段离面前,半跪下来,半扶着其人,一刀穿心!
这一系列动作干脆利落,竟有一种凌厉的美感。
他是一国之相,有他的威严和气度。但是国家需要他做一个刽子手的时候,他可以比任何刽子手……都更像刽子手。
此刻他抱着段离,拍了拍其人的后背,算是最后与之告别。
而后松手,起身。
簪得一丝不苟的乌发,没有半点动摇。
段离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尸体,就这样软软倒地。
没有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段离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真的在悔恨吧!
唯独,唯独杜野虎是知道的。
他知道这个像死狗一样软倒在地上的男人,死前一定是在心里大喊——杜野虎,你发了誓的!
所以杜野虎眼中有泪,他止不住。
没有拔刀砍向杜如晦,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克制。
他真的无法再遏制悲伤。
好在段离说过,悲伤不是问题。情感越真挚,越不是问题。
段离还说过什么?
杜野虎想啊想,终于想起来了。
在有如深渊的恨和痛之中,想起了……将军的嘱托。
“啊!!”
杜野虎忽然一声大吼,虎目染泪:“我杜野虎大好男儿,忠义不能两全!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他拔出腰刀,反手自斩脖颈!
这一刀极狠极快,没有留半分余地。
他是真的抱着必死的决心,要在这庄王宫外自尽!
军刀斩入脖颈足足过半,鲜血奔流如瀑!
而后,才被一只手抓住。
庄国皇帝庄高羡的手。
他一直冷眼旁观,直到杜野虎这一刀真的斩下去、并且下一息就真的要死去时,才出手拦刀。
庄高羡右手抓住杜野虎的军刀,轻轻一拉,便将此刀带回。
同时左手轻轻拂过,止住杜野虎喷涌的鲜血,弥合他的脖颈伤口。
“糊涂!”他怒声斥道。
这一作怒色,顿见天子之威。
好像将杜野虎求死的狠意,也镇住了。
这汉子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虎目犹然有泪。
杜如晦忍不住在心里赞一声,真虎将!真义勇也!
庄高羡已经解下杜野虎手里的刀,怒视着他,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为国擒叛,正是国家忠义之士,何言苟且?国家养虎士,不是为了看你挥刀自裁!你这样的勇将,就算要死,也该死在战场上,以功勋相配!而不是死在这里……徒让人笑!”
杜野虎仍是咬牙不语。
杜如晦知道,这是个不善言辞的汉子。于是往前走了几步,苦口婆心道:“义有大小之分。我知道段将军平日待你不薄,但国家大义之前,容不得私念。你今日为国擒贼,正是大丈夫所为。乃大忠大义,如何是忠义不两全?本相与段将军往日感情也很好,今日却亲手杀他,难道本相也应该像你一样,自裁于此吗?”
杜野虎还是不吭声,但抬眼看着他,眼中情绪复杂。
杜如晦叹了一口气,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汉子。我想段将军在天之灵,也不希望你就这么窝囊地死去。他生前不止一次地跟我说,想要把九江玄甲交付于你……”
老国相说到这里就打住,叹道:“他的身后之名,也需要你来维护。”
似是这句话说服了杜野虎。
“相国,陛下。”杜野虎的声音哑得吓人,也不知是因为心中痛苦,还是因为喉管刚刚斩断才接上,不方便言语。
他说道:“野虎失礼了。”
庄国国主以一个圣明天子应有的宽容看着他:“大丈夫不拘小节,孤只见着了你的真性情,未见你失礼。”
杜野虎低下头,哑声道:“臣……臣……不知所言。”
“什么也不必再说了。”庄高羡宽声道:“且回去歇着,好好养一养精神,国家还需要你,九江玄甲还需要你,很多事情等着你做。”
“臣……”杜野虎又看了段离的尸体一眼,那眼中的伤痛做不得假:“臣请葬段离。”
庄高羡只道:“准了!”
庄国国主今日宽宏的表现,必然会传到每一位臣子的耳中。
真乃明君也!
杜野虎缓步走过去,将段离的尸体抱起来,又看了一眼庄高羡手里的刀。
这果是个不知礼的。
庄高羡也不计较,只温声道:“此刀伤主,用之不详。你不要再用。回头去孤的内库里,自选一柄佩刀。”
在场的宫卫以及白羽军将士,都羡慕不已。
此人竟得陛下恩宠如此!
杜野虎想了想,抱着段离低头:“谢过陛下。”
而后也不说别的话,抱着段离的尸体,就这样离开了庄王宫。
待这抱尸的魁梧身影远去。
杜如晦礼道:“老臣恭喜陛下!”
“哦?”庄高羡转身往宫里走:“今日血溅宫门,不知何喜之有?”
杜如晦跟在身后道:“陛下才失一宿将,立得一虎臣!可见天命在庄,不使我衰也!”
庄高羡停住脚步,良久,才长叹一声:“多亏有你啊。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