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塑像披衣(为盟主枳酒o加更!)
“人气”,是一个乍听起来很熟悉,但难以落到实处,因而有些虚浮的词,
但切实存在。
齐帝问民的时候,姜无邪说:“人气不足,元气不足。以国之体制,人气更是官气之源流。此列国相争,掳掠人口之根本。”
前一句,是说人气作为生灵之气对天地元气的影响。后一句说的,则是人气与国家体制的联系。
九返侯的灵祠,就是一个没有什么人气的地方。
虽然在护国殿中供奉,也经常有人前来洒扫,但仍然显得很冷清。
姜望走进祠中。
此时仍是早晨。
临淄城里的绝大部分地方,都已经喧嚣起来。
唯独这里,肃穆安宁。
微冷的晨光不知从何处洒落。
有一个身影背对着姜望,沐浴在晨光中。
这是一个熟悉的人。
许是听到脚步声,他缓慢地回头,看向姜望。
看到姜望,他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扭头回去,把手里的天意香插进香炉,然后彻底转过身来,与姜望正面相对。
“好久不见,姜青羊。”他说。
天意香是青色的,如缠青天之幕。
淡得几乎看不见、但又切实存在的烟气,在其人身后隐约升腾。
烟气跃过他,袅袅在初代九返侯那尊高大的塑像前——
这是一个等身的塑像,约有八尺高,身形倒并不特别强壮。这尊塑像**着上身,身上伤痕无数。之所以说是**,因为还搭了半截紫色的袍子。
当年九返侯九战九返,力竭而死,武帝解下衣袍,披在他的尸身上。
供奉塑像如此,大概便是为了纪念此事。
而能够畅通无阻,来到太庙护国殿,又在此祭祀九返侯的,自然只有凤仙张氏唯一的血脉,张咏。
或者说,一个很可能并不是张咏的人。
姜望下意识就想起了重玄胜昨天的提醒——“你可能会有麻烦。”
心中警惕,面上不显:“是有一段时间。”
自云雾山那一次战斗过后,他们就没有再接触过。就算偶然见到了,也只是一眼瞥过。
当初同时从天府秘境里出来的几个人,他和许象乾、李龙川的交情越来越深,倒是与张咏接触几次之后,就形同陌路。
“过来祭祀我张氏先祖么?”张咏轻声道:“你有心了。”
说着,他侧开了身体,给姜望让出祭祀的位置。
九返侯当然是英烈,姜望起意进来看看,本也是要祭拜一番的。
当下也不多说什么,走到供台前,取了三根天意香,一并点燃,规规矩矩地礼敬之后,才将天意香插进香炉中。
又复拜了一拜。
张咏就一直站在旁边,直等着姜望这一套都做完,才问道:“为什么你可以一点敷衍都没有呢?你又不认识他,也不是土生土长的齐人,现在的凤仙张氏更不可能给你带来什么裨益……怎么你可以这么认真?”
此时的张咏,与姜望所见过的任何一次张咏,都不相同。
进天府秘境之前的张咏,勇敢之中带着点幼稚和怯懦。
出天府秘境之后的张咏,拘谨内敛,也明显更有自信。
彼时在云雾山跟在十一皇子姜无弃身后的张咏,急于出头,建功心切,眼里都是野心。
这是一套完整的、人物成长的画像。
而那个在道术独木成林和道术花海两层交叠中,目露哀求的张咏,复杂而神秘。
但无论是哪个张咏,都不会像今天这样,有这么多话。这么主动地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他又问。
“我不觉得你的问题是一个问题。世间之事,都要强求‘为什么’吗?”姜望说道:“九返侯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所以我尊敬他。就这么简单。”
“你很真诚,真的,你很真诚。”张咏看着姜望,然后扭头看了看那九返侯的塑像。
他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做不到。”
他用一种奇怪的、像是梦呓一样的语调说道:“无论我怎么说服自己,无论我怎么欺骗自己,我都没有办法,发自内心地尊敬……这个国家的任何人。”
姜望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所以?”
张咏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安慰道:“你不用紧张,我们不是敌人。我个人对你没有任何仇恨。而且……”
他笑了笑:“我不是你的对手,不是么?”
姜望当然不会因为他的话就放松警惕,手搭在剑柄上:“你到底是谁?”
“你这个问题问我一千遍一万遍,我也只有一个答案。”他微垂着眸子,说道:“我是九返侯的后人,凤仙张氏幸存的唯一血脉,张咏。”
“很奇怪。”姜望盯着他道:“我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奇怪。在云雾山的那个时候,我竟然选择了沉默,没有揭露你的疑点。而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再想起这件事。”
张咏呵呵呵地笑了:“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你本性善良,知道体谅和同情。云雾山的那个你,只是屈从了你的本性。”
“那时我中了你的瞳术?”姜望问。
“姜青羊,那不重要。”张咏说道:“重要的是你善良。”
姜望想了想,慢慢拔出长剑。长相思美丽的剑身,在晨光之中,比晨光更清澈。
“我想只是因为……”他说道:“那时候我还没有在齐国定居的打算,也还不是青牌捕头。”
张咏还在笑,他笑着问姜望:“职责所在?”
“那么恻隐之心呢?”他追问:“你的善良,你的同情,你的怜悯呢?”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我的恻隐之心,不会交给杀手刺客,不会交给阴谋苟且之徒。”
自云雾山之后,张咏每次都是绕着姜望走,能不照面,绝不照面。
他这样的人,之所以今日会暴露自己,言语之中不再遮掩。姜望只能想到一个理由,那就是他已经彻底藏不住了。
他为什么突然就藏不住了?
姜望唯一能够联想到的,就是崔杼刺君案。
这个张咏,和崔杼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关系!
“誒。”张咏笑着叹了一口气:“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太多了。你露了一根毫毛,他们就能把你祖宗十八代扒出来……”
他蓦地昂起头来,往前一步:“来,拿我!”
第三百零七章 十年落魄,一笔勾仇
对于战斗,姜望更是绝对不会有犹豫。
几乎是在张咏提步的同时,他已经纵剑近身。
长相思耀起一抹寒光,拉出一条直线,横于张咏身前。
名士潦倒,不改风流。
十年落魄,一笔勾仇!
这是姜望融合了朝宇十年藏刀之式后,锋芒再进的名士潦倒之剑。
剑起时寒光犹转,人近时寒光已消。
而那条横线……已经落于张咏身前。
一线当分生死。
但于此刻,张咏双眸骤然圆睁!
那是如深夜一般幽黑的眼睛。
他看着那条横线,以掩盖了所有情绪的眼睛,看着那条横线。
眼中的夜色迅速流逝。
而随着他眼中夜色的流逝,姜望斩出的那条横线,竟然消失了。
仿佛已经……融进了夜色里!
姜望这不是普通的一剑!
就算比不上朝宇巅峰状态的十年藏刀一杀,也是杀力暴涨,远胜早先的一剑。
这一剑若是面对雷占乾,雷占乾只有动用雷玺,才能相抗,且绝不轻松。
姜望握剑蓄势已久,面对一段时间未接触,不知深浅的张咏,直接斩出了这才练成贯通的一剑,虽不至于说十拿九稳,却也有一定的自信在。
但却如此轻易地便被“融化”了。
张咏这瞳术,比起当初在云雾山那一战时的表现,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姜望,当然也不至于畏缩。
他的第一剑没能建功,半分颤抖也无,直接脚步一点,在这方寸之间,踏碎青云。
以一种闲庭胜步的姿态,转至张咏侧面。
而将身半倾前压,目光一瞬间变得凌厉。轻闲的感觉褪去了,转变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剑尖直抵其人腰窝。
此剑是为老将迟暮,孤勇搏死。
张咏亦是一转眸,这一次与姜望对视。
姜望明明已经尽量避免看他的眼睛,但还是被张咏轻易地接上了目光。
是的。
这种感觉……
就像是自己的目光凝为实质,被张咏的眼睛掌控着,两个人的两道目光,于是连接到一起。
几近于王骜一拳打碎血王目光的表现!
当然,这并不是说张咏能有王骜那样的实力,毕竟姜望也远不能跟血王比。而是瞳术本就更能驾驭目光,同时他的瞳术,也的确已经到了一个难以测度的境界。
姜望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夜。
那是茫茫无际的、深邃的夜晚。幽远的恐惧在无限蔓延中。
剑还在手中,剑势还在凝聚,但对手已不知何踪!
这不是鲍伯昭的无光神通,不是光亮被湮灭所以陷入黑暗。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黑夜”。
有目叫你无所识。
而姜望往前踏步,宁定走入那黑夜中!
声闻仙态,开!
视线走入黑夜里,眼睛影响到的心神,也在黑夜里。
但听觉在现实中!
万声来朝,吾悉得闻!
在黑夜的世界里,独独只有两人的心跳,这声音是如此清晰。
独独两人的呼吸,各自平缓,但流入耳中。
姜望面色不改,直接在此横拉长剑,又是一剑名士潦倒。
未经藏剑蓄势,这一剑的本质当然不如之前。
但面对这有可能涉及谋刺齐君案件的张咏,姜望绝不打算保留。
重玄胜的提醒音犹在耳,他很怀疑,对方今日就是故意等在这里,故意迎接他。
在这护国殿中,肃穆安宁,毕竟在太庙里,会让人放松警惕。
可同时又不是帝祠,并不会有强者注视。
细想来……实在是一个很合适的地方。
他坏了崔杼的事情,让崔杼只能做刺杀的选择。崔杼背后的势力,难免对他生怨。那么寻机刺杀他的可能,不是没有。
所以这一次,长相思的剑身上缠有一缕霜色不周风!
剑起生死一线,不周风吹灭万寿。
姜望这一剑已经是绝杀,但并不仅止于此。
第二内府中,亦有黑白之光闪过。
既然只有两人相对,便见我生死歧途!
从血液流动、肌肉碰撞、道元奔涌等一切声闻的情报来判断,此时的张咏,一共有七个选择。
而歧途,为他定下左转!
姜望剑式不变,依然以名士潦倒来压迫对方。不周风却离剑而起,悄然化出一枚杀生钉,直往右侧钉杀!
应该结束了……
这种程度的战斗,一步错,就是生死分。
从声闻仙态接收到的声音来判断……
对手在往前!
歧途失效了!?
姜望心中生起这个恐怖的念头。
这是足以让很多修士失神当场的事情,视为倚仗的歧途在本该建功的时候,竟然没有收到效果!
但这并未有影响姜望的战斗。
他相信歧途,但更相信自己。
几乎是本能般地拉回剑光,一式年少轻狂,正面直刺!
这是所有人道剑式中,最张扬,最狂妄的一剑。
在这种时候,最彰显姜望的勇气!
人不轻狂枉少年!
噗!
长剑贯入**的声音。
比任何一个结果都让姜望意外的是……
在今日表现出了强大战力、恐怖瞳术,甚至能够不受歧途影响的张咏。
竟然被他这一剑,直接刺入心口!
在张咏嗬嗬嗬嗬的艰难呼吸声中,黑夜流散了。
姜望与其迎面。
看着张咏瞬间惨白的面容。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
张咏原本就已经做好了决定,今日要死在这里。
他并不是提前知道了姜望的神通,也不是可以忽略歧途的影响。
在当时当刻,他的肉身的确有选择,那是作为强者,在战斗中本能预设的诸多选择。
可在他的的内心里,选择只有一种。
他只要一死,只求赴死,因而歧途才会失效!
可是……为什么?
他不是作为崔杼的同党,来此埋伏自己吗?
为何又要主动死在自己的剑下?
姜望心中有许多的疑惑。
而张咏的身体,骤然开始崩解!
像前日崔杼那样崩解!
巨大的警兆生出,姜望直接抽出长剑,踏碎青云印记,疾退!
几乎是一步,就退到了灵祠门口。
但已经开始崩解身魂命寿的张咏,却没有追击。
“嗬嗬嗬,嗬嗬嗬。”
他只是吐着血沫,这样艰难地笑着。
他好像并不似崔杼那样决绝,所以他崩解的速度不快。
他的手,从指尖开始崩解。
而他看着自己正在消失的手,眼神哀伤。
姜望本来已经决定撤出护国殿,去帝祠那边搬救兵。但不知怎的,缓下了脚步。
“你看,你是善良的。”
张咏抬起眼睛,看着退到门口位置的姜望,莫名其妙地笑了:“你对我,仍有恻隐之心。”
“我不太理解。”姜望这时候的心情是疑惑的,如果张咏今日来护国殿,是为了代表崔杼背后的势力来报复他,那为什么在这种状态下,还不出手?这应该是其人最强的状态,也是其人最后的机会了。
他问道:“你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张咏轻声道:“是啊,为什么呢?”
他的表情好惆怅。
姜望明明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知道他的故事,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可不知道为什么。
竟然感伤!
……
……
……
……
(二月我们取得了很棒的成绩。我也欠下了巨债……
但是我们一路来此,如此艰难,怎么可以停下?
这不是终点!
所以三月,我继续要票!继续拼命!
因为上个月的教训,和我确实力有未逮、还欠一百多章更新的关系……月票加更规则做个调整。
这个月咱们以五千为底,每加一千票,就加一章更新!
来吧来吧,兄弟姐妹们!我们一起来努力。
二月我们已叫人间知霜华,三月……请叫天下知我名!
求月票!)
第三百零八章 哭祠
张咏又看向姜望,用他哀伤的眼神看向姜望:“或许我应该在灭化的状态里,杀死你。此时此刻,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不想杀你。”
他随即又哀伤地笑了:“或许我也杀不死你。刚才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身上,有很可怕的神通存在。”
他此时的眼睛,看起来普普通通,没有半点特异的地方。
但姜望已经见识过他的瞳术了,知道有多可怕。那抽离了一切的黑夜,那带走了名士潦倒之剑的黑夜……
“你果然跟崔杼是一伙的。”姜望说道。
到了这个时候,那如出一辙的崩解状态,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崔杼……”张咏呢喃了一句,看着姜望道:“姜望,你也是小国出身。你应该懂我的。”
“你问我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他问:“我们也是儿子,女儿,父亲,母亲。为什么我们就要死在山里、田间、路边?
为什么我们的国民,水深火热,时时要活在凶兽的恐惧之中?
为什么齐人却可以如此幸福,普通人也能够去郊外踏青?”
为什么我们的战士浴血搏杀,却也守不住我们应得的资源?
为什么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大部分的收获却要被强国拿走?
为什么无论我们怎么努力,无论做什么,无论付出多少!也都看不到希望,看不到未来?!”
姜望忽然想到了阳国。
想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将纪承。
老将白发,曾见多少生死?
天雄纪氏从男到女,再从少到老,满门都战死,也没能挽回祖国覆亡的命运。
他又想起了三山城。
想到血洒玉衡峰上的那些人,想起窦月眉自断道途,连开五府,有搬山之神通,却依然拿那山,无可奈何!
他当然也记得,在旭国松涛城外的松林兽巢中,看到的那个老年妖族。
野兽催化成凶兽,凶兽在肆虐嗜血之后养成根基。
而后再以活生生的妖族为原材料,催成妖兽,从而收获一枚枚开脉丹。
开脉丹的底色,是带着血的。
强国捕捉妖族,分配给小国。小国建立兽巢,炼制出开脉丹,上贡给强国。通过这一套体系,强国牢牢控制着小国的成长……
这些事情,姜望是知道的。
姜望亲眼目睹了那一切,他已经见过了关于开脉丹的很多真相,可他无法回答张咏……为什么!
因而他只能问道:“你是哪个国家的人?”
“我是哪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
张咏恨声说道:“我们要让姜述那独夫知道,
一直有人恨他。永远有人恨他。
叫他有生之年,不得安寝。
叫他永世,无法真正相信任何一个人!
所以崔杼拼死一次,所以我!”
他没有说下去。
他的手已经消失了,他的腿也已经崩散。
姜望沉默。
而张咏看着他说:“姜望,你与那些人不同。我知道的。你与他们不同。”
他的耳朵也没有了,但是他的眼睛看着姜望,那是一种渴求认同的眼神。
他的嘴巴说:“这个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然后嘴巴也消失了。
就在这个时候,外间忽然响起噪声。
先是侍卫的声音:“何人喧闹太庙?”
紧接着是一个急促的声音:“都城巡检府奉旨办案!让开!”
姜望此时虽然已经散去了声闻仙态,但还是迅速捕捉到了声音的情报。
追进太庙的这批人,足有十四名。
而那个急促的、为首者的声音,是曾经接触过的熟人。乃是四品青牌捕头马雄,曾以大辟之刑对决仵官王。
是青牌的队伍!
几乎是前声刚落,风声便近了耳边。
话音未歇,马雄已经一马当先,冲到了护国殿里,冲到这处九返侯的灵祠中来。
此时张咏崩解得只剩一双眼睛,他用仅剩的眼睛,往灵祠外看了一眼。
那一眼,带着讥嘲。
但眼睛也消失了。
他在这崩解的状态里有一击之力,但没有拿来对付姜望。如果马雄早来一步,他或许可以留下点什么,但此刻已无法继续。
也不必继续。
姜望没有想清楚,张咏最后的那个眼神里的讥嘲,是代表什么。
但是在其人眼睛消失的那一刹。
他忽然想明白了,很久以前,他从张咏身上看到的那种熟悉感是什么……
那是他感同身受的山河寥落,是背井离乡无枝可依的彷徨,是让他泪流满面的家园破碎之苦。
如张咏所说,他并非是以瞳术控制姜望,而是勾动姜望心底的情绪。包括感同身受,包括怜悯,包括熟悉……
因而……张咏和他一样,是失乡之人,是丧家之客。
现在随着张咏之死,瞳术的作用也已经消失。
姜望所以才能够把一些事情想得更清楚。
今时今日张咏在此地,的确不是为了等他。自己只是恰逢其会。
那么张咏为什么会来这里?
只是单纯地因为占用了那个“张咏”的身份,所以来祭拜先祖?
不对。
姜望忽然嗅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张咏崩解血肉魂命而死,不应该有血腥味才对。
不对……
血腥味一直存在,只是在之前,被张咏的瞳术掩盖了。
姜望蓦地抬头,看向那尊九返侯的塑像。
而更擅长办案探查的马雄,更已疾步踏前,一把扯下了九返侯身上的那件紫袍!
于是进得灵祠的所有人,都看到了,张咏死前留下了什么。
那是以血为墨,写在九返侯塑像身上的控诉。
那是一首姜望印象很深刻的诗。
那血书写道——
“抵死缠绵富贵长,以身捐国无名将!”
“天下都颂石门李,还有谁知凤仙张?”
那是青崖书院大儒墨琊写的一首诗。
那位大儒本是嫉恶如仇的性子,想骂谁就骂谁,从不嘴下留情。
姜望第一次听的时候,还是许象乾路见不平,为张咏出头,诵出来嘲讽静海高氏的高京。
说起来这首诗虽然不留情面,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墨琊本人又不需要在齐国讨生活,而齐帝也不可能就为这么一首诗派人追杀墨琊。天底下狂生多了去了。
而且天下这般广阔,权势终有尽头。便是楚国乡间一农夫,不敢碰村里地痞的晦气,却也敢骂秦帝骂上个三天三夜。
所以一首讽刺之诗,实在不算什么。
唯独在于……
这首诗以鲜血写在九返侯的塑像身上。
而写下这首诗的人,是九返侯最后的血脉!
第三百零九章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为盟主瓜谷加更!)
姜望现在当然知道,刚才死去的这个“张咏”,绝不是凤仙张氏的血脉。
都城巡检府的青牌,现在也有足够多的手段,不需要任何线索,就可以做出铁一样的证据,证明此“张咏”并非彼“张咏”。
但谁能相信?
在今日之前,张咏还是凤仙张氏唯一幸存的血脉,在天府秘境中得到了机会,跟在大齐皇子姜无弃身边做事,努力勤奋上进,一心想要恢复祖上荣光。
今日之后,而且恰恰是做了这么一件事之后,都城巡检府突然再宣布他并非真正的张咏。
哪怕证据再充分,也很难取信于人。
所以死在九返侯灵祠里的这个人,无论是不是真的张咏,也都是张咏。
他在死前留血书于九返侯的塑像之上。
是以“张咏”这个身份,向张氏先祖哀哭。
这是国之功臣子孙,对齐庭的血泪控诉!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跟崔杼刺齐君之事,明显环环相扣!
前有夏国刺客在齐国境内势力的遮掩下,于“大师之礼”上刺齐君。
后有复国功臣之后,以死哭祠。骂齐君苛待功臣之后,却沉迷女色,厚赏无功之高氏。
若仅以此二事来看,很像是一副齐帝失德、齐庭统治不稳、国内形势飘摇的画面。
一个处理不好……
人心见异!
看清血书内容的同时,四品青牌捕头马雄脸色剧变,立即又将那件紫袍盖上九返侯塑像,猛地回头:“都不准进来!锁住护国殿,不许任何人出入!”
这一幕的确是应该封锁住,但意义已经不大。
姜望默默环视,那些已经冲进来的青牌捕头和还在不断聚拢的太庙卫士……
他们进来又迅速出去了。
今日这一幕必然会被传开。
就算这些人全部守口如瓶,崔杼和“张咏”背后的那股力量,也一定会让今日九返侯灵祠里发生的事情,传遍天下。
不会让“张咏”这么惨烈的死法完全失去意义。
只不过适逢其会的姜望,就难免有些麻烦了……
其他的青牌捕快退出去了,他却不方便离开。
作为在“张咏”死前最后和他有所交流的人,很多人都想知道,姜望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当然也包括马雄。
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紫袍盖住的塑像一眼,仿佛是在注视什么洪荒猛兽。
常年办案的经验,让他迅速压制了情绪,目光警惕地扫过香炉、供台,把整个灵祠都打量了一遍,确认暂时看不出别的线索后,才看向姜望。
“姜捕头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问。
虽然之前接触过,也相处得还不错。但此时此刻,马雄显然是要公事公办——也必须如此。
但姜望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
崔杼刺君,和张咏哭祠,那个幕后势力接连出手两次,都是在试图冲击齐帝统治。这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手笔,的确令他也震愕当场。
但其实,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那就是……马雄为何会带人出现在这里?
答案很明显,其人是追踪张咏而来。
整个都城巡检府,现在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追查崔杼刺君案。
崔杼登上黄河之会备选名单,从政事堂到囚电军,有太多的地方要调查。
难以计数的青牌捕头,这两天都在不眠不休地办案。
而现在,显然是在马雄这条线上,发现了张咏和崔杼的某种联系。甚至是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证据,不然他不会带着人直闯太庙。
如此也可以解释,张咏为什么不再在姜望面前隐藏。因为无法隐藏得住了。如他所说,他露出一根毫毛,跟脚就已经被人抓到。
但这个问题重要的另一面在于,张咏之前……却是长生宫主姜无弃的人。
崔杼能够上黄河之会的名单,有张咏借用长生宫力量助推也说不定……
如此一来,崔杼刺君的这把火。竟然第一个就烧到了姜无弃身上。
这个被人们称为“最类今帝”,也的确得到齐帝格外宠爱的大齐十一皇子!
姜无弃是最有希望争夺那张宝座的人选之一,他本人在齐国政界有一定的根基,长生宫的力量,也绝不输给任何一位皇子皇女。
他一旦被卷进崔杼刺君案……
之后会发生什么,简直无法想象!
这是一场恐怖的风波,不知几人死,几家亡!
姜望定了定神,回答道:“出战黄河之会前,我特来太庙祭祀,希望能继承大齐先烈之英武。”
这的确是事实,没什么可遮掩的。
马雄又问:“来九返侯灵祠祭祀?”
姜望如实道:“我是先去了初代博望侯的灵祠,又去了初代摧城侯的灵祠,然后才来的这里。毕竟初代九返侯与初代摧城侯是齐名的英雄。”
“你和刚才死去的那个人,约好来这里祭祀?”马雄问。
在这种半公开的场合,他不肯以张咏代称其人,是从现在开始就不承认这个人的身份。尽管他这种从底部一步步爬上来的四品青牌,非常清楚,张咏的身份已经由不得他们不承认了。
但都城巡检府的态度必须要摆出来。
姜望当然也认可,因为他现在也在青牌体系中。
所以也不提‘张咏’二字,只摇头道:“我们事先并无接触。那日殿前武较后,我在霞山别府不曾出门一步。也是临时起意,才在今天过来祭祀。这都是可查的。”
“他死的时候只有你在场。在我们赶到之前,你们发生了什么?”马雄亮了亮手中的留影石:“你现在跟我的解释,全都会被完整记录下来,不用担心我故意歪曲。”
姜望摇了摇头:“我也腰悬青牌,理应帮北衙还原真相。不过……”
他看了一眼马雄:“咱们是不是应该在大人们面前再详谈此事?毕竟此间,只有你我。”
他的意思很清楚,我也是四品青牌捕头,咱俩平级呢!而且我又没有犯什么事,你单独审问我,不合适。
到不是说他怀疑马雄什么,而是在如今这样的敏感时刻,他不得不谨慎小心、
崔杼刺君和张咏哭祠这两件大事,本身已经展现了那幕后势力的强大。
马雄是追缉张咏至此,看起来毫无问题。而且以前的接触中,表现也很正常。
但谁知道呢?
崔杼能够参加“大师之礼”,更要干净清白得多!
至于留影石可靠……听听就罢了。
心魔大誓都不可靠,还能指望一件死物吗?
……
……
……
……
(落后了一天,但排期在二月份的加更总算还完了。
三月我要更努力!
所以求月票!)
第三百一十章 问话(求月票!)
马雄盯着姜望,看了一阵。
翻手把留影石收了起来,问道:“巡检府去一趟?”
态度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以常理论,他也的确没有跟姜望这个国之天骄起嫌隙的必要。除非是立功心切,又或者……另有所图。
姜望说道:“当然,我肯定配合。”
马雄自己搜查了一阵护国殿,又留下四个青牌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进出。这才带着姜望离开。
说押送自然不准确,但马雄也的确是视线不离姜望左右。
姜望面色如常。对方作为青牌捕头,又正好追踪此案,监督自己是本职之事,倒没什么冲突可言。
倒是从太庙出来,看着正在往头顶攀爬的太阳,有一种忽来的恍惚感。
这是大师之礼后的第二天。
本以为只是一次简单的祭祀,没想到又亲眼见到这样一件大事。
齐国政治的波云诡谲,让他不由得思考,自己之前想要在黄河之会后,把安安接过来的决定,是否正确。
云国是中立之国,附近也没有什么敌对势力。而凌霄阁在云国的地位至高无上,叶青雨作为凌霄阁主的独女,完全有庇护安安的能力。尤其叶凌霄本人,也对安安很是喜爱。
反观自己,就算在黄河之会取得好成绩,在齐国扎下根基,又真能高枕无忧吗?
在齐国这样的强大帝国里生活,大部分时间肯定是安定祥和的。可一旦要出什么事,其危险往往也无法抵御。
希望这些事情尽快平复吧……
兴亡都是百姓苦。
离开太庙才几步,就又有一队青牌匆匆赶来,为首的一人颧骨极高,眼神格外明亮。
想来是马雄通知的人。
此人很有一股利索的劲,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直接进了太庙里。
马雄显然也没有什么意见,带着自己这边的十个青牌捕快,围着姜望一起走。
“厉大人。”不知是为了缓和气氛,还是为了观察反应,他随口跟姜望解释了一句,双指分开,遥遥点了点自己的眼睛:“能够看到很多东西。”
不同于姜望这等突然窜上来的青牌,马雄是法家门徒,四境外楼修为,资深的四品青牌捕头,他称之为大人的,至少也是三品青牌,与致仕前的捕神岳冷一个级别。
姜望此时在想,若是能学习一门强大的瞳术,是不是可以触发一点灵感,帮助自己推演目仙术?就算完全不合适,也可以算是对声闻仙态的一个补充,提供更多“知见”。
之前他一直在很多方向犹豫,但这会突然就想清楚了,齐帝赏赐的那门皇朝秘术,他决定以瞳术为优先选择。
至于马雄提到的这位眼睛很好的厉大人,是否能在九返侯灵祠找到什么线索,他并不看好。
崔杼和张咏的这种崩解,过程是完全不可逆的,而且一切都崩解得干净。崔杼死在齐君面前,也没有留下什么线索。当时在场的,比这位厉大人眼睛好用的,恐怕不在少数。结果如何呢?
所以并没有什么可指望的。
都城巡检府在北城占据很大一块地盘。
从衙门的占地范围,也可大约一窥权力。也难怪郑世压制着境界,迟迟不愿神临。
当然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也没谁会抨击恋栈不去什么的。
几乎历任巡检都尉都是如此。只要不是失去了皇帝的信任,被要求去位,一般都会一直拖,拖到实在会影响未来的时候,才选择破境,然后不情不愿地升职。
问话在一个光线明亮的房间里展开。
姜望不是犯人,因而也谈不上审讯。姑且可以称之为“问话”。
在场的除了马雄之外,还有一位姓杨的巡检副使。
这位巡检副使可不是林有邪那种临时借牌的性质,是真正平日里处理巡检府事物的几位巡检副使之一,在都城巡检府里很有权力。
姓杨的巡检副使和马雄,与姜望对坐在一张条桌的两边。
条桌漆成铁黑色,桌面很光滑。
问话由亲往现场的马雄主导,他把一块留影石放到桌上,以示绝无干扰:“姜捕头,请如实描述一下你在九返侯灵祠所见所历的一切,我和杨巡检使共同见证你的证词。”
姜望说道:“我也需要一块留影石,用以记录。”
马雄和姓杨的巡检副使对视了一眼,大概他是有些为难,但那个姓杨的巡检副使意外地好说话:“没问题。”
不仅直接取出一块留影石给姜望,还说道:“你可以检查一下,如果不放心,还可以更换。”
姜望歉意地道:“麻烦了。”
嘴里说麻烦,该检查的还是检查了一遍。
有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以不用计较,但涉及自身安全,该计较的绝不能放过。
留影石握在手上,姜望把道元灌入其中,然后说道:“当时我去太庙祭祀,先去的博望侯灵祠,再去的摧城侯灵祠。从摧城侯灵祠出来之后,接着便去了九返侯灵祠。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人,以张咏之名活动的那个人。”
“我们私底下谈话,直接说张咏就可以,没有关系。”马雄补了一句,然后问道:“你们认识吗?”
这是一个小小的问话技巧,因为姜望如果要时刻注意不能说“张咏”是张咏,那就意味着要时刻提醒自己,从而整个回答的过程都高度警惕。马雄作为办案者,当然希望他放松一些,然后可以在不经意的时候暴露点什么。
“认识。”姜望无可无不可,直接说道:“我们都是上一次天府秘境的胜者,除了我们之外,还有王夷吾,重玄胜,李龙川,许象乾。此外,我早先去阳地的时候,在凤仙郡拜访过一次张咏,那一次他家里出了那件事,他显得很憔悴,也比较冷漠。所以也没有进一步的交流。”
“后来在云雾山,我们交过一次手。具体的经过我就不说了,你们应该很容易查得到。自那以后,就没有再交流过。今天也是刚好遇到。”
姓杨的巡检副使带着笑意说了一句:“那次交手,想必是姜捕头赢了。”
姜望淡笑道:“自然。”
虽然此人很明显地表现出了善意,他也没有顺势就攀谈起来。而是继续描述,这是一种坦然的表现。
“我进灵祠的时候,张咏刚好在供台前祭拜,我也去上了一炷香。然后……”
笃笃笃。
就在此时,响起了敲门声。
第三百一十一章 在北衙
马雄在巡检府内部的位置,明显是比杨姓巡检副使低一些的。
所以是他主动起身,走到房间外——正在“问话”的这个房间,自然是不能随便让人进来的。
“请她进来吧。”
外间说了什么不得而知,只听到马雄这么无奈地说了一句,然后自己走了进来。
他与姓杨的巡检副使对视了一下,显然是传音说了点什么,杨姓巡检副使也微微点头。
过不得一会儿,大齐华英宫主就走了进来。
她那比一般男儿都要高挑的身形踏进房间里,自然吸聚了所有视线。
“宫主殿下。”杨姓巡检副使道:“请恕下官公务在身,不能行礼。”
姜无忧抬抬手:“不必多礼。你们这不是审讯吧?是的话本宫就避一下,”
“自然不是。姜捕头也不是犯人。”杨姓巡检副使道:“就是正常的问话。”
“那好。”姜无忧笑了笑:“本宫旁听一下。”
说罢,也不理会这杨姓巡检副使和马雄的反应,自顾看了看,洒脱地拿了一把椅子,在边上坐了。
从头到尾倒是没有跟姜望有什么沟通。
但谁也都知道,她是为何而来。
姜望倒并不惊讶。
都城巡检府的青牌捕头,都直接公开追缉姜无弃手底下的人了,姜无忧若还得不到消息,那这储位,华英宫真是没什么可争的。
因而她能知道姜望被马雄带回巡检府,并迅速赶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马雄咳了一声,正要继续问话。
笃笃笃。
又有敲门声响起。
自然不能让杨巡检使去看情况,更不可能让华英宫主去。
马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再次起身,出门去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身后已经跟上了一个胖大的身影。
重玄胜脸上带笑:“我没有打扰大家吧?”
“当然没有。”杨姓巡检副使脸带微笑道:“重玄公子请随意坐,我们与姜捕头问过话就可以。”
重玄胖倒也不会客气,但左右看了看房间里的空椅子,便笑道:“没关系,方才轿子坐累了,我站一会儿!”
姜无忧来也就罢了,除了护住姜望之外,可能也是关心姜无弃在此事之中涉及多少,想要得到第一手情报。
而重玄胜来……应该是嗅到了某种危险的味道。
事实上,他一听到姜望被带到巡检府的消息,就立即动身赶了过来。
此时,姜望和两位问话者,隔着长条黑桌相对而坐。
姜无忧端坐在长条黑桌的左边,表情平静。
重玄胜站在长条黑桌的右边,面带笑容,就那么看着马雄。
马雄忍不住回看了他一眼。
重玄胜抬了抬手,笑道:“请继续。我们不会干扰你,你该怎么问。就怎么问。”
马雄一脸无奈。
你们俩一个宫主一个名门嫡子,一左一右两大护法似的盯着……我怎么问?
他干咽了一下,做最后的努力,小声道:“这事影响重大,陛下都关注的……”
姜无忧打断他道:“如果本宫不方便听,这便可以走。”
马雄当然不能说华英宫主不方便旁听。除非姜望确实是有什么同谋的嫌疑,又或是正作为案犯被关押在这里审问。
现在是,姜望只是作为那起事件的旁观者。来这里的名义,是帮他们还原当时的现场情景。
他本人有职有爵,又将在不久之后代替齐国出战黄河之会,在没有证据之前,就连“嫌疑”二字,马雄都不敢往他身上放。
回想起当初在贝郡,姜望离开之前还得跟他报告一声,再到现在……
马雄不由得在心里叹一声,江山代有新人出,英雄老矣。
他迅速摆正了姿态,把心里那丝立功办大案的念头压平了,端正道:“姜捕头,请继续。”
姜望的态度始终如一,先时不因独自面对而怯懦,此时也不因华英宫主和重玄胜撑场而骄狂。
依然是温和平缓地讲述道:“我祭拜了九返侯后。那张咏忽然跟我说,‘你为什么能够这么认真祭拜?你又不认识他,现在的凤仙张氏也不可能给你带来什么裨益……’
……然后他说他就做不到,他无法尊敬齐国的任何一个人。
我意识到他不是原来那个张咏,身为青牌,便准备擒住他。交手了几合之后,他就进入了那种崩解血肉魂命等一切的状态,我就撤到了灵祠门口,然后马捕头你就赶到了。”
马雄想了想,问道:“跟那天那个崔杼一样的状态?”
“对,一模一样。”姜望说道:“张咏他称那种状态为……‘灭化’。”
“那你是怎么逃脱的呢?”马雄忍不住问道:“我听说那种状态很恐怖,杀力很强。”
姜望淡然道:“因为我很强。”
马雄:……
华英宫主似是觉得有些无趣了:“整个临淄都知道的事情,马捕头你还有疑惑么?”
“呃,倒是没有。”马雄顿了顿:“不过,我还有一些疑问……”
房门在此时被人推开。
都城巡检府巡检都尉兼都城巡检使郑世,走了进来。
他就站在门口的地方,淡声说道:“接下来本官亲自问话,你们先下去吧。”
马雄和杨姓巡检副使别无二话,直接起身离开了房间。也没有半点异议,为什么华英宫主和重玄胜还能在场。
在北衙,郑世就是说一不二的存在。
郑世随手带上了门,走了几步,坐到杨姓巡检副使先前坐的位置上。
姜无忧端坐不动,但表情明显凝重了些。
重玄胜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北衙都尉郑世,本就是临淄实权人物。如今又正好负责崔杼刺君案,被临时赋予了极大的权柄,甚至可以随意调动打更人——那可是镇压齐国境内一切邪祟的组织。
郑世坐下之后,看了姜望一会。
看得姜望自己都有几分忐忑了,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问题暴露了。
难道那个“张咏”真的跟我有关系?崔杼我也早就认识?
但郑世只是问道:“吃了么?”
姜望愣了一下,才道:“呃,清早吃了点零嘴,然后便去太庙了。”
郑世点点头,又问道:“这两天睡得如何?”
“没有睡,在修行。”姜望老老实实地说。
“勤勉是好事,但弦也不要绷得太紧,有时候得松一松。”郑世宽声说。
姜望乖乖点头:“好,我知道的。”
“行。我问完了,”郑世站起身来:“回去好好备战黄河之会。”
姜望又愣了一下。
但郑世只是笑了笑,便走出了房间外,什么也没有再说。
的确也不必说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克己自苦者(为上月四千五月票加更!)
与其说郑世是在问讯。倒不如说是慰问。
北衙都尉的亲近,不言自表。
当然,这也与姜望确实清白有关。
时至今日,他的出身和大部分现于人前的经历,对齐国高层来说早就不是秘密。
他能够获得青羊镇男之爵,就是齐国接纳他的第一步。
为齐建功,就是齐人。
及至后来上了黄河之会名单,则代表他不仅仅被认可为齐人,也能够在某些时候,作为齐人的代表。
作为国之天骄,他是有资格、也应该被优待的。
这也是姜无忧和重玄胜能轻易来北衙见他的原因。
他坐进都城巡检府的这段时间,足够青牌们反复验证他的行踪。
而自“大师之礼”后,他一直在霞山别府里闭门修行,从未外出。他在都城巡检府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得到验证。
虽则单独相处时,“张咏”跟他说了很多话,好像很认可他,但他是真的与事无涉,也真的经得起调查。
他不仅没有罪责,与张咏交战,还能算得上功劳。
当然……
如果有人想要对付他,他亲眼目睹“崔杼刺君”、“张咏哭祠”,两次都作为亲历者,尤其后一次,更是单独与张咏相处了一段时间……要做些文章,还是很容易的。
在调查阶段有的是办法,埋下一些让姜望无法辩驳的证据。
所以姜望才如此小心,谨言慎行。
姜无忧和重玄胜也正是因为更能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才匆匆赶来,就是为了不给某些人做手脚的机会。
像姜望这种已经齐国知名、未来必在高层有一个位置的绝佳臂助,姜无忧的那些竞争者,如果有机会,会不会想要抹去他?
像强势回归家族的重玄遵,已经知道自己产业七零八落,王夷吾也被送进了死囚营……他会不会想要做点什么?
这些可能性都不能够确定,但也不能够不防备。
姜望今日来都城巡检府这一趟,事情可大可小,可以高枕无忧,也可以死无葬身之地——如果没人撑腰的话。
但回过头来说,整起事件中,那个杨姓巡检副使一直表现出善意。
就连北衙都尉郑世,都亲自过来宽他的心。
哪怕是马雄,也只能说是一个公事公办,没有刁难的表现。
这就是羽翼已生了。
在齐国,等闲风浪,已不可能吹倒如今的姜望。
倒是离开巡检府的时候,偶遇了郑商鸣——自然不是真的偶遇。
先时北衙都尉郑世虽只是随便问了几个问题,其它什么都没有说。但这份善意,当然要折算在姜望与郑商鸣的交情里。
不过为了避嫌,郑商鸣也只是随意打了一声招呼,姜望也很平淡地回应了一下。
双方完全不理会彼此就太假了,毕竟不久之前才一起喝过酒。
在错身而过的时候,耳中便响起郑商鸣的传音。
“冒牌张咏是林有邪捕头发现的,其人只是在崔杼上黄河之会名单的时候顺手推了一把,但就这一下,便被林捕头抓住了破绽,直接找到了他不是张咏本人的证据。乌老为了保护她,没有把此事公开。所以让马雄去拿人……”
郑商鸣脚步平稳地走过去了。
姜望也表情不变,跟着姜无忧往外走。
心头却是暗凛。
“张咏”说的那一句“露出一根毫毛,就能被扒出祖宗十八代。”原来是应在这里。
林有邪一直在盯着张咏,哪怕是在其人加入长生宫后也未放弃,顶多就是更迂回了一些——甚至因此找过姜望。
没想到不声不响,就逼得张咏跳出来了。
“张咏”此人,或者说他背后的势力,不惜灭了凤仙张氏满门,苦心积虑制造出“张咏”这么一个身份,图谋必然深远——日后重现凤仙张氏,立一个心怀叵测的名门,也不是不可能。
其价值肯定不仅仅只是用在“哭祠”上。
但是在身份暴露之后,以张咏此时此刻爬到的位置,“哭祠”已经是其人能够做成的最大的事情,也是最能够伤害齐君威望的事情。
从这个角度再复盘此事,不得不说,张咏在突发情况下的选择之坚决、手段之凌厉、目标之明确,令人动容。
张咏背后的那股力量,真真让人心惊。一个崔杼,一个张咏,八竿子打不着,但都是在齐国有很多可能的年轻俊彦,但他们赴死决然,意志如一。让人不由得想——这样的人,还有多少?会是身边的哪一个?潜在水下的那股力量,到底有多么庞大?
而逼得张咏提前跳出来的林有邪,也真是让人佩服。其人修为不高,战力不强,有些时候偏执得让人皱眉,但办案的能力……只能说不愧是林况的女儿,乌列的徒弟。
幸好自己当时已经和林有邪达成了和解,其人承诺不再纠缠调查自己,不然就凭她追查张咏的这个劲……地狱无门的事情早晚得捅出来。
重玄胜和十四走在另一边。
不用看,重玄胜也知道,郑商鸣肯定跟姜望说了什么。
不过以他的城府,更不会表露半分,随意说了几句话,便上了大轿。
十四自是与之形影不离的。
姜望正要跟着上去,姜无忧的声音响起来:“姜青羊,坐本宫的轿子。”
她自有一股潇洒利落的劲,也不用人伺候,自己一掀轿帘,坐了进去。
华英宫主本人不在意,姜望也没什么好避嫌的,跟着弯腰上了轿中。
值得一提的是,华英宫的轿子,比之重玄胜特制的大轿,无论从大小上、还是舒适程度上,都远远不如。
只能说姜无忧不是个贪图享受的性子。
克己自苦者,必有远图。
轿内两人对坐。
姜望张口道:“宫主殿下……”
姜无忧一抬手:“等会再说。”
于是轿内无声。
既然姜无忧无意现在说些什么,姜望就端谨正坐,闭目修行。
华英宫主看了看端坐对面的、这个很快进入修行状态的少年,不由得笑了笑。也自闭上眼睛,进入修行中。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其实是一种人。
北衙所处的地段还蛮繁华的,轿外是早已苏醒过来的临淄。
喧声入轿,轿内不闻。
四名轿夫抬着这顶轿子,脚步沉稳,一头撞进了人潮中。
第三百一十三章 人间悲欢各不同
华英宫的轿子,在一条深巷尽头的茶楼前停下。
这自然是重玄胜的产业,专用于私下小聚。
早先姜望去七星谷之前,李龙川等人就是在这里为他践行。
走进茶楼,进得雅间,重玄胜和十四早已等在里面——当然不是说他与华英宫有什么私底下的接触,而是要双方一起,就今日之事讨论出个章程。
毕竟他们都去接了姜望,姜望也免得分别再应对一遍。
姜无忧和姜望各自坐了。
华英宫主在任何地方自然都是主角,她抬了抬手,直接说道:“你还有什么可以跟我们讲,但是不方便在巡检府说的么?”
姜望想了想,把“张咏”当时质问他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为什么小国之民饱受折磨,大国之民却可得享安宁……诸如此类。
这话他自是不方便在巡检府说的,因为他自己,也是出身“小国”。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必要的联想与怀疑。
彼时说这些话的时候,张咏愤懑、绝望、痛苦。
姜望复述之时,尽量不掺杂半点情感。
房间里的其他三人,姜无忧、重玄胜、十四,都认真听着。
听姜望复述罢了。
姜无忧冷笑一声:“他以为齐国的强大,只是因为吸他们的血吗?他以为他们那些小国的弱小,只是因为上贡吗?权利须和责任相对,你承担多少,才能够攫取多少!翻翻史书,看看这个世界,有多少国家消亡!如果不是我大齐庇护,他们很多国家,连国家都未必会存在!还想拥有开脉丹,还想拥有超凡修士?孰为可笑!”
从很多层面来说,姜无忧的话,都是没有错的。大国享有更多资源的同时,也承担了更多责任。别的不说,只一点,每年有多少齐国修士战死海疆?
这可能是小国修士无法想象、也不敢想象的数字。
唯独是……那些存在于“小国”两个字背后的,那些活生生的人,那些小国寡民的悲惨处境,确实是被忽略了。
重玄胜没有说话,但看他的表情,无疑是认同的。
姜望对“张咏”,有一种不便明言的同情,这同情仅针对于其人的出身和经历。毕竟同有毁家失乡之恨。同样在微末之间,见识过这个世界上,最底层的那些痛苦。
但姜无忧和重玄胜,却是不可能有的。
这不涉及什么道德高低,也无关于是心硬还是心软。每个人站的角度,处的位置,经历过的事情,本就是不一样的。
让姜无忧这样的天潢贵胄,和重玄胜这样的名门嫡子,理解小国之民的艰难,的确不怎么现实。
世上本就不存在真正的感同身受,个人有个人的悲欢。
所以姜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道:“他的瞳术很厉害,可以捕捉视线、迷乱精神、影响情绪、消弭伤害,在外在的表现上,是眼睛会变得如夜色一般。”
这个细节倒不是他有意隐瞒,只不过没来得及在巡检府说。
宽松也好,示好也罢,郑世好像也不很在意姜望所察知的情报。或者是已经知道的足够多,或者是清楚,知道得再多也不重要。北衙那边,应该是捕捉到了一些情报的。
“这倒是个线索。”姜无忧说道:“不过他既然在你面前展现了,就说明不可能通过这个查到什么。要么是他的瞳术很普通,随处可见。要么这是开发的新术,不会被世人所知。他的瞳术显然属于后者。”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姜望说道。
“你这也算是无妄之灾。”姜无忧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语气:“也不知该说你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有实力,就有好运气。”重玄胜笑着说。
“你说得有理。”姜无忧淡淡回了一句,便对姜望说道:“黄河之会前,你不要再分心其它事情。好好修行就是,这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
话虽是对姜望说,实际却是说给重玄胜听的。
在齐国临淄,姜望能有什么其它事情可以分心?
唯独是重玄胜和重玄遵争家主,有可能把姜望扯进来。
平日里姜无忧没什么可说,姜望和重玄胜有自己的交情,但在黄河之会这样关键的事件之前,她希望重玄胜能够克制一点。
重玄胜只是笑笑,但也不以为忤。
姜望当然也知道她的好意,点头道:“我知晓。”
但话虽如此说,重玄胜若有麻烦,他也绝不会坐视不理便是。
姜无忧点点头,便欲离开,但忽然又想到一事,问道:“本宫听说,你在迷界遇到了王骜?”
迷界的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些天了,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确有此事。”姜望道。
姜无忧明显很有兴趣:“他的实力如何?”
“非常可怕。”
姜望就把王骜与血王短暂交手的经过讲了一遍,碍于实力,他没有观察到更多信息,但已经观察到的部分,也已经足够可怕。无愧于其人武道第一人的称号。
姜无忧听了,沉思片刻,然后起身道:“我说的话你记着……先走了,不必相送!”
也不要姜望和重玄胜他们多礼,摆摆手便大步离去了。
她行走之间,像是猎豹,优雅而健美。
说话行事利落干脆,真是英气勃勃。
这次跟姜望到这处茶楼来,她可能更关心的,是张咏之事对姜无弃的影响。但她从头到尾,没有跟姜望提过一句长生宫,显然并不想现在就拉姜望入场。
待姜无忧的背影消失在茶室,重玄胜忽地叹道:“真是令人敬佩。”
“怎么说?”姜望问。
重玄胜反问:“你觉得华英宫主为何那么关心王骜?”
“她喜欢武道?”姜望话说出口又觉不对,因为姜无忧的修行体系绝非武道,于是转道:“有什么纠葛?”
重玄胜叹了一口气,又问:“你知道为什么华英宫主年纪这般大了……唔,在几位宫主之中,只比太子小一些。为什么她也还在内府境而已?”
“打磨境界?追求天府?”
姜望提出了可能,但也觉得并不可靠,天府再强,也只是内府境界,寿不可破百二。若能神临、洞真,又何拘于天府?
耽误了成就神临,等到寿元不足,才叫后悔莫及呢。
“因为她在走自己的路。”
重玄胜说:“一条全新的路!”
第三百一十四章 姜氏有女名无忧,世间男儿恐羞见
大概是因为姜无忧的身份,姜望一直忽略了她的修为。
华英宫主这个身份,这个名位,本身已经不需要再靠实力来支撑。
不过若是仔细探究,作为大齐皇室的三皇女,姜无忧在修为上好像确实黯淡。
太子姜无华好像很普通,但也是外楼巅峰的修为。而她的两位弟弟,姜无邪和姜无弃,现在的境界可也都不输给她了。
姜无弃深不可测,先不去说。
七星谷之时,姜无邪尚比雷占乾要弱一筹。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好像可以说一声,“不过如此”。但姜望总觉得,姜无邪的实力,没有那么简单。那杆红鸾枪,可是令人惊艳得紧。或许其人发力的时候,正在内府之后。
而姜无忧……
现在再回想一下,当初在天涯台。季少卿想要逃离之时,姜无忧一记方天鬼神戟砸落,为何辜怀信就立即出面了?
除了是他要让季少卿体面一战之外,其实也指向了另一个可能——
那就是,姜无忧一戟下去,季少卿会死!
季少卿的实力,姜望是深知的。虽然他亲手击败并杀死了此人,但并不会觉得,自己可以一招就将其杀死。
而同为内府境的姜无忧,却好像可以做到这一点。至少是在辜怀信的眼中……好像可以做到这一点,
那么内府境的姜无忧,到底有多强?
国之储位,当然不会只以修为来定。
但那个位置是全方位的竞争,如果姜无忧不够强,未来不够宽广,留下了如此巨大的短板,在其它方面也没有压倒性的优势……何以她能与其它几宫相争,不落下风?
甚至于在很多时候,她明显更张扬,更主动。
在海外,她既能调动钓海楼庶务使级别的暗子,又在决明岛说得上话,甚至请得动祁笑。
这是非常具有影响力的表现了。
凭借什么?
别的方面不说,在修行上,凭借什么?
“什么路?”姜望问。
重玄胜说道:“她试图练出真武之体,要引武入道,以道行武。把武道并入现有的修行体系中!以腾龙、内府、外楼,乃至神临、洞真、衍道的修为,驾驭武道的力量!”
姜望震惊莫名。
他现在已经知道,武道是一条全新的道路。有很多可敬且可怕的人,在这条道路上攀登。为自己争夺风景,为人族另立高峰。
但现在……
武道还在探索的路上。
就有人在研究如何把武道并入现行修行体系。
一如曾经飞剑时代的飞剑之术,成就了现在的道剑之术。
姜无忧亦是那些相信武道必有未来的人之一,但她的相信更彻底。武道还未功成,她已经开始探索武道与现世修行体系融合的可能。
这非常困难。
困难到什么地步?
只看一点。
以姜无忧人人称羡的修行天赋,又主修大齐皇室顶级功法至尊紫薇中天典,得传天经地纬二部。
无论是按部就班的修行,还是专修武道,现在的成就至少也在神临,或者武道二十一重天。
可她现在,以三十余岁,不能再被称为年轻天骄的年纪,仍在内府境中!
而她仍然是如此英姿飒爽,不见半点扭捏挫败。
姜望偶尔有几次去华英宫见她,她不是在练刀,就是在练戟。
你在她身上,永远感受不到她正面对的挫折。
尤其是她还在争储的位置上,朝野上下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她。她却困顿于内府,艰难跋涉。
但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姜无忧,她都高贵、威仪、英武不凡。
她坚定走她的路,在任何时候都不动摇。
这是何等强大的内心?
这需要何等的决心和勇气?
这的确是……令人敬佩!
姜望再一次地感受到,这真真切切的、是一个群星闪耀的璀璨世界!
有如此之多光芒万丈的人物!
“华英宫主从未跟我说过这些。”姜望怀着一种难以尽述的感触,说道:“此时得知,实在令我感佩万分。”
重玄胜道:“涉及华英宫之事,自然不会传开。不过临淄顶级圈子里都知道,但以前没几个人相信她能做到。至于现在……没几个人会觉得她做不到。大家都明白,已经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她那条前无古人、目前也绝无仅有的路,应该已见轮廓。不然不会有天涯台那一戟。
姜望想着,一时心神激荡。
重玄胜却想起,那日在大师之礼,姜无忧与大齐皇后的对话。
那场对话当然不会外传,此话姜望不知,但他作为顶级名门重玄氏的嫡子,自然也有门路可以听闻。
皇后试图让姜无忧招姜望为驸马。
姜无忧那天说——“姜望自是英雄之姿,但儿臣亦有英雄之志,此非俗事可为!”
彼时彼刻,哪怕是大齐皇后,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谁能说姜无忧不是英雄呢?
就连他重玄胜,虽然绝不掺和皇室夺嫡,但也对姜无忧非常敬佩。
晏抚被姜无忧打得抱头鼠窜,不敢露头,又岂止是打不过而已?
时人有诗曰——“姜氏有女名无忧,世间男儿恐羞见!”
他有时候看到姜无忧,也真的是会惭愧的!
“我很期待,华英宫主真武之体练成之日。”姜望说。
“期待归期待。”重玄胜话锋一转,意味深长道:“你们只有一事之约,你可不要把自己的一生搭进去。做了驸马,你再有才华,也只能黯淡。”
“……”姜望有些无语:“我真想敲开你的脑子,看看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但迎着十四瞧来的眼神……
他只能无奈地挥挥手:“闲话真多!”
姜望实在难以理解,这胖子为什么什么话题都能扯远。
前一句真武之体,后一句就驸马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件事还真有人提起过,若不是姜无忧态度强硬……
重玄胜高深莫测地撇撇嘴,也不说明白了,转问道:“你早就知道张咏不对劲了吧?”
“在云雾山的时候……”姜望没有隐瞒,倒是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重玄胜往后一靠,得意地笑了:“就这么知道的!”
第三百一十五章 世间少有玉郎君(为盟主璨璨璨璨星加更!)
姜望琢磨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重玄胜套话成功了。
虽然他本来也没打算瞒着,但这胖子得意的样子,还真挺欠收拾的。要不是十四在场……
心胸开阔的姜爵爷摇了摇头,懒得与他计较:“那时候我被他的瞳术影响了,对他心生同情。所以什么也没有说。这一次他死了,那种影响才消失。”
重玄胜倒其实是早就觉得张咏未必对劲,他的选择是避而远之,不去理会。齐国这么大,每日都有无数的事情在发生或者结束,他不会什么事情都去插一手。
一旦他重玄胜决定要做什么,往往都是在时间和利益之间达成了平衡。
何况张咏后来混了长生宫,那必然是已经被调查过,不存在能够轻易查出来的问题。重玄胜不在其位,也不想自找麻烦。
对于姜望当时默不作声的决定,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尤其现在姜望说,当时也是受到了瞳术的影响,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但还是提醒道:“这事不要对第二个人说。”
“放心,我没有那么蠢。”姜望自信满满地说道,又有些好奇:“说正经的,你怎么清楚我早就知道了张咏不对劲?”
重玄胜打了个哈欠,随口道:“你对张咏的瞳术很了解,但战斗的过程却只讲了一个大概。你可能是没有花时间去圆,又或是在姜无忧面前过于放松,不过我一听就听出来,相对于这次战斗,你了解得有点多,肯定不是第一次面对张咏的瞳术。那么问题来了,凤仙张氏没有瞳术传承,你虽然不够聪明,但这很容易就能查得到的啊!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了张咏不对劲。”
就随口多说了几句,这胖子便猜得七七八八!
张咏说得对,这个世界上聪明人太多了。姜望想。
不够聪明就不够聪明吧,我不生气,够能打就行。他又想。
“对了。”姜望换了个话题:“那个姓杨的巡检副使态度很好,是你找了关系么?”
重玄胜摇了摇大脑袋:“我以为你不会问的,姜青羊,是我高估你了!”
“说人话。”姜望咬牙道。
“嘿!”重玄胜嗤之以鼻:“你待怎的?还想不想知道答案?”
姜望看着他道:“要不然让十四再出去一下?”
重玄胜沉默了一阵,想到十四最近确实不是那么靠得住了,立马笑了起来:“其实答案很简单!巡检副使杨未同呢,是朝议大夫易星辰的门生!”
“然后呢?”姜望问。
此时的重玄胜善解人意知无不言:“崔杼这一次上黄河之会,他的名字就是易星辰最终勾选的……”
他点到即止,然后道:“你进了都城巡检府,易星辰当然不至于亲自打招呼。但作为他的门生,杨未同总会有所表示。”
话说到这里,重玄胜的语气还有点酸溜溜的。
一直以来,都是他经营关系玩弄智慧、姜望展现天赋动用武力,两相组合,所向披靡。现在猛不丁一看,他的武力已经落后了,而姜望的“关系”,竟有那么点渊深难测的意思。
姜望在大师之礼上面谏齐君的好处,在此时已经展现出来了……
受了他人情的那些人,虽然不会登门拜访表示感谢,甚至也未必会还以多么大的好处。但在偶尔遇到了、碰见了的时候,顺手帮扶一下,却也是人之常情。
今日就算姜无忧和重玄胜没有到场,只要没有强力人物推动,在场的杨未同,也会看着,不让谁把脏水泼上来。
开玩笑!帮了他老师的人,若在他在场的时候,被人抹黑了,他要如何自处?
旁人不会说易星辰辜恩负义吗?
易星辰只怕反手就要给他几个耳刮子。
姜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朝议大夫易星辰,他也是有耳闻的。
此人据说长得很是英俊,年轻时候甚至与摧城侯府的李正书齐名,号称“世间少有玉郎君,难得一见易星辰。”
东华学士李正书的风采,姜望是见过的,见之难忘,令人叹服。
那位易星辰能与李正书齐名,风采可想而知。
不过……
说到李正书,张咏留在九返侯塑像上的那首诗,作者墨琊与李正书好像还是好友。
一念至此,姜望赶紧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去哪里?”重玄胜追问。
姜望头也不回:“摧城侯府!”
以重玄胜的智慧,自然不需要再问一个字。
……
……
对于摧城侯府,姜望已是不陌生。
轻车熟路,很快就赶到这座很见石门李氏风格的侯府。
摧城侯府的人对姜望也不陌生,毕竟是自家少爷的好友,常在一起玩耍的。直接便迎进院中,又去告知主家。
摧城侯府上上下下,都有一股雷厉风行的劲儿。
姜望在客厅落座,这边茶盏刚刚奉上,那边一个慈眉善目的白发老太太便拄杖走进厅来。
“这是谁来了啊?”老太太眼角带笑。
姜望慌忙起身,站都不知该怎么站了:“姜望实在惶恐,怎敢劳老太君相迎?”
这位李家老太君,堂堂当代摧城侯的生母,在临淄可谓是最有地位的几个老太太之一。今日却亲自过来迎姜望,的确是叫姜望心中感动。
当初第一次见面,这位老太太就送了他一份石门草作为见面礼,让重玄胜嫉妒了好久。不可谓不厚待。
“不妨事不妨事。”老太太笑呵呵道:“老身正好也想见青羊你了,听说你在大师之礼技压群雄,老身没能亲自去看,但为你很是欢喜!”
她对姜望的观感,那也的确是没话说。
姜望不比李龙川结交的其他朋友,像那高额儿,虽然也是好孩子,但难免浪荡恣肆了些,成日里带着李龙川往花街柳巷里跑,没个正经事。
而姜望这孩子,持身甚正,长得也不差,重情重义,有口皆碑,又很有出息!最主要的是额头也不高……实在是很难得。
姜望惭愧道:“我早该来给老太君请安,竟耽于俗事,在这里给您赔罪了!”
“说得哪里话?”老太太嗔道:“好男儿天下为家!龙川瞎玩瞎闹,成天不着家,我也不说他什么。你是忙正事嘛!不过,今日却是不巧,你来府上玩耍,龙川却还没回来呢!”
老太太说着,又笑眯眯地补充:“凤尧也在冰凰岛。”
“呃。”姜望心里很是亲切,也很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道:“其实我今日是来找龙川的大伯李学士……”
第三百一十六章 “好孩子”
“哦?”听姜望说完后,老太太把着他的手道:“可是遇着什么难处了?不要紧,老身给你做主。”
她侧头吩咐道:“去把大老爷请过来。”
虽则摧城侯李正言才是家主,但毕竟李正书年纪更大,且他的实力地位也都不差。所以摧城侯府里说到大老爷,都是说李正书。
另外还有一件,李正书虽然是庶长子,不是老太君亲生。但却是老太君养大的,与老太君感情极好。
一直也未搬出侯府去自住。
哪怕是常去东华阁轮值,被许多人私底下称为“东华学士”第一人,也没有自己开府分脉的打算。
姜望心中一暖。
这老太太是对自家孙子爱屋及乌也好,是维护李龙川的朋友也好,这份关心却是实实在在的。
很难不让人动容。
“不是的,老太君,我现在没什么难处。好着呢!有难处我肯定跟您讲。”姜望说道:“只是确实有一件事,要跟龙川的大伯讲……”
李老太君活到了这把年纪,一见姜望这般,便知这话可能不方便被太多人听到。
于是轻声道:“都退下吧。”
客厅里一下子空荡了起来,只剩一个亲近的侍女在旁伺候。
李家老太君拉着姜望的手:“来,青羊,坐下说话。”
“还请您先坐好。”
姜望赶紧搀扶着老太太坐下了,自己才在旁边落座,但也只沾了半个屁股。
老少两人聊了几句——也都是老太太对李龙川的抱怨,对姜望的赞许……李正书便踏进客厅里来。
其人成就神临的时候,已到中年,面目四十余许。
有一种说法,说是他故意压制进境,不与兄弟相争,不让人有机会说闲话。待李正言先一步神临,坐稳家主位置后,他才选择的破境。
不过李正书本人,斥之为无稽之谈。
他脸上虽然看得出岁月痕迹,不像尹观那等年轻神临一样容颜不老,但这些显于面上的岁月,也带给了他一些别有的魅力。
而他的修养、他的气度、他的学识,更让他如此与众不同。
玉郎君之名绝无虚假,他的确是临淄一等一的美男子。
重玄家那位重玄大爷,虽然生得好皮囊,因为保养有方、无忧无虑,六十多岁了还能算得上“容貌甚佳”,但与玉郎君相较,差的就不是一星半点了。
进了客厅之后,李正书先是给老太君行了问候之礼,才笑着看向姜望:“国之天骄,正是勤恳进益时,怎么得空来拜访我?”
东华学士从来不是一个正式的官职,只是人们口耳相传,用以称呼那些在东华阁值守的学士。
皇帝上朝之前,坐在东华阁的时候,随时会垂询一些问题。他们的任务,就是为皇帝解惑。
这无疑是一种荣誉。
不一定是朝议大夫,却能够讨论国事,不一定身居高位,却能够对天子施加影响。
值守东华阁,不限官职、修为,只在于学识、见识。
最早的时候是政事堂推举人选,如今嘛,都是齐帝自己勾选名字。
而近些年来,李正书值守东华阁的次数最多,可见深得帝心。
李正书本人出身于齐国顶级名门,但成年后就选择出外游学,后来进入天下四大书院之一的青崖书院,成为名儒。
他没有留在青崖书院任教,而是回到了齐国。在这个方面,天下四大书院和三刑宫是一样的,并不禁止门徒弟子去哪国。
说是韬光养晦也好,说是不图虚名也好,李正书在齐国,至今无官无职。
但凭借着“东华学士”这个非正式的名头,谁也不敢小看他对朝政的影响力。
自李正书进来之后,那位老太君的亲近侍女也出去了,李正书亲自立在旁边侍奉。
此间只有李正书和李家老太君两人,姜望没什么可委婉的,便开门见山道:“我今日去太庙祭祀,遇到了一件事……”
说完了“张咏”留在九返侯塑像上的那首血诗,姜望才道:“我曾听许象乾讲,您和墨琊先生是至交好友,所以过来提醒您一声。”
李正书和墨琊的交情,自是没得说。墨琊的亲传弟子游历天下,来临淄,想去天府秘境试试,是李正书亲自安排的名额。
李龙川和许象乾交好,那是因为早在这之前,李正书就多次带着李龙川去访友,这两个年轻人老早就认识了。
若说齐帝会因为这件事而迁怒李正书,倒也不至于。但是心里有几分不愉,却是人之常情,极有可能发生。李正书若是毫不知情,很容易触个霉头。
李正书静静听完这番话,温声一笑:“伯父知晓了,辛苦你跑这一趟。”
在东华阁里,他帮忙递过一句话。对于李龙川和重玄胜、姜望结交,他是持赞同意见的。
当然,时至今日,结交姜青羊当然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可在彼时,那不过是重玄氏一门客,还是希望不大的重玄胜身边的门客。
彼时结下的交情,自非后来可比。
现在的姜望,天府城主主动结交,北衙都尉之子屡次示好,去都城巡检府问个话,巡检副使全程带笑。
倒不是说这些人不好。但多多少少,也跟姜望展现的未来有关。
他给姜安安写的信里说,这里的人都很和善,只是宽慰妹妹的一句话。他自来齐,不知受过多少冷眼、面对过多少敌意,但一路前行至此,按剑四顾,人们的确都“和善”了。
李正书现在自称伯父,俨然是把姜望当做自家子侄辈对待。
这可是石门李氏!齐国顶级名门,先祖塑像立在护国殿最前列。
而两年之前,齐国还没有姜望这个人,更不要说什么家世底蕴了。
其人也不多说什么感谢的话,只随口一句辛苦,这恰恰是亲近的态度。
姜望只道:“这是应该的。”
李家老太君当然知道,姜望刚才说的这件事,将会在临淄造成多么大的风波,不过那是两个儿子操心的事情,她不干涉,也不觉得自己应该干涉。
只是又一次握住姜望的手,慈声道:“好孩子。”
第三百一十七章 裸身衔玉 (求月票!)
早晨在太庙里发生的事情,第一时间就被封锁了消息,但不可能封锁得住……
至少不是一个马雄能封锁住的。
别的不说,就连他自己,这临淄城里多的是人能从他嘴里问出东西来,他还不敢不开口。
最先知晓的,自然是在都城巡检府内部很有力量的那些人。
重玄胜这种,则属于跟当事人联系紧密的。
李家得到消息的时间,不在最快那一拨,但也不算慢。
姜望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就有人进来报信。两相验证,与姜望所说的完全吻合。
彼时李家的老太君坐在上首位置慢悠悠地喝茶。
当代摧城侯李正言,和李正书正在谈论此事。
自李正言坐稳家主之位后,老太太就很少再对家族里的事情发表意见。
除了喝喝茶,听听戏,再就是偶尔拿着龙头拐杖打打李龙川。
只是在下面的人说到,姜望在去九返侯灵祠,遭遇变故之前,是从初代摧城侯的灵祠出来,刚刚祭祀过初代摧城侯……
老太太忍不住又说了一句:“真是个好孩子。”
李正言和李正书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
……
从李府离开后,姜望便自回了霞山别府。
无论此刻临淄是多么风云变幻,多少人忐忑不安。自身的修为,才是立身之本。黄河之会的成绩,才是进身之阶。
姜望从来都是清醒的。清楚自己要什么,并一以贯之地去努力。
闭门锁室,自去钻研火界之术。
他必须要承认一件事情。
虽然他轻松击败雷占乾,好像是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但其实他的火源图腾,修行进度远不如雷占乾的雷源图腾。
火源图腾之力不足以跟三昧真火保持平衡,哪怕火界之术在他的主导下构建出轮廓,而他已经极力在压制三昧真火。
质的差距需要用量来靠近。
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姜望不得不分出更多的修炼时间来给火源图典。那毕竟也是一方世界里的强大功法,没有那么容易钻研透彻。
好在他的火源图腾并非单纯的火源图腾,早已和白骨莲花连成炙火骨莲。
无属性的星力可以转化成一切力量,当然也包括图腾之力。两相加持之下,才勉强可以稍作平衡。
但要想尽快达到火界之术的要求,不在火源图典上付出更多努力是不可能的。
从白天到夜晚,修行之中,时间流逝得匆忙。
修炼当然辛苦。
在别人鲜衣怒马的时候,在别人花天酒地的时候,永远埋头,永远跋涉。
忍受寂寞和孤独,跟安逸的本能做对抗。
不过,能够安心修行,在很多时候,其实已经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九返侯灵祠之事,已经在暗涌中传遍了都城。
这一夜的临淄,无数人无眠!
……
……
当今齐帝,几乎每日都坐朝。
从卯时,到辰时,每日两个时辰,风雨无阻。
一旬只休沐一日。至今,已经五十五年。
不可谓不勤勉。
齐国在他的统治下,已是毋庸置疑的东域霸主,雄视四方,威加海外。
卯时是早朝开始的时间,所以其实还在寅时,参与朝会的大臣,就已经到得差不多了。政事堂里的朝议大夫们,更是已经把今日的政事提前议过。
哪怕是在五月末,寅时也还未有天亮。
伟大的临淄城,蛰伏在冗长的夜晚里,
紫极殿外那雄阔的广场上,文武百官们像蚂蚁一样从各处移动而来,慢慢聚集到一起。
然后依着各自的尊卑、位阶,默默排列成队,等待那一声朝闻钟。
在过去的岁月里,无数的官员走过这片广场,走过不知道多少次。
但今日,是不同的。
若从高空俯瞰,若视线能不被这夜色所掩,当能看到——
那在巨大白石广场上汇聚的“蚂蚁”,无论尊卑,都非常刻意地绕了一个大圈,在广场上留下一个巨大的空白。
空白中间,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一只小蚂蚁。
当天光渐渐挑破无边的夜幕,这个世界迎来晨曦时。
铛~
观星楼上的朝闻钟,已经撞响。
这一声雄浑悠长,传遍这三百里霸国巨城,使人闻之,清心,醒神,明性。
临淄这座伟大的城市,随之苏醒。
两名带刀武士各持一边,缓缓推开紫极殿那扇巨大的门。
因为时间尚早,天光还不够亮的缘故,紫极殿穹顶悬着的赤日珠,正在倾落明光。
恢弘的大殿,就暴露在人们的视线中。
文武百官们沉默着鱼贯而入,广场上那个孤独的黑点,依然孤独。
现在,天已经渐渐开始亮了。
这个世界变得清楚了些。
让视线再往下,让目光再坠落。
就可以看到,广场上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跪着的身影。
那是一个**着上身的瘦弱身影。
全身上下只穿一条单裤,长发披散,定定跪在紫极殿外的广场上。
今日来朝的文武百官,每一个人都看见了他,每一个人都好像没有看见他。
无人与他招呼一声,无人多看他一眼。
有人关心,有人期待,有人担忧,有人窃喜……但都缄默。
跪在这里的这个人,是大齐十一皇子,长生宫主姜无弃。
在脱下常年裹身的狐裘之后,才发现他真的很瘦。
他裸露的脊背上,一节节的脊柱几乎完全暴露在空气里,只能叫人想到一个词——瘦骨嶙峋。
“咳咳,咳咳。”
偌大的广场上,今日如此安静,竟然无人私语。只有他偶尔没能止住的咳嗽声,和清晨有些寒冷的风声。
好孤独的咳嗽。
紫极殿里,好像一切与往常没什么两样。
该奏事的奏事,该争论的争论。但总是……少了些什么。
今日早朝的两个时辰,对很多人来说,都是无比难捱的两个时辰。
紫极殿内奏事的文武百官,一个个都在强装无事,但谁能心无旁骛?
长生宫主卷入刺君案,这在哪国哪朝,都几乎意味着……无数的鲜血。
大齐波澜壮阔的储位之争,今日似乎就要退出一个角逐者,这是牵扯到整个齐国的大事。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大概唯有高坐龙椅上的那位天子,仍然如过去的那些年月一样,不见半点波澜。
帝心难测。
不管怎么样。
煎熬也好,期待也好。
漫长的两个时辰过去了,心不在焉的奏事结束了。
往日那些最热衷于争辩的政敌们,今日难免有些不够激动。辩赢了的官员不见满意,辩输的官员也不见沮丧。
司礼监大宦官韩令,侍立丹陛之前,宣道:“退朝!”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文武百官如潮水退去,涌出了紫极殿,散入那巨大的广场,向各个方向流走。
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那一团空白,以及空白里的那个黑点。
大齐的皇帝陛下没有出声。
韩令也好像成了雕塑。
应该是没有经过多长时间的,但感觉上,已经很久。
皇帝起身。
韩令张嘴就要喊“起驾”,但皇帝的手压了压。
作为大齐天子最亲近的大宦官,韩令从始至终并未回头,但声音已经咽了下去。
皇帝离开龙椅,走下了丹陛。
此时已是辰时,是“朝食”之刻。老百姓一般都在这时候用早饭。
天光已经大亮。
紫极殿内悬着的赤日珠,早已收敛光芒。
皇帝缓步往外走,每一步,都好像把天光踩在脚下。
当他终于走出紫极殿,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之上。
偌大的白石广场上,已经看不到别的人影,除了姜无弃。
那个**着上身、跪在地上、披散头发、看着他的——他的儿子。
“此子类我!”
天子忽然想起他曾说过的这句话。
于是他的目光垂落。
先看着铺就眼前这片广场的巨大白石板,再到那与地面贴合的膝盖,再到那**着的、削瘦的上身,再到那张英俊的脸——若非带了些挥之不去的病容,这张脸还应该更出色一些。
裸身披发的姜无弃,跪在地上,难言雍容。
天子看着他的眼睛,而后看着他口中,含着的那块白玉。
口中含宝,是贵族丧葬之礼,
姜无弃这是表示,他已是一个死人。
姜无弃在很早以前,就应该是一个死人。
早到……还在娘胎里的时候。
那是元凤三十八年的冬夜,齐帝亲自领兵在外,伐灭不臣。
而姜无弃的母亲雷贵妃,在还怀着他的时候,就在大齐皇宫之中,遭人刺杀。临死前拼尽一切,护住了自己的肚子。
宫中强者赶到时候,刺客已经自毁。
至今也没有查出来,幕后凶手是谁。
等到齐帝赶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只有雷贵妃的尸体,和剖腹而出的孩子。
齐帝洒泪曰:“爱妃虽弃我,却无弃我子!”
故名无弃。
姜无弃还是胎儿之时,就受了必死之伤,当夜那位轮值的宫中强者舍命相救,才保住了一线生机。
但也仅仅是一线生机。
即便齐帝有通天彻地之能,一个先天不足的、刚剖出来的婴儿,也无法承载他的任何手段。
自此霜毒入命,非药石能医。且越长大,霜毒越重,入命越深。当时的太医院院长,断定这孩子活不过十岁。
在姜无弃九岁的时候,齐帝要为他换血换骨,重塑新身,从而以皇室秘法,拔除入命霜毒。
当时九岁的他,只问了一个问题:“换血换骨之后,我还是大齐皇子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齐帝再爱他,也不可能拿自己其他儿女的骨血与他相换。
于是姜无弃选择了拒绝。
他宁可死,也不要庸碌一生。他姜无弃就算是死,也要以天潢贵胄的身份死去。
不然那个女人,他的母亲,在寒夜里挣扎里那么久,是为了什么?
他九岁之前,习武健身,调理身体。
九岁之后,开脉修行。
他是霜毒入命,霜毒会随着他的修为一起成长,越强反而死得越快。但唯有变强,他才有机会改变命运。
这是一个悖论。
无论哪一种结果,都应该导向死亡。
所有人都不觉得他能活下来,但他活下来了。
不仅熬过了十岁那一劫,还活到了今天。
不仅活到了今天,还让皇帝亲自为他督造长生宫,成为大齐最有希望争夺储君位置的几个人之一!
他从出生挣扎到现在。
他摇摇欲坠的好像随时要死去,但如风中之烛摇曳了这么多年,他还摇曳着,光芒却越来越耀眼。
今天姜无弃跪在这里,表示他已经是个死人。
大齐皇帝的那一颗天子之心,怎么可能毫无波澜?
天子承天之命,统御万民,天生就该是孤家寡人。
但他真的就可以毫无情感吗?
元凤三十八年的那一次出征,是齐天子迄今为止,最后一次御驾亲征。
此后他再未出过临淄城。
他的天子难测之心,有没有想过那一年的寒夜?
紫极殿前的广场上,没有一位朝臣敢于逗留。
司礼监的掌印大宦官,静默立在紫极殿的大门门侧,连呼吸声都湮灭了,不显出任何存在感。
大齐的皇帝陛下,走下高高的台阶,走到姜无弃的面前,伸手,拿走了他嘴里含着的白玉。
姜无弃从小是在药池里泡着长大的,畏寒惧冷。而今日他裸其身,跪在紫极殿外等候发落。
每一缕冷风,对霜毒入命的他来说,都比刀子割肉还痛。
但他的咳嗽声在皇帝出来之前就已经停止。
他强忍着不在皇帝面前咳嗽一声。
尽管这些年来,那一声声忍不住的咳嗽,已成了他稍缓痛苦的唯一方式。
他是个要强的。
此时此刻他抿着唇不发一言,眼角却有泪珠滚落。
这眼泪,滚烫。
大齐皇帝手里拿着那块白玉,静静地看着他。
这样静默了一阵,而后问道:“姜无弃,是你命人刺杀于朕?是你派人去九返侯灵祠,血污朕名?”
姜无弃流着泪道:“虽非儿臣所为,然……儿臣有失察之罪!”
皇帝淡声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失察之罪,罪不至死。”
姜无弃双手撑在地面,低下头来,哽咽难言:“父皇……”
大齐皇帝手一翻,“这块玉,朕收下了。”
而后一甩大袖,转身大步而去。
韩令脚步匆匆地跟上。
高喊道:“起~驾!”
这一声在偌大的广场上,传得极远。
第三百一十八章 捷报
紫极殿是朝议之殿。
殿前的广场,是臣子等候和聚集的地方。
姜无弃是子,亦是臣。
虽然当时无人敢留下来看姜无弃一眼,但朝野上下关心此事的人,实则全都竖起了耳朵。
姜无弃类于天子,而比天子更宽仁,是很多人心目中的明君之选。
唯独是先天不足,有早夭之厄——但这么一年一年地活了下来,好像那早夭之厄也不怎么可靠。
甚至有很多声音认为,这是十一皇子韬光养晦之举。
若无这个缺点,他实在是比其他哥哥姐姐都要优秀一些,很容易被针对。
姜无弃如何涉险过关,对于重玄胜来说并不重要,他也只是听一耳朵结果罢了。
无论谁来做大齐天子,总归影响不到重玄家的地位。
如重玄家这类顶级名门,只需要效忠天子。
所以重玄胜唯一需要全神应对的,就只是重玄遵而已。
谁做天子不重要,谁来做这个重玄家的家主,很重要。
在重玄遵进入稷下学宫的时间里,他完成了诸多布局。在大师之礼后,他也每日奔忙,埋下许多后手。
但一步都没有用上。
重玄遵什么也没有做。
其人仿佛完全不在乎名下产业被拆分得七零八落的事实,也好像根本不清楚王夷吾被打入了死囚营,更好像不在乎家族里的风向似乎悄悄转变,不少家老似乎更支持重玄胜……
他从“大师之礼”后,只见了几个核心手下,就闭门锁院,专心修行。
重玄胜于是知道,这个兄长是不打算现在就一决雌雄了。
这是重玄遵已经非常重视他的表现。
哪怕是借着天府之威、盖压临淄之势,也没有想着直接一举压下重玄胜。而是把时间放在黄河之会后,要携黄河之会上的赫赫威名,再回过头来高山压卵。当然,这又是另外一种自信。重玄遵自信在黄河之会上,必有所得。
于整体而论,这是堂堂正正之师,倒让重玄胜的那些手段,变得滑稽可笑了起来。
重玄胜该做的、能做的,在重玄遵被关在稷下学宫里的时候,已经都做了。
现在重玄遵不入局,整日闭门修行,就跟其人还在稷下学宫里没两样。反倒叫重玄胜无从下手。
但怎么可能还跟其人在稷下学宫里一样?
彼时谁也不知道,一年时间重玄遵能走到什么地步。而现在,人尽皆知他是天府外楼,盖压同代,真正践行了“夺尽同辈风华”这句话。
他不需要做什么,很多事情就已经不一样了……
比如那些摇摆中的家老,甚至比如,爷爷重玄明图本人。
重玄老侯爷虽然不会明确表态,但自重玄遵大师之礼上以一敌三,力压三位天骄之后,他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
重玄胜这段时间也懒得再往博望侯府跑,索性天天在霞山别府里修行……呃,盯着姜望修行。
用他的话说,在修行上,他怎么拼也拼不过重玄遵了,也不要浪费太多时间。现在他全身上下“千斤之子”的希望,就都压在名满齐国的姜青羊身上。
黄河之会必要争第一!
在修行方面,姜望是从来都不需要监督的。
但他偶尔也要出来转悠两步,放松一下身心,或者吃点零嘴——他本来是不吃零嘴的,但是为了给姜安安买好吃的,经常听说有什么东西好吃,就要先试一试,渐渐也就养成习惯了。
每到这个时候,重玄胜就会准时跳出来。
“海族未灭,何以家为?”
啊呸。
是“天下第一未成,姜青羊你何敢懈怠?对得起你妹妹,对得起你胜哥,对得起临淄千千万万相信你的人吗?”
姜望只能默默回去……
早课,晚课,名士潦倒一笔勾仇,火界之术……
反正时间就这么密密匝匝地过去,一寸一寸地前行。
好像崔杼、张咏引起的恐怖风暴,都已经远离了。
作为黄河之会的参与者,他的确也有远离政治风暴的资格。
那潜于水面之下的巨大阴影,好像已经短暂地与他无关。
大师之礼后的第三天。
今日焚香沐浴之后,明天就可以去温泉宫“天浴”。
而再过两天,就是去点将台接受强者指点的日子。
再然后就是去挑选合适的皇朝秘术,当然重点是瞳术。
总之,接下来是实力高速发展的一段时间,且每一步的强大,都有迹可循。他没有理由不抓紧。
重玄胜嘴上说着修行已经没有必要,怎么也撵不上那个堂兄,实际上也是开始拼了这条胖命。
经营上他已经做到目前能做到的极限,现在唯一能拉近距离的办法,就是修行了,他自然不可能放弃。
当然,他还是不肯接受姜望的“指点”,尤其是不肯在太虚幻境里接受“指点”。
每天就跟十四切磋。
他自己是很认真,十四也一丝不苟。
但在姜望看来,就是——“不知道切磋个什么劲,打情骂俏似的!”
“哈哈哈哈!”
重玄胜只会还以一阵狂笑。
……
第三次焚香沐浴之后,一想到终于摆脱了那些粉色花瓣,姜望就觉得神清气爽。
穿上崭新的武服,还特意跑去关心了一下重玄胜修行(其实是为了顺便放风,外加找机会跟重玄胜“切磋”。)
重玄胜一边不停地操纵重玄秘术,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姜望斗着嘴。
一名影卫就在这个时候,十分急切地落进院子里。
现在这些影卫,基本上已经不会避开姜望说话了,都知道姜望跟自家公子的关系。
所以他一落地,便道:“我们刚刚得到消息,春死之军兵出夏国,一日内破境百里,死囚营王夷吾奋勇当先,阵斩夏国剑锋山守将华方宇!他的捷报,已经传回临淄!”
王夷吾这个名字,真是好久不见了……
仍然是一出现,就起波澜!
在这起事件中,华方宇是夏国成名已久的神通外楼,而王夷吾却只是内府修为。
这战绩,相当亮眼。
正是知道王夷吾和自家公子险些分出生死的事情,所以这名影卫的声音才这么不平静。
敌之幸事,正是我之不幸。
但重玄胜却很平静,笑问道:“捷报上写的什么?他不会狗屁到在捷报上写‘王夷吾才是齐国第一内府’吧?”
他与王夷吾的矛盾,自不必再说。此时还能开玩笑,也真是养成了器量。
但那影卫道:“捷报上只有一句话……”
他低着头,不敢看自家公子:“为重玄遵贺天府!”
第三百一十九章 落子倾山
王夷吾这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声援重玄遵!
他无法离开死囚营,不能够回临淄。但是他要让临淄人知道,这世上还有他王夷吾的存在。
他用阵斩神通外楼华方宇的战绩,告知临淄,齐国内府第一,孰未可知!
更是用这封只有一句话的捷报,为重玄遵造势。
天府者,天下第一府。
姜望不够看,重玄胜更不够。
重玄胜愣了片刻,咬牙笑道:“好得很呐!”
至于姜望……
对于王夷吾的战绩,他倒是没有很惊讶。他从来没有怀疑过王夷吾的实力和天赋,古往今来第一的通天境,本就是一种里程碑式的证明。
其人打遍军中无敌手,那也是实实在在的战绩,不是吹捧出来的。
兵主神通号称是“万军之将,天下之凶。”,经过战场上的磨砺,最终会发出怎样的光彩,其实难以想象。
没有人会否认王夷吾的未来。
下一次的胜负,在交手之前都未可知。
当然,姜望亦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无论王夷吾有多强,既然已经被他反超了……压过一头,一世压一头。
唯独让他惊讶的是,王夷吾这一份战绩的背景——春死之军兵出夏国,一日内破境百里!
夏国自当年战败后,就已经退回南域,现在与齐国并不接壤。
中间有好大一块区域,有好几个小国作为缓冲。
何以有此战?何以春死之军能够突然攻入夏国?何以王夷吾能够冲破剑锋山的防线,杀死夏国守将华方宇?
“你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场战争吗?”姜望问重玄胜。
在他看来,其人先前能笑着问捷报,心里应该是有预期的。
不过重玄胜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早知道?我只是,对陛下会这样落子……不意外。这就是陛下会有的手笔。”
他叹道:“当今天子之气魄,真是超迈四海!”
人身有四海,曰脊柱海、躯干海、四肢海、头部海,又名通天海、五府海、藏星海、元神海。
修行者常以肉身映照现世。
世人也常以“四海”,代称天下。
姜望自己,还在想象,那接连发动“崔杼刺君”、“张咏哭祠”两件大事的幕后势力,下一步会做什么。
他还在为齐国波云诡谲的局势感到不安,好像前方山雨欲来。
他还在揣测,天子会如何应对。会怎么清洗朝野,如何才能避免不伤及太多无辜,自损八百……
而齐天子,早已经做出了选择。
现在才是大师之礼后的第三天,也是崔杼刺君案后的第三天。
春死之军的调动,不可能是从今天才开始。
也就是说,在崔杼刺杀齐帝,喊出“神武三十一年。崔杼刺姜述!”的那一天。
齐帝就已经做出了非常果断的反应。
对于“崔杼刺君”、对于“张咏哭祠”……
对于那幕后势力有可能的下一步动作,有可能主导的种种行动……
齐帝的应对非常简单。
战争。
极其强势,极其霸道的战争。
用毋庸置疑的胜利,来碾碎一切不服,扫荡所有阴谋,镇压国内国外!
“崔杼刺君”,无非是想要证明齐国时局不稳。
来一场国战,看天下看看大齐稳不稳!
“张咏哭祠”,无非是要证明大齐苛待功臣从而导致君臣离心。
来一场国战,看天下看看大齐是否君臣一心!
齐天子根本不管那潜于水面下的势力想做什么,绝不可能被那藏在暗处的势力牵着鼻子走,陷入千头万绪的猜疑与追索当中。
让都城巡检府去查案,让打更人提供武力支持,但他真正的手笔,却在春死之军!
既然公开说是夏国刺客来刺齐帝,那就攻夏!
那天早上,重玄胜说,那刺客是不是夏国的,并不重要。
原来是这个意思……
刺客怎么说不重要,夏国认不认,也不重要。
齐帝想不想认为那刺客是夏国的,才最重要!
以今日齐国之强,环顾东域,的确如姜望面谏时所言,“触我必亡”。
在东域范围里打乱战,意义不大,还容易引起诸国恐慌,破坏齐国在东域的长远布局,攻夏则不同。
首先是“师出有名”。
齐夏之间,本身是早有国恨。夏国改元“神武”后,年号至今未变,说明奋武雪耻之心,从未消失。而且这一次,还有“夏国刺客”,公然在齐国大师之礼上行刺。伐之有名!
其次,夏国是南域大国。攻伐这种级别的国家,才能够显现齐国的实力。所谓杀鸡儆猴,杀个鸡蛋肯定不行……杀猴子就很有效果!
齐天子并没有预见到之后会接着有“张咏哭祠”的发生,但毫无疑问,他的应对,一并将此事的影响抹去了!
这本就是天子手笔,倾山之局。一切阴谋、敌对、野心、抗拒……高山倾倒,摧毁一切。
回过头来再看,这件事能够说明什么?
春死之军说是一日内破境百里,春死当然也是齐九卒中仅次于天覆的精锐。
但也不可能朝发夕战,从齐国到夏国,至少这中间的缓冲地带,各种势力,需要时间去协调。
不可能说为了打夏国一巴掌,就先把路上这些小国伐灭了——非要那样做的话,夏国也会提前有个准备。联景联牧都是选择。
而协调这些小国、让大军得以通行的时间,需要多久?两三个月?半年?
齐国兵事堂给出了答案——
两天。
春死军所到之处,那些小国纷纷让道。简直是让齐国大军,把它们的国境当做自家庭院一般闲逛!
用两天的时间打通了大军通行之路,并且奔袭到夏国国境。而后用一天的时间,破境百里,拿下剑锋山!
尤其剑锋山此地,还有一个重要的历史意义——这一座夏国境内的名山,曾是旸国极盛之时,向西南方向拓土,所打到的最远的地方。
齐国用无双兵锋,向东域,向天下宣告一事——
今齐之强盛,已不输旧旸!
姜望不由得感叹道:“此诚天子倾山之子,此子落下之时,局势已定。”
岂止是局势已定啊,棋盘都被这一子按碎!
第三百二十章 齐天子遥在东国
能够在两日内完成大军借道,足够说明,在齐国与夏国之间的这些小国,早已被齐国慑服。
无论它们本身是否情愿,都无法抗拒齐国的任何决定。
大概与之前的阳国没什么两样,只等齐国什么时候一战而定——又或者留着作为开脉丹的产地。
不过,毕竟是借道远征,齐国也只出动了齐九卒中的一支,若说要一战灭夏,肯定是不够现实。
但仅仅是攻下剑锋山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具备了巨大的政治意义。更别说这场战争,还轻松镇压了国内形势,把一场筹谋许久的动荡,平复于无形。
剩下的,只等青牌们慢慢抓出那些暗中的影子来。
而重玄胜说道:“叔父早就说过,夏国这些年来一直蠢蠢欲动,齐夏之间,必然还有一战。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一战会来得这样早。此时或许不是良机,但又好像……是恰当其时!至于是否真能够达到敲打夏国的作用,还需要看这场战最后能打成什么样,”
重玄褚良是经常会和重玄胜推演军略的,可以说重玄胜关于兵事的能力,皆传于凶屠。
作为齐国现在顶级的名将之一,凶屠的战争嗅觉自然不会差。
那么齐天子的这一步,就还有第三重目的……敲打夏国,遏制对方蠢蠢欲动的野心,再次确立齐夏之间的政治态势。而这,仅仅杀死一个神通外楼境的华方宇,肯定不够。
必须还要守住剑锋山!
回到这一场大战中来。
夏国虽然早已没了当年与齐国争雄时候的威风,但也是南域数得着的大国,与魏国相争于南域东部,各有胜负。
当然不可能跟几乎统合了半个南域的楚国相较,却也绝非宗庙崩碎的阳国可比。
“春死”是大齐排名第二的精锐,拥兵十万众,不可能第一时间全部涌入夏国。
所以破境百里,打破剑锋山的,只是一支先锋军队。
而王夷吾所率死囚营,为此锋镝。
区区一个内府境的王夷吾,能够阵斩剑锋山守将华方宇,已经算得上天骄表现。却不可能在夏国大军的反扑下,守得住剑锋山。
要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
春死军的后续军队,能够及时跟上吗?
姜望想不明白,更缺乏情报,只道:“静观其变吧!”
是日,继续修行。
……
……
对普通人来说,是普通的一天过去了。
对努力的人来说,是十二个奋斗的时辰过去了。
临淄里的氛围变得如此之快,前一天还人心惶惶,大家偷偷躲在角落里,讨论谁将要倒大霉,谁又能够从中得利……
但今天。已经都是讨论前线战局的声音。
什么“崔杼刺君”、什么“张咏哭祠”,先前搅得人心惶惑,朝野不安。
但在现在,几乎已经被人们忽视了。
“弱夏岂能抗我大齐兵锋?”
“必擒夏皇于太庙!”
“倒也未必如此,大约只是大军过去,打两巴掌。”
“敢刺吾皇,必以血报之!”
临淄城里涌动的,大约是些这样的话。
所有人都在关注,时隔三十一年后,齐夏之间的再一次战争。并且绝大部分的齐人,都信心满满。
齐国政局不稳?
区区一个崔杼,连齐帝身前百步都进不得。
齐帝苛待功臣之后?
九返侯后人是如何丢掉世袭罔替的爵位,史笔如铁,可记得清清楚楚。
事发之时,物议汹涌,没有人关心那些。
但是当更重要的事情发生之后,再回过头来平复物议,却又简单得多。
以重玄胜的身份背景,当然是最先得到前线战报消息的那群人之一。
姜望也终于知道,春死军里的一支前锋军,是如何守住剑锋山的了——
大齐军神姜梦熊!
在王夷吾以身为锋镝,阵斩夏国将领华方宇、攻破剑锋山后的第三个时辰,也即是夏国方面几次冲锋不利,紧急调来军中强者反攻的时候……
大齐军神姜梦熊,登上了剑锋山顶。
其人一拳在剑锋山西侧砸下百里之渊,目视夏都而曰:“齐天子遥在东国,贵国何必远行?我今来此相候,刺我!”
而后……
独自迎接夏国一位真君五位真人的围攻,当场毙杀一真人!
其时天降血雨,为当世真人悲!
一位当世真人的损失,是极其巨大的!
发生在西境的那一场国战,真人韩殷一死,战争就几乎宣告了结束。
夏国之强,虽然远胜庄雍,但也难以承受这样的损失。
围攻姜梦熊的夏国强者不得不退却,开始调集大军,意图聚集军阵之力,以此磨灭姜梦熊真君之身。
但有这样一段时间,春死之军的主力军队,也已经陆续赶至。
当然也有人在阵前愤怒指责,说崔杼刺齐帝,夏国根本不知情。
说什么,“夏国乃堂堂之国,岂以刺杀事为凭。”
又说什么。“夏国便行刺杀事,不会派区区一内府。”
还说什么……“齐国乃东域霸主,焉能以片面之词,兴不义之师?”
姜梦熊只回一句:“我今来此,不问其它。汝自决也!”
大齐帝国的态度非常明显——大齐不需要证明崔杼到底是不是夏国的刺客。
但夏国需要证明,崔杼不是夏国的刺客!
……
……
不过这些事情,暂时与姜望无关了。
因为三日焚香之期已过,已经到了去往温泉宫的时候。
在三百里临淄城里,有许许多多的传说。
传的是五花八门。来历也各不相同。有的颇有些可信,有的就是单纯的胡说八道了。
相传上古时代,临淄所在之地,有一眼寒池,冰寒彻骨,触则冻杀。
彼时有强者在高空大战,打破天缺,青天滴血入寒池。
这一眼寒池,竟然变成了温泉。
时人以“天泉”名之。
据说浴此泉水,神临可期。
当然,现在的姜望自然清楚,温泉宫里的所谓“天泉”,其实是齐国太医院加入许多顶级药材,以秘法调制,再配上那一眼的确有些灵气的温泉罢了。
脱胎换骨说不上,养身蕴灵健体,还是颇有效果的。
至于什么天浴之后,神临可期……
非皇室子弟,能被获准“天浴”的,哪个不是神临可期?
这一次来温泉宫的三人里,计昭南更是不知已经神临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