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四十六章 七个刀钱 (为盟主陈泽青加更!)
与张翠华的对话,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坡上展开——火力极旺的瓦窑附近,少有鲜亮的碧色。
五月的时候,山坡虽秃,并不难捱。间或有风吹来,叫人畅快。
“孩子叫褚幺?”姜望问道。
“是咧。我嫂子我弟媳,生得都比我早。娃娃出生的时候,男人就说,叫幺儿挺好。‘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好像是这么说。”张翠华脸上带着笑:“他是个有学问的。”
“呃……”姜望昧着良心附和道:“我好学哥确实是个有学问的样子。”
张翠华完全听不出来他的勉强,很有些得意:“可不是?我以前叫张翠花。我男人说花字俗气,让我叫翠华。有甚区别我也不知,但听着好听哩!听着就欢喜!”
就姜望来看,张翠华并没有比张翠花好听多少。
但张翠华眼里、话里的满意……都是欢喜。
那些东西,那些她珍视的美好,是支撑着她生活的最大力量吧?
无论褚密在外面的名声如何,无论人们怎么看他。至少在这瓦窑镇,有一个崇拜他、认可他,真心真意爱他的人。
“真的很不错。”姜望想了想,问道:“华姐,我看你气色不是特别好。我懂一点医术,方便让我帮你把一下脉么?”
思来想去,他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帮助褚密的遗孀。便想着先看看对方的身体状况,看能不能帮其超凡。
“那有啥不方便的,我都是当妈的人!”张翠华用解下来的头巾,使劲擦了擦手,才往前一伸:“你把!”
姜望伸出三根手指,似模似样地搭上脉,实则已经调用道元进行观察。
他在张翠华的身体里,发现了未散尽的药力——开脉丹的药力。
用很随意的状态问道:“好学哥给你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么?”
“没有。”张翠华摇摇头。
过了一会又道:“就有一回生病,他跑很远给我求了药,是一粒丹丸,找神仙求的!我吃了就好着。这么些年,也没有再病过哩。”
看来褚密已经尝试过让她超凡,不过她显然缺乏天赋,身体也没有调养到合适的状态,即使用了开脉丹,也无法成功。
那自己还有什么能帮这个女人的呢?
姜望正想着,忽然迎上了张翠华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平实与坚韧,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了。
她看着姜望:“大兄弟,你实在告诉我。我家好学,是不是出事了?你莫瞒着我咧!”
沾着灰痕的嘴唇动着,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他要是没了,可不能骗我空等着他吧?我可不是没人要咧。”
姜望自以为表现得很正常,但根本没能瞒过一个思念丈夫的女人。
五年了。
她独自带着孩子,等了褚密五年。
她当然不是没人要。至少先前那个壮实汉子,就很明显对她有意。
但“不能骗我空等”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不是空等,如果能够等得到,再久也愿等。
姜望心中原本想了好几个理由,但此刻,迎着这双眼睛——这双毫无力量,又最有力量的眼睛。
忽然一个都说不出来。
“他走得很体面,很光荣。”姜望最后说。
张翠华愣了一阵,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来。
用那双粗糙的、沾着砖瓦灰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没有哭出声音来。
姜望就站在旁边,默默陪着。
五月的风,一阵有,一阵没有。在光秃秃一览无余的山坡上,呜咽着来回。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张翠华用衣袖使劲蹭了蹭眼睛,才抬起头来说:“他走的时候,说他会回来的咧。”
她的眼中已经看不到泪水,但脸上黑一片白一片,很努力地去平静:“至少他没有骗我咧,他是回不来了。不是不回来……”
姜望半蹲下来,伸手虚虚从她脸前拂过,温柔的水元拂过她的脸,将眼泪和砖瓦灰混成的“图案”抹了干净。
那温润而轻柔的力量,没有让她感到一丝不适。
张翠华显然被这神奇的一幕震住了,一时忘了说话。
姜望轻声说道:“你丈夫,跟我是一样的人。我跟你丈夫是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们过上不同的生活。”
应该没有任何一个普通人,能够拒绝超凡的诱惑。
姜望一直这么想。他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就渴望超凡。为此不惧艰险,不辞辛劳。
张翠华沉默了一阵,忽然问道:“很危险吧?你们那样的人,很危险吧?”
姜望想说,不到外楼境界,就不用去迷界厮杀。
但不到外楼,不去迷界,就没有危险了吗?
腾龙境的修行,也随时会失陷在蒙昧之雾中,那难道不危险?
徘徊在天地门前,不得寸进的痛苦,逼疯了多少修行者?
周天境搭建的周天,一旦奔溃,道旋炸裂的后果谁敢想象?
而且,真正踏上修行之路的人。谁又甘于永远停在山脚,永远是游脉?
他如何能说,超凡不是一条危险的道路呢?
“一定很危险的。”张翠华摇了摇头,自问自答:“我男人最小心了,井里打个水,都要我在后面拽着他。不是特别危险……他不会出事。”
姜望叹了一口气:“我不能保证在超凡的世界一定没有危险,我只能说,踏上这条路,就有机会把握自己的命运。”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张翠华的眉心,用神魂之力,把青羊镇的信息,传进她的脑海里:“如果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可以让褚幺去这个地方找我,说找姜青羊就行。”
他收回手指:“除此之外,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我有不少麻烦,你的丈夫也是。”
这种传递消息进入脑海的手段,显然远远超过张翠华的想象。褚密也从未在她面前,有过超凡的展现。
但她出人意料的镇定。
她认真地想过了之后,才道:“娃娃还小,等他长大了,我叫他自己决定。”
“好。”姜望并不勉强,转而说道:“那么我们说下一件事。你们的生活有什么问题吗?”
褚密去自首之前,不可能不给妻儿留下保障。他这种人,当然知道不能留太多财富,但保证她们的基本生活,是肯定没有问题的。
何至于现在,张翠华还要在瓦窑里搬瓦,像男人们一样卖苦力呢?
张翠华想了想,摇头道:“我们好着咧。”
姜望怕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更直白地说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能力。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委屈,难题,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告诉我就行。我自逢山开山,逢水断水,你不必忧心。”
张翠华的眼睑微微低垂:“我自小在这里长大,瓦窑镇就是我的家,谁能给我委屈受哇?你不用记挂着呢。”
姜望想了想,没有再追问。
张翠华能够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刚才对瓦窑里那些男人呼来喝去,绝不是一个软烂性格。她不愿说,肯定有不愿说的理由。
联系到其人有嫂子、有弟媳,其实不难猜到个中缘由。
家务事外人难断。
张翠华怕他一个超凡修士,行事不在乎普通人性命,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样。”姜望取出一包碎银来,倒不是给不出更多,而是为她们母子的安全考虑:“这些银子你拿着……”
张翠华一退老远,语气非常坚决:“我不能要!”
姜望继续道:“是我早先找好学哥借的,现在也没处还……”
张翠华又一步跨回来:“真是借的?”
姜望说道:“怎会有假?我们超凡修士不能骗人,骗人就修不成。我巴巴地赶来还钱,是为了还愿呢!”
张翠华这才将布包收起来:“那欠债还钱,是应该的嘛。”
“当然是应该的。”姜望微笑着说,他抬眼看了看天色:“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伸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记得我跟你说的事情。褚幺永远有选择。你不必有负担,那是他爹给他挣的。”
张翠华没有说话,紧紧抱着那包碎银,忽然弯下腰来,给姜望深深鞠了一躬。
当她直起身来的时候,那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一切就像一场梦,除了怀揣的银子,吹到耳边的风,好像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娘,娘!”
机灵干瘦的褚幺,终究没叫山子他们看住,一溜烟地跑了过来。
张翠华转过身去的时候,脸上已经带着笑容:“来,娃娃,告诉娘亲,你一共挣了多少钱?”
“嘿嘿。”褚幺扳起手指头,认真数了又数,咧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说道:“七个刀钱呢!”
张翠华弯下腰来,摸了摸他的头:“幺儿,你有钱念书了!”
“真的吗?”褚幺的眼睛跟他爹一样,细细长长,狡猾狡猾的,此刻晶晶发亮,他倒不是爱读书,但在学堂里跟其他孩子一起,肯定比搬瓦好玩。
“是啊,我娃娃棒得很嘛。”张翠华把儿子抱在怀里,轻声说道:“已经挣够了呢!”
……
……
……
(这章算加更,因为晚上是两更并一更。要是备注为盟主加更,很不严谨。备注二分之一是为盟主加更,又很奇怪。所以这章算加更哒!)
第两百四十七章 斩命斩敌岂难过斩妄
回到秋阳郡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重玄来福正在族地外焦急地走来走去,远远见着姜望,连忙迎上来。
“姜公子,你可回来了!早间以为您在修炼,没敢打扰,午间还见不着人,老奴都快急死了,还以为是自己不懂事,把您气走了!”
他焦急的情绪,倒也不全然是夸张。
的确是怕自己触动了姜望心中,某根不可触碰的弦。怕自己的一番好心,反倒得罪了贵人。
“自己出去转了转。”姜望并不说其它的话,摆了摆手:“带我去你们祖祠吧,我替你们胜公子上炷香。”
重玄来福是个心里有数的,或者以前不算有数,但在被重玄信教训过后,早就已经清楚姜望的分量,而且这分量还越来越重。
“公子请这边来,线香早已备好,香炉也为您做过清理。”他恭敬地在前引路,再不多问其它。
姜望此来秋阳郡,本就是以替重玄胜祭祀祖祠的名义,重玄来福当然不会没有准备。
整个重玄家的族地,就像是一座小城。
虽然没有高耸坚实的城墙,但与国同休的荣耀以及千年世家的底蕴,本身已是一座高墙。
重玄来福是赐姓重玄的家生子,比之一般的奴仆地位要高。而且仆凭主贵,重玄信现在在海外弄得不错,靠着的重玄胜又正风光大好,连带着重玄来福在族地里,腰杆也直了许多。
跟着重玄来福一路畅通无阻,面上没有几个人说话,无非是打个招呼就侧身。耳力大进的姜望,倒是听到不少重玄族人的私语。
“那人就是姜青羊么?瞧着也不像很有杀性嘛,倒是斯斯文文的。”
“人家可是天骄人物,海外都扬名了的。杀人的时候你是没见着!”
“合着你见着了?”
“我是没见着,但我堂兄见着了!”
诸如此类的议论很多,足见姜望现在的声名之著。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与重玄胜的关系,导致重玄家的人更关心他的消息。
与想象中不同,重玄家的祖祠一点也不恢弘大气,甚至连“大”也称不上。
几丛青竹,拥成一处小竹林。
一座小小的古拙祠堂,便掩在竹林中。
青砖灰瓦,无甚出奇。
重玄来福贴心地解释道:“重玄家是有更大的祠堂,但那都是让普通的族人去祭祀的。而这处祠堂,才是重玄氏真正的祖祠。您代表胜公子回来,自然要在此地。”
祠堂大门上方悬有木匾,匾上是“重玄祖祠”四字,写得藏锋于内,厚重大气,
大门两侧的门柱上,刻有两联。
左联曰:
天下之重,担山担海莫重于担责。
右联曰:
人生何难,斩命斩敌岂难过斩妄。
真正有过经历的人,就能够体会这一联的厚重。
“人”之一字,扛上重担,便是成长。方为“大”,大人的“大”。
责任的确是世间最重,重过山海。
而在漫长的人生中,有时候最难堪破的,正是一个“妄”字。
是虚妄是狂妄,是妄念,也是非分之想。
因为敌人就在对面,拔刀可斩。哪怕是抗争命运,也有迹可循。但“妄”字出于己身,别说斩“妄”了,很多人至死未察。或狂妄不知敌我,或陷入虚妄不能自拔。
重玄家以重玄秘术为立足之本,担山担海都非遥不可及,但联上却说,世间最重的,是责任。
重玄家曾盛极一时,与国同荣,属于天下顶级名门,可联上写,人生最难的,是斩妄。
承担与清醒。
再没有比这一联,更适合重玄家的了。
此联可见家风。
无怪乎重玄浮图选择战死迷界,崩解道身,开拓浮图净土。
无怪乎重玄云波在家族危难之际,以老迈之躯重新披甲上阵,奔赴沙场。
无怪乎重玄褚良能够血战成名,齐阳战场上杀昔日好友,临淄城里硬扛军神。
无怪乎如此……
门前有两个青石墩。左侧的石墩空着,右侧石墩上,却盘膝坐着一个中年样貌的男人。
其人穿着一身普通的灰布衣服,闭目不语,就连呼吸也没有,仿佛雕塑一般。
重玄来福和姜望的靠近,好像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他像是这祠堂的一部分,而非某个具体的人。
重玄来福恭恭敬敬对他行了一礼,也不招呼,直接推开了祠堂大门。
姜望依样行礼,他代表重玄胜来祭祀,当然不会替重玄胜得罪人。能不失礼的地方,绝不肯失礼。
伴随着轻微的吱呀声,一缕清风打着旋儿,在院中卷过。
到了这里,重玄来福不再说话,就连脚步也尽量无声,仿佛生怕惊扰了先人。
姜望倒是从容而行,但五仙如梦令声部的修行,令他完全可以湮灭声音。
两人前后脚走进重玄祖祠。
“干什么的!”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在身后,打破了祠堂的肃穆和清净。
姜望回头一看,见着是一个短须老者,正对他怒目而视。
他坦然与其对视,但并不吭声。
还是那句话,这里是重玄家,他不想替重玄胜得罪人。
重玄来福听着声音,转回身一溜小跑,凑到其人近前,点头哈腰道:“家老,这位是姜望姜公子。是替胜公子来祀祖祠的。”
这位短须的重玄氏家老,听到了重玄来福的解释,却并不理他,而是继续盯着姜望:“你是何人?凭什么替胜公子来祀祖祠?我重玄家的祖祠,是什么鸡鸣狗盗之流都能来祭祀的吗?”
重玄来福再怎么地位提升,也终究只是重玄家的家奴,永远也不可能高过主家去。更不用说跟家老相比。
所以哪怕完全被无视,他也没有半分恼色。
他只怕姜公子受了委屈,回头自家信公子在胜公子那里没法交代。
因而哪怕心中害怕,也一咬牙,满脸赔笑地拦着说道:“家老您常年闭关,可能有所不知,姜公子是咱们胜公子的至交好友,是青羊镇男、四品青牌捕头、二阶卫海士,咱们大齐年轻一辈数得着的天骄呢!”
这个家老明显是来找事的。
时至如今,如果说重玄家还有谁不知姜望之名,除非他完全不操心未来家主之位的归属。但又有哪一个重玄族人,会不关心谁是家主呢?
姜望清楚这一点,但他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不吭声。
重玄来福同样清楚这一点,但他希望这位家老能更清醒一些。所以名为解释,实为造势。
“原来是位男爵!”
短须老者嗤笑一声:“什么时候我重玄家的门槛,低到了这份上?”
“是胜公子请姜公子代为祭祀……”重玄来福还要再劝,想用重玄胜的名头压一压人。
但短须老者反手就一巴掌扇了过来:“这里有你说话的份?!”
重玄来福甚至不敢闪避,已经做好被扇掉半边牙齿的准备。
但这一巴掌并未落下。
尚在半空,就被一只年轻有力的手接住。
短须老者只眼前一花,祖祠内的那个年轻人,就已经出现在身前。
而自己的手腕……好像被铁铸住了!
姜望目光平和地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您心中有气,何必欺压下人?平白坏了重玄氏家声。”
他返过半身,用空闲的左手,指了指祖祠前刻着的对联:“须知这祖祠联上,有斩妄二字!”
“你……放开我!”短须老者暗暗使劲,却怎么也脱不开那铁腕。
他怎么说也是外楼境修士,在这个年轻人面前,竟如孩童一般无力!
他又恼又急,以至于口不择言:“你这狂悖之徒,不过是攀附着我重玄家生存,吃我重玄家、喝我重玄家、用我重玄家,现在竟胆敢对我动手!?”
姜望不但不生气,反倒笑了,五指轻轻一松,这短须老者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跌倒,连退几步才站稳。
“原来你认识我。”
姜望微笑着注视其人,好整以暇地问道:“却不知你是哪位,又姓甚名谁?”
你不得不认识我,我却压根不知道你是谁。
那么问题来了,到底谁更有分量,到底是谁狂悖?
姜望话里无一字轻蔑,却再也轻蔑不过。
“老夫重玄亨升,怕你知道不成?”短须老者怒目而视:“你一个乡野小儿,能拿我如何!”
他故意把水搅浑,想要激怒对方。最好是这个小年轻按捺不住脾气,上来打他。
“我懒得拿你如何。”姜望笑道。
非不能,是懒耳。
“定期回族地,给祖祠上一炷香,是阿胜的心意。他现今在海外办事,一时半会回不来,所以请我代劳,我才来这一趟,如此而已。我可以不来。”
他也不继续争执,直接错身往外走:“那就让重玄胜自己来。”
言下之意很明显——等着重玄胜来找你。
重玄亨升无论怎么说,也是重玄家的家老,是本姓重玄的重玄族人。
姜望怎么对付他,都不很合适。轻了没意义,重了容易让重玄胜为难。
交给重玄胜自己来处理,才是最好的方法。
而那个面善心狠的胖子,绝对不会因为重玄亨升年纪大,就给他留面子。
重玄来福连忙把祠堂的大门带上,巴巴跟在姜望后面离开。
心中一阵打鼓,又觉十分畅快。重玄亨升那可是堂堂家老,巴掌都举到空中了,愣是没能扇下来!
此时姜公子潇洒离去的背影,是那么的英武不凡。
什么叫气势?这就叫气势!
“狂徒!”对于姜望随口丢下的话,重玄亨升咬牙怒斥,却难掩其色厉内荏。
从始至终,那位坐在石墩上的中年男人,都没有半点反应。
哪怕是重玄亨升差点跟姜望打起来,他也不抬一下眼皮。
而无论是重玄亨升还是重玄来福,也都没有想过与他有什么交流。
有一片飘落的竹叶,被风卷着吹向他,落至他身前的一瞬间,无声疾坠,如尖刀一般,插进地里。
一叶沉如铸铁。
重玄来福跟着姜望往外走,惴惴不安地问道:“姜公子,您真不去祭祀了?”
姜望此来秋阳郡,虽然最重视的,是褚密的后事。但替重玄胜祀祠,其实也不是小事。能够代重玄胜祀祠,本身是一种权力的宣示。
重玄胜要用这种方式,告诉重玄氏上上下下,以后姜望可以全权代表他。见姜望如见他。这是在提升姜望的影响力,同时也用姜望现在的声名,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影响力。
重玄来福是知道这份意义的,所以这一次的接待他才如此用心。那重玄亨升当然也知道这一点,或许这正是其人过来阻挠的理由。
在重玄来福看来,姜望不能继续代替重玄胜祀祠,是非常巨大的损失。所以才有此问。
他小心地建议道:“我们可以等亨升家老离开了,再去……”
“躲猫猫么?”姜望轻声笑了:“我可没兴趣跟老人家玩这个。”
于重玄来福而言天塌地陷的大事,对姜望来说,不值一提。
自天涯台归来后,他名望已成,并不需要再借重玄家的势。齐人论及他,不会再先说他是重玄胜的好友,相反,人们提及重玄胜,往往会先说姜青羊。
谁人不知他压得钓海楼内府修士鸦雀无声!
“那您先回屋歇着。”重玄来福贼心不死:“我叫人来给您捏捏肩,保准一流!”
姜望瞥了他一眼,心想,你还真是执着。难怪重玄信成天的眼圈发黑。
摇摇头道:“捏肩就免了。那个重玄亨升,他是怎么回事?”
重玄来福左右看了看,小声说道:“他心里是向着遵公子的。”
如此,姜望就明白了。
之前重玄胜几番大动作,把王夷吾都赶出了临淄,压得族内无声。不仅同辈难撄其锋,就连族内长辈,也没几个有他说话的分量重。
他的地位越来越重,但却始终有一个临界点过不去。
他占据了继承人的优势,却无法一锤定音,彻底确定下来继承权。
这不是因为他不够好,或者不够努力。
而是因为还有另一个人在——
重玄遵。
尽管那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声音。
但谁也不能够无视他。
在道历三九一八年的八月,重玄胜神来一笔,布局把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进行为期一年的禁闭式进修。
不知不觉,现在已是三九一九年的五月,只差三个月就期满了……
也难怪重玄家内部,又有人开始蠢蠢欲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马上就要正面迎接重玄遵了,重玄胜,你准备好了吗?
姜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在心中问道,姜望,你准备好了吗?
那位夺尽同辈风华的绝顶天骄,那位传说中极有可能成就了天府的重玄遵!
你真的做好了,迎接他的准备吗?
五指缓缓并拢,姜望握紧了拳头。
不妨……一试!
……
……
……
ps:
1,这章是两更并一更。
2,忘了跟大家说了,本书里出现的对联、歌谣什么的,但凡没有标明出处的,也都是作者写的。找不到出处就不用找了。望周知。o,o。
哼哼。
那一联“卸钩为月”,我可是得意得很呢。
“担山担海莫重于担责”,我也喜欢。
3,第十四名没保住,求月票保住第十五名!
4,晚上还有。让慢西烧香还愿去!
第两百四十八章 重玄元祜(为盟主活在幻想世界里加更!)
姜望又在重玄族地住了一晚。
说是住,在再次拒绝重玄来福的殷切“安排”之后。也不过是借用房间修行了一天。
只要肯用功,修行没有止境。
尤其姜望叩开第三内府没多久,正是巩固修为,积极开拓内府房间的时候。
开拓内府房间,不仅仅是寻找秘藏,也是更深入的了解自己。
五仙如梦令声部的修习也渐入佳境,他曾饮遍茶道极品八音茶,自创八音焰雀,对于“音”之一道,颇有所精。
再加上也学过正宗的仙术平步青云,研究起五仙门这缺失了术介的仙术残章,还是有一些优势在。
他在第一第二内府开拓的房间,都有三千之数。
第三内府不知是不是因为不周风进步太快,神魂又进步明显,这一次探索比前两次都更快。
糅合杀生钉又圆满钉死季少卿的不周风,的确是强横。
那烛照内府的神通之光,都仿佛带着凌厉杀气。在第三内府里游弋的神魂匿蛇,探索新房间的时候,好像格外容易一些。
在重玄族地的这个夜晚,姜望轻轻松松确定了第三内府的秘藏。
秘藏,风门,效果是增幅一成风行道术威能。
与第一内府的秘藏星火相差不离。
姜望之所以确定这个秘藏,而不再另行探索,自然是因为它有益于不周风。
说起来,姜望最早确定的道术修行方向,是火行与木行。
他吃过半只天青云羊,在森海源界还得到了某种“洗礼”,身体的木行天赋并不弱,甚至是强出火行一丝的。
但时至现在,除了一门朽木决,便再无什么拿得出手的道术了。早先的荆棘冠冕、花海之流,早已跟不上现在的战斗层次。
现在战斗起来,余波都足以打破花海,荆棘冠冕更是无法给任何一门强力道术起到加持作用。
随着三昧真火的开发,火源图典的修行,火之图腾的进展……身体的火行天赋已经超越木行,姜望也的确在此道展现了不弱的才情。刻印于第二内附的八音焚海,就是证明。
不周风虽然是杀伐神通,但作为八风神通之一的它,也难免会让姜望的道术,往风行方向有所侧重。
不过,即使有这么多的原因,也不足以说明木行的搁置。
以姜望的勤苦,至少对朽木决的提升,不应该停滞才对。
最主要的原因……
其实是在董阿死后,他就不太愿意面对木行。
……
……
同样是在天将亮未亮的时候,姜望出门离开,再一次动身去了抱龙郡瓦窑镇。
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现身于人前,也没有跟张翠华见面。而是默默观察,确认自己没有给张翠华母子带来什么麻烦之后,才悄然离开。
这次是真的离开了。如无意外,他不会再来瓦窑镇。
以后是否会见到褚幺,取决于褚幺自己的选择。
又一次在下午回到重玄族地,姜望打算跟重玄来福说一声,便启程回返临淄。
不过这一次,在重玄族地外迎接的队伍,好像过于隆重了些。
黑压压地站了许多人。
十几位老人,挤在族地之前,姜望在其中看到了重玄亨升。
从重玄亨升偏后的站位来看,这些人应该都是重玄家的家老,且排序只会比重玄亨升高,不会比他低。
十几个家老……应该是能动的都出来了。
姜望当然不会脸大到觉得他们是为迎接自己,赶紧侧开身体,低调地往一直招手的重玄来福那里去。
但再怎么低调,一大群重玄氏的家老迎在族地外,独你一人逆行入族地……怎么也低调不起来。
重玄亨升都已经在瞪眼睛了!眼神里写满了杀气,每瞪来一次,都是在说——你好大的脸。
站在所有家老最中间的那位长胡子老者,应该就是重玄族地资格最老的家老。
他倒是很和蔼:“这位就是姜公子吧?与阿胜要好?”
虽然此前从未见过,但猜也能够猜得到,这位应该就是重玄元祜。重玄氏本家的神临强者,是当代博望侯重玄云波爷爷辈的人物,得有三百多岁了,辈分高得可怕。
除了此人,谁还能让这么多重玄氏家老众星捧月地簇拥?
姜望赶紧行礼:“劳您问候,小子与重玄胜是兄弟至交。”
“好,很好。”长胡子老者满意地点点头:“真是一表人才。可惜我年纪大了,不方便动,不然前日便该见你。”
这当然是客气话。
倒不是说姜望不值得他一见。而是姜望与重玄胜绑在一起,这些家老中,除掉明确表态支持某一位继承家主的,轻易不会见他。
明确支持重玄胜或者支持重玄遵的,倒是都不需要顾忌。
该客气的时候,姜望也很会客气:“您说的哪里话。今日能见到您,姜望才是荣幸之至。”
重玄元祜笑笑:“你是我们自家人,我就不与你多说了。今日有贵客登门,你就守在旁边,与我们一同迎客吧,也是以你的风姿,与老夫撑个门面。”
这番话说得亲切得体,完全能够让人感受到岁月沉淀的智慧。
不待姜望说话,他又侧身挥了挥手:“亨升,你往那边让让,给姜望腾点位置出来。”
虽然名义上都是家老,在重玄元祜面前,重玄亨升也就是个晚辈。心中虽然委屈,却也毫无犟嘴余地。只能又瞪了姜望几眼,才不情不愿地往旁边移。
姜望却拦道:“小子怎敢当之?我与重玄胜兄弟相称,在列诸位也便都是我的长辈。陪诸位长辈一起迎接贵客,是应当应份,但我应该站在后面才是。如果您不跟我见外,那我得站在重玄胜应该站的位置。”
重玄元祜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仍是和蔼微笑,闻声只道:“也好。”
他今日特意点重玄亨升的名,让其给姜望让位,又何尝不是一种敲打呢?
其人选边支持,并无问题。但竟放肆到敢在祖祠前闹腾,这就不能无视了。
只没想到这年轻人,竟不像个年轻人,好似全无骄气,竟然轻飘飘的便揭过了。
重玄元祜哪里不知道,这是因为这个少年,压根没把重玄亨升放在眼里。
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时候后辈里天才太多,也是一种烦恼。当初的重玄明图,重玄褚良,都没少让人操心。
而如今的重玄遵、重玄胜……
在很多人的注视中,姜望挤到了重玄来福身前,随口问道:“今日是迎接哪方贵客?”
重玄来福附耳小声道:“听说是太虚派的高人。”
太虚派?
姜望一愣。
太虚幻境?
第两百四十九章 虚泽甫
在天下大宗之中,姜望的确是没有听闻过太虚派的名号。
但值得重玄元祜亲自迎接的,又绝不可能是什么小门小户。
而且“太虚”之名,让人想要不联想,也是不行。
姜望不懂就问:“这太虚派。是什么来头?”
“这太虚派,呃……”重玄来福一时卡了壳,显然也不怎么清楚。大概太虚派这个名字,他也是今天才听说起。
“太虚派是隐世宗门,轻易不出世。”重玄亨升冷不丁哼道:“乡下地方来的人,自是不知!”
他倒是好耳力。
姜望和重玄来福的小声交谈,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您都说了,他们轻易不出世。年轻如我,不知道也是正常。”姜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您年高望重,多担待。”
在他心里,这位家老的境遇早已预定。他还没见过谁能在重玄胖手里讨得好去,真是没什么好计较的。
再一个,当着重玄家一众家老尤其是重玄元祜的面,与其中一位家老顶撞起来,哪怕再有道理,也是无理。他本人可以不在乎,但不能不顾忌对重玄胜的影响。
反而是这么轻飘飘地捧回去一句,显出自己的气度,却叫对方相形见绌。
重玄亨升也很不爽,他宁可对方唇枪舌剑的来上一轮,也不愿接这种软刀子。
明明是你懵懵懂懂,粗陋不文,怎么倒显得我胡搅蛮缠了?
他不好再刺姜望,转身对旁边的家老说道:“太虚派的高人这次递贴拜访,想必又是为遵哥儿而来。可惜遵哥儿还在稷下学宫进修呢,只好叫他们无功而返喽。”
声音倒是洪亮,生怕人家——尤其是姜望——不知道重玄遵的风光。
不过姜望不是很明白。重玄遵进了稷下学宫修行,这事明明是重玄胜棋高一着,令其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关了禁闭。怎么重玄亨升的语气,还这么骄傲呢?
当然,进稷下学宫修行,本身的确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可那对重玄遵来说是难事吗?他真想去,用得着重玄胜“帮忙”?
“什么无功而返?”重玄元祜斥道:“太虚派是隐世高门,虽不显于人前,却也不会输了哪家去。收起你眼高于顶的那一套。他们与遵哥儿之间,看的是缘分。有缘无缘,都轮不到你过嘴!”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重玄亨升不敢犟嘴,也不愿显得太怂,在姜望面前颜面尽失,只得讪讪道:“这不是遵哥儿还有三个月才结束闭关,我怕他们白跑一趟嘛。”
几位家老说话,重玄家的年轻一辈,完全没有插嘴的余地。只站在后面,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当然,瞧得最多的,还是姜望。
毕竟作为重玄氏族人,对于王夷吾的强大,认识是最深刻的。姜望同境击败王夷吾,带给他们的震撼也更大。
至于后来近海扬名,倒只是锦上添花。
齐国的天骄,在海外自然也是天骄。
不过,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姜望并没有什么高贵出身。
今日重玄亨升当众这么一说。
人心就起了变化。
有的人自矜名门,向来对小门小户的出身看不上。
有的人却因此更敬佩姜望了。在同样的高度上,起点更低的人,其实走了更远。
姜望暂时没有修成目仙的可能,对这些零零散散的目光并不敏感,不过那些低声的碎语,却是逃不过他的耳朵。
但他并不在乎。
真的太远了……
不是他有意矜傲,但他现在站的位置,真的跟他们隔太远了。哪怕这些人,都出身于顶级名门重玄氏。
虽则他的确是没有什么高贵出身,但一路走到如今,现在整个重玄家的年轻人里,能够与他真正意义上平等对话的,也就一个重玄胜,一个重玄遵罢了。
这还是在重玄家!
太虚派的访客,没有什么故弄玄虚的出场方式。
一个穿着黑白两色阴阳道袍的中年人,缓缓从官道那头走来。
他的脚步从容,大袖飘飘,不带烟火气,毫无压迫感。
及至近前,拱手礼道:“太虚门下虚泽甫,见过诸位。”
他的声音,有一种风轻云淡的平和。
候在族地外的重玄元祜,亦拱手回礼:“泽甫跋涉而来,老朽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太虚派就算底蕴再深,重玄元祜在族地外相迎,也就已经给足了礼遇。当然不至于前迎十里。
姜望在这句话里,得到了两个信息。
一则,太虚派在一个较为遥远、或者说不太容易来齐国的地方,二则,这个虚泽甫年龄小过重玄元祜,但也是神临修士。因为重玄元祜持的是平辈之礼。说明双方在地位上是平等的。
“岂敢劳您远迎。”虚泽甫看来不是个喜欢绕弯子的,客气了一句,便直接说道:“晚辈递贴登门,是带着师门任务……”
“泽甫贤弟有所不知,我家遵哥儿,仍在稷下学宫闭关。”重玄亨升十分亲热地笑道:“还有三月方出呢!”
也就仗着重玄家的地位,他才能倚老卖老,跟一位神临修士称兄道弟。
虚泽甫倒是并不介意他如何称呼,闻言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这次来,不是找重玄公子。”
他好些年前的确是代表太虚派来找过重玄遵,不过那是奉太上长老之命,了却一桩更早时的缘分——
重玄遵是天生道脉,出生没多久,太虚派的太上长老虚渊之,便亲至重玄家,想要收徒。
重玄遵的父亲重玄明光倒是兴高采烈,捧着襁褓中的重玄遵便往外送。
不过彼时重玄家的传奇人物重玄浮图仍在,说了一句,孩子的事情,让孩子自己决定。事情便搁置了。
过了几年,太上长老在忙一件大事,分不开身,他带着太上长老的意志,再次来重玄家,与重玄遵当面交流。
却被重玄遵拒绝了……
他带着神功秘法、名器重宝,以及整个太虚派的雄厚底蕴,却被一个小小的孩童,用还带着稚气的声音,拒绝了。
他仍然还记得当初见到那孩子时的惊艳,以及那孩子说“此非我道”时,他身心皆颤的震动。
那时候他想,无论那孩子以后有什么成就,他都不会意外。
不过,他这次来,的确不是来找重玄遵。
既然无缘,太虚派不会强求。
第两百五十章 天下共证
重玄元祜看着他们俩聊天,并不主动插话。
太虚派祖师虚渊之,乃是当世真君,站在超凡绝巅的存在。
那时候重玄明图还在,重玄遵哪怕是天生道脉,也断无继承爵位的可能。(天生道脉自然是天才中的天才,放在远古,那就是人族的希望之一。但在现世,也不过就是一枚天元大丹的效果罢了。)重玄明光当然巴不得把孩子送去太虚派。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重玄遵有了继承家主之位的可能,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视为未来家主的唯一人选,再让重玄明光做选择,就很难讲了。
倒是彼时的重玄明图,是给了尚在襁褓中的侄儿一个选择。
重玄元祜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竟有些记不清,明图转身离去那一日,距今已有多少年了。
听得虚泽甫的话,重玄亨升愕然道:“您不是找遵哥儿?”
他实在想不出来,太虚派的神临修士登门拜访重玄家,还能是为什么事。谈收徒之外的事情,齐国也不会允许。难道是为重玄胜?但胜哥儿也还在海外啊。
虚泽甫轻轻摇头:“您误会了。”
见重玄元祜没有主动再说什么的意思,他也便继续跟重玄亨升说话,仍然温和有礼:“请问姜望姜公子,是在此地歇脚吗?”
找姜望!
先时说什么,乡下地方来的人自是不知太虚派,现在倒像是一扇耳光,打回脸上。
太虚派正是为姜望而来!
而尤其令他不安的是,会不会又是那位太虚派的祖师要收徒,竟看上了姜望?
他对太虚派并不了解,只知道是底蕴非常深厚的隐世宗门。
不由得就会想,有这样的资源加持,会对重玄胜、重玄遵之争,产生什么影响?
他心中骤生焦灼,一时忘了回话。
倒是姜望自己从人群中走出来:“我是姜望。”
虚泽甫循声望去,见得一个昂然挺拔、腰悬长剑的年轻人,五官清秀,但不失坚定,尤其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干干净净。
见他的第一眼不甚出奇,但他此刻一站出来,昂首直脊,不卑不亢,自有卓然气度。却是把身后的那些年轻人,都盖过去了。
“在下太虚门下虚泽甫。”虚泽甫认认真真地把自己再介绍了一遍:“我承师命来寻姜公子,不知可否拨冗详谈?”
“在列这些都是我的长辈,你有什么事情,就在这里说便是。”与之相对的是,姜望的态度却有些冷淡。
在他看来,你是要来见我,却正儿八经的给重玄家递拜帖。让重玄家这么多家老兴致勃勃来迎接你。
这到底是捧我,还是在挖坑埋我?
他心中不愉快,自然不愿配合。
其实这是姜望误会了。
太虚派少涉俗事,根本不管各方纷争。这上门之前先递贴,也只是循礼而为。恰恰姜望在重玄家罢了。姜望若是在张翠华家,太虚派也会先给张翠华递拜帖,虽然人家不一定敢收。
“是很重要的事情,确实要单独跟你谈。我很远赶来……”虚泽甫说到这里,对重玄元祜行了一礼:“泽甫失礼了。”
重玄元祜笑呵呵摆手:“无妨。”
而后才对姜望说道:“小望,太虚派超然物外,不染纷争,泽甫也不是个有坏心眼的人,你跟他聊聊也无妨。”
姜望这才点头:“小子知道了。”
虚泽甫也自欢喜:“谢过重玄先生。”
重玄元祜心中也很满意,觉得姜望这孩子确实是懂事。胜哥儿交了个好朋友。
挥了挥手,吩咐道:“来福,你找个安静的地方,让太虚派的贵客和小望好好聊聊。”
他这会儿看姜望很顺眼,照顾姜望的心情,所以就点了重玄来福的名字。不然招待贵客,哪里轮得着此人。
倒是姜望自己面色古怪——您不怕他安排我和太虚派的高人捏脚?
重玄来福按捺住心中狂喜:“小人一定办妥。”
赶紧挤出人群,恭恭敬敬道:“虚先生,姜公子,请这边来。”
姜望和虚泽甫各自对重玄元祜礼过,才跟着重玄来福离开。
只留下,满场的议论,和散落一地的心事重重。
重玄氏家大业大,找个把适合交流又符合规格的地方,并不难。
加之又是重玄元祜亲自布置的事情,可以说想要哪处,就能空出哪处。
所以重玄来福很快就安排好了。当然,不至于真有什么“特殊”。
重玄来福将房门掩上,很见分寸,踩着清晰可闻的脚步声离去。
房间里的对话才开始。
“你好,太虚**修士,太虚第一腾龙……独孤无敌!”虚泽甫笑着说。
这第一句话,可谓开门见山。
一个以太虚派为名的势力,专门派人来找自己。
对于太虚幻境的话题,姜望自然早有心理准备。
但他想要先弄清楚的是,对方与太虚幻境的关系,又对自己在太虚幻境里的情况了解多少。这非常重要。
所以他问道:“您是?”
虚泽甫认真说道:“再次向你介绍我自己,太虚门下,虚泽甫。而我们太虚派,是太虚幻境的首倡者,以及监察者。”
“监察?”姜望抓住了重点。
首倡,说明太虚幻境的构建,最早是由太虚派提出来设想。监察,说明太虚派现在对太虚幻境所拥有的权力。而虚泽甫只说了这两个,那就说明,太虚幻境的创建,并非太虚派一家之力。
这才是合理的可能。
姜望很早之前就觉得,影响力极广、覆盖极远、又极其恢弘浩瀚的太虚幻境,绝不是哪一个势力能够单独铺设的。
哪怕是坐镇中域,号称天下最强的景国,难道还能把自家的大阵,架设到齐国的地盘上来?
而东来西去几万里,姜望在现世去过的绝大部分地方,都能够进入太虚幻境。
这哪里是一个势力可以做到的事情?
所以,太虚幻境的建设,必然是诸多势力的合力。景齐秦楚荆牧……乃至于那些天下大宗,想必都有参与。
不然谁会放心让太虚幻境铺设过去?
“是的,监察。”虚泽甫笑着说道:“太虚幻境到底如何、拥有什么价值,想必你已经有清晰的感受。而我要告诉你的是,太虚幻境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没有人能够通过太虚幻境,对你施加任何影响。你可以放心参与其中,尽情展现你的天赋才华。而我们太虚派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维护太虚幻境的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
他的脸上,充满理想的光辉,张开双手,像在拥抱这个世界:“此言,由景、齐、秦、楚、荆……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须弥山、悬空寺、三刑宫……天下强国暨各大顶级势力,共同见证!”
第两百五十一章 太虚角楼(为盟主陈泽青加更1/6)
所谓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
姜望能够想到的,实现前两者的唯一可能,就是绝不干涉。
太阳是绝对公平的。
给予每个人的光和热,都是均等,不因为贫贱贤愚而改变。
甚至不仅仅是每个人。
一个人和一只蚂蚁、一块石头,沐浴的都是同样的阳光。
绝对的公平,也是绝对的无情。
温暖你的是这片阳光,哪怕要把你晒死了,也还是这片阳光。
所以大概这就是,太虚派只能作为“监察者”存在的原因。
但所谓“监察”,监察的尺度在哪里?
太虚幻境铺设天下,这监察的尺度稍高稍低,都是巨大的权力空间。
想也能想到,共同参与创建太虚幻境的那些势力,会对此进行监督。
但太虚幻境至今只在小规模的应用,恐怕也是因为这种监督很难执行,哪方势力也不能彻底放心。
就像当初在齐阳战场,战争一开始,太虚幻境立即就被隔绝。
怎么可能绝对放心呢?除非太虚幻境是由齐国自己搭建的,齐国才有可能允许它在战场中存在。但那样的话,其它势力又不可能同意了。
反而是听起来最不容易实现的“绝对安全”,有虚泽甫方才所列的那些势力的见证,在现世意义上,倒是的确可以得到某种程度的保证。
“这绝对安全,不包括我个人的情报安全么?”姜望问。
这也是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太虚派对他了解多少?知不知道他的月钥继承自左光烈?知不知道他最初,本来是没有资格的?
虚泽甫先是一愣,继而严肃道:“我以个人荣誉向你保证,你在太虚幻境里的信息不会泄露出去被任何人知道。除非你自己主动公开。”
“事实上我也只能知道你在论剑台上的战斗排名,知道你赢得了太虚**修士以及太虚第一腾龙的荣名。而且就连这个信息,我也是在这次出来见你之前,才被授权得知。”
“你们如何知道独孤无敌就是我?”姜望问。
“每个人的每场战斗,都会在太虚幻境里留下相关信息。但这些信息都是最高机密。太虚幻境在不断地推演、进化。我们的太上长老虚渊之,是他提出了太虚幻境的伟大构想,并用漫长的时光,说服各大势力,最终将其实现。在演进的洪流中,他有略窥一二的权力。这次我出来,就是他老人给了一份名单,关于你的信息,也只有你的论剑台排名。关于你的现实身份,都是我另外调查得知。”
“不是我怀疑您。”姜望既不矫饰,也不遮掩,认认真真地问道:“您如何保证你所说的这些?”
“这是应有之义。”虚泽甫的态度非常坦诚。
他提及太虚派的时候,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
在他说“太虚门下”这四个字的时候,你能够感受到他的骄傲与荣耀。
此时此刻,他以一位神临强者的修为面对姜望,态度也是平等的:“太虚幻境自建成之日起,我们就不会再插手其间,而是任其自行成长演变。先前我与你提到的天下强国暨各大顶级势力,都有强者在太虚派轮值,以监察我们这些监察者。所以,不是我说我怎么保证这些,而是太虚幻境本身,就保证了这些。”
虚泽甫说的这些信息,不知道的时候就是不知道,知道了之后,就总有办法求证。
所以姜望已经信了八成。
他想了想,试探性地问道:“我听说太虚幻境还会有所变化?”
“重玄胜告诉你的吧?”虚泽甫显然听懂了他这个问题的真正意义,直接说道:“我们对太虚幻境的所有调整,都必须在各大势力的监察下进行。而且,没有各大势力给予的相应权限,我们也根本无法调整太虚幻境。以你的智慧,不难理解这件事。”
“我愿意信任您。”姜望点点头:“那么我们可以聊一聊,您此行的目的了。”
虚泽甫淡声说道:“太虚幻境要扩张。”
“不是已经很庞大了吗?”姜望不是很理解。
从西境到东境几万里,到处都能联系到太虚幻境。还要扩张?
难道要扩张到迷界,到沧海?又或……类似于森海源界、浮陆之类的地方?
虚泽甫摇摇头:“不是铺设得更远。而是让更多人参与。”
现在的太虚幻境,参与者的确不算多。
“怎么做?”姜望问。
虚泽甫自袖中取出一支玉签,放到姜望面前。
“太虚角楼。”他说。
姜望拿起这支玉签,稍稍沉进心神,便感知到一幅幅复杂的画面,每一幅画面上,都有文字介绍,都是由“见即得意”的道文所书。
这是……
名为太虚角楼的建筑图纸。
包括用什么材料、如何搭建、怎样刻印阵法,一切建造的过程,巨细无遗。
可以说只要照着这支玉签上的信息来操作,是个人都能把太虚角楼建筑起来。
姜望举着这支玉签:“它是扩张太虚幻境的关键?”
“是的,它能够接收更多太虚幻境的力量,它本身也能成为太虚幻境的支撑点。”虚泽甫解释道:“所有修士,都可以在太虚角楼里,进入太虚幻境。”
所有修士都可以在太虚角楼里进入太虚幻境!
作为亲身体验者,姜望太知道太虚幻境的伟大之处。
月钥是非常稀有的,他至今在现世里见过的、拥有月钥的,也就重玄胜一人而已。当然,就像没什么人知道他是独孤无敌一样,也可能是其他人都把太虚幻境里的身份隐藏得很好。
一座太虚角楼,最多可以同时容纳九十九人。也就是说,同时可以有九十九个修士,通过太虚角楼,在太虚幻境里获得提升。而且它还不是像月钥一样,只能绑定一人。
太虚角楼等于更多的太虚幻境名额,它的价值……难以想象。
姜望抑住波澜,尽量让自己能够更清醒地看待问题:“我还是不太理解,您找我的意思。”
虚泽甫又从袖中取出一块黑白两色的长方形玉牌:“不知你是否愿意成为太虚使者,参与到这份伟大的事业中,帮我们建立太虚角楼?”
这块玉牌,被黑白两种颜色均匀划分。不似是颜料涂抹,像是天生如此。在黑玉的那一边,刻着白色的“太”字,在白玉的那一边,刻着黑色的“虚”字。
太虚二字,就像是阴阳鱼中的两点。
而玉牌的背面,是一片星河。
浩瀚,伟大,神秘。
看到这块玉牌,任何聪明人都能够想得到,它的意义。
“任何一个人,都能够依靠这枚玉签建立起太虚角楼。那么。”姜望问:“为什么是我?”
“齐国开放了权限,允许我们在齐境建立太虚角楼。但太虚角楼的建立者,必须得到齐国认可。这座角楼本身,也必须纳入齐国的掌控。”
虚泽甫说道:“而我们寻找太虚使者的前提条件,是要求获得太虚幻境的荣名。你是太虚**修士,本就符合我们的条件。然后你又取得了太虚第一腾龙。结合这些,齐境之内,再找不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第两百五十二章 渺渺乎
姜望没有去看那枚太虚玉牌,而是与虚泽甫对视,目光平静。缓声道:“所谓太虚第一腾龙,齐国应该不止我一个。我之前会有,我之后也会有。”
虚泽甫有一刹的惊讶。
太虚幻境的意义,姜望不会不懂。
太虚角楼的价值,姜望不会不明白。
但这个年轻人,真是沉稳得可怕。
这不是一个在安宁环境中成长的人。在和风细雨中,绝不可能砥砺出这样的心性。他突然很好奇,除了已有的情报之外,这个年轻人,一路以来,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
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给出一个答案。
于是他说道:“守规矩,讲信用。”
“就这么简单?”
“说起来简单,能做到,可不简单。”虚泽甫慢慢说道:“规矩,是人与人之间的秩序。守信,是人与内心的秩序。而秩序,是这个世界得以安稳存续的基础。”
姜望并没有问,太虚幻境为什么忽然被允许扩张,齐国为什么会开放太虚角楼的建设。
因为他知道,虚泽甫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以他现在的修为和层次,也没有资格与闻这样的秘密。
不过,他也不需要问。
亲眼见证海族海主本相跃升的他,完全可以猜测得到一部分事情真相。
镇海盟的建立、海勋榜的创建、卫海士体系的搭建……至少在其表面意义上,都是为了对抗海族的崛起。
但这些就够了吗?这些举措,对人族修士整体实力的跃升,并没有根本性的意义。充其量只能算是对现有资源的有效分配,而达不到“开源”的效果。
仅此,是无法抗衡海族的变化的。
姜望自己也思考过——尽管以他的层次,远没有影响人族大局的可能,但作为人族的一个个体,见证了海族的整体跃升,他难免会有忧心。
而他思考的答案,就是太虚幻境。全面开放的太虚幻境。
他伸出双手,认认真真地将这面太虚玉牌捧起,只道:“您说服了我。”
太虚幻境是什么?
修行史上的大变革,汇聚无数天赋与智慧,疯狂碰撞灵感的地方。
太虚幻境的未来如何?
只有八个字——“浩荡洪流,势不可挡。”
所有修士都能参与其中,所有修士都能从中得到成长。
如虚泽甫本人所言,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能够参与其中,就能在这场浩大的演进里,为自己拓开一席之地。
此时的一席之地,很可能是以后的一片青天!
虚泽甫欣慰地笑了,太虚幻境不仅仅是祖师虚渊之的理想,现在也是整个太虚派的理想。他们所有人,都在为之努力。
而这伟大的理想,正在逐渐地……照进现实!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太虚使者。这个身份,并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上的权利。我们太虚派,也从来不参与任何势力的争斗中,不会给你任何现世层面的帮助。它唯一能够证明的,就是你参与到了太虚幻境的伟大事业中。我当然觉得这已经是无上荣光。”
虚泽甫说到这里,笑了笑:“但我想,于你而言,更好的消息应该是——它代表着你拥有一座太虚角楼。是的,即将建立起来的这座太虚角楼属于你。怎么建立、建立在哪里,包括之后怎样使用,都取决于你。只要你能将它建起来。”
姜望一时间未能够完全想清楚,但已经意识到,这是一个巨大的收获,太虚角楼是一座巨大的宝库!
“有个问题,您若不方便回答,可以不说。”
姜望斟酌着问道:“这一次的太虚角楼,一共建设几座?”
虚泽甫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其它的我不方便说。但在齐国,这一次新建的太虚角楼,只有两座。而会放在明面上公开的,只有你这一座。”
这句话里有两个信息。
第一,此次太虚幻境的扩张,是全方位的扩张,不止局限于齐国
第二,姜望的这座太虚角楼,更重要的地方,可能在于其示范意义。效果好,就会打开更多口子。效果不好,就需要再调整、
姜望又问道:“我还想问,太虚派为何会放弃太虚角楼的所有权利?”
虽然说在东域建造太虚角楼,绕不过齐国去。但想来太虚派作为太虚幻境的首倡者以及监察者,如果要谈,还是有机会争取到部分权利的。
“有利可图,则必定会有‘图’者。‘贪’之一字,修为再高,也无法避免。所以我们不参与整个太虚角楼的建设过程,也不占据任何权利。以此来保证我们的绝对中立。”虚泽甫说道:“我们只需要看到太虚幻境的繁荣……而功成不必在我。”
姜望深感敬佩,叹道:“受教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姜望自觉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性子,更宁愿天天关起门来苦修。但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不争资源,就算自给自足了,不可能没有亲人、朋友,亲人朋友出了事,不可能不管。
人永远无法拥有绝对的客观,哪怕斩灭了所有情感,看待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无法避免从自身的角度出发。
所以这大概就是太虚派少履人世的原因,隐于世外,才能超然世外。
也唯有太虚派超然世外,不偏不倚,太虚幻境才可能被更多势力所接受。
“那么,齐境的太虚角楼就交给你了。”虚泽甫起身道:“我还要去拜访下一位太虚使者。”
“我送您。”姜望满心尊重地跟着起身。
“不必。”虚泽甫抬手拦住,轻笑着说:“我们之间,也不能相处得太好。万一哪一天你出了什么事,而我动了帮你的念头,那就是我犯错的开始。我不能讨厌你,我也不能喜欢你。现在,我对你好奇,但不会主动去了解你。我对你欣赏,但止于欣赏。这种距离没有过界,刚好。”
姜望此前从不知太虚派的名号,此时也只见得虚泽甫一人。但他已经对这个隐世宗门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虚泽甫身上的理想主义光辉、他的温和、克制、坚守、奉献,让姜望无法不动容。
“那我就不送了。”姜望躬身一礼。
虚泽甫最后看了他一眼。
“五行修士,期待有你之名。”
然后转身,推门而去。
来时平和,去时平和。
渺渺乎,如太虚。
第两百五十三章 一朵小白花
随着海勋榜的张贴、卫海士体系的建立,迷界战场逐渐广为人知,海族的存在被更多人知晓……
近海群岛是愈发繁荣了。
统合近海群岛、建立了镇海盟的钓海楼,也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时。
镇海盟好像是仓促上马的联盟,怎么看怎么透露着一种紧迫。但沉都真君危寻的手段深不可测,一系列动作下来,有条不紊,不仅没出什么大乱子,还渐渐让镇海盟的影响力深入人心。
在极短的时间里,海民们已经习惯了镇海盟。
一个统一的近海群岛,哪怕只是名义上的统一,也是极大便利于海民生活的。
最起码他们可以在大部分岛屿之间来去自如,而不用去一个岛屿,求一次批文、拜一伙地头蛇、熟记一种岛规。
如果说以前的钓海楼,大概与东王谷是不相上下。不仅仅是实力,哪怕是在名望上,钓海楼有守卫海疆之功,东王谷也有悬壶济世之德。
但在整合近海群岛之后,钓海楼已经隐隐高过一头去。虽则目前在顶级战力上未必占据优势,但已拥有人们所公认的,更雄厚的潜力、更广阔的未来。
那么,立于钓海楼最高位置的四大靖海长老,也是可以想象的炙手可热。
然而,第四长老辜怀信的大殿,冷清得吓人。
倒不是说季少卿一死,他就失势了。
他的权势来自于他的身份,凭借于他自己当世真人的修为。任是谁死了,也无法动摇了根本去。
恰恰相反的是,辜怀信一死,每日往他身边凑的弟子,反而更多了。
一位天骄空缺下来的巨大资源空间,谁不想抢占?
他烦不胜烦,有心闭关,谁也不见,但在钓海楼如日中天、高层们大口吃肉的时候闭关,无疑是一种倒退的选择。等到出关时,必定只剩残羹冷炙。
像辜怀信这样的人,当然不会被情绪左右。他仍然在各个方面积极争取,与其他高层竞争。
只是在偶尔停下来的时候,越来越难以忍受打扰。
所以他独居的大殿,越来越冷清。他的那些弟子,都不敢轻易登门,那些服侍的仆役,也是如履薄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今日不同。
今日他的大殿之中,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穿白色襦裙,身形纤弱的女人。
站在那里,像一朵随时会被吹碎的、无名的小白花。
辜怀信看着这个女人,并不掩饰自己生杀予夺的气势,淡声道:“你敢来见我,是勇气。你能见到我,是本事。所以我给你说话的机会。”
“您是钓海楼的敦厚长者,我是钓海楼的青稚晚辈,我见您,不需要勇气。”
女人倒是不见惧色,轻声说道:“师兄师姐们怜爱我,告诉我消息,给我机会,所以我能见到您,也不算本事。但我很感谢您,给我说话的机会。”
辜怀信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坠落,没有一点温度:“说是一命偿一命,好像也算公平。但现在,季少卿死透了,你回来了。这么堂而皇之地站在我面前。”
他笑了,这笑声怎么听怎么冷冽:“齐国就真的,这么能欺负人?”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自然是回到近海群岛的竹碧琼。
但她的天真、怯懦全然不见,面对一位当世真人的冷漠,竟也站得稳稳当当,不见退缩。
这朵无名的小白花,立在狂风中。虽然柔弱,虽然纤细,但却有一种不知从哪里来的、怎么也不肯被摧折的生命力。
她说:“是婆婆害我,还是我害婆婆。是季师兄害我,还是我害季师兄。辜真人,您慧眼如炬,当不会看错。我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小人物,活也就活着,死也就死了。对于您这样的大人物来说,是不值一提的事情,当然也不能跟季师兄的生死相比……可我活着,有什么错呢?”
辜怀信是堂堂的靖海长老,当世真人,但此刻,竟然一时无法做出回答。
是啊。
竹碧琼活着,有什么错呢?
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反而是在不停地被伤害。真要论对错,就碧珠婆婆和季少卿的所作所为,竹碧琼若能亲手杀了他们,又有谁能说竹碧琼做得不对?
更何况,她什么都没有做。她从头到尾,只是在天涯台上等死而已。她只是在忍受苦难,她连一句怨恨的话都没有。
她活着,有什么错呢?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控诉你师父,和你季师兄么?”坐在大椅上的辜怀信眼睑微垂,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们都已经死了。”
“但我还活着。”竹碧琼说。
“所以?”辜怀信问。
“我想活着。所有人都不在乎我也没有关系。有人在乎过。”竹碧琼想起那个人认真说话的样子,于是也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更认真:“我想好好地活着。”
“你可以好好地活着,你愿意回钓海楼,就还是钓海楼的弟子。”辜怀信道:“本座还不至于迁怒你一个小小的内府修士。”
“但您还是会看我不顺眼。您虽是真人,也有您的情感。哪怕您知道我没有错,你还是会看我不顺眼。您看我不顺眼,整个钓海楼,就有四分之一的人看我不顺眼。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我没办法好好地活着。”
“那么,你想怎么办?”辜怀信问。
竹碧琼缓缓跪倒在地:“我要拜您为师。”
即使是辜怀信这样惯见风浪的真人,也一时有些愕然。
从理论上来说,碧珠婆婆本就是辜怀信这一系的长老,竹碧琼作为碧珠婆婆的亲传弟子,也算是在辜怀信门下。
但问题在于,碧珠婆婆已经死了。而且在死之前,已经用极端残酷的方式,斩断了师徒关系。
辜怀信最得意的弟子季少卿之死,也与竹碧琼有关。
可以说他和竹碧琼之间,已经完全没有关系。有的只是一看到她,就会不由自主想起的那些不愉快。
现在竹碧琼跑过来说要拜师。
这实在荒谬。
“你凭什么觉得本座会收你?”辜怀信问:“凭你可怜?”
“在我决定好好活下来之后,我告诉自己,以后我不要任何人可怜我。所以,我不凭可怜。”
竹碧琼说着,低下头去,是为一礼:“请恕我冒昧”
而后她高高地昂起头来。
即便她此时是跪姿,但她头抬得那样高,那样骄傲。
她单举右手,指天。
在那虚空之中,有一扇古老的门户,正缓缓打开。
古老的、神秘的力量降临,那天地之间的规则得到改变。
这一幕如此熟悉,仿佛是……
洞开天门!
第两百五十四章 花开人不知,花谢无人怜(为盟主陈泽青加更2/6)
在辜怀信的这座大殿里,属于季少卿的天门神通重现!
这一幕若被天涯台那一战的观者们所见,势必引起极大的震撼。
但辜怀信毕竟是辜怀信。
他坐在那里,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这不是真正的天门。”他淡声说。
竹碧琼瞧着他:“如果当它是真的,那它就可以是真的。您可以告诉我,天门神通更多的细节。它就可以更真一些。”
“就算再逼真,也不是真。有什么意义?”辜怀信问。
他当然知道这是多么强悍的表现,当然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所以这个问题,仍是一种考验。
竹碧琼只问:“做您的弟子,需要面对像您这样的对手么?”
辜怀信笑了。
这是他今天的第二次笑,与第一次克制的冷冽不同,这一次,他是真正意义上的笑了一下。
他不由得想,不管怎么说,这个竹碧琼,的确曾经是他这一系的人啊。
可是……
他看着虚空中那扇隐约的门户,抬起一根手指,往下一点,说道:“天门之下,禁止飞行。”
他的手指又往上一抬:“天门之上,我撑着。”
不等竹碧琼松一口气,他又道:“这是我曾跟少卿说的话。”
他的声音很和缓,所以很哀伤。
这一刻他不再是靖海长老,不再是当世真人,而只是一个陷入回忆的、痛失爱徒的老人。
气氛一时凝固了。
“作为一个派系领袖,有无数的人,跟着我吃饭。我需要考虑利益,我的任何一个选择、任何一个决定,都需要权衡利弊。但因为如此,就要抹去我所有的情感吗?我是当世真人,看得到世界的真,却守不住心里的真。”
“我身后的人,要吃肉,推着我抹掉悲伤。我身前的人,有大局,压着我不许悲伤。”
辜怀信轻轻皱起眉,用一种困惑的、蕴着怒意的眼神,看着竹碧琼:“怎么你这样一只小小的、已经完全与我无关的蝼蚁,也敢无视我的情感呢?”
那恐怖的压迫,没有亲身面对的人,完全不能够想象。
山崩海啸都不足以形容一位真人带来的压迫感。
但竹碧琼,反倒站了起来。
大殿穹顶那虚实之间的古老门户,已经消散了。
她站在那里,第一次站得像一柄剑。
她见过很多次,那挺直脊梁的背影。
如今她也这样站着。
这让她生出无尽的力量来。
“辜真人,恰恰是因为我尊重您的情感,我比任何人都要尊重您的情感。所以我才来,向您展现我的价值。”
“我不敢隐瞒,对于您这样的当世真人,我也不可能瞒得住。”
“无须讳言,姜望为我出生入死,我对他感恩戴德。但同时,你对他恨之入骨。诚然,有些人不尊重您的情感,用规则、用大局来压制您。可我知道,恨是压不住的,情感终有一日要爆发。再多的桎梏,也只能桎梏您一时,没人可以束缚您一世。”
“我想好好地活着,我也想姜望好好地活着。所以我来找您。”
“我向您展现价值,不是觉得您会只看重价值。而是想让您知晓,我比季师兄更优秀,更值得培养。季师兄能做到的事情,我都能,而且做得更好。在价值层面上,我可以替代季师兄。”
“季师兄的一生,短短数十年。在您经历过的人生中,不过只是一小段稍纵即逝的时光。我可以用更多的时间陪伴您,我会付出真心,培养属于咱们之间的师徒感情。在感情层面上,我也可以替代季师兄。”
“季师兄会做蠢事,我不会。季师兄会行恶事,我不会。我经历过世间的苦,我更懂得去珍惜。”
“我不敢奢望,我能左右您的决定。我只希望有朝一日,当您也视我为爱徒时,能够顾念一下我的心情,不做让我伤心的事。我希望用我所有的努力,弥补您现实的损失,和情感的伤害。”
竹碧琼慢慢结语:“这是我微不足道的奢求。”
辜怀信听完这长长的一段剖白,眼中的怒意消散了。
如竹碧琼所说,要想瞒过一位能够洞察本质的当世真人,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如那几可乱真的天门,他一眼便瞧得出是假。
如竹碧琼此时哪怕最细微的情绪,都一一展现在他眼中。
洞真,洞真。
对真人来说,所谓皮相骨相神相,都不重要。一眼过去,即见本质。
所以他看得出来。竹碧琼说的是实话。
“你让我觉得有趣了。”辜怀信缓缓说道:“但我如何能够相信,你不会因为季少卿、碧珠的所作所为,而怨恨于我呢?你如此感念姜望,我又怎么能够相信,有朝一日,你不会因为他,背刺于我?师徒之情,呵呵……人的情感,难道可以用功利的目的得到?”
竹碧琼与他对视:“我在钓海楼里的一切,想必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知道我是多么简单的一个人,一向与世无争,从来与人无害。”
辜怀信并不否认,但是说道:“可你现在,已经变了。”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竹碧琼躬身一礼:“师父。您不该猜我怎么想,您只要看我怎么做。”
“以前我怎么没有发现,我门下有如此有趣的一个孩子。”辜怀信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生死之间,能带给人如此巨大的改变么?你竟像是……换了一个人。”
“什么妖魔鬼怪,能瞒得过真人的眼睛?师父,您已经站在万人之上。咱们现在需要让人看到的,是未来。”竹碧琼用平静笃定的声音说道:“我可以是那个未来。”
她说得对不对,辜怀信自己最清楚。
一个派系,既要有领头者,也要有后来者。若是青黄不接,难免就会给人看轻,失之长远。为什么他那么努力的想要保住季少卿,不仅仅是因为师徒之间的感情,感情之外,他的所有弟子里,唯有季少卿,才能够叫人看得到未来。
但……
辜怀信问道:“你真的还有未来吗?”
“我相信有。”竹碧琼平静地说:“信则有。”
“我很好奇一件事。”辜怀信的声音,变得轻缓:“本座如果还是拒绝你,你会怎么做?”
竹碧琼毫不犹豫道:“秦真人以前很喜欢我姐姐。”
辜怀信不置可否:“秦真人自己杀性重,喜欢她以前的温柔宁定,可未见得喜欢她后来的偏激狭隘。”
“但我相信。”竹碧琼自信地说:“秦真人就算不喜欢,也不会拒绝一个天骄。”
谁能够想象得到,曾经那个纯真怯懦的小姑娘,她竟已能……自视为天骄!
“哈哈哈哈哈哈……”
大殿之中,响起了辜怀信的笑声。
……
……
……
ps:
一朵小白花,开在残垣间。
花开人不知,花谢无人怜。
——阿甚
……
……
马上十二点就是我的生日,去年生日的时候,我也是在写赤心巡天。
今年生日,我还在这个世界里。
生日感言就不专门写啦,留出时间来写更新。
总之,很感谢很感谢,感谢所有支持我的书友们。
这个生日我在写作,我写得很满足。我看得到,那茫茫无边际的黑暗之处,已有熹微的天光。
那不是黎明。
那是你们为我点亮的烛火。
万家灯火,照亮了漫漫长夜。
就像天涯台上,天上月,海中月,人间月。
书里昔日迷界被攻破,人族修士,一日赴海两千三。
书外我斗志消减时,你们一呼百应,帮我冲到总榜第十四。
人族点亮现世人间,你们点亮赤心世界。
天要亮了。
不是因为天光。
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在用你们的力量陪伴我。
感谢。
再次感谢。
我的生日愿望——
愿赤心的所有书友,都能够吃饱穿暖,一生问心无愧,事事尽心无悔。
第两百五十五章 生意
虚泽甫走后,姜望在重玄族地里又呆了一晚。
他没有做任何事情,也没有再见任何人。甚至也没有修炼。
他只是静下来,认认真真的思考。
思考太虚幻境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齐庭对太虚幻境的真实态度,是真的支持,还是权宜之计,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界限在哪里……
思考自己新得的太虚使者的身份,以及尚未开始建设的那座太虚角楼……
整整一夜过去。
他才从沉思中醒来。
特意去重玄元祜那里问过安,道过别,而后才要离开。
先前未见过重玄元祜,不便打扰。此时既是已经见过面,重玄元祜也表达过善意,他不去辞行,就是失礼了。
这事还是重玄来福的提醒。
这种世代在侯府里服侍的家生子,对于名门里的礼节,那是再熟悉不过。
从重玄元祜老爷子的院落离开,重玄来福又提醒道:“姜公子,祖祠那边,我一早去打扫过了。那天拦您的家老,今儿个在闭关呢。”
很明显,重玄亨升怂了,不敢再做拦路虎。开始闭上眼睛装瞎子。
重玄来福在告诉姜望“机会”来了的同时,既要照顾姜公子作为一个年轻天骄的傲气,又要注意着分寸,不敢轻贱家老……着实需要一点语言技巧。
不过,终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姜望轻笑一声:“他爱闭关不闭关,我反正名爵太低,迈不过那门槛,便不去了!”
说罢,真个就洒然离去。
重玄来福恭送着姜望离开,瞧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
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提升服侍技巧、多多了解天骄们的喜好,争取下次投其所好,一定得让姜公子把脚捏上。
……
……
马车辚辚,穿过济川郡,却没有直接去临淄,而是转道贝郡,斜穿胶东郡,又回到了临海郡。
准确的说,天府城。
“姜老弟又要出海?”吕宗骁显然对姜望的到来很有些疑惑,还苦口婆心地劝道:“卫海士体系刚刚建立,人族与海族都需要时间适应。最近这段时间,恐怕是迷界最危险的时间。当然老哥的意思不是说咱们得贪生怕死,为人族大义,九死而不悔嘛。但不必要是现在,可以缓一缓,等迷界战争的烈度平衡下来,咱们再去不迟。副榜第一你已经拿过,没必要再去争。”
吕宗骁的这番话,说得极恳切。
他这样掌握重城的一城之主,若真要与谁交际,手段可以无比高明。
当然,并不是说交际手段高明,人就虚假。
总之十分的情义,可以先信个三分,至于剩下的七分如何,还是需要时间去检验。
但这也并不重要,姜望此来,就是带着弥补的心态。
他已经决定,要把太虚角楼建立在天府城。
整个齐国这次唯一一座会公开的太虚角楼,就本身价值来说,肯定不能够跟可以帮人预定神通的天府秘境比。
但在开发价值上,却未必比后者差,甚至可以说强上一筹。
无它,天府秘境十二年才开一次。
十二年抡一锤子的买卖,卖再高的价格,也是有限。而且它超高的失败概率,更是极大削减了价格。
太虚角楼则不同。
太虚角楼一次可以容纳九十九个修士,且进出太虚幻境是绝对安全的。
那么设立什么样的门槛、允许什么样的修士进入、收取怎样的费用,就是非常具有想象空间的事情。
是的,姜望细思一整夜,他决定对通过太虚角楼进出太虚幻境的人收费!
也不管什么资质不资质的了,道元石就是敲门砖。
虽则说建立在齐境的太虚角楼,要纳入齐国的掌控。
但这完全不影响作为太虚使者的姜望,对太虚角楼的拥有权。
若把太虚角楼当做一个商铺,把通过太虚角楼进出太虚幻境当做一门生意,就可以比较简单的理解这件事情。
齐国提供地皮,姜望在这块地皮上盖起商铺,做进出太虚幻境的生意。
姜望当然是这间商铺的主人,但他还是需要向齐国交商税,这间商铺也是在齐国的掌控中。若有什么违背齐律的事情,齐国随时可以查封。
吕宗骁作为天府城主,当然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代表齐国,提供这块地皮。
“吕大哥,我此来天府城,是有这样一件事情,与你商量……”
姜望如此这般地一说,吕宗骁的眼睛越来越亮。
“……您以天府城城主府的名义,入股这座太虚角楼。以后所产生的收入,咱们交一半的重税给朝廷。剩下的,咱们二一添作五。您看如何?”
虚泽甫虽然说,太虚使者可以任意使用太虚角楼。
但虚泽甫所说的,是太虚派的承诺。
而在齐国建立的太虚角楼,最不能忽视的,当然是齐国的意志。
不要忘了,齐国允许在境内建立太虚角楼的条件,是建立者需要获得齐国的认可。
所以太虚派只能在符合条件的齐人中找。
齐国给出条件范围,太虚派找人,这是双方的妥协和制衡。
姜望是青羊镇男,四品青牌捕头,乍看起来好像应该毫无疑问。但齐国真的就会认可他来建立太虚角楼吗?
换一个更知根知底、更听话的齐人不好么?换一个姜姓皇室的旁支不好么?
姜望毫不犹豫用一半的收入交重额商税,就是为了要这样一份认可。
说白了,齐国能拿到好处。他才能跟着喝汤。
这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
更现实一点来说,要不是齐国,要不是姜望在齐国有这样那样的名爵。太虚派建立一座太虚角楼,需要跟你姜望商量,需要给你姜望权利么?
给你面子,你才是三府神通的天骄。不给你面子,也不过是个内府修士而已!
姜望清醒,吕宗骁也绝不糊涂。
那边才起个话头,他的心思就活络开了。
此时姜望一说完,他立即一拍大腿:“这生意做得!”
“不过咱们不能这么分。”
他拍了拍姜望的肩膀,很是诚恳,很是用力:“你对哥哥的好,哥哥心里有数。太虚角楼哪里不能建?你朋友那么多,想在哪个郡建,任你选择。哪怕去青羊镇建,繁荣你的封地。谁又能多说什么?你选天府城,那是拉为兄一把呢!剩下的伍份,绝不能二一添作五。这样,你四,我一,就这么说定了!满天府城,你随便挑地方,拆了哥哥这城主府也成!”
第两百五十六章 以待来日
“那怎么成?”姜望拦道:“太虚角楼建在你的地界上,以后都需要你照应。而且天府秘境的事情,我心里还对吕大哥你有愧。无论如何,这事你得让我有个说法。”
“一码归一码,事情不能这样论。”吕宗骁激动道:“这太虚角楼的前景,我还看不到么?足以确保天府城的长久繁荣!漫说十一年后是什么样还说不准,就算你把天府秘境拆了!为兄也毫无怨言!抵得上了!”
在天府城建立太虚角楼,吕宗骁能够以城主府的名义参与其中,获取收益,这只是一部分好处。那些因太虚角楼而来的人,在太虚幻境里获得提升的人……都是在增加天府城的底蕴。
谁占据最大的好处?恰恰是天府城,恰恰是天府城主。
所以哪怕十份收益中他只占一份,也是占了大便宜。
至于他好像是随口提到的那句——“就算你把天府秘境拆了,也抵得过了。”
若是有意听,便当有意。若是无意听,也可当做无意。
做了那么久的天府城主,吕宗骁真的对天府秘境的变化毫无察觉吗?
竹碧琼躺着进去的时候,奄奄一息、无力回天,出来的时候活蹦乱跳。天府秘境何曾有过这样的经验?
但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
真的把这件事撕破,跟姜望当场撕破脸,能有一个好结果吗?自己的那份责任,就能够逃得掉吗?
而如果装作不知……那就可以安然度过十一年,十一年后看姜望如何处理便是。以姜望重情重义的性格,既然有了承诺,想来不会让自己吃亏。
退一步说,十一年后自己如能成就神临,也不怕担责了。如不能成就,便去养老也好。
所以当竹碧琼独自离去时,他选择不闻不问,去听姜望的解释。
从这位姜老弟拿出云暮樽、行思杖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决定没有错了。其人的确是一位有承担的天骄。十一年后的回报,值得期待。
不过他也确实没有想到,不必等到十一年后,就这么短短几天的工夫,姜望就给他带回这么大一份礼来。
这还有什么好想的?这种朋友,有多少就该交多少。能处到多亲厚,就该往多亲厚的程度处。
姜望深深地看了吕宗骁一眼,能够做到天府城这种重城的城主,果然不可能仅靠修为。格局和手段也必不可少。
如果他一开始就怀揣恶意,想让吕宗骁独自承担天府秘境的损失,那么双方肯定就结下仇来了。现在还指不定在怎么打官司。
而他一直都想要尽力承担责任,解决问题,这种态度,才能换来吕宗骁对天府秘境的闭口不谈。
“吕大哥,我不与你虚言。太虚角楼我准备让我的德盛商行来建造、经营,我不会一直呆在天府城,而这是一门长远生意,需要城主府维持秩序,确保没有人捣乱。所以这五份里面,您应该再拿一份。”
姜望的意思很明确,要再拿一份收益,让城主府常驻一支卫兵在太虚角楼。
并不是说他招募不来几个打手,而是他私下调来的守卫,哪怕是出自重玄家,意义也完全不同。城主府的卫兵,代表的是天府城,更进一步,代表的是齐国。
卫兵往门口一站,冲击太虚角楼,就像冲击城主府一样。放眼齐国,几个人有这样的胆子?
姜望之所以没有选择在青羊镇建立太虚角楼,其中一个原因就在于,青羊镇没有保证太虚角楼正常经营的力量。他不可能整天在太虚角楼坐镇,把自己捆在这份收益上。
而如果全权让重玄家派人来负责,那么这份生意,到底是算他的,还是算重玄家的?
太虚角楼的生意全给重玄胜他也不介意,但问题在于,重玄家不等于重玄胜。那位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马上就要出来了……
他再自信,也只能说自己敢于一战,不惧亮剑。至于胜负,实在难言。
德盛商行是完全由他和重玄胜掌控的生意,把太虚角楼交给德盛商行经营,是他给重玄胜留一条退路。哪怕竞争家主失败,也还有这样一份事业在。
而太虚角楼的安稳交由天府城负责,既是对天府秘境的补偿,也是再捆绑一份助力。天府城城主的地位,不比临海郡郡守差多少。
姜望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吕宗骁也不再废话:“好,哥哥就占一次便宜。商税占五份,剩下的,你三份,我两份!这太虚角楼的事情,哥哥一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姜望做事情,向来是要么不做,要做就不磨蹭。几句话说定,立即便跟吕宗骁去寻址,来回转了几圈,最后确定建立在天府城城西。
吕宗骁直接划出二十亩地来,让姜望自由发挥。
此外他也将包括太虚角楼建设用地在内的很大一片城区圈下来,当场命令下面的官员去改造整顿。酒馆、客栈……都往这边迁。
天府城就是因为一个天府秘境而崛起,他太知道如何利用太虚角楼这样的优势资源了。
作为天府城主,天府城的繁荣,不仅仅是他的政绩,也会补益他的修为。
官道是严密复杂的修行体系,对道、儒、法、墨……诸派理论都有糅杂,是对修行的有力补充。
不仅要看位格,也要看权力的实质影响。
不同的位格,能提供的支持自然不同。
譬如青羊镇虽然民心可用,但对姜望的补益微乎其微,根本跟不上他的修为。倒是对正式担任镇长的独孤小补益不小。
小小的青羊镇男,和世袭罔替的博望侯,能带来的补益自然也是天差地别。
天府城主这种堪比郡守的位格,则是对吕宗骁的修行都有补益。
但官道只能是作为修行的补充,而不是修行的根本。
譬如独孤小成就了通天境,她才能通过青羊镇镇长的位格,更快地吸收元气、凝聚道元,提升修行速度,甚至是调动镇域之力对敌。如果她还是一个普通人,那么当上了镇长也没有用,顶多就是官气护身,能避一些孤魂野鬼。
所以也有很多修士不屑于官道,认为俗事缠身,得不偿失。
官道的补益,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影响,甚至在不同的阶段也不一样。譬如庄国国相杜如晦,早期的时候,国相之位格,的确极大提升了他的修行速度。
但是到了如今的层次,他要冲击洞真之时,区区一个庄国的国相位格,已经不能够给他提供太大的助益。反倒是他被这个位置桎梏,国事压身,修行缓慢。
对于姜望而言,他现在的职与爵,除了实质的地位之外,意义基本就在于领俸禄。真要让他为政一方,哪怕给他一个齐国郡守做,也未必就比现在的修行速度快。
太虚角楼的建立没有什么根本难题。
虽然材料是珍贵了些,需要前期有大量的投入,但也无非是按图索骥。
姜望亲自定了址,便马上传信,让德盛商行的人去负责采购相关材料,而让吕宗骁帮忙请工部的人来建筑——这本身也是为了让齐庭更信任的选择。
太虚角楼的主要价值,都在连接太虚幻境上,楼里只要提供一个座位就行,吕宗骁划下的二十亩地肯定是绰绰有余。至于具体如何规划,姜望都交给重玄胜去头疼,反正他擅长这个。
是的,太虚幻境的扩张,这件事情是如此重要,以至于重玄胜都放下了海外事务回返——当然,他在海外能做的事情也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事实上太虚幻境的变化一直在缓慢进行着,早些时候就有预兆。只是直到海勋榜出现后,速度才陡然加快。
此前重玄胜就跟姜望沟通过。
不过彼时的他,也只是隐隐约约知道一点消息,情报非常有限。毕竟身在局外,位置也还够不上。没想到姜望不声不响,就混成了个太虚使者,混成了“局内人”!
第两百五十七章 且放此心 (为盟主陈泽青加更3/6)
“这事好办!”重玄胜一听就有了主意:“除了太虚角楼之外,剩下的地方,全部建享受的地方。太虚幻境是修行的地方,进太虚角楼就是在奋斗,在苦修。苦修有多累?苦修之前,苦修之后,都需要放松嘛。咱们就让他们放松,让他们享受,建赌场,盖青楼!
赌场简单,压得住就成。你跟吕宗骁关系打通了,天府城里没问题!青楼是个需要人才的生意,咱们可以与人合作,四大名馆不行,她们调性高,端着,背后又复杂。对,三分香气楼。就找她们合作!”
他一气不歇,滔滔不绝:“让她们建一分楼,出人出力出姑娘,咱们坐着拿分红……”
“你先等等,她们为什么要跟你合作?”姜望问道:“太虚角楼的确能够吸引很多挥金如土的修士,但人家三分香气楼完全可以不开在咱们这二十亩地里啊。往外开一点,该去的不还是会去吗?你随便建一个青楼,还能竞争得过她们?”
重玄胜翻了个不够明显的白眼:“太虚角楼是不是你的?你真是个榆木脑袋,随便找个理由都不会吗?她们要是不跟我们合作,自己建青楼,咱们就出一个新规定,比如三天内逛过青楼的,无法进入太虚幻境,不给名额。至于理由嘛,修行须得神完气足,够不够?这规定一出,你看看她们有没有生意?来天府城干嘛?”
姜望:……
“周边设施只是小头。咱们再说这太虚角楼,咱们建个九层。分成九个标准。一楼,都在一个房间里,坐蒲团。二楼,来几张舒适的大椅。三楼,软榻!四楼……”
姜望赶紧打断:“太虚角楼的建筑,是要严格按照图纸来的。一共只有五层,最上一层和最下一层都是法阵,只有中间三层能进人,而且一座太虚角楼,也只能同时提供九十九个进入太虚幻境的名额。”
“不影响!”
重玄胜从容不迫:“第二层,提供七十个蒲团,所有人进去就打坐。太虚幻境是什么地方?你就是在这里练出来的!
天下第一腾龙,近海第一内府,这效果,多可怕!这么好的地方,整个齐国仅此一家,一个时辰收十颗道元石,不过分吧?
第三层,找好的手艺人,隔出二十个雅座,瓜果点心都上好的,全部免费供应。一个时辰一颗万元石,过分吗?
第四层,装饰出九个豪华房间,提供最顶级的享受,焚香弄玉,海味山珍,没有一定的身份都不能进,一个时辰咱们只收十颗万元石,是不是物超所值?
你算算看,开业以后,咱们一个时辰能赚多少?”
姜望心念急转,七百颗道元石加上二十颗万元石加上九十颗道元石……不必算了。
“胜兄,我一直对你很放心!”他一拍扶手,就打算走:“我去修炼,这事全权交付给你!!”
好家伙,一个时辰就能有超过一颗元石的利润。再加上太虚角楼纯粹靠太虚幻境,建起来就不用管,太虚幻境又十二个时辰不间断……
他已经感觉到了幸福。安安以后想吃什么不行?天南地北,随便点!随便吃!
“呵呵。”重玄胜却往椅子上一靠,忽地冷笑了两声:“我这里有两个大消息,你不想听一听?”
姜望喜滋滋的全无所觉,潇洒道:“什么大消息,说来!”
重玄胜瞧了瞧他,说道:“第一个,我把崇驾岛的经营权,无偿还给了田家。而你那个叫田常的朋友,就在昨天,已经打着田安平的旗号,收回了崇驾岛。”
姜望愣了一下:“九玄门有那么好说话?”
“十年之期将满,田安平明年就可以破禁,谁也不知道,他届时会是什么实力。谁也不敢赌,他会做什么。辜怀信当然不会怕,九玄门却不可能不怕。而且,霸角岛收回属权,名正言顺。真起了纠纷,辜怀信没法正面撑场。”重玄胜冷笑:“九玄门敢硬顶田安平?”
“虽说主要是因为属权在霸角岛,他们腾挪的余地不大。但九玄门当时对你们重玄家可是毫无顾忌。”姜望摇了摇头,叹道:“果然是横的怕愣的,愣的怕疯的。”
重玄胜半冷不热地道:“你好像一点也不替我可惜啊。”
“你这雁过拔光毛、刮地三十尺的,还能吃亏?”姜望撇了撇嘴:“我现在只担心我那个叫田常的朋友,是不是已经吃了这顿没下顿。”
噗嗤。
憋了半天的十四,终于憋不住了,笑出声来。
重玄胜嗔怪地瞧了她一眼,埋怨她破坏自己营造的气氛。
用眼神质问,你不知道姓姜的欠咱们家多少道元石啊?
心虚的十四把眼睛一闭,在那里装起雕塑来。
“不然我先去修炼?”姜望看着他们在那里眉来眼去,浑身不自在:“我觉得我在这里挺打扰的。”
十四不吭声也不睁眼,面甲之下,谁也见不着她的红脸。
重玄胜脸够大,丝毫不受影响地转移了话题:“辜怀信新收了一个徒弟!”
虽说收徒不算大事,但姜望没有不以为然,重玄胜既然郑重其事地提出来,这事就肯定不简单。
“天赋很强?”他问。
重玄胜慢慢说道:“辜怀信既然愿意在这个时候收徒,那肯定不比季少卿的天赋差。不然没有意义。”
“能不能比季少卿强,还是要问过我才清楚。”
姜望自信一笑,但忽然心里闪过一个人影,笑容便无法持续了,试探性问道:“那人的名字是?”
“竹碧琼啰。”重玄胜的语气很轻松。
在空下来的时候,姜望的确是有想过,倘若竹碧琼回到钓海楼,会面对什么。
钓海楼是天下大宗,有自己的荣誉和坚持,竹碧琼与人无害,也从来清清白白,至少在明面上,钓海楼不会对她如何。
但一些暗藏的敌意,不可能抹去——那是因季少卿之死,因姜望而生的敌意。
竹碧琼虽然无辜,然而敌意、仇恨这些东西,也不是都有理可循。
他想过若自己是竹碧琼,会如何面对那些。
最后的答案是沉默。
因为他就不是会在意那些目光的人,他有自己的路要走,自己知道该怎么走,不会被任何人改变。
可此时他不得不承认,倘若能拜辜怀信为师,那么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
谁还能比辜怀信更有资格迁怒?
辜怀信自己都释怀了,谁还有理由纠缠?
姜望的心情十分复杂,但最后只说道:“想必她也是深思熟虑过,才做的选择。那就没什么不好。”
“你就不该放她走。”重玄胜说。
姜望没有看他:“她不是我的犯人,我怎么不放她走?”
重玄胜有些恨铁不成钢:“如果有一天,辜怀信让她给她的同门师兄报仇,你猜她会怎么做?”
“首先,堂堂真人,不会那么愚蠢。其次,我相信竹碧琼。”
姜望说罢起身:“不打扰你们了,我去修炼。”
第两百五十八章 我欲争荣名
**修士,是太虚幻境腾龙境前六。
而五行修士,是太虚幻境内府境前五。
虚泽甫临行前说希望见到姜望名列五行修士,不会是没有着落的一句话,肯定有其用意,且是善意的。
当然以太虚派绝对中立的态度,这份“善意”应该也在合理的范畴内。
或者跟太虚使者的身份有关,或者跟太虚幻境的扩张有关。
鉴于虚泽甫表现出来的、令人信赖的特质,姜望打算冲击一下试试。
而且越快越好。
等太虚幻境扩张之后,参与的修士变多,荣名的竞争难度肯定也会加大。
齐国新增两座太虚角楼只是开始。
一方面它意味着,仅凭月钥进入太虚幻境的时期已经结束,以后任何修士都能进入太虚幻境。
另一方面,这个口子的打开,意味着太虚幻境全面开放,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齐国这样的天下强国,要么就是坚决不允许,既然肯放开一个口子,就代表不再有原则性的问题,只是出于国家层面的谨慎,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观察。
而齐国跟上了,其它霸主级势力不可能不跟上。天下大势的竞争上,不进就是退。
可以想象,那个时候的太虚幻境,竞争会有多么激烈。
此前为了隐秘考虑,姜望从未在太虚幻境里展现神通,现在了解了太虚幻境的大概背景之后,这方面就比较放得开了。
毕竟整个太虚幻境的隐秘,都在各大势力的共同监督下。
唯一能够从演进洪流中窥见一二的,也只有那位神秘的真君虚渊之——这是一位不曾出现在任何传说中的超凡绝巅,不像军神王夷吾那样名震天下,不像沉都真君危寻那般诸岛共尊。当然,也是姜望的圈子尚低,眼界尚窄,未必能够与听秘闻。
姜望决定解放神通,在太虚幻境里一争高低。
不过,他只打算展现三昧真火和不周风,歧途仍然不会在太虚幻境里动用。
虽然虚泽甫再三保证天府秘境的安全性与隐秘性,但毕竟会有人知。
哪怕只是那位神秘真君虚渊之一人知道,也是不妙。
值得一提的是,他决定展现的不周风,也不是融合杀生钉之后的强化版,而是剔除杀生钉影响后的不周风神通。
在太虚幻境里,具现名器长相思,都需要耗功。要重现杀生钉的影响自然也是如此。
这倒正遂了姜望的意,直接将杀生钉的影响剔除。他并不是吝啬功,而是不周风的进阶太快,杀生钉的强化太深,他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熟悉这门神通,一转眼就已经超过了三昧真火的开发程度。
所以熟悉弱化版的不周风,恰恰是他更具体掌控这门神通的方式。
无尽星河之中,古朴肃杀的论剑台呼啸而起。
【论剑台内府境匹配,开始!】
出现在姜望对面的,是一个扎着满头小辫的魁梧汉子,瞧来是草原那边的修士。
不过,因为太虚幻境能够遮掩相貌,仅看外貌并不保准,对方或许是个楚国人也说不定。
没有沟通。
姜望向来不喜欢在论剑台上与人闲话,他使用论剑台的唯一目的,就是磨砺战斗技艺、争胜得荣名。想要斗嘴不必来此,无论是许象乾又或是重玄胜,都是顶尖高手。
啾啾啾!
八音奏起海潮。
姜望以八音焚海起手,这门外楼级别的道术威力不俗,火海与音潮瞬间铺满论剑台。
辫发汉子嘴里叽里咕噜地快速说了一句什么,姜望没有听懂。
但清晰可见的是,其人身后,一道鹰翅幻影骤然张开!
这道幻影,带有神光。
牧国人信仰的苍图神。传说中具现的形象,就是狼鹰马之神。
鹰翅……是神之翅!
但见狂风骤起,刹那间分开火海音潮。
神光耀起的那一刻,姜望就知道自己用道术解决对手的幻想破灭了。并无迟疑,在那火海与音潮分开的空隙里,轻轻一吹!
不周风飘飘而出,直接将那狂风湮灭,落在那辫发汉子身上,先碎神光、再碎鹰翅幻影。
失去阻挠的八音焚海席卷回来,再次合拢,火海与音潮将那位草原来的战士淹没。
战斗结束了。
姜望一直以来面对的对手太强,以至于八音焚海都没有什么甲等上品道术的威风,总是轻易被破掉。
但也没有办法。
虽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参与太虚幻境里的战斗,先时七十七的排名有所下滑,但他现在也仍在百名之内。打赢这一场,已经是内府境第九十一名。
能够挤进前百的修士,都不会太弱。太虚幻境现在的修士虽然还不够多,但也是吸纳了天下各地的精英。能杀进前百,谁都有几手外楼层次的杀招。
单单一门甲等上品道术,是不够看的。
能够呼唤神之力量,这位辫发男子自是牧国人无疑。但他的神力不够强大,召唤的狂风又遇上了不周风,被克制得死死的。
总的来说,这是一场较为轻松的战斗。
但姜望仍然停驻了一会,将这场战斗复盘,思考这一战还有什么改良的余地,或者有没有更好的方式,以应对唤神之法。
想得差不多通透之后,才开启下一战。
这一次遇到的,是一位兵家修士。
其人好像是才从战场上下来,浑身裹着杀气。
论剑台刚刚连接,一柄战刀便迎面。
铛!
姜望一剑横之。
刀剑相格的刹那,战刀之上,兵煞涌动成虎。
那虎通体雪白,双眸含威。
吼!
刀锋闪过一抹雪光。
凌厉凶残。
姜望手中之剑,没有半分阻碍的就断掉。
这柄剑只是太虚幻境里显化的寻常法剑,哪怕有道元灌注,扛不住也十分正常。
事实上,在道元产生撕裂感之时,姜望就已经意识到了眼下这种情况。
在长剑断裂的同时,一抹灿烂的火焰,绕手而起。
姜望的整个右手手掌,都被三昧真火所包裹。
而后他一把,抓住了那柄战刀!
恰恰在那战刀临近面前之前,将其抓住。
闪亮的刀光和炙热的火焰,都闪烁在姜望眼前。
霜光与火光互相映照。
而刀光在破灭,刀锋在融化,那熊熊燃烧的烈焰,顺着刀光,蔓延向那白虎。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
包括兵煞!
炙烈的火覆盖一切。
姜望重新合上五指,收拢三昧真火之时……
面前已经空空如也。
第两百五十九章 囚我于水中
【论剑台内府境排名,第八十七。】
【论剑台内府境排名,第八十二。】
【……七十六。】
【……五十三。】
解放神通的姜望,一路高歌猛进,凭借他在生死边缘磨砺出来的战斗技巧,三昧真火与不周风之前,几乎找不到能够抗衡一二的对手。
直到在挑战第二十七名的时候,他才稍稍放缓速度,因为遇到了熟人。
左光殊。
遇到左光殊并不奇怪,
这少年执拗而努力,生活枯燥单调,每日除了修炼,就是在太虚幻境中战斗。只要内府排名往上爬,就总有遭遇的一天。
两座论剑台汇合的同时,姜望出声笑道:“好久不见。”
这是他从第九十二名一直打到现在第二十八名,第一次跟对手聊天。
左光殊看见他,也笑了:“没有很久。我听到了你的名字好几次。”
姜望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揶揄道:“看来你们家为你搜集的情报很丰富。”
左光殊歪了歪头:“是啊,击败身怀天门神通的季少卿,你可出了大风头。不知有多少人在研究你,视你为黄河之会上的假想敌。”
姜望在齐国国内成名的一战,是同境击败王夷吾。但放眼整个天下,之所以能够多些关注,还是他横压近海群岛,被很多人称誉视为近海第一内府时。
当然,海外的消息对于内陆一向闭塞,而且这次近海群岛成立镇海盟,立起海勋榜,海族之事又遍传天下……在这些大事面前,区区内府层次的争锋,显得不值一提。姜望的名字传得并不广,讨论天涯台之战的人也并不多。
但每一个有志于黄河之会成名的天骄,在搜集情报时,都不会漏过这个对手。
所以左光殊也主动或者被动地听到了好几次他的名字。
姜望摇头:“我暂时还没有接到出战黄河之会的命令。”
“齐国的内府修士,能够扛旗的就只有你了吧?”左光殊倒是对他信心十足:“重玄遵出来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皇室子弟又不可能出战。还有一个说起来很厉害的王夷吾,不是你的手下败将么?”
姜望眼睛里都是笑意:“齐国卧虎藏龙,说不定就有哪位天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就等着一鸣惊人呢。”
左光殊皱了皱鼻子:“你现在说话怎么跟那些人一样,假模假式的。也不对,你向来就这样,从一开始就喜欢信口胡言。独孤无敌嘛,是这个德性。”
姜望汗颜。
这倒霉孩子长得怪俊俏,可心眼怪小。独孤无敌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还能拿出来说嘴。
“照你这个记账法,你哥肯定在你这里落下不知道多少把柄了!”
姜望下意识地就准备这么玩笑一句,但好在开口之前打住了。
“灵岳公子,小人不计大人过,可好?”他也叫左光殊在太虚幻境里起的名字。
左光殊气恼道:“你又比我大了多少去?”
“那也没有办法啊。”姜望故作无奈:“这世上什么都有可能变,唯独我比你大这件事,已经发生,无法再更改。”
“换个说法,就是你比我老。”左光殊撇撇嘴:“老姜头!”
跟姜望越来越熟悉后,左光殊偶尔会显出一些孩子心性。最先的冷淡和矜傲,倒是越来越少见。这是一种亲近的表示。
他虽然出身高贵,但也庭深院海,没谁能交心。小小年纪,见得不少人情冷暖。
姜望呵呵一笑:“那就祝我早成神临,青春不老!”
饱经许高额、重玄胖这两位人才摧残的姜望,斗嘴的道行,当然不是这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左姓少年能比。
左光殊说他不过,脸色一肃:“这位道友,休逞口舌之利。咱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
“灵岳小公子,请。”姜望云淡风轻,着重在一个‘小’字,伸手一引,风度翩翩,气死人不偿命。
左光殊冷笑道:“我本想不用神通,一直就这样打上去。但今天遇到了你,我决定解放自己。”
他愿意在太虚幻境里解放神通,遇到姜望恐怕只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应该也是进一步确定了太虚幻境的隐秘性。
姜望能够知道的消息,同样拥有太虚幻境月钥,同样拿过**修士荣名,且身出名门的左光殊,没有理由不知道。
不过姜望关注的重点是,这小子只用道术,就打到了太虚幻境内府境第二十七名?
姜望自忖,在不解放神通的情况下,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没有不周风的加持,人道剑式不足以在这种层面的战斗中一锤定音,八音焚海又每每被抵抗……
左光殊真的是天赋绝佳!
不过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那我今天也使出三成力气!”
进入战斗状态的左光殊,气质截然不同。
他与姜望是老对手了,不知切磋过多少回。是以直接就跳过了试探阶段,战斗开场即巅峰。
有水元生成。
水元像喷泉一样,疯狂鼓动。
他的身上,好似涌过河流,凝固成水色潋滟的战甲。他的身后,奔流坠落,空中一甩!飘扬成蓝色的披风。
他的眼睛,变成了湖泊,变作了河流。
看到他眼睛,仿佛看到了江河湖海,唯独已经不见,左光殊!
神通,河伯!
河伯者,水之主也!
掌天下水系,八方河流。
左光殊显出河伯神通的此刻,论剑台范围内的所有水元,便已对他臣服。
随手一抬,但见风起横波,巨浪排空。
汹涌奔流几乎是呈碾压之势落下。
此时此刻,八音焚海已是毫无意义。
外楼及以下层次的火行道术,根本不可能在这种形势下发挥什么大的作用。
姜望一指前点,三昧真火腾然而起,在巨浪之中,生生烧出一片空洞。
他便在这空洞之中前突,蹈火而行。
左光殊嘲笑道:“不愧是独孤无敌!使出三昧真火,也才叫用了三成力呢。”
蔚蓝色披风一展,他双手按下。
洪波起,惊涛卷。笼罩论剑台的空间,顿成汪洋!
天上地下,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地方,都被水流侵占。是改天换地般,成了水的世界。
这一幕,仿佛回到了两人当初的那一战。
囚姜望于水中!
第两百六十章 驾两龙兮骖螭(为盟主陈泽青加更4/6)
在解放河伯神通之后,左光殊举手投足,都是外楼级道术的威能。
这与季少卿的上弦月不同。
上弦月对水行道术的增幅,让季少卿甲等中品道术的瞬发道术,能够展现甲等上品道术的威能,甚至在环境的帮助下,能够压制姜望同为甲等上品道术的八音焚海。
而河伯状态的左光殊,并不需要以甲等中品道术为基础。他是完全解构了外楼级水行道术的根本,将其化入举手投足间。
这是质的区别!
非要类比的话,就是姜望当初紫气东来剑典大成之后,任意攻伐,一招一式都是紫气东来。
当然,上弦月还有压制其它五行道术的效果,还有第二个形态,月之矢每发即中。不好直接与水伯神通一较高低。
哪怕是同一门道术,不同的人使用,效果也截然不同。
神通亦然如此,最重要的还是修士本身。
换一个人,哪怕拥有河伯神通,也未必能做到左光殊的程度。
毕竟他是仅凭道术就杀到太虚幻境内府第二十七名的狠角色。他对水行道术的理解,简直出神入化。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今日之左光殊,不是当日。
今日之水牢,不是当日。
但今日之姜望,也非当日!
彼时的姜望,只能凭借神魂之力声东击西,用妒火攫取胜机。
而现在,他叩开三府,身具三神通。
从修为、从战力来说,他都应当是呈碾压优势的那一个……何能为囚?
无需奇兵。
一圈烈焰直接绕身而开,水流趋近,即被焚灭。
姜望直接裹着三昧真火,在水的领域里,向左光殊疾冲。
炙烈的三昧真火,无物不焚。哪怕是外楼层次的水行道术,也根本不足以与三昧真火争锋。
强如包嵩的神通天一真水,也不能在威能全开的三昧真火面前讨得好去。
水蛟、龙卷、怒涛……
全都被烈焰焚尽。
无论左光殊以多么精彩、多么强大的道术轰击,姜望只以三昧真火焚之!
在一般的战斗中,这当然是极其吃亏的选择。神通对耗道术,得不偿失。
然而论剑台有其空间局限所在,在成全了左光殊的水之囚笼,令其轻松改天换地,形成水之世界的同时……
也让左光殊的腾挪余地,局限于此间。
水到之处,即为火到之处。
姜望身缠三昧真火,一往无前。
这是堂堂正正,以力破势。
冲到哪里,哪里水湮浪灭,横扫千军如卷席!
在水的世界里,强行撞出火的世界,挟三昧真火,撞至左光殊身前。
其时也。
两人四面相对。
一者身绕烈焰,焚敌湮海,势往无前。
一者着水色战甲,披蔚蓝长袍,沉眸如江河。
交撞在一起的瞬间。
但见蓝袍一卷,江河倒转。
自那江河之中,涌出一辆华贵大车。
此车以碧荷为盖,以骊龙为马,驾驭奔流,席卷怒涛。
左光殊立于此大车之上,如神祇临世!
呼!
姜望长呼一口气。
那是冷漠至极、酷烈至极的风声!
一缕霜白之风出自鼻端,迎面而至,将骊龙吹碎,将碧荷吹裂,将这架神祇之战车,吹得粉身碎骨。
而在左光殊的通天宫中,战斗同时发生。
神魂匿蛇撞入的瞬间,左光殊的神魂显化已踏蓝蛟迎战。
姜望自匿蛇中跃出,横拉神魂之剑,一剑斩开,势要两分通天宫!
对于姜望的神魂战力,左光殊早有准备,然而再次面对之时,才发现,这神魂之力还是太强了些!
那黑压压的神魂匿蛇,较之之前接触,不知强壮多少。那神魂之剑的锋芒,不知多么锐利。
更重要的是,在这关键时刻,左光殊竟然愣住了一刹。
此刻他肉眼所见,是一人蹈火而来,驭火焚河。
他神魂所察,是一人横剑而至,锋芒毕露。
里外两个身影,重叠到一处。
令人依稀仿佛看到……
看到烈焰,看到烈焰中的那个人……
那是一个如骄阳、如烈日,几乎不可直视的男子。
刷!
寒光闪过!
左光殊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但却没有身魂破碎的战败感觉。
在洒落的车架飞灰之中,姜望以一柄普通的法剑,横在左光殊脖颈。
轻笑着说:“你输了,光殊。”
(你输了,光殊。
你又输了喔,小光殊。
你看,你还是输了。
想要跟我上战场,这种程度可不够。
怎么办,今天想要赢我吗?
不努力可不行啊,光殊。
这门道术的变化……光殊啊,水行上我不如你。你赢了!我要奖励你!唔……世上最好的开脉丹,你觉得如何?
等我回来。)
左光殊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张英俊、但并不真切的脸。
“你可以……去掉面容的遮掩吗?”少年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啊?”
姜望有些发愣,但并不愿意拒绝左光殊如此简单的要求。
左光殊早已知道他的现实身份,他的面容也没什么可遮掩的。
心念一动,太虚幻境便将他的容貌还归现实。
这是一张年轻的,可以称得上清秀的脸。
他有他独特的、坚定宁和的气质,
他有俯仰无愧的清澈,和极其强大的内心。
这是一个拥有其独特魅力,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的人。
但不是那个人……
左光殊回过神来,冷哼道:“呵!两个神通并神魂手段都动用了,独孤无敌的三成功力还真可怕哈?”
“哈哈哈。”姜望并不尴尬地笑了:“吹牛嘛,谁不会呢?”
笑罢,他又真诚地说道:“你的道术控制能力,配合你的水伯神通,几乎无解。除了以力强破,我实在想不出法子来。我对三昧真火的开发,并不如你。”
左光殊虽然只展现了一门神通,但这门神通与他如此天生相契。
举手投足都有外楼层次道术威能,是什么概念?真正的外楼修士,也不可能无限制地使用外楼级别道术,也很难如左光殊般自然。
左光殊只是双手一展,将水伯神通散去,用他固有的骄傲道:“胜负已分,你无须为我找理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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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屈原《九歌·河伯》
左光殊的神通设计,部分结合了屈原的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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