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六章 四月二十二
姜望不去管陈治涛如何掌控局势。
见陈治涛没有再与他说些什么的意思,便重新坐回季少卿旁边。
这一次,却是堂而皇之地打起坐来,开始调养自身。
看样子,他真的要熬死季少卿,也是真的在做迎战任何同阶修士的准备。
钓海楼的年轻修士们尽皆散去了,他们知耻了,现在去“后勇”。
还留在附近的,是杂门杂派,以及决明岛、旸谷所属的修士。
虽然现在镇海盟已经成立,几乎囊括了近海群岛所有宗门。但原有的势力划分,还没有多大变化。决明岛、旸谷依然强大,让钓海楼吸纳膨胀的,多是原来的中立宗门。
钓海楼修士不愿意瞧着自家天骄被慢慢熬死,决明岛和旸谷的修士,却要好好观摩。
尤其是决明岛所属的修士们,简直与有荣焉。
瞧着鼎沸群声被姜望一番话镇压下来,瞧着那满坑满谷的修士们尽皆失语。瞧着那些因为镇海盟成立而骄横起来的钓海楼年轻修士们,被姜望一人,压得心气全无,还要靠陈治涛挤出眼泪来挽回。
手提方天鬼神戟的姜无忧,只想大笑。
何为天骄?
何为大齐天骄!
大齐天骄的意思,就是如在齐国为天骄,那么在天下任何一个地方,也都是顶级天骄!
再看看已经进入修行状态的姜望。
她更觉满意。
对于姜望的这一笔巨大投资,一路来风波不断,总有一种随时会血本无归的感觉。
身边很多人都不理解、不支持。
就连莫先生,虽然也是支持她,但用的理由是“都已经投入这么多了,不差这一份”。
钓海楼里庶务使级别的暗子,请动祁笑帮忙说话的人情,乃至于冒着极大风险给出的指舆,更别说自己多次亲自出面支持……
彼时没有任何人觉得,姜望值得下这么重的注!
可现在呢?
旁人或许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姜望肯定已经摘下了三神通。
因为不周风不是需要隐藏的神通,这种直接的杀伐神通也不可能藏得住。而姜望之前就告诉过她,其人在开辟两府时,已经有了两颗神通种子。
所以除了三昧真火以及不周风外,他应该还有一门神通隐藏未发。
也就是说,哪怕刚才大发神威,击败了身怀天门神通的季少卿……他还是未出全力!
连开三府,连摘三颗神通种子。压得整个钓海楼,内府境层次的修士,无人敢战。到了这个程度,其人甚至还有战力在隐藏!
这样的姜望不下重注,那还能把筹码押在谁身上?
她随手将方天鬼神戟收起来,看着辜怀信道:“辜真人,您要继续陪本宫一起,公证此战么?”
对于辜怀信的那一拦,她很难说心中无气。季少卿已是摆明了要逃跑,君不见同为公证的陈治涛,都没插手相帮么?
偏这个辜怀信,护徒心切,以真人之尊,出手拦了一下,提醒季少卿不能跑。
所以她的话里,自然带有怨气——你不是一副主持公正、维护决斗秩序的样子么?那就跟我一起,眼睁睁看着你的亲传弟子,是怎么死的吧!
内府较之洞真,自然是天差地别。
但大齐的华英宫主,却有与真人对话的资格。且从道理上讲,她作为这场决斗的公证者,有资格与任何试图干涉此战的人对话。
最重要的是……大齐军神姜梦熊的覆军指虎,此时就在高穹,谁能拿她如何!
拿话刺了,也就刺了!
辜怀信看了姜无忧一眼,终于不打算再沉默。
姜无忧与姜望,毕竟身份不同。对姜无忧的轻慢,是可以直接算在齐王室头上的。
君不见祭海大典上,就连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真人,也要给姜无忧一个座位?
“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情,负责公证决斗的,是治涛与你。你们作为公证,该如何就如何。台上定下生死之战的他们,各凭手段便是。无非是技高一筹者生,技不如人者死,没什么好说。”
他缓声说道:“我只是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人,这场闹剧的旁观者罢了。”
大凡当世真人,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现世道历重启之后,也才过了三千九百一十九年,可见寿元漫长。
辜怀信说自己半只脚踏进棺材,当然只是说说而已。但也未免,带了几分怨念,见了几分冷清——他终究不可能对于季少卿的遭遇无动于衷。
姜无忧点点头:“辜真人深明大义,那是再好不过。”
她不管辜怀信心里如何想,只需要听到他怎么说。堂堂当世真人,总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的话吞进去。她更是要在姜梦熊的注视下,堵死辜怀信干扰决斗的可能。
而旁观天涯台的重玄胜,状态又不同。
今日是姜望的主场,他始终保持缄默。
他其实挺想跟陈治涛说,你倒是早生了十五年,可也没见你把田安平怎么样。但一来此刻没有必要继续刺激陈治涛。二来,在姜无忧面前提田安平,未免有些不长眼。三来,陈治涛这人,也还真没有什么太可恨的地方,包括此时发声,也都只是为了宗门。实无结怨的必要。
让其人口头占占上风也便罢了,姜望不吃什么实质性的亏就行。
对于辜怀信,他更是有一肚子的话可以进攻。但对方毕竟是真人……
他只能始终眯着眼睛。
不了解他的人,只怕还以为他站着睡着了。
……
……
时间是细致的。
从道历三九一九年四月十七日,一直到道历三九一九年四月二十二日。
整整五天。
姜望在天涯台上,坐了整整五天。
季少卿在天涯台上,痛苦挣扎了五天。
包括姜无忧、重玄胜……乃至于辜怀信、陈治涛,以及其他的看客,也都守在天涯台外,守了五天。
这其中也包括了,对峙于高穹的古剑沉都与指虎覆军……
这五天的时间里,除了天涯台,怀岛上其它地方好像都恢复了常态。人们继续着自己的生活。但无论是谁,总会时不时地,忍不住往天涯台看一眼。
每个人都在等待最后的结果,无论是否表现出来。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都是漫长的五天!
姜望在之前放下话来,要熬到季少卿油尽灯枯,活活将其熬死。他做好了在天涯台熬上九天九夜的准备。
但季少卿,好像无法支持到第九天了。
在第五天的时候,他的生命就已经要走到尽头。
从天骄的位置被打落尘埃,在本该万众瞩目、光荣无尽的地方,被对手踩在脚下。
死前的所有姿态,都被人们注视着。
季少卿的痛苦,所有人都能够想象得到。
哀嚎、挣扎、流泪……
到后来。
缄默、哀寂、等死。
他几乎成了一具尸体,在第五天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动静了。
于是人们知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第两百一十七章 回命无命,还魂无魂
辜怀信布置的法坛,已经在天涯台外悬停了五天。
虽然姜望说,要熬死季少卿,熬到他没有复生的可能。
但辜怀信自然不可能放弃。
区区一个内府修士的想当然耳!
在他看来,姜望根本不懂,什么叫死亡。根本无法理解生死的意义。更无从得知,轮回的过程。
所谓的轮回,可不是那些美好的传说……
一个内府修士,怎么懂得救死回魂是怎样的手段?
无非是付出更多资源,更多代价。
从情感上来说,季少卿是他的嫡传,由他亲手培养成才,感情深厚。
从现实角度来说,天门神通可遇不可求,拥有天门神通的季少卿,自然也就拥有其不可替代的价值。
是以他以堂堂真人之尊,也在这里陪着这些小辈,等了足足五天。
当然这也不算什么。
君不见,两大真君的意志代表,现在也悬在高穹呢!
终于要结束了……
即使是辜怀信这样历尽沧桑的当世真人,也禁不住,有了这样的感叹。
任是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传弟子在痛苦中慢慢死去,也难以心如止水。
事实上,若非是姜梦熊的覆军指虎高悬在这里五天,他也很难说自己,是不是真能忍住,不去坏那所谓的“规矩”。
但他又不能不看,因为对他来说,救死挽魂的时机,稍纵即逝。他不时刻盯着,就很有可能错失机会。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姜望也在折磨他。
在精神上,折磨一位当世真人。
如果这也算是成就,那姜望已经举世无双。
现在,姜望结束了调养。
这五天他独坐天涯台,在几可称得上万众瞩目的情况下,旁若无人地梳理自身。这是一种难得的修行体验,于心于道,都是求索。
而他磐石一样的意志,和独有的锋芒,也被人们所注视。
他看了一眼同样守在天涯台外足足五天的辜怀信,抛开其余不说,这的确是一位尽心尽责的好师父。
但双方有着根本无法调和的立场。
所以他开口说道:“我曾有幸,见过救死回魂,大概知道,如何挽回一个刚死之人。”
重玄胜当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拍了拍十四的小臂。可惜碰到的只是铸铁。
不过十四反手便把他的胖手抓住了。
姜无忧则在想。不知高穹那位,现在是什么心情……
辜怀信看着天涯台上的年轻人,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姜望继续道:“有些手段神通,我不够资格理解。但想来,只要熬尽了命,灭尽了魂,回命无命,还魂无魂,就是真的永不超生。”
“什么意思?”辜怀信终于对他开口。
“我有一套法器,搁置很久。但它曾为季少卿而鸣。我在迷界几经生死,用性命斩出来的杀气,都被季少卿引动。我在这里坐了五天,这套法器,叫唤了五天。起先我以为,那声音在我耳边。后来我发现,它一直是响在我心里。原来不是它在呼唤我,是我的杀念,在呼唤它。”
姜望轻轻摇头,用一种叹息般的语调说道:“我曾经不想再用它,但现在,我决定用它。”
晏抚表情凝重地与李龙川交换了眼神,当时在场的他们,都回想起了那寒彻人心的一声轻吟。
那是他们未曾见过的、姜望的另一面。
那是什么?
说话的时候,姜望已经取出一套长钉,他的动作自然、随意,像他无数次的拔剑那样。
现在这些长钉,摊开在他的左掌掌心。
一套六枚,长有三寸。黑幽幽、暗沉沉。
视线落于其上,看到它的时候,就好像自己在凋零!
廉雀曾说,此物有伤天和。
因为确实太过残酷,连董阿的生生不息都扛不住,一旦钉上,就灭尽生机,一点留手的余地都没有。
姜望在钉杀董阿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碰过它。
但现在,要彻底杀死季少卿,让其没有复生的可能。这是最后的办法。也是最后的保证。
如果辜怀信连这样的季少卿都能救活,那他也只能认。
杀生钉在储物匣中不安分了许久,可他一直没有取出来。一则,对于那神秘恐怖的燕枭,他心有忌惮。二则,毕竟刚刚摘下不周风的神通种子,对纯粹的杀意掌控不够,担心杀生钉与不周风有什么反应,让自己被杀意所侵扰。
他的担心是对的。
当那六枚黑幽幽、暗沉沉的长钉,铺开在掌心时。
第三内府中的那颗霜白色神通种子,猛然放出无穷之光,将整座第三内府,照得霜白一片!
呼~
未经过姜望的控制,一缕霜白之风,已经自鼻孔吹出,落于左掌之上,绕杀生钉而行。
杀!
酷烈的杀意以姜望的左掌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扩张。
当然现场有这么多强者在,它连陈治涛那一关都过不去,所以没能冲出天涯台。
但即便是神临境界的陈治涛本人,眸中也闪过一丝惮色。他竟然在这股杀意中,感受到了一点威胁!
这简直不可思议!
秘地之中,一直隔空观察此处的徐向挽,对着自己的儿子摇了摇头:“季少卿输得不冤。若是姜望早用此物,配合他的不周风神通,这一战早就结束了。”
徐元沉吟道:“我现在还有击败他的可能吗?”
徐向挽长叹一口气,只说:“来日方长。”
天涯台,姜望的手掌上,这缕不周风仿佛拉成了一根霜线,把六枚杀生钉缠在一起。
杀!杀!杀!
杀意未能冲出天涯台,却在姜望身体内外不断冲撞。
幸好,幸好他在天涯台坐了足足五天,这是在万众瞩目之下,砥砺心性的五天。也是熟悉新得神通,彻底将不周风降服的五天。
姜望心念收束,第三内府中那颗神通种子,霜光顿敛。
而左手手掌上,那缕不周风已然消失。
那六枚杀生钉,却脱胎换骨。
整体仍然是黑幽幽、暗沉沉,仿佛要杀死所有视线,却在长钉的尖端,凝出一抹霜色。
愈发酷冷!
姜望随手一抛,这六枚杀生钉便化成一缕霜白之风,在手掌上方旋转。
他再一招,又化作长钉落下。
不周风是杀生之风。
杀生钉亦是杀生之宝。
它们天然和谐,自然共生。
此刻,不周风亦是杀生钉,杀生钉也是不周风!
二者无分彼此,相融共生。
顺心如意,顿成姜望目前所掌握的最强杀伐神通,已经超过开发许久的三昧真火。
看到这一幕,辜怀信悚然动容!
第两百一十八章 泥塑已碎
不周风得到进阶,仅仅是散出来的杀意,竟令已经寂然多时的季少卿,重新睁开了眼睛!
只是此刻眼中一片幽冷,显然已经被杀意所侵蚀。
而那本不再有气力的身体,竟然战栗起来,陷入某种最后的挣扎中。
“等等!”辜怀信忍不住出声道。
姜望看向他,看看他要说些什么。
“姜……望。”以真人之尊,要跟小辈说软话并不容易。
但此刻躺在天涯台上的,是他最看重的亲传弟子。
他意识到,如果被这极端冷酷的长钉钉上,湮灭的生机已不仅在于肉身。毫无反抗之力的季少卿,必然身魂俱死。他所准备的复生手段,将通通没有效果。
他一直在等季少卿“死”,但没有准备好迎接季少卿真正的死去!
这位强大的当世真人艰难开口道:“放季少卿一马。我让他给你磕头赔罪,让他替竹碧琼守灵,怎么补偿都行,都可以商量。而你,你可以获得一位当世真人的……感谢。”
他最后,用了感谢这个词。
对一个内府修士,用到“感谢”。
他真的很看重季少卿,对这个弟子真的很好,比照亲儿子也不差多少了。
甚至不惜为其放下当世真人的架子!
一位当世真人的感谢,有多么巨大的价值?
但姜望摇了摇头。
“我很尊重您,真的。您是人族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我在任何时候都愿意尊重您。可有些事情,无法挽回。想必现在现在的您,也应该能够理解我了,理解我失去朋友的心情。我也多想有机会给您赔罪啊,我想有机会跟季少卿赔礼,不知道我怎么得罪了他,令他如此恨我,要那样对待我的朋友……但是我没有机会了,对么?”
姜望看着辜怀信,语气尊重,态度诚恳。
但反手一巴掌按下!
他拒绝了一位当世真人的感谢!
一缕霜风吹拂,化出一枚通体黑幽、尖端霜白的长钉,正正钉在季少卿眉心!
那还在杀意中做最后挣扎的季少卿,当即停滞下来。连肌肉的自然抽搐,也都没有再出现。
长钉又化为霜风,旋动着飞回姜望鼻端,被轻轻一吸,回落五府海。
而随着这缕风的离开,地面上季少卿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形式,“垮塌”下来。
真的是垮塌。
像是泥塑已碎,如同木雕成烬。
好好的一个立似玉树的人,塌在原地,只剩一堆细细密密的齑粉。
被海风一吹,便飘飘扬扬,散落天涯。
三昧真火也能将人焚为灰烬——若只是肉身成烬,辜怀信还可以出手留住魂魄,想一想夺舍的法子,或者让季少卿转修神道。
但被此时的不周风吹过,却连魂魄也看不到了。
身与魂俱灭,只余人间无数愁!
吹灭季少卿神魂的不周风,飞回五府海,不复在外间的森冷严酷,竟然有一种活泼灵动的感觉出来。
白白胖胖的白云童子,趴在云霄阁屋顶,用一团云气遮住自己,只留了一个小孔,好奇地注视着这缕霜风。
因为钓海楼的规矩,而去迷界洗罪。孕育不周风的杀意,是在迷界的疯狂杀戮中凝聚。本来已经平和下去,又在季少卿的挑拨下骤然沸腾,咆哮杀意在去天府城的途中成型,于是有了八风中杀力第一的不周风。
可以说,这门悬在第三内府的神通,与季少卿有着莫大的关系。
起自对他的杀念,那么杀死他,当然是一种圆满。
不周风的进步之快,远远超过三昧真火。或者说,这门杀戮神通,本就最能在杀戮中获得进步。
三府归位,神通之光,照耀五府海。
姜望起身,无喜无悲。
对着所有人说道:“此战结束。”
天涯台附近,一时仍在安静中。
只有海风无知无觉地在呼啸。
而季少卿所化飞灰,已经散尽。这世间,再瞧不到其人的一点痕迹。
姜望看了一眼空中悬立的法坛,对立在法坛旁的辜怀信深深一躬:“劳您费心准备,我很抱歉。这些材料想必来之不易,请收起来吧。”
他知道,经此一事,他与辜怀信之间结怨已深。但他与季少卿的生死对决,合规合矩,谁也不能以此报复。在他也登临洞真之前,齐国绝不会允许辜怀信以大欺小,把他怎么样。
辜怀信黑白交错的长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这让他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不必了。”他说。
也不见动作。
面前这不知用多少资源堆积起来、价值难以估量的法坛,当场崩碎,也化作微尘,飘飘而落!
全场皆寂。
这是一位当世真人的愤怒。
哪怕是华英宫主姜无忧,这会也说不出话。
但在场的齐人,却不仅仅只有姜无忧、重玄胜这些小辈而已。
自那悬在高穹的覆军指虎中,“铺开”一个声音。
之所以用“铺开”来形容一个声音,因为这声音如天空般辽阔、无垠。它是“笼罩”听者的耳朵,而非响在耳边。
“有气不要对小孩子撒。”这个声音说。
语气并不激烈,甚至可以说很随意:“你徒弟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有些人,有些存在,哪怕只是随意一皱眉,就不可能被忽视。又何况是这种,近似于训斥的话语呢?
辜怀信不再说话,一拂袍袖,便转身而去。
即便是在立于超凡绝巅的真君面前,一位刚刚痛失爱徒的老人,也当有愤然离去的权力。
直到辜怀信的身影消失。
姜无忧像是才反应过来般,高声道:“道历三九一九年四月二十二日,天涯台上生死对决,大齐姜望,对阵钓海楼季少卿。胜者,姜望!”
在古礼中,这本就是决斗公证者应当宣布的事情。
当决斗公证者宣布完结果之后,就意味着决斗已经彻底结束,所谓的道途分歧也好、生死恩怨也罢,都不再继续。
当然,这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辜怀信怎么可能不恨姜望?
他便说不恨,姜望也不敢相信。
以后的近海群岛,要尽量少来了……
姜望看了看远处,那是迷界的方向。出海之前,他没有想过,会在海外发生这么多故事。本以为最大的困难,只在海祭大典。没想到那只是一个开始……
无论悲欢,总算告一段落。
他收回视线,又从重玄胜、十四、李龙川、晏抚、许象乾、姜无忧……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
自迷界回来后,他还没有如此好好地看过他的朋友们。
如此鲜活、如此亲切的朋友们。
“去喝酒!”他说。
“回无冬岛喝!大家都去!”重玄胜大手一挥,豪气干云:“晏抚请客!”
第两百一十九章 圆满
姜望刚在天涯台上来了这么一遭,酒自然不能在怀岛喝,说不得便被谁下了毒药去。
钓海楼诚然不会明目张胆地报复姜望,但私下里不忿不满的人,必然不少。谁会有个一时冲动,也很难说。
至于为何去无冬岛重玄家的地盘上喝酒,却让晏抚请客……
只能说重玄胖和许高额在某些方面,的确算得上是臭味相投。
姜望飞出天涯台,与朋友们一同离去。
虽则如今整个怀岛,恐怕也没有几个好脸给他们看。
但这些人都自有底气,也没谁会在乎这些。
况且……本来齐人在怀岛就不会太受欢迎!
一行人招摇过市。
唯独许象乾吊在队伍后面,远远冲照无颜眨了眨眼睛,传音道:“照师姐,怀岛上也没甚么好戏能看了,咱们去见识见识无冬岛的风光如何?我们在岛上等你!”
他对照无颜的殷切心思,从无掩饰,也几乎是人尽皆知了。
但他完全能够理解,照无颜作为龙门书院弟子中的代表人物,有自己的顾虑。不愿意公然站在姜望身边,与钓海楼作对,这没有什么问题。照无颜与姜望,本就不存在交情。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许高额孟浪轻浮,甚至他自己也不觉得别人骂得不对,但是对于照无颜,他是真真切切的动心,也愿意尊重照无颜的任何想法——除了疏远他之外。
好友的一场生死决斗刚刚结束,大家伙的心情都很激动,后怕、关心、敬佩、欢喜……总之复杂得很,都往姜望身边蹭,拍拍姜望这里,拍拍姜望那里。好像生怕姜望身上少了什么。
唯独是他,不屑一顾。
姜望在天涯台上殊死而战的时候,他在台下也聚精会神,恨不得当场编织锦绣,为其助威。
但姜望一打完,他马上就将其抛在脑后,满心只有照无颜了。
一听到去喝酒,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照师姐也得去才行。宴会的主角姜望都可以不去,照师姐不能不去!
当然,机智如他,不会只有一手准备。毕竟照师姐现在只是同意给他机会,还没答应跟他在一起。
路漫漫其修远兮……上下左右到处求索!
于是子舒耳边就响起了传音。
“子舒妹子!赶马山双骄中的小弟,今日一战成名,我这把绝世宝剑,恐怕也藏不住锋芒了……”
许象乾先顺嘴吹嘘自己一番,很是遗憾的样子,然后道:“我们在无冬岛做东设宴,请你务必赏光。我姜兄弟这段时间心情波动很大,喝酒的时候恐怕难以自持,那个叫重玄胜的胖子,又是个喜欢寻花问柳、好招美人的,不知到时候有多少姑娘在侧,更不知会不会有人趁机取了我姜兄弟‘芳心’。唉,我为此非常忧愁。”
最后才话锋一转:“不说这些,我想请你和你照师姐一起来无冬岛赴宴,大家同饮同醉,岂不快哉!不知可否赏脸?”
提供地盘的是重玄胜,花钱的是晏抚,主角是姜望。但许象乾堂而皇之用一个“我们”,就让自己做了东。
掳获芳心,也被他说得像是取其狗命。
但不管怎么说,效果很明显。
子舒的眼睛顿时就亮堂起来,转头巴巴地看着照无颜。
照无颜一看这架势,便知许象乾肯定跟她说了什么,而且八成又是拿姜望做饵。
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揉了揉子舒的小脑袋:“你呀,早晚有一天给人卖了去!唔……咱们晚一步,分开前去。”
子舒自动过滤了前半句,使劲点头:“师姐真好!”
只要去就行,快几步晚几步关系不大。
那边许象乾一见子舒亮起来的眼睛,就知事情成了,潇潇洒洒地往回一转,便缀在了李龙川身后。
……
……
猎猎海风吹过的天涯台,无人能有平静的心情。
胜者呼朋引伴,喝酒去了。
败者身死魂灭,散为飞灰。
而在高穹之上,两个声音仍在对话。
“那么就这样定了,你觉得如何?”
“便如此。”
两位超凡绝巅的大人物。
在这五天时间里,进行了巨细无靡的沟通、谈判。
聊的却是全不相干的事情。
他们的只言片语,是整个近海群岛、乃至整个东域的大势变迁。
一个季少卿的死,一个姜望的成长。
也只是吹过天涯台的海风一般。
过去也就过去了。
……
……
“怀信啊,目前的大局,还是应对海族。我们与决明岛,能斗不能破。楼主知道你的委屈,但少卿自己答应了别人的生死挑战,楼主也不能替他反悔。再说,这场决斗是公平的,大家都在见证。且生死本是常事,没道理人家的天骄能死,咱们的天骄就不能死。”
宗门驻地深处的某座大殿中,面容如在光中的崇光真人说道。
他站在堂皇的大殿里,态度和缓。
辜怀信坐在位置上不动,面无表情道:“少卿技不如人,死就死了,没什么应该与不应该。”
他怨气难消。堂堂第一长老崇光真人登门拜访,他连起身相迎都没有。
不过痛失爱徒之下,倒也没人计较他的态度不够尊重。
崇光真人叹了一口气:“谋略、勇力、勤奋、天赋,这些都很重要,但决定一个人能够走多远,还是要看格局。那个姜望刚来岛上,我只觉得他不知天高地厚。然而从迷界到天涯台,面对困难他不退缩,面对挫折他不气馁,面对不公他不抱怨,从不放弃,从不后退。齐国那些名声广阔的天骄我未有见全,但见过的,都不如他。咱们家少卿……”
“我教徒无方。”辜怀信将他的长篇大论打断,抬眼看着他道:“大长老,您特意前来,不会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个吧?”
“不是这么说。”崇光真人并不为他的态度生气,只道:“你不可能时时刻刻拴着他。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引他登堂入室,他的人生最终还是要靠自己。走到今时今日,是他的选择。你已经做到你能做到的,宗门也做到了宗门能做到的。老夫虚长些年月,只是想劝你……不必为此积怨。”
沉都古剑对峙覆军指虎,不能说宗门什么也没做。
不然姜梦熊完全可以拿他干扰决斗为借口,给他一个深刻教训。
辜怀信当然知道这一点。
但他必须要表现出怨气,且必须表现得难以消解——虽然这手段上不得台面,可当此之时,却必要为之。
季少卿一死,他这一系,年轻一辈已无扛鼎者。
本来跃升第三长老就失败,再经这一遭,打击堪称巨大。
他必须要让宗门顾虑他的情绪,为他填补损失。
如此,才可徐图未来。
“谈什么为此积怨呢?”辜怀信慢慢说道:“少卿是我的亲传弟子,最信重的那一个。我看着他长大,现在看着他死。这很好,很圆满。”
……
……
(泥塑那一章,应该发在昨天晚上。
我自己写的时候,也是一气呵成,比较畅快。所以照顾到阅读情绪的话,昨晚是应该加更的,我本来也准备那么做。
但面对新剧情的取舍,我又开始犯纠结,简单来说,就是发呆去了……
导致存稿只剩下五章,我必须要保留至少四章的存稿,为我的精修留下余地,因为很多时候写着写着,会发现更好的写法、更有趣的故事展开,这时我会毫不犹豫推翻之前的设想,没有至少四章的存稿,就不会有腾挪的余地,只可以顺着惯性继续。我不太能忍受。
同时还要另外存两章,确保如果有什么意外,也不用断更。所以六章存稿是我的安全线。昨天已经击穿安全线了,所以最后没有加更。
算我欠大家一章更新吧。之后找个时间补回来。
就是这样,没有别的要说的。大家晚安。)
第两百二十章 唯独于我
再来无冬岛,重玄信的热情已经近乎谄媚。
就连事务繁忙的重玄明河,也亲自出面,接待了姜望一行,虽然只是说了几句场面话便离开,但也可见重视。
这当中有姜无忧的因素,也有姜望的因素。
姜望在天涯台虐杀钓海楼天骄季少卿,注视此战的人数以万计,消息怎么都不可能封锁住。海勋第一,是在迷界的战绩。强势击败身怀天门神通的季少卿,是在近海群岛的战绩。外战也强,内战也强。甚至有人认为,他已经是近海群岛内府第一。
钓海楼也并没有尝试封锁消息,只是着重强调了此战的公平,以及双方决斗的原因,乃是道途见歧,无关于其它。另外陈治涛与姜望的那一番对话,也广为传知。姜望虽强,算得上盖压钓海楼同阶,但也只是赶得巧,成名是时无英雄。比起陈治涛,差距还是很大的。此外钓海楼大弟子陈治涛的气度,更是令人心折。
当然,悬于高穹的古剑沉都与覆军指虎,已被隐去。包括辜怀信,也很少出现在传言里。整场决斗,就只是发生在姜望与季少卿之间罢了。
毫无疑问,这一番宣传策略,最大程度上降低了此战于钓海楼的负面影响。比之强行弹压消息,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只是具体出自谁的手笔,倒让重玄胜和姜无忧有一番争执。
姜无忧认为是陈治涛,重玄胜则觉得,很像是辜怀信的风格。与季少卿发生矛盾后,他很是研究了一番辜怀信,自认对其有一些了解——至于这胖子当时为什么研究辜怀信,懂的人都懂。
自然,这一番争论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不重要了。
一行人赶到无冬岛,就都兴致极高地去喝酒。唯独许象乾不甚合群,独自守在渡口,等了好几个时辰,等到姗姗来迟的照无颜与子舒后,才喜笑颜开地凑上宴席去。
在无冬岛的第一天,一群朋友痛饮了整夜,约束着道元,把心神放开,只求一醉。
姜望在天涯台上挣扎,去迷界冒险,回来为竹碧琼报仇……这一路,他们作为朋友,也一直提心吊胆。
都需要释放。
除了许象乾。他莫名其妙地就戒了酒,谁劝都不张口。不过看他在照无颜面前那副狗腿样,明显已经释放得够够的了……倒是真不用调节心情。
而姜望自己……无论在天涯台如何大展神威,终究竹碧琼是离开了。
觥筹交错,心事难与人说。
玉液琼浆流散后,各自离场。
姜望终究心中记挂着事情,没能醉成,反而一身酒气地拉住了重玄胜。
他本想离开迷界就跟重玄胜好好聊聊,但竟一直耽误到现在,才有时间。
十四自来是形影不离的,杵在重玄胜不远处,像一尊雕塑。
此时没有旁人,姜望斟酌了一番措辞,便直接说道:“我想跟你聊聊,你父亲的事情。”
自姜望赢得天涯台之战后,一直洋溢在重玄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哦。”他挪了挪身体,仿佛坐得不是很舒服,而后抬眼问道:“他战死的地方,在迷界?”
不愧是重玄胜。
姜望只起一个话头,他便能把事情猜得**不离十。
“迷界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方,那里的规则与现世不同,在野地待久了,就会有异化的风险。难以计数的海族强者与人族强者在那里厮杀,杀戮对方的强者,同时争夺迷晶,用迷晶构筑符合自身世界规则的地盘。
那个地方,被破碎的规则无序划分出许多区域。有的区域是海族占优,有的区域是人族占优。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无论是杀力惊人,又或是遁法高妙,都有可能战死在下一刻。”
姜望看着重玄胜,想尽可能的让对方知道迷界的残酷,从而凸显重玄浮图的伟大。
他慢慢说道:“但是在那个极端残酷的战场,我发现了一个平和之地,那个区域,跟现世没什么两样,不存在异化的风险,也不存在海族。因为海族在那里,就跟在现世一样,会受到规则的压制。人们把那个地方,称之为——浮图净土。”
“听起来很气派。”重玄胜的眼神中,看不出什么波动。
姜望知道他的心情必然复杂,但也终究不可能知道的事情装作不知。
因而继续说道:“你父亲他……杀死两位海族真王,而后崩解道身,创造了浮图净土。在死前,他留下了一段话——‘浮图之死,非为重玄一姓,非为大齐一国,是为天下人族。我佛慈悲,愿众生得渡。此地将为人族共有。永世不独。’”
“像是那种人会说的话。”重玄胜说。
“我觉得……”姜望说道:“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是啊,他很伟大。”重玄胜抬了抬眼皮:“作为人族强者,他很伟大。作为废太子的好友,他很伟大。”
这胖子咧了咧嘴:“甚至对于重玄这个姓氏,他也用一死保全了家族,不亏不欠。”
姜望注意到,他脸上的肥肉在微颤,那是极力抑制、而又无法完全抑制住的情绪。
“唯独是对于我……”
他的声音终于不能够那么平静了:“他是自私的。”
倘若重玄浮图不死,以他连杀两名海族真王的实力,重玄家主之位,必然不作第二人想。
那么重玄胜作为他的儿子,什么都不会缺,什么都不需要拼。轻轻松松便能袭一个博望侯爵位。
重玄遵再怎么夺尽同辈风华,也只有另外开府的份。
那样说不定他们堂兄弟之间的感情,不会像如今这般。
重玄胜更不会度过那样的童年……
那么重玄浮图可以不死吗?
作为当世真人、亲手教出凶屠的一代名将,他怎么可能没有选择?
他先可以选择领军征夏,后可以选择对姜无量不闻不问……哪怕是到齐帝震怒的后来,只要他昭明态度、及时切割,也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但他最后选择了赴死。
重玄胜说得没错,重玄浮图不负人、不负友、不负家国、不负人族,唯独,负了他。
甚至于其人死前留下的最后一段话,也只字未提重玄胜。
当他只身出海,慨然赴死的时候,是否有想过,他那个尚且年幼的儿子,将会迎来怎样的人生?
他忠义两全了,但是他的儿子呢?
那本应架鹰遛狗、无忧无虑的快活时光,因为他这一去,碎成了泡影。
堂堂真人之子,重玄家的嫡脉,却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看人脸色。
姜望没有再说什么。
那个被绊倒了就躺在地上、等别人闹够了再爬起来的小胖子,已经在难以计数的日夜里,长成了如今的这个重玄胜。谁有资格替他原谅呢?
十四依然是沉默的,沉默地将手,搭在了重玄胜的肩膀上。
重玄胜也仿佛从这只手里,获得了力量。
他于是按住扶手,起身说道:“就这样吧。你也累了,早些休息。”
第两百二十一章 友
重玄浮图之名,在重玄家一直都是一个禁忌。
从上到下地封锁消息,仿佛从未有这个人出现过,这当然是为了避祸。
重玄家的长辈,对重玄胜隐瞒重玄浮图的死亡细节,只说其人是英勇地死在战场。这其实是对重玄胜的一种爱护。
毕竟重玄浮图恶了齐帝,死前那一番话,又有怨怼之嫌。
重玄胜小时候没有追索真相的能力,长大之后,因为对重玄浮图的复杂感情,不愿主动触及。
或许只有他晋级外楼、亲自去到迷界之时,才会发现重玄浮图的过去。
但不管重玄胜自己是怎么想的,作为朋友,姜望认为自己应该告知重玄胜,自己在迷界的发现。
其人的父亲或许对他不够负责,但仍有其伟大与光辉。
作为朋友,姜望希望重玄胜能够释怀。
即便不能。即便重玄胜永远不能够原谅,但至少应该让他知道,他有那样一个为人族做出伟大贡献的父亲,不丢脸。
细说起来,姜望结交下来的这些朋友,每个人性格都不同,但都很可靠。
交友是一个互相选择的过程。比如姜望最初是同时认识的晏抚和高哲,但慢慢交往下来,与高哲的联系就渐少了,倒也未见得说其人品性糟糕,终究两个人性格上不是很合得来。
高哲在有些事情上太计较,凡事以自己的利益为第一考虑。
现在大家就是酒肉朋友,一起吃吃喝喝,偶尔互相宴请,别的就不必做指望。当然,以后如何,还是要看以后如何相处。
姜望也不敢说自己能够看透谁,终究人心隔肚皮。他只是真诚待人,以诚换诚而已。换不得,便罢了。
至于晏抚,则是很有分寸感的一个人,又豪奢大气,挥金如土,任何人跟他相处,都不会难受。但越是这种看起来随和不计较的人,其实越不容易跟人交心。
被姜无忧追着打,算是难得让他情绪波动的时候,其间或许也有对柳秀章的歉疚心理……总之他愁绪难解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跟姜望喝酒。
一群损友有意看他挨揍,但同时又真心实意地帮他解决麻烦。
天涯台上,他代表自己给出的支持,就是对于“朋友”二字的回应。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交情就是这样深厚下来的。
宿醉之后的清晨,姜望坐在院中石椅上,默默的发愁。
“干嘛呢,一大早的在这里?”许象乾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嬉皮笑脸道:“还在回味昨天的威风呢?”
他知道竹碧琼的事情很难过去,故意在这里插科打诨,
不过伤心自然难免,但在熬死季少卿的那五天里,姜望也慢慢接受了这件事情。
他现在发愁的,完全是另一件事。
看了一眼那个光滑锃亮的额头,虽然知道这家伙不是很靠谱,但心中也实在是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对许象乾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姜望很正式地问:“如果你欠很多钱,非常多。暂时又还不上,你会怎么处理?”
许象乾迅速而警觉地道:“我没钱。”
“啊?”姜望有些发愣。
或许意识到了姜望不会找他借钱,他松了一口气,才道:“欠钱这种事情,不管欠多少……”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才道:“我没钱啊。”
姜望没有理解:“这就解决问题了?”
许象乾混不吝道:“要么就打死我,要么等我有钱了再说。当然,打我我会跑。”
“……”姜望沉默了片刻,又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还呢?”
许象乾一脸你在说什么废话的表情:“当然是有钱的时候。”
姜望汗颜:“那你什么时候有钱?”
许象乾摊了摊手,理所当然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这下明白了!
就是赖呗!
姜望这时候才想起来,这家伙在临淄那家书院,已经预支了不知多少年的薪俸。那个老院长每回见到他就去找笤帚,竟也没把他打死,还让他跑出海了……
下次捐赠一把铁扫帚吧,毕竟有些积土碎石什么的,不好扫。
心里怎么想的不提,许象乾的这种无耻办法,姜望毕竟还是学不来的:“这……”
“姜兄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没想到许象乾忽然话锋一转,态度来了个翻天覆地:“欠钱不还?怎么可以欠钱不还?!”
他愤慨,他激动,他义愤填膺:“我辈男儿,顶天立地,一口唾沫一个钉!你欠人家的钱,一定要还!实在还不上,兄弟帮你凑!砸锅卖铁都要帮你还!你切不可行差踏错,做那无信之人!”
姜望被这一套忽如其来的“正义之音”打懵了,正想敲开面前那极高的额头,看看里面到底长的是些什么鬼东西……但眼睛一瞟,便看到院门外站着的照无颜和子舒。
这两个姑娘,不知何时走到了院门口。
瞬间明白了过来……
是这么回事!
这厮简直丧心病狂。为了“搞相好”,不惜把朋友涂成黑炭,把自己洗得白雪一般。
姜望恨得牙痒,直想把这家伙的高额头打得再高三分。
但当着照无颜的面,确实也不便伤其颜面。
只得从牙齿缝里挤道:“兄弟受教了。咱们有空的时候是得多聊天,让我多学一学你的刚直不阿,也好感化一下我的卑劣灵魂。”
许象乾当然知道,姜望现在说的“聊天”,不是聊天那么简单。
但他无所谓。
打,是打不过的。但又如何?
只要不在照无颜面前挨揍,怎么着都行。
当下重重点了一下头,大包大揽道:“没问题,多聊!好兄弟,有我在,一定不使你误入歧途!”
姜望还待放几句阴阳怪气的狠话,那边子舒颠颠地跑了过来,绞着衣角,有些扭捏地问道:“你……欠多少钱呀?”
许象乾一拍额头,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照无颜道:“对了照师姐,我正好有事找你,来来,咱们这边去说!”
照无颜本不想理他,但架不住他一阵挤眉弄眼,只好跟着出去了。
许象乾着急忙慌地把照无颜引出院子,在踏离院门之前,还冲姜望眨了眨眼睛。
姜望完全的莫名其妙。
有病吧许高额!
眼睛涩还是怎么着?
姜望在这边懵圈中,子舒又问了一句:“欠多少呀?”
他这才意识到,这个小姑娘想帮他还债……
可是为什么呢?他想不太明白。
好像跟这个龙门书院的小姑娘,统共也没见几次面吧?龙门书院的学子,都这么慷慨豪气吗?
姜望全然不知,许高额偷偷在当中下多少“工夫”。他这边只是见了几面,那边许象乾早已描述得百转千回。
什么“一见难忘”、“多次提到”、“上次问起你”、“他觉得你很可爱”……
但不管人家小姑娘怎么想,姜望也不可能让她帮忙还债。东家倒西家的欠,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的事!”姜望笑道:“刚刚许高额跟我开玩笑呢!他问我,花钱能不能买到他的头发。”
“啊?”头发毕竟很重要,子舒被引开了注意力:“那能吗?”
“所以啊。他就恼羞成怒,让我还钱。”
“他给钱你啦?”
“没有啊!但他说他花了感情、花了期待!”
“呀,这不是耍赖吗?”
“是啊,这人惯会敲诈。”姜望叹了一口气:“我还是那句话,你可要跟他保持距离。”
“嗯嗯嗯。”子舒连连点头:“上次你跟我说了……之后,我跟他说话都离好远。”
“很好,继续保持!”姜望鼓励道。
虽然不是很忍心忽悠这么天真的小姑娘,但总让许象乾利用,乱点鸳鸯,却也不是个事。
还是远离许象乾吧。
毕竟近许者秃!
第两百二十二章 浮生半日(为盟主书圆圆满满加更【感谢狄D盟主赞助】)
姜无忧压根没有在无冬岛过夜,喝完酒便自行离开了。
这是负责的态度。
无论重玄胜、李龙川还是晏抚,他们的身份都不适合跟姜无忧交往过密。
除非是像雷占乾所在的雷家那般,早已跟姜无弃绑定,割也割不开。
姜无忧主动离去,对大家都好。
在她离开之前,姜望把指舆还了回去。
她没有提跟姜望的约定,这的确也不需再提。
姜望自会记得。
以后姜无忧但有所请,姜望也必然会尽己所能。
哪怕……是帮其争龙!
迷界之行算是尘埃落定,姜望没有许象乾那么结实的面皮,开始准备逐个偿还债务。
欠晏抚的一匣符篆,姜望已经想好怎么偿还。
他在猎杀海族之时,得了几根可以禁止五行元力的骨刺,玄妙极了。回头请廉雀将其打造成一套法器,相当于可以无限使用的禁水、禁火……禁各种元气的符篆,应能抵得上这百张符篆的价值。
接下来就是冰沉扳指,此宝原物奉还即可。就是这事须得去一趟冰凰岛,亲自还给李凤尧才行。虽则李龙川就在身边,但还东西没有让李龙川代劳的道理,事情不是这么做的。总该当面表达一下感谢,把这份人情记在心里。
此外就是李龙川得自难说大师的那一颗蜃王珠,战斗中被他丢在迷界战场,不知落在谁手。
这东西的价值很难准确估算,是非常难得的幻术之宝。
不过姜望身上也积累了一些好东西,翻翻捡捡,还是有能相抵的。
“龙川兄。”姜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借给我的蜃王珠,战斗时遗失在迷界了。我用这根得自海宗明的囚龙索偿还,你看如何?”
借债这种事情,很容易让朋友生分。很多时候就是因为“借”与“还”之间的分寸难以掌握。
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双方开诚布公,不必扭捏,该当如何就如何,不去猜疑,自然也不生芥蒂。
囚龙索的卖相一般,就是灰扑扑的一段绳索,但若凝神细看,则不难发现不凡之处。那隐约的龙影、细密的纹路,都在阐述着价值。
此宝号称触之及缚,但局限极大。最难的就是如何“触”及对手。在真实的战斗中,谁也不会莽撞尝试你的法器。
不过,尽管有这样的局限。它的价值仍然是超过蜃王珠的。毕竟效果确实很强,对付外楼层次的修士,也丝毫不虚。一旦被它碰上,就只能束手就擒。在迷界那次,姜望几乎没有余力了,提前布置好的囚龙索,也仍为他留下了一个仓皇逃窜的对手。
而蜃王珠这种宝物,只有在幻术高手手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本身局限更大。而且真正强大的幻术,往往也带有杀伤能力。但蜃王珠制造的幻术,就只是幻术而已。这又削了一层价值。像难说大师仗之行骗,也算是玩出了新花样。
李龙川并不拒绝姜望试图还债的行为,但是认真说道:“价值超出了。而且蜃王珠之所以能够到手,也有你的贡献……”
“说起这些那就没完了。”姜望摆摆手,故意笑道:“总之我弄丢了你的蜃王珠,是一定要有所偿还的。我从捕神那里学了囚身锁链,好生修炼下去,未必就比囚龙索差了。所以这东西对我来说没有那么重要。你若觉得占便宜了,补个几百颗元石与我便成!”
这当然是玩笑话,囚龙索值不值那么多元石,都是一个问题。主要是说,朋友之前,有些事情要算清楚,但也不必事事都太清楚。真要算起来,冰沉扳指虽然未丢,但该不该付租金呢?
李龙川再不犹豫,当即把囚龙索收起,十分干脆地道:“行哇。高额儿欠我的元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我这就把债权转让给你!”
姜望翻了个白眼:“谁能从许象乾那里要到债啊!”
两人都笑了。
他的朋友们也不是个个都闲,除了许象乾之外,可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之前是为了他的事情,才驻留弦月岛。
如重玄胜一整天都没露头,忙着处理海外事务,好不容易出一趟海,这胖子不会放过巩固影响力的机会。
晏抚已经提前赶回了贝郡,大概与那位朝议大夫的千金有关。
因而去冰凰岛的时候,便只剩姜望和李龙川两人。
借着为姜望庆功的由头,把照无颜和子舒请来喝酒后,许象乾转头就开始嫌弃姜望他们碍眼,恨不得把他们一脚踹飞,当然不会跟着。
李龙川很有些不爽,毕竟当初许象乾是靠卖惨把他骗出了海,天天拉着他帮忙不让走。现在跟照无颜关系有进展了,转脸就不认人……
真是个王八犊子!
倒是子舒好像对冰凰岛有些兴趣,言语之中颇多向往,但最终也只能跟着师姐走——照无颜不可能允许子舒跟去冰凰岛,来无冬岛还可以算是结交朋友,一个小姑娘跟着人家东奔西跑算是怎么回事?
登上一艘龙骨船,除了船夫之外,便再无旁人。
姜望站在甲板上,迎着海风,感受一种久违的自由。
李龙川笑道:“把冰沉扳指还了,再等廉家那位朋友把那套法器做好……还清债务,一身轻松。对不对?”
“是啊。总算能睡个好觉!”姜望也跟着笑了笑。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
……
几乎是载着姜望和李龙川的龙骨船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一个人影,从一颗大树的影子中走出来。
“这小子现在名声可大了。”来人对着手上的一张舆图,瞧了又瞧:“无冬岛……是这里吧?”
“什么人?”
无冬岛的警戒几乎是立刻就被触动,一队守卫迅速靠近。
当然也是因为来人并未刻意潜藏的缘故。
“在下旸谷符彦青。”
来人笑道:“我是来找姜望要债的。这是他的地盘对么?欸,他不会为了赖账,杀人灭口吧?”
显然易见,离开迷界那种地方后,就连符彦青这样的人物,都跳脱了许多。甚至都会开玩笑了。
虽然并不怎么好笑。
守卫将信将疑,见来者气质不俗,倒也没把他当骗子。
“请在这里稍等,我去通报一声。”
符彦青笑了笑:“请便。”
他很享受现世的空气,现世的自由、安宁、平和……现世的一切!
不多时,得到消息的重玄信便匆匆赶来,老远就开始拍胸膛道:“我望哥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说吧,望哥欠你多少钱,我替他还了!”
他的声音极大,好像生怕有谁不知道他跟姜望的交情。
齐国人可真有钱,随便出来一个人都这么豪迈……
符彦青想着,笑道:“十两迷晶,可算一千颗元石。一艘灼日飞舟,可用一艘棘舟来换,或者给三千颗元石也行。”
信公子大手一挥,豪气地使唤属下:“给他!不就是四千颗……”
“等等!”
他反应过来,惊恐地瞪大眼睛:“元石?”
第两百二十三章 满门
在路上的姜望。还不知道债主已经追到了无冬岛。他倒不是有意赖账,是真的一时间没有想起来。
自迷界回来后,注意力就一直在天涯台上。债务也第一时间只想到天涯台上发生的那些债务。
冰凰岛在整个近海群岛的北面。那里常年积雪,冰川不化。
实在的说,那地方属于苦寒之地。距离近海群岛的繁华地带有些遥远。资源也相对贫瘠。石门李氏开拓海外的时间有些晚。
不比大泽田氏,几乎是最早响应齐庭开拓海外的号召,也相较于其它世家发展得最好。
作为后入场者,在其他势力厮杀中盘、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石门李氏选择另辟蹊径,从边角着手。
但也只有在石门郡这种艰难之地砥砺出来的家族,才有从容迎接苦寒之地的韧性。和开拓不毛之地的勇气。
在坚如顽石的冰川上,开凿一个顶级家族的未来。
现在冰凰岛已经开发得很好。而且环境异常契合李凤尧的神通,便于她修行。因而她几乎每年都会到冰凰岛待上一阵,这座岛屿现在也基本上是她在经营。
龙骨船一路向北。
姜望和李龙川的缘分,起于那一张丘山弓。两人私下里单独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每次都有其他朋友作陪。这次同船而行,倒是难得的体验。
姜望身经百战,李龙川家学渊源。且出自将门的他。历练也绝不会少。
两个人盘坐甲板之上,直面海风天光,无论是修行还是战斗,都很有话题。
“说起来,钓海楼的秦贞长老,年轻时候也是杀性极重……”李龙川如常说着话,但眼睛却往船舱里瞟了一瞟。
姜望立即接收到信息——船舱里有情况!
李龙川身怀烛微神通,对于其人的敏锐,姜望绝不怀疑。
“连你这种将门出身,都说杀性重,那看来是真的重……”
姜望一边说话,一边以眼神回应李龙川,表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口中继续道:“她是靖海长老中的第二长老来着?”
最后一个字刚落下,锵!
剑已出鞘,姜望拔身撞进船舱!
因为顾忌船舱那一头的船夫,他并未起手用大范围的道术。
而一道半透明的箭影更在姜望之前,念动即箭发,李龙川一箭探路!
然而,在破开舱门的一瞬间。
一个惊慌的声音响起:“姜大人,是我!”
面容憔悴的中年妇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却真是一位熟人。五仙门长老,范清清!
姜望止身停剑,
李龙川的念之箭也悬于其人身前——刚才若是晚上一息出声,她人就没了。
内府层次的范清清,在有夏岛还能算得上个人物,但绝无可能扛得住姜望或者李龙川的攻击,更别说是面对两人的联手了。
令人惊讶的倒是……她何以能悄然潜进船舱,瞒过姜望的知觉?
姜望虽不及李龙川知觉敏锐,但怎么说也是现在海外最多人认可的最强内府,比范清清强上太多!
“怎么是你?”姜望皱眉问道。
范清清立即红了眼睛,泫然欲泣。
在她哭哭啼啼之前,姜望赶紧问道:“范长老,发生了什么事情?”。
船舱另一头操纵龙骨船的船夫,这会才察觉到变故发生,匆匆提了一支铁桨,撞进舱里来。眼睛看向李龙川:“公子?”
没有特殊原因,不能跨域直飞的情况下,从无冬岛坐船到冰凰岛,很需要一段时间。所以李龙川专门调了一艘船过来,船夫也是冰凰岛出身的自己人。
见姜望的确认识这个突然出现的中年女人,李龙川散去念之箭,摆了摆手:“没事。自去操舟。”
船夫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船舱,令行禁止,如在军中。石门李氏的治家风格,可见一斑。
不过,经过这么一打岔,姜望也已经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五仙门在天涯台上帮姜望作证,站在了无冬岛一边,是想借着无冬岛的关系,向齐国靠拢,从而摆脱碧珠婆婆及其身后势力的剥削。但现在……显然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都不必深思,此事八成与辜怀信那一系势力的报复有关。
天涯台上他与季少卿生死相决,其他人却没闲着,这个世界仍然依循早先的惯性前行。
而无冬岛承诺的庇护……显然并未生效。
或者是无冬岛一开始就没有怎么在乎五仙门,或者是无冬岛也有心无力,甚或,虽有心也有力,但却根本没来得及做什么。
范清清怎么说也这么大年纪了,见惯风浪。当不至于绷不住情绪,在一个年轻人面前,一见面就红了眼睛,无非是想求一些同情,换取更多帮助。姜望阻止得及时,她倒是不好再继续酝酿眼泪。
但也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问题,而是瞧了英武不凡的李龙川一眼。
姜望直接道:“这是我的好友李龙川,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无妨。你们慢聊。”李龙川却干脆转身,又往甲板外走。
姜望信任他,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洞察朋友的所有秘密。一个内府境的平庸女人而已,既然稀罕保密,便遂了她的意。
待李龙川走出船舱,范清清又掐动法决,将船舱内外的声音隔绝。
五仙门专注于“形、声、闻、味、触。”
对于这些方面的研究,自然有其独到之处。
外界的声音全部被隔绝开了,有一种又置身于无声斩首令之中的恍惚。
“他如果想窥知什么,你这些法决就算是再精妙十倍,也是挡不住他的。”姜望摇了摇头,问道:“你到底有什么事情,需要如此保密?”
扑通!
范清清直接跪在船舱里:“姜大人,求你救救我!”
这一跪实在突然!
她早先初次与姜望相见时,还是一口一个小兄弟。但现在,已经只敢称“姜大人”了。
一来说明她现在的处境的确艰难,二来也足证天涯台之战后姜望的声名。
姜望及时侧身,没有受她这一跪。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终究对方之前在天涯台站出来为他作了证,且年纪又比他大这么多,他实在无法坦然受其跪拜,只伸手虚抬道:“你先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才知道应该怎么做。”
他没有承诺帮助。
重信者,不轻诺。
范清清也不起来,只红着眼睛道:“五仙门完了!”
“宗门大殿也毁了,”
“长老们全都死了!”
“门主也死了!”
第两百二十四章 欺我年少
五仙门满门被屠?
姜望听着就是一愣。
他料定范清清的遭遇应与辜怀信一系势力的报复有关,但没有想到,竟是如此惨烈的结局!
说起来的话,这件事与他有很大的干系。若不是他跟重玄胜要走这一步棋,想来五仙门最后虽然不可避免会落入碧珠婆婆手里,但也不至于满门遭戮!
不过。姜望立刻意识到不对。
辜怀信那一系的势力,再怎么说,也归属于钓海楼。
钓海楼是天下大宗,自有其格局气魄。
当然钓海楼绝不乏雷霆手段,但屠灭一宗这种事情,却也一定会明正典刑。定其责、罚其罪,而后才是雷霆万钧!
只要钓海楼还想要真正统合近海群岛,在这个地盘上建立属于钓海楼的秩序,那就不该不教而诛!
可五仙门,又犯了什么罪呢?
范清清她们在天涯台上指证碧珠婆婆,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没有任何一条规矩,是不允许人们指证罪恶的。就连危寻都没有苛责!
姜望心中有了计较,但面上不显,只问道:“是谁做的?”
“还能是谁!”
范清清恨声道。
这位中年妇人,此刻情绪激动,满眼都是恨意,矛头直指钓海楼。
旋即又哀婉道:“姜公子,您和重玄公子是答应过,要庇护我五仙门的,可现在我们……世人皆知您一诺千金,言出必践。您不会不管我吧?”
“是,我一定管。”姜望说道:“阿胜当时劝你们出来指证,就是确定你们不会有任何危险。肆意灭人满门,这是邪魔行事!钓海楼想做什么?镇海盟的大义还要不要了?他们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姜望表现得十分愤慨:“你告诉我,具体是谁做的,谁屠的你五仙门满门,我必为你们要个公道回来!钓海楼是动不了,但那个主使者,必要出来担责!”
以其人名震诸岛的声威,此时这番话,已经有了掷地有声的力量。
“我……”范清清以手掩面,哭道:“我也不想要什么公道了,钓海楼我惹不起。我只求姜公子你,援手一把,把我带回齐国,此生再也不来这伤心之地!”
姜望勃然大怒:“莫非钓海楼还在明目张胆地追杀你不成?”
范清清哀声道:“明面上自然不会,但暗地里……姜公子,我实在是没有办法,靠自己逃不掉。您在天涯台的威风事迹已经遍传诸岛,我知道您和重玄公子的关系,就故意等在无冬岛外,厚颜来求你……”
最近这段时间,在姜望身边自然是最安全的。
天涯台一战之后,姜望和钓海楼之间的矛盾已经无法挽回。如他之前和杨柳还有几分交情,现在也全然断了。
但越是这时候,钓海楼越不会把他怎么样,不会授齐国以柄。
而谁又敢肯定,那位大齐军神,现在的目光没有落在姜望身上呢?
他姜青羊毕竟是第一届海勋榜的副榜第一,又在天涯台以一己之力,压得钓海楼所有内府修士鸦雀无声,端的是打出了齐国的威风!
齐国怎么会不重视?
这也是姜望现在仍在近海群岛慢悠悠的还债,而不是第一时间跑回齐国的原因。他没有必要慌张。
但范清清找上门来求庇护遮掩,真正是为了躲避钓海楼的追杀吗?
五仙门当时指证的是碧珠婆婆,最恨五仙门的也应该是碧珠婆婆,但碧珠婆婆现在已经没有了。
辜怀信派系报复五仙门的动机当然还有,但走到这一步,真的合适吗?他们真的不用顾忌影响?
而且,辜怀信在自己最信重的天骄弟子死去后,还有心情来做这么绝的事?屠灭了五仙门,还满天下追杀,一定要五仙门修士一个不剩?
疑点太多了。
诚然范清清那时候和姜望达成了默契,有过合作,但这并不影响姜望对其的判断——她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也绝不老实。
“范长老。你的事情我当然要管,”姜望语气温和地说到这里,话锋陡然一转,变得激昂起来:“同时五仙门的事情,我也责无旁贷!你只要告诉我,是谁带队下的手,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我来处理!”
“这……”范清清愣了一刹。
姜望的整个海外之行,就是为了朋友。
所以她当然能够确认,这位少年天骄的责任感。这也是她找上门来求助的原因。
但是……这也太有责任感了!
管了活人还要主动管死人,管了她还要管她全宗门?
姜望声音顿沉:“怎么?是谁杀的你的门主,是谁杀的你的同门,你连这些都不知道吗?”
范清清心中暗凛,连忙道:“具体是谁,我确实,确实没有看清!”
在天涯台悍然斩杀钓海楼天骄,这名声实在太可怕。据说当时季少卿的师父都在场,囿于规矩,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当着一位真人的面,杀这位真人的亲传弟子,这是何等样凶人?
范清清真的有些怕!
不是实在没办法,她绝不会走这一步棋。
“事情如果发生得太突然,实在没看清也很重要。”
姜望的态度算是很好了,见范清清有些慌张,还宽慰了一句,而后继续道:“此事你是受我连累,我责无旁贷。你且安心呆在这里,容我修书几封,让人去查一查,这是到底是谁做的。必定在你离开近海群岛之前,给你一个交代!”
你能不能别给我交代啊?先把我送走不行吗?
不是,你杀了钓海楼天骄,得罪了钓海楼,还不赶紧回齐国!是想干什么?非要在海上作死吗?
范清清心中有一万个怨念,可一个也不敢出口。
“姜大人,我们可否先回齐国,再慢慢查细节?”她强作苦笑:“我已经被吓破胆了,只想先躲起来……”
她快要急疯了,她是见识过姜望的人脉的。其人那些朋友是真有能力查出什么来,到时候她必然穿帮。
那时候怎么办?
见范清清这个样子,姜望的最后一丝耐心也消逝了。
这人太不老实!
“算了。”姜望摇头道:“范长老,我们是有过交情的,按理说我愿意帮你。但你来找我帮忙,让我担风险,却半点诚恳也无。左遮右掩,云山雾罩!这是求人的态度吗?委实令人心寒!莫非以为姜某年纪小,就可以随意糊弄?”
他下了最后通牒:“你现在下船,我可以当做没有见过你。”
姜望这番话一说,范清清便知计划破产。
但如果有别的选择,她压根也不会上这艘龙骨船,不会对一个年轻人下跪乞怜。
现在下船,必死无疑。
“我……我……”
她复又哀哭起来:“姜大人,我承认,我提钓海楼,只是为了让您因此生疚,从而出手帮我。我确实……确实不知是谁灭了我五仙门!”
……
……
……
(窥屏读者群,才发现今天是姜望在现实世界里的生日欸,一月二十八日。生日快乐啊姜青羊!!!)
第两百二十五章 万仙宫!
一如姜望所料,屠灭五仙门的凶手,果然不是出自钓海楼!
范清清是土生土长的海岛修士,不至于连钓海楼的人都认不出来。
辜怀信一系势力借刀杀人的可能,也几乎不存在。放眼天下,没有哪个稳定的势力,会请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行暗杀之事。
一个稳定、安全、繁荣的近海群岛,才最符合钓海楼的利益,也最符合辜怀信那一系势力的利益。
还是那句话,辜怀信就算真的想对五仙门下手,也只会找一个冠冕堂皇的方式,而不是这般偷偷摸摸下手。那是自毁长城,自掘根基。
那么还会有谁,对五仙门下如此辣手?
姜望皱起眉头:“你们五仙门有什么仇家,你都不知?”
范清清生怕姜望不信,焦急地说道:“五仙门只能在有夏岛混个名号,连海门岛都不怎么去,哪有资格在其它地方结下大仇?唯一算得上仇家的,就是同在有夏岛的怒鲸帮,但他们的实力您也清楚。”
既非钓海楼,又非别的仇家,那么是五仙门……还有什么深藏的秘密吗?
“说你知道的吧。”姜望没有什么耐心了。
五仙门的覆灭完全与他无关,他还在这里听对方说话,纯粹是念着之前的合作之谊。但这个女人又如此不诚恳。别说先前只有交换没有交情,就算有交情,也该坏掉了。
察言观色的本事,范清清自是不缺。
见姜望表现出不耐,她立刻描述道:“出手的人一共有三个,都戴斗篷、披黑袍,不现真容。为首的那个,手笼绿光,拥有一种极其阴暗的力量,很……很复杂,我说不上来。但一个照面之下,门主和几位长老就都死了!”
即使已经脱离危险,只是在复述那个场景,范清清的声音里仍有惧意。可见那一幕带给她的惊惧之深。
姜望面无表情,心中却是一动。
按照范清清的描述……那不是尹观么!
范清清或者没有认出来那咒术的力量,姜望自己却再熟悉不过。
如果那人真是尹观的话,瞬杀五仙门的外楼境门主以及几位内府长老,实在不是难事。
姜望默默的在心里分析。
从来不戴阎罗面具的尹观,都戴上了斗篷遮掩。可见地狱无门的这一次行事较为隐蔽。
看来刚刚成立的镇海盟,还是给了他们压力——这种灭门案,镇海盟肯定会调查。
姜望之前下意识地怀疑钓海楼,但既然不是钓海楼出手的话,钓海楼反而要给五仙门一个公道。这是作为领袖者必要的责任。
当然,范清清未必敢去信任就是了。
自临淄刺杀事件后,地狱无门的十大阎罗,已经被剿杀得只剩五个了……
而这一次,一下出动了三个阎罗,而且还是秦广王亲自带队。
任何一位地狱无门的阎罗,都有单独屠灭五仙门的力量。秦广王弄出那么大阵仗,所求者何?
他们是接了谁的任务?主使者是谁?
若非任务,又是哪位阎罗,对五仙门念念不忘?
不管是哪一种,都能够说明……五仙门有大秘密!
那个秘密是什么?
姜望并不着急,转而问道:“你说的那些人如此强大,那你是如何逃走的?”
“后来又来了两个人。”范清清很仔细地回忆道:“其中一个,是一个鹤发老人,鬓角垂了两缕乌发,此外都是霜白。他很强,非常强!一个人就抵住了三个黑袍人的进攻!”
“还有一个女子,没有参战。头戴青色方巾,眼睛很亮,大概只有腾龙境修为,可能是老人的晚辈。他们跟那三个黑袍人好像有什么恩怨,总之一见面就打了起来。我才能够趁机逃脱……”
姜望忍不住跳了一下眼皮。
这件事真的太巧合了。
双方竟都是熟人!
戴青色方巾、眼睛很亮的女子,还只有腾龙境修为……不就是林有邪么!
郑商鸣曾提醒过,林有邪背景不凡。那位力扛阎罗的鹤发老人,想来就是其人身后的大人物了。
青牌体系的强者,与地狱无门的阎罗,当然恩怨极深!
地狱无门在临淄行刺杀事,打了青牌的脸。青牌大力追剿,杀得地狱无门损失惨重。
而且前些日子告别的时候,林有邪曾表示要去追索“大老鼠”,即是那位藏在海外与武一愈有所联系的阎罗。仅凭林有邪的实力,完全不可能对付一位地狱无门的阎罗。大概正是因为如此,才有这位老人的出场。
这又恰好验证了那些黑袍人的身份!
尹观作为地狱无门的首领,跑来支援其他阎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如此看来,林有邪身边的那个老人,是真的强啊。
这个世界上深刻了解尹观之强的人里,姜望绝对算是一个。他亲眼看到其人叛出佑国,迎战负碑军统帅郑朝阳。他曾跟重玄胜讨论过,重玄胜认为尹观过早兑现潜力,道途必然艰难。他也深以为然。
但没想到,道途虽然崎岖难行,尹观却走得飞快。
后来姜望又见其以命做赌,当着捕神岳冷的面,成就神临,其实是被颠覆了想象的。突破凡躯极限的那一步,本就只有万一之机会。还要面对一位神临修士的攻击……如果没有亲眼所见,他不会相信有那种成功。
可以说他亲眼见证了尹观极速强大的步伐。
那一次远程咒杀武一愈,也让他心生惊骇。
将一条羊肠小径,踏成通天坦途。在神临之后仍然保持着高速的进步,此人之天才,绝对不输于姜望现在所见识的任何一人。
而以尹观神临之后的实力,带着两位在外楼中绝对属于强者的阎罗,却仍然被那个老人挡住了!
老人甚至还带着林有邪这样一个“累赘”!
不可谓不强!
“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姜望问道:“你东躲西藏,是因为那些黑袍人还在追杀你?”
林有邪跟着青牌体系里的强者,追杀仵官王,正好撞上了屠戮五仙门的尹观他们?
以姜望对尹观的了解,也说不定是尹观故意借着仵官王设伏。若能杀个把青牌强者,尹观不会有压力。
范清清摇摇头:“我哪里敢留在现场等结果?直接就逃远了。不过……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
看样子她终于准备吐露实情了。
姜望挑了挑眉:“哦?”
“我的确不知道他们是谁。”范清清咬牙道:“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灭我五仙门!”
迎着姜望那双清澈宁定的眼睛,范清清把心一横:“他们是为了五仙门的万仙宫传承而来!只要您承诺庇护我,我愿意把它献给您!”
近古时代九大仙宫之一的万仙宫传承!
姜望的确惊讶!
他最早接触五仙门,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觉得这个“仙”字很奇妙,说不定能跟近古时代的仙宫扯上关系。但接触之后,也就放掉了这个念头,五仙门涉及五感的道术,的确颇有妙用,但与仙术体系完全不同。
整个云顶仙宫废墟都在五府海里呆着,姜望对此当然有发言权。
可现在,范清清说,五仙门的确有九大仙宫之一的传承!?
范清清见姜望并不表态,以为他还有什么顾虑,甚或根本不懂仙宫传承的价值,便又道:“近古时代,有过一段九大仙宫横世的时期,每一座仙宫,都是当时的顶级传承。万仙宫即为其一,号称‘一人即为万万仙!’”
九大仙宫横世的时代,实在是太久远了。
姜望在天涯台的那一战,都已经被广泛流传。但是知道平步青云属于仙术体系的,却仍是寥寥无几。
范清清东躲西藏,对于那一战,也只能是道听途说。因而并不知道,姜望竟也身怀仙宫传承。或者说,她自己虽有部分传承,但并不懂得仙术。
她还在继续讲述:“我们五仙门祖师,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一部分残章。在残章上有所演化,才有了五仙门的道术。但这件事情,我们历代都严守机密,除了历任门主和大长老,不会再有人知。这么多年都安稳过来了,没想到这一次却……”
她咬了咬牙:“我的确不知他们是谁,又是何来的消息。但除了万仙宫传承,我们五仙门还有什么是他们看得上的呢?”
连姜望这样的仙宫传承拥有者,都没有发现五仙门与仙术体系有关,旁人自然更难察觉。
那么地狱无门是怎么知道的呢?
如果地狱无门是为万仙宫传承而来,那应该是他们自主的行动,而不是接了某个任务。
道理很简单,谁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杀手组织?把万仙宫传承这么珍贵的事物交由对方抢夺?不怕转身就被吞了么!
姜望跟尹观这么熟了,都不敢完全信任对方。
既然是地狱无门的自主行动,那么……
姜望立刻就想到了囚海狱。
会不会跟那个逃离囚海狱的狱卒有关?那位死去的阎罗卞城王,曾经是钓海楼高层,是有机会探知一些海上秘密的。
姜望还在思考斟酌中。
那边范清清已经双手举过头顶,以极其恭敬的姿态,将一个缀有星辰纹路的古老卷轴奉上——
“我愿将它献给您!”
第两百二十六章 不负我者,我必不负
这卷轴不是正品。
看到它的第一眼,姜望就有这样的判断。
近古时代流传下来的事物,尤其是仙宫造物,自有其独特气质,那沉淀下来的古老时光,以及仙术独立于道术之外的特殊体系,让仙宫造物很难仿冒。
尤其姜望手中,掌握了一整个云顶仙宫的建筑群,虽然只是缓慢修复中的废墟状态——以现在的速度来看,仅凭灵空殿吸纳的元气,完全恢复至少也需要以万年来计的时光。
但他一眼就看得出来,这卷轴不是正品,至少不是近古时代仙宫流传出来的正品。
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假货。这卷轴上的岁月痕迹真实不虚,它的确是穿越漫长的时光,流传至今的。
姜望推测,这卷轴应该是近古时代末期有人复刻的副本。
机缘巧合之下被五仙门的祖师得到。
同样有着古老历史,一般人或者不那么容易察觉真伪,甚至范清清应该也不知道她们宗门流传的传承并非正品。
但对亲手寻回灵空殿、青云亭的姜望来说,一眼便能看出不同来。
虽非正品,价值仍然难以估量。一门平步青云的仙术,已经让姜望得益匪浅。这个卷轴上记载的、另一座仙宫的传承,又是怎样瑰丽的景观?
所以……要不要?
这看起来不是一个问题。送上门来的好处,岂有不要之理?但天底下,有不需要任何代价,就送上门来的好处么吗?
姜望没有去接那卷轴,而是认真地看着范清清:“范长老,你的诉求是什么?”
范清清意识到,现在不是耍弄心机的时候了。她接下来的回答,会直接影响姜望的决定——直接把她赶下船,或者,答应庇护她。
“首先,我希望得到您的庇护,希望您可以保护我,离开近海群岛,去到齐国。帮我解决身份的问题,让我可以安顿下来。”
她说话的时候,也很坦诚地看着姜望。
先前的小把戏让她失了分,在意识到姜望绝对不好糊弄之后,现在她需要让姜望看到她的真诚。
姜望则用眼神告诉她,继续。
庇护范清清去齐国,这不是一件难事。姜望现在的状态,再也安全不过。钓海楼现在不会招惹他,在决明岛他是自己人,且正是名声大噪之时,而旸谷的关系他又处理得还不错。可以说这段时间在近海群岛,只要他不惹事,就不会有什么麻烦。
最重要的是……追杀范清清的人,是尹观。
就像钓海楼短期内不会招惹姜望的原因一样,尹观以及他的地狱无门,但凡有点理智,现在也是不敢接近姜望的。因为谁也不知道,姜梦熊现在是否在注视他。
地狱无门已经蹦跶得够久了,若一不小心被那位大齐军神看到……灭门正当其时,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
因而范清清躲在姜望旁边,真是非常明智的选择。
退一万步说,就算尹观胆大包天,又恰好军神并未持续注意姜望……还可以谈嘛!
姜望自忖和尹观还是可以聊一聊的,把卷轴交出去的话,想要保住范清清一命,尹观应该也不会在意。
像范清清这种天赋耗尽的平庸内府,尹观永远不可能把她当成威胁。
至于帮范清清在齐国定居下来……这事都不需要请朋友们帮忙,堂堂四品青牌,在巡检府内部打一声招呼便是。
范清清继续道:“其次,我想跟在您身边,追随于您。您这样的绝世天骄,哪怕没有组建势力的需求,也一定需要有人帮您处理杂事。您以后的封地、附属于您的各类生意,都需要有人帮忙打理。五仙门基业已毁,此后我是无根之人,我想在您的荫庇之下,有一个立足的地方。您早先不是说喜欢正声殿么?我知道怎么建筑,可以帮您督造一座出来……”
正声殿她早先还想卖个高价,痛宰姜望一刀。现在则都作为筹码,只求一个追随的机会。
她看得非常明白,海勋榜立榜,姜望名列副榜第一,又经天涯台一战,力斩钓海楼天骄,压得同阶无声。此战之后,姜望已经是一飞冲天,无可阻挡!
短则三年五年,多则十年八年,齐国必有姜望一席之地!是有基业、有分量,能与其它家族分庭抗礼的,那种一席之地。
修行这么多年,她太知道,一个天骄的崛起或陨落,往往就代表着一个势力的兴衰。
现在加入姜望的身边,正是起于微末。那么在风行九天的时候,她也未尝不能同风而起。
当然,这个决定,是在姜望戳穿她的把戏、没有让她白白利用后,才做出来。
倘若姜望被她几句话就忽悠,直接帮她逃离近海。那么她就会独自带着万仙宫传承,远走他乡。
在天赋实力之外,心智手段亦不缺少。这才是范清清决定追随的理由。
姜望不置可否,只问:“还有吗?”
范清清高举卷轴,谦卑道:“此外,如果以后,您能在这个卷轴上,研究出一点什么来,我希望能得到您的指点。”
范清清这番话里,说明五仙门对这个卷轴的研究并不深刻,而且这么多年下来进展缓慢。大概这也是五仙门手握部分传承,却从门主到长老,无人真正会仙术的原因。
但最核心的地方在于……
她把这份传承献出来,那些追杀她的人自然就要转移目标。
而姜望一诺千金的名声近海皆知,她给自己留个暗扣,以后仍然有机会学到新的仙术。且不必再提心吊胆。
或许,她并非没有认出来地狱无门。只是怕吓退姜望,才故意说不知道。反正她也如实描述了她所看到的线索,姜望知不知道是姜望自己的事情。她只要咬死说不认识,在这一点上,谁也无法论证真假。
姜望似笑非笑:“你对我倒是很有信心。”
也不知是说研究仙术的信心,还是说扛住地狱无门的信心。
范清清心头剧跳,但面上更恭谨了:“如果您不愿意收留我,只把我送去齐国就行。这份传承仍然是您的。”
她的确是一个很有手段的人物,且做宗门长老多年,能力绝不缺乏。
迄今为止,姜望的手下,还真没有这样一个角色。当然,这也跟他并未专注于势力经营有关。
姜望看了这个女人一阵,然后伸出手,将这个缀有星辰纹路的卷轴拿住,宣示了态度。
范清清面露喜色,大礼拜道:“参见主上!”
从此以后,她就是姜望的家臣。
姜望伸手将她扶起来,宽声道:“我根基很浅,或许没有什么可让你发挥的地方。但是有一点你可以放心——不负我者,我必不负。”
虽只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虽然面前是一个这样年轻的少年。
但范清清整个人都骤然放松下来,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安全感。
此时的近海群岛,谁人不知?这少年最重承诺。只要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姜青羊一言,胜过千言万语!
第两百二十七章 万仙之仙
对于船舱里突然多了一个姜望的熟人,还神神叨叨很有些秘密的样子,李龙川并没有过问的意思。
但姜望还是走到其人身后,主动开口道:“李兄,我临时有些事,不能去冰凰岛了。这枚冰沉戒,还是由你代还,请帮我向令姐赔个不是。回头到了临淄,我再登门赔罪。”
彼时李龙川正立在船头,直面辽阔碧海。
一身劲装在风中猎猎,道一声人如玉树,毫不为过。
闻声回过头来,瞧着姜望。
额上玉带使他英武的气质里多了一份温润,但他一开口,将门世家的锐气就自然勃发。
“这人身上有麻烦?”
他笑着说道:“只要不是被钓海楼或者旸谷追杀,藏到冰凰岛就都没有问题。”
以他对姜望的了解,也只有这一个可能了——那个女人带着麻烦而来,而姜望不想拖累朋友。
姜望笑了笑:“一点私事。”
李龙川如果真想要探究一件事,还没有几个人能够逃过他的眼睛。
所以姜望并不否认范清清身上有点麻烦,只是用轻飘飘的语气带过。
万一要是真连累得冰凰岛与地狱无门厮杀起来,他过不去自己那一关。
李龙川定定看了他一眼,才道:“既然你想自己处理,你也有这样的能力,那就自己处理。不过……”
他笑了笑:“冰凰岛的风光真的很好,玩得不开心,就随时来看看。你的朋友在那里。”
姜望笑容灿烂:“当然。”
“那……再会?”李龙川摆了摆手,便算是送客。
“再会。”姜望笑得更灿烂了:“船我征用了,李兄你回去的时候慢点飞,好好欣赏沿途风景。”
李龙川有些无语,但是跟许象乾待久了,他对这种被蹭东西的感觉……还真挺适应的。
他立在船头,高声喊道:“走吧李寅!船是人家的了!”
“欸!”姜望又拦住了:“船夫也用一下。”
李龙川愣了一下,说道:“你笑起来的时候,真应该把眼睛眯一下!”
姜望当然听懂了他的调侃——这样就更像重玄胜了,
也回以一笑:“顺便把头发撩起来,簪得更高。恐怕你更习惯!”
这群朋友其实私下里一直有一个问题,当许象乾和重玄胜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们两个到底是谁会吃亏,谁会占便宜?
可惜这个问题似乎永远没有答案,因为鸡贼如许象乾、重玄胜二者,都知道谁是最难啃的骨头。基本从不单独相处,也不在对方身上打主意,颇有那么点“王不见王”的意思。
李龙川大笑数声,接过姜望手里的冰沉戒,大步踏浪而去。
船夫李寅是军人出身,令行禁止。李龙川让他走就走,让他留就留,半点废话也没有。尽管他的表情分明茫然,想不通自己怎么连人带船突然就都被“征用”了。
姜望不想自找麻烦,也不想把新得的万仙宫传承交给地狱无门,便决定先回齐国,不在海外逗留下去。
毕竟多留一天,多一天风险。
直接带着范清清招摇过海肯定不行,那样的话,地狱无门想不注意到他们都难。
所以姜望需要一艘船,需要一个船夫,用以遮掩范清清的行迹。他以修行之名,一路在船舱打坐,想来注意到他的人,也都能理解他低调的原因。
钓海楼的龙骨船,几乎已是近海通用的船只。
冰凰岛用的这一艘也不例外,当然有一些自己的改制,不过外观上变化不大。
自此转道而行,一路上遇到什么问题,都交由船夫李寅去交涉。
而姜望则在船舱里,安安心心地研究起万仙宫传承来。
碧海行舟,探究修行之秘,实是幸事。
这份卷轴,摊开来看,是一幅图,名为《万仙来朝》,端是气派!
在左侧开篇,用一种十分接近道文、但又绝非景文的字体,记有一段话。
姜望用心感知,以神通之光照耀,才能从它接近道文的角度,略窥其意。但大概也只能了解八成,剩下两成是连蒙带猜,联想加推测。
而这段话,将他当场镇住——
“万物有灵,人即万物灵长。”
“眼有灵,可成仙!”
“耳有灵,可成仙!”
“鼻有灵,口有灵。肝胆脾脏,毛发血骨,皆有灵蕴,尽可为仙!”
“一身上下,脉络筋肉,皆朝本宗。”
“人即宇,人即宙,人即万仙之仙!”
这是何等玄奇、何等瑰丽的设想!
把一身上下,眼耳口鼻、脉络筋肉、肝胆脾脏、毛发血骨……全部修炼成“仙”!
这是一条几乎无有止境的路。
但完全可以幻想得到,最终能够成功的修行者,该有多么强大!
人即宇,人即宙,人即万仙之仙!
人就是空间,人就是时间,人就是聚合万仙的仙人!
如果说云顶仙宫的废墟群落,让姜望勉强能够幻想九大仙宫横世时期的辉煌,幻想云顶仙宫极盛之时,有多么磅礴雄阔。
那么代表着万仙宫传承的这卷图,就让姜望认识到了,为何九大仙宫能有那样辉煌的时代,何以能够“横世”!
云顶仙宫的传承,姜望至今只掌握了一门平步青云的仙术,虽然运用得愈发自如。但对于其整个修行体系,依然是云里雾里。
而这卷《万仙来朝》图上,所展现的设想,却足以让姜望窥探那个时代的光辉之万一。
就姜望现在的感受看来,曾经开创仙术体系的那些人,可以说是修行上的开拓者,是堪称伟大的探索者,是一座历史丰碑!
为何……这样的九大仙宫,最终也会湮灭呢?
心神沉入五府海,神魂显化云霄阁,姜望召来白云童子,直接问道:“你知道万仙宫吗?”
白云童子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一脸茫然。
这倒霉孩子除了拍马屁,还会点啥?有时候马屁都拍得不地道!
人家万仙宫好大气魄,万仙之仙!咱们云顶仙宫的底气在哪?何以能在近古时代与之并称?
问也白问……
姜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直接以神魂之力凝出一部剑典,递给白云童子:“这部紫气东来剑典,你好好练练,回头我来考教你。”
对于仙主大人的要求,白云童子自然无法拒绝,巴巴地把剑典接下了,正要问一句原因,仙主已经离去。
我只是一个孩子啊!我只想每天吃吃喝喝睡睡,突然让我练剑是干什么?
难道以后打架要派我出去?
在高大雄阔的云霄阁里,白云童子越想越乱,胖脸慢慢垮了下去。
生死自然无虑,云顶仙宫在,他就在。但是疼啊!
白白胖胖的小家伙在这里瑟瑟发抖。
但仙主大人的理由其实很简单。考教就要过手,过手就要挨打。
姜某人只是找一个名正言顺殴打小朋友的理由,而已。
……
……
……
(想剧情想到脑袋炸,想神通想到脑袋炸,修行体系、世界架构……总之我的脑袋一直在爆炸。
在痛苦之余我想到——
那是宇宙诞生的过程。)
第两百二十八章 万仙来朝图
姜望终于知道,万仙宫号称“一人即为万万仙”,是什么意思了。
把肝胆脾脏、毛发血骨……周身所有,全部修炼成“仙”后,身上每一个部位都是“仙”,说一人即是万万仙,并不为过。
五仙门以形、声、闻、味、触为五仙,姜望当时还觉得很特别,现在看来,就是脱胎于此。
左侧开篇的那段文字,占据了整幅图卷的六分之一。除开文字之外,这幅画的主体,是一个人。
一个光头、赤身,上身没有女性性征、下身没有男性性征,完全模糊了性别的人。
此人描绘得非常细致,可以说纤毫毕现,毛发皮肉无一不清晰。
普普通通的眼睛、鼻子、嘴巴,在性别之外,这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像是男人,也像是女人。
但尽管此人描绘得如此清楚,你一旦闭上眼睛,还是想不起来其人模样。
因为太“正常”。
像是你会在生活里遇到的任何一个人。
可以代入任何人,也可以被任何人所替代。
万仙宫所修的“万万仙”,便是这样一个形象。
绕着这个人不断延展开的,是难以计数的细小光圈。
凝神去细看,以神魂力量去触摸。会发现每个光圈中,都绘有隐约的仙人虚影,而他们所有……都对着这个模糊了性征的人在朝拜。
万仙来朝!
这太伟大了。
姜望在心中不断地感慨。
这万仙来朝的一幕,体现在图卷上,是如此的震撼人心。而若能成为现实……那将是多么恐怖的力量?
周身所有部位,尽皆成仙。而这“万仙”,为你一人统属,全部为你贡献力量。
姜望无比确定,手里的这卷《万仙来朝》图是复刻品,碍于复刻者的实力,很多图画、乃至字句的神韵都无法准确传达。
首先是开篇的那些文字,因其相近于道文,姜望在神通之光的照耀、和远强于同阶修士的神魂之力体会下,勉强感受到了它们的意思。但他也不能确定,自己体会的就是全部的真意,
那个复刻者,明显没有书写这种文字的能力,只是单纯地临摹笔画,恰恰缺失道文最重要的真意。
真正的道文,是不管你识不识字、智慧或者愚蠢,一见其字,便知其意。
开篇这些文字倒也罢了,在姜望看来,它们最大的价值,是开拓了自己的想象边界,让人得以窥视万仙来朝的伟大修行景观。
这卷图的精华所在,应该是那“万万仙”。
如果姜望没有猜错的话,这图卷上的每一个仙人虚影,都代表着一种修炼的方式——把身体的某一个部分,修炼成“仙”的方式。
但无论姜望怎么感受,那些仙人虚影,都只有淡淡的神韵痕迹,而无真实的反馈。
唯独神韵较为浓烈的,是对应着眼耳口鼻四个部位的仙人虚影。
估计当初那位复刻者,只在这四部秘术上有所修行。从这一点看,那位复刻者,或许是万仙宫的传人——姑且可以想象得到,在万仙宫覆灭之时,其人匆忙复刻宗门传承之宝,而后奔逃的场景。复刻者应该不止一人,复刻之图卷应该也不止一份。在漫长的时光里,其中一份,落到了姜望手中。
这些可以想象。而难以想象的是,能够造就万仙来朝之修行奇观的万仙宫,究竟谁能将其毁灭!
姜望下意识地又想起,消磨掉囚身锁链的那两个血字——道贼!
抛开杂念,回到这幅图卷本身上来,那四个仙人虚影神韵的确较为浓烈,但也无法精准感受当年那位复刻者想要留下的信息。
或许是那位复刻者修行远不到家,做不到真正的再现传承,又或许,是它在漫长的时光里,渐渐消散了……
总之,体会这四个仙人虚影,能够得到一些灵感碎片,却无法得到具体的修行法门。
也难怪五仙门传承此图这么久,也只弄出一套不伦不类的五仙门道术来。
所谓形、声、闻、味、触,五仙中的“触”,估计都是五仙门祖师凑出来的,即是为了贴合五感体系,也是为了跟万仙门切割开,免于遭祸。
姜望握着这卷《万仙来朝》图,一时无言。
它是不是宝贝?当然是。仅从它对修行边界的开拓来说,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那四个神韵浓烈的仙人虚影,也是极具价值。若能将其领略透彻,或许就能重现四门修行之法——问题是,如何才能领略透彻?何时才可以做到?
那些灵感太细碎,五仙门传承那么多年,代代相传,也没悟出个所以然!
姜望对自己虽然很自信,但也不觉得靠自己一人,就能抵人家几代之功。
说得不好听一点,手上这卷《万仙来朝》图,就是让你长长见识罢了!真正能用上的修行法门,一个都没有。有也只是画饼,在不知道多远的地方挂着。想得到,见不着。
而且它还是一个复刻品!
为这么一卷《万仙来朝》图,跟地狱无门杠上,肯定是不值的。
不过姜望并不打算反悔。
一则,处理得好,未必会跟地狱无门杠上。二则,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要用值或不值来衡量。
天涯台上五仙门门主长老站出来支持他,他就念这个好。
他和重玄胜当时答应的庇护,虽然是指在钓海楼的压力下庇护五仙门,而无关于五仙门的其它恩怨。
但五仙门走到覆灭这一步,已经是事实。
姜望轻叹一口气,将这幅图慢慢卷起。
守在旁边察言观色已久的范清清,忽然问道:“主上,您看得懂这幅图卷?”
同为内府,她没能摘下神通,神魂之力也非常普通,看这卷图一直是云里雾里。虽在宝山,不知宝山真面目。
“《万仙来朝》图嘛。”
姜望随口说道:“虽是复刻品,但也极具价值。”
范清清再一次感到深深的敬畏,简直高山仰止。
不愧是大国天骄!自家五仙门,好几代人接力研究,才有人提出这卷图可能不是正品的猜测,但也没能够确认。
如今姜望竟看几眼就确定了!
这些顶级的天骄,见识何其广阔?
怀揣着敬畏之心,范清清从储物匣中取出一本华美玉册,递给姜望:“这是我们祖师的一点心得感悟,历代宗主长老都有总结,或者能给您一点灵感。”
她这样一个历经风霜的内府修士,几乎不可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人。或许有那样的一个或几个人,但已经随着五仙门消逝了。
如果姜望看不明白《万仙来朝》图,那么这份所谓的心得感悟,她或许永远不会拿出来。
她的诚意,随着姜望表现出来的价值,一点一点体现。
姜望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他完全能够理解这种谨慎。范清清现在是一个在寂冷冬日离群的孤鸟,不谨慎无法长久的存活。
他将这本玉册接过,很诚恳地道:“谢谢!”
第两百二十九章 五仙如梦令 (为的帅气加更)
范清清奉上的这本玉册,基本上记载了五仙门祖师对万仙来朝图的理解。
首先就是开篇那段话,五仙门祖师全部以旸国文字复写了一遍。
现在的齐国文字,就是吸收了旸国文字而来,因而姜望阅读起来并不吃力。
这些旸国文字本身,也符合旸国覆灭时,一日赴海两千三,海上诸宗建立的历史。佐证了这的确是五仙门祖师的手笔。
姜望仔细对比过后,发现五仙门祖师与自己对这段文字的理解,大体相同,唯有两处差异。
其一,是开篇第一句“万物有灵,人即万物灵长。”
五仙门祖师写的是“人即万物灵源。”
一灵“长”,一灵“源”。
前者有秀出群伦之意,偏向于“最好的”。
后者有万物根本的味道,偏向于“最初的”。
孰对孰错不好说,姜望对自己的判断很有信心,但也觉得五仙门祖师的判断很有道理。
此外第二处不同,是那一句“一身上下,脉络筋肉,皆朝本宗。”
五仙门祖师写的是“皆朝我宗。”
一者是“本”,一者是“我”。
这两个字倒是很相近,不过也有一些差异。
前者强调的是“核心”,后者强调的是“自我”。
所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从五仙门祖师的理解中,姜望也的确有了一些新的收获。灵感在碰撞之下,展露更多光辉。对万仙来朝图有了更多理解。
阅读五仙门历代宗主长老的心得,本质上是一种修行的验证。
这本玉册上最有价值的部分,却是关于万仙来朝图上那四尊最具神韵的仙人虚影。
那四尊仙人虚影,早前的神韵肯定更完满。因为玉册上记载了非常多关于这四尊仙人虚影的思考,相较于其它无人问津的仙人虚影,显然是它们更有思考的余地。
其中最突出的,是代表耳朵位置的那尊仙人虚影。
因为记载更多,灵感更多,讨论更翔实,甚至整理出了最原始的修行法门!
名曰——《声闻仙典》。
姜望细细翻阅过,发现此典的确发人深省,玄妙非常,很有仙宫秘典的气势,应该是五仙门祖师直接从仙人虚影上感知而来,顶多是由于个人的见识、修为,稍有疏漏。本质上仍然是一种承继。属于品质很高的修行宝典。
但有一个问题无法解决,也是最大的问题——术介!
仙术体系有别于其它道术的核心差异,就在于术介。
这部《声闻仙典》高妙是高妙,但根本没有提及修行此典的术介是什么,如何探索搜寻。或许在近古时代,那并不是一个问题,可是在现世,术介本身,已然是仙术之前最大的关隘。
姜望若没有得到青云亭,没有源源不断的善福青云,哪怕把平步青云钻研烂了,也无法运用自如。
从玉册上的记载来看,五仙门祖师也发现了这部《声闻仙典》缺失某种至关重要的事物,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要确保机密,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去调查仙宫相关历史。
但他也是一个天才人物,虽然不知道《声闻仙典》缺失术介,也不知道术介为何,但研究出了替代术介的法门!
这就是五仙门道术的来源。
玉册的后半部分,记录的就是五仙门的道术总纲,曰为《五仙如梦令》。
由五仙门祖师创立,经由历代门主、长老完善。
这本玉册上记载的是五仙门历代门主、长老的思考,而五仙门的道术体系,就是他们将思考具现为实际的过程。
“如梦令”,就是替代术介的法门。他们以“如梦令”为术介,以《声闻仙典》为基础,创造“五仙”修行之法。
姜望早先不太瞧得上,觉得五仙门的道术就只是有点特色而已,此时细细揣摩之下,不由得为自己的傲慢而惭愧。
“术介”是什么概念?不夸张的说,几乎可以等同于仙术体系的基础。
而五仙门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宗门,竟然研究出了替代术介的法门!
虽然这种替代,缺陷很多,不够完美,让《声闻仙典》这种级别的仙术法门,变得相对平庸。
但也已经是堪称天才的创举!
放眼整个近海群岛来看,区区有夏岛上一个五仙门,实在微不足道。没几个强者能看得上眼。
那些年轻天骄们,名门、大宗、强国,真人为师,神临引路……环视天下,一个最高战力为外楼境的宗门,算得上什么?
但即便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宗门,也凝结了奋斗、智慧、和血泪。也有其曲折而光荣的历史。
若非惨遭灭门,凭借这一部历代以来不断修补完善的《五仙如梦令》,未来搭上齐国的战船,未必没有崛起之日。
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五仙门已经整个被抹去,那些独属于每一个奋斗个体的波澜壮阔,戛然而止。
而五仙门的历史,现在正在姜望手中。
“了不起。”不知过了多久,姜望合上玉册,忍不住叹道:“实在了不起。”
这部《五仙如梦令》,绝对不算顶级的法门,除“声部”外的其余四部,严重拖了后腿。
至于“声部”本身,也完全比不上《声闻仙典》。
替代法门“如梦令”,远远比不上万仙宫的仙术术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后者是曾经横压一个时代的修行智慧。
但如梦令的意义,在于它开拓了承继仙术的另一种可能。
如果有朝一日,如梦令能够完全替代术介的效果,那就意味着将仙术体系全部纳入道术体系中——这几乎不可能做到,但能够提出这种想象,并小小地迈出一步,本身就是一种伟大。
所以姜望慨叹再三,是真觉得了不起!
范清清恭敬道:“能得您这一声称赞,属下与有荣焉。”
“你帮我护法,我来尝试一下修行。”姜望直接吩咐道。
形、闻、味、触,四部,以姜望现在的眼界来看,过于粗陋,没有学习的必要。“声部”却可以好好学一学。
如能寻到术介,这就是一部《声闻仙典》,如不能,“声部”的精妙之处,也远在其余四部之上。
此时并不需要护法,但这是一种亲近和接纳的表示。
范清清显然领略了。
她半低下头:“请主上安心。”
第两百三十章 雨打风吹去
《五仙如梦令》的核心,是“如梦令”。
“如梦令”的核心,则是“梦”。
究其修行本质,是探究《声闻仙典》所需求的、那个不存在的东西。修行者将其需求的种种特质,观想在梦中,而后以秘术将其实现。当然,实现的效果不及万一。
五仙门祖师不知《声闻仙典》缺失的关键部分是术介,但她总结出《声闻仙典》缺失的需求,名之为“令”。意即秘术的核心部分,所有道术的关键所在。
真正开始修习《五仙如梦令》的声部,姜望才得以确认,五仙门最大的价值所在,可能并非万仙宫的残章传承,而是这“如梦令”。
这以观想入梦而后再实现的秘术,简直有无穷的想象空间。
传说中的“神足通”,是“心之所想,足之所至。”
探索的是“心”的力量,接近于幻想成真的伟力。
这“如梦令”与之亦相似!
当然,若将“神足通”比作万丈高峰,五仙门的“如梦令”,才到山脚而已。
但如果纯以对未来的想象而论,神足通的极限就是咫尺天涯,如梦令的极限,则只看施术者自己的能力!
当然,不是想象越伟大,秘术就越伟大。不切实际的想象,也只是泡影罢了。修行历史中那么多狂悖妄想,又几曾被人看在眼里?
就像《五仙如梦令》传承这么多年,五仙门仍然不值一提,如梦令依旧寂寂无名。“神足通”却是佛门无上神通。
相较于“神足通”的直接,如梦令还通过梦境中转了一次。这诚然是力所未及之下的迂回选择,但却更显现了五仙门那位祖师的天才!
其人以创造性的天才,跨越了修为、见识上的天堑。实在令人敬佩。
姜望越是修习,越是感怀。
这世上天才何其之多,最终能够有所成就的,又何其之少!
像五仙门祖师这样的天才,寂寂无名。一手创立的基业,也一夜之间就覆灭。
若非还有个范清清逃了出来,此时此刻,世上就已无人知。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见识越多,越要知道敬畏。
如梦令的修行过程并不轻松,但相对于玉册上记载的那些五仙门前辈的修行经过,却又简单太多,轻松太多!
梦魂梦魂,从来相依。
以姜望远超同阶修士的神魂能力,入梦轻而易举,构筑梦境也绝非难事。
就是在“如梦”成“令”的这一步,需要细细琢磨。
这个过程很繁琐,如梦令足足用了三百七十二道印决,才能具现出部分观想之梦的特征。才能让如梦之“令”,稍稍靠近术介本身。
这已经是经过五仙门历代门主、长老修订、缩减之后的结果,那些印决最高曾有四百一十七道。
可以说如梦令完全不可能应用于战斗,过于繁琐,且威能极弱。
但用在修行之上却没有问题,可以作为替代品的术介,完成仙术的修行。
如果姜望以后获得了云顶仙宫更多仙术,却没有其它术介的话,那么如梦令或许也是一个选择。
相较于五仙门历代门主,姜望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他真正掌握着仙术,并且有源源不断的术介!
他更能够理解《声闻仙典》,而且,他可以通过尝试以如梦令替代善福青云的办法,客观探究如梦令与真正术介之间的差距,从而把如梦令推进得更完备。
五仙门祖师再天才,她对于术介的认知,也只存在于想象中。她只知道需要一个什么东西,却不知道那东西具体是什么。无关于其它,这是识见上的天堑。
儒家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是为了累积识见之高峰,从而在修行之途走得更远。
有云顶仙宫的存在,姜望有自信可以在如梦令对术介的替代中更进一步。
当然,用演道台推演,把如梦令和平步青云的信息都放进去,最终获得的成品,肯定更完美,这个过程也更方便。只要有足够的功,就能够无限逼近阶段极限。
但姜望不打算在太虚幻境里推演。
这如梦令如此独特,不是什么随处可见的普通货色。太虚幻境又如此神秘,且很明显有对功法的需求。
以前他没有选择,现在他有了。在探知底细前,他不打算与太虚幻境背后的人或势力,分享自己独有的力量。
这种谨慎一以贯之,就连他的人道剑式,也从未贡献给演道台过。
修行者的五感,自然远胜常人。
但那都是道元自然的洗练,是肉身自然的进步。
又有各种各样的秘法,有各种针对性的强化。
不乏那种天下知名的瞳术,往往决胜于无形。有的人轻轻一嗅,就能将数千种混杂一起的味道区分开来……
但所有的那些相关秘术,主体都是修行者本身。人以耳以目,以身体的这些部位为“器”,起到各种作用,释放各种各样的道术。
是为,“器官”。器之用也。
“五仙如梦令声部”,或者说《声闻仙典》则不同。主体是“耳朵”。
耳朵不是器官,耳朵是另一个人。是一个与你连为一体,完全臣服于你,但又独立的“灵”。
把耳朵当成一位修行者,最终佐其成仙。
这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事情,自身修行尚且漫长,修耳成仙当然也不会简单。
不过水滴石穿的坚持,姜望从不缺乏。
在修行之中,对时间的感受很模糊。
只知道舟随水移,渐远天去。
朦朦胧胧中,忽然心生警觉。
姜望蓦地睁开眼睛!
“姜捕头,不要紧张。”一个熟悉的女声说道。
此时的船舱里,已经多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头戴青色方巾,额前发丝略略凌乱,气息稍显紊乱,眼睛却依然清亮有神。
不是林有邪,又是何人?
另外一个,满头银丝,只在两侧鬓角,有两缕对称的黑发。
而范清清被一只手搭在肩上,未敢动弹。
想来这个老人,便是范清清所说的,那个独挡尹观及其他两位阎罗的老人了。
姜望先是惊讶,后是莫名其妙。
李龙川这艘船是什么适合藏人的宝贝么?怎么一个个的都往里钻!
还都不跟船家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