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仍要见天涯(为盟主六子怕水加更)
“前辈!”姜望面露惊喜。
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在身周大约十丈范围内,玉衡星力骤然浓郁了许多,甚至是将其它星力都短暂排开。
“你的进步让我惊叹。”观衍说道。
隔着不知多远的距离,凭借星力的接触,他居然就能感知到姜望的修为。
姜望既惊又佩:“我这点进步,跟大师相比,又算得什么?直如萤火之于皓月,哪里能见半点光辉?”
观衍似乎是笑了,并且也并不介意让这种情绪通过星力为姜望所感知:“你口才见长。”
“您见笑了。”姜望不太好意思。
自觉马屁是否太露骨了些,不够圆润。
便‘听’观衍继续道:“上次与你交流,你提的一些问题,就令我好生惊叹。今日一见,你又何止倍增于前?真是英雄年少。”
“我只是肯用功罢了。”在这位观衍大师面前,姜望并不认为自己有膨胀的资格:“多亏了您的指点,才使我免于固步自封。”
“闻道有先后,我只不过是早生数百年,走过一些歧路,帮你抹掉而已。”观衍温和地回道:“以你的天资悟性,或许有朝一日,我也要有求于你。”
上次明明只是单方面的指点,他却很顾及姜望感受的说成交流。把自己的功劳抹掉,鼓励姜望的天资。
就像在森海源界里,苏绮云深受感动之余,提出要多准备一套复活材料,助观衍与小烦婆婆再相见。
集齐小鱼的复活材料已经很难,是连观衍这等人物都觉得“很难”的难。集齐两套复活材料,几乎不可能做到。
但彼时的观衍也只是说,“我在此界等你。”
观衍的温柔,是姜望在任何这等级别的强者身上都没看到过的。
他拥有真正的慈悲与仁悯,难怪小烦婆婆已经白发苍苍,却还对他念念不忘。
姜望正容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但有所请,必不敢辞。”
哪怕不为别的,就观衍之前那一夜的悉心指点,便足够他感怀至今。
一位至少曾经达到神临境界,肉身崩解、神魂破灭之后,又以一点真灵开辟新路,能够凭借玉衡星力沟通现世的存在,是何等了不起的人物?
这种人物的悉心指点,多么难能可贵!
可以说帮助姜望少走了多少弯路。
他这一路修行过来,诚然遇到了很多困难,有很多敌人阻挠。但同时也一直有很多人支持他、帮助他。观衍便是其中一位。
观衍当然不难判断出姜望的真诚,所以他再次笑了:“就像之前帮我送还僧衣那样?”
不计回报,仅全一诺。
“就像那样。”姜望道。
观衍于是道:“好。”
不等姜望再起话题,他又直接问:“你这次特意来找我,是被什么问题所困惑吗?”
简直太体贴了!
姜望亦不扭捏,直把积累的所有修行问题,按照重要程度,一个个的问出来。
观衍很有耐心,一一作答,直到天边微亮,这一番指点才算作罢。
临别之时,姜望想了想,又问道:“前辈您知道钓海楼吗?”
“还有些印象。”观衍说道:“是近海最强的几个宗门之一。怎么?”
“那您知道海祭吗?”姜望又问。
观衍静默了一阵,大概是在回忆。
“这事情不应该是你现在知道的。我也只是以前听几个师叔师伯们说过。”
观衍的师叔师伯,那就都是止字辈高僧了。
与姜望这等无根无底的修士不同。作为当年悬空寺诸弟子悟性第一,观衍自然是能知晓一些超出他实力的隐秘的。很多时候,可能只是长辈的几句闲聊,就是旁人永远不得而知的隐秘。
观衍继续说道:“这是近海群岛的一个传统,祭海其实祭的不是海,是那些战死于海上的英灵。而做祭品的,一般都是人族的大奸大恶之辈。”
“我的朋友绝非奸恶之辈!”姜望说。
观衍停了一下,才道:“过了这么久,我也不知近海群岛的传统是否还被严格遵守。所以对于你那位朋友的人品,我无法做出判断。听你的意思……你想救他?”
“是。我一定要救她。”姜望说。
“如果你要问我的建议,我的建议是,不要去。”观衍说道:“钓海楼向来强势、霸道,在近海群岛说一不二,他们的决定,是不会被你的意志动摇的。”
姜望只回道:“森海圣族长老团的意志,也不会被您动摇。燕枭更是如此。可是前辈,您止步了吗?”
“我感受到你的态度了。”观衍说。
相较于这少年郎对朋友的相信,他其实更相信近海群岛的传统。
对于姜望,他是认可的。但是对于姜望即将被送去祭海的朋友,他持怀疑态度。
但姜望决心已下,他很清楚一颗年轻炙热的心,坚定起来是什么样子。
所以他不再相劝。
“您只要告知我一些信息,我就已经感激不尽。”
姜望说道:“您说近海群岛祭海,是祭奠那些战死于海上的英灵,那些英灵是谁?又是与谁交战,何以称英灵?”
观衍回道:“我虽已还俗,再非悬空门人。但规矩需守,传统仍需尊重。这些事情,你现在还不应该知道。”
时至此时,天边晨晖隐现。
在渐渐消散的星光中,观衍留下了这夜的最后一句话——
“我只能告诉你,勤勉用功,多加小心。须知,不成外楼不出海。”
天亮了。
星月原一片亮堂,天地之间,无限光明。
这个一眼望不到头的灿烂世界……
姜望仍盘坐于地,细细咀嚼从观衍这里得到的信息。
“不成外楼不出海”,说的是什么,又是因为什么?
许象乾和李龙川不都已经出海去近海群岛了吗?他们并没有外楼境修为。还有李凤尧,不也早就去了近海群岛吗?
或许时移境迁,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改变。观衍提供的信息并不能作为完全的参考。毕竟观衍失陷森海源界之时,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情了。
问观衍也只是临时起意,想要多一些了解。重玄胜那边肯定有更详细的情报准备。
或者这几百年唯一不变的一点,就是钓海楼在近海群岛依然强势霸道,依然占据近海的统治地位。
如观衍这样的悬空寺嫡脉传人,也说钓海楼霸道强势。
连齐国这样的东域霸主,也在近海群岛让钓海楼三分。
或许钓海楼的强大,远远超出他的预测……
但,那又如何?
少年郎仍要去彼方,仍要见天涯。
灿烂晨光洒落姜望的脸上,让他的棱角更显清晰。
他握了剑,站起身来,步步踏前,步步升高。
足下青云朵朵而散,迎着朝日明辉,仿佛……踏光而行!
第五十四章 久疏问候
自星月原之后,姜望一路再无停留。
过阳地而不入青羊,直接奔赴临淄。
临淄一百零八城门,重玄胜等在“信”字门外。
选在此门,大有深意。
当初姜望第一次来临淄,重玄胜就是带他走的信字门,为的就是提醒聚宝商会,人当言而有信。
后来聚宝商会执意毁诺,苏奢避而不见,才有了重玄胜用计,许放青石宫外剖心。偌大的聚宝商会,倾如山崩。
到如今,聚宝商会早已经风流云散,曾经风光一时的苏奢,也死在姜望面前,已经化入泥土,混为尘埃。
现在姜望如约归来,又将为了朋友,奔赴弦月岛。
还是在这信字门。
信者,人言也,言必要行,行必要果。
当姜望从官道的尽头走来,再一次来到巍峨的三百里临淄城下,看到城门前,那熟悉的胖大身影,以及其人身后,依然身披重甲的十四。
尽管一路行来颇多疲惫,尽管记挂着竹碧琼的事情,他还是笑了。
“你们在等什么?”他远远地问。
十四依旧是不爱说话的,藏在重甲底下,雕塑般杵在那里,只抬了抬手。
重玄胜笑得眯起眼睛。
比起他第一次跟姜望匆匆来临淄的窘迫时候,他现今在临淄的势力已不同往常。基本上已经蚕食了重玄遵的生意份额,只剩一些无法撬动的根基——那些部分,除非重玄遵彻底退出族长之位的争夺,不然只会永远跟着重玄遵。就像重玄胜这边的德盛商行,就像重玄褚良帮他组建的影卫,就像十四。
作为今日临淄城里数一数二的世家子,重玄胜只带了十四来迎接姜望。
他们之间,本也不需要什么排场,不需要那些面子上的工夫。
与王夷吾一战之后,整个临淄都知道,在任何时候,姜望都会支持重玄胜,重玄胜也都会支持姜望。
“在等你!”重玄胜说。
他一步踏出。
年前王夷吾袭杀不成,被姜望击败。又有凶屠重玄褚良出头,重玄家两位侯爷联袂施压,向镇国大元帅讨要公道,最后以王夷吾罚入死囚营,三年不返临淄终局。
重玄胜与重玄遵的阶段性竞争,便告一段落,以重玄胜大获全胜为结果。
把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把王夷吾赶出临淄城,还有很多人并不知晓的主导了聚宝商会垮塌之祸。
已经没人会怀疑,重玄胜有与重玄遵相争的资格。
但至今没来得及正式落子的重玄遵,仍然是重玄胜面前最大的关隘。
姜望走后,重玄胜就两耳不闻窗外事,潜心修行用功,明显是为缩短两人的修为差距而努力。
许多人都在等待,看重玄胜何时圆满腾龙,叩开内府,看他摘得什么神通。
但重玄胜反而不急不躁,定在腾龙境中,打磨了又打磨。
以至于渐渐都有声音传出,他是不是被王夷吾打灭了潜力,失去了摘得神通的可能,才迟迟不肯叩开内府。
不然他当时又没有出什么大事情,凶屠何至于怒不可遏,不惜与军神硬顶呢?
传言愈演愈烈,重玄胜一直不做回应,只牢牢把握着势力与修行。
今日,所有的流言都将不攻自破。
因为重玄胜一步踏出来,气势已然暴涨。
“道脉腾为龙,一旦飞出海。
会见五轮光,斩得天地开。”
修行界流传下来的这首佚名小诗,道尽了晋升内府的华彩。
从通天海,到五府海,腾龙一跃,内府叩开!
天府秘境之中,重玄胜早已定下神通。
此时步步前跨,气势节节拔升。
忽而拔身一起,那本就肥胖的身躯骤然膨胀,暴涨起来!
一丈、两丈、三丈……
他暴涨的身形引起了城门附近百姓的惊呼。
临淄城的城墙,高达三十三丈,而重玄胜此时的身形,几有半城之高,将近十五丈!
神通,法天象地!
这尊巨人立在临淄城外,大步一跨,探手向姜望捉去。
洪声如雷,震得天边云散:“有朋自远方来,久疏问候!”
一只大手,盖压天地,直如高山倒转。
大概是记恨姜望在太虚幻境里咄咄逼人,挑战发起了一次又一次,重玄胜这一下事先并未与他商量。
但姜望不惊不乱,只道一声:“来得好!”
足踏青云,从容自重玄胜掌中脱出。
青云朵朵,在空中聚而复散。
一步离掌势,一步近巨人躯,再一步,已在巨人头顶!
这巨人的每一根长发,都粗壮得如蟒蛇一般,纠缠拥挤在一起,挽了一个并不好看的发髻。此时堆在姜望面前,又厚又重。
重玄胜的发髻通常都是十四打理。但十四的天赋显然主要在重剑之上,簪发的造诣平平无奇。
姜望朗声而笑:“许久未见,便为你修此乱发!”
长相思仓啷出鞘,寒光骤动。
“好兄弟,使不得!”
重玄胜将身一摇,已经急剧缩小,恢复本貌。他身上那件宝衣随着他变大变小,安然无恙。
姜望也就收剑入鞘,跟着落下身来,似笑非笑:“问候完了?此间不便发挥,回头老地方?”
重玄胜并不接茬,只哈哈一笑:“走,清心小筑去,为你接风洗尘!”
清心小筑是重玄胜经营的一家小茶楼,基本不对外开放。姜望出发去七星秘境的时候,临淄的一帮朋友就曾在这地方为他践行。
姜望有些意外,以重玄胜往日的习惯,竟然不是在红袖招或者别的什么名馆设宴。但也什么都没说。他本身也对青楼妓馆无甚留恋,只是要有个地方与朋友叙叙话,在哪里都是一样。
重玄胜带路,大摇大摆的往城里走,像极了某个偏僻小城里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
适才与姜望的那一番交锋,彼此都未动用全力,姜望未用神通,他的重术也未施展。本就只是为了在临淄展现神通罢了。
重玄胜这种聪明人,特意选在姜望归来这一日摘下神通,自然是有他的考虑,而非简单的一时兴起。
这般动静惊人的神通,若在临淄城里展现,北衙立刻就得请他去吃一顿挂落,在临淄城外便无此考虑。
越有气势越好,越是威风越好。
法天象地是毫无疑问的强大神通,足够堵住所有质疑重玄胜修行潜力的嘴。
而他非常清楚姜望这次回临淄,要做什么。
所以惯于韬光养晦的他,才肆无忌惮的展现天资,展露未来。
因为……
他要最大程度调动他的资源了。
第五十五章 沧海
资源给够,尊重给够,当然是掌权者应该做到的事情。
但要想得到更多的拥护,更重要的事情是,要让人相信,跟着你前途无量。
你要成为更好的选择,才会被更多人所选择。
这是重玄胜之所以展现法天象地的原因。
经营上他已经超过太多人,绝不输于重玄遵。现在他证明的是,他也有足够的天资,可以成为一名强大的超凡修士。
如此,他才能够争取到更多的重玄家资源,用以帮助姜望影响钓海楼的祭海结果。
劝阻他已经劝过。
他也试着隐瞒。
但姜望下定了决心,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疾奔回临淄,那他也不会有别的选择了,就只剩毫无保留的支持。
姜望跟在重玄胜后面走,人群熙攘的热闹景象,重新唤醒他对这座伟大城市的记忆。
临淄城的街头,基本上是不存在欺男霸女的纨绔子弟的。
因为在这个大齐帝国的繁华心脏里,太多蛟龙潜水。一块石头扔下去,能砸到七八个高官,还有三四个爵爷。
谁家的少爷也不敢说自己能在临淄肆无忌惮。
所以重玄胜此刻大摇大摆的嚣张姿态,就格外惹眼。
但恰恰他就是现在为数不多能在临淄嚣张的世家子,威风八面。
比起当初刚从重玄族地到临淄混迹时候的谨小慎微,几乎是判若两人。但这就是重玄胜想让人看到的、知道的。
他在确定他的优势,要让人们心里,达成他已是重玄家未来家主的共识。
跟在这胖子身后招摇过市,姜望有些许的尴尬,但还能忍受。毕竟也算是有些习惯了。
就是十四时不时看过来一眼,让他很是意外。
十四从来是不说话的,最初他甚至以为这黑甲武士是个哑巴。后来相熟了之后,也只是点点头便算招呼,极少开口。
“怎么,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姜望主动问。
十四脚步不停,身上甲叶交响。
闷了许久,才终于闷出一句——“他的头发不乱。”
姜望看了看重玄胜的发髻,才反应过来,连忙找补道:“确实不乱,是我切磋之时随口乱说。这发髻簪得条理分明,根根服帖,实乃上上品!”
十四明显没有重玄胜的厚脸皮,受这一夸,马上就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去,
“欸,望哥儿。”正大摇大摆张扬其事的重玄胜,忽的扭头回来:“你怎么出了一趟远门,现在油嘴滑舌的?青牌的任务那么锻炼人吗?”
经重玄胜一提醒,姜望这时才想起来,他离开齐国的时候,是带着青牌捕头的任务的——追缉地狱无门的杀手。
待会还得去北衙复一趟命。
不过相较之下,还是重玄胖突如其来的“批判”更让他意外。
他想了想,看了看重玄胖,又看了看十四? 看了看十四? 又看了看重玄胖……
好像突然明白了? 为什么这次接风洗尘的地方在清心小筑。
说不定不止这次? 以后都没机会让重玄胜请客去红袖招那等好地方了……
“在后面贼眉鼠眼的看什么呢!”
重玄胜一把拽住他:“走我边上来!”
披甲的十四沉默走在他右边? 他一把将姜望拽到左边,用自己庞巨的身形? 隔开了两人。
姜望任他拽动,只哈哈一笑? 却什么也不说。
重玄胜明显恼羞成怒,恶狠狠道:“跟我说说吧? 这趟回临淄,你的乔燕君什么也没给你准备?”
乔燕君是齐国历史上有名的女子? 有名就有名在她的富贵豪绰。据说出嫁的时候,以临淄城一整条长街作为嫁妆? 嫁给了一个在很多人看来平凡无奇的小子。那可是临淄城的一条街!
齐国人常用乔燕君出嫁来形容女贵男贫的情况。
姜望在齐国呆了那么久,自然听得懂重玄胜讽刺的是什么。
无非是旧调重弹,攀扯他和叶青雨的关系。
但他反而笑得更开心了:“我怎么从你的问题里? 听出来一点做贼心虚?”
姜望感觉自己难得的在言语上占了上风,不由得精神抖擞起来? 正要趁热打铁。
一旁的十四冷不丁道:“快到了!”
她的声音其实很柔软,但莫名似重剑劈落,开山破岳。
姜望讪讪地闭上了嘴。
虽然明明还有一段距离,明明没有到。但把十四这么不爱说话的人都逼得主动说话了,再逼下去,可能会被围殴……吧?
……
……
清心小筑。
十四仍如以往一般,拄剑立在房间角落。若不熟悉她,未听过她说话,很难不觉得她是一座雕塑。
她身上的黑甲看起来更重,虽然也是极好的甲。但显然不可能达到负岳的高度,连破损之后再修补的负岳也比不上。
倒是重剑光华内敛,瞧来不凡一些。
一问就知是高价请廉氏铸兵师所铸。有廉雀的关系在,这柄剑差不到哪里去。当然,也不可能达到长相思的品质,名器毕竟可遇不可求。
姜望与重玄胜对坐。
到了这里,他们不再互相揶揄,而是直接说起正事。
早在太虚幻境里,他们就有了默契。
姜望直接开始赶路,而重玄胜毫无疑问地全面搜集情报。
因为之前并无太多接触的关系,对于近海群岛,他们都知道得太少。
“我听人说‘不成外楼不出海’,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姜望先问。
“看来你也搜集了不少消息,对那个姓竹的,还真是够上心的。”重玄胜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就此展开什么言语嘲讽,也没有问他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大概觉得他是从廉氏或者青牌捕头那里得来的情报,认真讲道:“这与我正要跟你讲得海祭有些关系。”
“我也是在接掌一部分家族权力之后,才有资格知晓了一些信息。你说的这句话,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直到现今也适用。这个出海,指的不是离开我大齐海岸。指的是近海群岛之外……那茫茫沧海!”
“沧海?”姜望若有所思:“沧海中,有什么?沧海水族吗?”
整个现世最浩瀚、也是唯一已知的海域,就在齐国以东,名为沧海。
“沧”者,水之粮仓。它天然生产食物,孕育了无数生命,是一个彰显伟大的字。
“不。”重玄胜摇摇头:“是海族。水族与海族,完全不同。水族是我们的朋友,海族……是我们的敌人!”
第五十六章 一日赴海两千三
“海族?”
在西境长大的姜望,从未听说过这个名词。
就连现世难见的妖族,他都有所耳闻过,并且还在旭国的凶兽巢穴里见识过,知道了妖族之于开脉丹的意义。他也听说过魔,见识过魔,甚至是真魔宋婉溪就在他面前坠入万界荒墓。
但海族,着实陌生。
重玄胜苦笑:“何止是你呢?我生在齐国,此前对海族也与你一般陌生。”
他问:“你应该知道,中古时代结束的标志事件,是什么吧?”
“这点历史,道院还是讲过的,我记得是‘人皇逐龙皇’。”
说到这里,姜望停了一下:“龙族?海族?”
重玄胜唏嘘道:“中古时代的尾声,人皇烈山氏将龙皇放逐,从此龙族绝迹于世,人间不见。近古时代之后,关于龙族的消息都已经完全消失。你有没有想过,龙族去了哪里呢?”
“龙族从未消失,他们一直想着重归现世。”
“而海族,最早只是忠于龙皇的部分水族。”
“在中古时代那场人皇逐龙皇的大战中,水族发生了分裂,一部分盟于人族,仍称水族,另一部分随龙皇退到了沧海,此后永为海族。”
“一开始,水族和海族只是名字不同,立场不同。但随着漫长的时光演变,他们的种族根源也已经有了不同。现如今水族就是水族,海族就是海族,不可能再混淆。”
姜望听得很认真:“所以说,海族就是龙族与中古时代部分水族的后裔?”
“可以这么说。”重玄胜点头认可:“但或许也融合了一些沧海原有的种族,只是我得到的消息不够详尽,无法确认。”
“海族一直都存在吗?”姜望问:“那为什么在东域也都几乎从未听人说过?”
“你以为,齐国为什么伟大?为何能独霸东域,何以是天下强国?”
重玄胜声音沉缓:“因为齐国大军镇守着海域,使人间千百年不闻世间有海族!”
姜望肃然起敬:“就像荆、牧两国大军镇守边荒,阻隔魔潮一样。这么多年以来,沧海也一直在发生着战争?”
“我也是这次特意查询海上情报,又有了一些权限,才能够得知这些。”
重玄胜也在感慨:“我常常想,齐九卒兵锋无双,为何吞一个阳国还这么小心翼翼,文并多年不得其果,要轮到我一个小辈来推动。我一直以为,是景国牧国的牵制。现在才知道,主要是因为,我齐国大部的精锐都被海族牵制。”
姜望疑道:“如果常年有大军战于沧海,海族的消息不应该藏得这么深才对。大军一发? 成千上万? 如何做到每个人都保密?”
“这就是涉及到你说的另一个问题了。”
“不成外楼不出海?”
重玄胜点点头:“沧海与近海之间? 有一方界域? 名为迷界。是人族与海族的主战场。那里‘天穹为夜,海面无光,不见西北,不分东南。’只有外楼境以上的强者? 才能够进入那个战场。因为没有星光圣楼的接引? 就一定会迷失于海上? 所以才有‘不成外楼不出海’的说法。”
“海族存在的消息从未真正隐藏? 只是它从来不对外楼以下的修士和普通人开放。这是强者的责任和承担? 也是站在修行之峰的人? 对后来者的保护。”
“我大齐所有外楼境以上修士,都需去海外戍守。斩杀海族? 或者戍守时间足够,才能够被轮换下来。而外楼境以下的修士或普通人? 都可以活在大海风平浪静的美好想象里。”
“这让我心生敬意。”姜望说。
在那个‘天穹为夜,海面无光? 不见西北? 不分东南。’的迷界,齐国的外楼以上强者厮杀于其间? 无日不战。
这就是强国的承担吗?
这个世界无时无刻都在体现它的复杂与多变。
一方面旭国那样的小国,对齐国的掠夺恨之入骨。另一方面? 也许正是齐国镇守海域,旭国那样的小国,才能够存在下来。
在这时,姜望又想起了观衍所说,近海群岛的海祭活动,是为了祭奠战死的英灵。
那些人若是与海族奋战而死,的确担得起“英灵”之名。
想到这里,姜望又问道:“近海群岛的那些宗门,也参与同海族的战争?”
“这就是历史遗留的问题了。”
重玄胜讲述道:“日出九国你是知道的,现在所剩无几。它们的前身,是曾经一统东域的霸主,号称日出之国的旸国。”
“当年旸国极盛而衰,一朝覆灭之时,沧海险些失守。海族大举入侵,攻入近海。天下有识之士,纷纷自发前往近海群岛帮忙守岛。”
“据记载,一日间最多有两千三百名修士横空过境,奔赴海上,战死者不计其数。最终抵御住了海族的进攻。”
“活下来的修士,有很多就留在近海群岛,随着时光变迁,才有了今天的近海群岛众宗门。代表他们的先祖,永镇海域。”
想象那一幕吧。
东域霸主一朝覆灭,海疆顿时失去了屏障。
海族冲过迷界,攻入近海,想要重归现世。
而数不清的修士,从天下各地赶来,横空过境,奔赴海上。
每一个超凡修士,都要经过漫长艰苦的修行,跨过一重重难关,才能够攀越高峰,最终超凡脱俗。
但在海疆危难之际。
超凡修士们自发赶来。
不是一个两个。
是几十,成百,上千。
最多一日赴海两千三!
使天下修士如此,海族如何能不被压制!
如果说左光烈让姜望看到了超凡的力量、超凡的勇气、超凡的悲悯。
那么重玄胜所描述的那一段历史,就让姜望看见了超凡的责任,与超凡的承担。
“钓海楼,也是那时候建立的吗?”姜望的声音有些干涩。
“不,钓海楼的历史,比那一批宗门都要悠久。远在天下修士赴海之前,钓海楼就在镇守海疆的最前线。甚至于钓海楼圣地,天涯台所对着的,就是迷界!”
重玄胜也在叹息:“在你决定回临淄之前,我跟你说竹碧琼没办法救下来。那时候我还不了解近海群岛的情况,但是在我了解之后……我仍只能这么说!”
有时候最难应对的,其实是敌人的伟大!
倘若钓海楼等同于海宗明,贪婪、狠毒、狡诈,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想尽一切办法破坏钓海楼的海祭,救下竹碧琼。
但恰恰钓海楼有着荣耀的历史,并且这么多年依然在坚守荣耀。
那要如何才能对付它?
第五十七章 抬棺守门,天涯钓龙
清心小筑里,重玄胜继续讲述钓海楼的历史。
“近海群岛现存的大部分宗门,都是天下赴海那一战之后所新建。在此之前的海上宗门,几乎都倾覆在海族的进攻里。只有一个宗门是例外……”
重玄胜想了想,又道:“不,准确的说,应该是两个。”
“哪两个?”姜望问。
“一个是旸谷,一个是钓海楼。”
“旸谷?”
钓海楼姜望已经知道,而旸谷这个名字,实在叫人无法不生出联想。
神话里的日出之地,即为“旸谷”。
曾经统合东域的庞然霸主,也以“旸”为国名。
西北至无尽流沙方止,西南停于夏国剑锋山前,西进中域,与景国争雄。彼时的旸国如日中天,说是日出之国,并不为过。
严格来说,现在的近海群岛,曾经也是旸国的领土。
“之所以我对这个宗门的说法有变化,是因为,作为宗门,它的确是从天下修士赴海那一战之后建立。但它驻守海疆的历史,却远远不止这些年。”
重玄胜态度很认真地说道:“它的前身,是旸国守海的一支军队。驻守海疆的历史,几乎与旸国的历史一样悠久。但是在旸国濒临灭亡,末代旸君大肆抽调军队,上演最后疯狂的时候,唯独这一支军队,拒绝回援国都。”
“因为他们认为,相较于旸国的辉煌,他们有更值得守护的事物,那就是人族海疆的安宁!”
“正是因为这支军队和钓海楼,以及近海群岛原先那些宗门前期的坚守,才能够等来后来的天下修士赴海,将海族重新逐回迷界之后。”
“但是在那一战结束,海疆重获安宁之后。那只军队的主帅,便横剑自刎了。因为旸国已亡,皇室血脉断绝,他身为旸国的将军,自觉有负国恩。在他死后,剩下的人便继承他的遗志,继续镇守海疆。他们都是旸人,但旸国已灭,所以他们以‘旸谷’为名立宗? 寓意永远在日出之地? 抬棺守门!以示不忘故国。”
姜望长叹一声:“可歌可泣!”
“至于钓海楼……”重玄胜说道:“他们的历史更为悠久。据说是在席卷近古时代的浩劫中,海族卷土重来。钓海楼的祖师坐镇天涯台。牢牢守住海疆,一人? 一竿? 天涯钓龙!所以天下都承认钓海楼在近海群岛的权利,哪怕后来旸国独霸东域、虎视天下之时? 也不曾驱逐钓海楼。”
一人,一竿,天涯钓龙!
这是何等威风,何等气魄!
“令人心向往之? 恨不能亲见!”姜望叹道。
“当然? 这只是钓海楼的传说,并没有史料佐证,无法确定真伪。但钓海楼在抵御海族的事情上,千百年来,的确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重玄胜轻轻拍了拍脑袋? 似乎也觉头疼:“总而言之,钓海楼有辉煌的历史,伟大的贡献,强势的实力,并且有近海群岛首屈一指的影响力。你要动摇他们已经定下的海祭活动,可能性几乎没有。”
“我叔父的确在近海群岛上经营,但一来我们并不亲近,二来我重玄家在海上的影响力实在不够,就连崇驾岛都是才从田家手里换来,且只有十年开发权。我压上所有筹码,也没办法在近海群岛跟钓海楼站上同一张赌桌。”
重玄胜的叔父重玄明河,是老侯爷重玄云波的第四子。常年在海外发展,很少回临淄。
他三哥重玄明山的战死,有很大一部分责任在他二哥重玄明图的身上。所以对于重玄明图的儿子重玄胜,他难免感情上也很复杂。这么多年倒是未有怎么刁难过重玄胜,却也没怎么亲近过。
两人上一次联系,也是因为姜望的事情,重玄胜搜集海宗明情报的时候,特意请托了他。彼时他倒是没有拒绝。
但今次不同。一个海宗明,且离了近海群岛,重玄明河或许不在意,随手就办了。涉及整个钓海楼,他有心也无力,或者也未必有心。
以重玄胜的家世,重玄胜的智慧,都说此事几乎没有可能。
那就说明想要救下竹碧琼,的确是困难重重的事情。
姜望比任何人都要相信重玄胜的智慧,笃定其人的判断。
但他双手扶剑,剑横于膝,只道:“竹碧琼是为我受刑,没有她的消息,我那时不可能反杀海宗明。”
他的声音很平静,因为平静而显得更坚定:“就算没有可能,我仍须尽我所能。”
重玄胜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道:“蚍蜉撼树肯定无用,欲摇大树,须借狂风。”
他并不情愿说这些,不愿意姜望为一个竹碧琼做太多事情,但更不想眼睁睁看着姜望徒劳冒险。
毕竟正是这样的姜望,这样言出必践、重情重义的姜望,才在当初得到了他的信任。并且切实陪着他一直走到现在。
所以他终于还是给出了他的建议:“旸谷在迷界拼命太过,势力始终难以发展,其余宗门缺乏底蕴,更少威望。今时今日,在近海群岛上,其实只有我大齐的声音,能够与钓海楼相比。但是大齐的声音,不是你或者我的声音。你我都远远代表不了大齐。”
所以谁更能代表大齐呢?
以姜望现在的层次,还没有随时陛见的资格。最能代表大齐的帝君,他们想都不用想。其余什么镇国大元帅,大齐国相,都是如此。
他能够接触到的,也就是姜姓皇室的几位皇子皇女。
如姜无庸这样毫无希望的皇子,肯定不行。
有资格在某种程度上代表大齐发出声音的,也就是那几位“宫主”。
可是向有意龙椅的皇子靠拢,对重玄家来说,这是很危险的失分行为。重玄家本身的实力底蕴,根本无需扶龙。
所以只能姜望自己出面。以他个人得名义请托。重玄胜以及他身后的重玄家,不会在这当中发挥任何作用。
那么这就是见证他个人价值的时候了。
或者说,是见证他在齐国人心中的价值。那种价值或许并不完全等同于姜望本身,但无疑更被人认可、更具说服力。
为姜望一诺,谁愿出价。
出价几何?
第五十八章 温玉水榭
纵观齐帝诸子女。
太子姜无华自是不必考虑。
这些年来,无论临淄城如何风云变幻,这位太子殿下几乎从不露头。
废太子姜无量是被囚禁在青石宫中,齐帝不许他出门一步。
而姜无华好像也将自己囚禁住,除了必要的节祭,以及入宫问候,基本上常年在长乐宫中不出门。每日就是烹饪、调弄花草,看书绘画……
如他的名字一般,不见半点浮华。
更不像他的弟弟妹妹们那样,满天下乱跑。
那几个优秀的弟弟妹妹到处经营,为冲击储位而努力。他却八风不动,把存在感降到最低……因为他已在储位,他已是大齐储君。
倘若齐帝现在遇到什么意外,他就是这个庞大帝国无可争议的继承者。
先不说姜望并不认识这位大齐太子,就算找到机会认识了,姜无华也绝无可能为他出手。太子殿下巴不得藏在东宫无人问,自不会去近海群岛搅动风云。
再往下,有资格在某种程度上代表齐国发出声音的皇子皇女中。
三皇女华英宫主姜无忧,在姜望与雷占乾一战之后,特意来招揽过姜望,态度不算恳切,但也没有很随意。还特意提醒过姜望,要他和重玄胜小心青石宫。
现在想来,相较于其人招揽的意愿,恐怕她挑拨重玄胜继续试探青石宫的想法更多一些。可以列在考虑之中,作为备选。
九皇子养心宫姜无邪,自七星谷后就多次表态招揽,而且诚意很足。姜望虽然觉得此人有些时候表现得略显轻佻无礼,但也不失为真性情的一种表现。而且接触到现在也还算和睦,没有发生过什么矛盾。请他帮忙,成功的可能性会大一些。
除此之外,就只剩十一皇子,长生宫主姜无弃。这位皇子殿下最肖今帝,向来也最得宠爱。行事大气磅礴,落子着眼于天下,或许愿意开出一个好价钱。但他表哥是雷占乾,姜无邪行事再公正,也不可能不顾血缘亲情。他断无可能向雷占乾低头,雷占乾显然也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因此长生宫没有考虑的必要。
太子姜无华、三皇女姜无忧、九皇子姜无邪、十一皇子姜无弃,有资格争夺大齐龙庭的,就这四位。诸皇子皇女中,只有他们拥有自己的宫殿。
其余皇子皇女,要么是早早放弃,一生做个富贵闲人。要么还有野心,也在努力,但只如姜无庸一般,显得徒劳无力。
要在这样一个强大的帝国里争夺帝位,仅有野心是远远不够的。
回到借势上来,思来想去,还是姜无邪最合适。
两人毕竟在浮陆世界算是有过并肩之谊,说起来? 还是姜望击败雷占乾,帮他占了一个好名次。虽然彼时姜无邪去七星谷,可能是别有目的。
交情是有的? 不够也实在谈不上有多深。不像重玄胜这边? 他可以随意开口。说到底,最终还是要看他能拿出什么交换。
“姜无邪会要什么?”认真考虑全盘之后? 姜望抬头问道。
论及对姜无邪的了解,他肯定不如重玄胜。
他得知道姜无邪要什么? 需要知道什么条件才能够打动姜无邪。
去近海群岛? 在钓海楼的海祭上帮忙出头?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哪怕是以姜无邪的身份地位? 也绝不轻松。
“你啊。”重玄胜看着他说。
向来寡言的十四,噗嗤笑出声来。
笑声挤出面甲? 在这间茶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姜望眉头紧皱。
重玄胜却很认真:“身为天下强国齐国的皇子? 整个大齐帝国最有希望争夺皇位的那几个人之一。有朝一日,他有可能掌握现世最巨大的权柄,整个现世,寥寥几人能与他比肩。他缺什么?你拿什么能打动他?”
“你的什么宝物、秘法、器具,在他的滔天富贵面前都是无用。他要的? 是把可能变成必然。是从争夺皇位的人,变成坐上龙椅的人。”
“而你是谁?你是同境击败了王夷吾的腾龙境第一,是一府战胜二府雷占乾的大齐天骄!未来可期,众所周知。只要你不死,人们所期许的王夷吾的未来,很可能属于你。”
“你有机会成长为绝世强者,你是有机会帮到他的。”
“为了这个可能。他应该愿意付出很多。”
在重玄胜提出借势的建议后,其实姜望心中也有预计。
不仅仅是姜无邪,要请动这些能够在某种程度上代表齐国发声的皇子皇女,他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没有交情,只能谈利益。就算真的有交情,围绕在这些皇子皇女身边的巨大利益集体,也不可能允许他们以交情来考虑问题。
而论及付出,最直接、最有力的一点,就是帮他们争夺那把龙椅。
只是姜望心中也有顾虑。
他看着重玄胜道:“我如果帮姜无邪争储,会不会影响到你?”
重玄胜笑了笑,摇头道:“你帮谁都不会影响到我,因为我们重玄家绝不参与争储。哪怕你我亲如兄弟,旁人也不可能把你的选择按在我身上。”
他这番话的前提,其实是姜望参与齐国皇室夺嫡之后,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也不会把重玄胜拖下水。而以姜望和重玄胜的关系,这很容易做到。比如姜望遇到其他皇子皇女的某种手段,却以自己的名义,请重玄胜救他。重玄胜只要一救,就被拖下水了。
但重玄胜很清楚姜望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其人心中自有尺度。所以才能够坦然的说,不会被影响。
“我知道了。”
姜望说罢便起身。
诚然海祭之日尚远,但准备终是越早完成越好。
尤其这些准备,他甚至并不能确定有用。
越了解钓海楼,越是能感受艰难。
“望哥儿谈完事情就走,连回霞山别府歇个脚也不曾。”看着房门关上,重玄胜叹了一口气:“给自己担的责任太重了。”
他撑着脑袋的手,轻轻拍了拍。
“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是姜望。不是么?”
他转头看向十四:“你怎么不说话?”
十四慢慢走过来,将他的手拿开:“少拍脑袋,会掉头发。”
她跟姜望算是相熟了,关系也算不错。
但她眼里始终只看得到重玄胜,始终是那个把自己藏在盔甲里、想要保护重玄胜的小女孩。
重玄胜是她的第一眼,是她的第一念。
……
……
姜无邪作为养心宫之主,却并不常住养心宫,大约是觉得齐王宫里太压抑,又或者行事不很方便。
总之他最常待的地方,其实是温玉水榭。
就是许象乾总去“采风”的那个温玉水榭,据说很能激发人的灵感,很有诗情。
去年的时候,姜望为了修炼道术八音焰雀,把四大名馆转了个遍,八音茶挨个尝过,对这地方并不陌生。
四大名馆能成为三百里临淄城中独一档的风月圣地,盖压群芳,背后都各有倚仗。
事实上温玉水榭背后的那位倚仗,就是姜无邪。水榭名义上的主人,美名动临淄的秦潋,正是姜无邪的女人。
嗯,之一。
皇子经营青楼,说出去不太好听,因而姜无邪基本隐在幕后。
这事情寻常人不得而知,对重玄胜这样的人物来说,自不是秘密。
离开清心小筑,姜望轻车熟路,径直赶到温玉水榭。
说轻车熟路,显得他好像是什么风月场中的班头似的,不太符合姜某人的正经作风。但事实上他也的确很熟了……
当然。都怪许象乾。
刚刚进门没多久,竟被一位美艳妇人认了出来:“哎哟,姜公子,您可好久没来了,还是这么风流倜傥,卓尔不群!”
姜望对她并无什么印象,但她好像是负责这温玉水榭的迎来送往,声音柔腻:“不知今回想见哪位姑娘?”
来这里几次,都是为了八音茶。每回要么是许象乾呼朋引伴,要么是重玄胜大张旗鼓。姜望惯来是低调品茶,琢磨道术得。
倒没想到,还能被这美妇注意到,并且这么久之后,还能认出他来。
不得不说,温玉水榭不愧是四大名馆,真是处处显见高明。
“噢。”姜望随口回道:“我找秦姑娘。”
这中年美妇的脸色眼看着就变了:“公子莫开玩笑。”
姜望知道闹了误会,连忙道:“不是不是,我找秦姑娘,是为了找秦姑娘的朋友。”
秦潋的朋友,自然就是姜无邪了。
作为温玉水榭里负责迎来送往的人物,这中年美妇既然认得姜望,当然也能够明白姜望的分量。毕竟是大齐天骄,有爵有职。现在已经耀眼,未来更是可期。
不然,若是一般人说出姜望刚才那句话,她早就叫人来乱棍打死了。
“不知那位公子是否得空。”美妇人柔柔一礼,身如扶风之柳,柔而又软:“容我去问一声?”
“麻烦了。”姜望很懂事的取出一块道元石,递了过去。
金银之物在这温玉水榭,恐怕很难打动人。
“没做什么正事,不用付钱。”美妇一翻手,轻轻将他的手按回去,纤白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若有似无地划过。
风情万种地瞧了他一眼:“除非,你想跟我发生点什么……”
第五十九章 水中亭
姜望哪里吃得消这个,一时竟不知如何回话。
眼瞅着力压王夷吾的大齐天骄,被自己一句话定住,美妇人捂嘴笑了起来。
眉眼间春意盈盈,但她这等欢场班头,最知什么叫点到为止,余韵悠悠。也不多说,盈盈地又看了姜望一眼,扭着腰肢便走开了,
恍惚一颗浑圆挺翘的水蜜桃,忽左忽右地在眼睛里晃悠,勾着人的视线,总也不肯松懈,而后兀地一个折转,便消失在廊道尽头。
叫人怅然若失。
许象乾总来这里“采风”,或者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但姜望杀人削骨,直如庖丁解牛,解起风情来,还不如解衣利索。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只想着……
若发生战斗,在这样的环境里,如何最快获得优势。
脑海里才过了两式人道剑式,以及一门焰雀衔花,那美妇人便摇动着身体又走回视线里。
唔,这一剑须向着……
姜望下意识瞧了一眼这美妇白腻的脖颈,赶紧将剑意散去。
罪过,罪过。他在心里致歉。
美妇人自然注意到姜望眼神停留的位置,但显然也会错了意。眼角带笑,有意无意地拉了拉衣领,但好像没怎么拉好,反倒让天鹅般的脖颈露出更多。
曲线撩人,白腻腻的风景往衣领里延伸……
她面上却端庄:“姜公子,我家公子有请。”
“有劳了。”姜望道。
“这边请。”美妇人转过身去带路。
她的身段曲线夸张,好像天然有一种钩挂视线的能力,拉扯着视线随山峦起伏。
气机不显,倒不知这位是什么实力,内府?外楼?水榭主人,那位秦潋姑娘,又是什么修为呢?姜无邪作为养心宫主,有资格争夺龙椅的人,手里掌握的力量肯定不弱。
姜望跟在身后,默默地掂量。
美妇人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媚眼抛给瞎子看,因为姜望的眼神分明很好使,他的眼睛干净、透亮、神采极丰。
而且他很会看美人,竟知道看脖颈。
也是,跟许象乾那等借钱上青楼的儒生是朋友,怎会不谙风月?那些偶尔的笨拙,应是特意表现出来的情趣。
现在的年轻人,有情调。
“姜公子。”她走在前面,尽情凸显自己的魅力? 似是不经意地道:“一回生二回熟? 咱们已是熟得透了~”
她的“透”字? 咬得极轻又极婉转,似在耳边呢喃。
而后才接道:“你下回若来水榭,可以直接找我说说话。我若不在外间镇着,可使人来问? 便说找桃娘。无论在忙什么? 都来见你呢。”
桃娘……
姜望在心中检索这个名字,想知道能与齐国哪个宗门、哪位强者靠拢? 一阵检索无果。
面上道:“承蒙招待,姜望不胜感激。”
心中则想,这桃娘的态度这般热情? 说明姜无邪还是很给面子的。看来近海群岛的事情? 有得谈。
温玉水榭建在一个围起来的小湖泊上,此湖泊并不对外开放,据说是引的淄河活水。
亭台临水,楼阁漾波? 别有一般风情。
跟着桃娘转过木梯? 又绕了几处水廊,才终于行至一处私密阁楼中。
重门紧闭,两位白面无须的护卫? 一人一边,姿态随意地立在门前。见着桃娘,都点头示意。
若是普通高手,在为养心宫主守门这件事上,必不能如此随意。
姜望想着,已随桃娘推门走入里间。
在幽丽的风景里穿行,进过两重门,眼前豁然开朗。
三条水廊结至一方亭台,匀分水泊。
那亭正在水中央。
五官相当精致的姜无邪,就懒洋洋地靠在一方软榻上。两边各一位美丽侍女,在给他捏着小腿。
听得动静,便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先对桃娘道:“您受累。”
而后姿态亲昵地招了招手:“姜青羊,这边来!”
俨然与姜望是至交好友,完全可以不拘礼数。
桃娘便停在水廊这边,只对姜望道:“公子慢行。”
那声音,极软。
从门口那两位高手,以及姜无邪本人的态度来看,这桃娘的身份并不简单。恐怕不是一个水榭负责迎来送往的老鸨角色可以解释。
姜望很有礼貌:“多谢。”
而后抬步,从容往亭中走去。
在七星谷,他不曾对姜无邪卑颜,此行虽有求于其人,却也同样不自矮一截。
他是要请姜无邪帮忙,但不是“求”,而是“换”。
用自己能够付出的价值,交换姜无邪现在的投入。
这是建立在互相尊重基础上的平等交易,成与不成,只看姜无邪如何权衡利弊。
姜望这边,最多有个“请”。也即会承这份情。
他走到这座水心亭中,在美丽侍女移来的大椅上从容坐下,只道:“殿下好雅致。”
只从这张大椅,便能瞧得出,姜无邪对姜望并无轻慢。因为他可以只让姜望站着,也可以只给姜望一个绣墩。
这大椅方方阔阔,木熟且色亮,是配得上贵客的。
此时他靠在软榻上,不是不庄重,而是更多地表现一种亲近自然。
姜无邪轻轻咬了一颗叫不出名字的蓝色水润圆果,对左侧那苗条一些的侍女道:“你可愿意请这位大齐天骄吃枚果子呀?”
侍女嗔怪地拍了他一下,不依道:“殿下~”
姜无邪便笑,转对姜望温声道:“还请青羊男见谅,她们是我的心爱之人,我不能随意指使她们招待谁。你就品品这河上风吧~”
言语之中,颇有宠溺。
不得不说,这略带邪气却毫不轻淫的笑容,让他魅力大增,恐怕没有多少女人能够抗拒。
从这两位侍女迷醉的眼神,就能得见一二。
姜无邪对他侍女的态度,并不使姜望意外。
养心宫主本就是出了名的贪花惜花人。
只是苦笑道:“姜望苦日子出身,自斟自饮最好,还真不习惯被招待。”
他随意地看了一眼空空荡荡似乎唯有河上风的水廊,收回视线,直接问道:“方便说话否?”
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与姜无邪闲聊。姜无邪这样的身份,也不可能真如他表现的这般散漫悠闲。
开门见山,对彼此都是一种尊重。
姜无邪用方巾轻轻擦了擦嘴,坐直了,瞧着姜望:“此间都是我的亲近人,有什么但说无妨。”
第六十章 思无邪 (为盟主骑牛南下加更)
水心亭中,姜望正襟危坐。
他的对面唯有姜无邪和两位美丽侍女,那位大名鼎鼎的水榭主人秦潋,并不在场。
“姜望此来,是想请殿下帮个忙。”
姜望看着眼前的这位大齐九皇子,表情认真:“与钓海楼有关。”
“哦?”姜无邪露出了很感兴趣的表情。
见他的确是愿意让两位侍女旁听,而非习惯性的邀买人心,姜望这才说道:“我想在钓海楼四月四日的海祭上,救一个人。”
姜无邪定了一定,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没有。
但姜望的表情神态,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一阵之后,他摇头失笑:“我知道,能让姜青羊找上门来的事情,定然不简单。但没想到,是这般不简单。”
姜望没有说话,静待他的下文。
“你知道吗?知道你特意来拜访之后,我很高兴。我已经做好准备,无论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只要我能办到,我都会满足你。因为我看好你,我非常看好你!”
姜无邪的眼神很认真:“当你成名的时候,天下都是伯乐。但是在你寂寂无名的时候,有几人看重你?我跟那些慕名而来的人不一样,在七星谷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必有名动天下的一日。”
姜望不得不开口道:“承蒙殿下厚爱,姜望惭愧。”
“不不不,我很慎重,很严格。”姜无邪这张阴柔俊魅的脸,认起真来,有一种格外叫人心折的说服力。
他说道:“我与王夷吾交过手,我也与雷占乾交过手,所以我知道,你以同阶的修为击败他们,到底有多了不起。”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转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什么身份?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姜无邪或许贪花恋美,不拘小节,但毫无疑问具备足够的政治才能,不然也不可能在竞争如此激烈的齐国王室里,获得今时今日之地位。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行事仅凭个人喜好的人,但一个行事仅凭个人喜好的人,绝无可能靠近大齐的那张龙椅。
所以他哪怕再看重姜望? 心里的感受再真诚? 他也得清清楚楚的知道,他需要付出什么,他能够得到什么。
这得到与失去之间的权衡? 才是他最后做出决定的理由。
也唯有这样的他? 才配与人争龙。
“竹碧琼。”姜望说道:“她是钓海楼的弟子,师从钓海楼长老碧珠婆婆? 现已被开革。至于有多重要……她是我的好友,之所以落得今日之境地,就是因为救我。”
“海宗明?”姜无邪挑眉问。
不需要说别的,仅这个名字? 就说明他对姜望反杀海宗明的事情有所了解? 并且已经想到了事情经过。
姜望点了一下头,肯定了姜无邪的想法。
“整个钓海楼,二十四位实权长老,人来人去,位置不变。海宗明虽然实力垫底? 但也毕竟是钓海楼的颜面。竹碧琼以下犯上,吃里扒外,在任何一个势力都是死罪。而且,她自己的师父都已经放弃了她。”
姜无邪尽量不带任何情绪地分析着:“海祭的重要程度,想必重玄胜也已经告诉你了。”
“我很清楚这件事有多为难,整个临淄,有能力参与的人也不多。”姜望小小的捧了一下:“不然我不必来找殿下。”
“我很想帮你,姜青羊,我很想跟你交朋友。”姜无邪诚恳说道:“但养心宫上上下下太多人指望我吃饭,他们的身家性命,都系于我一身。肩负千钧,步履为难。我做任何决定,都不能不慎重。”
“我完全可以理解。”姜望心下微叹,再一次认识到去钓海楼救人这件事的难办。
他坦诚地说道:“此事殿下如能帮我,应该付出的代价,我如数奉上,并且对殿下感激不尽。如若殿下不肯帮我,我也能够体谅,绝无怨怼。”
姜无邪又想了想,似是终于下了决心,他直视着姜望的眼睛:“我可以帮你,但我也需要你帮我,全心全意的帮我。”
“天下没有白享的好处,我厚颜来请殿下帮忙,自然也有相应的觉悟。”姜望认真说道:“只要殿下帮我救下竹碧琼,我在此承诺,在大齐夺嫡之争里,将永远站在殿下这一边,扶殿下上龙庭!”
他牢记重玄胜的指点,直接提及最能让姜无邪心动的话题。
但姜无邪摇了摇头。
“我非常看好你,为此不惜拿出我海外经营的一切作赌。我要的,不是某时某刻的某一件事。”
他认真地说道:“姜卿,我要你的效忠。”
“效忠?”姜望问。
“我说的效忠,是哪怕重玄胜站在我们前面,你也须站在我旁边。当然我非常尊重你,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你的才华、品格,都超出常人,是我一直在寻找的肱骨。所以我要你的忠诚。姜卿。”
姜无邪慨然说道:“与此对应,未来我统御的大齐天下,必有你一席之地,为公为侯,或许世袭罔替!”
他神情如此激昂,让人完全能够相信他的描画。
那登临至尊,统御天下的一幕,仿佛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的承诺也很切实,眼神非常认真,叫人很难怀疑他的诚意。
但姜望只是站起身来,微微颔首为礼:“打扰了。”
转身便走。
此来寻姜无邪,他不是没做好付出的准备。
这本就是一场交易。
他有他的条件,有他的底线。
能谈则谈,甚至是竭尽努力去谈,但踩线即走,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姜无邪的态度很明朗,他的态度也很明确。
他需要姜无邪的帮忙,也愿意帮姜无邪争龙。
但是将一生都捆绑在姜无邪麾下,不可能。
“青羊兄!”姜无邪在身后道:“交易不成……交情在!你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记住,养心宫永远愿意为你开出条件。”
姜望回身,拱手一礼:“殿下放心。我们虽无恩义,更无仇怨。此间风景独好,今日到访,良兴已尽。告辞。”
他脊直背阔,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很快就消失在水廊尽头。
从始至终面色平和,的确是不见恩怨。
而那累世公侯的画饼,也未见半点动心。
“看样子你并不懂他。”
一个悦耳的声音,从另一条水廊传来。
身着雪色道袍的女人,出现在视线里。
或者说从始至终,她一直就在那里,只是欺瞒了视觉。
那道袍宽大,仍不能尽掩傲人身形。
她随意地出声说了话,但仍背对水中亭,只看着波澜不惊得平静水面。
“小思~”
姜无邪离榻起身,几步走到女人身后,轻轻环住了那柔软腰肢,眉开眼笑:“今天算是见着姜青羊了,怎么样?我的眼光如何?”
温玉水榭的主人秦潋,乳名正是小思。
知道这个小名的人不多,能叫这个小名的,只有姜无邪。
……
……
(我把齐皇室五位皇子皇女,同时上了人物卡。到时候写完了看看谁比较受欢迎,算是一个人物塑造试验。)
第六十一章 华英
“青羊镇男在阳地、在临淄,一应表现都无可指摘。他的天赋才情,在同境胜过王夷吾之后也无须再怀疑。”
秦潋有些好笑地道:“你的眼光,跟临淄大部分人也就差不多。”
从始至终,姜无邪在姜望面前,未称一声孤,只肯称“我”,姿态极亲密。但谈起条件来,也绝不手软。
他轻轻把下巴埋在女人柔嫩白皙的肩颈处,贪婪轻嗅一阵,才道:“你说我不懂他,我可不承认。”
一根青葱玉指,点住了他的嘴唇,将他不断前凑的炙热呼吸往后推。
秦潋轻笑:“人都走了,你还不承认呢!”
“姜青羊重情重义,这是他的优点,也是我喜欢他的原因。”
无论秦潋怎么推,姜无邪只是抱着她的腰肢不松手:“这世上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会喜欢好人。哪怕身在阴沟,也向往阳光灿烂。再阴暗卑鄙、唯利是图的家伙,也是享受温暖和道德的,虽然他们自身并不愿意付出……所以我欣赏姜青羊。”
“他今日可以为了竹碧琼,去钓海楼冒险。之前可以为了重玄胜,强压王夷吾。以后也会为了我,大杀四方!”
“所以我会选择他,坚定不移地选择他。”
“那么是条件不允许?”秦潋疑惑地问。
姜无邪一口含住她的玉指,这动作竟然没有影响他说话,笑嘻嘻地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他这么重视朋友,这么重视承诺。我为什么不要更多呢?”
“干什么呀!”
秦潋连忙把手指抽出来,臊红了脸,一把将姜无邪推开:“知不知羞?”
姜无邪只是轻轻一带,便又将她拉入怀中,四目相对。
这女人的美,是一种端庄大气的美,美得极有气势,美得令人心服口服。
这男人的美,阴柔俊魅,一抬眼一抿唇,都能让人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仅以外貌而论,倒真是天生一对。
姜无邪搂住她的腰肢,便去寻那红唇:“男欢女爱,天经地义。你我真心相对,无甚好羞,倒真该叫老天惭愧惭愧。”
秦潋竖起一只手? 轻轻拦住他的胸膛,不使他再靠近,努力把话题拉回正轨:“虽说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但我看姜青羊并非迂腐之人。”
“自然。”姜无邪轻笑,也不知是在笑女人的微弱抵抗? 还是在笑姜望的无谓转身:“之后我会主动找他,调低效忠时限。在失望之后再给他希望? 我们就能得到更好的条件。”
“你也不怕他找到别的办法了?”
“重玄胜是聪明人,非常聪明的聪明人。姜青羊是跟重玄胜会过面后,再来找的我。说明我是最好的选择。”
姜无邪的声音很自信:“而且钓海楼这件事? 还真不是谁都能揽下的。若不是我太看好他? 对比于这件事的难度? 一个姜望还真未必值得。放眼整个临淄,能帮到他的? 又有谁能如我舍得?他多碰几个钉子就知道,我对他并不苛刻。”
瞧着他那张自信笃定的俊魅脸庞,秦潋禁不住松了手? 被拉近唇前。
在灼热的鼻息中,她略带迷乱地轻语:“无邪,你想要的太多了……”
声音随即淹没在一个漫长的深吻中,也不知是否有被听见。
河上风,思无邪。
……
……
姜无邪欲擒故纵的手段并不隐晦? 或者说? 其人已经笃定姜望没有更好的选择。
所以姜望说,两人无恩也无怨。
姜无邪从交易的角度,考虑最大化的利益。交情什么的,自然是无从说起。
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姜无邪的自信,亦论证了救下竹碧琼的难度。
不然他何以一开口就要姜望的效忠?
若是姜无邪未能夺嫡成功,姜望这样的大齐天骄,将来在齐国的地位也未必就不如他。
姜望自己的认知或者并不深刻,因为他在齐国成名的时间还很短,虽然接连击败王夷吾和雷占乾后,受到了一些招揽和追捧,但很快就离境了,没有感受更多。
重玄胜和姜无邪,却对姜望未来的价值非常肯定。
当然,姜无邪也并不能算是狮子大开口。要营救钓海楼海祭的祭品,就是与钓海楼公然作对,这几乎等同自绝于近海群岛。他相当于是以养心宫在近海群岛的未来利益,交换姜望的未来。
到底值不值得,见仁见智。
至少姜无邪是认为值得。
而姜望,不愿意。
对于姜望来说,姜无邪是选择之一,也是可能性最大的选择。
大齐的其余几位宫主,他一个比一个更不熟。
姜无邪的态度很能说明一些问题,他大概在其余人那里也得不到更好的条件。但他还是去了。
他是看到结果也还要往前走一走的人,不努力一下就放弃,不是他的风格。
华英宫占地极广,形制恢弘。
这样一座大气堂皇的宫殿,似乎天然就能说明此间主人的志向。
与常年住在温玉水榭的姜无邪不同,姜无忧的衣食住行,通常都在华英宫。
姜望来拜访的时候,姜无忧正在练功。
大概是提前打了招呼,并且姜望的确是在临淄让一些人记住了他。值守的卫士甚至没有通传,直接就将他带进了宫中。
一直带到一处校场外,卫士才停下来:“青羊男,殿下正在练功,马上就满三个时辰了,应该会歇一下。您请稍等。”
姜无邪极尽享受,当姐姐的姜无忧,却很有一番砥砺艰苦的感觉。
整个华英宫,若抛开那些属于齐王宫的华贵,简直像一座巨大的军营。简洁、严整、肃杀。
这里的侍女、卫兵,全都训练有素,军容严整。
一路走来,个个专注于自身得事情,目不斜视。
此刻这卫士说完话,也不管姜望听没听清楚,直接便转身离开了。
当然,姜望也没有工夫注意这卫士。
此刻他的视线,已经完全被校场那夭矫如腾龙的身姿所吸引。
华英宫主姜无忧正在宫中练戟,浑然忘我。
一杆画戟如搅风雷,震得低空轰鸣阵阵,但绝不传远,显示其人近乎完美的掌控力。
劲装武服将她健美的身形勾勒得十分清晰,往来之间,有动人心魄的美丽。
此种美好,非寻常女子能有。
第六十二章 大兄
这校场粗犷苍凉,一看就是经常使用过,杀气煞气常年不散。
校场两侧武器架上,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俱全。每样兵器都光华流转,极见不凡。
但任何初次来这校场的人,第一眼都只会被姜无忧所吸引。
轰鸣声中,寒光闪烁。
英武的姜无忧忽而奔左,忽而奔右。
方天画戟像是她的手中笔,供她书写天空。
她在苍茫天地间挥毫,那汪洋恣肆的感觉,是力与美的完整统一。
在某个时刻,轰鸣声停下了。
姜无忧随手一甩,转身大步往外走来。
那杆画戟在天空连翻几翻,振风动雷,落入一名老妪手中。
声息骤敛。
而姜望竟完全不知道,这老妪是从何而来,如何来的!
“姜望!”姜无忧已经大大方方地与他招呼:“怎么得闲来我华英宫?”
长发简单地扎了一个马尾,束在脑后。
大颗的汗珠,在她健康的小麦色皮肤上流淌。
一双浑圆有力的大腿,笔直戳在地上。
她只是往那里一站,便自然的英气勃勃,许多男儿不及。
姜望拱手一礼,认认真真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姜望厚颜来访,实在有事相求。”
有侯在校场的侍女捧来软帛,姜无忧随手接过,在脸上擦了擦,又姿态随意地扔回托盘。
“试言之!”
与在酒楼相谈那次比,姜无忧这一次明显更随意一些。大概是因为在自己的宫中,也有可能是刚刚练完功,心神放松。
对方如此直爽,姜望也便直接道:“我要在钓海楼的海祭中,救下一个人。但仅凭我自己,做不到。所以我需要殿下的帮助。”
姜无忧并没有因为钓海楼这个名字而惊讶。
只是看了姜望两眼,忽然问道:“你已经开拓第二府,可有再摘得神通?”
问罢,她又笑了:“本宫随口一问,若不愿说,不必言明!”
“无妨。”姜望坦诚以告:“我已开两府,已得两神通。但第二个神通为何,恕我不便说。”
姜无忧点点头? 便将此话题揭过:“钓海楼很强大? 又涉及海祭? 这事的确难办!”
“我很清楚这件事有多为难? 整个临淄,有能力参与的人也不多。”姜望把对姜无邪用过的话术又用一遍:“不然我不必来找……”
“本宫帮你!”
“啊?”
话说到半截被打断,姜望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姜无忧又说了一遍:“钓海楼这件事情,本宫帮你!”
“真是感谢。”
姜无忧太爽快? 太干脆? 姜望反倒有些迟疑了。他还什么条件都没说呢!
“不知道殿下需要什么……”
姜无忧摇摇头? 很是直接地说道:“事先说与你知? 这件事情本宫没有绝对的把握办成? 所以也不需你效忠。本宫只能保证? 在这件事情上,会尽全力帮你。本宫所说的尽全力? 是调动华英宫的一切资源、人脉,帮助你达成目的? 不管你要救的人是谁,不管这件事有多难办。所以同样的? 你将来也要全力帮我一件事。不是定要成功? 但需动用你所有的力量,完成一切你能完成的。成交吗?”
这位大齐三皇女的果决干脆? 完全超乎姜望设想。
在近海群岛与钓海楼作对,试图影响近海群岛的海祭? 这是何等大事?她却三言两语间就做了决定。
从头到尾,就打了一声招呼,看了姜望两眼,问了一句话,然后直接下注!
竟是半点商量也不打。
随意得像是偶然路过一个赌档,随手押了一个刀钱。
而且她的条件如此宽松,竟只是一事换一事,远比对姜望极为看好的姜无邪要豪迈。
亲眼见过姜无忧的人,就能够明白,为何她有争夺大齐储位的资格。
她的胸襟气魄,不输天下男儿。
人家给面,姜望断没有端着的道理。
但他还是很不讨人喜欢地补充了一句:“如果是在齐国境内,这件事不能与重玄胜为敌。”
姜无忧再看了他一眼,笑了:“那个小胖子,应该没有机会成为本宫的敌人。”
也不知这句话对重玄胜来说,是褒是贬……
姜望肃容,深深行了一礼:“如此,姜望应下了。”
姜无忧笑道:“爽快!我大齐儿郎,就该如此。”
姜望主动问道:“殿下可需什么凭借?”
“无须血契,不必誓言,青羊镇男的承诺,本宫信得过。”姜无忧一甩头,马尾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转身又往校场里走:“回去吧,将养精神,好好准备,出海之前通知我。”
她太果决,太干脆了!
仿佛全然不把这当一回事……可明明是这样大的一件事!
姜望再次一拱手,按剑离去。
他的脚步,轻松了许多。如果说营救竹碧琼之事,之前全无可能。那么在得到姜无忧的承诺和支持之后,已经有了一成的成功可能。
大齐在东域的影响力无可动摇,哪怕近海群岛是钓海楼的主场,也不可能完全无视大齐的声音。
为什么打更人首领才出海一步,钓海楼立刻就激烈反应?这恰恰说明了钓海楼对齐国的警惕与戒备。
而姜无忧,恰恰就是能够借用一部分齐国影响力的人。她的支持,对于姜望此行成败,至关重要!
……
……
姜望走后,姜无忧又练了一轮剑法。
她的剑术亦是精彩绝伦,有其独有的精气神在。
若是姜望在场,也要大声喝彩。
剑术练罢,她才张开双臂,任侍女上来为她除下武服劲装,换上宽松便服。
那为她收起画戟的老妪,无声无息地又出现。
“老身有一事不明。”
便服已经换好,姜无忧迈开长腿往外走:“与青羊镇男有关?”
老妪也不见如何费力,脚步随意,便轻松跟在后面:“此人天资才情自是天骄之选,但未成神临,终究寿不过百二。在此之前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此时此刻的他,不值宫主刚才开的那个价格。”
她顿了顿,又强调道:“远不值。”
姜无忧边走边道:“姜望这种人,你跟他做交易,他不会让你吃亏。你跟他做朋友,他拼了命也不会让你吃亏。这就是区别所在。”
老妪仍不能理解:“以他现在的实力,哪怕两府两神通,就算拼了命,又能如何?华英宫不缺拼命的人。”
姜无忧叹了口气:“嬷嬷,你就生怕我吃了亏,做赔本生意。”
老妪幽幽道:“您多少资源都打了水漂,就像那柳……”
“好吧,嬷嬷,我与你说实话!”
姜无忧打断老妪的念叨,无奈说道:“其实是早先的时候,大兄就评价过姜望,说他道心如一,前途不可限量。所以我才笃定他的未来。”
第六十三章 北衙的未来
姜无忧此话一出口。
这位实力深不可测的老妪,立时直起身体,左右逼视,气势暴涨,警惕非常。
因为……
姜无忧嘴里所称的大兄,并非现在的太子,长乐宫主姜无华。
而是囚居在青石宫里的……废太子姜无量!
当今齐帝心中不可触碰的痛。
在当年就直接导致了枯荣院的覆灭,引发了重玄浮图之死,间接促成了凶屠的诞生。
而在不久之前,仅以多年之后的余波影响,就将煊赫一时的聚宝商会摧垮。
由不得老妪不紧张!
她反复观察过环境后,才对姜无忧道:“您在闲暇时间去看看那位,也是应当应分,人伦之常。但把他的话听进心里去,大不应该呀!”
这老妪又急又怕:“老身不该跟宫主这样说话,但前事一件一件,历历在目。便是我这一把老骨头,回想起来仍触目惊心。您怎能不多加审慎?”
姜无忧轻轻抚了抚她的脊背,以作宽慰,声音轻缓:“嬷嬷,你自小看着我长大,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自不必遮拦。”
“不过啊。”她解释道:“旁的不相干的事情,我自不理会。但姜望一来与大兄没有任何瓜葛,二来,大兄只是在我说起姜望来的时候,顺口评价了他。我本就看好姜望的未来,大兄只是让我更加笃定。我既早有想法,又恰恰姜望有难事找上门来,那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老妪深深的皱纹里仍藏有不安:“老身只是担心……”
“会担心的何止是你呢?”姜无忧宽慰道:“大兄与我说的每一句话,我回来后都与莫先生再琢磨过,应是不存在什么问题的。父皇近些年来威严愈重,即便是大兄那样的人物,也没有什么反抗余地。他被囚居这么多年,都未有半点动作。青石宫积蛛网、累尘埃,想来也真是认命了。”
老妪仍有迟疑:“话虽如此……”
“枯荣院亡了,重玄浮图死了,浮图之子明显对他有敌意。此刻囚居在青石宫里的那个人,早是孤家寡人,心如死灰。”
姜无忧说道:“先前许放的事,我以为会有波澜,但事实上大兄也就那样沉默受着了。我特意点过重玄胜,也未见下文。可见青石宫已是一潭死水。”
“宫主想得明白,老身就不杞人忧天了。”老妪行了一礼? 便定在原地。
而姜无忧继续往前走。
她独自往前走? 离开演武之地? 踏上花间小径。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张永远平静的脸。
“大兄……”
她呢喃:“我如此警惕你,但又如此信任你……”
……
……
城北,都城巡检府。
回临淄的第三天? 姜望才找到时间? 来这里复命。
他离开齐境的时候,还挂着追缉地狱无门的任务? 因为帮助捕神岳冷追上地狱无门秦广王的功劳,得以晋升四品青牌捕头。
地狱无门七大阎罗入齐,围杀赵宣于闹市? 轰动东域。但也付出了极其惨烈的代价? 七大阎罗里,宋帝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五个阎罗都死在齐国,唯有秦广王和仵官王逃脱。
地狱无门既然没有清剿干净? 齐国青牌继续追剿自然在情理之中。是以姜望的出境非常合法合理? 不仅如此,当他回到临淄复命,还能够拿到一定的津贴——因为并无任何成果的关系? 只能拿到与时间相符的最低份额,但也有几十颗道元石。
不是说姜望成为齐国青羊镇男,就不能随意离境了,但去哪里、去做什么,难免有个审查问题,未必会有多严格,但毕竟麻烦。身上挂着青牌捕头的任务就可免于这些麻烦。
他的四品青牌,是岳冷替他办的,当然没有任何手续上的问题。
所谓复命,本也是走个过场,不至于有谁揪着他要追缉地狱无门的成果。
当然,青牌捕头姜望并非完全一无所获,在任务卷宗上,就记录了他在中域一个叫驼峰山的地方,发现了地狱无门楚江王的踪影。
这是完全可以验证的事实。虽然碍于实力,姜捕头没能把握楚江王更具体的行踪,但一个内府修为的捕头,能够追踪到顶级外楼强者,两度发现地狱无门的阎罗,真不负青牌之名!
一众捕头的如**捧,姜望并不当真。
人情世故在什么地方都逃不掉,他之所以在权力极大的都城巡检府受人追捧,当然不是因为他真的有什么卓越的办案能力,折服了这些老油子。而是因为他展现出来的天赋,以及他和重玄胜的友好关系。
不过是来都城巡检府述个职,领点津贴,这个夸他有青年捕神之风、那个夸他是北衙的未来……
“北衙真正的未来”刚好从旁边走过。
“姜兄。”郑商鸣眼神复杂。
年前他被文连牧算计,跑去跟踪调查姜望,幸好姜望谨慎,当场放了他,没有让文连牧的算计得逞。
他去镇国大元帅府讨公道,又落入另一重算计中。多亏重玄胜及时提醒北衙都尉郑世,他才没有沦为阶下囚。
但他的骄傲已经被击得粉碎,已经不是被打脸,而是被王夷吾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与之相对的,却是姜望一举击败王夷吾,名动临淄。
他是应该感谢姜望和重玄胜的,可出于某种难言的心理,却从未主动登门。
文连牧用“别扭”来描述他的性格,堪称精准。
最后还是重玄胜主动要了一张青牌,以此了结双方恩义,不使郑世记挂难做。
事后郑世多次在郑商鸣面前提及重玄胜,对重玄家这位嫡子赞不绝口。
无论是面对姜望还是重玄胜,往日矜傲的郑商鸣,都难免相形见绌。
王夷吾一事之后,他也算是放下了一些倔强,索性离开军中,回到都城巡检府,在自家说话做主的衙门里发展。
此时见得姜望,心情复杂,却仍然主动出声招呼,算得上一种进步了。
姜望从绕着他套近乎的几个捕头中脱出身来,含笑回应:“郑兄风采依旧。”
“风吃了不少,采倒是没有。”郑商鸣自嘲了一句,便问道:“姜兄这是回来述职?”
“是啊。”姜望叹道:“出去转了一圈,无甚收获。”
“巡检府的工作大抵如此,非大案要案,没什么起伏,可大案要案这种,还是不要遇到得好。”郑商鸣跟着感慨了一番,又道:“姜兄既然在巡检府正式挂职,往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来。”
作为郑世的独子,他当然有资格说这样得话。但若换做往常的他,是决计不肯拿郑世作为倚仗的。
这或许是一种成长。
但不知他的内心深处,是否有遗憾。
第六十四章 疏远
“还真有一事。”
姜望说道:“我最近有意去一趟近海群岛,想着顺便来巡检府接个任务,但寻了半天,也没有合适的。不知道是没有找对地方,还是权限不够。”
他没有必要拒绝郑商鸣的示好。交情是礼尚往来,关系是处出来的。
而他这次来都城巡检府述职,的确是打着来这里接个任务的主意。
作为杀死海宗明的凶手,诚然他是被动反击,诚然战场在齐国和钓海楼的势力范围之外,钓海楼找不到什么理由公开追杀他。但他若去近海群岛招摇,也难免会遇到麻烦。
青羊镇男的身份,天然就受到齐国保护。
一位正在执行公务的四品青牌捕头,更是叠加了重要程度,甚至可以说在某些意义上代表了齐国的颜面。
之前海宗明杀姜望,是私下的行为,且在齐境之外。彼时姜望若身死,齐国一定会找钓海楼的麻烦,海宗明哪怕是实权长老,不付出代价也不可能。无非是海宗明认为红妆镜的价值,大过于他杀死姜望所付出的代价,所以才悍然出手。
甚至于他若悄无声息的杀死姜望,齐国找不着凶手,代价也自不必付了。
姜望反杀海宗明一事,是非对错,齐国与钓海楼方面早已争论过。钓海楼于情于理于势于力,都不占优势,现在悄无声息,就是结果。
在现今时刻,在近海群岛上,钓海楼只要不想挑起战争,就不会轻易把正在执行公务的大齐爵爷怎么样。
此是其一。
第二点好处在于,姜望接到了去近海群岛执行的任务,那么势必他要先了解近海群岛。视任务的级别,都城巡检府有关于近海群岛的情报,也会相应的对他开放。
与重玄胜搜集到的资料结合,他可以更了解近海群岛,正是一石二鸟之策,好处多多。
郑商鸣略想了想:“近海群岛的事情其实不少,你说要合适的任务,不妨说说要求?”
姜望也不遮掩什么,直接说道:“任务级别不能太低,层次最好在内府之上,但不要超过外楼。”
实力已经进步到如此了吗……完全有信心处理外楼层次的案件?
郑商鸣深深看了姜望一眼:“你在此稍候,我去帮你问问看。”
要得到都城巡检府关于近海群岛更高级别的情报? 姜望只能尽量拔高任务难度,但他也不是抱着找死的目的去,外楼以上层次的任务? 不是他能够参与的。
至于说挂一个任务,只看情报? 却不去执行,这也是行不通的? 巡检府自有其奖惩制度。如姜望之前接的追击地狱无门的任务,那是北衙都尉郑世打过招呼,捕神岳冷默许? 才让他挂名离境? 且默认他不会有什么收获。
毕竟谁也不会觉得? 一个内府境的捕头,能够把地狱无门怎么样。
所以这次去近海群岛所接的任务? 姜望是要认真完成的。保全身上的青牌,对他以后在齐国的发展也有好处。
都城巡检府级别不很高,但衙门很大。进进出出的青牌捕头? 每个都很擅长盯人,叫人莫名的压力很大。
姜望在厅中等了一阵,不意又碰到熟人。
“姜大人!”头戴青色方巾的林有邪远远行礼。
仅从青牌捕头内部来看,佩戴四品青牌的姜望已经比她高出一级。
她表现得很本分,礼数周到? 不知是看在四品青牌的份上? 还是因为上一次姜望的警告。
“许久未见,近来安否?”
“承蒙挂念,还算顺遂。”姜望点点头:“林捕头风采依旧。”
不得不说,他的寒暄技能十分枯乏。不管对谁,都是一句‘风采依旧’。
他对林有邪并无成见,甚至相当尊重这些处理超凡案件、维护治安的青牌捕头,但前提是,林有邪不要没完没了的试探、怀疑。
说来有趣。林有邪只有腾龙境修为,应佩六品青牌,但凭借着丰富的办案经验,祖传的办案手段,破了不少案子,戴上了五品的青牌。
而姜望以内府境修为,佩戴的是四品青牌,凭借的是过人的实力,郑世的人情,岳冷的欣赏。
两人都算是跃阶任职,应该很有共同语言才对。
但因为林有邪对姜望莫名其妙的怀疑,两个人的关系一度很紧张。
或许并非莫名其妙,或许……林有邪怀疑的是张咏。她每次跟姜望说话,总是会把话题带到张咏身上去。
可凤仙张灭门案早已了结,且是林有邪本人亲身参与此案。张咏现在在长生宫为姜无弃做事,足够说明他身上查不出什么问题来。
林有邪还把眼睛放在张咏身上,一来像是自打自脸,二来难免徒劳无功,有什么意义?
而且在张咏这件事上,姜望是真的清白。他与张咏毫无瓜葛,只同着进了一次天府秘境,过程还都忘了。之后听说凤仙张灭门案,受重玄胜之托上门拜访过一次,此后再无联系。
张咏就算真的有什么问题,也须找不到姜望身上来。
唯一的问题在于,因为云雾山的那一次交手,姜望对张咏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但姜望当时选择了隐瞒,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的怀疑。
又或许,张咏只是一个言语上的幌子。林有邪真正的目的,是调查地狱无门前期如何潜进临淄城?还是调查许放青石宫外谢罪,是受谁指使?
在齐国的这段时间,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是的确不能暴露的,也就这两件了。
面对姜望十分敷衍的客套,林有邪轻笑道:“姜大人与大部青牌队伍分开,却独自挖出秦广王行踪,那才叫风采照人呢!”
跟聪明人、尤其是一个专精办案的聪明人相处,难免会时常有被窥破隐秘的不安感。
“过奖了。”姜望决定不给自己找罪受,客套道:“我这边还有事情要办,林捕头你看……”
林有邪好像完全听不懂言外之意:“姜大人忙什么事?不知林某是否能帮得上忙?”
“你太客气了!”姜望有些无奈:“私事而已,就不劳烦了。”
“噢。”林有邪点点头,又道:“其实不麻烦的,大家都是同僚。说起来,我倒是想请姜大人帮个忙。”
打蛇随棍上,这身法也太熟练了些。
莫非是青牌必备的技能?
姜望想着一些有的没的,打着哈哈道:“我才回临淄不久,能帮什么忙。阁下恐怕要失望了。”
“不是什么太麻烦的事情。”
林有邪面带微笑,言辞恳切:“姜大人佩戴青牌不久。先在齐境揪出了地狱无门的秦广王,离齐之后,又独自找到了楚江王的踪迹。可见姜大人对于追踪一道,颇有钻研。下官醉心追踪之术多年,已遇瓶颈,进境艰难,苦不堪言!不知姜大人能否抽空,与下官探讨一二?”
姜望看着她灵慧的眼睛,有一种已经被她挖掘了所有内心隐秘的错觉。
心知顺嘴拿楚江王在驼山的出现来应付任务,是太过大意的行为,已是犯下错误!
林有邪若由此联系到他与地狱无门的联系,也是极有可能的。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与楚江王的确没什么交集,只是短暂得说过几句话,怎么也不可能查出问题来。而且,他能够堂而皇之的说出楚江王的行踪,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验证了他的坦荡。
不过无论如何,还是要跟林有邪这样的人保持距离,
但她这般难缠,靠礼貌疏远,恐怕难以达成目的。
一念至此,姜望冷酷地摇了摇头,骄矜道:“你职级太低,修为更低,本官没空与你探讨。”
第六十五章 金针案 (为盟主冰客剑加更)
“呃……”
林有邪愣在当场。
饶是她机敏过人,熟知套问情报的技巧,也没想到姜望会如此不近人情,言语这般冰冷。
这种高傲作态,完全不符合姜望之前表现出来的性格。
也让她一时不知怎么接下去。
“姜兄!”
好在去而复返的郑商鸣,打破了她的尴尬。
“林捕头。”郑大公子瞧了瞧林有邪:“你与姜兄也相熟?”
“算是!”林有邪说。
“可有结果了?”姜望直接问道。
“有两件合适的。”郑商鸣说着,取出两份卷宗,就要跟姜望解说。
“这边来。”姜望一把勾住他,往角落走去。
明显地要避开林有邪。
林有邪无奈地耸耸肩,只好目视他们离去。
两人行至角落,郑商鸣才轻声问道:“你跟林捕头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方才姜望连面上工夫都不做,直接避开林有邪的一幕,叫他看在了眼里。
姜望一边翻看记录案情的卷宗,一边随口回道:“也谈不上误会,可能是性格不合吧。”
林有邪对他若有若无的怀疑,他不想多说。说出来反倒显得做贼心虚似的。
“这样啊。”郑商鸣点点头,顿了一下,忍不住又提醒道:“林捕头家里几代青牌,在这个衙门里关系错综复杂,说不定就能跟哪位退隐的大人物说得上话。你若对她有什么不满,避开也就是了,不宜起争端。当然,我不是说你惹不起她,只是大家都要向前看,没有这个必要。”
郑商鸣这番话,可谓是真心实意的替姜望考虑,而且还很顾姜望的面子。
这次再见,姜望一再的感觉到郑商鸣的变化,可以说真的是脱胎换骨。这也足够说明,王夷吾带给他的屈辱,有多深刻。
同时,郑商鸣的话,也解释了为什么林有邪区区一个五品青牌捕头,腾龙境修为,竟然胆敢三番两次来纠缠姜望,不顾姜望的威胁。
为什么捕神岳冷都对林有邪另眼相看,甚至审地狱无门泰山王的时候,只带着林有邪。
临淄真的太大,水太深,龙盘虎踞。
就连堂堂北衙都尉之子,都对她十分谨慎。林家肯定有一些不得了的关系在,能够荫及林有邪。
还好姜望的无礼程度,仅限于言语,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不过? 被一个无根无底的青牌捕头盯上? 和被一个背景不俗的青牌捕头盯上? 压力截然不同……
“倒没有什么不满。”姜望苦笑着摇头:“就是这位林捕头总拉着我聊一些我不感兴趣的事情。我躲开也就是了。”
郑商鸣若有所思,倒没有再说什么。
两个卷宗,一个是件错综复杂的迷案,在近海群岛有些隐晦线索。
什么破碎银器,现场裂痕? 什么离奇失踪……
姜望看着头疼? 将其略过。
第二个任务就简单直接得多? 缉拿一名外楼境凶徒。
只知其人藏身于近海群岛,但具体行踪不知。
最令姜望感兴趣的是,这人的身份? 赫然是金针门长老。
在森海源界里,与姜望同行的人,一个是伪装成梁上楼弟子、实际出身偷天府的苏绮云,另一个? 就是出身金针门的武去疾了。
武去疾老实、直愣? 一根肠子通到底。是很不错的性格。医术修为倒真是不凡? 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调配出匿蛇之毒的解药。
姜望与他相处得很好,说好出秘境之后多联络,不过一直太忙碌,也没什么机会。
这回好了,办上了跟金针门有关的案子。
金针门位在齐国东部的朱禾郡,那里也算是边郡之一。与大泽郡相邻,不过面积比大泽郡小得多,约莫只有一半大小。
此郡以境内遍布的一种植物“朱禾”为名,此物呈红色,愈熟愈红,形如稻谷,颗粒密结,故名朱禾。
因为产量极多,所以价格并不昂贵,但既能当做食物,又能入药,曾经在饥荒年代,活人无数,故又称“善禾”。
武去疾与姜望讲过,金针门创派祖师因为天赋不佳、进境艰难,又得罪了人,故被东王谷开革出宗。
离开东王谷之后,浪迹天涯,浑噩许久。
最后在朱禾郡落脚,重新找到了人生意义。
突破了自身天赋的制约,受东王十二针的启发,自创度厄金针,从而开启了金针门的历史。
武去疾曾经使用过的金针织骨、金针锁病,都是度厄金针里的法门,各有妙用。
金针门传至如今,已有两百多年。
武去疾是金针门当代亲传大弟子,他的师父是金针门的第二代门主。
而这次犯案的,是武去疾的师叔,金针门长老武一愈。
其人谋害金针门门主武一愚,窃夺度厄金针秘典,已是逃出了齐境。
金针门唯二的两名外楼境强者,一者重伤垂死,一者窜逃出境,本身已经没有实力追缉凶手,故而将此案报与朱禾郡郡守府。
但武一愈都已经逃出了齐境,朱禾郡郡守府不可能跑去近海群岛办案,也缺乏那种力量,故将此案上递,最后积到了都城巡检府这边,被郑商鸣翻找出来,拿到姜望面前。
“就这件了。”细致地看完案情后,姜望一拍卷宗,做了决定。
情报显示,武一愈是一境外楼。
神通内府修士与外楼修士之间的实力对比,通常来说,一府神通修士稍弱于一境普通外楼,此后若无新的神通,每一个小境界,实力差距都会被拉大。
因为每一座星光圣楼对实力的提升,都是非常恐怖的。唯有同样强大的神通,才可以拉近距离。
若每一府都能摘下神通,就能够保证差距不被拉开。
正常来说,四府四神通修士稍弱于四境普通外楼,天府修士却是绝对强过普通外楼巅峰的。
当然,这个标准并不恒定。随着修行界的发展,各大顶级势力的星光圣楼都在同一个层次,提升的幅度不会被拉开太多。
可每个人的神通都有不同,每个人对神通的开发也千变万化。由此产生的差距根本无法精准判断,甚至是天差地别。
比如姜望,三昧真火和歧途都是极强的神通,若开发得当,硬实力战胜两境普通外楼并非难事。
再如李凤尧,她第一府所得神通助益于修行,当然也有极大的价值,但应用战斗中,就未必能让她战胜一境普通外楼修士了。
一个一境普通外楼的武一愈,对现在的姜望而言,不说是手到擒来,也有个七八分把握。
剩下两三分,只在于怎么找到武一愈。
第六十六章 物是人非
因着武一愈之案需要前往近海群岛抓人,姜望得以进了巡检府的机密要地,一览都城巡检府对近海群岛的相关情报。
而北衙都尉的公子大开方便之门,让姜望探知到许多他这个任务根本不需要知道的情报。
诸如怀岛、诸如天涯台,诸如旸谷,乃至于近海群岛上散落的各宗各派。
一些隐闻、渊源历史,也都不在话下。
他甚至查阅到了许象乾近海群岛与人争风吃醋的事件全貌,远比重玄胜幸灾乐祸的讲述更详细。
与许高额争斗的人,正是钓海楼嫡传弟子,一个名为杨柳的年轻高手。
他们为一个叫做照无颜的女子争风吃醋,此女据说是龙门书院出身的天才儒修。
与青崖书院同为天下四大书院之列的龙门书院,素以擅长调教天才闻名,入此书院,如跃龙门,可见其厉害之处。
就像稷下学宫,也被称为齐地龙门,但放至天下,却是没太多人承认的。当然,这也与稷下学宫管制极严,信息少有外泄有关。
许象乾与杨柳两人结怨的过程也很狗血,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你缠着她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然后就打起来了。
据都城巡检府的情报记载,两人倒是打得不相上下,难分高低。奈何事发地点在怀岛,正是钓海楼的大本营。
杨柳轻轻松松纠集一群师兄弟,追得许象乾狼奔豸突,斯文扫地。
因着青崖书院的名声,倒没有受到什么太过分的伤害。
但梁子是结下了,面子也丢掉了。
青崖书院在近海群岛没什么影响力,石门李氏的李龙川亲自出海,大发雷霆,为朋友出头……
总之整个事件很是好笑,两位名门子弟,偏偏为一个女人,闹得像市井泼皮一般,聚众殴斗,场面难看。
姜望暗笑之余,也不由得对事件中的主人公,那位龙门书院的照无颜起了好奇心。
颇想看看,其人是有何等魅力,让久经风月的许高额也栽了跟头。那小子可是不太会吃眼前亏的。
早已看完近海群岛的相关情报? 看过许高额的辉煌经历后,姜望又想起一事? 因而问道:“我听说华英宫主打了晏抚一顿,因为什么啊?挺好奇的。详细经过记录在哪里?”
之前重玄胜与他说过这事? 后来因为竹碧琼的事情? 就忘了再问。
他之后想起来,也不太愿意问重玄胜,免得那胖子得意起来,趁机要挟。
郑商鸣面露难色:“那几位的事情,咱们巡检府不记录。”
姜望一见便知? 对于大齐皇族的相关事情,巡检府或许有记录? 或许记录了只能给特定权限的人看。总之为尊者讳? 是不好轻易开放的。
他是不做让朋友为难的事情的? 所以只是点点头:“没关系,我只是随口一问。”
郑商鸣笑了笑:“不过这事? 我个人倒是知道一些内情。好像是因为晏相的孙子毁婚在先? 华英宫主为好友出头,便教训了一顿。”
晏平已退隐多年,时人还是习惯称他为晏相? 可见他在齐人心中的地位? 是如何根深蒂固。
“这我倒未听说。”姜望记得之前在西境的时候? 重玄胜隐约提过晏抚要被安排联姻,后来倒是没把这事与姜无忧揍他一事联系起来。
不由得好奇道:“是哪家女子?”
“柳家。”郑商鸣笑笑,便将这话题揭过,不肯再多说。
当然,这些也都只是闲话而已。
……
……
要不怎么说机缘巧合呢。
姜望刚出了都城巡检府的门,便有一位青衣小帽的仆役迎上前来,恭声道:“姜爵爷,我家公子有请,望您前往一晤。”
“你家公子是谁?”姜望问道。
这仆役规规矩矩地回道:“小的是晏家的人。我家公子与您是旧相识了。”
晏抚!
都城巡检府里才听了有关他的闲言碎语,没想到一出门就遇上了。
准确的说,是晏抚的下人已在此等待良久。
“在哪里?”
晏抚算得上他在临淄城里比较聊得来的朋友,也是许久未见了。姜望不免有些欣喜。
但同时也有疑惑。
以晏抚温和恬淡的性子,当不至于见姜望一面,还摆个架子,等在哪里,专门让仆役来请。
“您跟我来。”这仆役轻声道。
在临淄城也不怕被谁诱拐了去,姜望按捺住好奇心思,便跟着这仆役往外走。
穿过人潮熙攘的长街,拐进一条小巷中,推开一扇低掩的门,晏抚就立在门后。
对着姜望拱手道歉:“失礼了,姜兄。”
这件小院离都城巡检府其实很近,就在侧后不远处,甚至从院中可以看到都城巡检府的飞檐。
姜望左右打量一番,笑道:“想不到晏家在此也有别业。”
“为了见姜兄,临时买下的。”晏抚随口说着,往身后一引:“姜兄归齐,我得知消息晚了些,不然早该为你接风洗尘。准备得有些仓促,还请姜兄不要见怪。”
他身后是一桌丰盛席面,珠禽翠兽,龙糕凤酒,让人打眼一瞧,便见得一个“贵”字。
只能说富贵人家的“仓促”,与一般人的理解不同。
而他为了在姜望出都城巡检府后第一时间招待姜望,临时在这里买了一套院子。
这院子虽小,但临近都城巡检府,地价怎么也便宜不了。且是临时起意购买,要及时办好,价格只怕还要翻番。
但在晏抚嘴里,是如此寻常的一件事。
怎一个“富”字了得!
“这还算仓促?”姜望笑道:“须知重玄胜那天迎我,就备了半壶茶,还是他喝了半晌的!”
说罢,他又解释道:“非是姜某忘却故人,实在是要事缠身,万分火急,我着实闲不下来。也就没与你们知会。”
“我没有责怪姜兄的意思。”晏抚摆摆手:“高哲回了静海,龙川和象乾去了怀岛,你便是知会他们,他们也来不了。而我……”
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我也得觑个空,才能偷摸见见旧友。”
他说的几个人,都是年前在临淄,惯常聚在一起吃酒作乐的。
这里有前相的嫡孙,石门李氏家主的嫡子,青崖书院的高徒,静海高氏的公子……在临淄不说横着走,也可以平趟大部分地方了。
没想到一转眼,许象乾、晏抚纷纷吃亏挨打……真是物是人非,令人偷笑……啊不,感慨。
……
……
……
ps:龙套楼里的龙套,我一般要用了,就会给你点个赞。大家看到我的赞,就该知道自己要出场了。
第六十七章 风雨长明郡
姜望奇道:“觑空才能偷摸见旧友,这话从何说起?”
早先他来时就有疑惑,晏抚富贵是富贵,但并不是个端架子的人,何至于在小院里摆桌酒席,大马金刀的等着,却让下人去请姜望过来呢?
“说来惭愧。”晏抚惯来温和恬淡的脸上,此刻相当苦涩:“华英宫主放话出去,说见我一次打我一次,我打她不过,只好避一避。”
晏抚这人,富贵滔天,对什么事什么人都不甚上心,从来是八风不动、宠辱不惊,好不容易见着他吃瘪……
实事求是地说,还挺有趣的。
姜望夹了一箸菜,送进口里,细嚼慢咽,好好咂摸着那余味,才道:“婚丧嫁娶,个人自家事。华英宫主何故揪着你不放呢?”
晏抚停下酒杯,白了他一眼:“姜兄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他心中清楚。重玄胜肯定是藏不住秘密的,至少不可能忍得住不跟姜望讲,即使他特意叮嘱过。
他想得是没错,但因为竹碧琼的事情,重玄胜还没来得及跟姜望细讲,那天是怎么瞧着他被姜无忧揍,他被揍成了什么样。不过……姜望自己也按不住好奇,在都城巡检府特意问了郑商鸣。
难得见着晏抚情绪外露,姜望忍不住又笑了笑,正色问道:“我只知道晏兄先前联姻,后来又悔婚,以至于华英宫主为闺中密友出头,但个中内情,着实不知。”
“唉。”晏抚长叹一口气:“这事怎么说呢?华英宫主找我麻烦,是没有错的。但我……”
他大概是真有些憋闷了,手按着酒杯,迟迟不饮,瞧着姜望道:“我也冤屈呐。姜兄应该知道,我这种出身,婚事很难自主。要联姻的不是我,要悔婚的也不是我。但被骂的是我,被打的也是我……”
姜望差点笑出声来,强行忍住了,疑惑道:“我以为,晏家这种人家,又是晏兄你的婚姻大事,应是方方面面考虑完备的。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结了亲又悔婚呢?”
他的确不太能够理解:“这不是把你的人生大事当儿戏么?”
“看来重玄胜嘴还挺严,确实没有跟你讲。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胖子之腹了。”晏抚在这种状态下,还有闲心揶揄了一句,才解释道:“我家要联姻的,与要退婚的? 两家非是一家。”
不过他显然误会了重玄胜? 重玄胜早就要大讲特讲? 只是因为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处理,所以还没来得及细讲罢了。
“我与柳家女子柳秀章,是家祖当年与柳家老爷子指腹为婚。后来柳家老爷子走得早,柳家又没有撑得起大梁的人物? 声势渐衰。晏家非是不顾旧情之家? 当时还是家祖出手? 扶了柳家一把? 帮他们稳住家势。”
晏抚嘴里的“家祖”? 自然就是他的爷爷,前相晏平了。其人辅政多年,功高于国。也正是他? 一手主导了对阳国的“和灭”之策,使阳国文字消、历法绝。伐灭阳国虽然是重玄褚良的战功? 但阳地三郡能如此顺利归附,晏平的贡献绝不可忽略。
柳秀章? 这名字倒是不俗,不知其人如何。姜望在心里咂摸着。
晏抚继续道:“及至后来,柳家出了一件大事,柳家的绝顶天骄柳神通,在长明郡与田安平相争,结果……为其所杀!”
田安平!
对这个名字,这个人,姜望印象深刻。
无论是谁,跟他提及此人时,都说绝不可轻惹。哪怕是大泽田氏内部的人,也畏其如虎,私下里称他为怪物。
七星谷里他一出现,嚣狂自负的雷占乾就立刻夹起尾巴,眼高于顶的李凤尧也收敛脾性。
他竟然杀死了名门嫡子么?杀死了一位绝顶天骄?
而且,是在长明郡……
在齐国待了这么久,对齐国各郡,姜望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整个齐国,除齐都之外有三十五郡。姜望最熟悉的,当然是齐国新得的阳地三郡,此外就是赤阳、大泽、凤仙、贝郡这几个去过的地方。
长明郡在齐国西南,南面正是李氏所在的石门郡,而西面的扶风郡,则是柳家世代经营的地方。
扶风郡再往西,就是以前的边郡屏西了。在吞并阳地之后,屏西已经失去边郡的意义。
从长明郡到帝国北面的大泽郡,走最短的路线,也要跨越三郡。
也就是说,且不论柳家那位绝顶天骄柳神通是什么实力,田安平敢在扶风郡隔壁杀死柳神通,就几乎不存在逃回大泽郡的可能。
但最终的结果,所有人都知道了,田安平至今仍在即城辅弼楼里安然无恙地看星星。
“柳神通就是柳秀章的长兄。柳家嫡脉这一辈,是两子一女,由长及幼,是为柳神通、柳秀章、柳玄虎。”
“家祖曾言,整个柳家若还有百年之运,当应在柳神通身上。”
“所以柳神通的死,是柳家绝不愿面对、也绝不可原谅的事情。当时,扶风柳氏高手尽出,要将田安平杀死在长明郡,为柳神通复仇。”
当年那一幕到底有多激烈,仅仅是通过晏抚的描述来想象,都让姜望下意识压住了呼吸。
“但田安平太强了!”晏抚的言语之中,有着极深的忌惮:“他竟然以杀养杀,临阵破入神临,只身一人,抵住了扶风柳氏以神临强者柳啸为首的围攻,撑到了田氏强者跨郡来援。或许不能说撑到家族来援……因为田安平,从头到尾没有想过逃跑。他也根本没有求援。田家的人,都是事件扩大之后才得到的消息。”
“当时那一战,两个顶级世家杀出血仇,纠集亲朋,人越聚越多,几乎要在长明郡开启灭族之战。柳氏族长,柳神通的父亲,当时喊出了‘不与田氏共日月’的誓言。当地郡守府根本弹压不住!这一战影响之大,甚至引来了陛下亲赴长明郡,以至尊威权压制此事,不使继续扩大。”
齐帝亲至后的处理,姜望不难推断经过。
血战停止,转由公断。
扶风柳氏自然是要求血债血偿,杀人抵命。大泽田氏也可以一口咬定,田安平杀柳神通,是争斗之时失手为之,当免其罪。
失去了柳老爷子,失去了顶梁柱,又失去了柳神通,失去了未来。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扶风柳氏都已经完全不能与大泽田氏相争。
而在齐帝的角度,田安平这样的绝世天骄,是活着有益于齐国,还是死了有益于齐国呢?答案不言而喻。
最后田安平活了下来。
大泽田氏最大的诉求,大概也在于此,无论割舍多少资源,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只要田安平活着,就值得。
柳神通被晏平称赞为能支撑扶风柳氏百年之运。
那么杀死柳神通的田安平呢?
……
……
(征集一下齐国三十五郡的郡名?一个个想也太累了。郡名齐了我填上,就可以把齐国的地图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