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天地以隔
哪怕田安平自己并不求援,惹了大祸的他,也被大泽田氏全力营救。
田氏为了保住他,甚至不惜与扶风柳氏爆发两大世家之间的血战,由此可见田安平的价值。
“最后呢?”姜望问。
“田安平被打破金躯玉髓,轰灭四大圣楼,打落内府境界。并且被印了十年之封,禁足于大泽郡。十年之内,不得破境,不得离郡。以他的修为,和在凡人寿限之内的十年时间,为杀死柳神通一事赎罪。”
晏抚喟叹道:“今年,已经是第九年。”
不成神临,终是虚妄。神临境才能真正打破寿限,金躯玉髓,不惧衰老,修为至死方退。
自古以来,能突破神临境界的修士,万中无一。每一个都历经艰难。
被打落境界之后再拔升回来,难度几以倍增。寻常人被打破金躯玉髓、轰灭四大圣楼,几乎没有复起的可能。但针对田安平,却还要印上十年之封。
可见此人到底有多恐怖。
“对于那样的绝顶天才而言,十年修为不得寸进,实在是一种可怕的折磨。”姜望叹了一声,又道:“但相较于已经死去的柳神通,这已经足够幸运。”
田安平杀死的,不是什么普通人。是名门嫡子,是扶风柳氏的天骄人物。
他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谁说不是呢?”晏抚道:“为了保住田安平的性命,田家付出了惨重代价,割舍了巨量资源,以至于田家家主迎回田安平的时候,说‘不知田家有你,是幸或不幸’。”
听着晏抚的讲述,姜望脑海里又出现了七星谷中田安平出场那一幕。
薄衣披身,手脚受缚,锁链拖地。
平静,痛苦,冷漠,疯狂。
像是集合了一切矛盾的存在。
晏抚继续道:“但柳家家主只回了一句话——‘若柳神通能复生,柳家割舍这些又何妨!’说得田家哑口无言。”
存人失地,人地皆得。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再多的资源,也堆不出一个绝顶的天才。
巨量的财富资源,也只能延缓柳氏的衰落,一个柳神通,却有可能带着柳氏重回巅峰。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田安平和柳神通当年因什么事情相争,因为大战之前只有他们两人在,后来柳神通身死,田安平绝口不提,到如今已没人知道原因。
但田安平杀柳神通一事,对当事双方、乃至于两人身后的家族来说,都是双输的结果。
扶风柳氏自此一蹶不振,大泽田氏为了给田安平赎罪,也几乎将血流干。
无怪乎田家内部对田安平也是怨声载道。
正常人绝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近十年来,也只有一个王夷吾意图强杀重玄胜可比。但重玄胜活得好好的,王夷吾还有军神姜梦熊兜底,都被逐出临淄? 贬入死囚营三年。
血战转为公断? 最后田安平并没有抵命,这是否对扶风柳氏不公平呢?
田安平这样的天骄,从神临被一路打落内府,且十年之内不许破境? 这对田安平来说,又是否太苛刻?
不同的人,或许有不同的答案。
但是有一点,所有人都清楚。当年若真无人阻止,任由两家血战继续,最后覆灭的,一定是扶风柳氏。
“我见过田安平。”姜望郑重说:“那的确是一个可怕的人物。”
时至如今,他已经是两府两神通,回想起当时遇到的那个田安平,那个修为被限定在外楼之下的田安平,仍然觉得可怕。
按理说现今在内府境之中,无论是谁,他也该有一争的信心的。
然而田安平带给他的恐怖压力,是他在四境外楼的海宗明身上都远未感受到的。
哪怕是被压制了十年,那样的人物,也未必就停止了进步。
但内府之后就是建立星光圣楼,他是从神临境界被打回去的,星楼早立,神通早定……他还能如何呢?
姜望想不出来,但莫名觉得,田安平一定有田安平的办法……正常人想不到的办法。
等到十年之期满,或许就能够知道,田安平这十年是怎么过的了。
晏抚显然不打算继续再聊田安平,终于将手里那杯酒饮下,然后道:“柳神通被杀,扶风柳已经看不见未来。原本就算如此,家祖也没有决定退亲。大泽田氏付出那么大的代价,这当中,作为柳氏姻亲,家祖也是出了力的。但问题出在秀章的弟弟身上。”
“柳玄虎?”姜望好奇起来:“也是一个天才么?”
“恰恰相反!”晏抚说道:“柳神通死的时候,他才十岁,刚刚调整好体魄,服丹开脉。以柳氏的资源堆积,强者引路,短短一年时间,就建立大小周天,踏入了通天境。但是到了现在,九年过去了,他还是通天境。在天地门之前,被拦了八年。”
姜望道:“或许这恰恰说明他的天地门坚不可摧,潜力巨大……”
晏抚摇头:“王夷吾停在通天境那么久,可有谁说他是庸才?天地门到底如何,是能够被察知的。事实证明,柳玄虎就是打不破天地之隔,困顿在天地门前。这样的他,哪怕以扶风柳氏代代相传的家族底蕴支持,也根本不可能拥有神临战力。”
但凡顶级世家,都有类似的底蕴传承。
比如重玄家的老爷子重玄云波,就是凭借重玄家的家族底蕴,以外楼巅峰修为,拥有神临战力。
若没有这等手段在,当年重玄浮图身死,重玄明山战死,重玄褚良还未成就凶屠,彼时的重玄家就该跌落谷底了。
当然,现在的重玄家,一门两侯,风光无限。
重玄明光没什么好说,重玄明河算是中规中矩。年轻一辈的重玄遵却是夺尽同辈风华,浮图之子重玄胜也不甘示弱,在内府境摘得顶级神通法天象地,未来可期。
回到扶风柳氏上来,柳神通的小弟柳玄虎天资太差,根本无法支撑家族。柳氏为了传承荣光,就必然只能移嫡。
顶级世家,传承的不仅仅是名分和地位,更是归于一身的超凡伟力。过继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谁掌握超凡伟力,谁掌握地位权力。
真实的世界就是如此残酷。
强如重玄家,重玄褚良一朝崛起,就只能另立别府。
但若重玄云波这一脉,无人能撑得起家业,保不住神临战力呢?那就是重玄褚良来掌握这个家族。
定远侯当然也很好,但怎么比得上世袭罔替的博望侯?
晏抚说到这里,姜望就已经完全明白了。
贝郡晏氏这样的出身,能与晏抚相配的,只能是名门嫡女。柳秀章这一系,一旦成为柳氏旁支,自然再没有与晏家通婚得资格。
这一点,不以晏抚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所以他才说,他这样的出身,自己的婚事是无法自主的。
第六十九章 损友
姜望想了一阵,说道:“这事,华英宫主应能理解。”
晏抚苦笑:“我与柳家女子的婚约,本是早就要了断的,但扶风柳氏那边,迟迟没有移嫡,说是柳玄虎修行努力,不日将突破云云……晏家也不好上门催逼。事情就这么拖延了下来。”
晏抚是温和恬淡的人,有些话没有说,但不难想到。
柳家家主不甘心移嫡,不断的折腾小儿子柳玄虎,同时把着与晏家的婚约不放,未尝没有借晏家威势巩固自己这一脉的心思。
恐怕不到柳家内部真正移嫡那一天,都不会提及解除婚约的事情。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好理解了。
晏抚没有正式解除婚约,但明眼人都知道,那已经是迟早的事情。要不是这一次华英宫主出来折腾,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晏抚早先与柳家女子有过婚约。
以晏抚的条件,自是不愁婚配的。晏家的门庭,也少不了联姻这样的事情。故而晏老爷子又为孙儿寻摸了一户人家。才有了年前重玄胜在太虚幻境里与姜望说,晏抚将要被安排联姻云云。
事实上重玄胜都不知道晏抚早先还有一桩娃娃亲——这事肯定不是多大的秘密,但没多少人注意了。
“后来温家有意与我家结亲。家祖为我配了温家女子,闺名汀兰。既然这边要结亲,早先的婚约自然要了解干净,我便去了扶风郡,退了婚约。因为温汀兰是朝议大夫温延玉之女,华英宫主便说我嫌贫爱富、趋炎附势、贪慕虚荣。”
晏抚面色尴尬:“那日正与重玄兄吃酒,华英宫主找上门来,我只好落荒而逃。”
朝议大夫可是了不得的官位。
齐国的政治体制并不复杂。
政事上以相国为首,领袖政事堂。
政事堂中,共有九位朝议大夫议政。政事堂之下,辖有礼、户、吏三部。分管礼仪、经济、吏治。
那被地狱无门刺死的赵宣,就是礼部大夫,是四品官员。
整个齐国的政令,都从政事堂出,九位朝议大夫的地位可想而知。都是二品大员。
兵事上以镇国大元帅为首,节制兵事堂。九卒统帅,都在兵事堂中。兵事堂节制天下兵马。但有所征,皆从兵事堂出。
如定远侯重玄褚良,就是九卒统帅之一,位列兵事堂。
此外就是各地郡守府,负责各地行政、军事,管理下辖的城主府。
总的来说,并行不悖,而又偶尔交叉。
譬如金针案,当地郡守府已经处理不了,便上报临淄。
另外还有一些特殊的衙门,如內官、打更人、都城巡检府等。既不归政事堂,也不归兵事堂,直受皇命。
这当中都城巡检府是个很特殊的衙门,北衙都尉位卑权重,主管都城的治安事? 但其实对天下盗匪事都有一定的辖制权? 这当中可以拓展的权力就非常惊人了。
这也是为什么? 北衙都尉成就神临之后就要“升官”。
北衙都尉本身只是四品官职,但都城巡检府能够动用的力量,绝不止如此。仅青牌体系,就是一个实力相当强大的体系? 却受北衙辖制。
当然? 北衙都尉的权力到底能有多大? 还要看当都尉的那个人? 能指挥动多少人。毕竟有些青牌? 是不用卖北衙都尉面子的。
譬如捕神岳冷。他是三品青牌捕头,加二品致仕,算起来比郑世高好几级。
郑世若不好生哄着? 岳冷完全可以不理会北衙政令。
总而言之,晏抚结了一门好亲事。
一个朝议大夫? 职务几乎能与凶屠重玄褚良持平。当然,重玄褚良还有功勋侯爵在身? 却又不是朝议大夫能比的了。
晏抚找了个朝议大夫做老丈人,无怪乎华英宫主骂他嫌贫爱富。
虽然以晏抚的身家,好像也没有必要爱什么富……谁能比他家富啊!
这件事情晏抚其实很冤枉,早些年指腹为婚的时候,腹中的他也没办法反对。后来扶风柳氏接连出事,婚约名存实亡,也不是他可以决定的。再后来他爷爷晏平与朝议大夫温延玉定下亲事,他难道还能跳出来说不同意?自然也只能够灰头土脸地去扶风郡退亲。
但他的确也造成了主动悔婚的事实,被华英宫主痛骂、甚至追着打,也没有什么反抗的余地。
站在人家柳家女子柳秀章的角度,她更是无辜。本来是好好的名门嫡女,结了令人艳羡的亲事,还没怎么着呢,家族里的擎天玉柱顷刻倒塌,被寄予厚望的天骄兄长被一个疯子杀了,家势一落千丈。结果弟弟是个废柴,诸多资源都堆不起来,闹得要移嫡。
她什么也没有做,马上就要变成柳氏支脉之女了,还被人退亲!
没招谁没惹谁,受此奇耻大辱。
怎一个惨字了得。
作为柳秀章的闺中密友,华英宫主姜无忧怒不可遏,也其实是可以理解的事情。她再生气,也不可能去找前相晏平的麻烦吧?晏抚再无辜,也只能当这个出气的靶子。
姜望十分同情地吃了两箸菜,细嚼慢咽之后,才道:“难怪你来见我都要偷偷摸摸的,感情是怕再给华英宫主撞上了。”
“不瞒姜兄,这阵子我实在是有些憋闷。听说你回来了,就赶紧叫人安排来见见你。随便说点什么也好。”晏抚摇头叹息。
“你回来得还算及时,过几天我打算出海去避一避,龙川兄和象乾兄不都在近海群岛么?我找他们散散心去,也见见海上风光。”
姜望表情古怪:“那是也挺好的。”
晏抚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中,并没有听出问题来,反倒问了一声:“姜兄可要同去?”
姜望说道:“我的确也是有事要去一趟近海群岛,不过没有那么急。”
没有跟晏抚直说他要做什么,倒不是疏远。相对于高哲,他其实与晏抚更合得来一些。只是营救竹碧琼之事,他已经欠下很大的人情,不想再欠。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告诉晏抚,到时候姜无忧也要去近海群岛……
就单纯的想看晏抚挨揍而已。
重玄胜已经看过了,他还没有看过。
很遗憾。
姜望的心情晏抚不懂。
他还为自己难得放了下风而愉快,浑不知自己交的全是损友,在那里举杯相祝:“那我就先去一步,替姜兄探探路!咱们海上见!”
“一定!”姜望笑容满面。
……
……
……
ps:这背景实在合适,合适得让我想开个马甲去写女频。写个柳秀章大女主,莫欺少年穷!拳打晏抚负心汉,脚踏姜望臭帮凶。一手掌控家族,保住嫡脉地位,一边替兄报仇,决战田安平。带领家族崛起,帮助闺蜜争龙……
第七十章 长生宫
长生宫中。
窗外花开得烂漫,春犹带寒。
狐裘披身的大齐九皇子姜无弃,正用一只碧色的玉碗在喝药,药液呈黑褐色。古怪难闻的气味,一个劲地在空中搅荡,令人反胃。
他却表情平常,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咽下。
面前的案上摊开一本书,他捧着碧玉碗,喝着药,视线就落在书上。
以书佐药。
坐在不远处的雷占乾,眉头都完全皱到了一处。他实在不理解,这么难喝的药,表弟是怎么若无其事喝下去的。还能一口一口的细品……他仅是闻一闻,都觉苦不堪言!
“你这药……”雷占乾掩鼻问道:“莫非暗藏玄机,喝起来与闻起来全然不同?”
姜无弃把眼前的这一段文字看完,才轻笑一声:“表兄这般好奇,便叫人再与你煎一碗,如何?”
“我可不要!”
雷占乾赶紧拒绝。
哪怕这药再珍贵,他也不想委屈了自己的口舌。对于有志巅峰的超凡修士来说,几乎没有什么是不能忍受的,但也没有什么自找苦吃的必要。
待姜无弃把碧玉碗里的药慢慢喝完,他才又开口道:“有件事说来很值得玩味。我派人去查张临川,去了三拨人,一拨都没有回来。”
平日嚣狂自负的雷占乾,在姜无弃面前,却不见什么锋芒。就像寻常人家的表兄弟那样,言辞随意,聊东聊西。
姜无弃用一方雪帕慢条斯理地擦着嘴,随口问道:“张临川?”
雷占乾笑了笑:“就是姜望在浮陆世界用的化名。”
姜无弃将雪帕轻轻叠好,放到一边,眼睛仍盯着他的书:“你查这个做什么?”
“你不觉得有问题么?”雷占乾道:“姜望可是无根无底的西境庄国人,也不知怎么认识的重玄胜,跟着混进天府秘境,后来又被提携着参与了齐阳战场,这才在我大齐扎下根来。问题在于,他既然是无根无底,怎么我接连三拨人,都埋入他的根底中?”
“那你查出了什么?”姜无弃依旧目不斜视。
见姜无弃始终不怎么感兴趣,雷占乾也没那么有劲了,“只知道庄国有个叫张临川的,是什么白骨道的白骨使者。那是一个排不上名号的邪教。”
姜无弃心中一动。
与雷占乾不同,以他的权限,是足够调阅齐阳之战的军情细节的。对于齐国近年来唯一的灭国之战,他当然仔细地复盘过。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在齐阳战场上,出现了一个白骨邪神,被凶屠重玄褚良剁成碎肉后逃掉。
白骨邪神? 姜望? 都出现在庄国? 也都出现在阳地。两者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关系。
但这个消息他不打算跟雷占乾讲,免得自家表哥借题发挥,闹出什么事情来。
雷占乾忽地又道:“你说姜望会不会出身邪教?来我大齐是另有所图?”
他越说越激动:“兴许就是使用了什么邪法透支潜力,他才能进境这样快!”
姜无弃在心中轻叹一声。以前的雷占乾,是何等人物!从小被寄予厚望,被视为雷家崛起之望,雷氏千年未有之天才。雷玺神通摘落之日,雷氏举族沸腾。
“一玺印天地,我为雷电主。”是何等可怕的潜力?代天行罚? 执雷掌电。
七星楼秘境小有失利,但是该拿到的收获他也已经拿到,前面就是通天坦途,大步前行便是。
但是在与姜望一战之后? 他独占乾坤的气势? 就已经被破掉了,至今未能归复……
从他现今还在找理由就能看出来。他完全无法接受那次失败。
他眼睁睁看着一个任他拿捏的后起之秀? 在极短的时间里就超越了他。在万人瞩目的情况下,将他轻易击败。
这对极端自负的他来说,是太沉重的打击。
但这事不能说破,只能等雷占乾自己想通。贸然解开他的疮疤,很可能导致其人一蹶不振。
“重玄家有什么可能沾染邪教呢?重玄胜又哪里是蠢货?”姜无弃摇头道:“如果姜望真的出身什么邪教,根本不需要等到你来查。是定远侯会手软,还是博望侯会手软?”
这道理再简单不过,雷占乾自然想得过来。
“也是。”他叹道。
姜无弃想了想,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语重心长地说道:“修行这种事情,有先有后,有快有慢。一时进度说明不了什么,最后还是要看谁站得更高。表哥你的《九天雷衍决》,高妙莫测,修到尽头,‘以雷象代天象,以雷法演万法。’何等气魄?高卧九天的人,偶尔看一看尘世便罢,又何必拘泥一时成败呢?”
雷占乾沉默了一会,终究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钓海楼长老那件事,你不顺势压制他也就罢了,还保他做什么?他居心不良,借我成名,我的雷玺都险些被他融了。”
姜望反杀海宗明之事,齐国内部其实是有不同声音的。
有些人认为不必要为一个姜望与钓海楼闹得太僵,当然这种声音很微弱。堂堂大齐,还不至于对钓海楼低头,更不至于保不住自家的人才。
但是姜无弃当时是旗帜鲜明的支持姜望的,认为姜望杀海宗明,完全是天经地义。不存在什么破坏齐国在近海的布局。
姜无弃清楚,他的支持并没有起到什么关键作用,整个大齐朝堂,普遍就不认为这是什么问题。雷占乾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他还拿出来过嘴,无非是心中郁结难解,随意找个由头。
尽管如此明白这一切,姜无弃还是很认真地回应道:“他是我大齐天骄。孤当然要保他。”
雷占乾撇撇嘴:“他又不是齐人。”
姜无弃把书合上,表情变得很严肃:“此话不许再说。他居齐屋,领齐俸,任齐职,忠齐事,为齐战,怎么不是齐人?”
他明显有些生气了:“不是生在齐地,才是齐人。使天下之大,**之广,起自日出,终自日落,心中向齐,便是齐人。使大齐先祖如表兄你这般短视,齐国还是海边一渔村!”
雷占乾怨愤、不满,抱怨谁,评判谁,这些都没有关系。姜无弃都可以姑妄听之。这是表亲之间天生的亲近。
但他如果说一些太没边界的话,做一些动摇大齐社稷的事情,那姜无弃也绝不宽容。这是作为大齐皇室子弟,必须维护的体统。
雷占乾再骄狂,也分得清主次,他是表兄,也是臣僚。
见姜无弃真的动了气,他马上妥协:“以后不说就是。”
但旋即又道:“姜望回临淄后的这段时间,可是先后拜访了姜无邪和姜无忧,又何曾拜会过你?你待他如何公正,他也不会向着你。甚至在将来……很可能成为你的绊脚石!”
姜无弃轻轻咳了几声,手按书册,站起身来:“他不需要向着我。”
他紧着狐裘,似有些难堪春寒。
慢慢地往殿外暖和处走,只淡声说道:“向着大齐,就是向着我。”
雷占乾仍坐在椅子上,看着姜无弃那狐裘也掩不住清瘦的背影,只感受到无比的自信、笃定。
那步子缓慢,但每一步,都像是踏着自己的江山。
他想。未来的齐国,一定是这个人的,没有第二个选择。
第七十一章 长乐
东宫名为长乐,是太子居所,储君华阁。
循照旧例,太子也有一套文臣班底,负责处理部分政事。
储君与国分忧,是分内之事。
如当初的姜无量,甚至是直接参与朝政,在天下落子。
政事堂、兵事堂,一应国家事务,全都绕不过他去。乃至于齐夏争霸期间,他的意见与齐帝相悖,战和之议在朝野间一度僵持不下……
当然最后的结果所有人都知道了。
但现太子姜无华生性懒散,不与前人相同。什么事情都是能避则避,不归东宫管的事情坚决不碰,模棱两可的事情绝对不办,也就是齐帝强行安排下来的政事,他才勉强捏着鼻子处理一二。虽然都处理得极妥当,但毕竟事少任轻,不见什么功劳。
整个东宫都如他一般,一年到头都处理不了几件正事。可谓是齐国开国以来,存在感最薄弱的太子。
无怪乎他的弟弟妹妹们纷纷崛起,一个接一个的要与他争储。姜无忧、姜无邪、姜无弃,哪个不是人杰?要天赋有天赋,要手段有手段,还各有背景支持。
而太子姜无华,才情、天赋、处事,都没什么亮眼的地方,甚至他的母族也非常普通。何家本就无甚家势,当初姜无量被废,他的生母殷皇后也被打入冷宫,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愤郁而死。
今帝或许是为了平衡外戚势力的考虑,才将没什么根底的何氏定为皇后。
何家太普通,临淄排列一百个世家,何家都排不上名。何皇后唯一的弟弟何赋,是个才能平平的,何家的下一代何真,也只是个逗鸟弄狗的……完全提供不了什么助力。
姜无华似乎只是凭借生得早,年纪大,才在姜无量被废黜后占得先机。
可“生得早、年纪大”又算是什么优势呢?那还有一个年纪更大的,还在青石宫里困着呢!
临淄城的水很深,每个人都琢磨自己的事。无数暗涌,在水底冲突。不到水落石出时,谁也看不清结果。
此刻的姜无华,正拿着一把锋利雪亮的大剪子,在园子里修剪花枝。
他的动作很慢? 很细致,对每一个细节都很注重。
一名白面无须的內官杵在身后,微微凑着,小声地汇报:“青羊镇男在温玉水榭无功而返? 应是没能谈拢。但好像在华英宫得到了好的结果。长生宫那边没有什么动静,九皇子好像没有接触青羊镇男的意思。倒是雷家颇为关注他。您吩咐过,探听消息? 要以不暴露自身为首要,因此暂时得不到更详尽的情报。”
他语速很快,但说得很清楚:“青石宫仍然死寂? 连声响也没有。依小人看? 殿下您完全不需要……”
他的话停住了。
因为姜无华手里的大剪子停住了? 并且看着他。
“孤只听,你只看。不需有看法? 不需有意见? 不需要告诉孤,你怎么想? 你们怎么想。”
“能够听明白吗?”他问。
內官咽了一下口水:“……能。”
姜无华并没有什么威武严厉的表情,说这些话的时候? 他脸上的肌肉甚至完全是舒展的? 没有攻击性的。
但谁能忽视他的意见呢?
听到內官的回答? 姜无华满意地点了点头? 又好好地瞧着面前的花枝,定了一定,才继续挥动他的剪子。
內官就侯在旁边,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姜无华的鼻子,忽然动了动。
他开心地笑了:“我的汤煲好了!”
把大剪子往內官手里一放,姜无华温声嘱咐:“你接着修剪,一定要修成太子妃满意的样子。不许出错。其它的事情先放一放,这事是最重要的。”
而后脚步轻松地转身,独自往膳房的方向走去。
看样子什么青石宫、华英宫、养心宫、长生宫,都不如他煲的汤更重要。
……
……
回齐国的时候,姜望赶路匆忙,二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也只是匆匆试过,草草败退。
从排名四十的福地钵池山,退到了排名四十一的论山。
这种直线的下滑,姜望早已习惯。与强者过招,其乐无穷。在没有生命危险的前提下,对他这种有远大追求的人来说,更是一种极端享受。当然,如能收获胜利,才更叫人满足。
基本上只要有时间,他每战都不会错过。唯独顾虑有一天被打落福地,再难有这样的机会。好在太虚幻境内福地统共七十二,还有一些余地可以退。
太虚幻境每月一次的福地挑战,他基本没有胜利的机会。倒不似在论剑台中高歌猛进,终于已打进前百,排名九十六。
值得一提的是,左光殊现今排在太虚幻境内府境第六十四名。
姜望自认战力全开的话,比左光殊强上不少,时间若是足够,打进前三十名应当不成问题。
只不知道太虚幻境里到底吸纳了多少位内府境修士,这个实力层次放眼整个现世,又能达到什么水准。
因为百名之后并不显示排名,或许只有太虚幻境背后的人知道答案。
姜望这段时间隐隐感觉到太虚幻境在发生某种潜移默化的改变,但若要细究,却又说不出变化在哪里。但绝非幻觉。
太虚幻境的存在不可能瞒得过所有人,但各大势力的态度十分暧昧,既没有哪家宣传,也没有哪家百名车马抵制。如左光殊、重玄胜这等家世的人,对太虚幻境都是语焉不详。
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发生改变。
而姜望很期待那种改变的发生。
把日常的修行完成,姜望继续把心神扑在近海群岛的相关情报上,想要打开一条思路,找到救竹碧琼的办法。
这事情难度极大,即使有姜无忧和重玄胜的帮忙,成功的机会亦十分渺茫。
百分耕耘,求一厘收获。
正思索间,外间院子里传来一阵喧嚣声。
这里是重玄胜的霞山别府,通常不会有这么吵闹才对。
姜望怀着疑惑推门而出,老远就听到重玄胜的伯父,那位博望侯长子重玄明光的声音。
“他们这些孤儿寡母的找上门来,我们重玄家不能不管的啊。小胜人呢?他在哪儿,叫他出来!咱们博望侯府,能被人戳脊梁骨吗?”
倘若忽略才能,德行,重玄明光真是仪表堂堂。
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修为又远远跟不上,但还是格外的倜傥。衣着佩饰无不得体,每一根头发丝,都精心打理过。
这时候说话,声音也醇厚,平添几分亲近。若是不熟悉的人与他初见,很难不信任他。
姜望走到这边,便看到院中簇拥了一大堆的老弱妇孺,孩子哭,老人嚎,一个比一个的凄惨,场面极不好看。
这个嚷着饿,那个哭嚎不想活了,又有说活不下去了,要被逼死了等等。
不知情的人倘见这一幕,只怕还以为重玄胜做了什么挖绝户坟之类伤天害理的事情。
而重玄明光站在这些人中间,一口一个“重玄家会给你们做主”,摆明了来者不善。
两个门丁满脸为难地站在一边,显然不敢拦博望侯的长子。
姜望听了几耳朵,大概听明白了一些。
王夷吾被逐出临淄城后,重玄遵的经营被分得七七八八。难免有一些人两头不靠,失了生计。
这也不是什么问题。按说没了活干,再找便是。有手有脚的活人,在临淄还能饿死?
再者说,又有几个人,胆敢来找重玄家的麻烦?
这事情都不用深究,摆明了是重玄明光动了鬼心思,把这些人的家眷组织起来,来逼重玄胜给说法。显是要狠狠折损重玄胜的面子,打击他的声誉。
这伎俩粗浅之极。偏偏瞧重玄明光那智珠在握的样子,显然还十分自得,自以为掌控局势呢。
姜望出门的时候还有些担心发生了什么事,见到重玄明光就已经放了心,再看看这鸡飞狗跳的现场情况,甚至有点想笑了。
这种小麻烦,处理起来哪有难度?
重玄胜的心情显然差不多,他从另一个门怒气冲冲地挤进院里,见得自家伯父,立时满脸堆笑。
“伯父乃是日理万机得人物,早晚请安不知多少趟。今日怎么得空,来侄儿的霞山别府?”
重玄胜这话里隐隐带刺,暗讽重玄明光成日里除了哄重玄云波开心,什么正事也没有。
偏偏重玄明光不太听得出来,反而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的胖侄儿,语重心长道:“阿胜,此事可大可小,你可得好好处理。伯父也不想管啊,奈何你们小辈太不省心!不是伯父说你,那些生意弄得好好的,你怎么说拆就拆?拆也便罢了,你们年轻人争争抢抢,伯父不说什么。但不给人留活路怎么可以?往后谁能服你,谁肯信任重玄家?”
重玄明光别的不行,场面话说得是真漂亮。大概也是跟他自小交际惯了有关。
“伯父教训得是。”重玄胜丝毫不见恼,笑眯眯地道:“不知道这么些人今日聚着,想要逼我做什么呢?”
他往那里一站,俨然一座小山:“尽管说说看嘛。”
这声音也轻巧。
但这话一落,整个院中,哭声、闹声、叫嚣声,顿时静了。
重玄公子,威风至此。
第七十二章 义薄云天大伯父 (为盟主Huamu加更!)
时至如今,在临淄,重玄胜是谁,已不需要过多介绍。
再蠢的人也知道,重玄胜说话的分量,与重玄明光说话的分量,差别有多大。同样拥有重玄这个姓氏,但重玄明光完全没有资格代表重玄家。
此刻重玄胜笑得虽灿烂,说得虽和缓,但一个“逼”字,绝不是这些老弱妇孺能够承受得住的。
甚至整个临淄也没有多少人能承受。
哪怕重玄明光许了再多好处,也不成。
“阿胜,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说人家逼你呢?”
重玄明光立即跳出来倚老卖老:“人家活不下去了啊,咱们可不得负责吗?”
说他愚蠢,他又有些小聪明,知道怎么膈应人。
说他聪明,可又实在愚蠢!膈应也膈应得不对。
这些人来霞山别府哭闹,落的何止是重玄胜一人的面子。说得严重点,这是在往重玄这个姓氏上泼脏水。
来霞山别府哭闹的这幕戏,挑衅了所有瓜分重玄遵生意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是一个父亲,为自己稷下学宫里闭关修行的儿子,所做的一点努力和挣扎。
眼看着重玄胜势头越来越好,又摘下顶级神通法天象地,重玄明光很担心在重玄遵离开稷下学宫之前,家主之位就已经尘埃落定。
虽然也许他什么都不做,对重玄遵才是好事。
他很相信自己的儿子,很以重玄遵为傲。但他显然并不清楚,重玄遵到底有多可怕。仅仅这个名字,就足够人们等待。结局远未落定。
他什么都不懂。
或许还觉得,重玄遵之所以万众瞩目,有他这个当爹的许多功劳。
“伯父说得对,是该负责。我们重玄家肯定负责。”
重玄胜对重玄明光恭恭敬敬,他没有理由对自己这个伯父不恭敬,他甚至希望这个伯父开开心心,长命五百岁。
“不过,这事且放一放。容小侄先处理一点家事。”
他转过身来,看着那两个门丁,表情平和:“你们的职责是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终究不敢不答,战战兢兢道:“为公子守门。”
“那你们做到了吗?”重玄胜淡淡发问。
声音不重,却如高山压落。
两个门丁难堪其负,顿时面如土色? 跪倒在地。
其中一人解释道:“大爷非要带他们进来,小的们不敢相拦……”
“不必与我解释。”重玄胜一摆手:“我重玄家历代以战场争功? 治家如治军? 你们职责所在,竟连一声通传也没有? 就敢放人进来。我怎能交付你们门庭?去后院领罚吧!”
“是!”
两个门丁面带惧色地去了。
重玄明光本是来发难的,但不知为何,见这胖侄儿整治府邸的这般姿态? 竟一时忘了如何说话。
这小胖子好像真的长大了。他想。
恍惚有那么一瞬间? 似乎叫他看到了明图……
“罢了。”他忽然意兴阑珊起来,正要把人带走? 放这个胖侄子一马。
却又听重玄胜道:“此事好办!”
好办?
重玄明光又来了气,这可是他绞尽脑汁熬出来的“计谋”,这小胖子怎敢小觑?
“你且说说!”他板着脸,挤出威严来:“若是不公允? 伯父可不依你。”
重玄胜笑了笑:“好说。”
“啊!”
后院方向适时响起了惨叫声? 想来是那两个门丁在受刑。
其声凄痛? 叫人听得牙酸。
重玄明光眼皮子都随之一跳一跳,更别说他鼓捣来的那群人了,一个个的表情明显慌张起来。
“诸位……”
重玄胜丝毫不受惨叫声所影响? 看向重玄明光带来的那些老弱妇孺,面色如常:“你们日子这般为难,是本公子的疏失,此事定有交代……来人!”
一名黑衣男子漠然进来,立于其侧。
“挨个记录一下,姓甚名谁,叫什么名字,是谁的家属,为谁不平,务必一个都不能漏。”
后院方向的惨叫声一直在继续,但丝毫不影响重玄胜发号施令。
尤其那黑衣男子,是重玄胜属下的影卫,目光扫过,像瞧死人一般,哪里像个文书,分明像个杀手!
“阿胜。”听得声声惨叫,重玄明光终究是忍不住道:“不可重责门丁,是伯父强要进府,他们如何拦得住?便是你自己守门,也不可能拦伯父嘛!”
“伯父说的是。”重玄胜笑容灿烂:“看在伯父的面上,今日我不杀他们。”
这话听得人心里拔凉拔凉。重玄家规矩这么严苛?
就没看好门,没拦住重玄大爷,就要杀头的?打得这么惨,还已经是看在重玄大爷的面子上了?
在院内那些人的心惊胆战中,重玄胜又看向他们,依旧挂着笑,给人的感觉却格外森冷:“不要拥堵、争抢,好好配合记录,本公子逐个对应,必一个都不短少,一家赠银百两,送上家门,帮你们渡过难关!”
“哎哟,瞧我这记性!”一老人似乎突然回过神来:“晒的谷子忘了收,真是老了老了,我得赶紧回去看看。”
说着便利索地转身,紧着步子就往门口去了。
也不知这春日,哪来的谷子要收。
开玩笑,要被这心狠手辣的胖公子记下名字,日后还能讨得了好?就怕有银子,却没命花呢!
“小乖乖,你不是要吃糖人吗?咱们赶紧去,晚了怕是要收摊了。”一位大婶抱着孩子,小跑着便离开。
一时间满院的人,都有了千奇百怪的理由,逃也似地往外跑。
重玄胜在后面拦都拦不住:“哎,别走,别走,我代表重玄家给银子!”
他甚至跺起脚来:“你们就这么走了,我如何跟我义薄云天的伯父交代啊!”
重玄明光就算再天真,这会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重玄胜的表情,则随着人群散去,慢慢平静下来。他看着空空如也的院子,淡声吩咐道:“跟着他们,查清楚都有谁,住哪里,是谁家。”
独属于他的影卫领命而去。
重玄明光一下子怒了:“你想干什么?他们都是我找来的,你还要追根穷底不成?要逞狠,不如冲着你伯父来!”
要不怎么说他是绣花枕头,只一时气恼,就连自己也不知道掩饰了。
“大伯。”重玄胜的态度依然恭敬:“您别动气。我并不是要把他们怎么样,我是真的要安置好他们,妥善的安置。重玄家的家声,岂能轻忽?”
他叹了一口气:“您沾染上的黄泥巴,侄儿洗裤子也是应该。”
重玄明光一时窒住。
重玄胜又道:“里间去喝杯茶如何?也好想一想,如何跟爷爷解释。”
重玄明光把眼一横,色厉内荏:“我解释什么!”
“刚才的事情啊。”重玄胜依旧是笑眯眯的:“我已经命人告诉他啦。想来伯父这么孝顺,家里的事,也不会瞒着爷爷吧?”
重玄明光从来就会告刁状,他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重玄明光抖指点了半天,终究‘你’不出个所以然来,一甩袖子,愤然离去了。
默默旁观完这场无趣闹剧的姜望,摇头回转房间。
在离开院子之中,他听到重玄胜真情实意的感叹——
“真希望我遵哥,能继承我伯父的三分才智!”
……
……
……
(这位huamu盟很少冒泡的啊,不知是何方高人。o,o。)
(另外,同名公号:情何以甚。放了齐国地图,大家可以去看看。但愿这句话不会被和谐……)
第七十三章 同行者
从太虚幻境中退出,这几日,姜望已经打到了论剑台内府境七十一名,眼看着很快就能与左光殊在论剑台的匹配战斗中再次交手了。
以现今的神魂力量探索内府更为迅速,第二内府已经三百有余,这当中发掘过两次秘藏,并不合意,被姜望轻轻放过。
短时间内提升实力的办法,还有一个就是第二内府刻印的瞬发道术。
每座内府仅有一次的刻印瞬发道术机会,大凡强者,都不会选择被太多人掌握的道术。在这种选择上,“稀有”更优于“强大”。
因为再强的道术,只要被研究多了,就有被破解的可能。
姜望早先在通天宫凝聚大小周天的时候,分别刻印了焰花与五气缚虎,一个是董阿所赠,一个是重玄胜所赠。那时候他没有什么资源,遇着精品道术,哪有挑剔余地。
但后来姜望成长飞快,坚实而高速的强大着,慢慢也就有了挑剔的资格。
修行界有云,“每开一府,如再开一宫。”
除了新增人体动力源泉之外,每叩开一座内府,也还能再刻印一门瞬发道术。
姜望在第一内府的时候,就精心选择了朽木决,这是一门针对性非常强的道术,且不去说。第二内府的道术选择自然十分重要。
有些道术研究透彻后,能够尽可能地缩短发动时间,但哪怕是逼近一息以内,也还是不如瞬发。
高手过招,往往生死就在瞬息间。
但值得且稀有的道术,可遇不可求。
除开用心用勤的修行,这段时间姜望也反复与重玄胜研究过救竹碧琼的方法,制定了许多计划,做了诸多准备。但未亲至近海群岛观察过,不能做最后的决定。
这日一大早,重玄胜就欢脱地在门外喊姜望:“望哥儿!有人找你!”
姜望暂停了对内府的探索,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谁啊?”
重玄胜声音促狭:“一个女的!”
姜望推开门,便看到并排站在门外的三个人。
肥胖的重玄胜,黑甲覆身的十四……头戴青色方巾的林有邪。
姜望当即就想把门关上,现在看到这位青牌就头疼。
“姜大人!”她居然还挺热情地先打了个招呼。
“啧啧啧。”重玄胜在一旁阴阳怪气:“看不出来啊小姜,你够花的啊,桃花债都找上门来了!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姜望无奈地看了一眼十四,那意思是——你不管管?
遗憾的是,十四目不斜视,黑盔遮掩下,也看不到表情。
倒是林有邪微笑着看了重玄胜一眼,表情很是平和:“重玄公子,我们是纯洁的同僚关系。”
姜望怕重玄胜没摸着头脑乱说话? 平白招来麻烦? 郑商鸣提醒过,这林有邪不是个没背景的,并不好惹。
因而赶紧出声道:“林捕头!清早来这里寻我,不知有什么事情?”
“大人。”林有邪拱了拱手:“您是不是忘了您的任务?”
她还提醒了一声:“金针门。”
姜望顿感不妙:“此事本官自有分寸,不日就要出发……这跟林捕头没有关系吧?”
“怎么没有?”林有邪笑了,笑得很灿烂? 笑得露出洁白的牙齿:“这起案子? 正是下官和姜大人一起负责啊!”
“……此事本官怎么不知情?”
林有邪笑意盈盈? 抖出一张纸来:“这是都城巡检府的印文? 上面有北衙都尉的大印? 姜大人可以检查一下。”
“我瞧瞧看!”重玄胜冷不丁从旁边伸出胖手。
他当然不会像姜望所担心的那样摸不着头脑? 事实上林有邪登门的时候,他就已经让人去查了? 这会在旁边插科打诨? 只是不想这女人影响到姜望的近海群岛之行。
林有邪也不避让? 任他将印文拿走,只笑呵呵道:“提醒一下重玄公子,毁坏公文可是重罪。另外,这种公文我想要多少张,就有多少张。”
“林捕头放心,本公子的手一向很稳!”重玄胜被道破心思也不尴尬,甚至是笑容满面。
他煞有介事的看了看,才转递给姜望:“好像确实是真的。”
这当然是真的。
以林有邪让郑商鸣忌惮的关系背景,弄这么一张公文也实非难事。
只是,作为被纠缠着不放的那个人,姜望难免无奈。
“……本官自己可以的。”他说。
“姜大人天纵之才,当然很可以!连地狱无门的阎罗都逃不了您的眼睛,何况区区一金针门叛徒?”林有邪言之凿凿:“下官只是跟着学习的!”
……姜望真后悔蹭了追踪地狱无门阎罗的功劳。
还又是秦广王又是楚江王的,何苦来哉?
现今让林有邪找到话柄,动不动就拿这说事。
“这是本官单独面对的第一个青牌任务,可不可以让本官自己处理?”姜望语气已经有些服软了。
他真的很不想跟林有邪这样精明的青牌捕头相处,身上的秘密随便被挖出点什么,他都不会太愉快。
但林有邪只是微笑,完全不接茬:“下官已经等了好几天,见大人迟迟没有动静,故而前来一问。当然,大人自有主张,下官什么时候出发都可以,一定好好跟着大人学习。”
谈不拢啊……
姜望头疼非常。
他始终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被林有邪盯上的。
“咳!”重玄胜清咳一声:“姜望兄弟,办案这种事情,难免要去一些消息复杂的地方。譬如红袖招,天香云阁什么的,都可能要去转转,收集情报嘛!有时候可能还是自己一个人,比较方便。”
他这就是给姜望出主意了。要姜望利用青楼之类的地方,使林有邪知难而退。
“没有关系。”姜望还没有说话,林有邪已经笑呵呵地接过话题。
“下官办案多年,哪里没去过?什么场面没见过?姜大人尽管去套问情报。”
她有意在‘套问情报’上加了重音。
“下官在旁边学习就行!”
这女青牌简直油盐不进,并且好像远比姜望‘见多识广’。
姜望知道是避不过去了,不由得叹了口气:“你定是要同去?”
“职责所在,下官在所不辞!”林有邪意有所指。
姜望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做了决定:“好!择日不如撞日,那我们今日便出发!”
反正该商量的已经商量过,该准备的也已经准备了,没有必要再等在临淄。
林有邪只笑了笑,丝毫没有畏惧:“遵命!”
重玄胜看了看十四,发现十四也在看他。终究什么也没有再说。
他相信姜望的决定,就像姜望相信剩下的一切交给他毫无问题一样。
……
在二月的最后一天,大齐四品青牌姜望,出发去往近海群岛,处理金针门案件。
同行者,五品青牌捕头林有邪。
第七十四章 海门
“海上风浪多见,遥路坎坷不少,下官是深知的。”
刻有都城巡检府印记的马车上,林有邪认真地说话。
“我如果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无论过程多么突然。我都有一万种方法留下真相。您知道的,我家上溯几代都是青牌捕头,难免有点不为人知的手段。”
正在闭目养神的姜望,无奈地睁开眼睛:“……林捕头想多了。你我无怨无仇,我不会做这种事。”
林有邪微笑以对:“现在是无怨无仇,但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下官也只是以防万一嘛。”
这种挑不出刺的礼节性微笑,有时候还真挺招人烦的。
姜望沉默了一阵,道:“怨仇但愿没有!”
林有邪态度很好,随时随地服软:“当然,下官也如此期盼。”
“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盯着我。天底下有那么多心怀鬼胎的人,有那么多的秘密等着你发掘。”姜望语重心长:“在我身上只是浪费时间。”
“大人,你在说什么呀?”林有邪眨了眨眼睛:“下官这次随行,只是跟着您好好学习的。”
“……”姜望认真道:“我并不是一个坏人。”
“当然,当然,我很相信。”林有邪没什么诚意地敷衍了一句,见着姜望的表情,忍不住又说道:“好人不一定就不会做坏事。”
“好事还是坏事,谁来判定呢?”姜望问。
林有邪此刻的表情十分认真:“我们青牌捕头只遵循律法,不判断好坏。”
姜望定定看了她一会,在这个女青牌捕头的眼睛里,看到一种格外坚定的东西。
“随便你吧。”
终于放弃努力了,往车厢侧壁一靠,又闭上了眼睛。
马蹄声哒哒,马车辚辚远去。
从临淄出发,到近海群岛的最短路线,就是直接穿过碧梧郡,经由临海郡出海。
对于临海郡,姜望并不陌生。
早先他刚来齐国的时候,就来过临海郡。控制天府秘境的天府城,就在此郡。
那神秘恐怖的打更人首领,也在临海郡斩杀了地狱无门的一位阎罗。
历来此郡都在与近海群岛交流的最前线。
所以姜望之前很奇怪,为什么此郡没有重兵驻守,以至于地狱无门的阎罗会拿这里当突破口。
在得知海族的事情之后,心里才算有了答案。
齐国若在临海郡驻扎大军,必然会引起钓海楼的警戒。在双方需要合作对抗海族的前提下,内耗绝不可取。
与之相较,驻军于齐国经营的岛屿? 则是一个性价比高得多的选择。
临海郡反而是开放的? 包容的。
从郡名上也能体现一二。譬如在吞并阳地以前? 齐国西方边郡,叫“定遥”、“屏西”,因为阳国曾经一度势大,是需要齐国警惕的对象。
再如南方边郡名为“石门”? 何为门户?自是有戒备、抗拒之意。
而近海这边的边郡? 则叫“临海”,只有一个“临”字? 完全不具备攻击性。
临海郡十三个码头,船只日夜来往不休。
有都城巡检府的令信,一路畅通无阻? 两位青牌捕头轻轻松松乘船出海。
倒不是不能够飞行。
一来? 与陆上势力一样,各海岛空域禁飞。
二来,姜望此行身负任务,低调是第一紧要。
两位青牌捕头落脚的第一站? 是海门岛。
海门岛是一个形状狭长的岛屿? 并非是出海后的第一个岛屿,但是属于出海后第一个有大规模人族聚居的岛屿,同时也是近海最大的中立岛屿? 不归属于任何一个势力。
在齐国和钓海楼的默契下形成。
之所以被称为“海门”,乃是取义于它为人族面向大海的最后一道门户。
当年修士赴海,就是从海门岛一路打了回去,最终将海族逐回,重新在迷界建立起防线。
姜望本来是想直接去重玄家经营的岛屿,拜会一下重玄胜的叔叔重玄明河,寻求重玄家在海外的帮助。但因为林有邪跟着的原因,便先在海门岛停了下来。
他打算先处理身上的青牌任务,有林有邪在,关于营救竹碧琼的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做。
不管如何,只要金针门的案子完结,想来林有邪便没有继续跟着的理由了。
届时是冷脸也罢,发脾气也罢,怎么都要把这个纠缠的女捕头赶走。当然,如果能够在案子办完之前就把她挤兑开,那是再好不过。
“姜大人打算如何入手?”
在海门岛的街道上行走,林有邪出声问道。
整个海门岛到处都是商铺,这里没有宗门、国别、势力之分,只有生意。
这也是出海的人们绝不会错过的一个岛屿。
“林捕头觉得呢?”姜望反问。
林有邪又呵呵笑了:“我是来跟着姜大人学习的。”
“学习就摆正态度好好学习。”姜望板着脸呵斥道:“少问多看。”
关于金针门的案子,事实上他并没有理清头绪。本来这个案子就只是他出海的借口,真正的目的一直在怀岛,全部的精力也都在思考竹碧琼的事情。
如何追缉武一愈,这事情现在才来得及想一想。
当然,作为上官,摆摆架子也是合情合理。
哪有下官追问上官办事方略的?
见姜望架子摆得这般熟练,林有邪嘴角抽了抽,但依然挤出了一个微笑:“大人教训得是,有邪受教了。”
“先去与我定一间上房,方便休息。”姜望很自然地吩咐道:“本官在这里转转,观察一下情况。”
林有邪秀眉跳了一下,仍只道:“好。”
姜望无礼地瞪了她一眼:“还不去办?”
林有邪咧嘴笑了笑:“现在就去。”
她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来:“姜大人,前边那条街的福星客栈怎么样?听说是钓海楼的生意,不必担心安全问题。”
显然对于近海群岛,她要比姜望熟悉得多。
但姜望只是挥了挥手,赶苍蝇般不耐烦道:“本官忙于办案,这种小事就不要拿来麻烦了,你自己决定。”
“抱歉,姜大人,是属下打扰了。请您继续观察情况。”林有邪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转身大步地走了。
看那架势,俨然她才是胜利者。
也是,把力压王夷吾的姜青羊,逼得像小孩子一样赌气,如何不是她的胜利呢?
呵,治不了你了。看着林有邪大步远去得背影,姜望先是在心里冷笑一声,但这点得意很快就消失无踪。
独自走在海门岛的街头,叹了一口长气。
不管怎么说,不管他多么有官威。事实上就是,这一路上他诸般刁难,也没能甩脱林有邪。
被这么一位青牌捕头盯着,他一点动作都不敢有。
而竹碧琼……
要怎么才能救下竹碧琼呢?
第七十五章 官威
像之前在文溪县城那样,姜望慢慢走在海门岛的大街小巷。
尽管之前已经把能搜集到的近海群岛情报都过了一遍,仍要跟亲眼所见的一切印证,才能略微放心。
营救竹碧琼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比起寻回青云亭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一百个青云亭,也不及钓海楼强大。
所以姜望要一想再想,尤其不能让陪他入局的人吃亏。
“姜大人!”林有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笑呵呵道:“上房给您定好了,您是要现在回去休息,还是稍后再说?”
姜望不是没有动过半路将她甩开,自己偷溜掉的念头,但她总有法子可以找上来。
直至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
“小声!”姜望忽然低喝。
“啊?”林有邪浑不知发生了什么。
“这条街有问题。”姜望的声音极为严肃、紧张:“保持镇定,不要左顾右盼。”
林有邪眨了眨眼睛,表示懂得。余光已经细细地观察左右。
她来时粗略看过,凭借多年办案的经验,这条街应当很正常才是,实在没有瞧出什么问题来。但姜望如此紧张,她难免也怀疑是否自己遗漏了哪里。
姜望缓步往前走,面色如常,只轻动嘴唇,把声音送到林有邪耳中:“现在分开走,我直接回客栈。你留下来仔细观察,切莫引起对方警觉。重点观察你左后方那个玉器店的老师傅,以及右前方那个坐在靠窗位置喝酒的大汉。据我观察,他们很可能跟武一愈有关!”
林有邪很好地保持了表情的平静,回应的声音却难掩惊讶:“姜大人这么快就找到线索了?”
其实她想的是,姜望竟然真的在找线索?
按照她的观察,姜望对金针案其实完全不上心,来近海群岛分明另有所图。大概唯一思考的问题,就是如何甩脱她。
“执行公务期间,少说废话。”姜望不耐烦地回应:“咱们现在错开,不要叫人看出问题。我回客栈去等你的消息……对了,你定的哪间房?”
林有邪老实道:“甲字叁号。登记的名字是小木。”
“可以。”姜望随口回道:“下次登记名字,记得用张临川。”
“啊?”林有邪完全摸不着头脑。
“照做就是。”
姜望最后深沉地点了一下头,自顾走了。
只留下林有邪在海门岛的这条无名街道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把两个根本就毫不相干的人,观察了又观察。
……
当林有邪气冲冲回到福星客栈,哐哐哐敲门的时候,姜望刚刚结束了修行。
拉开门,便看到林有邪表情憋闷的脸。
“姜大人!我仔细查过,那两个人根本就跟武一愈没有任何关系!”她愤愤不平。
姜望伸了一个懒腰,漫不经心道:“哦,是吗?你仔细查了吗?有没有可能出错?”
林有邪咬牙道:“我以林家几代青牌的名誉保证,绝无差错!”
“行? 辛苦你了。”姜望宽慰地点点头:“回去休息吧、”
林有邪瞪大了眼睛。就这?
毫无水准的猜测,导致本青牌浪费了大量的精力? 结果完全与案件无关。姓姜的就这么一句话? 连个自我检讨都没有?
“姜大人。”林有邪银牙一咬:“您遛猴呢?”
“怎么说话呢!”姜望很是不满:“怎么能这么说猴!”
林有邪深吸一口气,反倒先一步平静下来:“姜大人,您佩戴着齐国的办案青牌? 此行非是玩闹? 而是确切肩负着责任、执行着任务。我是你的队友? 不是你的敌人。这是此行的前提,我希望您不要意气用事。”
姜望也很淡定:“我且问你,你这次出海的任务是什么?”
“帮你一起抓武一愈啊。”林有邪道。
“是辅助!辅助我抓武一愈。那张印文上写得清清楚楚,你的职责,你能记得住吗?排除了错误答案? 那距离正确答案不就越来越近了吗?”
姜望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再给我去查查楼下那间客房里的人? 老是发出怪声? 我怀疑他们也涉案!”
林有邪:……
她忍气吞声地看着姜望:“您说过? 您不是坏人。”
姜望毫不退缩地与她对视:“你也说过,好人也会做坏事。”
要忍住? 要忍住。
林有邪再三告诉自己,要忍住。
深吸一口气:“明白了。”
她看着姜望:“那么属下先行告退。”
“退下吧。”
姜望仍是那副很可恨的、漫不经心的样子? 敷衍着挥了挥手? 冷漠地将房门关上。
他很少这么故意折腾人,但愿林有邪早点气急败坏地离开。
事实证明,姜望低估了林有邪的韧性,同时也低估了她的能量……
第二天一大早,哐哐哐,林有邪又来敲门。
姜望养足了精神,神完气足地将门拉开,用一种准备充分迎接新挑战的状态,笑吟吟道:“林捕头,调查得如何了?”
林有邪也笑了:“本官没去。”
“哦?”姜望皱眉道:“你要抗命不成?林捕头,大家都是为大齐办事,职责所在,义不容辞。你要是这个态度的话,我可只能让你回齐国了。”
“你已经命令不了我了,姜大人。”
林有邪拿出一块铁牌,在姜望面前晃了晃:“不才昨晚侥幸升了职。看到没有?都城巡检府,巡检副使。从四品的文职。”
她注意着姜望的表情,满意地笑了:“姜大人!我们现在平级了喔。”
都城巡检都尉郑世,论官阶也才四品,当然其人的权力比很多三品官员都要大。
郑世同时兼着都城巡检使,可见巡检副使的位阶。
这个官位没有什么核心权力,通常都只是挂职。但用在此时效果非常合适。正让五品青牌捕头林有邪,与姜望保持了对等的职级。叫姜望没法再像昨天那样颐气指使,逼她离开。
因为青牌捕头的职级,本来就比同阶的其它官员要稍低一些。四品青牌与从四品的巡检副使,刚好不分伯仲。
这铁牌的真假无需验证。
令人暗暗心惊的是,林有邪只用一晚上的时间就解决了此事。当然都城巡检府内部的制度监督还是有的,不然林有邪就直接戴四品青牌了。她的功勋与实力都不足够,所以只能曲折地从巡检副使这个闲职来入手。
姜望冷笑一声:“裙带关系,令人作呕!”
林有邪丝毫不以为忤,笑呵呵道:“是啊。有人一件案子没办,居然直接拿了四品青牌!这不是走后门,哪里说得通?真是无耻之尤!姜大人,您说说看,这种人可恨不可恨?”
“太让人唾弃了!”
姜望侧身让出进门的位置,一脸严肃地道:“巡检副使大人快快请进,关于金针门叛徒武一愈,本官正好有了一些办案思路,咱们来好好探讨一二。”
第七十六章 翠芳萝
林有邪大大方方地在桌边坐下了,好像全然不把之前的刁难放在心上,笑道:“姜大人有什么办案思路,尽管说来,也好让我学习学习。”
姜望也笑,自储物匣里取出一本薄册,放在林有邪面前:“本官为此案殚心竭虑,思路自然是有的。这里有一份金针门给的相关资料,林捕头可曾细瞧过?”
度厄金针是金针门立宗之本,其中有三式秘针。历来只传门主。
武去疾自七星秘境成功回归后,就被完全确定为下任金针门门主。
武一愈无望门主之位,一怒之下袭击了门主武一愚,盗走度厄金针秘典,远走海外。
那三式秘针,需要特定药材洗练,金针门报案的情报中,有相关记载。
从这点就可以看出来,齐国这些宗门,对齐庭的信任。毕竟知道了这些药材,就有很大可能倒推出秘针来。当然,也说不定是金针门太恨武一愈了,以至于为了将武一愈绳之以法,连宗门的秘传也不顾保密了。
这些药材里,有几味是相当罕见的,如卿玲华、翠芳萝、秋貂白。
整个近海群岛的药材市场里,一年也未必能交易几次。从这些药材的流向入手,就有很大机会找到武一愈的踪迹。
武一愈盗走了度厄金针秘典,不可能不学那三式秘针。
当然,这种找人的事情,其实直接请重玄胜或姜无忧调人来办更方便,他只需在找到人后上门擒拿即可。
但现在林有邪跟在身边刨根究底,他不得不展现一下自己的办法。
林有邪接过薄册,随意翻了翻,便已猜到姜望的思路,不由轻笑了两声。
“林捕头有不同意见?”姜望挑眉问道。
“没有。”林有邪仍是笑呵呵的:“姜捕头想人之所未想,此法简直绝妙!”
讽刺的味道,几乎要溢出话外来。
姜望很是不满:“你有什么意见,不妨直说。何必阴阳怪气?”
“哈!我只问一个问题。”林有邪食指指尖敲了敲桌面:“这么简单的问题,姜大人都能想到的,武一愈就会想不到吗?买药材这种事,他随便给点银子,让个乞丐来代买,您到哪里去寻线索?”
这位女捕头远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么豁达宽容,像是不介意,一笑泯恩仇。但一有机会,就逮着姜望嘲讽。
话里话外,都开始鄙夷姜望的脑子了。
什么叫姜大人都能想得到?
姜望的确之前没有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上岛后临时找了个思路,没有经过仔细推敲,难免有些漏洞。
但此刻他只冷笑一声:“林捕头,你都能想到的? 本官会想不到吗?”
“在你无头苍蝇般东奔西跑、徒劳无功的时候? 本官已是查过了。”
咱们的姜大人从容笃定:“卿玲华和秋貂白且不去说? 前些日子就有过交易? 线索难以追溯。但最近这一年来? 近海群岛都未出现过翠芳萝!武一愈才得到度厄金针秘典,根本来不及准备。本官只要拿出一颗翠芳萝来? 他定然不会错过。届时他是自己乔装前来也好,还是请人代买也好? 咱们顺藤摸瓜,还怕抓不到人?”
其实姜望只是因为谨慎使然? 之前在岛上观察的时候,为了搪塞林有邪? 就习惯性地也查了一下药材流向。
又在此刻被林有邪嘲讽的时候,临时想到了补完漏洞的办法。
但他表现得仍是智珠在握? 好像早有准备,就等着林有邪跳上来挨打。
姜望的这番话里,尤其是说她“无头苍蝇般东奔西跑”那一段? 着实气人。
我东奔西跑、徒劳无功,还不是因为你瞎指挥? 故意刁难吗?
林有邪暗暗磨了磨牙齿,面上仍有微笑:“既然姜大人早有算计,咱们依计而行便是。还有什么可商量的?”
姜望也假模假样地笑了笑:“林副使,本官岂是揽功之人?这案子,是咱们联手去办,自不能只有本官的功劳。这样,本官已经定下计策,掌握大局。现在万事俱备,唯独欠一颗翠芳萝。这翠芳萝,就由林副使负责吧!”
林有邪惊呆了。
且不说这位姜大人前倨后恭的嘴脸。
单论这份计划本身,虽算得上有针对性,但也不是多么了不起。无非就是“攻敌之必救”,最关键的,就是那颗相当难得的翠芳萝。
但姜望竟毫无羞愧地把这事推给了她……
她很想问一声,姜大人,合着出海办案,您就出个嘴巴吗?
可回头一想,也是她自己非要跟过来一起办案的,真是有气也不知该如何撒。
她特意跟来,也有自己的目的,终究不能拂袖而去。
沉默了一阵,林有邪终于说道:“这翠芳萝我可以准备。但不知姜大人愿意为此付出什么?”
“付出什么?”姜望义正辞严:“我等身佩青牌,一心为公。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办案,难道定要得到什么吗?”
“这些话,姜大人就不用说了。你我都心知肚明。”林有邪瞧着他道:“既然你这么不愿意被我纠缠,那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翠芳萝我两天之内给你准备好,但你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姜望保持着警惕:“什么事?”
“你跟张咏之间的所有接触,点点滴滴,都要跟我讲一遍。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果然是冲着张咏!
姜望几乎立刻就想起了,在云雾山看到的,那一双哀求的眼睛。
张咏是谁,他不知道。张咏想做什么,他也不清楚。
彼时他只是莫名其妙地心软,然后没有揭穿。
那么,现在要揭穿吗?
当时一句话都没有说,但那时的沉默,何尝不是一种无声的承诺。
姜望不打算毁诺。
但林有邪的这个问题,也暗藏陷阱。
如果他同意讲述所有接触的经过,那么张咏暴露无遗。如果他直接拒绝,那么林有邪也可以据此断定,他一定知道什么,张咏一定有问题。
“你就不怕我说谎?”姜望问。
林有邪看着他道:“真假我自会判断。而且姜青羊的信诺,有口皆碑,我是信得过的。”
她说得如此十足信任,但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姜望很清楚,她只是相信她自己的判断,相信姜望骗不了她。
这名看似平和的青牌捕头,内里其实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有极其自我的坚持。
姜望摇头:“但我也实在没什么好说,不想白赚你一个条件。”
“千金难买我高兴。”林有邪笑呵呵的:“我乐意。怎么样,成交吗?”
“如果张咏有问题,你应该去好好地调查张咏,追踪他,调查跟他亲近的人,而不是缠着我不放。”
姜望认真说道:“我们只是恰巧都从天府秘境里出来了,恰巧说过两句话而已。如果你非要怀疑,那李龙川、许象乾,王夷吾,也都应该被怀疑。你怎么不去问他们?”
李龙川和王夷吾,哪个都不好问。前者英武自矜,后者霸道自我。若是纠缠他们,一个不好就要闹出事来。许象乾也是出了名的惫赖性子,万事看心情,心情不好的时候,谁的面子也不卖。
还有一个未说出来的重玄胜。要想套重玄胜的话,那还不如去找王夷吾呢!兴许挨上两拳,王夷吾还能说点什么。
其实真正算起来,那次天府秘境的胜者里,还真是姜望最好脾气,最方便被纠缠。
但林有邪找上姜望,倒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沉默了半晌,才道:“张咏现在已经是长生宫的人,没有一定的证据,我不能调查他。”
“没有证据是不该乱怀疑,容易冤枉好人。”姜望意有所指的说。
“那么换个交易方式。”林有邪这次竟很轻易地就放弃了,摇了摇头,说道:“张咏的事情可以揭过,但你需要告诉我。你来近海群岛的目的,是什么?”
她问得很认真,好像这事的重要程度,可以与张咏的事情相提并论。
“你好像对我特别好奇?”姜望问。
“可能是办案的天赋使然?你姜青羊一看就是能干出大事的!”林有邪笑了笑:“怎么样,你愿意说吗?”
姜望扯了扯嘴角:“还能有什么目的,办案呗!”
林有邪直接站了起来:“那么交易取消。翠芳萝你自己想办法。在你抓到武一愈之前,我会一直跟着你。姜大人,这是你的选择。”
“等等。”姜望不得不拦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需要保密,不得告知第二人。因为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很重要。”
林有邪止住往外走的身形,看着姜望:“当然。”
这是家里几代青牌的林有邪,一旦有所怀疑,瞒是瞒不掉的。姜望要在近海群岛闹那么大,哪怕只是前期得准备工作,也少不了蛛丝马迹,他绝不怀疑林有邪能查出来。
而以其人的行事风格,再如何也不会向齐国之外的势力靠拢。
姜望思虑清楚,叹了一口气:“我要救一个人,在钓海楼的海祭上。”
林有邪摇了摇头,轻笑道:“我很信任姜大人,姜大人却似乎在跟我开玩笑。”
她的语气变得不愉快:“总在开玩笑!”
但姜望的表情很认真:“我不会拿我朋友的安危开玩笑。”
他的眼睛那样干净、有神、坚定。
林有邪于是收敛了笑容,也放缓了语气。
“那么,我知道了。”
第七十七章 无冬(为盟主北极熊2008加更!)
重玄胜和姜无忧都还在临淄没有过来,各自安排着林林总总的事情。等他们出海之时,就是直接掀开骰蛊见大小的时候。
重玄家现在在海上经营的岛屿有两个,一个是多年经营的无冬岛,一个是与大泽田氏置换资源得到的崇驾岛。当然,后者只有十年开发之权。
无冬岛就在海门岛不远处,大概在海门岛的腰部位置,与海门岛隔水相对。
而崇驾岛更往东去,已经靠近齐国在近海群岛上最大的驻军岛屿——决明岛。
姜望最终还是先到了无冬岛。
翠芳萝是林有邪负责去找了,但怎样让它正常地流入市场,又不着痕迹地为武一愈所知,不是姜望和林有邪两个人就能办到的事情,还需要近海群岛上的势力操作。
这与个人的战力、能力都无关。
对于姜望来说,重玄家的力量自然是不二之选,也算是为之后救竹碧琼的事情磨合一二。
不知道重玄胜为此付出了什么,但他的确是做到了。
无冬岛上的重玄家势力,至少会拿出一半的力量来支持姜望。
尚是春天,岛上便已烈日炎炎,所谓“无冬”,便因此而名。
姜望没能见到重玄明河,作为重玄家在海外的领袖,重玄明河事务繁忙,没工夫见一个小辈,也在情理之中。
迎接他的人,是一个熟面孔,长着鹰钩鼻的重玄信。
当初为天府秘境名额之事,他与姜望还发生过争执。
其人早先是重玄遵那一边的,被随手安排来破坏重玄胜的天府秘境之行,但重玄胜坚决地踹开了他,选择姜望同行。
后来重玄胜冲破王夷吾的阻止,成功赢得天府秘境。不怎么受重玄遵重视的他,惧怕报复,很快就向重玄胜投诚了。
彼时的重玄胜没什么人可用,来者不拒。之后崛起,手下倒是不缺人手了,他反倒成了元老。
也不知其人是什么时候到的海外无冬岛,姜望并不曾关注过他。
但想来也是重玄胜的安排。
诸如此类的落子,以重玄胜的城府手段,应该已经不知道布下多少。
重玄遵若能在稷下学宫待个三年五载,重玄家家主之位或者都不会有悬念了……可惜只有一年之期。
撇开这些事情不说,这回再见到姜望,重玄信已是热情之极:“许久未见了,姜兄风采依旧!”
倒让姜望惯例的“风采依旧”敷衍不出来。
只好改口说:“信公子太客气了。”
“怎么能叫我公子呢?这样太生疏啦!”重玄信亲热地埋怨道:“你与我胜哥是兄弟般的关系,那便也是我的兄长。叫我小信就行!”
“呃,阿信。”
姜望当然没有那么大的脸,张口叫不出‘小信’来,直接转进正题:“我此来是有些事情要办,重玄胜可跟你说过了?”
“说过,说过了!”重玄信拍着胸膛道:“我已做好准备,有什么事情,姜兄你尽管吩咐!”
不同于天府城初见,彼时姜望还是一个少年白头的无名小卒。他身为重玄家的子弟,又有重玄遵撑腰? 当然可以狂傲一些。
如今的姜望,却连王夷吾都正面击败了,又碾压雷占乾,已经成为整个齐国年轻一辈最耀眼的天才。
而重玄胜也摆明车马与重玄遵争家主,竟然争到了如今的程度。从全无可能的替补角色,到现在稳稳坐住了继承人位置? 看起来竟比重玄遵优势更大了!
临淄城都知道? 重玄胜和姜望是生死之交。他现在跟着重玄胜混,没有不抱紧大腿的道理。
在无冬岛做事,可是一个美差。轻松、自由? 资源又多? 当地岛民诚惶诚恐地伺候,其实远比在国内更舒服。若非他投诚得早,如何能得到这个机会?
有重玄信的全力配合? 当然诸事都很方便。
姜望只在无冬岛呆了一个时辰? 并未来得及好好欣赏这座岛屿? 便已经回返海门岛。
……
……
林有邪真是手眼通天,只用一天半的工夫? 便弄到了翠芳萝。
而姜望通过重玄信? 直接将这颗翠芳萝安排进了海门岛最近的一场唱卖活动中。
之所以仍在海门岛设局,自然是因为此地最为中立,在商业上与怀岛相比也差不了多少。对暗中潜藏行迹的武一愈来说,应该是安全性最高的地方。
引蛇出洞,需蛇无惊。
这起唱卖会,背后的组织者其实是四海商盟,而非在近海群岛更有影响力的百宝阁。自是因为重玄胜和四海商盟的合作。
说起来姜望也是这次回临淄才得知,四海商盟的庆嬉,又弄到了新的延寿宝物,暂时摆脱了寿元危机,重掌商盟大权。
谁也说不清,庆嬉到底服用过多少延寿宝物,但总归以四海商盟的财力,只要有价可觅,也都负担得起。
每隔几年,总有他寿元将尽的传言,但他总还活着,虽然一直都是那副老朽的样子。
就连重玄胜也弄不清楚,四海商盟这位老盟主,到底活了多久。
有人说他一百二十多岁,有人说他快两百岁。总之众说纷纭。
大家能够确认的是,庆嬉是四海商盟第五任盟主,在他的手上,四海商盟声势达到巅峰,而后这么多年下来,一直是齐国排名第一的商会。
哪怕从他接任盟主开始算起,也已经有一百多年了,而彼时的庆嬉,就已经不年轻。
而他绝对没有晋入神临,没有彻底突破凡俗寿限。
修行之路,千难万阻。推天地门已经无法外求于人,神临之境,更是要确定自己的“道”,真正在方寸之内,“我如神临”。再多的资源也无济于事。
庆嬉缺乏成就神临的天赋,但竟硬生生靠着增寿宝物的堆砌,同样突破了寿限,也算得上是一桩奇事了。不能不让人感慨,果然财可通“神”。
熬过寿元危机对庆嬉来说不是什么稀罕事,很多人甚至也已经习惯了。
有关于四海商盟的零碎消息中,还有一个不起眼的事情。
就是那个被重玄胜割下一只耳朵的四海商盟一等执事付缪,本来在年前深受庆嬉信重,被加上了许多职务,有接掌四海商盟的可能。
其人也非常积极地准备“承位”,但可惜的是,在除夕前几天,其人于一次出境处理生意的时候,意外涉及一场邪教引发的冲突中,不幸遇害,至今寻不回尸骨。
也有说法,他是被四海商盟里的竞争对手暗算。真假扑朔迷离,说不清楚。
因为付缪一等执事的身份,引起了一些讨论。但也没有持续太久。
这些事对姜望来说,也就是耳边过一过,听听则罢了。
回到海门岛的这起唱卖活动上来,翠芳萝是一种松塔状的药材,色作翠碧,嗅之芳香扑鼻,绕齿萦唇。
焚之可以清心,食之可以养元。
单就价值来说,不是顶级的药材。但因为生得娇惯,不易成活,所以非常罕见,因而拔高了价格。
近海群岛海商往来频繁,货物品类多如繁星。可也这一年来都未出过一次翠芳萝的交易,可见其稀有程度。
不过价格再高昂,也不至于让武一愈这样的超凡修士望而却步。毕竟对于一个外楼境强者来说,随便哪里弄点资源,怎么都不至于买不起一颗翠芳萝。
翠芳萝并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外楼境修士的价值,它对武一愈的意义,也只在于度厄金针的秘针之术。
作为齐国排名第一的商会,四海商盟在海门岛有专门的会馆,这次唱卖会,就在会馆里举行。
整个唱卖会有三天的时间预热,这次唱卖会上应该出现的物品清单,已经传到了应该知道的人耳中。
只要武一愈还在近海群岛,只要他没有闭死关或者发生别的什么意外,就不会错过这个消息。
尤其越是东躲西藏的人,越是注意外界的风吹草动。
姜望有足够的信心,武一愈不会脱钩。
在会馆的包间里,两位从临淄远道而来的青牌捕头相对而坐。
气氛不好也不坏。
“我已经安排好了。”姜望说道:“一旦翠芳萝的买主离开,我就亲自追踪。”
“姜大人好像对自己得追踪之术很自信。噢,也是,您毕竟是能够追踪到秦广王、楚江王的高手,当是此道高人。”
林有邪虽然认可了姜望来近海群岛的目标,但仍是改不了言语上的试探,以及心里的猜疑。
姜望很是无奈:“那两次我只是运气好,刚好遇上罢了。尤其秦广王那一次,多亏捕神大人及时赶到,这才救了我一命。林副使,你就不要再揶揄了。”
眼看着金针门的案子马上就要完结,林有邪也有暂时放弃纠缠的意思。他也跟着转变了思路,又想要重新跟林有邪处理好关系,免得她以后再添乱。
因此言语之中,很有几分示弱。
当然,也暗示了林有邪。发现秦广王一事,是捕神岳冷亲身参与、亲自确认过的,你再会破案,还能强过捕神?疑心再重,还能怀疑捕神不成?
林有邪啧啧几声,不过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她有她的打算。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会馆中的唱卖会已经正式开始。
第七十八章 守株
唱卖正常进行着,没有什么波澜。
没有出现什么令姜望心动的宝物,也少见争得面红耳赤的买家。大多是默默掂量一下自己的预算,在预算以内就报一下价,超出就放弃。
那颗品相很好的翠芳萝,最后以七百颗道元石的价格成交,被一个黑衣男子买走。
武一愈的样貌,姜望早已记下,并非此人。
另外,唱卖过程中,有两个人参与竞争,但都没有表现出太强烈的获得**,一人只加了一次价。
获得翠芳萝的买家,和这两个参与竞价的人,都是需要调查的。
姜望准备自己去追踪那黑衣男子,剩下两个人则交由重玄信安排人调查。
唱卖进行到一半,那黑衣男子就起身离开了,很明显,是专为翠芳萝而来。
得到消息的姜望正准备跟上去。
林有邪便在此时出声:“姜大人,武一愈没有出现,说明他也对此怀有警惕。翠芳萝他不会放弃,应是选择请人代买,你此刻贸然追踪,其实很容易暴露。”
这话实在有道理,但她先前却不说,分明是有意看笑话。
姜望看了她一眼:“那林捕头亲自去?”
他对自己的追踪水平,也的确没什么信心。不管林有邪态度是如何,这件事能尽快解决是最好。
“何必那么麻烦?”林有邪笑了笑:“我已经在翠芳萝上留下了印记,不妨等几日,等它到了最后的买主手里,我们再找上门去。”
姜望暗自心凛,这就是积年青牌捕头的手段。他也仔细把玩过那颗翠芳萝,也试着记住一些气息,想试试看追思道术能不能起到万一的效果。
但对于林有邪留下的印记,他却全无察觉。
要知道,他可比林有邪高出整整两府境界,他又是堪比普通外楼的神通内府修士,在战力上完全碾压林有邪。
只能说果然术业有专攻,林有邪在这方面的积累,不是他这个只有战力的青牌捕头可比。
“林捕头说的是老成之策。”
姜望点点头,表示认可,也就暂时坐定下来,默默等着唱卖结束。
时间绝不为谁停留。
唱卖临近尾声的时候。
此时众买家在为一个叫烈曜石的物品出价,此物相传是烈火之精,自太阳上坠落的碎屑。
这东西好像竞争有些激烈,出价的人很多。
重玄信就在这时候走进包间:“姜兄,可找到要找的人?”
“还不确定呢。”姜望轻松地说。
“那……还要追踪吗?”他在另一个包间里? 迟迟没有等到姜望的指令,故来相问。
“不用了。”姜望瞧了一眼林有邪? 得到确认后? 说道:“两天后我们直接去抓人。”
重玄信自然没有什么意见,笑道:“总之? 我们的人随时等候吩咐。”
“辛苦你。”姜望想了想,说道:“只留下一个人以防万一即可,叫其他人都回去吧。”
之前他请重玄信调动了一些人手? 守在会馆里? 就是怕万一竞争翠芳萝的人太多,他们看不过来。
这会儿林有邪既然能锁定武一愈? 他也有自信能单独将其拿下。还叫重玄信留下一个人,只是以防万一。如出现什么意外,还可以及时用到重玄家的势力。
“那好,那我留下。”重玄信很是热忱地离去了? 去撤走人手。
林有邪瞧着被轻轻带上的房门? 若有所思道:“看样子重玄家内部很看重你。”
姜望摇摇头:“都是重玄胜的影响罢了。”
林有邪没有再说什么。她又不蠢? 重玄胜再有影响力,也不可能主导家族力量投资一个没有价值的人,他又不是家主? 还远不能在重玄家内部一言九鼎。
只能说,对于姜望的未来,重玄家内部亦是十分认可。
“回去等着吧,没什么可看的了。”姜望说着起身,在唱卖会结束之前,重新拉开了包间门。
正要往外走的时候,恰好一个人从门前走过,侧过来看了一眼。
姜望于是看到,兜帽下是一张极其普通的脸。
很普通,但是很眼熟。
他记得这张普通的脸——阳地仓丰城,天下楼,阿策。
第一次见面,他送上了白骨道的消息,但好像对方并未把消息传到阳庭里。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是在齐阳战场外。
姜望告知了他阳军战败的消息。
此后便未再见过。
他几乎已经忘了这个不靠谱的刺客。
那个叫天下楼的不靠谱杀手组织,他只见过两个人,一个苏秀行,一个阿策,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一个不如一个。
即便阳国没有灭亡,想来那个杀手组织也迟早会倒闭。
只是没想到,会在近海群岛再见此人。
姜望张了张嘴,正想顺便打个招呼,其人已经转过身,匆匆离去。
“目标人物?”重玄信恰巧在这时候安排好事情过来,在姜望身边问道。
“不,一个以前见过的人。”
“朋友?敌人?”重玄信跃跃欲试,看样子真的很想在姜望面前多表现表现,以弥补以前的‘裂痕’。
“都不是。”姜望能够理解他的心态,于是说道:“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这人刚才买了什么?”
“好!”重玄信干劲十足地去了。
“此人警惕性十足,脚步匆忙。一有风吹草动就受影响,不是心怀鬼胎,就是在逃要犯。”林有邪也走了出来,并且立刻甩出一段分析。
而后笑了笑,话里有话道:“姜大人,你怎么什么人都认识?这人面,可真是广啊。”
“我看你是捕头当久了,见谁都是要犯。”
姜望冷声回应。
可面上虽不屑一顾,心中却是微动。
阳地已完全归附齐国,这个阿策没有在齐境,却在近海群岛,难道是不愿成为齐人的阳国人?
也就是所谓的阳国余孽……
而且他刚才的表现,的确是太行色匆匆了一些。
林有邪冷笑一声:“要是在齐国,这种人一抓一个准。但近海群岛的事情,就不在我职权范围内了。”
姜望不满地皱起眉:“你这样武断,难道从来不会抓错人?”
林有邪猛然转头,死死盯着他:“你以为你什么都懂?姜大人,不是挂着青牌,就是青牌!”
不等姜望回应,便脚步极重地离开了这里。
姜望只觉得莫名其妙。
“姜兄,问到了!”
重玄信效率极高地跑回来:“刚才那人,唱买的是烈曜石,出价很高!手头应当十分宽裕。”
烈曜石?
姜望皱起了眉头。
第七十九章 得樵
烈曜石据说是太阳的碎屑,价格非常高昂。
阿策不像一个有钱人,天下楼也绝不是什么能赚得到钱的组织。
所以他是哪里来的钱财?买烈曜石又是为了什么?
但这些疑惑只在姜望心中盘旋了一会,终究与他无关,并未多想。
与其操心不知根底的阿策,倒不如想一想,林有邪为什么生气。
毕竟林有邪能够极大程度上干扰到他,真正会影响到他的行动。
其人在很多情况下都能按捺脾气,但好像对姜望评价她“武断”的这一点,特别在意,格外无法忍受。
是因为青牌传家的荣誉感吗?无法忍受能力的质疑?还是另有隐情?
……
……
时间一晃,距离那场唱卖会,已是两日匆匆过去。
在海门岛北面,有一座岛屿,从空中俯瞰,形如吊斧。
本来直接被称为吊斧岛,后来因为“斧”字太凶,改名“得樵”。
取自“渔得鱼心满意足,樵得樵眼笑眉舒”。意为以斧得樵,心满意足。寄托了岛民对生活的美好祝愿。
这座岛上有三个小宗门,各据一方,平日里倒也各自相安,少有波澜。
一个戴着斗篷、中等身量的男人,匆匆走过银沙小径,向一处海边的小院走去。
这里是玉蟾宗的地盘,银沙则是得樵岛的特产之一。这种银色细沙,性质阴凉,用于铸器一道,别有奇效,南遥廉氏每年都会来此大量采购。
这栋小院能以银沙铺路,其间主人定当不凡。
及至院前,戴着斗篷的男子明显有些紧张,先是稍稍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肌肉放松。于此同时,指缝间有些浅色的粉末洒下,无声无息地与环境融为一体。
做了这些准备后,又左顾右盼了一阵,才伸手敲了敲门。
吱~呀。
院门自行开了,门后并没有人候着。
“投胎有人管吗?”斗篷男子出声甩出‘切口’。
仍然没有回应。
斗篷男子于是迈步往里走,他一边走,一边左看右看。
院里干干净净,别说花草鱼虫了,连张石桌都没有。一眼扫过去,空空荡荡。
整个院子都在沉默。
就连海潮来去的声音? 似乎也远了。
这种沉默在他即将踏进堂屋的时候结束。
打破沉默的? 是一个粗粝、沙哑的声音。
“你,是,谁?”
声音的主人? 似乎很不习惯说话,发声非常艰涩。
戴着斗篷的男子一把将斗篷掀开? 露出一张五十许年纪、面相温文的脸。
脸上挂满了笑容:“是我啊,武一愈!我与贵组织之前有过合作!”
单看武一愈的外貌,很难相信他是一个可以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下狠手的人? 更不像个叛徒。
长得实在良善。
此刻他并不知道这院子的主人在哪里? 所以说话的时候? 还在左右张望着。
倏忽间一张阴冷的脸就凑到面前来。
武一愈吓了一跳? 连忙后退拉开距离,并且偏移视线:“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他既不敢看对方的真容? 怕遭灭口,又不敢不盯住对方,担心受到攻击,所以整个人显得非常别扭。
“没有,关系。”有着阴冷面容的人说道:“我、的脸,不、重要。”
“不不不,很重要,仵官王大人。”武一愈慌张道:“除非我已经通过您的审核,成为咱们地狱无门的自己人。”
他与地狱无门的联系,很早就产生了。他医治过地狱无门的杀手,甚至医治过很多次。
当然,这并不是会被金针门所许可的事情,一旦暴露,也会被齐廷追究责任。他贪图巨大的利润,私下里接受这样的任务已经很多次。
某种意义上来说,地狱无门在齐境内的隐匿力量,他也算是其一。不过只能算是外围力量,不入核心。
这次找过来,就是为了加入核心而努力。他想要成为地狱无门的阎罗之一,替补那几个因为死亡而空缺的位置。
他如果成为了某一位阎罗,自然就可以放心看仵官王的真容。如若不然,他担心自己会被灭口。
但武一愈显然并不理解,仵官王所说,他的脸并不重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仵官王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只定定看着他:“你、说,自己、人?”
武一愈莫名感觉那眼神投到自己身上,好像野兽在检查某种食物一般,在判断哪里更为可口。
这感受令他打了一个寒颤,赶紧解释道:“我跟小鬼说过,想要加入咱们地狱无门。她说近海里您的地位最高,让我来找您。她说已经跟您报备过的。”
‘小鬼’是地狱无门某位外事首领的代名,最近一直在近海群岛活动,早前就是她与武一愈联系。
而仵官王自上次从齐境逃离出海后,就一直待在近海群岛,恐怕也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
“哦,我、想起来、了。”
仵官王木木地说了一句,停了一下,又道:“我们的确、缺人,之前死了、一些。”
武一愈吹捧道:“能在临淄刺杀齐国礼部大夫,咱们地狱无门已经非常了不起!有些死伤,在所难免。而且,您这样的强者,不也安然无恙吗?”
他特意没有去看仵官王的脸,也就没有注意到仵官王连脸部肌肉都没有动一下的木讷表情。
但仵官王毫无波澜的声音,他是听到耳中的。
仵官王完全没有理会他说话的内容,只说道:“这事,我不能、做主。”
他右手平伸,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手掌,就摊开在武一愈面前:“一颗,元石。”
“啊?哦!”
武一愈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从储物匣中寻摸出一颗元石来,用一个小布袋装了,放到仵官王手上。
尽管肉痛,但却不敢迟疑。
道元石是最基础的修行界货币,聚纳百颗道元,万元石是万颗道元,而“元”乃根本、本源,百万颗道元聚于一石中。
一颗元石,就是百颗万元石,也即一颗甲等开脉丹的价格。
以此作为加入地狱无门的入门费,倒也不算昂贵。
只是……没听说加入这样一个危险的杀手组织,还要交入门费的啊?
武一愈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仵官王翻掌收了元石后,便迅速掐动十指,运转道决,最后双手合掌,于身前拉开一道银白光幕。
光幕微微摇晃片刻,稳定下来,一张清俊的脸,就出现在光幕上。
尽管从未亲眼见过,但武一愈早已知道他是谁——
地狱无门,秦广王!
第八十章 你不够
整个地狱无门,十大阎罗里,只有排名第一的秦广王,也即是地狱无门的首领,从来不戴面具,始终以真面目示人。
他甚至也从不掩饰,他总有一天要杀回佑国。
当然,就武一愈现在的接触看来,地狱无门的仵官王,好像也不爱戴面具……
“仵官?”
银白色光幕上,尹观眉头微挑。
“他要。”仵官王指着武一愈,艰涩说道:“加入,当阎罗。小鬼、推荐。”
尹观于是移转视线。
武一愈赶紧堆上笑容:“见过秦广王大人!”
这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仵官王要的那一颗元石,竟是传讯费用。
这也要收费?还这么贵?
这么会做生意,你还干什么杀手啊!他在心里咆哮。
仵官王仍就阴冷地站在那里,并不再说话,也不关心武一愈的心情,以及结果。
银白色光幕中,尹观看着武一愈道:“介绍一下你自己。”
“我和咱们地狱无门,早就合作过。”武一愈赶紧说道:“我是金针门长老武一愈,得了金针门真传。上代门主是我师父,现在的门主是我师兄。我精擅医术,可以为咱们组织……”
尹观打断他:“你为什么要加入我们?”
武一愈顿了一会,咬牙道:“金针门待我不公!”
“我那个死鬼师父,把金针门传给远不如我的师兄。”
“我师兄呢?又把位置传给他徒弟。那是一个更蠢,更没用的家伙。一代又一代,竟就这么传下去了。”
“我呢?可是我呢?”
说起这个,他显然愤慨非常。
“我那么努力,付出那么多,为宗门做了那么多,最后我得到什么?”
“度厄指环永远不可能传给我,我永远做不了门主。”
他恶狠狠道:“所以我袭击了我师兄那个蠢货!”
他眼中的凶光一闪而过,又转回来道:“我要加入地狱无门,因为这里是一个公平的地方,一个只看实力和贡献的地方。付出什么,收获什么。做卖命的事情,拿卖命的回报。不看那些拍须溜马,也没有什么私心杂念。我只想要公平。”
“你需要庇护。”尹观直接戳破他的内心想法:“你想得到地狱无门的庇护。因为你背叛师门,会遭到齐国青牌的追杀。”
武一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于地狱无门来说,那并不是什么负担,不是吗?”
“是,我们甚至在临淄杀人。”
尹观摇了摇头:“但这并不是理由。”
他很直接地说:“你加入地狱无门可以? 阎罗的位置? 没有你的份。”
“为什么?”武一愈激动地质问。
如果得不到阎罗的位置,加入地狱无门有什么意义?那些外围成员? 都是随时可以放弃的存在,他要的不是这个。他要的是地狱无门帮他逃避追杀? 帮他对付齐国的那些青牌。
但质问声刚出口,他很快又道歉:“对不起,我不是不尊重您。”
“只是……咱们组织现在正阎罗缺位,不是吗?我是医修,外楼境的医修!应当有这个资格才对啊。我能为组织做出很大贡献!是因为我叛门?你们觉得我不忠诚?”
他显然很是着急:“那是金针门对不起我,不是我的问题!”
尹观很有耐心地等他说完,才道:“你忠不忠诚,不重要。你是否心怀怨恨、怨恨谁? 也不重要。我并不在乎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是好是坏,都不重要。”
“但是你不够强。”
他在银白色光幕那头说道:“你为你的仇恨、你的怨愤,付出不够。我在你身上,没有看到任何能够支撑你走得更远的东西。”
“我不知道。”武一愈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什么支撑的东西……什么?我很尊重你,你很强大。但我也没有很弱,我比我师兄更强。我非常优秀!”
尹观显然没有兴趣为他解惑,只道:“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他的声音并不重? 但足够让所有听到这声音的人,认可其间决意。
银白色的光幕里,尹观又看向仵官王:“仵官,不要动他。我们不是强盗。”
说完这句话,他的面容才彻底消失,那银白色的光幕随之散去。
武一愈一下子失魂落魄。
他明白这就是地狱无门最后的决定。尹观毫无疑问拥有这个杀手组织的最高权力。
甚至可以说,这个组织之所以近来声名鹊起,绝大部分都要归功于尹观。其人在捕神岳冷的压力下,一举突破神临,这战例已经被东域无数人讨论过。
无人不服。
所以他彻底失去了被地狱无门庇护的可能。
而如钓海楼这样的海上大宗,本来就对外来的修士警惕,更兼他并不光彩的历史,是绝对得不到信任的。
或许去南域生活,去夏国?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的武一愈,浑然不知他刚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没有意识到尹观那番话是因为什么。若非尹观的告诫,这会他已经被拆解得骨肉分明。什么都不必再考虑了。
“仵官王大人!”
脑海里飞快地转了转,武一愈猛地抬头说道:“我请你们出任务,帮我杀死金针门现在的门主,武一愚,还有他的大弟子,武去疾!”
苦主若死了,想来青牌的追杀也难能为继。
他想得的确很清楚。
但是被秦广王阻止了兴致,仵官王显然心情不是很愉快:“我、不负责,接任务。你、最好、找别人。”
他的声音沙哑、艰涩,有一股极强的怨气。
可他无法忽视秦广王的意见,在秦广王成就神临之前就不能,现在则更没有办法。
武一愈仍然不懂仵官王的态度意味着什么,但是从心底蓦然生出的寒意如此清晰。
他连忙说:“好,我去找小鬼。”
“仵官王大人,告辞。”
临走之前,他很有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但余光一扫,已经不见人影。
心里唾骂着这群疯子,面上却满是谦卑。
他将斗篷重新戴上,匆匆离开了这间小院。
踏在银沙小径,仍然低头弓背。
阴沟里的老鼠,已经不能够被阳光所庇护,所以格外恐惧黑暗。
第八十一章 见势
在得樵岛,武一愈已经生活了快一个月。
出海以来,其实兜兜转转待了很多地方,最后选择在这样一个相对平和宁静些的岛屿落脚。
近海群岛自有风光,也自有寂寥。
玉蟾宗这几个小宗,限于实力,不会怎么“多管闲事”,对岛屿的掌控程度,也远不如钓海楼那等大宗,更不能跟军营般的旸谷相较。
因此适合藏匿。
离开海边,在一处普通的民屋里,把斗篷收起来,换上一件带兜帽的袍子,小心地把痕迹抹去,从后门离开。
在杂乱无章的小巷里穿行,绕行了很久,确认没有被任何人跟踪之后,才在墙角留下一个隐晦的记号。
他每次都是这样与地狱无门联系的。
地狱无门的那位小鬼,看到这个记号后,就会前来找他。相对而言,这次能够直接去见仵官王,并且仵官王也在得樵岛,才比较让他意外。
可能是仵官王艺高人胆大,又或者是,加入地狱无门,必须要与阎罗当面吧。
悄然留下记号的武一愈转身离开,走进另一条巷子的时候,已经将黑色袍子掀掉,换了一身灰扑扑的衣物,戴上另一个斗篷。
而突兀一个转身,穿出了小巷。
绕行两条街道,来到一间门户深掩的院子前。
这是他现在的落脚点,也已经是来得樵岛后的第五个住处。
他在同一个地方,最多不会住超过十天。
因为他知道,就算再小心、再细致,也难免会留下不经意的痕迹。
因为他清楚,齐国的那一群青牌,有多恐怖。
地狱无门那群常年游走在生死边缘,专精于隐匿行刺的杀手,都无法彻底摆脱追踪。而他远远没有尹观借神临强者突破的实力和胆魄。
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当时他没有那么冲动,那么现在还是受人敬仰的医修,是金针门的长老? 在朱禾郡受人敬仰? 走到哪里都是尊崇。可以坦然的行走在阳光下,不必遮掩面容,不用躲躲藏藏……
他怕什么地狱无门呢?就算地狱无门要杀他? 也得付出几个阎罗的性命? 因为齐国!齐国庇护它的百姓。
而现在呢?若是哪位阎罗起意杀了他,就像捏死一只臭虫一样? 不会引发任何动静? 不会被任何人注意。
如果当时没有那么的怒火攻心……
但是武一愚太过分了!跟那个已经死了的老鬼一样,腐朽、呆板、恶臭!他们到底有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有没有尊重自己?
但是……没有如果。
事情已经发生了?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在无数次午夜惊醒的时候,武一愈都这样告诉自己。
时过境迁的人和事,比无解的病症更无解,因为已经过去。
颠沛流离、且提心吊胆的日子并不好受? 好在他之前通过灰色门路? 攒了不少元石,才能够在东躲西藏的时候,依然保有相对的修行资源。
等我修成秘针就好了。他又想。
但被秦广王拒绝? 的确斩断了他预想的后路——本以为这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他难道配不上一个杀手组织的阎罗位置吗?
最可恨的,还是金针门。
娘的,这就让地狱无门把你们都杀光!他在心里恶狠狠地想。
地狱无门当然也可恨? 但他毕竟没有办法? 也就只好算了。
这座院子很有些年头? 他谨慎地转过三道手,才经人买下来,不可能被查出线索。
在得樵岛的日子里隐迹匿形,他活得并不痛快。
但至少还活着。
活着已经强过了很多人。
他是医修,见惯生死,可也不能够摆脱,于生死之间的恐惧。
卿玲华、翠芳萝、秋貂白,这三味药材他找了很久,一直在找。卿玲华和秋貂白都有了,唯独缺了一味翠芳萝。
那东西娇贵,等闲难得存活。除了多多留心,也没有别的好法子。
得知翠芳萝在海门岛的唱卖会上出现时,他欣喜若狂。
但仍然没有放松警惕。
哪怕这起唱卖会瞧来完全正常,各项流程几乎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他托人几番辗转,套了一层又一层,才把翠芳萝买回来。整个辗转的过程中,他一直在暗中用自己的方式监察着,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他都会立即放弃。
幸运的是,翠芳萝安然到手了,当中并没有什么意外,也没有谁埋伏他。
这次加入地狱无门失败后,他决意先掏钱请地狱无门把金针门里那对师徒杀了,然后就立刻再换个住处,好生修习度厄秘针。待功成之后,就找机会转去南域。
天下之大,并不是犯了齐法就活不下去的。
夏国就很好。夏国不行就去楚,楚国不行还有秦。好歹也是外楼境修士,总有地方可去。
此刻院子就在眼前,只要轻轻一推,就回到了他临时的安全地,可以暂且放下心来。
但他的脚步停住了。
不应该才对……
翠芳萝在辗转的过程中,一直都装在储物匣里。理论上,东西只要能够放进去,储物匣是可以隔绝所有气息的。当然,一些有特殊禁制的器物除外,
可翠芳萝这类药材,显然不属于那种东西。
他也在东西到手后,躲在房间里检查了一阵,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不应该被追踪到才对。
但此刻布置在住处的手段分明告诉他……
院子里有人来过!
武一愈心中警兆突生,就欲暴退。
但几乎是与此同时,一个声音响在身后。
“为什么不进去?”
那是一个年轻、笃定、自信的声音。
武一愈猛地一回头,先是看到了一道灿烂的剑光,而后才听到清越的剑吟,最后才看到那个面容清秀、眉眼坚定的年轻人。
这一幕完全可以说是同时出现,但在他的观感中,已然分了三层。
遥远的天穹,一点微星闪烁。
星楼之力已经跨越某种难以察觉的距离,降于其身。
朦胧星辉闪耀他的身躯,给予他巨大的力量和勇气。叫他可以摆脱剑势,迅速地一弹指,金针飙射,金光成线,来回穿插,如线织网。
青龙圣楼,医者仁心!
取意于“仁”,得势在“愈”。
第八十二章 念尘
金线织就的网,消失在视线里,却切实地阻塞在两者之间。
那被破开的空间、被分开的空气、由长剑开辟出来的陡峭“通道”,在“愈合”。
好像天地有伤病,于此时治愈!
于是空间不能开,空气不能分,长剑不能进。
姜望曾经切实地见识过东王谷的东王十二针,感受过医修之玄妙,但这度厄金针,的确算是走出了自己的路。
独有风骨。
金针门的那位祖师当年若是不出事,保不齐金针门现在又是一番天地。
姜望毫无保留,一掌按落,星火秘藏加持,三味真火喷涌而出。
那空间坚韧充塞的感觉豁然一空。
这病,你治不了!
星光圣楼之力被神通之火的力量迅速烧灼。
那无形有质的阻拦瞬间被消解。
武一愈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
恐惧并不仅仅来自于姜望,更多的却来自未知。
他很清楚他面临的处境是什么,他清楚他已经被齐国的青牌找到了!
这是让他常常忧惧、夜不能寐的画面。
现在想象变成现实。
已有一位神通内府的青牌捕头在这里,其他人又埋伏在哪里呢?
但他无法多猜测,不能从容观察环境。
因为此时那少年青牌的剑,又已临前!
那一剑如夕阳直坠,带着惨烈无回的气势。
使剑者必定经历过战场,砥砺过真正的杀伐,不然无法凝出此等剑式。
他并指抖出一针,直刺姜望天灵。
此金针细如纤毫,破空无声,森冷凌厉。
似点冷霜,降冰雪,宣告寒冬。
金针织出冬日来。
姜望手中长剑一抹,剑似拂柳,身如飘萍。
身不由己之剑轻飘飘使来。
剑尖挑着这枚金针,却并不针锋相对,只在那针尖上轻轻一带,便已卸过,暂且摆脱。
飘萍托举冬日,柔柔甩过。
于是足尖一踏,青云印记点散。
踏空如平步,一脚踩到武一愈身侧,长剑已横颈!
“自断圣楼,否则死!”
太突然!
遥远天穹那黯淡的光点霎时消失了。
武一愈身上星辉散去,脖颈僵硬着一动不动,显然很识时务。
他甚至将手掌平举,十指张开,以示自己绝无反抗。
金针不度厄? 医者难自医!
这一切说起来慢? 真正发生? 也就在电光火石之间。
直至此刻,躲在院内的重玄信才“算准时机”冲将出来,但一冲出来,战斗已经结束。
他并非怯战? 也不是偷奸耍滑? 他是真的想要在姜望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毕竟他很笃定,两府两神通的姜望? 肯定能战胜一境外楼的武一愈。
但是他没想到战斗结束得这么快!
才两个回合?三个回合?
几乎是他在院里听到响动,特意稍顿了一顿,再冲出来? 已经没有表现的机会。
这就是胜哥所说的? 大齐年轻一辈最强天骄的实力吗?
此时此刻,重玄信几乎完全认可了重玄胜的评价。如此实力不是第一,谁是第一?
王夷吾,雷占乾? 这些之前顶着天骄之名的存在? 都已经证明了其人的强大。
姜望并不理会重玄信的心情,谨慎地用囚身锁链,将武一愈牢牢锁住? 这才收剑入鞘。
在这场战斗中,他有意识地没有使用歧途,哪怕歧途神通会让他赢得更轻松。
歧途的强大在于隐秘。
在这一点上庄承乾已经提供了足够的经验。
其人纵横一生,周旋于各大势力间,最后也没几个人知道他身怀歧途神通。偏偏正是如此,歧途才每每使他获得决定性的胜利。
在这样一场暴露于人前的战斗中,也是姜望第一次在公开的场合与外楼境修士战斗,毫不谦虚地说,以姜望今时今日在齐国的名气,这场战斗必然会被有心人注意、研究。
即便就在现场,也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很难被林有邪忽略。
两府两神通不是什么瞒得住的秘密,但第二神通是什么,便让那些人猜去。
有那真正想要见识的,便要带着随秘密一起消失的觉悟。
若说医道修士不怎么精擅战斗,恐怕东王谷的强者不会同意。但事实上其它医修战力的确普遍偏低,而这个武一愈,确实也不怎么强大。
姜望轻松将其击败擒拿,这起缉凶的任务就算已经完成。
与目瞪口呆的重玄信相比,林有邪就从容淡定的多。或者是因为对姜望的“研究”,让她对姜望的实力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所以对于这场战斗的结果,她毫不意外。
她从巷子那头走过来,轻轻推了下被捆住的武一愈,直接将他推进院中。
嘴里说着:“不要在外叫人看戏了。玉蟾宗虽小,交涉起来也麻烦。”
姜望和重玄信于是都跟进院中,林有邪还随手一带,关上了院门。
“你们是怎么发现我的?”
被推到院落中间的武一愈难掩惶恐,但也有些不服、不解:“我已经做到了我能做到的一切,足够谨慎!”
姜望懒得跟他解释,只问林有邪道:“是林捕头亲自带人回去,还是我传讯让人来把他接走?”
“姜大人,保持同情心,好么?这位武一愈老先生,此番回临淄,受刑受法,难逃一死。难道临死之前的疑惑,都不为他解决?”
林有邪说着,看向武一愈:“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好奇心,但你也需要满足我一个好奇心。成交吗?”
武一愈惨笑:“我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败犬之吠,你若愿意听,倒也还不赖。”
“念尘。”
林有邪干脆地解释道:“我在翠芳萝上布了念尘。别说你看不出来,便是你师父再生,也发现不了。”
“原来如此!”
武一愈毕竟是土生土长的齐国人,在齐国生活了五十多年的时间,对一些东西,也还算是了解。多年岁月,总归有些见闻。
此时不由得苦笑道:“林况的后人?所谓‘念念不忘,如心系尘。’我以前只是听说,现在算是领教了。”
念尘不是一种物品,而是一种秘术。
可以大概理解成“念头的尘埃”,或者杂思,碎绪。
乃是一代神捕林况的独门秘术。
当它布在什么地方,附着于何物,几乎没有办法被查出来。而施术者却可以从容的通过联系,找到目标所在。
林有邪并不与他“叙旧”,只道:“你的好奇心我已经满足了。现在轮到你满足我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