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燕子来时新社
夜幕下的青云亭山门,一片寂静。
极度压抑的寂静。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弹。
似乎没有人敢相信,站出来的人真能安全。
谁会相信人魔的承诺呢?谁敢相信?
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双手叉腰,似乎很满意现在的气氛。
愈是不安,愈是惊惧,她愈是满意。
“我喜欢你们不听话,因为这样我可以多杀人!”她语气活泼地说。
“那么这样,我数三声。当我数到三,如果还没有人站出来,我就重新开始杀人。一个一个杀。谁先死谁后死,看运气!”
“不管你们愿不愿意,但就这么决定了!”
她一拍掌,直接开始数道——
“一!”
“二!”
“我,我是池姓子弟!”
第一个三声未数完,就有人受不住压力,硬着头皮了站出来。声音因为恐惧,又不知不觉地弱了下去:“我姓池。”
“很好!”女人似乎很高兴。
“站到这边来!”她伸指在空地虚虚划了一个圈:“所有封、池两姓的人,都站到这边来。麻利一点,我有任务交付你们!”
“不要怕。怕什么?”她说:“如果我要杀你们,何必专门把你们挑出来。是不是?”
这句话比较有正常的逻辑,显然也有说服力得多。
于是立刻又有四个人站了出来。这四个人里,有一个就是青云亭仅存的高层,宗守封越。
他坚持不做出头鸟,不去试探风险,但判断形势之后又立刻做出行动。
在不利局面下,始终做出尽可能有利的选择。
他的出列带了一个头,于是又陆陆续续走出来七八个封池两脉子弟。
然而更多的人,仍在犹豫挣扎。
“你!”
女人左右看了看,伸手指向封越:“之前听他们叫……你是青云亭宗守是吧?”
“是是是。”封越很是听话地点头,积极地表现顺从:“我也是封姓!”
“很好。”女人再次点头,以示赞许,声音也和缓得多:“想必这青云亭上上下下,你都认识?”
“认识认识。”封越自信地说道:“我很熟悉!”
“哈!再好不过!封、池两姓的子弟里,有些人很害羞,我不想自己找了,那样很辛苦。女人太辛苦的话,容易变老……”
女人的话题歪了一阵,又忽的转回来:“你帮我把他们指出来,好不好?我要办一件大事,需要他们帮忙。但是现在的人不够。”
封越回答得斩钉截铁:“请您放心,这事交给我了!”
宗门陷于覆灭的惨状,好像完全不能影响他的心情。
像在威宁候府中,像以前很多的时刻那样,他并不珍惜自尊。
生命的宝贵胜过那些廉价情绪。
他在很久以前,就懂得这个道理。
他走到人群中。
“你!你!你!”
挨个把封、池两脉的修士全部点出来,完全无视了那些或恳切、或怨恨的眼神。
谁的心情重要,谁的心情不重要,他看得很清楚。
“宗守大人!”
就在他于人群中挑拣的时候,一个年轻人阴恻恻地盯着他:“这位仙子要的可是封池两脉的所有子弟,您的儿子呢?”
这年轻人表情愤怒,眼神阴郁,显然对宗门有很深的感情,对他的行为非常不齿。怀着很大的勇气和仇恨,用言语为投匕,刺向他。
“仙子?”封越还未回应,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忽的娇笑起来:“这少年郎嘴可真甜。”
“来来来。”她招了招手:“到姐姐这里来。”
这是一个面容英俊的年轻人,闻言惊疑不定,他本只是因着不满、因着愤怒,靠一股子不知从何生出的勇气,借机表达对封越的怨念,要拉着对方的儿子一起下水。
凭什么满门修士战死无数,这么多人在这里等待裁决,他封越宗守的儿子,却可以不见踪影,躲得远远的?
但没想到一句仙子,竟引起了那女魔头的注意。
天可怜见,他没有任何想法。但总不能开口就说“那女魔头”吧?
他很是恐惧,但又不敢不听话,只好磨磨蹭蹭地往那边走。
然而道路再长,也有走完的时候,
他终于走到这女魔头的身前。
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仔细瞧了瞧他,像是挑拣货物一般。而后一把将他拽到身后:“在这呆着吧,姐姐照顾你。”
年轻人只觉整个身体都松了一瞬,那一直压在心上的恐惧感,在这刻挪了一挪,放开了心跳。好像是……安全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突然不恨封越了。
见此人这般容易就获得了女魔头的青睐,在场的其他弟子忍不住意动。卑躬屈膝固然耻辱,可相较于性命……
“这位神女大人,我其实也有话要说!”一名男弟子谄媚地跑了过来,满脸堆笑,生平能想到的所有恭维之词,都涌到喉间来。
但只行至半途。
咔嚓!
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已经一把将他的脑袋扭转,任由尸体无力地委顿。
嘴里嗤笑道:“长得这般难看,也敢来撩拨老娘!”
她身形一晃,又站回原位,慢条斯理地道:“会说甜言蜜语的是人才,学着说甜言蜜语的是蠢材。男人须有些独特,那些亦步亦趋的,没来由的惹老娘心烦!”
有几个长得英俊些的男弟子,当时就缩回了脚。
这女魔头喜怒无常,尝试接近的风险太大。
封越被唤去挑拣封池两脉子弟。郑肥和李瘦这会倒不争抢谁更可怕的问题了,一人蹲了一边,饶有兴致地瞧着这女人发挥,时不时还交头接耳一番,开心地讨论着什么。
好一副闲话家常的架势,就差一人手里端副碗筷了。
倒是那血眸年轻人,仍旧站着,孤零零地站着。也不说话,也无表情,只是手里握着的心脏已经不见。
那张没有五官的面具,在这样的夜色下,其实更显恐怖。但女人的声音此刻反而轻柔,她转头看向她身后的年轻男子:“还是你好。你比他们好得多。你叫什么名字?”
“梁……梁九。”
又一位同门在眼前被轻易杀死,像一只鸡被宰杀一样,毫无反抗余地。
年轻男子有些哆嗦,但还是鼓起勇气道:“仙子姐姐,怎么称呼?”
“她叫燕子。”郑肥冷不丁接话道。
“好,好名字。”尽管梁九也不知道这名字好在哪里,在文溪县城里喊一声燕子,只怕得有几百个人应。
但是嘴甜不会错。
“你可别这么叫。”‘燕子’瞧着他:“叫我姐姐就好。”
“好。姐姐。”梁九连忙应道。
“真乖。”燕子似是笑了笑,又转头面对封越:“我家小野问你的问题,你怎么不回答啊?”
封越毫不紧张,反而从容地看着梁九,奇怪道:“我家鸣儿与你向来交好,你应该知道他去前线威宁候麾下待命了啊。是不是刚才太紧张害怕,所以忘了?”
山门一告警,他就判断出形势不容乐观,立即将封姓保存的秘库钥匙交予封鸣,并让封鸣躲起来。祸事来临之前,他们在自家暗室里议事,就如何参与前线、投到威宁候麾下讨论了很久。笃定应是没有人看到封鸣的,因而敢于当这么多人的面说谎。
而且他不是对那个叫燕子的女魔头解释,是直接询问梁九,这就又多出几分言辞凿凿的可信来。
梁九若是个聪明的,就应该借坡下驴,说一句确实忘了,这事就平稳揭过。因为女魔头如果问他封鸣在哪里,他也是答不出来的,平白多惹风险。
此外,他在话里随口点了一下威宁候,毫无刻意拿威宁候做倚仗的样子,不至于引起对方反感。
但若真是会考虑威宁候的人,也不会忽略这一点。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已经足显他的老辣与城府。
应该说,在目前的条件下应对危局,他已经尽可能做到能力范围内的最好。
可他高估了梁九的胆量。
名为燕子的女人只是一回头,还未开口,梁九立刻就道:“我不知道!他没跟我说!我说的是实话!”
“可能是军情机密,上头不许他说。”封越从容接道:“他去前线的时候,的确也很匆忙。
“不可能!”
那血眸男子忽然出声道:“我一直守在山下,今天绝对没有一个人活着离开!”
“那么。”燕子又问梁九:“你昨天看到他儿子了吗?”
梁九没有犹豫,也不敢犹豫,只说:“看到了。”
“啧啧啧。”燕子扭回头,瞧向封越,语气森寒起来:“你竟敢骗老娘?”
“我可以解释!”封越立即道:“也许这位大人没有注意到,当时军情紧急,我儿子他其实是偷偷从后山……”
但他的解释戛然而止,双眸圆睁,溢满血丝,大口大口的喘气。
遥远天穹的星楼渐次熄灭,体内五府接连崩溃,通天宫彻底瓦解。
他还有无数信手拈来的借口,无数严丝合缝的理由,可是都没有办法再说。
燕子收回按在他天灵的手掌。
“我最讨厌这些臭男人的解释了。”
她愤愤地说:“总是说来说去说半天,结果都说不到重点。你以为他旁征博引写好大一篇文章,结果通篇读下来,就像放了一个屁!”
……
……
ps:标题出自晏殊《破阵子》: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第四十章 踏心
身披匿衣,偷偷潜回前山的姜望,已经惊了。
削肉人魔?万恶人魔?
郑老三?李老四?
被他倒吊在树上的两个活宝。是九大人魔里,名列前茅的凶人?
吞心人魔熊问,曾带给他深刻的死亡阴影,叫他印象深刻。九大人魔的名头,他一度闻之色变。也有意无意地关注过,九大人魔的种种恶行。
魔乃人之敌。
九大人魔以“人魔”称之,自然个个都犯下深重血孽,每一个都该当百死。
还有这个叫燕子的恐怖女人,修为也只在外楼,但杀封越竟如杀鸡一般。动作之快,不仅是封越本人没有反应过来,他在一旁,也没能看得清楚。
已经行近如此距离,姜望不敢再动弹。匿衣对神临强者无效,这几个人魔虽无神临,但也都是外楼中绝对的强者。
在新安城移动时,尚且被董阿察觉,他无法确定,这些人会不会发现他。
山外鬼雾未散,他没有把握在冲破鬼雾之阵后,甩脱这几个人魔的追击。
一时也只能僵在原地,压着心中激烈的情绪,静静观察时机。
最令他震惊的,其实是那个血眸年轻人。
其人明显也是人魔之一,但他的模样,分明是枫林城方鹏举的堂弟,方鹤翎!
姜望确信自己没有记错,时间过去并未太久,他与方鹤翎也打过不少交道,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但方鹤翎……怎么变成了人魔?
其人不是加入了白骨道吗?如果当初是误会,他并未加入白骨道的话,那也应该死在枫林城域才是。
现在是怎么回事?
姜望分心二用,一边关注场上的情况,一边关注五府海内的变化。
青云亭降落云顶仙宫后的变化,一直在缓慢进行,至今还未结束。
五府海内,三座失落建筑的回归,让云顶仙宫终于恢复了一点点当年气象。
云霄阁巍峨,灵空殿恢弘,青云亭立在前部区域,古意盎然的一方亭台,傲然立于废墟群落中。
当它终于在云霄阁的统合下,与整个云顶仙宫的气机相合。玄奇的变化发生了。
“飞咯!”白云童子脚踏游云,在仙宫群落飞行。
他脚下本来洁白如雪的游云,其中有隐隐青色逸出。
而整个云顶仙宫废墟群落之下,那悬浮在五府海半空的云层,也有淡淡的青色云气弥漫开来。
于此同时,玄奥的信息通过“仙主”与云顶仙宫的联系,涌现在姜望心间。
前所未有的瑰丽与奇幻,伟大、浩瀚,多变而璀璨。
俨然一个全新的世界在姜望面前推开了大门。
这种体悟……
是九大仙宫曾经横行于世的……
仙术!
……
空地之前,燕子随手杀了封越,就像出门顺便买了个菜那样自然。
转回身又看向梁九:“你以后不要跟我解释,好吗?”
看来她的确对所谓“男人的解释”深恶痛绝。
梁九愣了愣,慌张答道:“好……好!”
“乖。”燕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帮姐姐把封池两脉的人都找出来,好不好?”
梁九抿了抿唇,低头道:“好。”
他是青云亭年轻一辈算得上优秀的一名弟子,不然之前也不能跟封越相熟。对于宗门内的封、池两脉修士,他自是熟悉的。
此时走在人群之中,目光躲闪,不敢与人对视,但手却一个个指出他认识的人来。
人群里眼神各种,愤恨有之、鄙夷有之……哀求也有之,可也没有一个人敢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他们都已经被杀破了胆,摧垮了斗志。
就连宗主池定方的殊死一搏,都激荡不起半点涟漪,他们这些人,就算真的做了什么,又能有什么意义?
树若动了,也只是因为狂风催动,而无关于蚍蜉拼死一摇!
这样的现实摆在每一个人面前,造成了每一份压抑而痛苦的沉默。
人群沉默,只有一个个被梁九点到的人,一个个不敢犹疑地走出来。
就算是一窝鸡仔,在被人类捕捉的时候,也知道扑飞啄抓。
但恰恰是这些超凡的修士,在被掐灭了所有希望之后,连鸡仔都不如。
不知为何有了一双血眸的方鹤翎,大步走到封越的尸体前,半蹲下来,手在尸体的胸膛处轻轻一掏,仍未凉透的心脏便被摘了出来。
他眼神怪异地看着这颗心脏,久久注视。
然后问道:“你的儿子……躲在哪里?”
手中的心脏骤然爆开!
方鹤翎好像得到了答案。
他站起身来,看着燕子道:“我去把人抓来。”
名字朴素的燕子没有说话,而是静静地注视着梁九。
无形的压力压得梁九步伐艰难,但他仍然在往前走。
渐渐的……空地里站着的人越来越多,山门里封池两姓的修士全部被集中到空地里。男男女女挤成一堆。往日矜傲自高的两脉子弟,现在像囚笼中被围观的猴子。
他们惶惑不安,不知将要面对何等样的命运。
那个女魔头说要聚集他们做一件事?但愿……真的只是做一件事!
正常人没有谁会相信人魔的话语,可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最后梁九走回燕子面前:“人都找出来了。”
“好,你做得很好。”燕子很轻柔地对他说话:“不要害怕,我会保护你。”
“郑肥!”她扭头对万恶人魔喊:“蹲远一点,你吓到小九了。”
郑肥翻了个白眼,停止了跟李瘦的小声咕哝,顺从地挪了挪屁股。
“没,没事,他没有吓我。”梁九赶紧说。
“你真懂事。”燕子这会简直柔情似水,温声说道:“我们刚刚上山的时候,没有沟通好,不小心杀了不少人。其中应该也有封、池两姓的子弟吧?你帮忙把他们的尸体找出来,堆在这里,好不好?”
梁九没有拒绝的余地,更没有拒绝的勇气。
“好。”他只能说。
“你们几个。”燕子随手指了几个没有被挑选的青云亭外姓修士:“听阿九指挥,让你们抬谁就抬谁?明白吗?”
于是这几个修士又跟着梁九去抬尸体。
当所有封、池两脉修士的尸体,也都堆积到空地来的时候,方鹤翎也提着犹在挣扎的封鸣过来了。
“放过我……放过我……”
封鸣直打哆嗦。
“你想要什么?要什么?”
但方鹤翎既不回应他,也不阻止他,只是提着他,往前走!
每一步,都像是踩住了心跳声。
第四十一章 恐怖故事
当方鹤翎把手里提着的人扔进空地中,恐怖故事翻开下一个篇章。
“都在这里了?”燕子问梁九。
这位可怜的青云亭弟子反复回想之后,才说道:“有几具尸体实在是认不出来,认出来的,都在这里了。”
他不敢出一点错,不敢说错半分。
“哎呀小可怜。”燕子摸了摸他的脸:“你其实不用这么紧张的,姐姐又不会伤害你。”
“我不紧,紧张。”
梁九颤抖的声音显然没有什么说服力,但燕子也并不追究。
她只是转身看向万恶人魔:“还愣着干什么?你们自己的事情自己不上心,还等着老娘喂你们嘴里?”
郑肥并不为这恶劣的态度动怒。
反而只是嘿嘿一笑,极有礼貌地说道:“辛苦你啦。”
李瘦也跟着道:“感谢!”
郑肥从蹲姿转为站姿,站起来像一座肉山立起。
他迈开步子,大步走到空地前,手伸进腰带之中,抓出一只方方正正的大鼎来!
随着墨门储物匣的推广,储物腰带已是相对古老的物件,现在很少有人使用,存世数量也非常稀少了。
但比起这条储物腰带,这方大鼎的气息却更为古旧。
它从储物腰带中被取出,却像是被人从哪个暗无天日的仓库中翻捡出来,带着满身的尘埃,以及无人倾听的古老故事。
叫人下意识地想要打个喷嚏。
咚!
此鼎落下,重重敲击大地。山脉给予的回应,是一声冗长的闷响。
它高有一丈余,长宽相等,皆是一丈左右。四足,双耳,方正严整,很是对称。
鼎身铭有阳文,字很接近道文,虽不能直达其意,却也并不难认。但用词晦涩,依稀是一篇古老祷文。(此阳文非阳国文字,是指鼎身凸起的文字)
郑肥也不说话,只随手拎起地上的一具尸体,扔进大鼎中。
那鼎并非深不可测,但一个绝不瘦小的成人扔进去,竟无半点声响。
只是鼎下位置,忽的腾起血色烈焰!
聚集在一起的封、池两脉修士,恐惧感瞬间拔升到顶点。
这几个人魔……竟似要煮人为食!
“跟他们拼……!”
叫喊声只到一半便被掐断,削肉人魔提着此人的脖颈,将其掼入鼎中。
整个过程自然极了。
“谁反抗,谁先死。”他漠然说道。
燕子伸出双手,往下虚压了压。
她的手并不狰狞血腥,反而很漂亮,纤长细嫩,白皙且红润。
“我一开始说什么来着?说要请你们帮忙做一件事,对不对?”
她面向在场的封、池两脉修士,没有五官的面具不能展现她的表情,但她的肢体、她的声音、她的气势,都在诠释着冷漠。
“现在也不妨告诉你们,这件事情是什么。你们知不知道?你们青云亭有宝贝,很大的宝贝!”
她回身摸了一把梁九的脸:“当然,我不是说我的小九。”
梁九像一个泥雕木偶,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他向来认为他不比池月差,比封鸣更强出不知多少。只因为不属于封、池两脉,才不受宗门支持,得不到最好资源。终生无望宗主,最好的未来,也就是一个外姓宗守的位置。
他不甘心,不服气,为这不公平的世道恼恨,心中积郁已久。所以才在封越摇尾乞怜的时候,故意提问封鸣。
如果封越找出的封、池两姓的人都要出事,就让他的儿子封鸣一起出事。如果能逃生,也让封鸣一起得生。他就是要让封鸣这样天生好命的人,感受到也体验到“公平”!
但在亲眼见得,这些人魔以鼎煮人的这一幕后,他不知道倘若重来一次,他是否会开那个口!
至少此刻,他不想站在这女魔身后。
燕子环顾一周,有些无趣地收回了视线。
在场显然没有任何人有心情理会她的调笑。
她于是继续道:“我要的是你们身体里的……平衡之血!”
“你们不需要知道它是什么。只需要知道,它是近古时代某个势力留下的手段,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是它让你们封池两脉始终维持着相对的平衡。它把控着你们的未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左右着你们的命运。”
“在你们的体内,它如此平庸!但是对于他们!”燕子伸手指向郑肥、李瘦:“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可惜的是,这种手段已经失传。平衡之血,也只有你们青云亭才有。”
燕子语带遗憾:“因此我们不得不来,不得不伤害你们。尽管我非常不愿意,让我的小九伤心!”
明明是今日才认识梁九,她却好像已经投入了深厚感情,情绪很是真挚。
潜藏一旁的姜望暗暗心惊。
他在早前就猜测过,青云亭封、池两脉一直能维持相对平衡的原因所在。只是一直缺乏足够的线索。
结合这女魔头此时所说的话来看,应该是云顶仙宫时代留下了某种秘术,让封、池两脉修士体内流动平衡之血,在某种程度上保证了他们拥有一定的实力,也做出相应的限制,让这种平衡能够延续下去。
姜望并不清楚,这“平衡之血”能对郑肥李瘦起到什么作用。但仅从字面意思来推测……
李瘦自残以伤敌的神通,和郑肥受到伤害会反伤对手的神通,一旦可以通过这所谓的“平衡之血”综合平衡起来……岂不是已然无解?
任何人成为他们的对手,你伤他们,你自己会死,他们自伤,你也会死。
除了见面就逃之外,还能有什么选择?
姜望竟然一时想不到任何可以解决的办法!
“但是呢,我只需要两滴。”燕子继续说着,又像个小女孩一样语气有些雀跃起来:“所以你们也许不用死太多。”
“这个鼎很有用,我们花费很大的代价才弄到。它可以帮助我们达成目的。”
“我也不知道,要多少人,才能煮出两滴平衡之血。他们可能要煮十个人,也可能只煮两个人。”
“我们是很讲道理的啦。我们先从尸体开始煮的,不是吗?如果尸体煮完,平衡之血就有了,就不用煮还活着的人啦!岂不是皆大欢喜吗?”
“但是如果谁要逃跑,要给我们添麻烦。那不好意思,现在就要死喽!”
“对!我们很讲道理的!”李瘦附和。
“但是话说回来咯。”燕子摊了摊手,很无奈的样子:“如果尸体煮完都不够,就只能慢慢加人进去了。大家可以理解吧?到时候就看谁运气不好了,你们说行吗?”
死寂无声的封池两姓修士里,就连动弹不得的封鸣也闭上了嘴。
谁也不想成为先死的那个人,谁也都希望自己是可以活到后面的那一个。
几个人的拳头紧了又紧,最后却还是松开。
没有用的,反抗没有用的。
从开始到现在,人魔们已经用实力反复强调了这个事实。
于是无人反抗。
“不说话,就是默认。”
燕子拍拍手:“继续!”
第四十二章 智也愚也
于是继续。
继续恐怖,继续痛苦。
郑肥向来是不在乎这些的,他只在乎“有趣”和“快乐”。
但老头子让燕子来帮忙,他就只好让燕子帮忙。
因为死了就没法快乐了。
他在空地上大步走动,随手拎起一具一具的尸体,轻轻松松扔进鼎中。
他随意,自然,像是正在烹饪,正往锅里加几块猪肉。
简单地扔尸体太无趣。
所以他开始往左扔,往右扔,回旋着扔,高抛式扔……变着各种花样,当然最终肯定都会落入鼎中。
那鼎……总也不见满。
血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味道。可能是焦糊、腥臭,或者是别的什么刺鼻味道,险恶地混合在一起。
但仔细嗅嗅,那味道却并不存在。它好像只存在于幻想中,在恐惧里。
封池两脉的修士,恐惧而祈求地看着大鼎,寄希望于那什么鬼“平衡之血”立刻就被炼制出来。好将他们拉出绝望的深渊。
哪怕煮的是他们的同门、血缘亲人、好友……总之快一点吧!
让这噩梦的时刻早些过去!
李瘦不说话,方鹤翎也沉默。
这样的夜晚,突然安静得有些过分。
燕子不喜欢这种安静。
所以她忽然转过头,看向青云亭封池两脉之外的其他修士。
“你们是安全的,你们很幸福!但是幸福不是什么从天而降的事情,它需要付出,需要维护。”
她说:“现在我交给你们一个任务,帮我看着封池两脉的修士,不要让他们逃跑。他们只要跑了一个,你们就要死两个。很公平对不对?”
她清脆地一拍掌:“就这么决定了!”
在场的别姓修士,约莫是封池两脉修士的四倍。本来零散在周边,扔了武器,散了道术,既不敢反抗,又不敢逃跑。只等着这群人魔达成目的后,放他们离开。
他们心里有着同情、悲伤,也有着庆幸。同情他们的同门兄弟姐妹,要受此厄运。又庆幸他们自己不需要如此。
但燕子这话一说,气氛顿时就变了。
他们从短暂的“局外人”,又被拉回了局中。
没有商量,没有沟通,但有一种无声的默契存在。他们自然地散开,默默将空地中的封池两脉修士围堵起来。
很多野兽在本能的求生**下……是会吃掉自己的同伴的。
青云亭的修士里不是没有勇敢者,但勇敢者已经先一步被杀光了,活不到现在。
这个名为燕子的女魔头,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恶毒,享受人在绝境里的痛苦与丑陋。
这种“恶”,更深沉。
姜望握着剑,感受着心底生出的强烈杀意。
这些人不配称之为人,完全没有人的底线,比魔更魔。
但理智牢牢压制着他的冲动。
他现在的实力哪怕又到了一个新高峰,要面对这四个人魔,仍只有送死一个结果。
无论是万恶、削肉,还是这个燕子,他都没有把握。
五府海内,云顶仙宫下的青色云气,渐渐聚拢着……
命运总是残忍的。或者说,总有人在制造残忍的命运。
属于封、池两脉的修士尸体终于都在鼎中落尽,被无声无息地煮化了。那所谓的平衡之血,仍然没有半点成型的痕迹。
它意味着……活着的封池两脉的修士希望落空。
要煮活人了。
燕子冷冷看着他们,她已经提前做了声明,大家应该已经达成了共识才对。
她用冰冷的视线对每一个人强调——不要挑战约定。
恐惧蔓延在所有封池两脉修士的心里,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抗。
反抗一定会死,但是不反抗,好像有可能活。
没有“傻子”,“聪明人”做出了“聪明”的选择。
于是郑肥伸手一抓。
一个女修士猛地抬了一下胳膊,似乎本能地要反击,但却没有来得及做出第二个动作,就被抓着胳膊,直接甩进了大鼎中。
没有惨叫,没有哀嚎。
落入鼎中的活人无声无息。
只是鼎下的血色火焰,似乎更鲜艳了一些。
郑肥歪了歪头:“卦师说今日是良机,晦云隐月,仙宫失秘。这一看果然如此!真的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来阻止我们。”
“嘿嘿嘿。”李瘦跟着笑:“他最稀奇古怪了,所以他算完之后,没有稀奇古怪!”
郑肥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知在笑什么。
无论是关于青云亭,又或是关于那位“卦师”,这话似乎一点也不好笑。
在过往很多次的灭宗危机中,青云亭总能因为种种理由存续下来。有心人于是发现,它的传承受一种神秘力量所保护。
而神秘的“卦师”落卦,卜定今日那与云顶仙宫有关的力量已消散。结果竟毫无偏移,果然如此。
他们两个总有自己的快乐。
燕子则轻轻抚摸梁九的脸,动作轻柔,语带哀伤:“青云亭注定亡于今日,我可怜的小九身负血海深仇,可能没有办法好好地爱我了。”
“不会。”梁九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连忙否定。
“我在青云亭从来没有受到过公正对待,作为别姓弟子,饱受歧视,我非常讨厌这里!”他说。
“哎!”燕子突然想到了什么,轻快道:“往常都有谁歧视你了,你现在找出来,姐姐帮你出气,好不好?就先煮他!”
“这,我……”梁九愣住了。
“傻孩子。”燕子揉了揉他的脑袋,又笑出声来。
李瘦一边看看郑肥,一边又看看燕子和梁九,似乎在纠结哪边更为精彩。
而郑肥迈开大步,又去抓下一个人,依然十分轻易。
抓人,投鼎。
鼎火熊熊,并无肉香。
仙宫失秘……青云亭注定亡于今日……
结合这些说法。
姜望不得不想到,是不是他取走了失落建筑,才使得青云亭能够延续的神秘力量失效?不然一切不至于这般巧合。那种力量,是什么呢?
那个什么“卦师”,是算到他今日要取走青云亭吗?
冥冥之中的线索,玄妙莫测的命数,对他来说是完全陌生的领域,无法感知,也无从触碰。
他只能默默地注视着,默默地煎熬着,也等待着。
青云亭归于云顶仙宫,为他带来了一门仙术。
仙宫的人,或者会自负于仙术是超脱时代、凌于诸方的术,他们也的确这样宣扬着。
譬如这门仙术,开篇就说——“盖压万世,仙宫秘传。”
但在姜望看来,仙术体系仍在道术体系的大框架中。当然,毕竟九大仙宫曾仗之以横压一世,仙术的威能,普遍强过大部分的道术。
不同于道术大多随印而发,引元气而成。仙术的施展有一个重要前提,它需要“术介”。
“介”者,二者之间也。“术介”即是术与人之间的桥梁。
此刻氤氲于云顶仙宫底下的青色云气,就是姜望所习得仙术的“术介”。由归位之后的青云亭为他带来。
或者说,青云亭这座建筑本来的意义,就是为这门仙术提供“术介”。
就像灵空殿在未知之处吸纳元气一般,青云亭连通的某个位置,亦是姜望现在所不知的,更无法窥探。
他只能等待,等待“术介”成型,等待“术介”足够支撑仙术。
那或许能够创造出一个机会,或许也不能够。
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看到青云亭众多修士分成两拨,一拨像牲口一样排着队等待被屠杀,一拨却“监督”着自己的同门,监督他们作为牲口死去。
往日或者相亲相爱,绝境只见相杀相害。
丑陋,险恶,凄惨。
他看到手脚被制住的封鸣,在地上颤抖。
这个往日夸夸其谈的富贵公子,一夜之间,失去了父亲,毁掉了宗门。从什么都不缺,到什么都没有。自己也成了待宰羔羊。
姜望不愿意去想。
但那声音仿佛仍响在耳边——
“松海,带我一起逃!”
云顶仙宫下,青色的云气越聚越多。
姜望记得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半个多月。虽然是别有目的,但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不知情地接纳了他。
青云亭或者从未对他毫无保留,但的确短暂的容纳了他。
在这里,有人与他争锋相对,有人与他相谈甚欢。有人讨好他,有人给他使绊子,有人收买他,有人与他讨论剑术,还有人想收他为义子……
青云亭的修士们,跟这世上的大多数人一样,没有几个坏得流脓的,也没有几个至纯至善的。
他们有好有坏,有善良的时刻,也有被恶念主导的时刻。他们也争权夺利过,他们也真的相亲相爱过。
他们……不该死绝。
青云亭也没有做过活该被灭门的错事。
善恶若无报,乾坤必有私。
姜望身披匿衣,一动不动地潜在暗处,感受着那“术介”的成型。
他可以沉默,他可以继续沉默下去。
这些人魔现在没有发现他,之后也很难发现。
只要他沉默。
他完全可以等这些人魔离开后,再安安全全的离开。
他也有很多的理由,令他需要“安全”。
他还有大仇未报,还有兄弟、朋友在等他,还有可爱的姜安安需要照顾……
他可以找得出一万个理由。
但是不了。
第四十三章 平步青云
五府海在震荡。
云顶仙宫在颤抖。
胖胖的白云童子兴奋得满脸通红。
仙宫之下青色的云气终于凝聚成型,
……
“接下来是谁呢?”郑肥走在人群间,低声发问。
“是谁呢?”李瘦附和。
看到的每一个人,都避开他的眼神。
郑肥吃吃地笑笑,忽然低头,看向被扔在地上的封鸣。
“不然就是你吧?”他说。
“不,不,我不合适!”封鸣惊恐地瞪大眼睛,可是无法挪动。
“你觉得他合不合适?”燕子转头问梁九。
梁九低下了头:“我不知道……”
郑肥当然不会管他合不合适、害不害怕,反而笑得更灿烂了,于是一步一步向他走近。
站在封鸣附近的封池两脉修士,其中有他的朋友,有他沾亲带故的血脉亲人,但都只默默的让开。
让开足够的空间。
让郑肥靠近。
那痴肥的身影,笼罩着死亡的气息,以一种无法抗拒的姿态靠近。
封鸣完全崩溃了。
“爹!爹!”
他甚至大哭起来:“你在哪儿!?救我,救我啊爹!”
但……永远不会有人再回应他。
他那永远庇护他,永远给他能力范围内最好条件、最好机会的父亲,早已经先于他死去。
“该死的废物,闭嘴!”
血眸的那个人魔不知为何忽然被激怒了,猛地往这边窜来,手中匕首寒光闪闪。
表情凶恶而狰狞。
“闭嘴!”他低吼。
万恶人魔放缓了脚步,看样子并不打算阻止。
封鸣或者会先死于问心人魔之手,然后才被煮化在鼎中。
两位人魔杀他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修士,他应该荣幸吗?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因为就在此刻,姜望动了。
他一把掀开匿衣,走出沉默了许久的藏身地。
他的姿态如此寻常,脚步如此平缓,但每一步踏出,都有一朵青色的云彩印记,在空中乍现而散。
明明平地踏步,却倏忽只是一晃眼,就出现在封鸣身前。
太快!太突然!
“谁?!”
“找死!”
问心人魔方鹤翎掉转匕首,万恶人魔郑肥猛然跨步探手。
姜望一把提起犹在哭嚎的封鸣,脚步再转,青云踏散,顷刻已上百丈空!
高空踏如平地,登天何必为难。
仙术——平步青云!
燕子放开搭在梁九肩上的手,拔身而起。
李瘦嘿嘿怪笑,一步追上云霄。
姜望再次踏步,点点青云消逝,人已经撞上那笼罩青云亭山门的鬼哭之雾。
嘭!
火焰骤起。
熊熊烈烈的三昧真火催发而出,直接将那难听的鬼哭湮灭,将黑雾灼空。澄清天地,还复良夜。笼罩青云亭山门的鬼雾之阵,顷刻弥散。
“逃命去吧!”
姜望高声长喝,连踏几步,青云朵朵散去,人影已远。
还留在山门中的青云亭众修士里,封、池两脉只能等死的修士顿时一哄而散。
那些封池两脉之外的别姓修士中,有的转身就逃,有的愣在当场,还有的,竟试图拦截两脉修士。因为人魔们说了,封、池两脉的修士跑了一个,他们这些外姓修士,就得死两个。
万恶人魔痴肥的身形拔上高空,手中钢刀一转,凌厉刀痕立时绕过青云亭山门一周。
地面开裂,巨石断分。
巨大而清晰的沟壑,将整个青云亭山门圈住。
“此线!”
他凶狠怒喝:“谁出谁死!”
李瘦追姜望不及,亦然回身:“看谁能跑!”
问心人魔方鹤翎默不作声,只追上跑得最远的一名青云亭修士,割断他的脖颈,剜去他的心肝。
燕子听得姜望的呼喊声,放弃了追赶。直接于长空一转,身形鬼魅般在青云亭山门四周绕了绕。
砰!
丢下四具尸体,四声合成一声,砸落地面。
一切都安静了。
混乱场面立时便被定住,像有一只无形的巨大巴掌,将一切拍回原位。
鬼雾之阵已散,山门中数百名青云亭修士,竟然再无一人奔逃。
明明他们如果各自散去疾飞,这四个人魔再凶狠,也没可能全部拦住。至少可以逃脱一半。
但事实上一个人都没有逃走。
姜望冒险为他们创造的最后逃生机会,就这样无情地流逝了。
有时候囚禁人们的,并不是身外之禁,而是心中之牢!
“玩具?”郑肥转回头来问李瘦。
“好像是的!”李瘦点头。
郑肥咧起嘴:“好玩了!”
“抓紧时间煮血。”燕子提醒说。
郑肥转头,很认真地看向燕子,尽管在那没有五官的面具上,他什么也看不到:“我们跑不快,你怎么不继续追?”
燕子的声音含羞带怯:“他看起来好凶的,我怕追上去打不过。”
待郑肥的脸皱成一团,她才猛然咆哮起来:“你肥肉长到你脑子里去了吗?有人逃了!你的时间不多了!还追追追,玩玩玩,追什么追!玩你老娘!平衡之血弄不到,看老大一剑杀了你!”
郑肥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竟然什么也没有说,也不知燕子动了真火令他退让,还是那一句有关老大的威胁,让他决定容忍。
总之他立刻熄灭了气焰,只转回来,大手抓起两个封、池两脉的超凡修士,直接塞进大鼎中。
李瘦看了看郑肥,又看了看燕子,又看看郑肥,又看看燕子,最后摇起头来。也不知他领悟了什么。也可能他只是觉得现在摇摇头,显得比较有脑子。
而方鹤翎就站在空地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不说。
杀死一名逃跑的青云亭修士后,他就始终保持这个姿势。
他当然认得姜望,当然认出了姜望!
尽管只是一个照面,尽管只听到一句话。
他怎么会不认识姜望呢?
他第一次正式以超凡力量开始的对决,就是面对的姜望。
而他输得干脆利落。
当时那柄剑拍在他的脸上,让他倍感耻辱,一度崩溃。
后来再想,却只觉得……多么微不足道。那也能算耻辱,也能算痛苦吗?
那是和他堂兄一起,并称枫林五侠的城道院外门高手。
他很早就认识了的,很早就熟悉……
后来他很多次回想过曾经,恍惚想起来,在很久以前,他和堂兄方鹏举的关系,是非常好的。
他常常跟在堂兄的屁股后面跑,跟着堂兄一板一眼的练剑,练功。
那是他崇拜的人啊,是他追赶的目标啊。
可是后来为什么,却冷漠了呢?
是当他第一次意识到资源的重要性,而发现族内资源为自己父亲所掌的时候吗?
是堂兄第一次冲他发脾气,骂他跟他爹一样是王八蛋的时候吗?
后来他对方鹏举刻意表现的鄙夷,是不是为了击溃最初的崇拜,撕破笼罩头顶的阴影呢?
他不知道答案。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还是经常回想。
他回想过很多次。
因为往事,故地,旧人……也只能回想了。
写给你的信
这是一封写给你们的信,本来打算等赤心巡天入精品的时候,再来写。
但机缘巧合,今天在知乎又看到一个评价赤心的问题,便把这封信提前写了。
原谅我没有时间重新措辞行文,只把答在知乎的原文搬来。因为我再不去写小说,后天的更新就危险了……
但请相信,我的真情实意。
————
问题是【一年过去了,《赤心巡天》这部作品如何公允评价。】
我的回答,全文如下:
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和爱护。
但我本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原因有三个。
一来,我实在无法客观的评价我的作品,我偏爱自己写的每一个字。我对自己作品的评价,不具备任何客观价值。真要说的话,也就还是一年前的那句话——【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我会用心敲下每一个字,而我无法确定它们会不会被喜爱。我能确定我的努力,我无法确定我的收获。】
时至如今,我仍然无法确定它是否会被更多人喜爱,无法确定我的收获。
但我想,我已经用一年的时间,一百八十万字,证明了我的用心和努力。
二来,我害怕这样的问题。无须讳言,我真的害怕。一年前我被邀请回答那个赤心巡天的问题时,彼时小说刚写了五章,而该问题下的三条回答都是吹爆。
我很心虚,赶紧放下小说,诚惶诚恐地写了一篇文章,但没想到文章发出去之后才发现,在我写文章的时候,已经多了一堆批评。
我印象深刻的有【这篇小说能签约都算我输】【这是我儿子小学的水平。】【只有花里胡哨的文笔,根本不会写故事】,还有逐条教我使用标点符号的。
写字也有些年头了,老实说我从未接受过这样的“批评”。我很不适应,并且很痛苦。这种痛苦持续了很长的时间,我有一阵子总睡不着,就在想,我真的那么烂吗?我获得过的赞誉、得到过的认可,是否都是假的?
我始终是坚定的相信自己的,但那段痛苦的经历,它也真实不虚。
三来,我写字很慢。追赤心的读者都知道,章说最多的评价,永远是“甚短”……我以前写实体的时候,基本上是有感觉了才写。可能一周才写个三四天,每天两千字这样。
写了赤心巡天后,一开始是周一到周五两更,周末单更,后来慢慢变成了每天两更四千字。虽然也是网文作者里的垫底水平,但其实我自己感觉,已经是在极度压榨我的精力。
为什么写字这么慢,我可以在这里跟读者解释一下。
我写作通常要进入那个情境,要让自己置身于那种情绪中,才能够比较流畅的写出剧情来。通常要在电脑前坐半个小时以上,脑海里过各种剧情,一直到找到我觉得最合适的。写完一段,会有一种心神被掏空的感觉。
其次就是,我有文字强迫症,不仅看不得错别字,赤心巡天的读者或许能发现。我相邻的两句话里,基本上不会出现同一个词。这是写诗留下的后遗症,我觉得这样会影响语感。上一句用了,下一句就必须想不同的词语来。
我经常在一个名字上纠结半天,人名地名,都总想契合情景。
我也有自己偏执的要求。赤心巡天这个世界里,不仅每个国家、每个宗门,都有不同的制度,不同的国情、政治,在这本书里,甚至每座城市都不同,我会编纂它们的历史、风俗、特色小吃,哪怕有些时候用不到。之所以这样写,因为在真实的世界里,就是每个城市都不一样的。
因为以上这些破习惯,所以我写字很慢。
写一篇文章的时间,可能够我精修一章小说了。(我每天的写作,就是写两章,精修前天的两章。)
我知乎的几十万关注者,应该也能察觉到,在写赤心巡天的这一年里,我几乎是完全退出知乎了。有时候想写点什么,但是一想,我小说还没写完呢。就只能灰溜溜的把知乎关上。
因为以上这三个原因,我本来已经忽略了这个问题邀请。
但是看到了公孙珣的回答,我觉得我还是应该来写点什么。
公孙珣是我的知乎关注,因为我很喜欢他的《覆汉》,有难得的英雄气。
回到这个问题本身来说,如何公允的评价《赤心巡天》呢?
我想我能够做出的评价是——
它是一部倾注了我巨大心血的作品,是我给我自己仙侠梦想的一个交代,它见证了我的坚强和脆弱,让我更柔软,也让我更强大。
至于这部作品到底怎么样,我想只有交给时间。
不妨十年之后,再来看。
而我想说的是,赤心巡天写到现在,因为一开始完全不懂网文的规则,不知道新书期怎么弄。是裸奔上的架,上架至今唯一一个大点的推荐,也只是一百万字都有的限免,当时还恰巧碰上了全站免费……
除了一位情隋大佬的盟主读者帮我跟情隋py了一下,我也没有任何别的py。读者一直说阿甚你去py啊,好书要宣传的,但我实在是社交无能。
我擅长并且热衷的,大概只有写作。
它能一步步从六十均订写到现在,有六个盟主(其中两位打赏了三个盟),月票也终于能在起点两百名徘徊。
我最要感谢的,是我的读者们。
我永远忘不了,在一片骂声中,给我打赏了第一个盟主的乌列,他让我坚定了对自己的信心。
我要感谢盟主花花,作为女频作者,靠稿费自己买房的大佬,给我非常多网文方面的指点。
我要感谢陈泽青,在美国读书期间,全程追看赤心。有次问我一万加一更可不可以,我没敢回应,我真加不动。
我要感谢柴柴,他脾气不好,但讲道理都能听进去。自己赏了盟主,还给我拉来了慢西。
我要感谢慢西,剧情活字典,每次读者有什么不记得的设定、情节,他都能脱口而出。有些我都要自己翻设定……感谢慢西把最多的精力给了赤心巡天这本书。
除了他女朋友之外,就是我了。
我要感谢山茶,山茶是我写短篇的时候,就跟着看的读者。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而是整个大学时光。在上架之后就建楼求盟,没想到赤心这么不火……建个一千楼都建了这么久。
写到这里,我好像完全偏离了最初的问题。
但好像也没有。公允的评价,就是赤心巡天这本书,仅仅是我一个人的坚持,难以写到现在。是那么多读者的支持和爱,才让我能够坚定。
我至今仍然记得,有一位读者给我的打赏。
他说对不起,他没有钱,书很好看,但他只能打赏五块钱。
他吃四块钱的饭,但是给我打赏了五块钱。
(此处有截图,在书评区精品贴里应能翻到。)
我当时看到那条书评,眼睛酸了。
我跟我妈说,他多爱这本书啊,我怎么能不写了?
我怎么能不写了呢?
我要感谢太多的人,感谢从实体就跟着看到网文的读者,感谢每天默默给我投票的读者,感谢天天夸我的读者,感谢认真帮我把这本书推荐给朋友的读者……
我又想起。
赤心连载没多久的时候。我掉头发,焦虑,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我很煎熬。
有读者说,阿甚加油,早晚有一天把那些黑子踩在脚下。
前些天,又有读者这样说。
但我的回答始终没有变。
我说,我写赤心巡天,不是为了打倒谁,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我最初只是想完完整整、不受拘束的写一本大长篇,写一个我心中的真实世界,就像我在简介里说,这是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欢迎你来。
我现在仍是如此。
我不想打倒谁。
怨愤不能让我走得更远。
支持我从开始走到现在,并将继续走向未来的,是你们给我的爱。
再次感谢。
【晚上更新不变】
第四十四章 狂风一摧朽木折
姜望一手提着封鸣,脚踏青云而走。
他一边急速行进,一边随手轰出爆鸣焰雀,在顺安府的高空制造剧烈声响,以此吸引雍国强者注意。
对于还留在青云亭山门的那些修士……他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姜望与他们并无什么感情,撇开于松海这个身份,也没有什么牵扯。冒险救人并无其它,只四个字而已——于心不忍。
那几个人魔围攻青云亭,分明是看准威宁候焦武去了前线的空当。但无论如何,也不敢大张旗鼓。
那鬼雾之阵就是为了隐藏动静。
姜望先破鬼雾之阵,给青云亭修士制造逃跑机会,再喧哗高空,引来雍国强者赶赴青云亭。那四个人魔如果不想死在雍国,就只会赶紧逃离。
从理论上来说,青云亭那些修士至少能活下来一半。
而再多的事情……他也不可能做得到了。
毕竟对于雍国强者来说,他也不是什么可信人物。再于高空嚣张,说不得就要被谁“除恶务尽”了。
他一刻不停,接连轰出几记爆鸣焰雀后,就立即掉头西向,低调飞行一阵,落下高空,潜进一处荒野中。
把封鸣随手扔在草地里。
散去仙术,感受着善福青云在云顶仙宫之下的飘转。
他不由得想到,青云亭一直在不停地汇聚善福青云,近古时代云顶仙宫的修士们,修习平步青云这门仙术的术介,应是都从此来。
也就是说,青云亭保证了平步青云这门仙术的延续。
若有朝一日,云顶仙宫下的云气,全部被善福青云替代。那么这善福青云,是否也能托举云顶仙宫飞行?
云顶仙宫全盛之时,是何等庞然大物。纵能行进,也必然艰难缓慢。若能有巨量的善福青云依托,动辄千里,磅礴大势,那才真叫有横压时代的风姿。
平步青云这门仙术,能够让内府境的姜望在四大人魔的围堵下成功脱身。绝对是他目前为止掌握的最强遁法,比起之前的甲等下品道术焰流星,强出不知多少。
当然,仙术有其自有体系,不能简单的拿来与道术做比较。
九大仙宫在近古时代横压一时,但到了现世,那庞大的仙术体系,却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传下来。直到这次寻回失落建筑青云亭,掌握平步青云,姜望才得以窥见只鳞片爪。
仿佛有一只无形大手,抹去了关于仙宫的一切。
九大仙宫为何覆灭,被谁覆灭,仙术体系又是怎么消失的……
历史的迷雾涌动在时光里。
姜望不由得又想起寄神碑上消失的那两个血字——道贼。
道之贼也。
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够担得起这样的名头?
这让人惊惧,让人不安。
叶凌霄所说的福祸未必,是否也与此有关呢?
暂且放下对于仙宫的思考,姜望低头看了一眼封鸣。
其人身上的禁锢早已被解开,但却仍然一动不动,目光呆滞,也不说话。像是被吓傻了。
“没死就吱声。”姜望看着他说。
封鸣的眼睛仍滞了一阵,才终于有了点神采,似是活了过来。
“青云亭没了吗?”他问。
“你可以这么理解。”姜望说。
他的声音很冷淡,并不是因为他现在不需要以于松海的身份捧着封鸣了。而是因为,现如今的封鸣,没有资格再活在谎言中,他必须要面对现实。
封鸣艰难地挪动眼睛,看向姜望,目带希冀:“我爹……逃了吗?”
“你没敢看的那个时候,他的尸体就被煮化了。”姜望说。
这话如此冷酷。
无视了他的乞求,拒绝了他的幻想。
将他从自我安慰、寻找救命稻草的艰难处境中,一把拽进血淋淋的现实。
封鸣嘴巴用力地张了一下,大概是想要大哭。
但哭不出声来。
他想要流泪,但很奇怪的竟也没有眼泪。
那个时候他被扔在空地上,无助地看着那肥胖人魔来来回回。
他知道那个人魔是在将一具一具尸体扔进大鼎去煮,他死死盯着夜空,没敢看一眼。
他父亲的尸体,就是那个时候被煮化的……
在青云亭遇袭的第一时间,父亲就判断出形势危急,把秘库钥匙交给他,让他躲好,自己却出去应对危机。
当他轻松地被抓去那个像聚集牲口一样聚集修士的空地上时,他就应该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没了。
可他不敢面对。
“我冒险把你救出来,不是为了看你表演难过的。”姜望又冷冰冰地说。
封鸣有些茫然地看了姜望一眼。
“站起来!”姜望喝道。
封鸣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手撑在地上,终于爬了起来。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姜望,像一个娇弱无力的小动物。
往日里的阴鸷、骄傲、欢乐,全都不见了。
“松……松海。”他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像是一个毫无自保能力的孩子,在测试触碰他的安全环境。
或许像池陆说的那样,失去了他爹封越的庇护,他就是一个无能的废物。
可他分明一度察觉了姜望的目的,猜测到姜望想要寻找什么。他其实……并不愚蠢,反而很聪明。
他只是太脆弱了。
被保护得太好,经历得太少。
狂风一摧,劲松立,朽木折。
姜望没有理会这声叫喊,只说道:“你求我救你,所以我救了你。我希望你想一想,你当时为什么要活下来。”
“我……”封池抿了抿唇,或许是找不到答案吧,他最后说:“我很感谢你。”
“如果你想感谢我,就快点拿出能够谢到我的价值来,我等你来谢我。如果你想报仇,覆灭青云亭的人,是九大人魔,他们应该也有被报复的觉悟。”
姜望淡淡说完,便转身。
救下封鸣他已经仁至义尽,他不是池陆,没有收儿子的爱好。
“松海!”封鸣叫住他:“你……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
“能不能……带上我?”封鸣迟疑地说着,又赶紧补充:“我给你做跟班!”
“好好的宗门说没就没,好好的国家说亡就亡。这个世界这般残酷……”姜望反问:“你愿意带一个累赘吗?”
封鸣死死咬住了嘴唇,没有吭声。
“你多大了?”姜望又问。
这几乎是一种羞辱。但封鸣也没有资格不回答。
“虚岁二十一。”他说。
“我记得你父亲说过,他二十一岁的时候,已经为青云亭开拓了三条商路。好好想想,你坐享其成的一切是怎么来的。你该走的路,在哪里。”
姜望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道:“今天是几月几日来着?”
封鸣不知用意,但还是答道:“好像是,正月二十八。”
姜望点了点头,迈步远去了。
是我的生日啊。他想。
第四十五章 卦师
某处无名野地。
问心人魔方鹤翎背靠一株荆棘树站定,默默擦拭着匕首,身上的伤口却并不去管。
李瘦在草地里盘腿而坐,正龇牙咧嘴,一只手在给另一只手包扎。
在他旁边不远处,郑肥仰躺在地,身上血肉模糊,嗬嗬嗬嗬地吐着气。
他躺了一阵,侧过头去,看到手牵手并排坐在小山坡上的燕子与梁九,忍不住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干,这种时候还带个小白脸!”
李瘦呲着牙,酸溜溜地接道:“跑得快了不起咯。”
“呵。”燕子冷笑一声:“小白脸的乐趣你不懂。”
相较于其他人,她可谓毫发无损。
和她十指相扣的梁九,身上也极清爽。被燕子带着逃离追杀,连个擦伤都没有,算是趁了好运。
当然,如果没有燕子……作为身家清白的雍国人,本来他也是不必躲避追杀的。
此刻脸色有些难堪,但很快又勉强自己笑了起来。被嘲讽看不起不重要,哄好燕子才重要。现在他说自己跟人魔没有关系,也没人会相信了。可以预见在接下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需要混迹在这群人魔间。
言语上对燕子造不成任何伤害,郑肥又愤愤地转回头去,冲着天空骂了一句:“狗日的姚启,老子早晚劈了他!”
“割他的肉!”李瘦附和。
“你说他是不是欠收拾?”郑肥骂骂咧咧:“狗日的现在一心图表现,跑得他娘的比狗都快。薛明义人在南乡府,挨着顺安府都没过来,他在河昌府倒是先过来了!”
“太欠收拾了!”李瘦毫无疑问的表示赞同。
他不仅自己赞同,还号召其他人也赞同,瞪了梁九一眼:“我三哥说得对不对嘛!”
“啊,对,对。”梁九赶紧说。
燕子捏了捏他的手,让他不要害怕。
“那个废物!怎么不说话?”李瘦瞪向荆棘树前的方鹤翎。
方鹤翎抬起头,血眸在这边转了转。
“对的。”他说。
“李老四!”燕子喊道。
“唉,没意思。”李瘦摇了摇头:“好像我欺负人似的。姚启乱咬的时候,我可还救了他一命。”
“没大没小!”郑肥忽然道:“什么老四老四,那是你四哥,知道吗?”
“哎对对。”李瘦也反应过来,不太开心地瞪着燕子:“你怎么不尊重我呢?”
“以后不许这么喊小鹤!”燕子说。
“凭什么?”郑肥蓦地把眼一瞪。
“就是!”李瘦跟上。
燕子恼道:“小鹤跟我,这次都是纯粹帮你们两个的忙。我俩一分好处都没有,你们怎么不知道好歹呢?”
“这跟他是不是废物,有什么关系呢?”郑肥纳闷道。
“是啊,有什么关系呢?”李瘦也问。
燕子气得一跺脚:“真是两个混蛋!”
倒是被评头论足的方鹤翎本人,从始至终不曾表露任何态度,又低下头擦拭自己的匕首去了。
梁九一声不吭,他知道他并没有插话的资格。燕子说是喜欢他,但郑肥骂他小白脸,燕子自己都附和。而李瘦喊一声那血眸男子废物,燕子就立即阻止。
这四个人魔里,那个血眸的应该是地位最低的。但即便如此,在燕子心里,分量也比他梁九重要得多。
什么爱不爱、喜不喜欢,燕子可以随口说,他自己却需要知道,他并没有那么“受宠”。
他只是默默听着几个人魔的争吵,试图摸清楚他们的性格,找到与他们好生相处的办法。这样,或许他才能够活得久一点。
少说,多做,多用心。
但就在下一刻,争吵中的几个人魔忽然住嘴。
梁九感觉到燕子松开了他的手,也看到瘫在地上的郑肥直挺挺地站起,把左手包成了粽子的李瘦也跳了起来,严阵以待。方鹤翎站好了,停下了擦拭匕首的动作。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往西边看去。
他不知道西边有什么。但好像有个声音在跟他说——看过来。
于是他看过去。
在视野的范围里,一个穿着文士服的中年男子缓缓走来,动作舒缓,奇怪地又很快,草丛像流水一般分开,不肯干扰他前行。
他留着三绺长须,面容清瘦,一双眼睛特别透亮,仿佛照得清楚人心。
待此人视线转来。梁九赶紧低下了头。
能让郑肥、李瘦、燕子都起身相迎的人,不是第一人魔就是第二人魔了。
郑肥他们就已经这么强大、这么可怕了,现在来的这人,又该有多恐怖?
但是看起来很正常的样子。他心里莫名地想。
“算命的!”郑肥大声嚷嚷:“快给我算一算,我的玩具跑哪里去了?”
“莫急,莫急。”被叫做‘算命的’的男人似乎脾气很好,声音也很平和,边走边问:“平衡之血怎么样了?”
“弄到了!”郑肥咧嘴笑了。
“两颗!”李瘦跟着笑。
长须男人于是也笑了:“服用了吗?”
“吃了!”郑肥说。
“不好吃。”李瘦说。
“感觉怎么样?”长须男人停下脚步,看着郑肥:“你的恶报还好用吗?”
梁九注意到,当这个男人只问郑肥的时候,李瘦便罕见地保持了沉默。
郑肥嬉笑:“叫姓姚的都吃了亏!”
“你的同归呢?”长须男人又问李瘦。
李瘦这才回答道:“好像有些变化,但太详细的说不上来。我自己也懵。”
“没关系。”长须男人闻声笑了,声音里带着鼓励:“近古时代留下来的好东西,它本来就需要时间磨合。当平衡之血真正平衡你们两人,你们就厉害啦!”
“能有老头子厉害吗?”郑肥兴奋地问。
“还差多少?”李瘦追问。
长须男人笑不出来了,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得先知道老头子现在到什么地步了啊。”
“算他!”郑肥说。
“占他一卦。”李瘦也撺掇。
长须男子捏了捏自己的长须,脸上又带着温和的笑,就那么看着郑肥:“是你请我算吗?”
“老四。”郑肥转头看着李瘦:“我失血过多,现在有点晕。”
“那三哥你先休息,身体要紧的。”李瘦关心说。
郑肥认真地对他说:“你别忘了提醒算命的,让他算算我们的玩具去哪里了。”
好像他已经看不到长须男子的存在。
“好,我不会忘。”李瘦配合默契。
郑肥于是真的躺下,把眼睛一闭,呼呼大睡起来。
长须男子也不计较,只看了方鹤翎一眼:“身体还撑得住吗?”
“可以。”方鹤翎简短地说。
长须男子这才看回李瘦:“你们说……什么玩具?”
“一个年轻人,这么高,这么宽……”李老四比了几个动作,包扎好的手不很方便,说也说得模模糊糊,他倒乐在其中:“在我们手里,抢走了一个封池两脉的弟子。我们追不上。”
长须男子漫不经心地听了一会,听到后面,才摸了摸长须,有了兴趣。
他转头看向燕子:“揭面也追不上吗?”
“不知道。”燕子说道:“我没有追。”
长须男子点点头,倒也不追问原因。
“那好。”他轻轻挽起袖子:“我来占一卦。”
“别!”燕子阻止道:“别在这里。”
“为什么呢?”却是李瘦问。
燕子狠狠瞪他一眼:“没有血祭,你让卦师怎么算?”
他是名字就叫卦师吗?还是身份是……不过,血祭又是什么?
梁九正想着,忽然迎上了那长须男子的目光。
那个名为卦师的长须男子,很是平常的看着梁九。
像是看了一眼路边擦肩而过的行人一样,随意,寻常。
“这不是一个吗?”他说。
梁九只觉手脚冰凉!
第四十六章 算命
问心人魔依旧擦拭匕首,万恶人魔依旧呼呼大睡,削肉人魔面容如常。
没有人对卦师的想法有什么意见,没有人会对卦师的想法提出意见。
梁九在一片冰冷中,无力抗拒也不敢逃避的、迎接自己的末日。
“不,不行。”
他听到一个声音这样说。
“他很乖,得留着。”
这个声音简直是天籁!
“我再去给你抓一个。”燕子急匆匆地说罢,身影一晃,便已消失在远处。
很明显,她虽然敢提出反对意见,但并没有资格真的阻止卦师。
她只能提出一个备用的选择,来让卦师挑选。
而卦师……会不会给她一个面子?
梁九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命运操之于人手的感觉并不好受,但他没有能力自主。
他只想到,在这样的环境里,他绝不能失去燕子对他的宠爱。绝不能……
他感觉到卦师平静的目光在他身上轻轻落下。
那目光,如有千钧重。
所幸终于是移开了。
卦师叹了口气:“女人很麻烦。”
“太麻烦了!”李瘦附和道。
不,不,一点都不麻烦。
梁九在心里说。
他几乎要哭泣出声。
在这一刻,他竟对燕子生出巨大的感激来。
尽管若没有这几个人魔,他本不必遭此厄难……
他是真的感激涕零,甚至于也不再觉得那没有五官的面具可怖,反而感受了一种独特的美感。
也感谢父母,给了这张还算英俊的脸。
他长长地呼吸,感受生命的存在,同时又不敢引起任何一个人魔的注意。
这时候才察觉,冷汗又一次浸透了里衫。
太可怕了!
燕子回来得很快,不知道是不是担心慢了卦师等不及。
总之当她提着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回来时,卦师和李瘦并没有聊多久。
这两个人魔聊天的内容本来也很奇怪,都是一些银子多不多,什么首饰更贵重之类的,全然不像两个恶名昭彰的人中之魔。不同的地方在于,卦师的表情很随意,显然就是随便聊聊,李瘦则聊得满脸红光,非常乐在其中。
燕子把手里无法挣扎的男人扔到卦师面前:“你看,我很及时吧?”
卦师不置可否,只对李瘦说道:“处理一下。”
李瘦于是便手脚麻利地剥起这人的衣物来。
而燕子已经转回梁九身前。
“我回来啦。”她说。
这个瞬间,梁九竟然恍惚感受到一点温柔。
“谢,谢谢。”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傻瓜。”燕子伸出纤纤玉指,拭了拭他的眼角:“男子汉要坚强噢。”
梁九紧紧咬着嘴唇,用力点头。
另一边,卦师半蹲下来,随手在地面一拂,草木褪去,石色凝聚。一块平整的圆形石台,出现在他身前。
绝不突兀,仿佛在很久之前就存在这里。
石台之上有复杂的刻纹,以一种非常诡异的纹路扭曲在一起,梁九只远眺了一眼,便觉头晕目眩。
燕子遮住他的眼睛,声音温柔:“不要瞎看,对你不好。”
梁九缓了一阵,那烦恶的感觉才过去,有些后怕地应道:“知道了。”
“他叫卦师,在九大人魔中排名第二,号为算命人魔。”燕子在他耳边说道,似是在给他介绍。
“算命?”梁九有些疑惑。
相较于万恶、削肉这些名头,第二人魔似乎是一点也不凶恶。
“啊。算命。”燕子淡淡说道:“算一次,要一命。”
梁九清晰地听到了口水自喉间滚落的声音。“这样……这样吗。”
卦师好像并不在乎他们在说什么,也不介意他们如何讨论他。
对于燕子随手在青云亭捉一个小白脸回来的行为,他也没有任何意见。
那个被剥得**的男人就呈一个“太”字被安放在石台上。
很普通的一个人,大概是燕子随便从哪条街道上抓来。未有超凡,也没有修习过凡俗武技的痕迹。
身上的赘肉很明显,还有一股不太经常洗澡的味道。
他瞪得浑圆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但他连动一下眼皮都做不到。
卦师伸手在他的眼睛上轻轻抚过,为他将双眼闭上。
旁边一柄明晃晃的钢刀递来。
郑肥不知何时又爬了起来,凑到旁边观看。“喏,刀借给你,免得脏了手。”
“他既然成为了祭品,他就并不脏。”
卦师没有接刀,只用一根食指,在那**男子的脖颈、腕部、足背,划了五道口子。
静静看着鲜血流淌。
“你来得这么早,怎么不把姚启杀了?”郑肥看了一会,忽然问起无关的问题。
卦师没有抬头,只注视着那流速均衡的血液,嘴里说道:“我杀了姚启,你们就活不了了。韩煦现在有很重要的事情,所以青云亭之行才能够成功。我们不能比那事情更重要。”
**男人的鲜血,顺着石台的纹路流淌,汇进一个浅浅的凹口中。
那凹口像是一方砚台,鲜血为墨。
他把食指放进血砚里,任由鲜红的血液将手指包裹,叹说:“这就是尺度所在。”
郑肥没有再说话。
他对被姚启追杀得狼狈有些不满,但卦师已经给了解释。解释也很合理。
而他是一个讲道理的人。
“对了。”卦师轻轻搅动着手指说:“对于那个人,要我算的那个人。你们还有什么更详尽的信息吗?”
“大方。”郑肥莫名其妙地笑了。
“他是个很讲道理的人。”李瘦再一次强调。
卦师征询信息,每个人都需要尽可能的回答。
就连正与梁九**的燕子也“抽空”回了一句:“遁法很高明,每一步踏过,都有青色云彩印记。”
说完还悄悄捏了梁九一下。
梁九赶紧道:“他,他叫于松海,是封鸣引荐入宗的。”
想了想,他又补充:“封越宗守看重他,池陆宗守也很喜欢他。对了,剑术很好!”
他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都说了出来。
于松海从黑暗中从容踏步出来,在四大人魔手里救人离去的那一幕,他永远不会忘记。
但于松海救的不是他。
卦师的视线移动,落在方鹤翎身上。
方鹤翎依然平静地擦拭着匕首,嘴里说道:“看起来,很自信。”
他只说了这一句。
卦师收回了视线。
第四十七章 仙主
匕首已经擦拭得雪亮,寒光甚至刺眼。
但他仍在擦拭。
他总想要擦掉点什么,却比谁都清楚,有些东西是擦不掉的。
但总要做点什么吧?
不然靠什么支撑着活下去呢?
他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了解那个化名于松海的家伙。
其人的名字,其人的出身,甚至其人的生活习惯……
他对那个家伙也没有什么好感,以前没有,现在同样没有,以后估计也不会有。
以前的他,厌恶那家伙总是昂首直脊,在枫林城三大姓面前也毫无卑颜。
他记得堂兄在说起那家伙的时候,总是在赞叹之中,带着一点……嫉妒?
以前的他,不知道那家伙有什么可嫉妒的。
这次再见只是匆匆一瞥。
但那浮光掠影的一面就让他看到,那家伙仍是和当初那样,没有什么改变。
还是骄傲的,还是坚定的,还是勇敢的,还是……问心总如一,仗剑鸣不平。
“不被改变”,这一点真的很让人嫉妒。
他凭什么可以不被改变呢?
明明什么都变了!
事隔经年,他想他终于明白,堂兄嫉妒的是什么了。
但已事隔经年。
他清楚那家伙太多的信息。
他知道的那些信息交给卦师,绝对可以把那家伙算个底朝天。
但为什么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呢?
为什么?
方鹤翎始终微低着头,始终在擦拭匕首。那匕首好像永远也擦不干净。
他没有答案。
大概只是不想说而已。
所有人都讲过一遍之后,卦师略想了想,浸在血中的手指提了起来。
石台上那微凹口子的旁边,有一块空出来的平整地方,没有纹路。像一张白纸。
卦师就蘸着血,在那地方上龙飞凤舞,写下一个“云”字。
字体仙气飘飘,血色狰狞奇诡。
这个字写成之后,**男人身上的五个血口就立即停止流血,人也停止呼吸,彻底死去了。
卦师定定看着这个字,看了一阵,忽然闭上眼睛。
两道血痕自眼角蜿蜒而下。
瞧来可怖极了。
“怎么了?”郑肥问。
卦师闭目不语,缓了许久,才翕动嘴唇:“因果太深、太重,连我也一时看不清楚。”
血字在此时消去,石台崩溃,化入泥土中。
郑肥又咧嘴笑了:“有趣了!”
李瘦则很惊讶:“我们的玩具那么厉害?”
眼角的鲜血已经止住,但卦师仍旧闭着眼睛,仿佛在克制自己,不要看什么。
“但是算不到,本身就是一种答案。”他轻轻的说。
然后他开始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在其他人魔惊讶的目光中。
他有些癫狂的笑了起来。
“是仙主啊!”
他重重地说。
……
……
离开顺安府之后,姜望没有停留,一路乔装,经永怀,过富春,就此离开雍境。
救下封鸣,剩下就是他自己的人生。
他如何选择,如何前行,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姜望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走,没有义务对每个人负责。
九大人魔在顺安府那么一闹腾,像他这样别有目的进入雍境的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不会太安宁。
尤其他也根本说不清自己的来历,是以尽早离开雍境,才是明智的选择。
至于封鸣以后如何,至于那神秘人所说的近期活动在雍境的无生教徒,至于方鹤翎何以成为了九大人魔之一……
相较于自身的安全,也都不重要了。
这当中,最令他在意的,其实是有关张临川的线索。但一个能跟幽冥神祇斗、且斗赢了的人,显然不是他现在能对付的。
他已经决定,短时间内都不再打张临川的主意。敌强我弱,那就避而远之。
下次再来西境的时候,他不是现在的他,现在的问题,或许也不再是问题。
雍国东面有一小国,名为“和”,和国再往东,即是天马原。
同时天马原又在云国的北方。
天马原再往北,则是一个强大的宗门,名曰仁心馆,乃是与东王谷齐名的医道大宗。这等宗门一般也没谁会招惹。
而荆国更北,就是荆国了。疆域辽阔的荆国,和曾经辉煌过的雍国,像一大一小两个巨人,半包围着天马原附近的区域。
丰饶的天马原亦是无主之地,姜望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和国的存在,就是为了阻止雍国染指天马原一般。
在离开雍国国境,进入和国境内的时候,姜望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他已经知道,是云顶仙宫在封、池二脉体内留下平衡之血,以此让青云亭封、池两脉维持了长久的平衡。
可是当年的云顶仙宫,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保持封、池二脉的平衡,到底有何意义?
如果仅仅是为了青云亭传承的延续,似乎也无此必要。凌霄阁和灵空殿不见此情况,也没有传承不下去。
他想到一个极度阴暗的可能——
会不会……就是为了平衡之血。
平衡之血的炼制,当然不可能仅仅是把封池两脉的修士煮在一起就能实现的。必然有它独特的炼制手法和要求。
那么,万恶人魔、削肉人魔炼制平衡之血的手段,从何而来?
会不会……也是传自云顶仙宫。
或者说,哪怕那种手段失落了。只要知道封池两脉修士可以炼制平衡之血,研究出相应手段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他得到的平步青云仙术,踏善福青云而行。折转变幻,如行平地。
善福青云看起来非常正派、良善。但别忘了,继承了云顶仙宫某些传承的青云亭,还有一门叫做殃祸乌云的秘术。由青云亭宗主池定方使来,险恶非常。
仙术平步青云以善福青云为术介,平衡之血……是不是也是某种仙术的术介?
而且,对应了平步青云的,是不是也应该有一门以殃祸乌云为术介的仙术?
近古时代隐藏了太多历史,那是一片巨大的空白,让后人在漫长的时光里,无从触摸,只能揣测。
沉浸在对近古时代尘封历史的思索之中,姜望忽然生起一种巨大的心悸感。
好像被什么恐怖凶兽盯上了,但又不知那目光从何而来。
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也就无从应对。
他只有握紧长剑,警惕地环顾四周。
便在此时,云顶仙宫废墟群落,忽然震颤起来。
云霄阁、灵空殿、青云亭,三座完好建筑齐齐流转清光,一缕古老恢弘的气息,短暂出现在五府海内。
那种心悸的感觉……
瞬间消失了。
第四十八章 原天神
刚才发生了什么,姜望并不能完全的清楚。
在整个过程中也毫无主动,只能被动的感受。
但从云顶仙宫刚才忽然发生变化,而那种心悸感随之消弭来看……
大约是云顶仙宫抵住了某种层面的侵袭。
那未知的危险或许是来自云顶仙宫的敌人,或者是曾经覆灭云顶仙宫的黑手,或者是别的什么仇家,比如庄高羡、杜如晦为追查董阿之死做了什么……
可能性很多,而且基本上都是他无法对付的人。
徒劳猜测无益。
既然云顶仙宫能够挡得住,那就可以先放一放。实力不足,想太多无用。
他收拾心情赶路。
此行回齐国,正好可以一路历练。好好磨练新得的神通,开拓第二内府,探索新的秘藏,同时也得找一找有资格刻印于第二内府的道术。
这次回到临淄,他最大的目标,就是要帮助重玄胜扛住重玄遵的反击。
去年八月初,重玄胜神来一笔,把重玄遵送进了稷下学宫修学一年,说是助其成就外楼。
也就是说,至少在今年的八月之前,重玄胜就要做好完全的准备。
重玄遵私人的生意差不多被肢解,王夷吾在军中死囚营里关禁闭,三年不得回临淄。如此种种,当重玄遵离开稷下学宫的时候,势必要有一场无法逃避的交锋。
那可是号称“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
重玄胜所承受的压力,面上不说。但从他疯狂的闭关,就可以看出一二。
智略上姜望自认为是帮不到忙的,只能在修行上多费工夫,尽一份心力——故而多次在太虚幻境里邀战重玄胜,功什么的,他姜某人其实不很在意,就单纯是为了帮朋友,可惜每次都被拒绝。
这胖子太不识好歹了!
姜望在和国停留了几天,一是为了体悟世情,二是对天马原这样一块宝地有些好奇,想要看看在相邻的和国是否能有什么传说旧闻之类,丰富他的眼界阅历。
但住了几天之后,反而生起新的疑惑。
这个小国与别国不同,整体气质温吞,全无一般小国的那种谨小慎微或者是紧迫感。大街上行人都是慢悠悠的,可见没什么生活压力。
这里的建筑普遍低矮宽大,除了神庙之外,少见高楼。在街面上很少能看到有人红脸争吵,便有什么矛盾发生,旁人热心的劝和几句,也很快就散了。
这样的一个小国,凭什么能在雍国卧榻之侧保持从容。多年以来未曾招惹刀兵?
凭什么百姓生活如此和顺,富足?
起先姜望以为,是因为天马原潜藏的某种秘密,如景国、荆国这样的天下强国,特意扶持和国,把它当做一根钉子,钉在这里,阻止雍国东进。
这是星月原带给他的联想。星月原不就是因为齐景相争不下,只能搁置保留吗?
但很快他就发现,这个推测未必正确。
首先是因为地缘关系,远在中域的景国,就算支持和国,能给的支持也并不多。就像庄国其实也没有得到景国太多实质层面的支持,庄国能在西境站稳,靠的是三代经营。
荆国幅员辽阔,同时与雍国这样的区域大国、以及仁心馆这样的医道圣地接壤,倒是能够给予和国更多支持。但很显见的一点是——和国上下对荆国并没有多么特别的好感。
姜望偶尔听到这里的百姓提及荆国人,颇有一种“彼蛮夷也”的不屑。倘若荆国是和国背后的依撑,那就不应如此。
因而他把目光投向了神庙。
和国的信仰不同于别处,境内看不到一座道观、一座佛寺。有的只是这里独有的神庙。
这个国家的人,普遍信仰原天神。
此神相传是“青天”之子,“原天”意即“最初之神”。
在混乱时期,有感于世人多艰,民不聊生。青天之子应命而降,普渡众生。于是就有了世间第一尊神祇。是为原天神。
当然,这是只流传在和国的传说。此外在任何一个国家,姜望都未曾听过这种说法。
所谓的“原天神”,也根本名不见经传。名头出不了和国一步。
若把眼光放至天下,至少牧国人肯定不会同意原天神为世间第一尊神祇。
但和国之所以能如此风平浪静,恐怕与遍布和国各地的原天神神庙割离不开。
有了与白骨邪神的接触,姜望对所谓神祇的印象,自然谈不上有多好。甚至于“原天神”这个名字,也让他觉得好像是天马原中敷衍的凑了两字。
神道大昌的时代早已消亡,哪怕身在天下强国之列的牧国,也无法把他们苍图神的信仰传播到国境之外。
小小和国的信仰,固步自封于本土,也在情理之中。
而有白骨邪神展现的强大力量做对比,一尊真正的神祇,能够护佑和国,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事实上,在意识到和国很可能有一尊切实存在的神祇之后,姜望就已经准备离开了。
他的修行不涉神道,对于神祇,他也没有什么兴趣。
在一间低矮但宽阔的酒屋里,饮一壶当地的青禾酒,酒将尽,正欲离开时,一段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说话的是两位酒客,约莫都是二十许年纪,瞧来较为年轻。
“西边的事情你可有关注?雍国出兵伐礁,大败礁国边军。这会说不定都打到礁都了!”
其中一个穿着武服的人说道。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领兵的好像是焦武!”
“啊哈哈?”另一个人看样子好像是原天神神庙的祭司,身穿便服,但腰间有一块代表神庙的玉,闻言笑了:“是我知道的那个焦武吗?”
那武服男子也笑:“能够在雍国统领大军的,还能有谁?”
疑似神庙祭司的男子摇摇头,感慨道:“礁国曾经立国之时,说什么,‘石与焦,共天下’。咱们神庙都有记载的啦!现在若是由焦武灭了礁,倒也是有趣。”
这两人身份都不一般,但好像不觉得他们聊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并不虞被人听见。
事实上就姜望观察,酒屋里的确也没有几个人对他们说的事情感兴趣。
什么大战,什么大军,都离和国太远了。
之前庄雍国战打得那么激烈,和国亦是八风不动,既不紧张,也不激动。事实也证明,无论庄雍,都没谁把心思动到和国身上。
“也不知陈国会不会有反应?”武服男子随口问道,看样子也不很上心。
“谁知道呢?”疑似神庙祭司的男子甩了甩手:“管他们怎么瞎折腾。人不是已经到齐了吗?走,三分香气楼去,接着喝!”
两人嘻嘻哈哈地,说笑着走出了酒屋。
酒屋里,姜望慢慢地放下了酒杯。
青禾酒滚在喉间,有一种万物生长的蓬勃,夹杂了一点,树苗破土之初的苦涩。
第四十九章 二月春风寒
姜望如果知道九大人魔的老大,现在就隐居在陈国的无回谷。
或许会对人魔袭击青云亭、大闹顺安府一事,有更多的思考,但他并不知道。
所以他也就不觉得,雍国伐礁会有什么变数发生。
在他看来,礁国国灭几成定局。
第一人魔就在无回谷,这件事不仅仅是姜望不知道。
雍国上下对此亦是一无所知。
负责处理青云亭覆灭之事的省身伯姚启,暂时也只是把这起事件定性为,九大人魔看中了青云亭的某个古老传承,趁威宁候离开顺安府之时发起突袭。
在封鸣被找到,得知了“平衡之血”的相关信息后,姚启更笃定了此种猜测。
然而,九大人魔若跟陈国有某种默契存在,陈国的力量就不应该被无视。
当然,这些事情目前都与姜望无关。
此时坐在和国一座高档酒屋里的他,只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杂绪。
比如原天神神庙看来戒律很宽松,祭司竟然可以酗酒,逛青楼。相比之下当和尚就太辛苦了点……
而三分香气楼这个名字,也让他有片刻恍惚。想起曾与赵汝成、杜野虎等人把酒言欢的日子,想起……那一抹红影。
他本来可以轻松将这些杂绪斩却,但在这再一次远行之前,短暂的放任了自己。
他一直以来承受的恐怖压力,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他几乎从未给过自己放松的时间,或许是和国宁静祥和的气氛,润物无声的感染了他。
不知为何,突然想去这里的三分香气楼看一看。
于是起身,便去这里的三分香气楼一看。
掀开酒屋的厚帘,迎面一阵冷风吹来,他闭上眼睛感受了片刻,就继续往外走。
昂首,直脊,按剑,脚步坚定。
二月春风犹带寒,吹来迎面也如霜。
三分香气楼开遍天下,不是一句妄言。
庄国已经覆灭的枫林城里,曾经就有一座三分香气楼,是风月第一。雄阔如临淄城,亦有一座三分香气楼,仅在四大名馆之下。
从西至东数万里,三分香气楼好像无处不在,这种覆盖程度何等惊人。
其本身已是一个庞大的势力,若加以统合,恐怕足以与天下任何宗门相较。
但姜望清楚,天下所有的三分香气楼,都有一个基本原则——不涉超凡。
就像齐国的四大名馆,背后都有强力人物掌控。四大名馆本身,也都有超凡武力坐镇。三分香气楼却是从来没有超凡修士立到台前的。永远不参与分楼当地的政治纠葛,永远只做“单纯”的青楼生意。
这是三分香气楼得以扩张迅猛,分楼开遍天下的基础。
世人都知三分香气楼潜在水底的部分必然强大,但谁也不知有多强。或者这也是一种自保的手段,叫人摸不清深浅,也就不敢妄动。
当然,所谓“开遍天下”的三分香气楼,也不是从未受阻。至少在北域,三分香气楼并无一家分楼,据说是因为三分香气楼的楼主,得罪了牧国的某个大人物,分楼因此禁入北域。
传言不知真假,不过三分香气楼止于北域之外的确是事实。
和国的三分香气楼只有三层高,大约是为了迎合这里的建筑风格。楼阁勾连,占地甚广。
地龙铺得极暖,空气中飘摇着并不烦腻的脂粉香。
里间比外间,更似春天。
在老鸨殷勤的招呼中,姜望语气随意:“要个人少的座,上好酒,要听好嗓子。”
老鸨笑容灿烂,当然不是因为姜望英俊或是有钱。
甭管是谁,她都能笑得这么灿烂:“郎君这边请!”
甭管多大年纪,她这声郎君都叫得出口。
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青楼里的热情,姜望自不会放在心上。
他来不是为皮肉事,不需去房里。
在一处以点梅屏风隔开的雅座坐下,听着不远处清亮婉转的歌声。
任由记忆一点一点泛出。
汝成,是最常来这些地方的。
但姜望知道,赵汝成其实不喜欢。
什么温香软玉,什么美人如花,赵汝成见得多了,见得乏了。他那张脸只要一露,多少大姑娘小媳妇争抢着往身上贴,又何曾会沉醉什么温柔乡。
他只是想要麻痹自己,在日复一日的麻木中,寻求恍惚的自得。
美酒送上来了,侍酒的是一位气质温婉的姑娘。
姜望摆摆手,自己接过了酒壶,翻转酒杯,满了两杯。
用食指拨了一杯到这姑娘面前。
“请喝酒。”
他说:“咱们自饮自乐。”
姑娘倒也不意外,青楼这种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来寻快活的,面目可憎的,诸多怪癖的……难以计数。
“那公子有事请吩咐。”
总归花钱的是大爷,客人要如何就如何。她小抿了一口,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也听起曲来。
姜望也不去管她,先自己满饮了一杯,又复倒上。
这杯酒才倒了一半,忽有一个酒气极重的人挤了过来。
砰!
双手撑案,俯视姜望。
“欸,这位客人,您……”侍酒的姑娘起身欲拦。
却被来人竖掌挡在面前。
侍酒姑娘看了看他腰间的玉,也便一声不吭地坐下了。
姜望继续倒酒,将满之时,才轻轻抬眼。认出来人,正是先在前酒屋里见到的,那疑似原天神神庙祭司的年轻人。
这会,与他同行的那个武服男子倒是不在身边。
“有朋自远方来,不打算给我倒一杯?”他看着姜望说。
姜望自顾自满上了自己的酒杯,然后轻轻把酒壶放下。
银质的鹤嘴酒壶静止在案上,是一个沉默的答案。
来人又往前倾了一点,显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
“你跟踪我吗?”他问。
“不要误会。我只是个过路人。”姜望说:“恰巧听你们谈到三分香气楼,便动意来见识见识。”
“我们说了那么多,你却只听到一个三分香气楼。”
“只有三分香气楼比较有趣。”姜望说。
“哈哈哈哈哈。”来人笑了起来,整个雅座的气氛似乎也随之缓和。
“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能见一个三分香气楼,看来或许是个有趣的人。”
“或许吧。”姜望说:“该解释的,我已经解释了。你现在这个样子,很不礼貌。还有别的事吗?”
“你不知道我是谁?”来人皱了皱眉,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威迫:“须知我脾气不是很好。”
姜望看着这位明显地位极高的和国权贵,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只说道:“我心情不是很好!”
第五十章 楼里楼外
侍酒的姑娘屏住了呼吸,她心里同情这位很好招待的客人,但此时与其对峙的,又是绝对惹不得的大人物。
她甚至连通知一下老鸨的念头都没有,因为无论三分香气楼在外有多强大,在和国,都必须得看此人脸色。
小小雅座中,一坐一立。
两个都算年轻,也都算得骄傲的人。
四目相对,在彼此的眼神中,都未看到退缩。
“我现在相信,你真的只是路过了。”
来人终于站直了身体,手也离开酒案,改变了那极具压迫感的姿势。
“因为认识我的人,没人敢这么跟我说话。”他说。
在长久和平的环境,以及浓郁且相对温和的宗教氛围里,和国人普遍养成了温吞恬静的性格,但这人倒是自信骄狂得厉害。
也不知他是自己厉害,还是背景厉害,又或兼而有之。
此人撑桌到离桌的整个过程中,这方普普通通的木案稳稳当当,哪怕杯子已经倒得很满,酒液也都未溢出一滴。
因为姜望有一根手指,轻轻搭在酒案上。
侍酒的姑娘就坐在一旁,但全然不知适才漫溢于酒案上的道元交锋。
极其精巧细微的试探与碰撞,从开始到消弭,没有半点波澜。
“让你失望了。”姜望收回这根手指,轻声地说。
与先后两位真人的“交锋”,让姜望在道元的精细掌控上,有了长足的进步。当然,他永远不会告诉别人,他跟两位真人,是在什么地方交锋……
“恰恰相反,我喜欢意外。”来人说道:“这会让我感觉,人生没有那么无趣。”
刚才的“交流”,已经足以说明姜望有不凡的实力。
仅仅是试探,局限于这样的程度就好。若想再进一步,就须得动真格的,来一场厮杀了。
萍水相逢,无此必要。
因此他准备离开:“好好享受美酒和美人,相信你会喜欢和国的。”
姜望举了举杯子,算是相送:“对老百姓来说,这的确是个不错的国度。”
来人笑了笑,在离开这里之前,忽又对那侍酒的姑娘说道:“或许他想要知道我是谁,不用瞒他。”
而后才扬长而出。
侍酒的姑娘这会也能想到这位客人的不凡了,望向姜望的眼神,也就有了些敬畏的成分。
她是做好了讲述的准备的。想要陈清厉害,告诉姜望适才那人有多不凡,背景多么显赫。在掂量着要怎么提醒姜望好生注意。
但姜望只是说道:“请喝酒。”
像他刚刚坐下来那般。
还是那句话,还是那个态度。
刚才突兀而来,又率性而去的那位年轻人,或许是想要探探姜望的底。或许他只是单纯的矜傲。或许他是以为,姜望在得知了他的身份后,就一定会去登门道歉。
但都无关紧要。
姜望不感兴趣。
和国于他的意义是途经,他于和国的意义是路人。
来三分香气楼的这一趟,只是情绪的片刻放纵,是对曾经枫林城里那段时光的缅怀。
但现在,兴致没了。
酒还满在案上,但已不想再喝。
兴起而来,兴尽当去。
名士风流,应是如此。
忽然间所有的杂绪都消散了,不斩自断。姜望洒然一笑,留下一锭金子,起身离开了这里。
既不仓促,也不犹豫。
心有定见,过遍千帆。
无人知道他在此演了一剑,那一剑是名士潦倒。
名士潦倒亦风流。
唯有此间侍酒的姑娘,愣愣看着这佩剑少年郎的背影,不知为何,忽觉脸上发热,如火烧一般。
……
……
疑似原天神神庙祭司的年轻人,离了这处雅座,也不需人引导,熟门熟路地转了转,径自来到一处包间,推门而入。
包间内坐了不少人,瞧穿戴,个个非富即贵。
先前与他在酒屋同饮的武服年轻人正在座,见得是他,便笑着抱怨:“聚齐了人,却不见原兄!你方才去哪里了,可是逃酒?”
原姓男子大笑:“酒乃救世良药,求乐琼浆,我岂会逃?”
一挥袖子,豪迈非常:“与我满上!”
早有识趣的陪客为他满上酒杯,迎他入座。
在座众人里,很明显的以三个人为中心。
一是那武服男子,一是这原姓男子,还有一个,是个眉眼如画、魅惑入骨的美人。
她独坐一方,在一众和国权贵中间,丝毫不显势弱,反倒叫人完全无法忽略。
她轻启红唇,声音亦是酥酥软软,在人心里的那根弦上撩拨:“原野大人真乃酒中豪杰。”
每字每声,每叫心中一颤。
“非我嗜酒如命。”原野举杯一饮而尽。
眼睛毫无避讳地盯着那美人:“我只是想……喝多一些,或许昧月姑娘,你能原谅我的孟浪!”
他先前与姜望所说,还真不是吹嘘。
满座这些人,非富即贵,个个在和国都说得上话,有自己的影响力。
他却全部无视,肆意而为。
愿来就来,要喝就喝,想调戏美人,便调戏美人。
其他人也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感觉,个个脸上堆笑,懂事体贴,无人相扰。
在原野那极具压迫感的眼神注视下。
昧月轻声一笑。
那声儿如在空中飘浮、缭绕,婉转着往人心里钻去。
她笑道:“原野大人乃神命之子,尊福无双。一举一动,身系千钧。入则显贵,出则豪杰,哪有孟浪一说?”
这话将原野捧得极高,又轻轻柔柔的,便将他的调戏化解。让人生不出气来。
原野左右看了看,面上亦笑:“瞧瞧昧月姑娘,多会说话!”
但那股迫人的姿态,已经收敛。
众人纷纷附和。
这个夸原大人如何尊荣,那个夸昧月姑娘怎生体贴。
酒过三巡,武服男子双手一压:“昧月姑娘这次来和国的用意,诸位都已清楚。这生意做不做得、如何做,还需尽早有个准话。时不我待,诸位都忙。”
昧月那双勾魂夺魄的眸子轻轻转过:“小女子人生地不熟,还请大家多多照顾才是。”
“哪里哪里……”
一位中年人刚起个话头,原野便打断道:“今日不谈公事,说喝酒,便喝酒!”
这人毫无愠色地把话咽下去,还陪了一个灿烂笑脸。
昧月将一切都收在眼里,却轻轻笑道:“原大人说得是。今日昧月宴客,本是朋友间小聚,谈起生意来,反倒俗气了。且聊聊和国风物,如何?也让昧月见识一二,知道知道何等风物,能养出诸君气魄。”
明明她是负三分香气楼重任而来,但竟丝毫不见心急。反倒比和国当地的这些人,要表现得更淡然一些。
好像这事……并不重要。
在座众人隐晦的交换眼神,各自有各自的计较。
当然原野是不在意这些的,他是真的不在乎。
兴致勃勃在那里说道:“和国风物宜人,才能引得佳人到访嘛!说起来,我刚刚还遇到一个有趣的家伙,也是外地人……”
第五十一章 天涯
“什么?你已经启程了?”
太虚幻境,星河亭中,重玄胜一脸惊讶:“不多陪陪小安安吗?”
两人这段时间一直是书信断断续续的沟通,甚至因为各自忙碌,书信也极少,在星河小亭见面更是头一回。
“怎么?”姜望玩笑道:“你代表齐国不欢迎我?”
“您可是青羊镇男,四品青牌捕头,街知巷闻的大齐天骄。我倒是不想欢迎,奈何你比我更能代表齐国啊!”
重玄胜笑眯眯的:“不过临淄最近确实也没有什么事情,青羊镇经营得很好,你的小侍女算是锻炼出来了,咱们的德盛商行也日进斗金……你确实可以多陪陪安安,她毕竟还小,需要陪伴。”
“我倒是也想。不过我现在留在凌霄阁也是给人家找麻烦……”
姜望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这段时间的事情捡着说了说。
重玄胜一脸古怪地看着他:“你趁庄雍国战的时候,潜进庄都,把人家的副相杀了?”
“虽然你总结得好像有点别扭,但也可以这么理解。”姜望说。
副相算什么,我把太祖都杀了……当然这话他只好憋在心里,没好意思说出口。
“那你是怎么跑掉的?你们那个国主庄高羡,不是当世真人吗?我之前翻找过西境的情报,他不是连韩殷都杀了吗?说明在真人中也是很厉害的了。”
这胖子眯着眼睛:“你岳父出手了?”
他远在齐境,身在霸主之国,本不必在意西境这些地方的事情。特意翻找西境情报,自然是因为姜望。但说起话来,硬要往阴阳怪气的地方去。
“瞎说什么!”姜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重玄胜还急了:“还跟我装呢,我不说是给你留面子,以为我不知道吗?还一口一个回去看妹妹。你跟凌霄阁那位大小姐写信我都撞见好几回了!”
姜望懒得与他争辩,直接道:“庄高羡的确出手了,但救我的不是叶阁主,是苦觉大师。跟你说过的,要收我做徒弟的那个。上次在青羊镇你欺负的那小和尚,就是他徒弟。”
“欺负什么了我!”重玄胜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那个蠢和尚的师父,有那么强?能顶得住庄高羡?”
姜望有些无语:“你当初那么骂人家,事后都不调查一下的吗?”
“那这不是一事接着一事,就忘记了嘛。”重玄胜也有些微的不好意思,但很快就抹掉了:“他为什么救你?你们有这个交情吗?”
“他来收我做徒弟……”姜望幽幽道。
“呃……”重玄胜愣了愣:“够执着的哈。”
他想了一下,旋即又严肃起来:“你是个讲义气的,信奉恩仇必报,老和尚又救了你一次,你难免心怀感激。有些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还是得说一下。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既然有拦截庄高羡的实力,又是悬空寺这等根底,什么样的弟子收不到,为何执着于你呢?你想过这事没有?”
“这问题我倒也想过,但没有什么头绪。”姜望想了想,说道:“可能世间之事,不是唯有利益纠缠的。大概……投缘?”
“天真!”
重玄胜斥了一句,又补充道:“当然或者有例外,但你若总觉得自己能遇上例外,那就太天真了!”
“我且问你,你凭什么让人家当世真人对你青眼有加,非收你为徒不可?”
他咄咄问道:“你是比旁人天资高吗?你是心性好?你是有多么了不起的意志?你是办到了谁办不到的事情?”
问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语气有些无奈:“好吧,虽然不想承认,但你好像确实是很了不起。”
“这么一分析,那老和尚吵着闹着要收你做徒弟,好像挺合理的样子……”
“我都想收你了!”他说。
“你好歹得有个真人境界,才好意思说收我吧?”姜望当然听得懂他嬉笑中的提醒,正色道:“我又不蠢,放心,我自己会注意。”
“你自己心里有数最好。”
重玄胜说着,又忽的问道:“和国风物如何?”
“还成。”姜望顺着答了一句,疑惑道:“你今天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这不像是你会关心的事情。”
“哈,是吗?”重玄胜表情自然:“随口问问!对了,之后你要去悬空寺跟那个老和尚见见吗?”
“胜哥儿。”姜望认真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能有什么瞒着你?我的事你都知道!”胖子嬉皮笑脸。
姜望的表情严肃起来:“看来你真有事瞒着我。”
“这么懂我的吗?”重玄胜无奈极了:“好好好,我投降。其实是晏抚那小子被华英宫主暴打了一顿,我刚巧看见。这事他让我保密,所以我没说!哈哈!”
姜望没有笑:“这种事你只会兴高采烈地讲出来,根本不会瞒着我。重玄胜,到底出什么事了?”
已经直接叫上名字了,这足以说明姜望的态度。
重玄胜却仍只是道:“不信你回头问姜无忧嘛!你们不是很熟的?她给她的闺中密友出头呢!”
他的表情、言语,都无破绽。
但是姜望太了解他了。
“你可以不说。”姜望立即起身:“我马上以最快的速度回齐国。有什么事,等我回去自己看。”
姜望想得很明白,如果只是重玄胜自己的事情,那这胖子其实根本不会如此纠结。所以重玄胜瞒着的事情,必然与他有关,甚至就是他自己的事。
他在齐国,还能有什么事呢?
他不知道,但是很不安。
重玄胜揉了揉额头,终于叹了一口气:“并非是想瞒着你什么。而是我其实一直也在纠结,这事该不该与你说!”
“事情如果与我有关,我就应该知道。不存在你该不该说的问题。”姜望很严肃地看着他:“虽然你我是挚友,但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好吧!”
重玄胜沉吟了一阵,只得说道:“事情得从海宗明说起。作为钓海楼二十四位实权长老之一,海宗明死了,钓海楼自然要有所反应。但你是我大齐的青羊镇男,又是海宗明主动找的你,我大齐自然要将你护住。钓海楼再强悍,也不可能把风浪掀到齐国来。”
“还记得你是怎么杀的海宗明吗?”他问。
姜望沉默了一会:“竹碧琼出事了,对吗?”
“她有意泄露海宗明行踪的事情被发现了。钓海楼已经废去她的修为,将她逐出门墙,并定于四月四日,押她到天涯台下祭海!”
“四月四日……”
姜望默默咀嚼着这个日子,不幸中的万幸在于,时间还有。
“天涯台是什么地方?”他问。
“钓海楼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相传是他们祖师钓龙之处。钓海楼每年都会在天涯台祭海,竹碧琼只是被选定为祭品之一。同她一起祭海的,有四十四人。这些人都是无赦之罪。”
“你有办法吗?”姜望问。
“在临淄我都不是什么都能办得到,在近海群岛我更没有面子。”
重玄胜无奈摇头:“我要是能够解决这事,就不必为难,也压根不必瞒着你!”
“我知道了。”
姜望点点头,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
……
……
ps:前文“恨心人魔”误作“问心”,已经修正过来。因为是出场了不少次的的角色,所以说一声。起点正版网站里,错字漏字我几乎全都会修过来,但盗版肯定不会同步改正。
第五十二章 疾赴
朔风呼啸,青云踏散。
结束与重玄胜的沟通后,姜望退出太虚幻境,一路东行,再无停留。
无论是出于朋友情谊,还是竹碧琼冒险为他递送消息、让他得以反杀海宗明的恩义,他都不可能坐视竹碧琼被送去祭海。
也正是因为了解姜望的性格,重玄胜才犹豫是否将这事告知姜望。他不是今天才得到消息,而是今天知道姜望已经启程回临淄后,失言阻止,才被姜望看出来隐瞒。
他太清楚姜望的选择,但也太明白这件事情的难度。
钓海楼是整个近海群岛当之无愧的霸主势力,在近海群岛上的声音,比齐国都更宏亮。大齐的恐怖强者,堂堂打更人首领,出海一步,都被一言喝退。
钓海楼的强势何止于此?
别说竹碧琼是的确犯了门规,导致了宗门长老之死,就算她再怎么无辜,钓海楼定她死罪,她也脱不了身!
重玄胜为姜望考虑的这些事情,姜望自己当然也会思考。但他的选择不会改变。
他秉心直行,不因艰苦变道。
四月四日钓海楼于天涯台下祭海,现在是二月初,还有两个月的时间留给他,让他去找办法,在钓海楼那样一个庞然大物的手中,救下竹碧琼。
那很难做到,但他一定要做到。
十天。
姜望仅仅用十天时间,就从和国横跨中域,赶到了星月原。放在以前,这是根本无法想象的速度。
掌握了平步青云这门仙术后,却相对轻松的就完成了。
傍晚的星月原,天低云薄。
他在这里停了下来,恢复调息,进入修行状态。
观衍说过,星月原是现世距离星河最近的地方之一。这里也是迄今为止,姜望唯一在现世找到的,能够为身上图腾积蓄星力的地方。
他背后的白骨莲花与火之图腾,虽然被庆火其铭巧妙地勾连在一起,形成炙火骨莲。但内部其实一直泾渭分明。
姜望在炙火的部分,存储修习火源图典所得的图腾之力,骨莲的部分,则用于存储星力。
当然,因为现在获取星力难得,骨莲之中常常空空如也。
庆火其铭以浮陆的图腾体系,抹掉了“神”有可能的影响,才有了炙火骨莲的出现。
因为某种暂时无法理解的变化,让炙火骨莲可以吸收存储星力。
姜望之所以对“神祇”并无敬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浮陆一行的影响。除了创世之神“空”以外,浮陆世界并不认为真的有神存在,存在的只有本源窃贼,信仰小偷。
那一句——神有“我”,有“我”必有私!
简直振聋发聩。
姜望留在星月原,本是为了与观衍大师交流,同时积蓄星力,为自己准备手段。
但不知为何,在这样一个离星河最近的地方,突然就想到了庆火其铭。
那个在无支地窟中纵身一跃,跃进幽天里的年轻巫祝。
他被幽天消解了吗?还是在幽天之中,获得了真正自由?
姜望至今仍然记得,庆火其铭跃进幽天前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句话是对他说的——“好像有个声音在呼唤我。青天来者,我不再恐惧了。”
他可能从来没有朋友,所以才只对一个认识不久的姜望吐露心声。
他的确不再恐惧幽天,他投入了幽天。
将幽之图腾推进到最后一个阶段、被认为是历代最强的巫祝庆火竹书,死前彻底否定了幽之图腾的设想。
但身负幽之图腾的庆火其铭,却仍然跳进了幽天中。
那时姜望跟庆火部族长庆火高炽说,他祝愿庆火其铭跃进幽天引发的变化,会导致一个好的结局。
但结束生死棋后,他就直接离开了浮陆世界。
好的结局,发生了吗?
或许发生了吧。毕竟生死棋的胜利,让庆火部获得了王权图腾,得以掌浮陆百年王权。
或许……
姜望看着天空渐渐暗下来,忽然觉得,那片夜空,倘若摘去了星与月,其实很像幽天。
幽天,到底是什么呢?
或许是竹碧琼这位好友的艰难困境,让少年郎在停下来的时候,想到了远在浮陆世界的朋友吧!
天空彻底暗了下来,姜望收拾心情,开始吸收星力。
天穹大地,日月星辰,永远都是公平的。
星光均匀地洒落每一寸土地,沐浴每一个人。
凭借着对星力的察知,姜望尽量区分开繁复星辰,专注吸收玉衡星力。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联系观衍,但希望能以这种方式,吸引身在森海源界的观衍注意。
从去年离开星月原到现在,时间虽然不长,但经历了太多,也累积了许多修行中的问题……他其实没有人可以问。
相善的强者,如重玄褚良、叶凌霄,其实都不算太亲近。
苦觉或许不会吝啬指点,但他既不愿意做人家徒弟,又要人家指点,未免说不过去。
倒是观衍,虽然接触不算多,可内心很是亲近。
这一等,就是三夜。
观衍始终不曾有声音传来,骨莲中的星力倒是蓄得差不多了。
第四夜的时候,姜望决定天亮就离开。
还在上半夜,骨莲中的星力便已经蓄满。他默默记下这个时间,在星月原,三夜半即可吸收足够的星力蓄满骨莲。
这意味着,三夜半就能够存储一记可怕的杀手锏。
当然不会有在生死棋中亿万星光加持的那一剑强大。
之前在浮陆世界的无支地窟,他斩杀星兽获得的纯粹星力,蓄满了整个炙火骨莲。才能让腾龙境的他,一剑击败神通内府的雷占乾。
因为对火源图典的修行,图腾之力亦有妙用,所以姜望只“腾出”了半个炙火骨莲的位置。积蓄的星力自然也只有之前的一半。且这种星力不如那种斩杀星兽所得的星力纯粹,也因此没有那么强大。
但尽管如此,蓄满骨莲的这些星力,一次尽数加持,少说也能增加一个神通内府级别修士的杀力。
或者用一个更直观表现来说——应能与开拓二府的雷占乾杀力持平。
至于姜望自己,彼时他越一府战胜雷占乾,还有很多人说他是运气占优。华英宫主姜无忧也认为他与雷占乾的真实实力相差仿佛,雷占乾实力并不输,输在准备。
但到了现在,姜望自问真实实力已经足够碾压雷占乾,任雷占乾怎么准备也无用。
当然,今时今日,雷占乾早已经不是他的目标。
若要在临淄城里找一个同境的对手,他最想试试的,其实是轻松接下他三昧真火的那一位,最受齐帝宠爱的十一皇子,长生宫主姜无弃。
当然,如果重玄遵一年之期满,还未能成就外楼。
他也很想看看,何为“夺尽同辈风华”。
三百里临淄城,鱼龙共舞。
愈是天骄,愈羡风云。
念及那些波澜壮阔,姜望忽然不想再等了。
在星月原盘桓了三天,也未等到消息。或许观衍只是不想再见他。
那就不要再打扰了。
姜望站起身来。
但那个温和的声音,在此时忽然被他所感知——
“小友是在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