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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十四章 满座哗然

    姜望叩开两府,即得两神通,有望成就天府,外楼境又有七星圣楼秘法备着,的确有资格说一声,神临并非遥不可及。

    此刻的封鸣,并不知道他新收的跟班想的是什么、看的是什么,在文溪县,这种阿谀奉承他的跟班不知有多少。他其实并不在乎。

    他怨恨于他在威宁候府所受到的屈辱,但心中也非常明白,他没有发作的资格。

    所以他只能一杯一杯的饮酒。

    封越也不管他,仍自笑容堆在脸上,对每一个人热情说话。

    他怎么能笑得那么灿烂呢?

    默默陪着封鸣喝酒的姜望,忽然意识到一点——青云亭堂堂宗守在威宁候府寿宴上所受的种种冷落,最终都会落在威宁候眼中。

    封越如果是为了修复关系而来,他此刻受的任何一份气,都不白受。

    他越是热情,越是被冷落,就越是能让人解气。

    姜望默默提醒自己,这是一头城府太深的老狐狸,面对他的时候,需要万分谨慎。要想顺利混进青云亭,拿到云顶仙宫失落建筑,就不能在此人面前露了半点马脚。

    就在觥筹交错的时候,外间忽的响起一声传——“武功侯前来相贺!”

    宾客一时喧哗。

    威宁候三百岁寿诞,来贺的人何其多,但无一人,有此分量。哪怕是墨门天才墨惊羽,也稍有不如。

    谁人不知武功侯薛明义,是当今雍帝最倚重的干臣?

    一场国战,让雍国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雍国一公八侯,英国公北宫玉在之前之后,都是毋庸置疑的第一人。这是由过往的功勋,和他强大的实力所决定的。

    但八侯的排名,却有不同。

    在韩殷时代,武功侯薛明义虽然才情天纵,但作为八侯之中年纪虽小的那个,一直是被视为后起之秀,朝野普遍认为他稍显稚嫩,地位在八侯之中,敬陪末座。

    而威宁候焦武乃是老牌神临强者,在雍**政两界经营多年,实力强,威望高,在八侯中也属于上游位置。

    如今韩殷身死,韩煦掌权。

    武功侯薛明义在韩殷身死的当天,就立即接掌了禁军,杀得天命府人头滚滚,鲜血洗过雍王宫,强势镇压时局。

    此后又亲入澜安府,正面迎战清江水君宋横江。最终联手英国公北宫玉,将庄洛联军赶出雍境。

    此战虽然在军方公示中,首功记为北宫玉,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北宫玉对韩煦的拥戴,不够坚决。作为雍国唯一的公爵,他的地位现在仍然无可动摇,不过薛明义的崛起却也是势不可挡。

    同样参与了庄雍国战,在战事中威宁候焦武的表现相对就乏善可陈,带着三位神临侯爷,却没能斩杀杜如晦。难免会有声音,说与战的四侯都未尽力,享受久了,斗志没了,不肯为国事拼命。

    此消彼长,时移境不同。

    如今的武功侯,不说列侯第一,也与承德侯李应在伯仲之间。

    有人上就有人下,威宁候的声势,理所当然地慢慢滑落下来。

    焦武这一次寿宴摆得这样大排场,甚至不知用什么法子,把墨惊羽都请来了,未尝没有挽回威势的原因在。

    这种影响力排名的变化,并不会怎么明确出来,但却具体地表现在方方面面中,为众人所知。

    比如威宁候两百岁寿诞的时候,雍帝可是亲自到场相贺,这一次三百岁寿诞,却只让内官送了一份礼。

    比如此刻……下人只是报了一个薛明义的名字。

    在场来为威宁候祝寿的宾客,却都纷纷站起来相迎,无人敢于安坐!

    威宁候未说相迎,便已经有人迫不及待,迎出门去。

    哪怕是心有怨怼、图求一醉的封鸣,也赶紧站了起来。可见他并未真醉,心底还是清醒的。

    姜望随人群一并起身,偷眼觑向威宁候,其人的脸色倒并无什么变化,但这面色不变的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整个奢华大院里,唯一还端坐不动的人,只有威宁候焦武,以及他旁边的墨惊羽。

    威宁候是主人,又年长辈高,自然可以不动。墨惊羽无论是背倚墨门还是秦国,也都无须太给武功侯面子。

    当然,他的安坐,本质上亦是一种表态。是对威宁候的支持。

    他本不必如此,就算他起身相迎,也不会有人觉得他阿谀,只会觉得他礼数周到,他也不用得罪任何人。但他还是这样做了。

    这背后的复杂意味,叫人不能不深思。

    军靴踏地有声,英武不凡的武功侯大步走进院内,身上披甲,脸上带笑:“焦老三百年寿诞,是如此重要的日子。薛某人来得迟了,还望海涵!”

    “来了,就不算迟。倒是老夫招待贵客,不能抽身相迎,希望薛侯莫要介怀才是。”焦武端坐主位,右手平伸相邀:“请这边落座!”

    早有人让出焦武右手边的位置来,等待薛明义入席。墨惊羽端坐在焦武左手边,并不说话。

    “焦老说笑了,您要是出来相迎,我哪敢入席?”

    薛明义龙行虎步,径直走到主桌,走到特意给他空出来的位置前,却并未落座。

    他抬眼看了看“天穹”,看了一眼那珠器雕琢的星与月,又扫过院中的美酒佳肴,一时并不说话。

    焦武倒也不惧什么,他有今时今日之地位,是一刀一枪搏杀出来的。他所有的享受,都是应当应得。便是韩殷复生,也说不出什么来。更别说只是一个与他同列的薛明义。

    “怎么?”焦武看着迟迟不落座的他:“薛侯有何指教?”

    “怎敢?”薛明义回过头来,笑道:“薛某只是觉得,身入贵室,盛景此般,某两手空空,实在有些寒碜了。”

    “你是贵人,来即贵客,言即贵声,坐则贵礼。又何须外物来贺?”墨惊羽在此时出声,声音穿过玄铁面具,有一种枯燥的不真实感:“还是请坐吧。”

    薛明义看着他,似乎就是在等他开口,微微一笑:“墨家高人这般抬举我,我更不该不识好歹,空手而来。还好我确有准备,薛家亦非无礼门庭。”

    说到这里,视线转回焦武,嘴里说道:“送上来!”

    话音方落,院门洞开。

    四员甲士,平举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行进院中。

    步伐坚定,甲叶交响。

    如行军,似冲阵,气势凌人。

    于是满座哗然!

第二十五章 执敌首

    焦武沉了脸色:“武功侯,你这是何意?”

    他没有当场破口大骂,都算是涵养好。

    在他三百岁大寿的日子,在满座宾朋之前,让手下甲士绑一个人送进来,这已经不是无礼,而是**裸的打脸挑衅了。

    “焦老请勿动怒。”薛明义仍旧站在那里,不急不缓:“不妨先看看,我这份礼,送得合适不合适。”

    一路无人敢拦,四名甲士平举着那所谓的“礼物”,脚步铿锵地走向主桌。

    姜望没想到为了接近青云亭而参加的寿宴,能看到如此大戏。整个雍国大变革之下的波云诡谲,似乎都在这场寿宴中有所体现。

    像所有围观的宾客一样,他好奇地看了一眼,只看到那被五花大绑的,是一个发有微霜的中年文士,身上有些血迹,显然是用过刑了。至于更具体的信息,他分析不出来。

    甲士们站定,将那中年文士放下,其人应是被折磨得狠了,根本站不稳,直接往下滑落。还是后排的两名甲士,一人伸出一只手,才将他架起来。

    焦武看了这人一眼,目光没有半分波动地看回薛明义:“此人本侯并不认识。他若犯罪,应交付有司。他若对你无礼,你可以打死当场。却不知抬到本侯寿宴上来,是何用意?”

    威宁者,以威得宁。威宁候一旦发怒,多年积威直如山崩海啸,压得旁观者都心头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薛明义依旧从容不迫。

    “焦老且听我解释。”

    他含笑以对,侃侃而谈:“焦老是国之干城,德高望重,享尽恩荣。已经仙去的太上皇,和当今陛下,都对您信任非常。珠光宝气,平白俗了贵府。金山银山,不能为您增色分毫。薛某想来想去,也不知该送何礼。”

    “恰巧,本侯手下将领,在顺安府抓到此人。”

    他缓步离席,走到那颓靡的中年文士身前,随手抓起他的头发,令他仰起头来,脸容清晰地为焦武所见。

    “此人啊,是礁国奸细,潜入我雍国,图谋不轨!想来还有什么贺礼,能真正令焦老开怀呢?也只有我雍国长治久安,外族服帖,四夷降服,他国之阴谋诡计,消弭无踪!”

    薛明义看着焦武:“焦老,您说是也不是?”

    所有人都沉默。

    一个奸细,不算什么大事。但这个奸细的身份,太敏感!

    世人皆知,焦武之父,正是礁国降将。

    焦武之父,在雍明帝时期,于两军交战之时,为韩周所擒,此后归顺雍国。时人疑之,韩周却信之,更委以重任。而其人果然也尽忠职守,一生再无异志。到了焦武这一代,更是以功封侯,跻身雍国最高阶层。焦家几代为雍国奋战,理应不再被质疑忠诚。

    然而礁国这个名字,在此时此地出现,还是太敏感了一些。

    发生在庄雍之间的那一场国战,惊心动魄。雍国一度有覆亡之危。除了庄雍的正面战场外,还有洛国悍然出兵,联军清江水族,攻入澜河。荆国赤马卫南下,兵叩靖安府。

    可谓群狼环伺,皆欲分而食之。

    虽然真正出兵的只有荆国、洛国,但蠢蠢欲动的,又何止这两国?

    雍国有今日之地域,也是一战一战打下来的。是在雍明帝韩周时期,奠定的版图。

    周边国家,原先也不是现在这些。诸国舆图,几经变幻。其间被伐灭者几许,被略地者又几许!

    礁国就是直接被打残国势的一个国家,如今地瘠人少,朝政也只是勉强维持罢了。当年一战之后,至今没有回过气来。包括焦武的父亲,也是在那时归顺。

    姜望不知个中内情,他对雍国的了解,还没有到那种程度。也就不知道,为何一提礁国奸细,在场宾客就雅雀无声。

    但是也不妨碍他联想到焦武或许与礁国有某种关系。

    他默默往封鸣身后站了站,尽量不引起任何人注意。

    对于在场的雍国人来说,刚刚过去的那场国战,是他们短时间内不可能忘记的伤痛。

    而薛明义把礁国奸细送到威宁候府上,并且强调了是在顺安府擒获,这几乎是明着说,在当时的那场国战中,礁国也蠢蠢欲动,甚至于……已经开始接触焦武!

    举国上下,类似于威宁候焦武这种情况的,又有多少?知道的、不知道的,或明或暗的……巨大的阴影其实已经来过。

    若非韩煦力挽狂澜,引入墨门,迅速中止战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不少宾客看向焦武的眼神,已经有些不对。

    啪!

    啪!

    啪!

    焦武抚起掌来,掌声清脆,响亮。

    “薛侯这几句话,微言大义,甚合我心!”

    他一边说,一边抚掌,一边起身。

    他并不高大,反而瘦小。但他此刻站起身来,像一座山峰竖起。

    巍峨,磅礴,不可撼动。

    他离席走向薛明义,明明比薛明义矮小,却像一头醒来的猛兽,走向他的食物。

    武功侯薛明义,当然不是食物。所以他剑眉一挑,整个人气势亦拔升,昂扬、锋利,与焦武相抗,不落下风。

    满院宾客都提起心来,不知若事态激化,该如何自处。

    倒是墨惊羽依然稳坐,只默默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动作。

    在薛明义和焦武的隐隐对立中表个态就可以了,在两位雍侯争锋相对,几乎是剑拔弩张的此刻,如果他再要做点什么,就涉及了韩煦的底线。

    届时雍庭容不下他,支持韩煦的那部分墨门高层也容不下他。

    会打起来吗?

    封鸣的呼吸有些重了起来,显然很希望羞辱他的焦武得到什么教训。虽然焦武可能并不知道他是谁,不曾在意过他这样一个小辈。

    倒是封越面不改色,甚至还呷了一口酒。

    姜望明白,封越与自己的判断一致。无论是出于哪方面考虑,薛明义和焦武都不会当场打起来。

    但他紧紧捏着酒杯,仍表现得非常紧张。一个合格的跟班,应该聪明点,但不能过于聪明。

    焦武终于走到薛明义面前,与他相对而立。

    所有人的目光和情绪,都被他们所牵扯。

    在这众皆瞩目的时刻,焦武对薛明义说道:“让本侯审他几句,如何?”

    不待薛明义回复,他又道:“请你转告陛下。石亨若动僭越之心,本侯虽老,也愿挂帅出征,执其首级于君前!”

    石亨,正是当代礁君!

第二十六章 站在历史中

    威宁候焦武这番表态,不可谓不激烈,不可谓不忠诚。

    这话一出,礁国举国上下,都要视他为寇仇。因为他对礁国,竟有灭国之心!

    薛明义并未继续咄咄逼人,而是松了手,往旁边一让:“这是薛某送的寿礼,焦老尽管问之!”

    姜望于是明白,薛明义此来,只是代表韩煦意志的敲打,并不是真的要逼反焦武。

    这种敲打有两个可能。

    或许是焦武真的对礁国的建议动过心,如若彼时雍国国灭,他威宁候收拢大军,割下几块肥肉,未必不能成礁国之并肩王。

    但也有可能……是因为墨惊羽。

    韩煦引入墨门的好处显而易见,雍国迅速稳定了局势、朝政开始革新就是明证。但隐患也在慢慢显现。说白了,雍在墨先,还是墨在雍先,这是长久的斗争。

    换做以前,他可能想不了如此清楚。

    但经历得多了,看到的多了,以前想不通的事情,慢慢也能想明白了。

    心中想到墨惊羽,但面上绝不再往墨惊羽看一眼。

    姜望很好地掩饰着自己,同时思考,今日看到、听到的这一切,会对他的计划有什么影响,能够帮到他什么。

    焦武站到那中年文士面前,看着他:“你是何人?姓甚名谁,现任何职,受谁之命,此来顺安府,意欲何为?”

    那中年文士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几乎只是吊着一口气在。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在架着他的甲士手上。

    但此时,也不知何来的气力,赫然抬起头来!

    他直视着焦武,用那双凝着血痂、积着血垢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焦武。

    “呸!”他吐出一口唾沫。

    那唾沫和着血液,刚出口就落下,如此无力地落在他自己的衣襟上。

    距离焦武还很遥远。

    焦武面无表情,看着他挣扎。

    像巍峨大树,注视着意欲撼动它的蚍蜉。

    两名甲士牢牢架着这中年文士,他动也不能大动,声音也很嘶哑。

    “焦武!”

    但他已然用尽所有气力在咆哮,在唾骂:“逆贼之后,亦是逆贼!”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在鼓风。那是拼尽一切才能压榨出些许力量的明证。

    “焦家世受君恩,累世公卿。你父亲为礁国之将,掌礁国之兵,却死礁国之民,降礁国之敌!卖主求荣,真苟且,背国弃义,枉为人!而你,你流着礁国之血,有着礁国人的祖宗,却数典忘祖,妄言礁国国灭,真以为天道无眼,没有报应吗!?”

    其人嘶声怒骂,形如恶鬼,状极凄厉。

    为间者,首要忠诚。这中年文士对礁国的忠诚毋庸置疑,此刻骂得痛快,一是求死,二是要污焦家之名。

    在场的人有墨家墨惊羽,有武功侯薛明义,是封不了口的。

    威宁候焦武却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缓声说道:“当今大争之世,天下相竞。君择臣,臣亦择君。”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在场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你说焦家世受礁国君恩,难道不记得我祖父、高祖父,是为谁而死?”

    “我父亲为礁国之将,又何曾失职!他当年掌礁国之兵,与明皇帝大战,一度兵犯雍土!是谁忌惮功臣,军粮三日不至?是谁临阵怯战,使大军一溃千里。是谁不肯支援,致我父坐困孤城?”

    “这些,我都不必说了,我已忘了,但史笔如铁,你们能忘吗?那些无辜死去的忠勇亡魂,能忘吗?”

    “我焦家只记得,是谁不计前嫌,许以高官,予以厚禄,诚以亲晤,信以三军。是谁在我父孤城被围三月后,孤身入城,剖心说降。”

    “我父死时是雍臣,我死之时,亦当如之!”

    “你既然不说你是谁,本侯也不想知道了。只有一言与你,石家不配享国。今日敢来挑拨,黄泉路上,你且等石亨!”

    这便是灭国之誓了,从此与礁国势不两立,在他之后的政治生涯里,必然要不遗余力地推动灭礁大计,以全今日之言。

    焦武说到这里,拂袖转身,重新坐回主位。

    他环视一周,双手轻抬:“歌再起,舞再跳,寿宴继续。至于武功侯……你请自便!”

    至此,威宁候焦武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

    武功侯在他的寿宴上来这么一遭。

    他是真的恼极,怒极,恨极。

    他不惜要推动灭礁之战,来证明他与礁国没有任何勾连,只是礁国单方面的阴谋意愿。

    至于武功侯回去要怎么说,韩煦要怎么做,如他所说,“请自便!”

    就像他说“当今大争之世,天下相竞。君择臣,臣亦择君。”,说的是他父亲和礁国石姓皇室,又何尝不是他与韩煦呢?

    韩煦若信,他便为其所用。韩煦若不信,他便另投他门。

    “此奸佞之贼,攀诬忠良,实令本侯激愤,令观者寒心!”

    薛明义伸手抓住那中年文士的头发,轻轻一提,整颗头颅就这样被提起。没有一点鲜血溅出。失去头颅的尸体仍被甲士提着,架在那里。

    他很是恭敬地双手捧着这头颅,敬于焦武:“便以此贼头颅,为威宁候作贺!”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

    到此刻,才算看出一些名堂来。

    这件事情,应该就这样揭过了……

    礁国这文士自然是忠君爱国之人,但被他唾骂的焦武的父亲,也绝非奸邪。真实的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时候没有对错,只有立场。

    而刚才焦武与礁国文士的对话所显示的故事里,雍明帝当然是明主,彼时礁君自然昏庸,焦武的父亲,或者也是真正忠臣。

    但焦武则未必……

    如焦武所说,焦家记得、感恩、忠诚的,的确是雍君。但那位雍君,应该是雍明帝。焦家既然始终记得这份恩情,韩煦篡夺帝位,屠戮韩周血脉的时候,焦家又在哪里呢?

    很多事情说不清、道不明,贸然扯下遮羞布,可能触目惊心。

    但这并不重要。

    薛明义,或者说他背后的韩煦,要的正是焦武今日这番公开表态。为了安定人心也好,为了警告墨门内部有些人也好,总之韩煦的目的应该已经达到。

    不出意外的话,这段时间,雍国一公八侯,陆续都会以各种方式表态,巩固韩煦的权位。在整个雍国范围内,统一声音。

    一直说新政、新政,韩煦真正的大动作,到底是什么?

    姜望意识到,自己这次偶然旁观,似乎见证了雍国的某种历史时刻。

    但身在历史时刻的绝大部分人,都懵懂无知着。

    在众人注视的正中心,主位独坐的焦武,一挥手,很是随意地说道:“且把这份寿礼装起来,与我送入礁境。”

第二十七章 失算

    焦武要下人把礁国细作的首级送回礁国,是铁了心要与礁国划清界限,再无转圜余地。

    于是收拾,清理,歌起,舞动。

    武功侯薛明义也未再起什么波折,微笑着在焦武旁边坐下。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理由不从容。

    戴着面具,无人能观察到墨惊羽的表情,但整个寿宴里,他明显不怎么再说话了。

    三位大人物之间的暗涌,牵动着所有宾客的心绪,此后再没谁能放开了撒欢。

    就连闷闷不乐的封鸣,也不再碰酒杯。

    寿宴进行到一半,墨惊羽就告辞离去。薛明义一直等到墨惊羽离开后,才与焦武辞别。

    而这两位走后,焦武也不需再强撑在此,推说疲乏,直接离了席。他们这样的人物,毕竟也不需太过“亲民”。

    剩下的宾客们喧嚣了一阵,终究被刚才的事情所影响,提不起太大兴致,渐渐冷了。

    每个人都在思考关乎未来的影响,但终究绝大部分人只能等待未来,而后“被影响”。

    临近曲终人散时,一名侯府下人来到封越旁边,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封越便笑了笑,意态从容地起身随其离开。

    大约是青云亭宗守甘愿受气的表现终于打动了威宁侯,又或是武功侯的拜访令威宁候府放下了傲慢。总之,威宁候府给了青云亭一个修复关系的机会。以封越目前为止表现出来的城府,几乎没有办砸此事的可能。

    如此,封越父子此行的目的几乎可以说已经达到。驻地在顺安府的青云亭,修复了与顺安府唯一神临侯爷的关系,这桩功劳,对于封越以后争取继任宗主,有莫大的好处。

    姜望很是用心地在陪封鸣说话,他希望借助这位公子哥的关系,混进青云亭。依照他得到灵空殿的经验来看,云顶仙宫的失落建筑,应该是以某种隐秘方式存在着,因此免于被掠夺。

    而它存在的位置应该很重要,可能极具象征意义,这样就不容易在宗派迁移中遗失。灵空殿从庄地迁移到成国,云顶仙宫的失落建筑却依然存在,由此可以论证这一点。

    早在迟云山的时候,他就在想一个问题,迟云山的进入准则如此严格,必须要青云亭、灵空殿、凌霄阁、云游翁四方齐聚,才能开启。

    而从近古时代至今,沧海桑田,在云顶仙宫选出继承者之前,如何保证这四方都能存在下去?

    除开云游翁外的三方势力,最开始的时候肯定是相差无几的,但到了现今,却只剩凌霄阁一家独大,可与周边势力抗衡。

    譬如灵空殿先被庄承乾打残,又在成国陷入纷争,之后被楚国斗氏的斗勉收服,最后落入姜望掌控。这当中有任何一次运气差了些,灵空殿很可能就覆灭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凭借,保证着传承的延续?

    姜望最先以为是叶凌霄在暗中平衡着一切,以此为叶青雨接掌云顶仙宫做准备。至于在叶凌霄之前的岁月里,也可以理解成这四方势力有某种古老默契,任何一方势力更强大,都需要肩负起维持传承的责任。

    但在叶青雨送来云霄阁之后,这个猜测被推翻了。

    如果是叶凌霄平衡着这一切,那么灵空殿、青云亭,这些失落建筑,都应该是他掌中之物才对,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索性一起给姜望呢?

    姜望断定还有一种方式,在确保云顶仙宫的传承,只是以他现在的见识,无法准确推断。

    叶凌霄曾提醒过他,云顶仙宫是他的福缘,但于他未必是福。

    所以关于云顶仙宫传承的问题非常重要,然而囿于见识,现在根本找不到答案。也只好暂且搁置。

    回到青云亭这件事上来,只要混进山门,凭借着云顶仙宫与失落建筑的联系,很可能无声无息就带走失落建筑。就如他拿走失落建筑灵空殿那一次,就没有惊动其他人。

    因而和封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关系,他一定要好好维护。

    封鸣这会倒是不喝酒了,但在他爹被威宁候请进里间后,话又多了起来。

    结合之前在文溪县打听到的消息和今天的接触,姜望对封鸣这个人,有一个初步判断。

    其人城府有之,凶狠有之,自尊心很强,同时也有着富家公子常见的毛病,不太能够受气,封越这次带他来威宁候府,除了给他镀金之外,恐怕也有磨磨他性子的意图。

    耳中听着封鸣的威风故事,嘴里不时附和,恰在此时,通天宫中传来一种轻松的反馈。

    姜望分出一部分心神,落入通天宫,只见缕缕青烟散去。

    那是冥烛的最后痕迹。

    庄承乾死后,冥烛遗留在通天宫。尽管知道这是难得的宝物,姜望却也不想沾染。经历过庄承乾与白骨神的劫争,他现在对幽冥神祇有足够的重视。并不会自以为能够赢得一子,面对非上策,避之才得大吉。

    同时他也不想随意将冥烛丢在哪里,一来恐有些邪异,对捡到的人有妨碍,平白害人不可取。二来,庄承乾带给他的压迫感太强,他很担心冥烛之中有什么遗留的后手。

    所以他选择直接移动神通种子,以三昧真火烧融冥烛,不管庄承乾有没有后手,冥烛都烧成烟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但冥烛的坚韧超乎想象,三昧真火灼烧不停,但一直到今日,才算功成。

    冥烛彻底成烟。

    在这一瞬间,诸多玄奇的白骨秘术在心中流淌而过,就像第一次点燃冥烛时那样。姜望忍着学习的本能,只将它们默默记下。

    这些秘法就算再强、再妙,他也肯定不会学,不会用。但是却并不妨碍他记下来,贡献于太虚幻境的演道台。

    如果这些秘术有什么问题,就让白骨尊神和太虚幻境去拉扯吧……

    “于兄弟之后有什么打算?”

    许是聊得高兴了,封鸣忽然问道。

    所谓好事连连。冥烛的隐患彻底抹去,是为一喜。他正在琢磨如何跟封鸣把话题移到这上面来,就听到封鸣主动开口,这又是一喜。

    一切都很顺利。

    姜望把此刻的收获暂且按下,叹息道:“自师尊亡故后,我时有前路茫然之感。封兄你乍一问,我还真没想好。”

    第二内府中,黑白两色的神通种子滴溜溜转动。来自神通的力量,在冥冥之中引导着方向。

    封鸣点了点头:“这样啊。”

    然后竟就此撇过这个话题去:“当年我在澜安府游历的时候……”

    姜望一时愣住。

    他意识到,他过于自信了。

    并非是他的实力不足以用歧途影响封鸣。

    而是在封鸣的选择里,根本不存在收留于松海这个选择!

    “知见”不足,歧途失效。

第二十八章 成长

    歧途的效果,从来都是选择,而不是“制造选择”。

    他不能运用神通,让别人做出他根本不会做出的选择。

    或许神通种子开花之后,歧途能有更优越的表现。但至少在现在,它只能如此。

    姜望错估了封鸣,他以为封鸣会想要收下他这个“跟班”。可封鸣从头到尾根本就很冷漠,只把姜望当一个偶尔遇到的、陪他解闷的人。

    他会跟姜望聊天,会带他“见世面”、会跟他勾肩搭背,但离开这桌寿宴,回过头他根本不会认识姜望。

    什么于松海,什么溪云剑宗,这种不入流的角色,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歧途的妙用让姜望恍惚有掌控命运的错觉,但封鸣的选择,给他浇落一盆冷水。

    知见知见,他根本没有足够的“自知”,也缺乏精准的“他见”。他对封鸣不是完全了解,神通因此受挫。

    此刻他才明白,为什么庄承乾那样可怕的人物,也会因为对歧途神通的绝对倚仗,而被白骨尊神暗制一手。

    这神通,实在让人欲罢难能。

    他才使用了几次,就偶尔会感觉一切尽在掌控中。庄承乾一生战无不胜,欺神诈鬼,更有理由绝对相信他的神通。

    突来的挫败迎面撞来。

    姜望没有恼羞成怒,没有自怨自艾,此时他只感到庆幸。庆幸他在这么早的时候,这么不甚重要的时候,发现歧途的局限,发现歧途本身带来的狂妄幻想。

    命运没有给他一个更大更难以挽回的教训。

    有庄承乾前车之鉴,有封鸣后事之醒。他提醒自己,要以更端正的态度,来应用歧途这门神通。

    “是啊。”姜望笑着附和道:“封兄经历真是精彩,令小弟心潮澎湃。真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他放低姿态,也放低期待。最早的计划,就只是今日与封鸣混个眼熟而已,不必急于求成。

    在姜望的刻意迎合下,两人自是又一番好聊。

    院内客人渐渐开始离席,他们这一桌,也只有姜望和封鸣仍在。

    封鸣是为了等他爹,而姜望是为了保住这个好不容易搭上的关系,聊着聊着,都各自心焦。

    然而一等不至,再等不至,封越始终没有出来。

    时间又过了一阵,眼看宾客散了大半,封鸣终于按捺不住,起身拦住一名侯府下人:“能否劳驾问一下,我父亲为何还未出来?”

    那人摇摇头:“我只是一个下人,不知道你父亲是谁,也进不去里间。”

    封鸣心中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有些急躁地穿过酒席,直往里间走。

    但一个人影突兀横在面前。

    先前那位焦管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干什么?”

    “焦世叔。”封鸣这会也不管屈不屈辱了,低头礼道:“家父被唤去里间议事,怎么还未出来?”

    “你父亲?”焦管事惊讶道:“何曾有人唤他去里间?”

    “是尊府……”封鸣环顾一周,又哪里还找得到之前引他父亲进去的下人?

    牙齿都咬碎了,但也只能摆低姿态道:“世叔莫要与小侄开玩笑了。小侄实是忧心家父……”

    焦管事已经收敛了表情,冷冷看着他:“你以为你是谁?老夫这么一大把年纪,用得着跟你开玩笑吗?”

    封越出事了!

    生起这个念头的瞬间,封鸣几乎腿软。

    他咬了咬牙,正要说些什么狠话,姜望走到身后来,按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终究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的人,静默了几息,把惊涛骇浪的情绪按下,便自转身。

    姜望跟在他身后,两人行出了威宁候府,一路上倒是无人阻挠。

    威宁候府在通意县的郊外,走出侯府后,是修得踏实的直道,与远处官道连为一体。

    侯府门前悬明灯高挂。

    侯府外月明星满,稀稀落落的马车,在直道上渐渐行远。

    出了侯府后,封鸣终于按捺不住,狠狠一拳,将路边一颗大树砸倒:“什么威宁候府,这里是土匪窝吗?!礼也收了,罪也赔了,人还扣下!”

    他恼极恨极,实在也是一直以来倚仗的父亲出了事,让他心神失守:“迟云山又不是我们让他去的!是那焦雄非要去!出事了怪谁!池月师姐不也出事了吗?我们能怪谁去?”

    姜望跟在旁边,待他发泄一阵后,才道:“眼下令尊只是被扣下,还未出事,封兄且冷静一些。”

    道理很简单,封越如果已经出了事,威宁候府不会让封鸣离开。

    封鸣愤恨不已:“这老猴子,想做什么!”

    焦武身形的确瘦小,像只猴儿,但恐怕没有谁敢骂他为老猴子。此刻的封鸣,实在太失态了。

    姜望在心中默默调整了对封越、封鸣父子感情的认知。然后出声问道:“封兄认为,这件事情,贵宗是否会出面?”

    封鸣也知愤恨无用,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尽量平复下来,才道:“出面是一定会出面的,毕竟我父亲是宗守,是青云亭的颜面,但会出多少力则未必。有人可能巴不得我父亲出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今天认识的于松海在这里商量,只本能的觉得,相对于宗门里勾心斗角的那些人,今日才偶然认识的于松海或许更可靠一些。毕竟意外相识,不至于会有处心积虑。

    “那就只能靠你自己了。”姜望说。

    “于兄弟有什么办法吗?”封鸣的情绪压下去后,脑子也回来了,转头看着姜望道:“你若能救我父亲脱困,我引荐你入青云亭,不是问题。保证核心身份!”

    原来你小子也知道我想进青云亭啊!席间跟你明示暗示,你一个劲装傻!

    姜望在心中腹诽不已。

    但也明白,这年头傻子真不多。他不展现点价值,人家青云亭宗守之子,凭什么为你作保?不是会拍马屁就行,封鸣这样的出身,又不缺追捧的跟班。

    姜望沉吟一阵,很有智者气度地说道:“首先咱们要知道,封先生为什么会被扣下。”

    “为什么?”封鸣很配合,也确实困惑:“不就是为焦雄之死撒气吗?”

    “那或许是原因,但不会是扣人的理由。”姜望摇摇头:“我且问你……礁国奸细出现在顺安府,意欲勾连叛国者。威宁候定然是忠心于陛下,断无二心的。那礁国的奸细,是来联系谁的呢?整个顺安府,又还有谁配得上与他国奸细勾连呢?又还有谁,值得礁国费劲?”

    前事后事都是一事。但身在局中的人,往往很难看得清楚。

    封鸣不是蠢人,脸色顿时惨白:“我们青云亭!”

第二十九章 索求

    青云亭勾没勾结礁国不重要,威宁候要不要让青云亭勾结礁国,才重要。

    这是封鸣之所以脸色难看的原因,他已经洞悉了事情的严重性。

    “所以我要怎么做?”他问。

    “你要怎么做,威宁候其实已经给了选择。让青云亭勾结礁国,可以一解他嫡孙死于迟云山之恨。而放过你,威宁候能够得到什么?或者他想得到什么?”

    姜望说道:“满足他。”

    封鸣咬牙切齿:“为焦雄之死,我们已经付出了足够的诚意……”

    姜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威宁候实在应该扣住封鸣,让封越来考虑这个问题才对。相较于封越,封鸣根本就缺乏足够的阅历和决断。

    但他转念一想,封鸣值得那么巨大的代价吗?会让青云亭投鼠忌器吗?自己只想到这一层,或许威宁候考虑的是另一层。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但是我并不建议你选。”姜望继续说道:“你不一定非要找威宁候,刚刚离开的武功侯,也是一个选择。”

    礁国奸细都是武功侯的属下抓到的,武功侯说青云亭与礁国之事无关,那就自然无关。

    但姜望之所以不建议,自然是为封越本人的安全考虑。同时青云亭以后还要在顺安府延续,与威宁候撕破脸,不是理智的选择。

    封鸣沉默一阵:“我知道怎么做了。”

    他拍了拍姜望的肩膀:“我回去想办法筹措,一定让老猴子满意。还麻烦于兄弟你在这里等着,有什么新的情况,及时通知我。”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方三寸白色小匣:“这只千里传音匣你且收好,这里就麻烦你了。”

    墨门所制的千里传音匣效果很好,但因为隐秘性的问题,被很多修行者忌惮,没有普及开来。而且它极容易被屏蔽,几乎完全无法应用于战斗场景,这些都是局限其销路的原因。

    但据说墨门内部有几乎无法被阻隔屏蔽的传音匣,只是不曾外流。

    姜望伸手接过这只小小的白色方匣,态度很郑重:“封兄请放心,我一定牢牢守在此处,紧紧盯住侯府。”

    千里传音匣外形精巧。入手冰冷,他久闻此物之名,还是第一次得见其真面目。用这样一方小匣,就能达成如此玄奇的效果。墨门的机关之术,真可谓天下无双。

    “患难见真情,咱们虽是初次相逢,但是于兄弟的忠义,我是不会忘的!”封鸣再次拍了拍姜望的肩膀,以示鼓励,而后转身疾飞而远。

    邀买人心这种事,他倒也不是不通。

    “那你能帮忙找到青云亭给你于兄弟吗?”

    姜望在心里这么无聊地说了一句,叹了一口气,准备开始他无聊的盯梢工作——他几乎能够肯定,在封鸣有所行动之前,封越绝对不会有什么事。

    但为了好好表现,混进青云亭,他又不得不做这种徒劳的事情。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句话。比姜望的心声要直接得多,干脆得多——

    “你这个能给你三哥吗?”

    姜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今天真的一直在叹气,太愁人了。

    转过身去,果然看到一胖一瘦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郑老三胖手指着姜望手里的千里传声匣,似乎还怪不好意思:“看起来很值钱。”

    “唉,花钱消灾嘛。小不舍则吃大亏。”李老四在旁边,仿佛一个好心的路人,在做和事佬。

    姜望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在跳。这两个活宝,居然也还没走,这缘分,真是造了孽了。

    “为什么啊?”姜望尽量平和,他也的确很想知道为什么。

    这两个家伙甚至连超凡的气息都没有,看起来顶多就是个枫林城道院外门水平,他当然感觉得到他们的靠近。

    但也是真没想到,他们还敢过来,还敢开口,还敢勒索!

    不长眼睛的吗?我进了侯府内院寿宴,我跟青云亭宗守之子谈笑风生。

    “我们是讲道理的人。”郑老三全然不知姜望的内心活动,很认真地说:“之前你赔了斗篷的钱,但是没有赔袍子的钱。咱们算账要清楚,一码归一码。”

    当时说好了两清,这两个笨匪,居然跟他玩文字游戏!他顺手牵羊强行买卖是不对,但一个破斗篷,一件破袍子,也不至于赔了一茬又一茬吧?

    他们俩赚到的银子,何止百倍?

    姜望气笑了:“所以你们还想要什么?”

    “三哥不是说了吗?”胖汉似是不经意地晃着钢刀:“你那盒子不错。朋友送的?送给朋友怎么样?”

    李老四一拍双手,开心道:“哎,这就叫礼尚往来!”

    从别人那儿往,往你们这儿来?这叫礼尚往来?

    姜望几乎要给他们鼓掌了,不由得笑了起来:“如果我说不呢?”

    “嘿!”李老四面色一冷,大拇指往旁边指了指:“这结实的身板,明晃晃的钢刀,瞧见没?”

    “欸!”郑老三拍了他一下,很是嫌弃:“不要这么血腥嘛。我不砍人。”

    他显然是两人中拿主意的那个,表现得十分的大气,笑眯眯地看着姜望:“我们从不强迫,我们会把你吊起来,吊在树上,吊得你说好为止。”

    “这里不太方便沟通,让人看见了不好。”姜望往不远处的小树林指了指:“咱们去那边聊?”

    “是,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若随便交了,确实很难做人。”郑老三善解人意:“那走吧!”

    “走走走!”李老四一马当先,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前带路。

    姜望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

    大概是怕他跑了,郑老三就始终贴在旁边,眼睛紧紧钉在他身上。

    三人就这样走进了黑幽幽的树林里……

    不到十息,姜望拍了拍手,施施然走了出来。

    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稍稍调剂一下心情。

    盯梢的“工作”,才是当下需要好生表现的地方。

    ……

    ……

    而小树林中,一胖一瘦两个被树藤五花大绑、倒吊在树上的身影,晃晃悠悠。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此时。

    咔嚓,咔嚓。

    枯枝被踩碎的声音,由远及近。

第三十章 人魔

    夜色深重,树林之中尤其黯淡。

    身形窈窕的长发女子踏破夜色,踩断枯枝败叶,走到了倒吊胖瘦二人的大树前。

    她抬起头。

    月光穿过枝叶的间隙,叫人看得到她脸上没有五官的邪异面具。

    “有趣?”她问,声音很轻柔。

    树上两人的嘴巴,也都被布条绑着。布条则取材于他们的衣物。

    胖子不吭声。

    瘦子呜呜呜地喊。

    “你们累不累?”女人又问,一种危险的气息在蔓延。

    呼~

    郑老三轻轻一吹,绑得极紧的布条就那么轻飘飘散开,落下。

    孩子般笑道:“好玩。”

    女人走了两步:“老大不是让你们来玩的。”

    “那我们也没有只玩不做事啊。”郑老三怪笑。

    李老四则发出笃笃笃的怪声。

    他嘴上的布条,一节一节地自动翻转,最终卷成一个小球……

    啪!

    落在地上,砸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垂直小坑。

    “就是就是。”他附和道。

    “你们在跟谁玩?”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有些无奈。

    郑老三转头与李老四对视一眼,转回来道:“不告诉你!”

    “那个人有趣吗?”女人仿佛没有听到他的拒绝,整个人慢慢飘起,头部与倒吊的李老四平齐,眼睛瞧着他的眼睛。

    李老四往后缩了缩,求助般地看向郑老三:“三哥?”

    郑老三眼睛一闭。假装没看见。

    “嗯?”女人加重了鼻音。

    “很讲道理。”李老四赶紧说。

    “有多讲道理?”

    “对实力明显不如他的人,还肯讲道理。”

    “那是真的很讲道理了。”

    “可不是嘛!”李老四很骄傲的样子,仿佛受夸奖的是他。

    “那你们怎么还会被吊起来?”女人问。

    “因为我们不讲道理啊!”李老四一脸的理所当然,丝毫不以为耻。

    “那个人实力怎么样?”女人又问。

    “比废物强!”李老四嬉皮笑脸地说。

    女人显然不想配合他的玩笑:“问心是老大亲手救活的人,不要总叫他废物,不要总戏耍他。”

    李老四嘿嘿一笑,并不说话。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他早晚挖你的心!”女人忽然恶狠狠道。

    “喔~喔~”

    李老四就那么倒吊着荡了起来,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显然完全不在乎这种程度的威胁。或者说,即便这威胁真有一天成真,他也不觉得是多么糟糕的事情……或者很有趣也说不定。

    “那个人在哪里?”女人静静等他玩了一阵,才又出声问道。

    李老四停下这怪异的荡秋千,也不笑了,直直看着女人:“三哥说了不告诉你。”

    女人娇笑出声:“听你说得那么有趣,让我……”

    她伸手轻轻按上自己那没有五官的面具:“有揭面的冲动呢。”

    砰。

    一声细微的轻响,让人忍不住怀疑,这声音是否发生过。

    就在这一声轻响过后,郑老三已经解除了束缚,且面对面地站在了女人身前,那柄明晃晃的钢刀,不知何时又提到了手上。

    “那是我的玩具,不许你玩。”他表情认真地说。

    眼神执拗单纯,像一个固执的孩子,但又有手中钢刀般的冰冷与锋利。

    他庞然的身形给人极其巨大的压迫感。

    李老四身上的青藤在此时如灵蛇般游走,整个人转了一圈,轻轻巧巧地虚立在郑老三身后。

    “三哥。”他开口道:“我不太想割她的肉。我有两个原因。第一呢,她太瘦了,没有什么肉。第二呢,老头子我们打不过。”

    “老四你说得有道理。”郑老三说。

    “我是讲道理的人嘛。”李老四美滋滋地说。

    郑老三仍然看着那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没有回头:“但是你想一想,如果让老头子追杀我们,会不会很好玩呢?”

    “诶!”李老四眼睛一亮。好像来了兴趣。

    “好。”女人放下挨着面具的手,选择妥协:“知道是你们的玩具,我不碰。”

    郑老三仍然没有放下钢刀:“你刚刚说想揭面的。”

    女人叉起腰:“老娘现在又不想了!不行吗?”

    郑老三的眼神很执拗:“不行。”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一言九鼎,一口唾沫一个钉,言出必行,千金一诺。”李老四帮腔,只是并不很连贯,要想一想才吐出一句,断断续续。

    “……”女人决定认输,从储物匣里掏出一锭金子:“我道歉,我赔钱。”

    郑老三一把收起金子,这才笑了:“行!”

    “三哥,三哥。”李老四眼巴巴地瞧着他:“这是赔给咱们两个的。”

    郑老三敷衍地摆摆手:“放心,三哥不会亏待你。”

    “痴呆儿!”女人忍不住骂道。

    “你骂我们了!”郑老三立即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女人只好又掏金子。

    她这等修为的强者,金银对她来说根本没有什么价值了,之所以还随身带着那么多,无非就是被眼前这两个活宝逼的。动不动就要你赔钱,不然就要杀你。身上没点银子还真不行。

    “说回正事。你们的大事怎么样了?”女人掏完钱,不满地说道:“老大说你们太贪玩了,让我来帮你们。”

    郑老三很不服气:“来的时候他还说,这次相信我们能做好。”

    李老四帮腔道:“就是!”

    “毕竟是我们的大事。”郑老三说。

    李老四接道:“很重要的事。”

    说罢,他们一起瞪着女人,想要瞪出一个交代。

    女人微微仰头,想了想:“可能他忘了。”

    这个理由看起来很荒谬,但郑老三和李老四都毫无障碍的接受了。

    很合理嘛!

    “好吧。”郑老三说:“我们在观察情况。”

    李老四接道:“进展很顺利。”

    “那就好……”女人幽幽的说。

    ……

    ……

    此时守在威宁候府外的姜望,并不知道他无意中招惹了谁。他并不清楚,被他轻松吊在树上的两个家伙,是什么样的恐怖存在。也不知道,一场突起的杀机,悄无声息的消弭了。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危险,没有人能够确保安全。

    他只是静静地守着,不放松任何一点时间地探索内府,同时等待着封鸣的到来。

    夜深已很久,黎明尚未来。

第三十一章 得失

    “我们事前说好的,明明说好的。商行上下几百口人等着活命!怎么能不算了!”

    “侯府这样朝令夕改,如何服众!”

    “你们这个样子欺侮人,威宁候知道吗?!”

    “焦爷,焦爷,别这样,别这样,我哪里做得不对,还请告知,我改,我赔礼,我给你跪下了!行吗?”

    砰!

    求情的人被一脚踹出老远,在地上翻了几滚才停下。

    嘴里仍在痛苦地絮叨着:“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

    “滚!”一个劲装打扮的壮汉立在侯府门前,应该是侯府里养的家兵,正戟指其人,声音凶狠:“再来闹,杀你全家!”

    告饶的声音戛然而止,地上那人咬牙忍受了一阵,缓过气来,爬起身慢慢地走了。

    姜望远远地看了一眼,认出来其人。

    当时在里院寿宴上,武功侯突然来访的时候,所有人都站起来相迎,有些客人更是迫不及待地迎出门,此人就是其一。

    应该就是那个行为,得罪了威宁候府,让早先谈成的什么事情泡汤了。

    具体事情无从知晓,但想来对此人所在的商行来说,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可对家大业大的威宁候府来说,或许只像是赶走了一条野狗,无关痛痒,也无足轻重。

    姜望一声不吭,默默往黑夜里又站远了些。

    能说被赶走的这人自作自受么?能说他愚蠢看不清形势么?他怎么说也代表了一个几百人的商行,在一般人里,应该算是有些家底。但在两位功勋侯爷面前,他能算得上一个屁吗?

    骤然听到武功侯的名头,他敢不连滚带爬地去迎么?

    威宁候府就因为这点事情,如此逼迫。

    那个出声威胁的壮汉,应是威宁候府的家兵。姜望听得出来,那一句“杀你全家”并非虚言恫吓,而是切切实实带着杀机。

    只瞧被威吓的人吓成什么样,就能知道这句话的说服力了。

    威宁候府随便一个人出来,就可以动辄杀人全家?

    从此事可见,对威宁候府来说,雍国的律法,简直是玩笑一般!

    一个规则得不到维护的势力,是混乱的,是可怕的,也是不稳固的。无论国家还是宗门,都是如此。

    姜望继而又想到,封越带厚礼前来祝寿并赔罪,结果却突然被扣押一事。

    他对封越当然谈不上什么感情,也不了解其人品德。但仅就这件事来说,青云亭这样一个顺安府境内实力最强的宗门,威宁候府说构陷就构陷。连个好点的理由都不愿意编,说难听点,连个罪证都不愿意去伪造!

    再想想当时在迟云山,青云亭历史传承的秘地,焦雄说参与就参与,还成为主导者。不管暗地里如何,至少在面上,池月仍需对焦雄百般逢迎。哪怕池月的真实实力,明明比焦雄强!

    青云亭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在顺安府甚至是响当当的名头,都要面对如此欺压,其他人,其他势力,更是可想而知。

    威宁候对雍国律法的轻蔑,简直渗透到了骨子里。

    就像雍国才吃了败战,刚从亡国之危里走出来,威宁候的寿宴就如此铺张奢靡。

    并非是说雍国就缺这点钱财,也不是说威宁候须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而是说在这样的艰难时局里,身为雍国最有权势的人物之一,难道不应该以身作则,共克时艰?

    庄高羡那种凉薄之人,都能做到克勤克俭,自继位以来,宫殿未加一瓦。

    说到底,焦武连面子工夫都不愿意做。

    这些种种,绝非一朝一夕的态度,都是过往岁月里遗留下来的习惯,是历史积弊。

    这不是焦武一人的问题。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焦武为何如此,而在于焦武为何能如此。

    在此时此刻,目睹一切的姜望,忽然就理解了,韩煦为什么要变革朝政。为什么在刚刚从亡国危机里走出来的时刻,就掀起那般激烈的变革。

    实在是过去的雍国已经腐朽到了极点。这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国家,已经在过去长久的岁月里腐烂,它浮华的表皮之下,是血肉朽坏的不堪。韩殷一日把持朝政,雍国就在那深不见底的深渊里滑落一日。

    想通这一点,姜望忽然就拓宽了视野,许多想不清楚的事情,一下子豁然开朗。从整个雍政变革的大势来看,一切都有了新的解释。

    焦武寿宴,墨惊羽拜访,或许可以视作雍国守旧势力对墨门的争取,当然从墨门的角度,可能是墨门内部对韩煦不满的另一支力量,向雍国守旧势力发出了邀请。

    而武功侯的突然到访,就是为了打破这种联系。

    大战已经结束,要清算早可以清算,但韩煦却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今天才揪出礁国的奸细。

    寿宴上的那一番交锋。是武功侯薛明义代表雍君韩煦对威宁候焦武的逼宫,焦武因此不得不做出表态,站明立场。如若不然,一个叛国的罪名,恐怕少不了他。

    威宁候的表态,就是与墨门反对韩煦那一支力量做了切割。

    墨惊羽后来之所以意兴索然,或许便在于此。他这一趟是白来。

    至于后来扣住封越,焦武或许是为了泄愤,或许只是延续了他事前的计划,或许……是想在革政彻底完成之前,最后再捞一笔。

    从威宁候府获得的信息不足,无法准确判断。但无论是出于哪一种原因,他的胃口都会很惊人。

    好在姜望之前已经跟封鸣陈清了厉害,其人如果够聪明,应该知道怎么做。

    就算其人不懂或是不舍,姜望也没有什么损失。隔岸观火而已。壮烈还是惨烈,都是别人家的事情。

    当然封越的境况越好,他搭上这条线,就会有更多的便利。所以封鸣最好聪明一点。

    夜晚静静地流淌过去了。

    天刚亮的时候,庞大的车队从远处驶来,像一条长蛇缓缓游来,渐渐靠近威宁候府。仅从那压得极深的车辙,就可以看出马车里承载了多少东西。

    封池骑着高头大马,在车队最前列。

    短短半夜过去,他的状态就憔悴了许多,有一种不该出现在超凡修士身上的、无法掩饰的疲惫。但约是做成了大事的缘故,眼神倒明亮得很。

    他看了路边的姜望一眼,对过眼神,确认并没有什么意外变化后,飞身下马,大步去到威宁候府的匾额下,叩动了门环。

    他的脚步很笃定,手也很稳。

    说明他决心已下。

    早已得到消息的焦管事适时推开大门,有些惊讶地瞧着封池:“你这是?”

    今日的封鸣深深一躬,与昨日的暴怒自傲判若两人。

    他的声音又洪亮又恳切:“闻说礁国奸细间乱威宁候,顺安府人深恨之!青云亭虽势小财薄,但也有一颗爱国之心。家父封越,乃是青云亭宗守,受皇恩,得国泽。愿散尽家财,助侯爷兵出礁国,平定我大雍西境!”

    也不知这一番言辞,是他自己想的,还是请人润色过,总之说得是慷慨激昂,情真意切。

    焦管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没有了之前的轻蔑。

    “封公子,请稍等,容我去通传一声。”他这般说罢,才转身回到府中。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的道理很多人都知道,但不是谁都有散尽家财的魄力。

    仅仅是今天这一遭,封鸣在他心里的评价便大不相同。

    ……

    威宁候府像一只张大血盆之口的巨兽,一口吞下一整个冗长车队承载的财富,将封家连皮带骨吞下,最终却只吐出来一个封越。

    在过去的历史中,在雍国浮华的外表下,有多少只这样的巨兽,在默默啃食这个国家的血肉?站在这个国家顶端的人,不可能看不到,不可能不清楚。甚至于他们每一个人,都深陷其间。

    但韩殷不在乎,韩煦不忍受。

    雍国或许会浴火重生,或许会崩于病途。在那一刻真正到来之前,谁也不清楚。或许国家大事无法用简单的对错来衡量,或许无论什么决定都能找到诸多支撑、诸多理由。但或许,对错就在每个人的心中。

    它可能很简单,但它并不单薄。

    只消想一想,便能知道封越这一晚该有多煎熬。越是聪明人,越是煎熬。生死完全操于人手,他被扣在其间,无法自主,只可等待命运的到来。

    那种痛苦几乎可以逼疯一个人。

    但此刻走出侯府的封越精神奕奕,笑容满面,与焦管事称兄道弟,亲亲热热地道别。好像只是被威宁候府盛情挽留,于是客住了一夜。他积累半生的财富,如清风过侧。

    仅这份养气功夫,就值得封鸣再学个几十年。

    侯府大门缓缓关上,封鸣上前迎住了他的父亲。姜望默默跟上,现在正是在封家父子身边占据核心分量的时机,他当然不会错过,但也不喧宾夺主。

    来时带着满满一个车队,离开的时候两手空空。封家多年的积累,一夜清零。

    封鸣一时悲从心来,哀声道:“我们什么都没有了。”

    “不,我们什么都有了。”

    封越转过头,用力拍了拍封鸣的肩膀:“鸣儿,以前我一直觉得你不懂事。现在才知道,是为父忽略了。你早已长大成人!这次你做得很好!你孝心可嘉,玲珑心更可嘉!”

    封鸣的目光,有一瞬间扫过姜望,但终究一声不吭的受了下来。

    “此乃人子本分!”他说。

第三十二章 池陆

    青云亭的宗派驻地,就在文溪县城东去二十里,一座并不巍峨的山上。

    像这片土地上的其它组织一样,守雍律,遵雍法。

    此地风景清幽,楼阁连绵,虽远不能跟凌霄阁相比,但也别有一番气派。

    不知不觉间,姜望在这里已经住了半月有余。

    每日里除了修行,就是跟着封鸣晃悠,严格扮演好跟班角色。帮封鸣出风头,自己绝不张扬。遇什么事情,积极给封鸣背锅。

    在青云亭上上下下也转了不少地方,但云顶仙宫的失落建筑始终没有踪影。

    这期间参与了正月十五的福地挑战,又落到了排名第四十的钵池山。

    论剑台战得不多,是以虽然连战连胜,却也仍未打进内府境前百。

    跟重玄胜聊得较少,因为他在刻苦修行、追赶时间,少有闲聊的空隙。临淄也没有什么别的大事发生,一切如常。

    与左光殊切磋过几次,在不动用神通且封闭第二内府的情况下,倒是胜负参半。

    焚尽冥烛所得的几门白骨秘术一股脑都贡献给演道台,得了一万多点法,但距离解封四层演道台的三万法还有一段距离……

    这些事情零零总总,散落在时间里。

    但最重要的目的,姜望一门心思要寻回的云顶仙宫失落建筑,却迟迟未能找到。

    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基本上封鸣现在有权限能去的地方,他都已经找机会去过。但一无所获。

    相较于灵空殿和云霄阁得来的轻易,这青云亭已经耗去了太多的时间。

    雍国并非久留之地,在这里哪怕是修行,都不能舒展。他现在的身份,毕竟只是溪云剑宗一名腾龙境的传人。要时刻注意,不能展露超出修为的实力。

    须得想办法进核心秘地,到宗门禁地一类的地方去看看……姜望想着,默默琢磨。

    他现在的身份,是青云亭正式列入门墙的弟子,得到封越的看重,与封鸣亲近,本身又表现出色,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几乎就已经混成了核心弟子。

    但这个身份,仍然不足以让他自由出入青云亭核心秘地。

    而且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现在的身份就算是到头了。没有封、池两脉的出身,奋斗的最高顶点,也就是青云亭唯一的外姓宗守。现在那位外姓宗守,还很年轻……

    正常的法子行不通,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在区区一个青云亭“奋斗”。有那个时间,等他立起圣楼成就外楼强者,再回来强取,说不定还更快一些。

    行险的话,就需要好好掂量青云亭的实力。

    封鸣自负名门弟子,心比天高,但雍国国内的宗门,真没什么好吹嘘的。青云亭与真正的名门相比,屁都算不上一个。

    青云亭但凡有一个神临强者,也不至于对威宁候府如此卑颜。

    青云亭宗主只是外楼巅峰,宗守封越只是两境外楼,另外三位宗守不可能超出外楼去。所以满打满算,整个青云亭最多只有五名外楼强者。

    从封越积极的表现来看,或许还要更少。因为他显然是对宗主之位很有想法的,说明他现在的修为,在青云亭几位高层里并不算太低。

    便以五名外楼强者来算,一旦暴露行迹,能不能逃得掉?

    “松海!”远远一声亲热的呼喊,叫姜望不得不暂时按捺下思考。

    仅听声音,便知来者是谁。

    青云亭四大宗守中的池陆。

    之前有一回,他和青云亭同宗弟子讨论剑术。

    要想在一个陌生地方受到重视,仅仅靠阿谀奉承是不可能的,须得展现自我价值。在威宁候府帮封鸣出谋划策是一种展现,但那份功劳全被封鸣自己占了,青云亭对“于松海”的价值仍然一无所知。

    所以在讨论剑术的时候,他有意展现了一些见解,轻松折服了与他一起讨论的几个弟子,赢得了尊重。

    但没有想到的是,那番讨论最后传到了这位池陆宗守的耳中。据说与他的剑道理念不谋而合,让他非常欣喜,从此对姜望另眼相看。

    “宗守大人。”姜望含笑相迎。

    不管他内心是如何观感,一个青云亭弟子,对宗守不可能不毕恭毕敬。

    “哎,老夫早就说过,咱们是忘年之交,不必如此多礼!”

    池陆约莫五十左右,喜穿大袍,长袖飘飘,有一种放浪形骸的气质,不很拘谨礼数。

    从山上走下来,抓着姜望的手就往旁边走:“上回那道剑式,你再陪我研究研究。”

    姜望当然不想陪他研究什么剑式,倒不是说池陆的剑术狗屁不通。恰恰相反,此人剑术极其出色,很有自己的觉知,对姜望的剑道也有一定的启发。

    但姜望不能尽情展现理解,需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天分”,要控制在能够让池陆赞许,又不超出于松海这个身份的程度上。非常困难。

    越是在剑道高手面前,越是难以隐藏。

    姜望不想自己隐藏了这么久,却因为对剑道无意阐发的哪句话,就被池陆瞧出破绽来。一向是能避则避。

    “封鸣师兄等会还找我有事……”姜望故意为难地说。

    “不要紧。”池陆头也不回:“刚刚来的时候,我已经安排他去办事了,短时间内打扰不到咱们。”

    姜望:……

    封池两脉的关系很奇怪,彼此竞争非常明显,但很多时候又很亲近。或许与两脉多年通婚有关。

    比如池陆随便吩咐点什么事情,封鸣就不得不去办。并非因为池陆宗守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是封鸣的长辈,双方真有血缘联系。

    无法拒绝,只能面对。

    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如履薄冰地与池陆讨论了一阵剑术,也再次赢得了赞许……姜望长舒一口气,只觉得比与人斗了一场剑要更疲惫。

    “你的剑道天赋,真的很不错。”

    在常去的山峰顶上,池陆非常欣赏地看着姜望,赞叹不已:“虽然有些地方理解得不够深刻,但只是受限于师承,眼界不够宽阔。你的天赋是藏不住的,我很看好你的将来。”

    “宗守大人过奖了。”池陆一再的让姜望随意一点,姜望却始终恪守尊卑,礼仪做足。

    “您的剑术才真是让晚辈惊叹,只怕这辈子,也难及万一。”

    池陆矜持地笑了笑,显然也对自己的剑术非常自得。

    但忽的一叹:“可惜我膝下无子,一身所学,不知传予何人啊!”

    他瞧着姜望,已经暗示得非常明显。

    姜望:……

    还想让我叫爹?我一剑你就没有了,你信么?

    他心中无奈,面上却道:“宗守大人春秋鼎盛,若真想留下血脉,只要耗用一些时间,十个八个也不是问题。”

    “我辈修行之人,朝夕必争,哪有时间纠缠于家长里短呢?”

    池陆一脸严肃。

    姜望在那里装傻充愣,他却不想再耽误工夫了,直接开门见山:“松海,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们彼此也很了解了。我有意收你为义子,不知你可愿意啊?”

第三十三章 指点江山于松海

    姜望立在风中,有些凌乱。

    若他真是于松海,认池陆为义父,倒真是一个极好的出路。可以从一个半路加入的外人,一跃成为青云亭真正的核心。

    整个青云亭,宗主之下,四位宗守就是最高。

    池陆又没有子嗣,从此以后,他与封鸣的地位就不相上下了。

    但问题是,姜望并非那惨兮兮的溪云剑宗末代传人,不是那个现在还可怜巴巴困在山洞里等姜望的于松海。

    他是当代天骄,齐国腾龙第一,内府两神通修士。整个雍国同年龄段,几乎也没人能稳胜他。怎会安于在一个小小的青云亭里,认区区一个外楼修士为义父?

    浅水岂能困蛟龙?

    甚至于这个青云亭宗守池陆本人,真个生死搏杀起来,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但是不答应的话,在青云亭里,一位宗守使起绊子来,他距离失落建筑只会越来越远……

    “小子何德何能,得宗守大人如此看重?”

    姜望斟酌着措辞道:“但我与封池公子意气相投,封宗守对我也向来看重。他们引我入青云亭,我若另投,实在心中难安。这也不是君子所为,想来您是不愿看到的。”

    “作为长辈,我说这话或许不该。但让明珠蒙尘,我又于心何忍?”池陆很是认真地看着姜望:“你这样的人物,不该居他之下。”

    这话是有些过分的,就差明说封鸣是个废物了。

    换而言之,封鸣这段时间得到赞许的一系列表现,池陆很确定是出于这个“于松海”的影响。

    当时在威宁候府外,封越跟封鸣说,他们什么都有了。说的不仅仅是封鸣懂事了、出息了,而是他们散尽家财的付出,得到了威宁候的认可。

    威宁候府会在某种程度上支持封越。并且在青云亭内部,只支持封越。

    只消想一想池月对焦雄的逢迎,就能知道这份支持有多重要。

    所以财物上遭受巨大损失的封越,这段时间在青云亭反倒愈发如鱼得水,话语权与日俱增。

    此消彼长,封越得势,失势的只能是另外几位宗守。

    池陆或者真是爱才之心,或者是为争权夺利,看中了姜望的潜力。

    总之,他开出了价码。就算不成,此刻说出的这番话,若传入封鸣的耳中,以封鸣的性格,恐怕也很难不介怀。

    几乎是堵死了姜望正常拿回云顶仙宫失落建筑的路。

    也罢……就算帮我做出选择了。姜望心中想着,面上苦笑道:“您这么说太夸张了,封鸣公子神秀内敛,我其实远远不如……”

    “与我就不要说这些虚言套话了。”池陆直接打断他,很是强势:“松海,大凡天才之辈,都不会甘于人下。你很聪明,也很有天赋。但是在青云亭,非池即封,两脉并举。你一个外姓人,爬不到山巅。封越再看重你,你在他那里能跟封鸣比吗?做我的义子,你以后就是池家人。想想看,你的未来有多宽广?”

    不能说池陆没有诚意,诚意已经足得不能再足了。

    但姜望直想掀桌。他只是来寻找云顶仙宫的失落建筑,不是真来青云亭谋求发展的。

    怎么还没完没了呢?

    正想着还能找个什么由头敷衍过去,忽听得远远传来封鸣的叫喊——

    “松海!松海!”

    真是好一场及时雨!

    “我在这!”姜望连忙回应。

    第一次觉得封鸣这家伙倒也挺可爱的。

    被打扰的池陆显然不这么认为,他直接无视了封鸣疾飞而来的身影,深深看了姜望一眼:“我跟你说的事情,你好好考虑。”

    “考虑什么?”封鸣飞落下来,恰好听到半句,顺嘴就问。

    “没有什么。”池陆转头看向他:“我交代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已经妥了!”封鸣赶紧说:“父亲让我来找松海,说是有要事交代。”

    “什么事?”池陆问。

    “他没说!”

    “好,那你们去吧。”池陆也不为难,踏空一步,已径自飞远。

    “他找你有什么事?”封鸣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随口问道。

    “一些剑术上的问题。”姜望也随口回应。但心里已经在琢磨,晚上偷闯青云亭秘地的事情。

    池陆今日这一番表态之后,他决意不再拖延。

    再混下去,就混成青云亭高层了!

    这种规模的势力,对现在的姜望来说真没有什么吸引力,成国那边还有一个灵空殿在放养呢。

    他看了看封鸣:“封宗守有事要交代我?”

    “其实不是!”封鸣忽而狡黠一笑,一把搭住姜望的肩膀,很是亲热的样子:“姓池的想拉拢你啊?”

    “就是随便聊聊!”姜望苦笑着说:“我也不是那么抢手的。”

    封鸣勾着他的肩膀,半认真半玩笑:“跟着他混可不是什么好选择。下任宗主定是我父亲,没有悬念。跟着我们,才叫吃香喝辣,大口鱼肉。再过个十几年,说不定你也是宗守了。用得着看他脸色么?”

    要再过十几年,我才混上一个青云亭宗守,那我也太失败了……

    姜望心中嘟囔,嘴上却果断表态道:“我其实没有想那么多,权势富贵如云烟。我一心求道,有个安身之地,可以好好修行便足够。”

    小兄弟的态度显然很让封鸣满意,他笑了笑,忽又肃容道:“真有大事!”

    迎着姜望询问的眼神,他左右看了看,才很是神秘地说道:“威宁候已经悄悄动身去了前线,伐礁就在这两日!”

    这消息的确突然。

    姜望在青云亭混迹的这半个多月里,雍国的革政大潮也在滚滚向前。

    自威宁候寿宴过后,果不其然,整个雍国一公七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都在各种场合表明了态度,坚决拥护新政,誓死效忠韩煦。

    新旧利益者的交锋,在雍帝韩煦的一手镇压下,没有掀起多大的纷乱。

    之所以陆续表态的只有一公七侯,乃是因为,此前有一位侯爷,成了新政之前用来儆猴的那只“鸡”。

    怀乡侯姚启因为纵容家人为恶,逼死封地百姓,被直接削去一阶爵位,降为伯爵,曰,“省身”。

    且不说“省身伯”这个爵名的意味深长,就连神临侯爷也说削就削,雍帝革政的决心毋庸置疑。至此朝野无阻,政通天下。

    这段时间,威宁候府也是非常的低调。闭门谢客,少见交游。颇有洗心革面,一改陈弊的意思。

    却忽然之间就奔赴前线,真的要亲自领兵,且兵出礁国!

    姜望瞬间就想明白了封鸣为何这样兴奋:“看来你的家财没有白散。”

    焦武真的领兵伐礁,封越也是真的散尽家财捐助。那么伐礁之战,自也少不了封越父子的功劳。

    就像当初齐国以秋杀军伐阳,聚宝商会押注重玄家一样,也是能够谋求战后收获的。

    “你说我要不要去前线?”封鸣问。

    这才是他真正想让姜望帮忙拿主意的问题。他想要参与此战,最大程度上瓜分好处,又担心这一战的前景……

    毕竟雍国才经历了一场大败,雍国人很多都失去了以往的盲目自信。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跟封越商量,而是先来跟姜望讨论,正是为了在封越面前有更好的表现。

    这段时间封越对儿子越来越满意,态度也不似以往那般严厉。封鸣是尝到甜头了。

    看着封鸣殷切的眼神,姜望明白,他现在完全是拿自己当智囊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混成“智囊”……也不知下次跟重玄胜讲这事,那胖子会不会笑。

    把乱七八糟的念头丢开,姜望认真想了想,然后说道:“我认为可行。首先庄国已经吃饱了,需要一段时间消化,如非必要,不会有什么动作。庄国不动,洛国长于水师,也不会动。荆国上次叩关失败,想来更不会愿意短时间再来徒劳的一次。当战争只剩雍国与礁国的对决,胜负就已经变得简单。哪怕再加上一个陈国,难道雍国会输吗?”

    这一番分析,鞭辟入里。

    封鸣听罢只觉得,于松海此人真是智算千里,看天下大势,恰如反掌观纹,简直是“吾之西诩也!”

    秦帝得王西诩,乃霸西境,伐楚望景。我有于松海,难道不能拿下区区一个宗主之位吗?

    “你说的是!”他连连点头。

    “这是外部局势。”姜望继续分析道:“从内部来看,无论是咱们雍国,还是现在支持陛下的墨门,都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他们的选择。所以此战许胜不许败。于势于力于气于名,咱们都没有输的道理。而礁国,我根本找不到他们能胜利的理由。”

    他一口一个咱们雍国,一口一个我们陛下,代入得非常自然。极有雍国国民的自豪感。

    封鸣越听越兴奋:“大有可为?”

    姜望重重点头,给他肯定:“只需在战场上保护好自己,这一战几乎是白捡的功劳!”

    就算是为这段时间的相处,送给你的最后好处吧。他心里想。

    因为今晚,他就决定动手。

    而这一次行动之后,无论成功与否,他都几乎没可能再与封鸣有现在这样的相处了。

第三十四章 今夜

    此时尚且在正月内,距离庄雍国战结束还不到一个月。

    雍国应该还需要休养。

    革政大潮滚滚前进,就连怀乡侯都被降爵。

    雍国应该正需要稳定。

    好像怎么看,此时都不应妄起战争。

    但若接受了雍国要出兵的事实,反过来再看,又会发现,这是一个绝妙的时机。

    雍国是输了之前的国战,失去了一个半府的土地,但得到了墨门的支持,整体国力其实并未下降。

    政治变革到了现在,该贬的贬,该训的训,打了那么多棍子,也该给枣子吃了。

    可是甜枣从何而来?

    雍国社稷延续那么多年,该瓜分的利益早就瓜分清楚。战败后少了一个半府的土地,资源已经缩水。革政之后重新分划,又一批人利益受损。

    韩煦固然可以用强硬的手段将这种矛盾弹压下去,但终究不是良法。把矛盾转移至外,在很多时候,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而纵观雍国周边形势,往东往北发展都不理智,荆国就在东北方向冷冷注视。

    往南就是庄国。夺回锁龙关、一雪前耻的愿景,固然令人激动。但是庄高羡君臣已经用先前的一战,证明了庄军的强悍。

    庄国大将军皇甫端明领大军坐镇锁龙关,也是严阵以待。绝非好啃的骨头。

    相对于困难来说,收获可能就不那么值得。

    往西看,顺着长河直接打进洛国,看起来也很美妙。但一来庄洛曾联军伐雍,前盟仍在,庄国不会坐视雍军犯洛,二来,澜河水军早已被打残,伐洛无疑于以短击长。

    算来算去,也就是一个礁国、一个陈国好打。

    恰到好处的是,礁国还正好在威宁候的寿宴上给了一个理由。

    那么礁国就成了理所当然的选择,威宁候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而现在,威宁候人已经在前线,消息却仍未传开,就连封鸣也是从封越那里得知,至少在顺安府境内,就连池陆这样的青云亭高层都不知晓,可见此行隐秘。

    以强伐弱,又行偷袭事。

    思来想去,伐礁之战都没有失败的理由。

    姜望劝封鸣去战场镀金,是真心为他着想。虽然封鸣这个人,心胸稍嫌狭窄,本性又有些凶狠,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但在这段时间的相处里,对这个“于松海”还真不差。答应引进山门,就不折不扣的引进了山门。姜望想要去门内什么地方转转,他能够作主的,也从未推诿。

    今夜他打算偷闯青云亭禁地,届时无论成不成功,与青云亭肯定是闹翻了,逃之夭夭是必然。

    临走前给封鸣一个忠告,也算是全了这段时间相处的缘分。

    封鸣没有想那么多,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对姜望的分析很是信服。听完便道:“你说的有理,我去找我父亲商量!”

    拿着姜望的建议去封越面前表现,这样的事情他已经习惯了,再没什么不好意思。

    只是这会走了几步,忽的又转回来,很是兴奋地道:“松海,咱们一起上战场!怎么样?”

    可能他倚重姜望的分析,可能他也是想让姜望沾点好处。

    但姜望吓了一跳,赶紧说道:“我这个实力,去战场太危险了。还是在山门里好好修行吧。”

    于松海这个身份的修为,毕竟只是腾龙境。剑术上有些可观之处,但所习多为残篇,战力难提。于青云亭的道术也才接触没多久,很难说有什么成就。

    封鸣想了想,终是点头道:“也是。那你好生修行。我会跟他们打招呼的,没人敢欺负你。对了,威宁候已经到前线的事情,记得保密。”

    “放心。”姜望很可靠地说道:“松海谁也不说。”

    封鸣这才满意地离去。

    看着他的背影,姜望叹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戴着于松海这层面具,少露锋芒的缘故,总感觉现在的自己特别讨喜。在青云亭才混了半个多月,好像就混出名堂来了。一个个的都对他很友好的样子……

    池陆贴上来要收他当义子,封鸣也要带着他蹭好处。

    刚刚封鸣再不改主意,他就得动用歧途了……

    刚才还热闹着的山峰,顷刻便只剩一人。

    姜望没有离去,而是静静在一块山石上坐下,平静心绪,在脑海中规划夜晚的行动方案。

    首先给青云亭还没有去过的几个地方排一个次序,依照潜藏失落建筑的可能性来排列。以此作为他行动时候的目标顺序。

    一旦暴露,无论是否得手,就立刻奔逃。

    因而逃跑的路线也非常重要。整个文溪县域的舆图,都在脑海中重现。乃至于如何逃出顺安府,如何逃出雍境,种种路线,都需提前规划好。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尤其关乎自身安危,必要反复思虑。

    整个行动计划里,自身安全最重要,其次才是云顶仙宫失落建筑。这次拿不到,就先果断离开,等实力足够了,再回来拿。

    将一切都想好,且反复推敲了几遍之后,姜望才独自下了山。

    决心已定,只等夜深。

    ……

    ……

    青云亭的夜晚,是从远方的那一声鸦鸣开始的。

    姜望很有耐心地等待夜晚,也终于迎来夜晚。

    他在青云亭的驻地里,随意地行走着,偶尔还会跟遇到的人打声招呼。

    他从容,自然。

    越是到关键的时候,越是心神平稳。

    “松海!”

    定睛一看,一心想做义父的池陆,又不合时宜地再次出现。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他笑容满面。

    姜望并不为这小小的意外而乱了计划。

    心念转动,便凑上前去,小声道:“我听说……威宁候已经去了前线。”

    之前跟封鸣说谁也不告诉的话还音犹在耳。但姜望也只能在心里说一声对不起,他已经下定决心今晚行动,这时与池陆纠缠不得。

    池陆脸色一变,显然很清楚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如果让封越父子再随着焦武于战场上掠得军功,宗主之位他们也不必再争了。

    相较之下,对姜望的拉拢就无关紧要得多。

    他二话不说,转身飞入夜空,想是积极谋求应对,找办法分一杯羹去。

    姜望摇摇头,有那么一瞬间,很为自己的机智自得。

    青云亭本就不多的外楼强者,这会又离开一个,他等会跑起路来,就安全得多了。简直一举两得。

    他往前走,面色如常。

    走在青云亭的驻地里,回应每一个人的招呼。

    无人知他是谁,无人知他何为。

    这样的夜,这样的心情,有一些静谧。

    砰!

    夜色里这一声响传得很远。

    静谧被打破。

    姜望蓦然回头。

    只看到……

    刚刚飞上夜空的池陆,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顷刻已经是一具无力的尸体!

第三十五章 争

    出事了!

    这是姜望心里的第一个想法。

    青云亭凶多吉少。

    这是姜望的第二个想法。

    青云亭要面对的敌人很强,至少强大到可以瞬杀外楼境的池陆。根据他这段时间的观察和判断,整个青云亭外楼境强者也才五人,却在一个照面下就死掉一个……情形完全无法让人乐观。

    第三……

    没有第三了。

    姜望转身就跑。

    他不必也不想为青云亭拼命,从头到尾他来青云亭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云顶仙宫的失落建筑。

    他不知道来敌是谁,也不知道青云亭都有哪些仇家,有什么东西惹人觊觎,跟谁结了怨……无从猜测。

    但他能够很简单地得出一个结论——这样一个骤起凶险的混乱夜晚,在事实上几乎为他扫平了偷闯青云亭禁地的阻碍。

    青云亭遭遇的危险,对他来说是机会。

    在这宗门生死存亡的关头,谁还顾得上禁地里是否有什么动静呢?就算察觉了,谁能去管?

    当然,作为现在的青云亭弟子于松海,攻击青云亭的敌人,也不会放过他。他此时同样置身于危险中。

    但冷静分析局势的话,就能够明白。在此刻外逃,无疑会直面敌人最猛烈的攻势,反而最是危险。池陆之死就是明证。

    潜藏在暗中的敌人很明显是早有准备,只等一个恰当时机。正好遇到池陆飞空离开,于是提前发动,先杀一名宗守。

    一名外楼强者都死得这样轻易,姜望不认为自己的身板能够结实多少、

    转道青云亭禁地,既是为了寻找云顶仙宫失落建筑,也可以避开最危险的时刻。

    倘若青云亭注定覆灭在今日,他也需要努力逃出生天。更好的时机,可能是青云亭方面发起最激烈的反击之时。

    他早已规划好一切的路线,只需要遵循既定的思路前行。

    所以奔逃。

    在沉黯的夜色中低调疾行,将一切喧嚣与痛苦,都甩在身后。

    “宗守大人!”

    目睹池陆坠落的青云亭弟子高声惊叫。

    “敌袭!敌袭,有敌……!”

    叫声戛然而止。

    人应该是死了。

    但立即又响起新的呼号。

    接着新的惨叫。

    也不知到底来了多少敌人,好像几个方向都有人出事了。

    道术轰鸣声,激烈组织反击的声音……

    “青云亭弟子听令!五人一组,原地结阵,互为倚靠,勿乱阵脚……肃清来犯之敌!”

    青云亭宗主池定方的声音,响得宏阔,也渐渐远了……

    疾行中的姜望注意到,偌大雪色光罩在空中凝聚,覆笼青云亭山门,却只停滞了一息,便轰然破碎!

    瞧来流光漫天,极是凄美。

    那是青云亭护宗大阵匆促发动,却又被针对性破开的表现。

    青云亭完了……

    来犯的敌人明显准备充分,连护宗大阵都第一时间打破。这对青云亭弟子士气的打击,亦是毁灭性的。

    而且……

    姜望突然想到,整个顺安府最强的战力,神临境强者威宁候焦武,恰恰此时不在顺安府!

    也就是说,在短时间内,无人能救青云亭。

    来犯敌人选择今日动手,是否就在等待这个时机呢?

    带着满心的猜测,以及无法避免的紧张、不安,姜望身形一转,已经看到了青云亭的大祠堂。

    这处祠堂的正式名字,叫做善福青云之祠,供奉青云亭历代宗主灵位。青云亭弟子通常叫它做“大祠堂”,以区别于山门里其它的小祠堂。

    大祠堂平日里都禁止弟子入内,只每年正月有一次开放拜祭。姜望加入青云亭的时候,开放拜祭已经结束,他也就一直没能进入此地。

    有过在灵空殿的经验,姜望有很大的理由认为,大祠堂就是最有可能隐藏云顶仙宫失落建筑的地方。

    大祠堂常年有一队执法弟子看守,以姜望现在的实力,解决他们基本上不会有任何意外。

    但他并未妄下杀手,而是在阴影处静等了一阵。

    山门前的厮杀愈演愈烈,很快,守在大祠堂前的执法弟子们就齐齐飞出,奔向前山,去加入到守卫山门的战斗中。

    山门倾覆,守祠堂何用?

    姜望再不犹豫,一步窜进大祠堂里。

    “白云童子!”

    姜望把白白胖胖的白云童子唤出五府海,令他搜索云顶仙宫的失落建筑,找寻那不知藏在何处的青云亭。

    白云童子一手抓着一把云气所聚小剑,一手捏决,摆足了架势,在青云亭历代宗主灵位牌中来回穿梭。

    姜望亦运足目力,细细查看这座古旧祠堂中的每一个角落。

    此时不比上次在灵空殿中,可以慢慢寻找。青云亭可能根本支持不了多久就要沦陷,时间非常紧迫。

    “找到了没有?”

    姜望一边观察可能潜藏的暗门,一边急切地问。

    “唔……”白云童子沉吟起来。

    在姜望期待的目光中,才很是深沉地缓缓摇头:“这里好像没有。”

    姜望:……

    没有你在那里思考个什么呢!

    默默记下一顿巴掌,姜望顺手以三昧真火烧穿一面墙壁,确认并无暗门之后,果断抽身离开,奔向下一个目标地点。

    大祠堂,宗主楼,封、池两脉的核心家院。

    这是姜望心中认定的最有可能藏匿云顶仙宫失落建筑的几个地方,可能性依次往后。

    青云亭除此之外的其他地方,姜望都已经想办法去探查过。

    这几个地方都在后山,宗主楼更是立在后山核心位置,是青云亭宗主修行之所。向来只有宗守有资格入内拜访。

    除此之外,哪怕是封鸣这样的封姓嫡脉,也没有机会进这个地方。“于松海”这样的新入门弟子,正常情况下更没有可能。

    它有极大的可能,藏匿着云顶仙宫的失落建筑。

    姜望疾行至此的时候,此地已经人去楼空。

    山门覆灭在即,宗主大人都去前门御敌去了,自然不会还留人下来守楼。

    但整个宗主楼被一道雪色光罩所覆盖,应与青云亭护宗大阵是同源之阵,但又保持了独立性,在护宗大阵崩溃后,还顽强地守护着宗主楼。

    姜望毫不犹豫拔身而起,顾不得也不需要再隐藏动静。

    秘藏星火,开!

    火源图腾,开!

    第一内府中,火红色的种子滴溜溜转动。

    人已至宗主楼前,一掌按下,三昧真火!

第三十六章 求

    砰!

    笼罩宗主楼的雪色光罩破灭时,发出一声沉响。

    或许有人注意到了,但陷入恐惧中的青云亭修士们,谁还能在乎!

    真正攻击青云亭的敌人,其实并不多。

    甚至是只有四个。

    但每一个,都恐怖非常。

    一个胖汉,手提钢刀,却并不以钢刀砍人,整个人横冲直撞。被他撞上的人,无论是通天境还是腾龙境……甚至是内府境,都一撞即死。

    密集的攻击道术落在他身上,轰得他血肉横飞,让他看起来狰狞非常,不时怒吼以宣泄痛苦。

    但真正恐怖的事情是……一个个轰击他的施术者,却在道术落下后,自己莫名其妙的死去!

    或七窍流血,或尸首分离,或血肉崩解。

    堂堂宗守封烨,就是在以一记强力道术轰击此胖汉之后,僵直当场,七窍流血而死。

    到了后来,浑身是伤的胖汉在青云亭山门来回冲撞,却无人敢拦在他身前,也无人敢攻击他。他几乎是一个人追着满山的修士跑。

    嘴里哇哇乱叫,被追的人无不魂飞天外。

    一个女人,带着没有五官的面具,动作奇诡,身形如鬼魅。倏忽左右。每一次出现,必有一名修士死去。抓不住,逃不掉,也躲不开。她像这深沉的夜色,轻易笼罩了死亡。

    一个有着血色眼睛的年轻人,手持一把短匕,每杀一人,必剜一心。很多青云亭弟子都是被他的血气杀气所震慑,未曾接战,便已崩溃。

    看起来最正常的是一个瘦子,没有什么恐怖行止,但正是此人,牢牢挡住青云亭宗主池定方,让他无瑕另顾。

    整个青云亭山门,被一座鬼雾大阵所围困,厚重的黑色雾气中,鬼哭之声绵延。那些惊慌之下跑进鬼雾里的青云亭修士,最终没有一个人走出来。

    青云亭也不是泥雕木塑,不可能眼睁睁等着敌人在山门外从容布阵。所以这鬼雾之阵的力量波动其实并不算强大,应该只是以阵盘临时搭建,且阵盘的品阶不算太高。

    其实只要一位外楼境强者出手,就足以将其打破。

    然而袭击青云亭的这些人,第一时间就针对了青云亭的外楼强者。宗守池陆、封烨纷纷战死。唯一一个外姓宗守张于柳,正被那胖汉追得上蹿下跳,根本没有余力旁顾。剩下的宗守封越,也只是组织宗门弟子在苦苦支撑而已。

    纵观整个山门里的战斗。

    根本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攻伐,而是一场血淋淋的屠杀。

    仅仅四人,将整个青云亭困住围杀。

    ……

    姜望一击打破护持宗主楼的光罩,踏进这青云亭的核心要地。

    外界的厮杀与他无关,只和白云童子抓紧时间搜寻云顶仙宫的失落建筑。

    不去管那古雅超然的阁楼布置,不去管那满目琳琅的法器、道元石,不管那些功法道籍。

    他要的只是青云亭!

    整个宗主楼一共三层,一层比一层精巧。然而三层翻遍,依然一无所得。

    白云童子始终懵懂,没有感应到那失落建筑的气息。

    姜望确认自己已经翻找过每一个角落,他甚至找到了暗室。宗主楼里收藏的功法、法器,的确值得平日里的严防死守。

    但云顶仙宫的失落建筑,也的确无踪。

    难道与青云亭同名的失落建筑,已经遗失在历史中?

    姜望没有放任自己困惑懊恼,而是立刻果断地离开了宗主楼,向计划中的下一个位置进发。

    他笃定青云亭没有遗失,曾经煊赫一时的云顶仙宫,一定有某种手段保护着仙宫复苏的可能。灵空殿几经迁移,都未丢失建筑。青云亭更不应该才对。

    不在此处,就在彼处。

    而青云亭这一失落建筑若在,必然逃不过白云童子的感知,抗拒不了云顶仙宫的吸引。

    那么就剩下封池两脉的核心家院了。

    姜望远远感受了一下前山的战斗,估算着自己还剩下多少时间,一边在空中疾飞。

    封池两脉在青云亭山门各有一座核心家院,代表着两姓曾经辉煌的历史。

    但只有成为宗主之后,才能够入住家院。

    所以这两座家院,永远有一座空着。

    在青云亭生活了半个多月,姜望早已熟透地形,一路长驱直入,以最快的速度,闯进空荡荡的家院中。

    这里是封姓的核心家院。

    占地宽广,布局简单。

    但才推开大门,就看到一个仓皇转头的熟悉身影——封鸣!

    看样子是刚刚躲进这里,神情惊惶,气息混乱。

    “松海!”见得姜望,他松了一口气:“你也逃了?”

    旋即又慌张起来:“怎么办?外面有大阵,我们好像逃不掉了,这次说不定都要死。”

    “你不是去前线了吗?”姜望皱眉。

    “我才跟我爹商量完,还需时间疏通关系……不说这个。”封鸣剧烈地喘息了几声:“松海你有主意,咱们现在怎么办?”

    他和封越如果之前已经走了,或许也被截杀在路上。就像池陆那般。

    这样一想,倒不知没走是福是祸了。

    “到如今这个境地。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姜望摇摇头:“我能有什么办法?”

    “不不不。”封鸣像是抓住了他的救命稻草,激动起来:“你不简单!我知道你不简单!”

    他往姜望这边凑了几步,声音甚至带着哀求:“看在我对你还算不错的份上,别一个人逃。松海,帮我,帮帮我!带我逃走!”

    这世上,哪有傻子呢?

    哪怕是封鸣这样少经沧桑、膨胀在自吹自擂里的公子哥,也不全是他时常表现出来的那般冲动幼稚。

    “于松海”在利用他,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于松海?

    从认识姜望到现在,他付出的,不过是引荐姜望入了青云亭,但在姜望的帮助下,他的影响力却与日俱增,愈来愈得到封越和其他长辈的看重。算起来……还真不是亏本的买卖。

    姜望不置一词,直接绕开他往里走,时间紧凑,他只想快点拿到青云亭,再找机会逃离,没有工夫继续在这里敷衍封鸣。

    “你来青云亭,是有目的的对不对?”

    封鸣在他身后突然喊道:“你偷偷在找什么,对不对?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只要你能救我!”

    真是低估他了……

    姜望蓦然转身:“你能怎么帮我?”

第三十七章 殃祸

    总把别人当傻子的人,往往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傻子。

    谁说封鸣蠢?

    当池陆说于松海这样的人物,不该居于封鸣之下的时候,以姜望骨子里的骄傲,其实是认可的。

    他从未鄙夷过封鸣,但他无法不承认,他从来没有真的觉得封鸣有多大的本事,跟其他人一样,他也的确小看了封鸣。

    他引导封鸣成天带着他在青云亭各个地方晃悠,自以为天衣无缝。然而封鸣其实早就怀疑他别有所图,只是一直按捺不说。

    他在陪封鸣玩耍,封鸣又何尝不是在跟他演戏?

    此刻一开口,就直指问题核心,让姜望不能再无视他,必须正视他的价值。

    “外面已经闹了很久。你现在才过来,想来是去大祠堂找东西了吧?宗主楼也找了?没找到对不对?”封鸣幽幽地说。

    无怪乎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自知何其难也,知人何其难也!

    姜望心中自省,却往前山方向远眺了一眼。

    他们在后山,但山门前的战斗声响,已经逐渐蔓延了过来。

    说明青云亭的守山队伍,斗志已经崩溃,被杀得一退再退。

    “时间不多了。”他转回视线,提醒封鸣说。

    “青云亭的真正秘库,只有不超过十个人知道在哪里!”

    封鸣从储物匣中取出一枚造型奇特的钥匙:“而钥匙在我这里。你说我能不能帮到你?”

    说这枚钥匙造型奇特,因为它竟然是亭台形状,细长的一枚,但飞檐画角,雕刻得清清楚楚。

    而姜望体内的云顶仙宫,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反应。

    云顶仙宫的失落建筑,竟然被做成了“钥匙”!

    姜望一直在寻找的青云亭,竟然就在封鸣手中!

    太有趣了。

    封鸣以为姜望要的东西,在所谓的青云亭真正秘库里,却不知他手里的钥匙,才是姜望势在必得的东西。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确实能帮到我。”姜望语气轻松地说。

    封鸣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但不知问题出在哪里,只警惕地后退了一步:“别动歪心思!你就算拿到钥匙,也不知道秘库在哪里,更不知道如何开启秘库。”

    但姜望已经飞身而上。

    封鸣毫不怀疑,自己不会是这隐藏极深的于松海的对手。所以他的第一反应才是出言威胁,说明利害关系。

    没想到这个“于松海”仍是半点犹豫都没有,直接便来争抢。

    他第一时间就要催动力量毁掉手里的钥匙,但忽而转念一想,这钥匙对于松海如此重要,正是保命的东西,轻易毁不得。

    就这一念之差,慢了一步。

    歧途神通在此刻发挥了完美的作用。

    姜望一把将他按住,将他牢牢按在当场。轻轻松松,自他手中取走了“钥匙”。

    远比封鸣更强的池月,在迟云山里也扛不住姜望几剑。更别说现在的姜望,比迟云山里又强出许多。

    同为内府,封鸣连姜望一招都接不下!

    “钥匙”入手,便自然地受云顶仙宫所召,落入五府海中。

    姜望手上一松,放开了封鸣:“想办法逃命去吧。”

    封鸣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钥匙便已失去,而神秘的于松海已经转身。

    他愣了一愣,追着喊道:“别走,别走!我告诉你秘库在哪里,秘库里的宝物全是你的。只要你救我!”

    “你找不到的,你自己找不到秘库的,松海!”

    他拼命地寻找着能救自己一命的理由,不停地叫喊。

    “松海!这半个多月我们天天在一起,我带你到处潇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该有点情分!”

    “带我一起逃!”

    姜望的脚步停住了,他很认真地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而后一步跨进夜色中,只留下这冷冰冰的一句话。

    留给封鸣无尽的绝望。

    这很冷酷,但他说的,只是一个事实。

    封鸣视他为救命稻草,可他自己都没有足够的把握逃脱,又有什么办法带封鸣一起?

    在青云亭山门的黑夜里,姜望沉默地披上了匿衣。

    封鸣的最后那句话打动了他,但也仅仅只是停留在打动的阶段。

    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他没有责任更没有义务救封鸣,他也从来跟封鸣不是朋友。

    什么样的交情,做什么样的事情。

    若是举手之劳,他不介意帮帮封鸣,只出于善良的本性。但这种完全没有办法的事情……他不会为了封鸣而自陷穷途。

    如果陷在这里的,是安安,是杜野虎,是重玄胜,那他拼死也要将其救下,没什么权衡可言。

    但这里是封鸣,从未真正交过心,从未交换过真诚。

    “想办法逃命去吧。”,是姜望唯一能给的建议。

    五府海内,云顶仙宫轰隆隆响动,青云亭自天穹降落,如之前的灵空殿、云霄阁一般,落入云顶仙宫废墟群落,自然而然地与之融为一体。

    至此,云顶仙宫已知具体的三座失落建筑,全部回归。

    灵空殿为云顶仙宫提供源源不断的元气,日积月累的提供复苏力量。云霄阁坐镇中央,统合整个云顶仙宫群落,将之连为整体,使这座破败的废墟,真正拥有云顶仙宫的骨架。

    而青云亭,又能带来什么?

    ……

    ……

    整个青云亭山门里,绝望的不是封鸣一人。

    长袖善舞的封越,经过长久的经营,避过多少明枪暗箭,几乎已经能够锁定下一任青云亭宗主的位置。正是人生得意之时,却迎来了恐怖敌人的袭击。

    他擅长谈判,善于交易,懂得妥协。但袭击青云亭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正常的,没有一个可以沟通。

    没有谈判,没有交易,没有妥协!

    他们就是奔着杀绝青云亭山门而来!

    所以擅长以退求进的封越,才这样**裸地拼命。因为他已别无选择。

    也不止是封越意识到了这一点。

    从遇袭到现在,池定方指挥若定,奋战在前,可以说完全展示了一个宗主应有的担当与能力。

    但实力的差距太过明显。

    对面哪怕是最弱的那个血眸男子,也有内府修为。

    而同样是外楼境,青云亭的宗守根本不是对面那些人的对手。

    封越若不是有弟子结阵帮忙,早就死在那女人手中。而外姓宗守张于柳,已经被杀破了胆气,连还手的勇气都不再有,只顾着逃窜,被杀只是时间问题。

    那胖汉的诡异神通太过恐怖,不理会,就会被追上活活撞死。攻击他,自身却会诡异身亡。

    他穷思所有,也不知该如何破解。

    难道延续了漫长历史的青云亭,就要亡在今日,亡在我池定方之手?

    “不!”

    池定方忽然怒吼出声。

    他绝不甘心如此,绝不愿成为青云亭的罪人。

    四座星光圣楼在遥远天穹呼应。

    汹涌暗色如水流动,自玄秘之地涌出,汇集,遮盖了明月。

    而他双手高举,乱发散开,整张脸现乌黑之色,狰狞怒吼——

    “以我魂命,祭此殃祸乌云!”

第三十八章 削肉、万恶

    有人生来不幸,耳不能听,口不能言。

    有人痴傻懵懂,一世不知春秋。

    有人父母双亡,孤苦伶仃。

    有人好好走在路上,却猝然死于奔马。

    有人谨慎穿行山林,但意外殁于蛇虫。

    不幸,不幸。

    世间多少不幸事,又见几多不幸人!

    禁忌道术的力量涌动,比墨色还浓的乌云,遮住了皎月颜色。

    像是绝望,隔绝希望。

    它是一团阴影,是一片恐惧。

    是虚幻的,也是真实的。

    它以前存在过,以后也将继续存在着。

    每个目睹它的人,都感受到人生前途黯淡,此次生机渺茫。仿佛今日即忌日,此期即死期。

    这是灾殃,是祸患。

    最惨痛的不幸,将要临身。

    青云亭的大祠堂,名为善福青云之祠。

    而青云亭的禁忌秘术,却将善福颠倒,让殃祸盖顶,孽债纠缠,聚此乌云。

    以池定方的实力,根本不足以催动此术。他要献祭自身命魂,以殃生殃,以祸养祸。先予己灾,再施他祸。用最凶戾的禁忌秘术,为青云亭轰出一条生路。

    在这一刻,青云亭一众修士,上至宗守,下至弟子,无不动容。

    哪怕是封越这样城府极深的人物,也忍不住红了眼睛。再怎么竞争,封池二脉毕竟同气连枝。他与池定方多年相处,很清楚这门禁忌秘术的凶戾,愈发能够理解池定方的取舍。

    在青云亭遭遇灭顶之灾的时刻,池定方展现了一名宗主的担当。

    立在山前。

    以身死宗!

    殃祸乌云完全悬在那瘦个敌人上空,牵引冥冥中的气机,将福寿颠倒,乱命数为凶。

    池定方十指疯狂变幻,身意皆焚,魂命渐消。于是乌云深沉,殃祸将临!

    就在这禁忌秘术即将完成的最后一刻。

    这来犯敌人中看起来最无殊异的瘦个子,忽的叫了一声:“不玩了!”

    这一声尖锐,仓促。

    他像小孩子撒气一般,好像灭门之战是胡言,生死搏杀是儿戏,可以说“不玩”,就“不玩”。

    哪怕他实力强大,这话也太过幼稚。

    没人会在乎这句话的分量。

    唯独池定方本人,道元涌动更急,情绪更烈,魂命消散更快。唯有一直与这瘦个子搏杀的他,才知其人恐怖实力,深不可测。

    不然他何至于要牺牲自己,靠禁忌秘术来破局?

    但他人的情绪、他人的心情,从来不在李老四的考虑范围里。

    除了“三哥”,谁都不能真正影响他。

    面对那笼罩气机的殃祸乌云,面对一位四境外楼修士的拼死一搏。

    他感受到了威胁,所以“不玩了”。

    仅此而已。

    右手探出,随意一抓,当即从一名青云亭修士手中,夺过一柄长刀来。

    寒光瞬闪。

    刀锋倒转,斩落自己脖颈!

    他夺刀在手,竟不伤人,反伤自身。

    他不是做戏,不是表演,不是虚张声势。

    一刀斩落,血肉横飞。这一刀是如此之狠,直接斩入过半,好像完全是奔着斩首去的。

    冰冷的刀锋分开血肉,停在李老四脖颈中央。

    但他毫无痛苦之色,反倒咧嘴笑了。

    就在他对面,毫无预兆的,池定方整个头颅,忽然飞离!

    无头的尸体砸落地面,而高空已经成型、即要降灾的殃祸乌云,在失去了施术者的操纵和支持后,顷刻消散。

    万里星稀,天边月明。

    乌云已逝,然而那清亮的月光洒落,却令青云亭众修士心中冰凉!

    池定方的挣扎,池定方的承担,池定方的拼命……

    毫无意义!

    在这个瞬间,脑海里的许多信息忽的勾连起来。

    “同归神通……”封越满脸惊恐:“你是李瘦!削肉人魔李瘦!”

    他转头看向那手提钢刀的胖汉:“那你就是……”

    他终于明白这人的诡异神通是什么了,声音无法抑制的颤抖:“万恶人魔!”

    或者说,这恐怖的猜测其实一直都有,只是他不愿相信,不敢相信。而现在,不得不相信!

    “呃……”李瘦这时已经将长刀拔了出来。

    他拔刀的架势,就像劈柴时不小心陷深了柴刀,然后奋力将柴刀拔出来那样,把自己的脖颈当成木头,用力拉扯,完全不顾忌是否会痛。

    哪怕,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有痛感。

    他悬立高空,顺手将刀丢开,并拢五指,紧紧捂住自己脖颈的狰狞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涌出,将他的整个手掌都染红。

    语气很有些不满:“三哥,怎么大显神威的是我,他却好像更怕你?”

    “哈哈哈哈。”郑老三这时已经抓住了青云亭唯一的外姓宗守张于柳,在其人惊恐无力的挣扎中,直接一个头槌砸下!

    嘭。

    像一个西瓜炸开。

    红的白的飞溅,温的热的,糊了一脸。

    郑老三随手将张于柳死狗般的尸体扔掉,大笑声至此方停。

    “要不我怎么是你三哥呢!”他说。

    “喂!”李瘦捂着脖子,向封越飞去,浑然不在意他的戒备,和他身后结阵的那些青云亭弟子。

    “你为什么更怕我三哥?”他问。

    随着池定方和张于柳的接连死去,青云亭胜利的可能已经被彻底踩灭。

    封越这样的聪明人,当然不会不清楚大势已去。但李瘦这种无聊的问题,让他重新看到了希望。

    他意识到,恶名昭彰的削肉人魔和万恶人魔,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心性。他们有一种“天真”的残忍,而这种“天真”本身,或许有可以利用的空间。

    封越用力地咽了一下口水,让自己的恐惧表现得更清晰,以期让对方更满意。他颤着声音道:“其实我都很怕,只是你们一起出现,我更怕……”

    “不行!不能都!”

    郑老三已经远远地喊了起来:“你必须最怕一个!”

    他迈开大步往这边来,有一种随时随地要杀人的气势:“说!你最怕谁!”

    “就是!”李老四也附和道:“两面三刀的人,最可恨!”

    封越额上的冷汗瞬间滴落下来,他意识到,无论他偏向哪方,都会得罪另一个人。而这两个人里,无论得罪谁,都会死。

    “天真”同时也意味着,他们未必会顺从任何人的思考,而是有自己直接的行为逻辑。

    聪明人的思考、取舍,或许根本影响不到他们。

    他擅长的那些诡辩,那些讨好、钻营……全然没有意义。

    怎么办?

    怎么办!

    “其实……”封越斟酌着。

    “不要玩了,正事要紧!”

    一个女声忽的响起,暂时静止了封越所承受的折磨。

    身如鬼魅的无面面具女人定住身形,立在高空,背对明月,面向山门。

    她的声音啸动,如浪涌一潮一潮滚过:“青云亭宗主已死,这就是反抗的下场!”

    “青云亭已灭,亡命无益!”

    “老娘行在世间,最不怕杀人。有个规矩,说与你们听。”

    “从现在开始……”

    “手持兵刃者,死!”

    “蓄结道术者,死!”

    “动弹一步者,死!”

    “未经允许而出声者,死!”

    一连四个死字,说得斩钉截铁,杀机凛冽。

    属于她的凶恶气势毫无保留释出,顷刻盘踞山门,镇住失去了主心骨的青云亭众修士。

    当啷……

    兵刃落了一地。

    青云亭高层,一宗主四宗守,至此已经死得只剩一个。而仅剩的宗守封越,带头放弃了反抗。

    脊梁已被敲断,胆气更被杀破。

    这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是真的凶恶,真的狠辣。

    她说那些规矩时的语气、气势,仿佛并不是要震慑谁,而只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舒舒服服的杀人理由。

    没有任何人能质疑她杀人的决心。本已经在崩溃边缘的斗志,彻底瓦解了。

    晚风猎猎。

    朗星明月杀人夜。

    “啊!”仍有一声惨叫响起,在骤然静下来的青云亭山门,显得格外突兀。

    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猛地转头看去。

    刚把手从对面修士胸膛掏出来的血眸男子,讷讷解释道:“他刚刚动了。”

    他的手上,抓着一颗完整且血淋淋的心脏。

    女人终究没有把他怎么样,转回头去,继续她凶狠的发言,掌控局势:“很好,看来我们初步达成了共识!”

    她语气冷肃地说:“你们要知道怕,但不用太怕!因为老娘不会杀光你们!”

    “喂!”在这个时候,郑老三忽然冲她喊了一句,很是认真地说道:“我们不是在玩,这件事很重要。”

    哪件事?

    了解他们的女人当然知道,郑肥这个白痴,说的是他和李老四谁更可怕这件事。

    这个死胖子,此时是在回应她之前的那一句——“不要玩了,正事要紧!”

    这是什么脑子!

    辛苦营造的气势就这样被连番打断,女人几乎要气炸了。

    但是跟这个家伙生气……又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他们白痴。

    强忍着揭下面具的冲动,女人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忽略掉这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白痴队友,继续喊道:“现在,听清楚我的每一句话,因为它完全关乎你们的生命安全!”

    她从左至右,慢慢地移过视线,确认自己的威慑被每一个人所感受到。

    然后才说道:“封姓和池姓的人先站出来,你们暂时安全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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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