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谁之天下
引戈城。
朔风鼓荡的天空,一个单薄的身影疾飞而来。
城楼上的人早已经发现了他的靠近。
祝唯我依然端坐,膝横薪尽枪,目不斜视。
倒是缉刑司大司首转过去,迎向来人。
“何事来此?”他的声音在面具下响起,有一种冰冷的回应。
黎剑秋的面容在夜幕下渐渐清晰,他直接飞上高楼,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拜见大司首。”
又对祝唯我招呼:“见过祝师兄。”
祝唯我只竖手一拦,示意不必多礼。
黎剑秋早已习惯祝唯我的性格,倒也并不在意,从怀中取出一枚黑色方令,双手奉于缉刑司大司首身前:“杜相命我将此令送来,说您自然知道安排。”
“嗯?”
大司首声音有些疑惑,伸出手来,去接这枚黑色方令:“没有说别的么?”
黎剑秋想了想:“只说军情紧急,让我尽快送到。”
黑色方令在此时被接到手中,刚刚与手掌相触,还没来得及细看,便只见它无声崩解,顷刻间化成一捧黑色碎屑,随风滑落!
大司首沉默了半晌,合起手掌,将最后一部分方令碎屑握在手心。
“杜相牺牲了。”他说。
黎剑秋愣在当场。
祝唯我则一把抓住薪尽枪,猛地自城楼上飞起。
声如枪鸣,锋锐绝伦:“我回新安!”
枪尖撩起一抹火焰,立刻覆盖全身。
像是一颗流星,划过庄国南境。
……
……
锁龙关前。
庄军筑起的高台之上,正在与庄高羡商量战局的杜如晦忽然沉默。
庄高羡瞥了一眼,便看到他腰间,一枚小印正缓缓凝聚,生成。
庄国相印。
本应佩在坐镇新安城的副相董阿身上,助他稳固后方。现在重回杜如晦身上,只能说明一件事——董阿已死。
在庄国都城坐镇的副相死了!
撇开情感的部分,仅从局势考虑。这也是一个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消息。
后方现在糜烂成什么样了?还有没有回头的余地?
“杜师。你不能回去。”庄高羡说。
无法判断董阿是怎么死的,并不清楚新安城现在是什么局势——很可能是一个陷阱,杜如晦若是动用神通回去,一旦被困在当场,现在的这场国战也就不用打了。
对庄军来说,身怀顶级神通的杜如晦,绝对是不可或缺的核心战力。
他的神通足够让他在大部分时间进退自如,但是有一个前提,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以杜如晦的智慧,当然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所以他只是说:“没有时间了!我们不能再等!”
这一场国战他们君臣筹谋多年,推演过无数种形势,自然也准备了许多后手。只是那些后手,大部分都需要时间来发动。
比如雍国那些各地赶来的勤王大军里,就有庄国的暗子,可以在大战正酣时暴起反戈。
比如像姚启这样对韩殷不满的雍国侯爷,未必没有机会再争取。至少在战事僵持或者占上风的的时候,有很大机会。
比如……
但是现在,坐镇后方的董阿死了,他们就已经失去时间。时间不再站在他们这一边,而是眷顾了韩殷。
因为此时此刻,他们根本不知道新安城的现状。
杜如晦身具咫尺天涯的顶级神通,却也不敢贸然回去看一眼,他承系的责任太重大,不容在庄雍战场之外有半分冒险。
而副相身死的消息一旦传开,对庄**队的士气打击,一定是毁灭性的。
如果凶手是雍国派去的强者,那他们一定会急着将此事公开。
庄军没有犹豫的时间。
杜如晦和庄高羡看得很清楚。
无论庄国境内发生了什么,哪怕出现了最糟糕的情况,是陌国、成国联手,攻占了新安城,突袭摧毁了庄国大军的后方,让新安城连消息都传不出来。
只要打下锁龙关,他们就还有战略空间。
三十万大军聚在一起,占据天命府,就地立国也不是不行。
打下锁龙关一直是他们坚定的战略目标。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更是已经成为了唯一的选择!
生死攸关的选择!
庄高羡的目光掠过战场,掠过杜如晦,皇甫端明,段离,贺拔刀。
此刻在这个战场上,三十万庄国大军里,只有他们知道新安城出事的消息,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沉重,但没有一个人畏缩。
这是他的文武大臣,是他手中的剑,杀敌的刀。
那柄名为董阿的铁尺已经折断,但剩下的这些人,仍然会坚定地奔赴未来。奔赴一个冉冉升起、光芒万丈的时代。
“来吧。让我们忘掉所有准备,所有后手。”
“让我们放弃所有幻想,所有希望。”
“不去管水军胜负如何,不去管荆国能不能打破靖安。”
“我们只有我们。”
“庄国只有我们。”
“锁龙关前,只有庄雍!”
“这是我们庄国和雍国数百年的仇恨,这是我们庄国和雍国之间的生死战争。”
“庄国和雍国,必有一国要亡于此战。而我相信,庄国绝不会灭亡!”
庄高羡一改那温吞的富贵闲人气质,整个人霸气恣意,张扬狂烈。
“杜如晦听令!”
杜如晦拜倒在前,此刻没有师生,只有君臣:“臣在!”
“命你游走雍境,破坏各路关节,瘫痪雍地。若被阻截,则令你牵制尽可能多的神临雍侯!”
“属下听令!”杜如晦站起身来,满身肃杀,脚步一踏,已经离去。
“皇甫端明听令!”
“臣在!”
“命你统领大军,发起强攻,给予雍军足够的压力。破关就在今晚,若有神临雍侯出关迎战,你须斩之!”
皇甫端明紧握关刀,洪声应道:“末将遵命!”
他就势一抹关刀,手掌鲜血涌出,当场立誓:“此战要么折刀于关前,要么立刀在城楼!”
“段离、贺拔刀听令!”
段离、贺拔刀同时拜倒:“臣在!”
“命你二人调动九江玄甲、白羽二军,尽可能阻击雍侯,须得不计死伤,为我与韩殷之间,扫清障碍!”
两人没有半点犹豫,齐声道:“末将遵命!愿为陛下奋死!”
庄高羡这才一展袍袖,转身直面那高耸的锁龙关,仿佛与雍国那位掌权数百年的君王对视。
“韩殷不是一直想找机会杀我吗?”
“我就给他机会!”
“让我们来看看。”
“今日之域中,竟是谁之天下!”
……
……
……
ps:昨天我说的结局,是豪杰卷的结局,不是整个赤心……
的确有过很多次放弃的念头,但最后都无一例外地被热爱击溃了。
不会太监的。
存款还有,心气也还有。
实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会提前跟大家说,不会不辞而别的。
我很有仪式感的。
第一百四十二章 水与火
骤雨倾盆而下。
急促的雨声敲击得这个夜晚愈发冷漠。
以弱伐强须得奋尽全力,庄国没有资格保留。
所以现在整个新安城前所未有的虚弱,连维持基本治安的兵力都不足够。
发生在庄国首都街道上的这场战斗,过了长达一刻的时间,都没有人赶来。
大雨不停地撞击着长街,这沉重的控诉持续了很久,街道两侧的房间里,才有人战战兢兢地冒雨出来,观察情况。
自然也只能看到,一具被肢解成六个部分的尸体。
庄国副相,董阿的尸体。
姜望动手的时候,只是为了彻底杀死董阿,但却在事实上,造就了如此残忍的死状。
接到报案的士卒赶来封锁现场,在辨认出死者身份后险些晕厥。
那些事前被董阿驱散去休息的官员,陆陆续续都聚集到文华阁,却许久都能没商量出一个方略来。
直到……祝唯我身缠烈焰,从边境引戈城,破开雨幕飞来。
……
……
祝唯我大概从未把林正仁当做对手,自他那时候单舟直下望江城,林正仁闭而不战之后,这个名字就被他丢在了脑后。
他后来借枪给姜望,还传话林正仁若敢仗着修为欺人,以后见一次打一次,可谓是不屑到了极点。而林正仁也真就忍气吞声下来,从不正面相争。
但在林正仁心中,他真正在意的对手只有祝唯我一个。当然,现在恐怕还要加上那个夜闯林氏族地,戴山鬼面具的男人。
庄国此次倾国而战,几乎调动了所有能战之力,那些高层却独独留祝唯我在国内。
这份不言而喻的期待让林正仁深感紧迫,他非常明白在庄国高层的心中,祝唯我的分量已经超出所有年轻天才,俨然是被当做未来核心了。
但紧迫只是紧迫,他林正仁从来不会放弃。
这次庄雍大战就是一个好机会,祝唯我当然是被寄予了期待,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被庄国高层当成“退路”、“未来种子”。然而这也注定其人在庄雍战场上无所建树。
在这场十分关键的大战中,他若是能够表现亮眼,摘取足够的功勋,未尝不能后来居上。
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林正仁才决不允许任何人影响自己的行动。
带着人在雍国岭北府四处扫荡,驱赶民众去锁龙关前,这种事情并不复杂,只要心狠即可。而他完成得非常出色。
此时林正仁停在空中,对着一名匆匆赶至的红面老者行礼。
“祭酒大人突然来此,可是有什么紧急军情宣告?”
这红面老者乃是国道院祭酒章任。
国道院院长向来是国相兼任,但国相是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管理国道院具体事务的。实际上的国院院长,其实是祭酒。
对于章任,林正仁自是十分熟悉了。
被驱赶的雍国百姓在脚下排成一条长龙,不停往前。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人高举火把。庄国方面自然不会为这些被驱赶的百姓提供悬明灯。
他们的落脚点是宜阳府锁龙关前。
只是现在看来,恐怕不太来得及了,形势变化得太快,太剧烈。
章任低头看了一眼,忽然问道:“林正仁,你以为驱赶这些普通民众,要如何才能发挥作用?”
林正仁一时摸不准他的想法,谨慎答道:“大人们发下来的物资,不就已经说明了想法吗?”
章任不动声色:“你且说说。”
祭酒的问题不能不答,林正仁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我看后军准备了许多断纹符,可见上面已有想法。到时候驱逐这些雍国民众攻城,让他们手持断纹符往前,破坏一道阵纹即可退回免死。韩殷如果下令斩杀他们,必然失去民心,如果不管他们,则锁龙关大阵必破。”
章任叹了口气:“用此法攻城,就算得胜,恐怕也民心难服。”
“祭酒大人说得是。”林正仁很谨慎地斟酌着语气:“不过现在恐怕管不了那许多,眼下胜利最重要。至于民心这种东西,最易愚弄,可以慢慢调养。”
章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是个人才。”
林正仁虽然与章任接触过不少次,但这等人物,总是不露喜恶,骨子里的真实性格难以琢磨,林正仁自己也没有把握,无法判断自己的回答会不会让章任满意,
因而只是谦虚道:“祭酒大人过奖了。”
“是有个任务交付你。”章任轻轻将这个话题揭开,好像真只是随口问问,转道:“新安城那边出了一些变故,具体什么变故我还不清楚,因此要选几个机灵点的国院弟子回去看看,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回报。”
他看着林正仁:“我看你就很聪明,非常适合这个任务。”
林正仁脸上无悲无喜,叫人无法分辨他的真实情绪。
闻言只是拱手一礼:“承蒙祭酒大人看得起,正仁自当领命。只是岭北府的这档子事情……”
“这你无须担心,我自会找人接手。”章任拍拍他的肩膀:“你办好这件事便行。”
“学生遵命。”林正仁躬身领命而去,一转身,眸中闪现一抹狠色。
新安城发生变故?
国相都不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却叫我去?
这是嫌我死得不够快啊……
他在心里冷笑,但面上没有表现出半分。
因为面对国院祭酒,他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林正仁从来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在他自己的判断体系里,不能冒的险绝对不冒,不该做的事情绝对不做。
甚至于对章任的不满,都被他很快抛到脑后,转而只留下更重要的信息和判断——章任大概是祭酒当久了,忘了世间的残酷,如今可能更看重心性仁厚的人。如果以后再与他接触,就要调整表现了。
想着方方面面的事情,林正仁还是踏上了回转庄国的路。
从岭北府返回新安城,一路上全都是庄国大军的控扼范围,大可放肆疾飞。
就算只是为了做个样子,他也不能太拖延,让那些同样接到命令的师兄弟跑到前面去。
临近华林郡的时候,林正仁才缓慢下来,极其谨慎的观察情况。
让他意外的是,华林郡非常安宁,毫无动荡。
预想中的危险并未发生。
这种疑惑,一直延续到他踏进新安城。
第一百四十三章 魔?魇?
姜望在骤雨里疾飞。
轰隆隆。
天空电闪雷鸣。
雨点击打着他的身体,雷光偶然映照他面无表情的脸。
他的全身都被冷雨淋透,甚至没有想到用道元来抵御。他心事重重。
天地漆黑,四野黯黯。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感受到一种冰冷的孤独。
杀死董阿,他应该是畅快的。
尤其董阿作为庄国副相,是庄国坐镇后方的核心人物,一旦被刺身亡,很可能影响到整个庄雍国战。
届时庄高羡、杜如晦、皇甫端明他们,说不定都要死!
可同时,奋战在雍国战场的那三十万庄**人,大概也没有多少能活着回来。
姜望的心里很矛盾。
而且他也并不畅快。
董阿是他唯一承认过的老师,从生疏、敬畏,到交付信任。
他非常坚定地要杀死董阿,最后也的确亲手将其杀死。
但并没有很畅快。
前方是雨,后方是雨,心头空空。
在疾风骤雨中穿行,整个天地仿佛只有雨声,连心跳也被淹没。
此刻他无比的想念姜安安。在他游离于整个世界之外的时候,姜安安成为他唯一联系现世的存在。
“哈哈哈哈哈……你现在还没有资格,找我要解释!”
董阿的狂笑声,仿佛仍然响在耳边。
“哈哈哈哈哈……”
不对……不对!
它好像真的在响。
那笑声好像真的在继续。
那笑声响在心底!
姜望悚然一惊,回顾自身异常,第一时间想到姜魇。他一直提防,一直警惕的姜魇。
可通天宫内,那支冥烛如此平静。而且在与董阿搏杀时,他亲眼所见,姜魇与董阿所佩的相国印两败俱伤。
当时姜魇已经被打得声息全无,不应该能恢复得这么快才对。
姜望铺开神魂花海,将冥烛覆盖,又召出神魂匿蛇蛇群,游在花海里。如若姜魇有什么异动,他也不惜在此刻与之撕破脸皮,抵定生死。
“哈哈哈哈哈……”
冥烛毫无动静。
但董阿的声音还在。
为什么都已经死了,还能听到他的声音!
为什么……阴魂不散!
姜望停在大雨滂沱的高空,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布满血丝。
“董阿!”
他大喊起来。
“董阿!你给我出来!”
“我要杀你!我要杀你!”
“我要杀了你!”
“我要再杀你一次!”
声音在雨夜传不出多远,很快就被雨声所阻截。
“哈哈哈哈哈……”董阿的狂笑又一次响起。
董阿……董阿……
你在哪?
缠星之蟒少见地游离星河道旋,在通天宫内四处穿梭。道脉真灵寻找通天宫里的异常。
董阿……藏在哪里?
神魂跃入第一内府,成百上千条匿蛇在各个房间中穿梭。
找不到……找不到……
董阿仍在狂笑。
他那该死的笑声,仍然在继续!
“啊!”
姜望抱着脑袋,头疼欲裂。
他在空中翻滚。
“董阿!!!”
姜望睁开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滂沱大雨中,忽然看到一个人影出现。
他身穿黑色腾龙道袍,面容沉毅,留有短须。
他说,“道证死斗,开始!”
“啊!”
姜望一拳打过去,那身影竟然幻灭,拳头只接触到雨水。雨水冰凉。
头痛……
头痛得要死。
姜望攥紧了拳头,指甲嵌入肉中。
他猛地一回头!
面容沉毅的中年人,又出现在面前。端坐半空:“以后在我面前,可以自称弟子。”
“去死!”
姜望并指鼓荡剑气横过:“拿你当老师,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
锋锐剑气将沉沉雨幕割开,也无法迎来光亮。那身影,却又破碎了。
姜望,你要冷静。姜望,你要冷静!
姜望强忍着剧痛和仇恨,用最后的理智呼喊自己。不断地呼喊自己。
但董阿的身影,又出现在他面前。
伸出食指,指尖凝出一根碧色尖刺,随口教导道:“丙等中品道术吞毒刺。这门道术很实用,可以用到中阶。”
“用到你棺材里去!”姜望飞撞上前,怒吼着一记提膝。
那身影崩碎成一团黑影,如水般流动。
在空中转了几转,又忽然扭动起来,化成一个乌发老者。
是杜如晦!
杜如晦静静地看着他:“你不是想杀我吗?来!”
不对劲……不对劲……
心中隐隐的理智在告诉姜望,这一切很不妙。有哪里不对劲。
但看到杜如晦那张惺惺作态的、可恨的脸,姜望还是不顾一切的冲了过去。拳打、脚踢、膝撞、肘击……那张脸又碎去了,只有仍在继续的大雨。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姜望艰难地思考着。
而大将军现身。
皇甫端明身披重甲,手提关刀,出现在他眼中:“区区一城百姓,死就死了,某家一生征战,所害性命何止这些?你能如何!”
“嗬!嗬……嗬!”姜望喘息着,辛苦地喘息着:“我会杀你,我早晚会杀你!”
面前的皇甫端明一转,又变成了龙袍加身的庄高羡,只见他负手而立,尊贵霸气:“庄国这三千里山河,皆为朕所有。庄境数万万百姓,皆为朕所治。舍小而全大,如何不舍?你又算什么东西,敢对朕指手画脚?”
“庄国山河是庄国百姓所共有,非你独享!”
姜望摇摇晃晃在半空站定,猛地往前冲去:“任何一个人,性命都是自有,谁许你舍!”
而黑影化成的庄高羡,这次竟然不躲不避,直直地对撞而来!
与姜望交融到一起!
“恨啊!”
“恨啊!”
姜望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这样说。
在一种彻骨的冰冷中,他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枫林死域,恨意第一次压过道德,所以有了望江城之行,强讨朽木决。
恨意压过理智,所以他才会在除夕之夜离开云国,冒奇险来庄国火中取栗,斩首董阿。
原来在不知不觉,他早已被恨意侵蚀!
那黑影撞进身体,姜望眼睛翻白,整个人从高空直直坠落!
在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一个念头想到——
如果这才是自己的心魔,那姜魇……算是什么?
……
同样的雨夜里。
新安城的南方,一个身缠烈焰的身影如流星划过雨幕。
新安城的北方,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抱着头跌落高空。
而在更北处,在这场骤雨未能覆盖到的地方,是林正仁疾飞的身影。
第一百四十四章 社稷之重
相对于其它国家的都城,新安城并不宏伟。
别说和雍国国都相比,就连陌国的首都定武城也比不上。
当初庄国太祖庄承乾在华林郡立都的时候,国家还一穷二白。
几代经营之后,慢慢攒了些家底,陆陆续续有所修葺扩建。可这都城,总也脱不去那股子小家子气。
是有大臣提议将此城推倒重建,但是被杜如晦阻止。
杜如晦谏曰:“山河之固,社稷之重,在人不在地,在君不在城。”
庄高羡欣然纳之,并表示国家一日不强,都城不加一砖。
当林正仁满心谨慎的来到这座城市之前,看到的,是一个锋利张扬的身影,横枪坐于城楼上。像一尊门神,驻守新安。
昨夜的暴雨已经过去,此时朝阳初升。
阳光从漫长的夜晚里挣脱出来,照得祝唯我如此明亮。
他一人横枪于此,是表示自己坐镇此城,让国人安心。
无论什么对手,无论什么敌人,在他的薪尽枪折断之前,都不可能迈进新安城一步。
林正仁眯了眯眼睛。
太刺眼了。他想。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当看到祝唯我横枪在城楼的此刻,他心中的谨慎不安,已经消散了。
现在的新安城很安全。祝唯我就是能带给人这样的感觉。
“祝师兄!”他不卑不亢地打了个招呼。
祝唯我只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林正仁的表情很平静,他从来知道祝唯我瞧不上自己。
“奉祭酒大人之命,我从前线战场回来,调查都城现状。”
他仍然与祝唯我解释了一句,才对昂首挺胸守在城门前的卫兵们说道:“董相遇害的地方在哪里?带我去看看现场情况。”
战斗发生的长街已经彻底被封锁起来,所有的线索都尽可能得到保留。因为庄国现在最强的那些人并不在国都,而堂堂副相之死,是一定要有个结果的,所以只能封存现场,等待那些大人物归来。
长街两侧的人家,在封锁解除之前,只能从后门进出。
董阿的头颅和四肢都被斩下,尸体仍然留在长街,没有被移动过。
一起回到新安城的两个师弟,都脸色发白。
林正仁面无表情,仔细查验了董阿的尸体细节。
包括储物匣在内的一应物品都没有被人动过,两界尺就横在他的断手边。
躯干上正心口的位置,放着一枚青色玉珏,并不很名贵。
四肢与头颅的切口非常平滑,凶器是一柄剑,非常锋利的剑,斩下一名神通内府修士的躯体,却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被斩断的四肢和头颅上,都有细长的小口,应该是针状法器所致,但又比一般的针要粗……
林正仁观察得非常认真,甚至把董阿的头发丝都检查了好几遍,然后才起身,察看整个战斗环境。
昨夜的骤雨冲刷走了许多痕迹,但有些痕迹是无法被大雨洗刷的。
比如碎裂的地砖,比如各种道术留下的痕迹……
林正仁弯下腰,捡起脚边一团失去光色的物品,手指搓了搓,确认那是一截腐木。
“你们先回去给祭酒传信。”他转身对两名师弟吩咐道:“董相被杀,凶手只有一人,现已逃遁。新安城现在有祝唯我师兄坐镇,已经安全。后方无忧,请他们在前线放心战斗。”
军情紧急,此行又是以祝唯我为主,两名国院的师弟得到吩咐,便急匆匆飞去前线。
林正仁很有耐心,又从街头到街尾,来回走了四遍,确定自己没有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最后他走上城楼,走到了祝唯我旁边。
“祝师兄。”他招呼道。
祝唯我转过头来看着他,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我仔细观察了董相的尸体。发现他被斩断的四肢和头颅上,都有细长的小口,是针状法器所致。我推测那种法器的效果,应该是刚好能克制董相的生生不息神通。”
林正仁早已打好腹稿,慢慢说道:“这足以说明,凶手完全就是冲着董相来的,非常熟悉董相,且针对性地做了准备。”
祝唯我仍旧没有说话。
“从现场的战斗痕迹来看,我发现交战双方都有意识地控制了范围,没有波及两侧百姓住户。”林正仁继续说道:“董相是国家副相,维护百姓理所应当,凶手又是因为什么?”
“我猜凶手,应该也是庄国人。至少曾经是庄国人。”他分析到这里,还顺便开了个玩笑:“也或者,凶手是个大好人。”
祝唯我显然对他的幽默并无兴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道:“说点我不知道的。”
在林正仁之前,祝唯我必然也已经察看过董阿的死亡现场,他林正仁能看到的细节,祝唯我也不会错过。
对于祝唯我的不耐烦,林正仁并没有生气。
只是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林家满门被灭的事情,不知师兄你听说过没有?”
祝唯我的眼神也发生了变化:“与此事有关?”
“那人亦是一位神通内府修士,的确有杀死董相的可能。而且……”
林正仁说道:“有件事情可能当时大家都忽略了,或者说没太在意,我自己也是如此。那人闯进望江城道院,强讨了道院院长的一门道术,名为朽木决!”
祝唯我几乎是瞬间就联系起现场:“你确定是同一门道术?”
“威力更强许多,但确定是同出一源无疑。那种力量……我十分熟悉。”
说到这里林正仁也颇为懊恼,当时为何没有提起对朽木决的注意,能被一位神通内府修士看中的道术,岂会简单?一定有望江城道院院长未能发掘出来的潜力!
他继续道:“国院的傅抱松也修了此术,当能确定这件事。”
祝唯我的声音明显认真起来:“所以你对这个人有什么了解?”
“我当时很奇怪,那人不知为何,好像极恨我的弟弟正礼,定要置他于死地。而且,还特意选择了将他淹死的方式。这让我想起来,当初有一个枫林城道院弟子,借了师兄你的薪尽枪,来我林氏族地堵门。”
祝唯我面无表情,但他周边的空气,已经变得灼热。
林正仁心如平湖,丝毫不被祝唯我的态度所影响,依然用自己特有的节奏,慢慢说道:“我的弟弟林正礼,只是一个小城的纨绔。他跟德高望重的董相,能有什么共同的联系呢?我只想得到一点,一个人,就是那个叫姜望的年轻修士。”
“或许当时枫林城域里的所有人,并未死绝。那个叫姜望的,回来了……”
“只是……”
林正仁一脸疑惑:“如果那个人是姜望,他为什么要杀董相呢?董相当时不是他的老师吗?难道当初枫林城域的那件事……”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
说到这里就够了。
过犹不及。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万里星河夜,无边明月光
宜阳府,锁龙关。
高台之上,文武众臣各自领命而去。
在茫茫无边的夜色里,庄高羡升空而起,身涌清光,目如神灵。
高踞苍穹,俯瞰大地。
其声恢弘,震动战场。
“韩殷!恰逢佳节,正是良辰。三军会战,天地交鸣。你为雍主,我为庄君。何不战于苍穹,以为三军鼓!来贺新春!”
庄国大军齐齐喝彩:“韩殷!前来受死!”
洪声震荡寒夜。
锁龙关上,一个魁梧的身影脚踏金龙虚影而起,龙吟动天,威武煊赫。
“昔者逆贼庄承乾,祁昌山脉泣血求饶,朕才饶他狗命。今日除夕良夜,又有高羡小儿来为朕贺,朕不胜欢欣!”
韩殷的声音威严浑厚,滚滚如雷:“汝心意,朕受之!汝头颅,朕取之!”
锁龙关上,众兵将士气陡起,齐声呼喊:“杀!”
面对庄高羡的邀战,韩殷没有犹豫。
他一生经历无数战争,非常清楚现在的形势。雍国现在的局势看似稳固,实则已经来到了生死存亡关头。
庄国并不足够吞并雍国,洛国也只是跳梁小丑,但荆国赤马卫的出现,意义截然不同。荆国是天下强国,雍国就是在与荆国的争锋中被打落,后来更是连争锋的资格都不再有,无论承不承认,雍**民都很难摆脱对荆国的畏惧心理。
所以他才会让国相齐茂贤亲自坐镇靖安府,因为那里是国内一切信心不稳的根源。
但这并不足够。
雍国这么多年来不是没有进取之心,然而一直被荆国围追堵截,打压得难以翻身。年前他授意国主韩煦牵头发起四方会谈,联合庄国、洛国,于不赎城定下不征之约,就是为了安定国家西南边局势,把精力集中在防备荆国的同时,向西北拓取。
所谓不征之约,当然只是权宜之约。没有什么盟约,能够真正止戈。能挡兵锋的,只有兵锋。
但他万万没想到,最后撕毁这份协约的,竟然不是他,而是庄高羡。
竟然是庄、洛联手,先一步向雍国发起挑战!
在这样的时刻,他必须要稳定人心,才能镇住局势。
必须要**裸的展现力量,才能让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按捺住贪婪,才能让本阵将士提振信心。
毕竟此时此刻,锁龙关被围,澜河水府遇险,荆国赤马卫叩关……人心实在惶惶。
这也是他第一时间亲自赶来锁龙关,亲身阻敌的原因。
若非如此,很难说国内那些强者公侯,会不会生出别样想法。
也正因为这样,面对庄高羡的邀战,他一丁点的迟疑都不能有。
相反,他需要极致自信,极致张扬。要展现无敌之气势。
不是不需要谨慎,而是敌方兵临城下,已经容不得谨慎!
当然,对付庄高羡,他自然有绝对信心。
哪怕明知对方是想拖住他,他也欣然而往。
对方只是刚刚登临洞真,他却已经成就真人数百年,断无不胜之理。庄高羡最多就是牵制住他,然后利用大军优势破城。但雍国一公八侯,九位神临!庄国却有几位?
顶级战力上占据的绝对优势,足以帮助雍国稳守锁龙关。一待国内各路大军围来,顷刻便要将庄国这三十万军队留下。
而且,庄高羡真能牵制住他么?
韩殷不信!
对手脚踏金龙虚影而来,风光煊赫。
庄高羡候在高空,目光冷冽,口吐洪声:“篡国小人,竟敢称朕吗?”
庄国太祖庄承乾曾经跪地求饶什么的,自然是虚言。庄承乾当初如果败了,就算求饶求得花样百出,韩殷也绝不会放过他。正是他在韩殷面前牢牢守住了祁昌山脉,才有了庄国的这一份基业。
只是此时韩殷仗着自己活得久,辈分高,肆意编排当年之事,倒也没人能反驳他,谁叫庄承乾已经埋骨多年——正好以此打击庄军士气。
庄高羡怎肯示弱?
因而立即回应道:“遥想当年雍明帝韩周,真乃一代雄主!又东宫贤明,后继有人。谁料一夜之间,韩周身死,东宫遇害,雍国霸业成空,一衰再弱,韩殷,你真以为没人记得当年故事吗?”
“你!”他戟指韩殷:“伙同荆国,暗害韩周。谋杀太子,挑拨三王争位,闹得天下不宁。待国家动荡,自己再跳出来争权夺利,伪饰宽仁。一面劝三位皇侄休战,一面却突然出兵,将他们一一击破,亲手斩于阵中!真乃无耻匹夫,人伦败类!”
“黄口小儿!”韩殷踏龙而上,一巴掌拍来,霸气冲天:“当年你娘都还在娘肚子里,你得了什么失心疯!也敢妄言当年!”
所谓洞真,贵在“真”字。
神临境古称不朽,只是肉身死前不坏的伪不朽,真人即是返本归元,看到真不朽,由假不朽向真不朽迈进,是为洞真!
韩殷这一巴掌拍来,空中凝聚出一个巨大的巴掌印,且越来越大,自下而上,仿佛要掀翻天穹。
整个夜空都被震荡。茫茫黑云,被这一巴掌拍散,显出万里星河夜,无边明月光!
在夜空之前的庄高羡,却岿然不动。
那巴掌直接扇过他,却已经扇“过”了他,于他没有半分影响。万里层云在他身后被驱散,星光月光在他的身后清晰照彻。
他洪声未歇:“韩殷!你兄长十几位皇子皇女,没有一个存活。何耶?”
“可怜韩周,一代雄主,亲手将雍国推上巅峰,雄视西境,最后竟然落得个绝嗣的下场,只因为有你这么个卑鄙无耻的废物弟弟!”
“你弑兄杀侄,方才得位。自掌权以来,可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功业?雍国可拓土一分?你当年到底是击退了荆国,还是与荆国达成了交易,用雍明帝之死、以及巨额财富,买得荆国退兵?你欺天下无人知吗?”
庄高羡向天边一拱手:“本朝太祖,察觉你狼子野心,受雍明帝遗命,为保全雍明帝血脉,于祁昌山脉血战。虽则未能功成,却也赤心可鉴!你这无耻恶徒,无能鼠辈,有何面目,敢来污他声名?”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大战方酣
庄高羡这番话里半真半假。当年雍明帝之死,未必没有疑点。太子之死,则定是属于阴谋。至于谋杀太子的,是太子的弟弟们,还是他的叔叔韩殷,就很难说清了。
但至少有一点,雍明帝战死的时候,庄承乾还在庄地镇守,根本没可能得到什么遗命。而且韩殷是的的确确挽狂澜于既倒,在荆国的攻势下,守住了国土不失。不存在什么用巨额财富才买得荆国退兵的事情。荆国如能并吞雍国,给再多的财富资源,也不会放弃。
这些年来,雍国的确是国势渐衰,但最主要还是因为荆国的全方位打压,而非韩殷无能。
趁着雍明帝身死,立刻裂土立国的庄承乾,在庄高羡嘴里,成为了当年最大、甚至是唯一的忠臣。为保全雍明帝血脉,血战祁昌山脉。这是何等感人。
这一番惊天“秘闻”,在庄高羡嘴里说出来,简直令听者震惊,闻者跳脚。
“为君者,当诚心正意,礼天敬民!”
韩殷一挥袍袖,身周九条金龙虚影盘旋:“庄氏小人,窃据雍土,妄自称国,已是人所共弃!今陛见雍天子,不思匍匐求恕,竟搬动口舌乎?”
在这种话题上纠缠,于他没有半分好处。因为无论怎么掩饰,他都是从侄子手里抢得的皇位,得国不正。
因而直接把这些话归类为屁话,面斥庄高羡搬弄口舌,不配为君。
更是轰出拳头,摇动天地。
霎时间漫天星光摇落,密密光雨,洒了庄高羡满身。
天穹震荡,似乎遥远星河都被搅动!
“你之三寸滑舌,能破我锁龙关否?能保你蝼蚁命否!”
韩殷迫来,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身后,一齐碾压。
“理屈词也穷,拳衰力也弱。”庄高羡洒然一笑,迎着漫天光雨往前:“韩殷……你老了!”
……
……
雍国顺安府,府治宁远城。
乌发老人从虚空踏出。
“庄国杜如晦,拜访贵地!”
拳绕乌光,一拳轰落。
宁远城护城大阵应急之下弹出光幕,隐隐摇颤。
而自正南方,一道强横的气息正急速赶来。
杜如晦根本不多做尝试,脚步一转,已经出现在雍国南乡府。这次却不是在府治,而是在一座小县城前。
当空一脚踏下,属于顶级神临强者的力量毫无保留倾泻,只一击,便将此城县衙轰平。该县城的县令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惨死在垮塌的县衙里。
自南方和东方,同时有强者气息迫近,速度非常惊人。
杜如晦面无表情,脚步再一转,已出现在雍国东部的富春府。
这一次连个县城都不是,只是一处村镇。杜如晦毫无悲悯,直接一挥袍袖,掀起炙烈火海。自己再转脚步,在一片骤起的哀嚎声中,从火海上空离开。
他不会让自己的行动有任何规律可循,也根本没有明确的目标,因为那是取死之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出现在哪里,只在雍国的范围内,任由神通随机降临。而无论出现在哪里,无论面对的是什么,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出手。
他只身游走雍国腹地,正是以千千万万雍国百姓为质,逼得雍国派出大量强者围杀,以此牵制雍国方面的顶级战力。
而截止到现在,已经有足足四位雍侯,参与了对他的围堵。他转移得越来越快,出手的机会越来越少,往往刚一出现,马上就要离开。
他至今还没有与任何一位雍侯交过手,看起来好似闲庭胜步,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一旦咫尺天涯被限制住,在四位神临强者的围攻之下,他很可能第一个陨落。
已经好几次有雍侯追上了他的背影,形势从未安稳。他其实是在悬崖边行走,处于极端危险的边缘。
但他非常冷静,面上无悲无喜。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事情。
庄国的每个人,只要都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足以战胜雍国!对此他坚信不疑。
牵制了雍国四位神临战力,他已经完成了他的战略目的,接下来唯一要做的,就是怎样让这场追逐战延续更久,拖延自己败亡的时间,把结局交给庄国的其他人书写。
……
杜如晦为相,皇甫端明为将,配合已经有很多年。
对庄国大将军皇甫端明来说,此时此刻,他没有任何需要考虑的事情。杀死对手,或者被对手杀死,仅此而已。
哪怕他独自面对的是两位雍侯。
哪怕他身上甲胄已经碎裂多处,鲜血染红战袍。
他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面对频开边衅的雍国,忍气吞声那么多年,他只恨自己关刀不够快,拳头不够硬。
将乃三军之胆,他不会泄了半分胆气。
关乎庄国接下来百年国运的一战,就在此刻。
他决不允许自己对死亡有半分畏惧!
为将者一生的荣耀光辉,都在此刻了。
他提着他的关刀,明明伤重,明明力弱,却偏偏连连先攻,倒似是他占上风!
……
九江玄甲主将段离身披重甲,双持一对铁锏,正面迎战雍国承德侯李应。
李应是雍国资格较老的一位侯爷,年轻的时候甚至参与过平定三王之乱,在军中极具威望。他也不似怀乡侯姚启那样,近些年被雍庭多次敲打,心怀怨怼。
在战斗中毫无保留,杀得段离左支右绌。若不是还有个白羽军主将贺拔刀化作一线刀光,绕身疾走。早就斩段离于阵前。
两位强军主将,都是顶级外楼强者,但在他李应面前,依然不够看。取胜只是时间问题。
尽管雍国的第一神临英国公北宫玉被牵制在澜河水府,国相齐茂贤被荆国赤马卫绊在靖安府。
但在这场与庄国的大战里,雍国方面的顶级强者,还是占据了绝对上风。
雍国有一公八侯,足足九位神临强者,整个庄国也只有杜如晦和皇甫端明两位神临。
当韩殷亲自站出来战斗,雍国的底蕴全部展现出来,**裸地张扬实力。锁龙关前的这场大战,似乎没有太多悬念。
庄雍之间,胜负没有悬念,就是韩殷想要传达的信息。
纵观整个战局,如今庄国唯一的优势,反倒是在大军。
不同于庄国的早有准备,暗中集结许久,大军一日破境。
雍国方面承平日久,除了在与荆国的冲突中频频吃亏外,大部分时间都是欺压左右邻居的,安享太平。此次骤然应战,天下勤王,却也没办法那么快集于关前。
庄国的两只强军,九江玄甲和白羽军,没有组成军阵,参与到顶级战力的厮杀中。而是汇入三十万大军的浪潮里,一波又一波地涌向关城。
庄军统帅的意志很明确——不惜用人命堆,也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堆出一个破关而入。
隳名城,杀豪杰!
第一百四十七章 残阳如血
残阳如血。
锁龙关前大战方酣。
这场战斗,已经持续了一整个黑夜又一个白天。
最应令人瞩目的战斗,发生在高空。
两位当世真人生死搏杀。
当然,很多人大概什么都看不到。
高空像是点燃了两颗太阳,耀眼灿烂。而更远处沉在西山的真正太阳,在此时也被掩盖光辉,显得有些黯淡。
韩殷身缠金色龙影,举手投足之间,张扬霸烈。
相对年轻的庄高羡,倒内敛得多,并无什么煊赫光影,但牢牢抵住了韩殷的攻势。
藏在深宫多年低调不出的庄高羡,一朝破关,便已成就洞真。这让韩殷杀意炙烈。
这一年来,他一直想要找机会强杀庄高羡,不给他继续成长的时间。但庄高羡从来谨慎小心,迄今为止,只在庄陌前线出过一次手,昭示了洞真实力便又隐去。
没想到第二次出手,就已经是在庄雍战场上。
韩殷更没有想到的是,庄高羡完全不似初入洞真,真实实力强横无匹。饶是他自负生平,大战一日夜,竟也未能将其拿下!
他自问九龙霸典已经修至绝巅,不输兄长韩周当年,想来杀一个庄高羡应是手到擒来。但没想到,虽然全程的确是压着庄高羡在打,却怎么也无法将其杀死。对方的韧性恐怖非常,仿佛能够永远坚持下去。
而放眼整个战场,庄国人的韧性,又何止体现在国主庄高羡身上?
段离与贺拔刀打得星光圣楼都崩溃了,却还在战斗。
皇甫端明关刀已折,头皮都被削去了一截,形容狼狈,手持断刀,却仍在厮杀!
这一日夜,庄国大军丢了多少条性命在关城下,但发起的攻势仍如最初一样猛烈。
“庄国人不能白死!”
陈石开以血书就的一句话,成为了每一个庄军将士心中的刻痕。
操纵着这些军民情绪,自诩河伯能治水的杜如晦,也已经断去了一臂。这是在先前的追逐中,他为了摆脱雍国威宁侯的纠缠,所付出的代价。
他的神通种子早已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拥有咫尺天涯神通,只身转战千万里绝非虚言。
但这一次雍国足足有四位侯爷在追击围堵。能够晋入神临,谁是易与?层出不穷的秘法禁术。不断压缩着他的腾挪空间。
他如果一开始就往雍境外逃窜,那么没人能追得上他。但他选择了在雍境牵制雍国顶级战力,反过来,也就同样被牵制住。
雍国方面出动四位雍侯追击围堵他,也未尝不是认为,杀死他杜如晦,比锁龙关前一场大胜更为重要。
四位雍侯在追击杜如晦,不给他机会破坏雍国腹地的同时,也耗费巨大精力、十分默契地封死杜如晦逃离雍境的可能。
这才是杜如晦能够支持到现在的最主要原因。
他已经很久没有机会再施行破坏了,每到一地,拳都来不及出,立刻又要转去下一地。
现在看来,被彻底围住杀死,只是时间问题。
包括杜如晦自己和追击他的四位雍侯,每个人都很清楚,杜如晦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可时间,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问题!
每次以为那个时间已经到来,杜如晦偏偏又能挣出一丝空隙,再纠缠下去!
“奋戈侯。”短暂交错的瞬间,四位雍侯中资历最深的威宁侯传来一道灵识:“杜如晦已经跑不掉了,你先去锁龙关参与守城,务必保证全方位大胜,一举打疼他们!”
奋戈侯二话不说,折身便飞远。在参与围堵追击的这四位雍侯中,他最不擅长围困,而向来以暴烈的杀力闻名。
但现在杜如晦的状态,已经不需要他参与围攻了。杜如晦只要再被缠上一次,必然会被杀死,有他无他,已经没有什么差别。
而他这样的顶级战力投入锁龙关战场,却是在某种程度上,能够影响战争走向的!
感应到奋戈侯的离去,杜如晦压力骤减,但心中并无半点轻松。
此次伐雍之战,是他和庄高羡共同主导的战争,筹谋多年,准备了诸多后手,本是极有把握。
但韩殷不减当年风采,突然出关,独身冒险前来,牢牢镇住锁龙关,此是其一。
坐镇后方的副相董阿突然身死,此是其二。
在茫然不知后方事的情况下,他们只能冒险,提前引发决战。战局胜负就此已经走向了不可知的方向。
事已至此,也唯有奋力一搏。
但拖住四位神临强者一日夜,他已经是竭尽全力,拼了这条老命,也实在无法做到更多。
他非常清楚奋戈侯的离去代表着什么。
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完全无能为力了!
甚至越到此时,他越不能冲动,因为他本就一直行走在悬崖边缘,一个不留神就要坠落深渊。他现在若是战死,那参与锁龙关大战的,可就又多三位神临雍侯……那就直接断绝胜望。
所以他更要谨慎,将这三位雍侯拖住更长时间,等待……锁龙关前的变化发生。
……
……
在绝望边缘奋力挣扎的,非止于杜如晦。
段离扯掉了身上挂着的残破甲叶,手里的铁锏已经只剩一只,正面硬扛攻势的他,素以体魄强大、防御惊人著称,但在神临强者李应的进攻下,却早已摇摇欲坠。
四座星光圣楼被生生打碎,他几乎已经确定了无望神临。
专注于进攻的贺拔刀,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剩一座呼应杀伐的白虎圣楼,还在遥远星穹坚守,其余三座,早已碎成星光,还归宇宙。
庄国自国主以下,所有人都在期待胜利,所有人都在拼命。
但胜利好像不是期待就可以,也不是拼了命,就能拼得过。
“嗬!”
段离发出重重的一声喘息,咬牙拼上。
但见迎面而来的李应,忽然间一个折转,一把抓住了贺拔刀涌动的刀光,抓住了他的真身!
贺拔刀以外楼战神临,早已是强弩之末,这一下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避开。
而李应大手一拧,已经将这颗人头摘下!
庄国刀道宗师,顶级外楼强者,拱卫都城的白羽军主将,贺拔刀就此战死!
段离在喉咙间闷吼一声,直直撞了过去。
燃烧着所有仅余的道元,所有残存的气血。
他身似血人。
要留下他,要留下他。还有机会……还有机会!他心中这样怒吼。
但李应只是漠然看了他一眼,拔地而起,直上天穹!
他的目标,是庄高羡!
……
贺拔刀的头颅骨碌碌滚落,在战场上转了几转,面朝锁龙城关方向。
在那怒睁的、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睛里。
一个雄壮的身形冲上了关城,将庄国大旗插上城楼。
那是九江玄甲,唯一的腾龙境偏将,走古兵家修行路的杜野虎!
只见他将一杆残破的大旗插在关城之上,旗杆在道元的贯注下直接撞碎了城砖,牢牢定住。
残旗猎猎,他整个人状若疯虎,仰天咆哮:“百年之辱……今日奉还!”
锁龙关,破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九龙崩灭
锁龙关被破,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因为庄国三十万大军如此不计牺牲的猛攻,而雍国各地的勤王之师,却没办法立刻投入战场。
但锁龙关被攻破,并不就意味着胜负已定。
大批的庄军杀入关城,与锁龙关守卒展开街头巷尾的厮杀。
战争仍在继续。
在肉眼难及的高空,韩殷压着庄高羡猛攻。
韩殷张扬霸烈,固然攻势凌厉。庄高羡却如风中劲草,哪怕被吹得东倒西歪,也能一次次站起。
便在此时,斩杀白羽军主将贺拔刀的李应已经飞上高空。
“陛下,李应来迟!”
双掌一错,便要加入对庄高羡的攻击。
作为当世真人,虽然与庄高羡在生死搏杀,锁龙关战场上的一切,仍然被韩殷清晰收入眼中。
他注意到承德侯李应打废九江玄甲主将段离,杀死白羽军主将贺拔刀,同时也注意到,锁龙关已经被庄国大军攻破。
他本不愿意让人插手战局,这样即使他最后杀死了庄高羡,也会被人质疑实力。现如今三面被围的雍国,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质疑。
但锁龙关已被攻破,此事的象征意义,更远远大于实际意义,他不能再等!
所以侧身一让,已经为李应让出参与的空间来。同时一拳轰落,九龙霸典催至极限,金龙虚影咆哮而起,渐渐凝成实体。
李应毫不犹豫,双掌一分,蕴神殿中,元神亦分掌。
脊柱海中通天宫,躯干海中拓五府,四肢海外星光楼,头部海中蕴神殿!
脊柱海、躯干海、四肢海、头部海,又名通天海、五府海、藏星海、元神海。
此人身四海,至神临境方得贯通。
即便他李应是数得着的神临强者,要想参与当世真人的战斗,也需每一击都倾尽全力,方有影响战局的可能。
此时元神坐镇蕴神殿,内外交一。一掌撑天,一掌盖地,而后天地相合,撼动空间,碾向庄高羡。
“韩殷老匹夫,果然是冢中枯骨,心气已灭!”
庄高羡回身一避,一翻手,乾坤颠倒。
脚下星河涌动,天边战场倒挂。
一切都在颠倒。
李应的双掌劈向韩殷,韩殷的拳头却也轰至李应。
“哼!”
韩殷拳头一紧,冷哼一声,刹那间天地复位,回归正常。他的拳头绕动金龙,重新砸落庄高羡。
庄高羡不及再避,于是反手迎上一拳。
他的拳头简单、朴直。
像一块埋在地里千年的石头,沉默无声,又固执顽强。
可终于有一日,泥污洗净,曝于人世。
它坚硬,刚烈,勇敢!
以拳对拳!
张扬霸烈,与一往无前。
两位当世真人实打实的的碰撞,搅得天边风云激荡。
恐怖的震动在发生,好似动摇了天地。
可怕的星力搅动星河,人间地龙已翻身。
他们若以这种最强的状态再打下去,整个宜阳府都不能够承受。
便在此刻,一双如铸钢铁、倾覆天地的肉掌,印在了韩殷后背……如此突然!
是李应!
韩殷已经打破颠倒,复位乾坤。但李应的这一掌却没有复位,反而坚定不移地拍在了韩殷身上。
韩殷无论如何没有想到这一击。
承德侯李应,祖上三代都是雍国忠臣。且此人早在三王之乱时,就在他麾下战斗过。无论怎么看,都没有背雍投庄的可能。
而且在之前的战场中,他也是为雍国十分卖力,亲手葬送了庄国最有希望堪破神临的两位强者,将两个顶级外楼,打废一个,打残一个。
这样的表现,怎么可能是背雍投庄?
然而事实已经发生。
韩殷不得不承认,此刻他心中有些发冷。
庄高羡这个后起之秀,实在太过可怕,并不输给当年的庄承乾。实力天赋、决断谋算,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更兼有一颗绝对冷酷的心。
段离与贺拔刀,是何等忠诚?
这两员战将,完全是拿命在拼,完全是赌上一切,才得以拖延李应这么久。
可庄高羡从一开始就打算让他们牺牲!
牺牲两个顶级外楼,就是为了给李应创造一个出手的机会!
更可怕的地方在于……付出这样巨大的代价,庄高羡不可能没有颠覆战局的后手!
韩殷第一时间想到这些,并不去管受伤的身体,在喷出鲜血的同时,反手就是一抓。
他是杀伐果断的枭雄,凭借无数场战斗的经验,清楚地意识到危机,毫不犹豫地动用全力。这一抓,已经调动了雍国国力。
李应当然是强大的神临修士,在有防备的情况下很难被瞬杀。但他同时是雍国侯爷。受其职,享其禄,也要受其责!
除非庄高羡立刻以庄国社稷之力庇护,才能让李应不受影响——但那也正是他想看到的。
以雍国社稷之力强压,是当下最合适最直接的手段。
此等敏锐,此等果决,非常人能有。
韩殷正是要先将李应此贼碾死,斩断变数,再来应对变局。
然而这一抓……
落了空!
韩殷悚然一惊,什么也不去管了,折身便走。
并不是他出现了失误,而是在他试图调动雍国国力的时候,那源源不断涌来的社稷之力,忽然被截断,在关键时刻没有给他支持!
这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在天命府那边,有人切断了他与雍国国力的联系。
天命府有变!
锁龙关固然重要,天命府才是雍国之本。
他必须立即回去!
然而,局势已经演变至此,庄高羡怎肯放他走?
但只浓眉一扬,整个人气势已截然不同。
从一个似乎平和普通的富贵士绅,变成一个真正威严霸气的君主。
展现帝王之威,帝王之锐。
在这一刻,那埋藏大地里的巨石炸将出来,轰隆隆撞出,要撞碎那山河。
“与我死来!”
左手一抓,顿将空间封锁。右手一拳,直接洞穿空间,临于韩殷身前!
这两式瞧来简单直接,却霸道刚猛,深刻展现了当世真人对于天地本质的把握。
韩殷绝不缺乏勇力,但他绝不肯再于这种情况下不明不白的厮杀。直接一抓撕开封锁,身形一动,就要离去。
但在此刻,他披在身上的那华丽甲胄,继承自兄长韩周的那副无敌战甲,忽然直接光纹流转,无数字符在甲胄之上浮沉。
竟然生生,将他定住!
在这个瞬间,韩殷忽然想起一个画面。
那是他破关而出,当机立断要来锁龙关之前。
他的儿子,当今雍国的国君陛下,跪在他面前,双眸流泪:“孩儿无能,不可替父亲分忧。便为父亲披甲,惟愿父亲马到功成,平安归来!”
亲手将这副战甲……与他披挂!
在这个瞬间,韩殷想明白了一切。
除了雍君韩煦,谁能切断他与雍国国力的联系?除了雍君韩煦,谁能让承德侯叛变?
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他下意识的……不愿去想。
而此时,在那骤然静下来的天地间,庄高羡已经洞穿空间,贴近了韩殷。
“韩煦托我向您带句话……”
庄高羡轻声说道:“天下为人君者,岂有百年无权?”
一拳轰穿他的胸腹!
将他的内府、外楼、通天宫、蕴神殿,全都一拳轰碎!
九龙崩灭。
一代枭雄韩殷,战死于锁龙关前!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战争
扑棱棱。
一只鸟儿从斜枝上跃起,扇动着翅膀,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是一座无名的青山,在凛冽寒风中格外沉默。
鸟兽都无言,隐隐听得到涌动的水声。
这里距离八百里浩荡清江,应该不远。
一处斜坡之上,丛生的杂草里,一个人影蜷缩在其中,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已经失去了知觉,但凝固着痛苦表情的少年。
像一个婴儿般蜷缩着,失去了所有保护。然而即使是在这样毫无知觉的昏迷状态,他身上的肌肉依然紧绷,仿佛在睡梦中仍在战斗。左手捏着半散的印决,右手紧紧握着一柄剑。凝固得如同雕塑。
黑色的雾气在他身体内外游走,从脖颈到脸上,亦有奇诡的黑色花纹在蔓延。那黑色花纹像扭曲小虫,乍眼一看似在蠕动。瞧来惊悚非常。
往日出现在这张脸上的温柔与坚定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邪恶感觉。仿佛对世上的一切都怀有憎恶,即使在痛苦之中,也正在酝酿着什么阴谋诡计。
黑色的雾气幽深而灵动,载沉载浮间,将这少年淹没。
昏厥的少年,身上只有三处位置,还未被黑色彻底侵蚀。
一处是额头,那紧锁的双眉,仿佛贯注了某种坚定意志,像两道雄关,牢牢截住了黑色花纹的进攻,死守灵台。
一处是握剑的右手,那柄带鞘长剑之上,一直有隐隐的梵字在跃出,坚定地坠进黑色雾气中,如游鱼一次次跃进“黑海”,前仆后继。
一处是脊柱与颈椎连接的位置,那里有一朵赤火白莲,同时有炙热与冷漠两种感觉,散发着泾渭分明的红光与白光,但同时都在抵抗黑色。
他晕厥在这里,已经很久。
漫长而艰苦的战争,正在身体里继续。
外界的一切,暂时都与他无关,尽管已经因为他,风云搅动。
……
“暴君韩殷已死!”
天空的两团“炽阳”已经熄灭。真正的太阳尚未落尽,在西边倔强释放余晖。
在夕阳惨烈的光线下,此方天空正在下雨。
下一场这方土地此前罕见、此后也难见的雨。
血色的雨。
那是夕阳也无法晕染丝毫的血色,极其纯粹的、血腥的颜色。
真人陨落,天地同悲!
庄高羡一手提着韩殷的尸体,飞落锁龙关上空,洪声大喝:“胜负已分,降者免死!”
声音如龙吟、如虎啸,咆哮奔涌。
他毫无保留地释放着他的张扬、他的霸气。
他是才登大位,朝廷权力都未握紧,就敢御驾亲征,以弱伐强的君主。
强势锋利之处,更胜开国太祖。
隐瞒伤势,藏于深宫,一养就是多少年。
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多少年潜伏爪牙忍受。
一朝出手,便登临洞真,成就当世真人,翻掌扑杀陌国大将,强割陌国十城之地。
第二次出手,就是倾国而战,以弱伐强,亲手搏杀一代枭雄韩殷!
雄主之姿已成,此后他庄高羡无须藏锋!
庄高羡洪声滚过,天穹血雨飘飞。
正在联手围杀皇甫端明的两位雍侯,二话不说就停了手,转身仓皇远遁。然而以天下之大,他们其实一时不知该去何方!哪怕他们是堂堂神临修士,功勋侯爵,却也无法消散惶惑!
韩殷都死了!一代枭雄,当世真人,掌权雍国数百年的人物!
韩殷都会死,谁能不死?
那奋戈侯一路疾飞,刚刚赶到锁龙关外,就已经感到鼻尖湿意。抬头一看,漫天血雨飘落,此方天地同悲。
他还以为是庄君陨落。但庄高羡的声音击碎了他的幻想。
他急切赶来,却连锁龙关都来不及看一眼,转身亡命逃离。
当世真人韩殷都战死,他奋戈侯纵有九条命,也不够在这里交代。
雍国完了!
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悲恸,双眼无法抑制的酸涩。堂堂神临修士,像条丧家之犬,一边飞逃,一边流泪!
一切都逃不过庄高羡的目光。
但他并没有追击谁,没有留下一两位雍侯的意思。
他立在锁龙关上空,只是转头看向雍国承德侯李应:“回去告诉韩煦,立即放了杜相。如此,此战便休。锁龙关以北,朕可以承诺寸土不取!”
这就是重新划分国界,确定胜利成果。
庄国要锁龙关以南已经占领的土地。包括小半个宜阳府,整个岭北府。而且整个妖兽资源丰富的祁昌山脉,从此都划归庄境。
这其实是他早就与韩煦谈妥的条件,但必须要给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一个理由,他们舍生忘死打下了锁龙关,眼前就是一马平川的雍国富饶之地,怎可就此止步?
普通士卒不会去想,秦、景、荆这几个当世强国,会不会允许庄国一战吞雍。他们看不到那么远,感受不到那些压力。他们只知道,他们流了血,流了汗,不能说停就停。
击败了雍国,庄国将士士气已是空前膨胀,现在让他们继续北上,甚至去与荆国交锋,恐怕也不会害怕。
但庄高羡自己,却绝不能盲目。
在错综复杂的西境局势中,缺乏绝对实力的情况下,分寸感尤为重要。
他现在如果兵过锁龙关,与韩煦拼死大战,结局且不去说,就算最后攻破天命府,占领了雍国全境。又真能守住吗?
根本不会有消化的时间,就会立刻迎来荆国的打击。须知荆国的赤马卫,现在还在靖安府外。
而作为中域霸主,景国还会不会给予支持?
景国吸纳庄国成为道属国,是为了在西境放下一颗钉子,钉住雍国,也刺一刺秦国。但怎么可能愿意在西境再养出一头猛虎?
所以衡量局势,若就此止步。首先庄国本身能够获得实打实的好处,其次雍君韩煦坐镇雍国剩下的领土,依然是要第一个面对荆国的压力。
此一点,就能为庄国形成足够的战略纵深,让庄国有时间可以好好消化此次大战的收获,而不必担心打扰。真正从一个独立小国,向区域大国迈进。
这些战略考量自然不会同士卒讲,作为国主,庄高羡需要给浴血厮杀的将士们一个理由。此时仍在浴血奋战、深受国人敬爱的国相杜如晦,便再好不过。
他为了国相杜如晦,甘愿放弃更多的领土,这是何等令人赞叹的君臣情谊!
对于韩煦来说,他的目的是真正掌权,成为名副其实的雍主。大权独揽数百年、并且始终没有松手意图的韩殷,就是最大的问题。
他做了一百多年的国君,也做了一百多年的傀儡。
在杀死韩殷这件事上,韩煦与庄高羡达成共识。但与此同时,对韩煦时代的雍国来说,庄国仍然是有力的竞争者。
所以承德侯李应才会狠下杀手,将庄国最可能突破神临的两位顶级外楼,打得一死一废。显而易见的是,如果有机会,韩煦也一定不介意在停战之前,杀死庄国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
庄高羡在此时说出这番话,既是表示他会信守约定,同时也是警告韩煦。杜如晦如果战死,那他不会守约。
哪怕韩煦非常清楚,庄高羡并不敢在此时占据雍国全境,那会将庄国撑死。但韩煦自己却更不敢赌。“壮士断腕”、“自残身躯”之后的雍国,尤其没有冒险的资格。
“外臣一定把话带到。”李应深深地看了庄高羡一眼,转身飞离。
作为雍君韩煦绝对的心腹,在最后关头向韩殷出手的雍侯,承德侯李应在根本上完全认可韩煦的决断。
在他看来,韩煦是比韩殷强过百倍的君主,只是一直无法施展。
韩殷是当世真人,一直到死亡之前,都不会存在什么衰老问题,但他的精神,早已经老迈。
他根本就没有雍明帝韩周当年的心气,被荆国敲打了数百年,其实内心早已屈服。再怎么表现得张扬霸烈,也无法掩盖内心的软弱。
韩殷一直想要超过他的哥哥韩周,但本心深处,从来不觉得他能够战胜荆国,因为那是韩周都没能做到的事情!
韩殷没有信心做到任何韩周做不到的事!
他竭力想洗掉雍明帝的痕迹,但洗了几百年都洗不干净,他一辈子活在韩周的阴影里。
这样的一位君主,看似强大,有谋略有手段有实力,但雍国在他手上,只会慢慢腐烂、发臭。韩殷掌权数百年,雍国寸土未扩,在整个西境的影响力越来越小,便是明证。
雍国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时候了,必须要浴火,才可重生。
然而韩殷太强,统治了这片土地太久,仅凭他们这些忠于韩煦的人,根本无力将其掀翻。
所以才需要引入外力。
李应一直非常确定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但是在亲眼认识了庄高羡之后,他不由得生起一丝怀疑。
在韩煦君臣的未来战略里,以覆国之危激起国人同仇敌忾,在可控的战争状态里,让韩煦迅速真正掌控国家军政权力,是第一步。
将养国势,一待时机成熟,就反伐庄国,击败庄高羡,收复失地,竖立超迈韩殷的绝对权威,是第二步……
但是这样的庄高羡,真的会被轻易击败吗?
带着一份无以言说的阴影,李应离开了这里。
而锁龙关内,已经跪了一地的雍军!
……
……
ps:这两天的书评怎么说呢……对我这么没信心我是没想到的。韩煦还没有出场呢,就一群人说他脑残。一个隐忍一百多年,能阴到韩殷这种枭雄的人,会是脑残么?
说崩的,说不该写的,说什么的都有。
诸君扪心自问,我已经写了四卷,一百六十万字,有过摆烂的情节吗?从六十均订写到现在,靠自己以前写实体的存款过活,但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有哪一天敷衍过读者吗?
我想起来,左光烈当初留下的那颗开脉丹,至少有几百个人说毒,但在填完那个坑之后,没有看到一个人跟我道歉。是那几百个人都没有再往后面看了吗?还是说这个时代,批评本就比赞美更容易出口。
一段糟糕剧情后批评你的人,永远比写一段精彩剧情后,鼓励你的人要多。我自问是没有摆烂过,看在我一直那么用心的份上,在你们觉得不合理的时候,可不可以等一等再说?龙就在那里,我只是还没有点睛。
就这样吧。
我本来什么也不想说。
写作本来就是会面对各种各样的声音的,我应该早已经习惯这样的事情。
但只是没有办法习惯。
我诗性的一面,让我有时候很脆弱。
第一百五十章 君臣
天命府。
面相宽厚、眉眼仁慈的韩煦,负手立在殿中。
相较于韩殷,他也一向以宽仁的形象示人。
“杜如晦放归了?”他问。
宫殿里刚刚经过清洗,浓郁血腥味仍未散去。
甲胄在身的武功侯立在一旁:“臣只稍稍放松,他便逃归了。此人实在是我大雍心腹之患,此次无疑是放虎归山。”
作为雍国最年轻的侯爷,武功侯薛明义是坚定的进取派,对旧时雍国的固步自封非常不满,在政治主张上与韩煦一拍即合,早已私下效忠。
“孤何尝不知杜如晦的可怕?但事有轻重缓急,在生死危机前,也只好先放一放肉中之刺。此次革新社稷,虽则是时势已经到了必须做出改变的时候,但毕竟有些弄险。孤着实难以安泰……此时不宜激怒庄高羡。”
韩煦看着殿外,那天光与他只有一步之遥,而他已经掌握了这方土地上的至高权力。
“威宁候他们,有什么态度?”他问。
参与围堵杜如晦的四名雍侯中,威宁候资历最深,很能代表一些功勋贵族的态度。
“威宁候什么也没有说。”薛明义道。
这就是观望了。
“这样就很好。”韩煦点点头:“是需要咱们君臣做出一点成绩了。”
他往前一步,伸手去托殿外的天光:“你看这广阔天地,终于也到咱们驰骋。”
他握拳一收,仿佛握住了整个江山:“薛卿,你可有信心?”
“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您的笑话呢,陛下。”薛明义躬身说。
韩煦大步往前走:“这世上,眼瞎的人不多,心瞎的人不少!”
薛明义不减锐气的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愿为陛下手中剑,斩强敌,破强军,扫清寰宇!”
韩殷死的这一天,距离韩煦登临君位,已经一百年有余。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虽然是国主,但军国大事,全决于韩殷。
他当了一百多年的雍国国主,也做了一百多年的傀儡木偶。
对于任何一个雄心犹在的人来说,这都是最最难堪的折磨。明明身登大宝,明明那权力就在手边,却根本无法触摸!
他对韩殷的感情,早就从敬畏,变成了怨恨。
即便如此。这一百多年的恭顺孝子,他还是表演得天衣无缝。
即使韩殷枭雄一生,轻易不肯信人,却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谁能想得到呢?
那个对下宽仁、对上孝谨,一百多年兢兢业业的好皇帝。
为了彻底掌握权力,为了成为真正的君主,竟不惜引狼入室,亲手肢解雍国!
但正是因为这似乎不可能发生,他才得以成功!
……
……
锁龙关,关城之上。
庄高羡毫无威仪地坐着,两条腿吊在关城外,俯瞰着进进出出的庄军将士。
断了一条手臂的杜如晦,则在旁边站得十分端正。
庄国不算富裕,但修复断肢的灵药还是能找出来的。只不过要想重回往日巅峰,就不是三两天能做到的事情了。
此次国战,他们君臣真正的战略目的已经全部完成,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自今日起,庄国的版图就跨过了祁昌山脉,又以锁龙关为据点,虎视雍境腹地。
哪怕从此以后不再进取,他也是庄国无可争议的中兴之主。而他庄高羡正年富力强,未来仍大有可为。
他没有理由心情不好!
以国君之尊坐在这里,自然是为安抚军心,提振士气。
“那先登此城的壮士呢?”庄高羡侧头问道:“朕让你们请来相见,怎的还未来?”
近侍面面相觑,然后才有一名近侍硬着头皮上前:“陛下,那杜野虎着实可恨。说什么主将昏厥不醒,他无颜受功,此时正在段将军身边伺候,不肯挪步……如此大胆,敢抗皇命,属下是否要将他拿来?”
“只是邀见,哪里算得大事?且他也非无由。”庄高羡笑着摆摆手:“不要苛责壮士。”
回头正好迎上杜如晦的眼神,他顿了顿,说道:“之后朕亲自去看段将军。”
大战结束之后,他没有去看受创昏厥的段离,并不是疏忽。而是因为……与雍君韩煦的这次合作,他没有让段离、贺拔刀知晓。因为他们若是敷衍,断然无法骗过韩殷。
所以他们是真的在与李应生死搏杀,真的为国奋死,根本不知道自己战斗的意义,不是战胜对手,甚至也不是拖住对手,而是战死在对手手里,成为增添对手信任的筹码。
贺拔刀死了,段离废了。尽管是庄高羡自己做出的决定,却还是有些下意识地逃避面对。
而杜如晦的眼神就是在告诉他,不可如此。
“报!”
忽有一人,疾飞而至,在锁龙关前拜倒:“启禀陛下,澜安府急报!”
庄高羡皱了皱眉,锁龙关这边战局方定,他还没有来得及让水军停战。水军本来也只是起牵制作用,没指望有什么亮眼战果。此时传来消息,就有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安感。
“说来!”杜如晦道。
那士卒洪声道:“国院祝唯我突然出现在澜安府战场,在清河水君与北宫玉对峙的时候,孤枪深入,连破十城!”
这当然是一个好消息。
庄国水军若能顺势占领澜安府,他们是绝不会退回的。届时有澜安府和锁龙关在手,雍国夹在澜安、宜阳两府中的抚明府,也就成了半块飞地,随时可以被庄国咬下。
庄高羡与杜如晦对视一眼,忍不住摇头失笑,故意埋怨道:“祝卿还真是一个急性子,这就在新安城坐不住了?回头把他丢到白羽军里去,免得无事生非!”
名为埋怨,实为赞许。
而且,白羽军主将贺拔刀刚刚战死,祝唯我去了,该任何职?
庄高羡对祝唯我的满意和期许,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报!”
便在此刻,又有一人飞至:“澜安府急报!”
两名传信士卒就是前后脚的事情,真真叫人意外。
庄高羡饶有兴致道:“祝唯我又闹出什么事情了?”
“祝唯我他……他……”这士卒结结巴巴道:“他叛国了!”
“你说清楚。”杜如晦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传信士卒拜道:“祝唯我连破十城,力竭而倒,幸得将士用命,将他救回。他稍作恢复,在回营的路上提枪便走了。兄弟们拦他,他只说……说……”
“他说什么?”庄高羡问。
“他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那传信士卒战战兢兢道——
“那祝唯我说,枫林旧事,必不肯忘。”
“他舍命伐城,为国拓土,侥幸不死,已经偿尽栽培之恩。”
“今后,他将视您……为寇仇!”
第一百五十一章 国战落幕
震动西境的庄雍国战终于落幕,战局频频令人意外。
首先是国力更弱的庄国竟然取得大胜。
庄高羡阵斩一代枭雄韩殷,结束了韩殷在雍国几百年的统治历史,庄国大军攻破锁龙关,震动天下!
当此之时,一直被视为傀儡的雍君韩煦挺身而出,引军与庄高羡阵前对峙,生生逼停庄军北伐的脚步。
仅仅如此,雍国依然是腹背受敌。韩殷镇守的锁龙关,都城破身死。韩煦领军,倚马平原,更不被人看好。
但第二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从来保持中立的墨家圣地,派出大量门徒加入雍国,一夜之间,在一马平川的雍国腹地平原地区,兴起一座钢铁雄城!
正与锁龙关对峙。
韩煦亲自定名为殷歌,以此纪念他的父亲韩殷。
在三面作战的情况下,韩煦凭借一夜筑成的殷歌城,在最短的时间里,与庄高羡达成停战之约,并立碑为誓。庄高羡承诺不再北进,韩煦也承诺放弃失地,就此庄雍罢战。
庄高羡班师回国,韩煦则火速回军靖安府,亲身上阵,击退了荆国闻名天下的铁骑赤马卫,逐出国境三百里。
雍国武功侯薛明义则分军西去,支援英国公北宫玉,二人联手,一举将庄、洛两国水军赶出澜安府,杀得人头滚滚。
也在这一日,韩煦宣布定墨学为国学,放弃如秦、楚那般“百家为我所用”的方针,选择以墨治国。这选择谈不上好坏,各国都有不同取舍。独尊道门的景国雄视天下,控扼百家的强秦也是西境霸主。
更大的意义在于,这是墨家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拥有了自己所扶持的国家。
以往的墨家门徒,周游列国,行侠天下,并不拘泥于一地一城。与法家三刑宫,儒家四大书院一般。专注学说,不重国别。
但从此以后,墨家大量人力物力,必然会往雍国倾斜。作为当世显宗,墨门或许只是一步小小的尝试,却没有任何人能够疏忽其后可能引发的种种变化。
而墨门的支持,毫无疑问证明了韩煦的潜力。
自此,雍国从危若累卵的险恶局势中走出,四境抚平。
韩煦也从这一天起,被世人真正认可为雍帝。是他力挽狂澜,拯救了这个濒临灭亡的国家,让这个逐渐衰老的国度,焕发新生!
若在事后复盘全局,这场牵涉进四个国家,引得无数目光注视的国战,最大的胜利者无疑是庄国。
在这场国战里,庄国占据了整条祁昌山脉,整个岭北府,以及锁龙关以南的小半个宜阳府。
如今自锁龙关以南至祁昌山脉的这一片领土,已经被划为一体,正式加入庄国版图。为庄国的第四郡,定名永昌。
庄高羡班师回朝,留有十万大军常驻永昌郡,控扼锁龙关,与殷歌城对峙。
而荆国出动天下闻名的骑军赤马卫,却迟迟没能啃下雍相齐茂贤坐镇的靖安府,反倒被逼停庄高羡的韩煦回军杀来,赶出雍境数百里,受创不轻。
洛国水军与清江水府联兵入澜,前期取得了短暂优势,但在武功侯赶来后,北宫玉猛然发力,将庄、洛水军全线逐出境外。
此次国战,雍国固然损失惨重,牺牲了本国唯一的当世真人韩殷,丢掉南境大量领土,算得失人失地。
但军政力量正式被韩煦接过,又获得了墨门的支持,借由这次战争,自上而下的改革几乎没有遇到太多阻力,也算迎来新生。
远道而来的荆国,和冒险夹击的洛国,竟是白白出兵一场。
当然,普通百姓不会知道,韩殷之死是韩煦与庄高羡联手的结果。他们也不会知道,英国公北宫玉,是在墨门参与、朝廷局势已定的情况下,才选择骤然发力。
他们并不知道,韩煦接掌权力的过程,并不是他们所感受到的那样顺理成章。暗地里流淌的鲜血、割掉的人头,他们不得而知。
时局的变幻明明影响到千万人,但决定时局变幻的那些时刻,却好像都与普通人无关。
雍国百姓或者还在雍国覆灭的恐惧里,或者已经在庆幸新生。
唯独是原来岭北府里的雍国人,正被大量徙居至庄地,而留下的一些百姓,也不得不开始习惯自己庄国人的身份。
这里不再是雍国岭北府,这里是庄国永昌郡。
庄国徙居当地百姓的标准,是与庄军有血仇的,一律打散内迁。留下来的,则多是原本无地无产的百姓,这些人对雍国的认同感最低。同时也从庄地迁来大量失地民众,填塞永昌郡。几代经营下去,就能真正将这里变成庄国土地。
当初那一批本来准备被驱赶至锁龙关的百姓,因为战局突然的变化,倒是不必去关城送死,被转身赶着越过了祁昌山脉,打散进庄地各处,重新开始生活。
江流月就是负责这样的工作。
战争已经结束,这样的工作没有太多道勋可得,没有太多国院弟子接手,也就情有可原了。但他因为之前在战争里的表现并不如意,获得的道勋很少,这种工作也由不得他拒绝。
驱赶普通百姓背井离乡,也是他不太能够接受的事情,但相较于驱赶这些人去送死来说,又好了很多。
至少在庄庭的治理下,庄国百姓普遍生活还不错。
整个雍民迁徙工作,名义上由国院祭酒负责,但在具体的事务上,都是一个叫傅抱松的师兄在具体操作。
在傅师兄的手下,江流月的感觉要轻松自然很多。因为傅师兄对待徙居雍民的态度并不严苛,用他斥责一些暴戾学子的话来说——“汝虐何民?”
这些百姓现在已经是庄民,不可再以两军交战的态度对待。
这种大规模的徙居,伤亡比例往往不低。但因为傅抱松的细心认真,出事的人倒是并不多。
对比于林正仁师兄,林师兄或许更强,或许跟着林师兄有更多的好处,但是跟着傅师兄做事,心里才最踏实。
傅抱松并不知道师兄师弟们的想法,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被国院祭酒看重了。他只是踏踏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做事,之前如此,现在如此,以后亦是如此。
正是寒冷的时候,他磨破嘴皮,自军需官那里磨来了大量棉衣,正带着师兄弟们在沿途分发。
抬眼的时候,他好像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隐隐熟悉的侧脸。
想了想,好像是枫林城道院的张临川,那个在三城论道上露过面,擅使雷法的修士。
那晚闯入望江城道院的那个人,也自称是张临川。
但人群中的那张侧脸只是一闪而逝。
傅抱松放下手头的事情,认真找了一阵,却怎么也没有再看见。
……
……
ps:韩煦的整个布局,在这章之后就应该清楚了。其实有一些画面想写的,比如殷歌城拔地而起的那一幕,想来是有些震撼的。但怕读者不喜欢,于是跳过了。基本上我只会遵循自己的创作理念,但其实在有余地的时候,也愿意考虑你们的感受。
作者亲自跟读者解释剧情,是失败的事情,说明作品本身不够有说服力,所以我什么也没解释,只是让给点信心。
昨天至少说了四次让人别看赤心了,实在也有些失态。以后尽量不跟大家对线o,o
大家有时候也担待一下我的玻璃心吧。
因为太热爱这个世界,所以才容易被这个世界伤害。
第一百五十二章 哀荣
新安城,祀殿。
董阿的死,是为国捐躯。
他在副相的位置上战死,理应得到尊荣。
所以他的灵柩,现在停放在祀殿上。
国战尘埃落定后,庄高羡与杜如晦第一时间就回了新安城,甚至等不及先安顿好大军,只留下伤势颇重的皇甫端明独自处理。
段离可以死,贺拔刀可以死,只要死得有价值。
但董阿的死,是动摇国家的事情。
将才易得,相才难求。
就之前来说,董阿的死,直接动摇了整个战场,逼得庄高羡不得不提前发起决战。
就事后来说,董阿的死,造成了杜如晦之后的人才空缺,也让杜如晦没办法专注修行,冲击洞真。
因为除了董阿外,没谁有足够的能力和威望,可以再接掌相位。
现在董阿那被肢解的尸体,就躺在灵柩里面。
身体的各个部分,只是简单地拼凑在一起。
眼睛睁着,死前的表情,竟然是在笑。
董阿已经很多年没有笑过了,无论是升官,还是修为进益,永远是面容严肃,一板一眼。这么多年来,就连礼貌性的微笑都没有。以至于杜如晦甚至都忘了,原来他也是会笑的。
而且还笑得这样狂肆,这么不董阿。
这个跟了他那么多年的家伙。
不知不觉间,已经从一个一板一眼的少年,长成一个严肃刚正的中年。
从一个到处碰壁,碰得头破血流的小捕快,长成了不怒自威、极其可靠的国家副相。
然后死去,变成现在支离破碎的尸体。
杜如晦低着头,注视董阿睁着的眼睛,仿佛要从那双眼睛里,看到凶手的模样。
这当然是徒劳。
那双眼睛,曾经牢牢印刻了凶手的样子吧?
只是早已经消散了。
即使他杜如晦战力非凡,乃是一等一的神临强者,却也无法在这双眼睛里找到答案。
庄国取得了庄雍国战的胜利,但是一国副相死去了,凶手仍然不知道是谁。无论雍、洛、陌、成,都没有出手的痕迹。
最早调查死因的,是国院六杰之一的林正仁,却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这具尸体永远不会再说话了,永远不会再站出来,反对他的意见。
说起来倒像是好事,但又没有那么好。
杜如晦静静地看着,久久的沉默。
庄高羡就站在他旁边的位置,看着他的表情,觉得自己的这位国相,真是有些老了。
“这是什么玉?”庄高羡问。
他伸手从董阿的尸体上,正心口的位置,拾起一块青色的玉珏。
董阿的遗物,都还好好的保留着,就连最为珍贵的两界尺,也没有丢失。这块玉珏,正是遗物之一。据说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这块玉珏就这样摆放着,没有人移动过。
杜如晦看了一眼,仔细想了想,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董阿的好友,张新凉所遗。”
“张新凉?”庄高羡显然对这个名字很陌生。
杜如晦叹了一口气:“陛下,您不应该忘记他。其人在玉京山的九霄坛会上,为了给庄国道院争资源,力竭而死。”
“原来是我庄国的英雄。”庄高羡肃容道:“孤是不该忘记。”
杜如晦没有借此再说什么,只是伸手拿过这块青色玉珏,就要放回董阿的心口。
但是在玉珏温润的触感传递到手指的时候,他忽然皱起眉头:“我记得董阿,好像已经许久未戴这块玉。”
“你是说……”庄高羡也转过身来:“这块玉珏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我突然想起来,董阿曾经跟我说过一件事。”杜如晦摩挲着手里的青色玉珏,忽然说道。
庄高羡看着他,目带询问。
“枫林城的老城主刘易安,之前为枫林城失陷的事讨要说法,说要跪死在祀殿前。”
杜如晦伸手指着殿外:“大概就是在那个位置。”
“后来呢?”尽管是问句,但庄高羡的声音毫无波动。
“董阿为了避免影响,出手杀了他,对外宣传病死。”
“董阿做得对。”庄高羡用一种云巅之上俯瞰众生的语气道:“但刘易安的家庭也应得到抚恤,他的子女后辈,可以酌情送进道院培养。”
“刘易安没有子嗣,因修为衰退,从城主位置退下来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要……”杜如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摇摇头道:“董阿跟我说这件事,也并不是请功,而是请罪。他说他不该妄杀功臣,请我将他夺职。”
登临洞真之后,庄高羡也一直在巩固修为,探索修行上的新天地。国家大小事务,仍然是杜如晦负责处理。所以刘易安这件事,他竟然不知。
直至此刻,他的表情,才终于有些认真起来:“杜师,那是我们共同的决定。”
“不。”杜如晦继续摇头:“陛下您是圣君明主,不能有半分污点。那是我一人的决定。我只是……”
他终于只是叹了一口气:“董阿那时候好像想跟我说什么,但是他没有说。”
他脸上的表情,终于萧索。
就好像熬过一整个漫长的冬季,等来的却是深秋。
“董相当以国礼葬之。”庄高羡道。
以国礼治丧,已是极尽哀荣。
杜如晦紧紧握着手里的青色玉珏,沉默了一阵,才道:“我想我知道,祝唯我为什么突然知道枫林城的真相,选择叛国了。”
庄高羡的眼神很幽深:“他认识凶手?”
这块本属于张新凉、后来由董阿随身佩戴的玉珏,是怎么出现在凶手那里,可能性并不多。
董阿从来刚直不阿,又不近女色,本身并未婚娶,不可能存在什么私生子之类的问题。
再联系到祝唯我突然叛国而去,范围已经非常小。
枫林城域,或者说枫林城道院,有人活下来了……
“这个人一定要死。”
杜如晦握着玉珏,很认真地说:“不管他是谁。”
“自然。”庄高羡说:“庄国的副相,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去。”
杜如晦拿着玉珏的手,握成拳头,静默一阵。
而后对庄高羡躬身行了一礼,转身踏空而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文殊八字咒
新安城沉默矗立在阳光下,杜如晦疾飞而出。
守城卫兵仰头看着天边的背影,目光崇敬。国相大人,就是庄国的定海神针。任何时候只要看到他的身影,就能让人安心。
哪怕刚直不阿的副相董阿战死,哪怕庄国人为之骄傲的祝唯我叛国。只要国相大人还在,庄国就永远不会倒下!
天高云淡,庄境熟悉的风景历历而过。
为了避免错过任何线索,杜如晦没有使用咫尺天涯的神通,而是凭借着冥冥之中的某种微弱感应,一路疾飞,一路搜寻。
天息法,是他早年掌握的一门追踪秘法。天息唯一,地息有三,人息无穷。
以天息应人息,在冥冥之中捕捉答案。
因为只是残章的关系,并不足够精准,且在一定的实力差距下,才能够成立。
从现场痕迹来看,杀死董阿的凶手,与董阿也只是伯仲之间。能够杀死董阿,更多是因为克制。
杜如晦笃定天息法能够成立,并且也的确在董阿的尸体上,捕捉到了一缕气息,凭此来追缉凶手。
只是那气息未免微弱,感应极浅,而且断断续续。
但他已经做好了耗费大量时间的准备。
他的时间非常珍贵,但用在这件事情上,他认为值得。
一路疾飞,目光如鹰隼,巡视庄境山河,不放过任何可疑的角落。
追索缉凶,根本不是他这种身份应该做的事情。严重点说,这属于轻用国器。但这件事情,交给谁他都不能放心。
庄国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胜,但同时人才也遇到巨大的断层。
被期许为下任国相的董阿战死,被寄予厚望的祝唯我叛国。
本来段离被废、贺拔刀战死,是为国战胜利做出的取舍,并不能简单地说值不值得。现在看来,却成了难以承受之重。
他们两个,是庄国近期唯一有希望冲击神临境的强者。
谁能够填补这段人才上的巨大空白?谁更有希望登高望远?谁更值得被培养?
白羽军、九江玄甲都需要新的主将……
很多人都对副相的位置虎视眈眈,但没几个有足够能力……
祝唯我叛国之后,之前计划的黄河之会,还有谁能够带得出去……
如此种种,让人焦头烂额。
作为庄国国相。庄国大小事务,他都需要操心,即便是某些情绪无法摆脱的此时,也不能够放下。
叶凌霄说他不得自我。
他无法不承认。
他连伤心的时间都没有。
……
……
无名小山。
姜望已经在这里昏厥很久,始终像婴儿一般蜷缩着,无知无觉。
黑色的雾气愈来愈浓郁,像一只黑茧将他包裹。
绝望,封闭,困顿。
但黑色的茧里,仍有微光……
那是三道摇摇欲坠,却总也不熄的微光。
空寂的小山里,有隐约的狂笑。
但那笑声,又偶尔会被剑鸣声打断。
被紧紧握在手中的长相思,时不时就会突然发出一声颤鸣,仿佛在与那狂笑声抗争。剑主还在昏迷之中,剑鸣当然不是对手。
但每当剑鸣声要被压下去的时候,就有梵唱声起。
细听来,那梵音唱的是——
嗡!阿!咪!惹!吽!嘎!恰!罗!
此乃一切佛心大无畏八字真言,又名文殊八字咒。
此咒来历非凡,可以明显智慧,定压烦恼。
在佛宗传说里,大智文殊师利菩萨乃是释迦牟尼佛左胁侍,代表佛智。
此八字真言轮转不休,帮助剑鸣声与狂笑声相争。
姜望双眸紧闭,凝固的表情格外痛苦。但嘴唇却在翕动,发出平淡冷漠的声音:“老秃驴,拖延我大事……早晚杀了你,灭你满门。”
说话的内容极狠,控制的黑色雾气却极有耐心。如蜘蛛结网,一点一点交织黑色茧子。缓慢而坚决地侵蚀宿主。
黑色愈深,暗色愈沉。在白日凝结暗涌。
黑茧其间的三道微光,愈发淡了。
但就在下一刻,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变故,黑雾不甘般剧烈地翻滚了几次,仍然未能彻底将微光湮灭,于是停止涌动。
“该死。”
双眸紧闭的‘姜望’,忽然说道。
黑雾平静下来,如有灵性一般,全部“钻”进身体。
……
……
“姜望!姜望!姜望!”
“醒醒!”
“醒醒!”
有个声音在呼唤。
很熟悉……很急切?
那声音像是从水底最深处,慢悠悠地钻了出来。
于是“大海”开始轻轻摇晃,“海浪”自由旋转。
世间万物好像有了声音,鲜活的感觉回到心里。
姜望从混沌的状态中慢慢回过神来,仍是痴痴愣愣的。好像有很多紧要的事情在心里堆积,但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的心魔……董阿死了……姜魇是昏厥还是被消灭……新安城……庄高羡……冷静,冷静姜望!……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不对,有什么不对劲……
纷杂的念头乱成一堆,从这处炸到那处。
炸得脑子嗡嗡作响。
头疼得像是要裂开,好像有无数把刀子在其中切割,像是凿子在脑袋里凿。身体也有一种非常不协的僵硬感,每一个关节,都好像很干涩……一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与他的剑建立起联系。
是了,我的剑。他想到。
那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剑器。
剑的名字叫长相思,诞生的过程,熔铸了他的爱恨。
以神龙木鞘藏锋,以神通种子温养。
一直以来,身前身后都无人,只有手中剑。
一直以来,就是一人一剑,独行。
遇山开山,遇河断河。
就在不久之前,长相思已经斩到了,长久“相思”的人。
“是了……我的剑。”
他呢喃出声。仿佛找到了某种光亮,获得了某种头绪。
人道剑意开始凝聚。
这复杂痛苦的一切,还没来得及斩出一条羊肠小道来,就已经听到姜魇的声音。
“来不及了,快把匿衣披上,动用尹观留下的手段!”姜魇喊道。
姜望没有过多思考,因为一种生命本能的恐惧已经涌上心头,强烈的危机感在脑海炸开。
他和姜魇共用这具身体,也共享生死危机。
姜望猛地坐起!
瞬间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匿衣取出披上,引发尹观留下的手段,一动不动。
而就在下一刻,一个急速飞行的身形,正从此处高空呼啸而过。
乌发披肩,气势惊人。目光扫过小山,没有停驻。
姜望没有说话。
看到那个乌发身影的同时,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鬓角滴落一滴冷汗!
如果让杜如晦在此时此地,看到现在的他,他绝无生还可能。
第一百五十四章 清江底
杜如晦怎么会回来……庄雍国战已经结束了?
果然他们又赢了吗?
我昏迷了多久?
“这里并不安全,赶紧离开!”姜魇的声音在通天宫里催促着。
姜魇是什么时候苏醒的?
被相国印攻击,他现在是什么状态……我能够对付吗?
“去哪里?”姜望下意识地问道。
“水中!清江!”姜魇的声音短促而急,但很有力,也很笃定。
我为什么会昏厥?
庄高羡、杜如晦、董阿、仇恨……
我的心魔,去哪里了?
在生死危机之前清醒过来的大脑,无数思考在激烈翻涌。
姜望强忍着那些纷杂的情绪、琐碎的思路,已经跌跌撞撞爬起来,开始往外跑。
“清江在你身后的方向!”姜魇提醒道。
他为什么能提前感应到杜如晦的靠近?他为什么比我清醒这么多?
他到底……是什么?
“哦!”姜望懵懵懂懂地应了一声,转了个方向继续跑。
身体慢慢恢复了掌控,但他没有选择飞行。既然国战已经结束,庄国的大部分力量应该都已经撤回,此时在空中疾飞,太危险。
而且,杜如晦才刚刚过去……
杜如晦是来追杀凶手的吗?他是怎么找到方向的?卜算?寻踪?
心里想着,思考着,耳中已经能够听到江浪声。
再跑一阵,眼前豁然开朗。像是一条雪白的玉带,嵌在原野之中,八百里清江,对他张开了怀抱。
扑通。
姜望直接跃进水中。
像一条大鱼,起伏在粼粼波光里。
对于超凡修士来说,封住呼吸不是什么为难的问题。
因为匿衣的关系,倒是没有惊动游鱼。
“往哪边?”他在通天宫里问。
“巽位。”姜魇说。
姜望略看了看,往西南方向游去。
“兑位。”
“乾位。”
……
姜魇绝不多说,只过一段时间,指一次路,目的似乎非常明确。
他为什么对清江如此熟悉?
有些问题,姜望只会在心里默默思考,但有些问题却可以开口。
“我昏迷几天了?我为什么会昏迷,你知道吗?”他一边在水里游动,一边问。
“我就在你之前不久醒的。”姜魇说。
这一句同时回答了两个问题。
他一定隐瞒了什么。可是在新安城,他的的确确被相国印重创……
那枚相国印的确黯淡下去,再无作用,应是做不了假。
姜望想着,嘴里问道:“我们要去哪里?在河底找个隐蔽的地方藏起来?”
“不。”姜魇说道:“去清江水府。只有清江水府的禁制,能够完全瞒过杜如晦的感知。刚才在那座山上,杜如晦没有动用灵识,所以才会略过我们。但他既然追了出来,说明匿衣也不能完全瞒过他。等他察觉到不对,再回来的时候,尹观的手段也不会再有用。我们若是被他发现了,不会有第二个结局。”
他的条理非常清楚,也极有说服力。
说到这里,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他又补充道:“姜望,我现在是想尽一切办法,穷搜一切线索,在保我们两个人的命。你最好给予我足够信任。”
“我现在不正是在信任你吗?”姜望反问。
“希望你记住,是你的鲁莽,才让我们陷入这种危险中。”姜魇幽幽道:“被杜如晦追杀的体验,可不是谁都能拥有。”
董阿那样强大。
但凡新安城里还有一位神通内府存在,我可能就会死在那里。
虽然赌对了,但……我为什么会做出这么鲁莽的选择?
或许是心魔的引导……可是心魔……去哪里了?
姜望说道:“是,这次是我莽撞了。”
此时没有必要与姜魇闹不和。
但姜魇已经主动解释道:“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们的心魔正在诞生灵智,想要占据这具身体。正是在它驱逐冥烛的时候,我苏醒过来。最后配合缠星之蟒,将它镇压。”
姜望心头跳了跳。“镇压?”
“是,就镇压在缠星之蟒体内。”
自醒来就颇多波折,所以直到此刻姜望才注意到,通天宫内那条缠星之蟒,正无精打采地盘成一团,罕见的没有游动。
“不能够消灭吗?”姜望问。
“……我做不到。”姜魇说:“通天宫毕竟以你为主导,等安全下来,你自己再处理它。”
“也好。”姜望观察了一阵缠星之蟒,终究没有选择此时去试探一番。
诚如姜魇所言,现在还是逃命的时候,不适合与心魔纠缠。
不过他仍然施放了神魂花海,将缠星之蟒包围。诚然缠星之蟒是他的道脉真灵,但此刻镇着心魔,不得不保持警惕。
姜望想了想,转问道:“清江水君现在和庄庭合作紧密。我们现在去清江水府,岂不是自投罗网?”
“不让清江水君发现就是。”姜魇似乎成竹在胸。
“希望我能做到。”姜望说。
要在清江水府里,瞒过清江水君的感知,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哪怕是有匿衣,有尹观留下来的手段,但毕竟移动间仍会露出痕迹。
姜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不断指挥着姜望调转方向。
一路且游且停,中间避开了几队巡逻的水府卫队。
越游越往底下,而且越偏僻、冷清。
终于,来到清江水底的一处深沟中。
姜魇没有再让往下,而是让姜望就停在其中一面峭壁前。
长长的水藤铺满两边峭壁,其上长有十分狰狞的尖锐倒刺,如獠牙一般。隐隐有一种恐怖的气息,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
它们绝对不好对付。
“贯入一点水元,顺着倒刺的方向,轻轻拨开它们。就不会被攻击。”姜魇指挥道。
姜望依言为之,精练出一些水元,分点在这些水藤上,然后轻轻将它们拨开,果然非常顺利,相安无事。
于是看到了深沟峭壁上,一个隐蔽的洞口。
“可以。往里走。”姜魇说。
这洞口看起来十分幽深,姜望谨慎地注视了一阵环境,终于还是往里走。
他没有太多选择。
姜魇说得对,一旦被杜如晦找到,除了战死没有别的结局。甚至可能战斗的机会都不会有。
只是……
姜望在心里想到——姜魇好像非常熟悉清江水府,甚至于连这么隐蔽的河底暗洞都能找到。难道白骨道专门了解过清江水府?
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庄国太祖庄承乾,曾经与宋横江订立盟约,而庄承乾曾经剿杀过一次白骨道。那么白骨尊神关注过庄承乾的盟友,也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顺理成章,顺理成章……
姜望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寻不到那灵光。
他摇摇头,走进了这黑幽幽的洞口……
像是走进了深渊。
第一百五十五章 魔窟
清江水底,姜望踏进幽深洞窟。
流水至此而止。
洞窟里全无光源,自此回望洞外,水流也仿佛浸染了铁色,给人以格外沉重的感觉。
“这是什么地方?”姜望在通天宫里问。
姜魇的声音幽幽:“清江水府历史悠久,我只知道这里是清江水府的隐秘之地,足够隔绝气息,让我们逃过这一劫。但白骨尊神的知识碎片里,并没有更多细节,可能遗失了,可能需要一些线索才能让我联系起来。”
“这样。”
姜望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怀疑,在幽黑的洞窟前行。
超凡的修为让他在这样的环境下依然拥有清晰视野,洞窟里奇形怪状的突石,怪物般张牙舞爪。
两侧洞壁有许多痕迹,似是被什么东西撕扯过,
这个水底洞窟是在不断往下的,随着通道的延伸,往更远更深处。
总觉得它像一个巨大怪物的嘴,而自己正乖乖走进怪物肚子里,主动地走向死亡。
洞窟起先狭窄,而后逐渐扩大。行至深处,豁然开阔。
这是一个巨大的圆窟,非常规整,有一种整齐的对称之美。
然而这开阔之窟,绝不能让人感到放松。
相反,只有无比厚重的压抑。
因为踏进此窟的同时,姜望便已经看到,面前有一排倒竖的石棺,正悬在洞窟石壁上。
那石棺呈黑色,棺身刻有诡异的血色纹路,是这个巨大幽暗洞窟里,唯一的亮色。然而那血纹繁复且诡异,仿佛能将人的视线吸进去,进而拉扯灵魂,死死纠缠。
也因此姜望定了一定,将心神镇住,方才看到那石棺里躺着的身影。
他这时才意识到,石棺原是无盖,之前竟然也忽略了。
那血纹太过诡异,他不肯多看,努力把目光聚集到石棺内部——感官并没有好上多少——这是一个怎样奇形怪状的东西?
有一双粗壮牛蹄,一对干瘦鸡爪,腹部高高鼓起,里间仿佛有生命存在,肚脐不停地冒着血泡。头颅倒是人的头颅,却飘忽不定,本质虚幻。
这东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被某种力量,束缚在石棺之中。
而姜望的视线从这东西身上略过,环顾一周,看到整个巨大幽暗洞窟里,每隔一段位置,就有一只石棺悬挂。
每一只石棺里,都是不同样子的畸形怪物,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有一个人形的虚幻头颅。
这悬于洞窟石壁上的石棺,一共有一百零八个,仿佛依照某种神秘阵势。
“这些……是什么东西?”姜望在心里问。
他感到陌生、奇怪,还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也曾血战过恶鬼,见识过凶魂,斩杀过凶兽,眼前的这些怪物虽然狰狞,但应不至于带来恐惧才对。
“阴魔。”姜魇的声音说:“这些东西都是阴魔。最常见,最低等的魔。”
“魔不是都在边荒吗?荆国和牧国以大军镇压……”姜望难掩惊色:“清江水底怎么会有魔?”
“我想起来了……”姜魇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些沉重:“这里以前应该就是魔窟。上古时代,魔潮席卷人间的时候,这是魔窟之一。只不过,像清江水底这样的魔窟,应该早已经被封死,不会再有新魔产生才对。这些魔……或许与宋横江有关!”
“你是说……是清江水君宋横江在养这些魔?”姜望很凝重。
“还能有别的解释吗?这里是清江,就算是庄国国相杜如晦,也不可能瞒着宋横江做成这件事。”
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魔是人族之敌,是毫无转圜余地的生死大敌。上古时代一场魔潮,几乎灭世。尽管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大时代,魔的消息渐渐只在边荒出现,但它们曾经带来的恐惧,却从未被人族忘却。
至今人们都会用魔来形容恐怖的存在。
而清河水君宋横江,竟然在清江水底养魔!
这消息一旦传出去,清河水府顷刻间举世皆敌。
姜望的第一反应,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收敛气息。哪怕身披匿衣,哪怕有尹观的手段加持,哪怕现在这里什么人都没有,仍然不能带给他安全感。
此等要害之地,宋横江绝不可能放松警惕。一旦被发现,顷刻就是被灭口的结局。
真是才离虎口,又入狼窝。
杜如晦当然可怕,但八百里清江之主宋横江,也须温和不到哪里去!
尽自己所能的隐蔽行迹之后,姜望才来得及生出第二个思考——身为八百里清江之主,宋横江为何在清江水底养魔?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
这些阴魔毕竟是最低等的魔,再强大也有限。而一旦暴露出去,顷刻就是灭顶之灾。哪怕宋横江本人修为非凡,也绝对保不住自己。
无论景、秦,想来都不会介意过来除魔卫道。甚至于庄高羡第一时间就“清理门户”了!
风险这样高,好处在哪里?
“宋横江为什么要养这些阴魔?”姜望在心里问了出来。
姜魇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姜望听到他的声音有一些艰涩。
他知道一些什么?
“往里面去看看。”姜魇说。
整个巨大的圆形洞窟,在左右两侧,各有一个洞口,不知通向哪里。
每个洞口都是正在两个石棺之间。
姜望看了一会,问道:“去哪边?”
“往左。”姜魇说。
姜望也不知道他的判断根据是什么,但终归对于未知的事情,姜魇阅历更丰富、知识面更广阔,毕竟沾染了白骨尊神的记忆碎片。
于是往左边方向走。
越走近,越能清楚看到石棺里阴魔的狰狞恶心细节,再加上挥之不去的隐隐恶臭,简直令人作呕。
姜望强忍着拔剑将这些阴魔斩碎的冲动,脚步缓慢地往里走。
虽则是姜魇的建议,他仍要保持足够的警惕。
藏着一百零八个阴魔的巨大洞窟后面,会连接什么地方?
刚走到左侧洞口前……
“别动!”姜魇忽的在通天宫里发出警示。
姜望一个侧转,定于两具石棺中间的位置,贴着石壁一动不动。
他的左侧邻居,有着山羊身躯和苍蝇小翅。右侧邻居,虚幻头颅下是一个半盘着的蛇躯。
他在两个丑陋的阴魔中间,被两具诡异血纹石棺夹在中间。
而后正看到——
魔窟入口方向,暗涌停波。
一个身披华丽冠服的佝偻身影,缓步走了进来。
这八百里清江的真正主人,宋横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