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垂暮老人
姜望屏息凝神,连心脏的跳动都停止了。
天衣无缝的匿衣,可以让他与环境完美融为一体。尹观施于其上的手段,可以让他短暂蒙蔽神临境修士。
然而这并非万无一失。
尤其宋横江是什么存在?几百年前就已成名,乃是与庄国太祖庄承乾一个时代的角色。
就算尹观本人在此,也不敢说能躲避宋横江的注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之前的澜河战场耗费了太多精力,此时的宋横江,老态已经非常明显。身形佝偻,神情疲惫。
行走在这水底地窟里,像所有正在人生尽头的老人那样,显得格外无力。
又或者说,只是因为这里四下无人,他宋横江才愿意显露老态。
堂堂清河水君,成名于数百年前的存在,至少也是神临强者,本应金躯玉髓,修为至死不退。他现在这副样子,很显然是出了问题。
他行走在地窟里,很平常地看了那些石棺一眼,然后直接走向左侧洞口——恰恰是姜望藏身的旁边。
随着宋横江的缓步靠近,姜望的心越来越紧。
这不是一位普通的老人,是暂时在打盹的绝世凶物。
一种巨大的压力悬在心上,压得他有些发冷。
他不想把生死系于人手,但巨大的实力差距,让他根本没有选择。
生与死的差别,可能只在一个转眸。
宋横江行至石棺前,没有停顿,提起脚步,走进了左侧洞窟里。
姜望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长舒一口气。
宋横江显然不认为这里会有人藏匿,并没有太过认真的逐寸检查,就直接走进了里窟。
“他快不行了。”姜魇在通天宫里说,声音有些感慨。
姜望一下子醒过神来,有些迟疑道:“水族天生寿元更长,他又是如此强者……怎么会?”
姜魇沉默了一会,大概是仔细做过思考,才道:“应该是受了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势。当年他就是最顶尖的神临修士,以他的才情,应该早就登临洞真才是。现在还是神临,本身就已经说明了问题。”
姜望猜测道:“如果他真是早年受了什么不可逆转的伤势。养这些阴魔,会不会和他的伤势有关?”
姜魇的声音轻飘飘的:“谁知道呢?”
这时候,宋横江的声音在里间洞窟响起。
“又一年过去了。”
他叹息道。
他好像是在跟谁说话,声音很沧桑。
“已经……两百一十八年。”
“婉溪。已经两百一十八年了,你痛苦吗?”
惋惜?
不,听着像是一个人的名字。
“庄国在两百多年前,有哪个叫婉溪的有名人物吗?”他在通天宫里问姜魇。
“我哪知道?”姜魇突然很不耐烦。
姜望不敢移动,不敢放松,在两只诡异血纹石棺中间的感觉很不好受,会让他有一种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的错觉。
而且那些血纹实在扭曲人心,侵害灵魂。
他唯有把注意力都集中到听觉上,听听宋横江在里间洞窟里的说话声。
宋横江应该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从始至终,姜望都没听到有谁回应。
“我又去澜河了。”
“那个老东西死得很透,他的子孙后代,全不成器。整条澜河,连可以好好站在我面前的水族都没有一个。是北宫玉出面,澜河水府才没有彻底毁掉。”
“呵,老东西。”
宋横江的声音忽然惆怅:“不知不觉中,我也是人们口中的老东西了……”
“高羡很有出息。已经是当世真人了,但他不是个东西。”
“他不尊重水族,不尊重古老盟约。他不记得庄承乾的承诺,他不知道他自己……”
“他竟然逼迫我和洛国联手,联军伐雍,你知道吗?他根本就不在乎水族的仇恨和坚守。但因为你……但因为你啊,婉溪,我仍然对他怀有期待。”
“一次次的期待落空。”
“我甘冒大不韪,插手王权更替,帮他坐稳龙椅。转过头来,他对水族并不宽容。”
“我希望他能像你一样纯净、善良,但他更像庄承乾。不,他比庄承乾更冷酷。”
“他竟然用清约、清芷的性命威胁我,你知道吗?虽然没有明着说出来,但我完全能感受到他的冷酷。如今形势比人强,我也只能拖着这副朽病之躯,再战一次澜河。如果你知道这些事,你该有多伤心……”
“是韩殷把他逼成这个样子的吗?我希望是如此……”
宋横江像所有垂暮的老人一样,絮絮叨叨。
“现在韩殷已经死了。当年故旧,无论是敌人还是朋友,再没有几个剩下。刚才来的路上,我想了一阵,竟然想不出来。不知道是我太老了,还是他们死得太干净了。”
“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早有觉悟。撑这么多年,都是为了清江水族。现在清约长大了,很多事情都做的比我好,我可以放心了。唯独是清芷,年纪太小,还很不懂事……”
“这样说来,清约也有不足。他太骄傲,从来不肯低头。我怕我走之后,高羡容不下他……”
“但是怎么办呢?”
“终有此日……”
“唉。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死亡是唯一的公平’,对吧?”
“婉溪,为兄也不知道,自己是自私多一点,还是对你的疼爱多一点。这么些年来,或许你也很痛苦吧?”
“等我走的时候,就带你一起。”
“那一天很快了……很快了……”
“还记得水萍花吗?它开满水面的那一天,漂泊已至尽路。”
宋横江慢慢地说着,东一句,西一句,说得七零八碎。像所有跟自己亲近之人对话的老人那样。
总是不厌其烦的分享琐碎。
但姜望已经没有办法再细细分辨宋横江那些絮语里的信息,因为有一件更现实更恐怖的事情已经摆在了面前——尹观在匿衣上施术的时候,是不可能投入太多力量的,因此布置的手段有一定时限。而从那处无名青山,一路至此,时间已经快到了!
尹观加持于匿衣上的三次手段,一次在九江玄甲看杜野虎的时候用掉,一次用在杀董阿的时候,现在这已经是最后一次。
匿衣的隐蔽效果,在面对神临境修士的时候,几乎无用。一旦匿衣上尹观留下的手段失效,他将等同于**裸站在宋横江面前。
那就是一个死。
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此次隐蔽所剩时间已经极其有限,而宋横江还在那里絮语。
那慢吞吞的话语,听起来竟像是送葬的礼声……无可挽回地迫近!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何劳相请
姜望咬了咬牙,正要试着悄悄离开。诚然一旦移动,就会暴露气息,但再等下去必死无疑。他也只能行此一搏,就赌宋横江沉浸在缅怀之中,会忽视掉他。
但就在此刻,里间洞窟中,絮叨的声音忽然停住。
随即一股极其可怕的气势爆发。
里间洞窟里的垂暮老人,立刻变成了一位恐怖强者。
姜望心脏剧烈跳起,几乎下意识地就要逃遁,但理智尚在,牢牢控制住了肢体,让自己一动不动。
清江水君这样的强者,若要对付他,不需摆出如此架势。
而他的确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那股气势一闪而逝,宋横江已经消失在洞窟里。
……
……
快要飞到祁昌山脉的时候,杜如晦的身影骤然停住。
那缕气息一直是隐隐约约,时有时无,所以他也只是追逐一个大概的方向。但是距离之前的气息消失,已经很久没有再感应到。
天息决失去回应。
但凶手一定存在过,还能发生变化,恰恰说明没有逃得太远。
杜如晦一脚踏出,已至庄、成两国边界,默默感受一阵。在成国边防大将硬着头皮升空前来之前,脚步一转,又到了庄、陌两国边界……然后是不赎城。
他这样的强者穿行四境,激起的反应络绎不绝,但他自己却全然不在意。
庄国挟新胜雍国之威,在四境做一些威慑是完全可行、并且很应该去做的。
在整个庄国范围内快速移动,杜如晦认真搜寻着那一缕消失的气息,但没有再找到。
停在空中静默一阵。
他一转身,踏回了那无名青山。强横的灵识倾泻而下,将这座小山铺满。
而后目光一转,已经投向八百里浩荡清江。
一步跨去,已至水府门前。
整个清江都似乎轻轻摇晃了一下,一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响起。清江水君宋横江踏出宫门外:“贵客何故临门!”
“水君大人,久疏问候!”
见得宋横江出现,杜如晦立即低头一礼,姿态做得十足。
宋横江与庄承乾当年是八拜之交,按照立国时双方约定的盟约,清江水君与庄君也应是平起平坐的地位。
只是如今的庄国,除了杜如晦之外,大概没有谁会再把宋横江当国君一级的人物应对。
去年清河郡缉刑司的司首季玄,都敢在清江悍然出手。
是宋横江强势回应,逼他自掌其脸,正是为了巩固威严。
但随着庄高羡登临洞真,在枫林死域立下生灵碑,转头亲自拜访水府之后,一切已经转变。
清江水面之上,不再是清江水族自治之所,人族的商船战船也都是来去自如。
以往宋横江统辖八百里清江,影响力覆盖清江两岸。现在清江水族不得不承认,庄君庄高羡对八百里清江的主权拥有,更在宋横江之上。
实际上,在很多人眼中,宋横江这清江水君,已经是与清河郡守差不多级别的存在了,地位一降再降。
这一次庄高羡倾国而战,清江水族亦精兵尽出,联手洛国水军,战北宫玉于澜河,也是明证。
而杜如晦堂堂国相,顶级神临修士,庄雍国战的最大功臣,挟此次大胜雍国之威,却无半点趾高气昂,仍然对宋横江毕恭毕敬。
端的是无理可挑。
但宋横江自己非常清楚,杜如晦的礼貌,纯粹是一种修养,是一种在国相位置上对自身的严格要求。
他若真的尊重宋横江,就不会不宣而来,直接动用神通,一脚踏在清江水府门前!
像他们这种级别的人物会晤,断没有不事先知会,而选择突然出现的道理。
这一脚,说是直接踩在了宋横江的靴子上,也不为过。
“杜国相。”
此时的宋横江,全无在地底水窟里的老态,极其强硬,极具威严,又把问题再问了一遍:“不知何事到访?”
杜如晦的表情也很严肃,这说明他的态度,对此行非常认真。
“董阿死了。”他说。
“是,副相大人死了。”宋横江说道:“白羽军统帅贺拔刀也死了,我清江水族将士死伤无数,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孩子失去父亲,妻子失去丈夫,老人失去孩子。你说残酷吗?”
他用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注视杜如晦:“但这就是战争。”
他强调道:“你们选择的战争!”
副相董阿在新安城被人杀死,这样的大事他当然清楚。
但杜如晦特意找上门来说这件事,让他非常愤怒。
因为这意味着,对方怀疑清江水府与董阿的死有关!
然而事实上,从头到尾,清江水族给予庄国的,只有牺牲!从数百年前到数百年后。他宋横江何曾在背后捅过刀子?他若想要背后捅刀,几百年前就捅了,哪里轮得到庄承乾立国?庄国都不可能存在!杜如晦又怎么有机会上门来指指点点?
而更重要的问题在于,此时他不得不考虑,杜如晦找上门来……是真的被误导找错了地方,还是庄庭想卸磨杀驴?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战争虽然残酷,但伐雍是大势所趋,也是咱们庄国唯一的前路。”杜如晦淡淡说了一句,将此次战争定性,撇开伤亡,只谈意义。
而后话锋一转:“但副相之死,恰恰与战争无关。我追缉杀他的凶手,一路至此,非是有意叨扰,还请水君见谅。”
宋横江怒极而笑:“为了配合你们伐雍,我清江水族精兵尽出。连我儿清约都上了战场,你倒是说说,留守清江的水族里,还有谁能杀得了董阿?他的两界尺难道是摆设,他的生生不息难道息了?”
见宋横江如此激动,杜如晦拱了拱手,解释道:“水君之公义,世所共察。杜某岂能不知?杜某此来,非是怀疑清江水府,只是担心那歹人潜入水府,欲行不轨……”
“这些废话且不必说。”宋横江一摆手打断他,声音已经是冷厉非常:“听杜国相的意思,是想要搜一搜我的清江水府了?”
他已经出离愤怒。
清江水府于他,就是庄王宫于庄高羡。无论有什么理由,无论以什么借口,他庄高羡肯让人进去搜庄王宫吗?
对他来说,这几乎是一种侮辱!
杜如晦张了张嘴,满腹的道理,满口的权衡,终究只化作一声叹息。
以他的智慧,当然知道这事没法好好商量,再费口舌也是多余。
但无论如何,杀董阿的凶手,他绝不肯放过。
因而一声叹息之后,便端端正正道:“水君的威严非杜某能够冒犯。若您执意不允,杜某也就只好请陛下圣裁了。”
“便请他来!”宋横江暴怒道:“便看看我清江水族流的血,够不够涂抹尊严!”
清江水君当然是意气之言,更多是为了维护清江水府的底线。
但就在此刻,一个威严的声音响在他耳边——
“怎敢劳水君相请?朕,已是来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八百里清江之主
庄帝庄高羡,亲至清江水府!
就在清江水府正门口,几句话的工夫,庄国国相、清江水君、庄国国君,便都来此。
这是庄国最高层次的会面。
站在这里的,可以说是整个庄国最强的三个人。庄国的命运,就在他们动念之间。
守在水府门口的水族卫兵,早已经腿软,个个目不斜视,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堵死,以免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这三个人中,清河水君宋横江看起来最为苍老,脸有皱纹,发是白霜。
庄国国相杜如晦虽有老态,但乌发如墨,生机强大。
倒是庄帝庄高羡看起来最为年轻,只是中年人模样。
此时他一身便服,气势收敛,外貌显得相当普通。但顾盼之间的雄阔气度,又远非常人所能想象。
他也的确是三人中最年轻的那一个。
却是最强的那一个!
尤其是他刚刚亲手斩杀了掌控雍国数百年的枭雄韩殷,以真人杀真人,无须言语,站在那里便是高山巍峨,大河横流,令余者心惊。
但宋横江在这种时候,仍然不肯有半分示弱,反而一挥大袖,气势磅礴:“敢问庄君,今日是以什么身份,来我清江水府?”
庄帝出现之后,杜如晦就自觉地收敛气势,闭口不言。
在私下里的时候,他经常会直陈庄高羡的问题所在,但是在人前,他从来是最维护庄帝威严的那一个。
因为维护庄帝的威严,就是维护庄国的威严。保证庄帝的体面,就是保证庄国的体面。
庄高羡负手而立,淡声道:“无论今日明日昨日,朕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庄境山河之主。”
这话实在太冰冷,太强势。
俨然是厘清与清江水府的所有私下交情关联,只摆出君臣身份,且强压宋横江为臣。
因为他自称是庄境山河之主,而依照立国盟约,清江水君才是水主,并非庄臣!
宋横江仍然是那副佝偻的身形,但略显浑浊的眼睛盯着庄高羡,没有半点畏缩,没有半分逃避。
“一国之君,岂能无仪?社稷之主,岂能无礼?”
他猛一转头,看向杜如晦:“杜国相!你乃天子之师,孤有一言相问!”
他像一头暴怒的老兽,须发动摇:“天子不宣而至,不告而责,可乎?”
杜如晦略一沉默,摇了摇头:“不可。”
宋横江于是再看向庄高羡:“天子何以教我?”
庄高羡定定看了这位老人一阵,仿佛在此刻,才想起来,当年他是怎样血染澜河,为庄承乾分担足够的压力,帮助庄承乾立国成功。
仿佛才记起他的尊严,记得他的骄傲。
终于道:“是朕失礼。”
他刚刚赢得庄雍国战,战胜了开国太祖都未能战胜的对手,声威达到前所未有之巅峰。
在这种情况下,仍然愿意向宋横江道歉,已是给足了体面。
最关键的原因,其实仍是宋横江的退让。
宋横江刚才那一番话,看似争锋相对,毫不示弱,但极具分寸。虽然是在痛斥庄高羡,但实际上已经默认了庄高羡庄境山河之主的身份,默认清江水族亦是他治下之民。
这位清江水君,显然非常清楚面前一君一相的底线在哪里。
“既然如此,天子便请回吧。”宋横江道:“老夫朽病之身,恕不能久侍君前。”
这其实就是以承认庄高羡对八百里清江的统治为条件,让他放弃搜查清江水府。
庄高羡没有去看杜如晦,没有过问国相的意见,因为他才是这庄境山河的主人。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董相肩负社稷,他的死不能无声。水君,朕以天子之信应承于你,此行只为缉凶,无涉其它。”
庄高羡拒绝了!
宋横江的问题,在于他不清楚,杜如晦是真的追凶来此,包括庄高羡亲身降临,也并不是为了压制清江水府。他并不知道,杀死董阿的凶手,牵扯到枫林城域覆灭的真相,那凶手很可能是枫林城域的幸存者。庄高羡君臣坐视白骨道为祸,以满城百姓换取白骨真丹的事情,他也被瞒着,并不知道真相。
而对于庄高羡来说。八百里清江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他承认宋横江做出了退让,但并不觉得这份退让有多难得。
双方的认知、想法、判断,都有偏差,因此根本无法在条件上达成一致。
宋横江并不清楚背后的原因,但不妨碍他看到庄高羡的态度。
在这种时候,他反倒平静下来,只缓声问道:“庄君今日一定要搜查清江水府不可?定要将清江水族的颜面,踩在脚下?”
“陛下亲来搜查水府,恰恰是对水君的尊重,对清江水族的尊重!”一直沉默的杜如晦突然出声。
他显然了解宋横江的脾气,也了解庄高羡,眼看局势有闹僵的可能,立即便站出来转圜。
“董副相之死,事关国家荣誉,不可不究。但水君德高望重,英雄盖世,谁配搜查水君居所?便是本相,也无此资格。那贼人也定是看到这一点,才潜入水府中。陛下此来,非是见疑于水君,乃是取信于天下。陛下亲至,恰恰是对您的尊重,水君不可不知!”
这一番话,滴水不漏,给足了宋横江面子,也叫人无从反驳。
话说到这个份上,宋横江似乎已经没有拒绝的理由。
但他只是往前一步,与庄高羡站得更近。
“昔者庄承乾在时,来孤府上,从不带一兵一卒,从来执弟侍兄之礼,从无趾高气昂之态。如今江山改换,人才辈出,一代新人替旧人。张嘴便要搜查孤之寝宫。很好!”
他那佝偻的身形缓缓站直,气势如狼烟冲霄,像沉睡的凶魂被唤醒,睁眼要杀人!
“孤为八百里清江之主,可杀不可辱。你们若真要行此姿态……来!”
他双手一展,霸气无边:“看看清江水族的血,艳否!”
哪还有半分衰老之态!
一直守在水府外的水族卫兵们都惊住了,本来水君与庄君一开始剑拔弩张,就令他们心惊胆战。
后来又好像已经要聊好了,形势缓和,他们提着的心也慢慢放下来。
但没想到几句话之间,形势突变。
顷刻就是生死搏杀之态!
尽管他们十分恐惧,但也抱着必死的决心,横刀执戈,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走到了宋横江身后。
清江水族的悍勇,是自古以来,有史可查!
第一百五十九章 魔闻
水底魔窟中。
正在里窟缅怀过去的宋横江忽然暴起离开,让匿衣眼看就要失效的姜望逃过一劫。
但这并不能使他感到轻松。
因为宋横江离去得太突然,太急切。有极大的可能,是由于杜如晦来了!
“现在怎么办?去哪里?”姜望在通天宫里问,似乎有些六神无主。
“就在这。哪里也不去。”姜魇说道。
“可是杜如晦……”
姜魇不耐烦地打断:“好好想想,宋横江能让杜如晦发现这里的阴魔吗?养魔之事,他敢暴露?这里仍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姜望沉默。
姜魇又换了一副语气,安抚道:“你刚刚被心魔侵蚀过,还未彻底将其诛除,现在的精神很乱,无法做出准确判断。听我的就是。你我本为一体,我难道会害死自己吗?”
或许真是心魔的原因,又或许是因为两边石棺血纹的诱导。姜望此刻的思绪确然烦杂。
他表现得有些不安,全不似平日的冷静果敢。
怔了一怔,又喃语道:“杜如晦是依靠什么追踪到我的呢?我有匿衣,还有尹观布置的手段,应该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才对。”
“不要去管这个问题了,世间道法秘术渊阔如深海,便是白骨尊神所知,也不过沧海一粟。杜如晦掌握了什么是我们无法揣测的。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既然他到现在才找过来,就说明他的方法仍有局限。所以也不必太担心。”
姜魇有条不紊地分析过后,指挥道:“现在,进里间洞窟看看。我要知道宋横江在搞什么鬼。”
姜望没有说话,整个人仍有些晕晕乎乎的,似乎因为死亡恐怖带来的清醒已经流逝,那种恍惚又覆卷回来。
愣怔怔地便转身往里间洞窟走。
行走之间并不稳当,甚至还被左手边的石棺撞了一下,显得十分狼狈。石棺纹丝不动,棺里的狰狞阴魔也依旧沉眠。
“小心。”姜魇迟来的提醒了一声。
通天宫内,神魂花海仍在开放,缠星之蟒默默盘踞其中,没有任何异动。
糟糕的好像只是感觉。
越过石棺,来到里窟前。这间洞窟入口呈半圆形,很明显经过人为修整。但也没有太细致。
啪嗒。
脚步声很清晰。
“不要弄出声音。”姜魇又在提醒。
“好,好。”姜望勉强地回应。
于是竭力轻缓地往里走。
走进里间洞窟,才发现这里是有光的,并非全然寂暗。
光源来自于洞窟正中间,是一张琉璃般的棺材。极美,极幽冷。
棺身散发着幽白的光,叫人看得清它的形制。这光很奇怪,只能明耀自身,却不能照亮附近。
所以琉璃棺周边仍是漆黑一片。
“近前去看看。”姜魇说道。
姜望于是往里走。
洞窟正中有一方石台,规制严整,琉璃棺就摆放在石台上。
姜望跨过三道石阶,近前一看,便看到了琉璃棺里躺着的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人,面容精致,散落青丝如流瀑。
她那必然十分惊艳的唇上,贴着一张金色纸符。往上是小巧直挺的琼鼻,晶莹剔透。再往上是一双眼型迷人的丹凤眼,此时正半睁着,其间涌动着……血红色的凶暴杀意,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出来,厮杀生死!
通天宫内,冥烛猛然一跳!又突兀地镇定下来。
看到这双血色凤眼的瞬间,姜望也几乎要拔出长相思搏杀,因为那股杀意,实在太过真实、太过强烈。
好在琉璃棺中,还有一道道交错的、铭刻细密符文的锁链,将她牢牢缚住。
不知道为什么,在按捺住拔剑的冲动之后,姜望心中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悲伤。
剧烈变幻的情绪,让他从先前迷糊的状态中挣脱了些许。
定了定神,寻回部分清醒,才想到一个名字——宋婉溪。
这就是宋横江所说的妹妹?
从宋横江的絮叨中来判断,宋婉溪在琉璃棺中的这个状态,已经持续了两百一十八年。
她没有死,但好像也不能说还活着。至少在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理智存在的迹象。
“她这是怎么了?”姜望问道。
“她成了魔!”姜魇的声音里,有着非常强烈的、难以镇压的情绪,却十分复杂,无法分辨。
姜望更是震惊:“魔不就是魔?水族难道可以成魔吗?”
“你以为最早的魔是怎么来的……”
姜魇幽幽道:“修炼魔功失败的人……就成了魔!”
魔是修炼魔功失败的人!
此等隐秘,闻所未闻。
上古时代,魔潮灭世,难道竟然只是人族之间的内部斗争吗?
姜魇没有理由编造这种骇人听闻的消息来骗他,所以姜望几乎是信了九成九。
然而这实在颠覆他的认知。
他很少听闻过魔,但一直知道,魔是另一种族群,是邪恶的恐怖生物。在上古时代掀起魔潮灭世,被人族扫荡干净。而自上古时代往后,从未再掀起过什么大波澜。
在现世,更被人族两大强国,联手堵在边荒之外,未有过寸进。
但现在,姜魇居然说,魔原来也是人!
是修炼魔功失败的人。
“这……”姜望陷在震惊的情绪中,思绪拓展:“宋横江的妹妹,也是因为修炼魔功失败才变成这样?清江水族一直在修炼魔功?”
“这我并不清楚。”姜魇缓缓说道:“但关于成魔,还有一种说法。真正的魔认为,成为魔,才是真正修成了魔功,是魔功的正确修法。他们认为,魔是比人族更进一步的存在,是更高贵的种族。只是因为势单力孤,才在上古时代战败。”
“等等。”姜望疑道:“什么才是真正的魔?外间石棺里那些,难道不算吗?”
“你难道认为,就凭那些毫无神智的阴魔,就能够掀起魔潮灭世吗?是不是也太小看上古时代的人族强者了?”
姜魇说道:“真正的魔,是为真魔。极为罕见,成千上万的魔功修者,也化生不出一个。每一位……都可敌真人!”
姜望愣了愣,才又看向琉璃棺里的宋婉溪:“那她,算是真正的魔吗?”
“当然不算。”姜魇叹了一口气:“她现在的状态,充其量只能算是将魔。比阴魔高一阶,只有简单的灵智,没有完整的智慧。再强,也不能算真魔。”
第一百六十章 金砖玉璧琉璃柱
听姜魇的言下之意,已经入魔、被锁链、金符镇在琉璃馆里的宋婉溪,战力应该不弱。
不过她失去了完整的智慧。
这样的美人,毫无神智可言,浑浑噩噩地躺在这地底魔窟数百年。
也难怪宋横江会说,不知道自己是自私多一点,还是疼爱多一点。
看着这具琉璃馆,姜望说不出自己是什么心情,手指不停地摩挲着剑柄。与长相思做着沉默的交流。
“你为什么总在摆弄剑器?”姜魇冷不丁出声问。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紧张……”姜望呢喃着,紧了紧剑柄,缓声说道:“听宋横江的话里说,宋婉溪的这种状态好像是他造成的……难道入魔这种事情,也可以由旁人主导吗?”
姜魇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半晌才道:“我也不清楚。白骨尊神的记忆碎片里,没有相关的情报。但想来只要找对方法,也是能够做到的。所谓的自身意志,其实能够决定的事情不多。”
我却觉得,意志能够决定很多……
姜望并未将不同的意见说出口。
他用力地摇了摇头,短暂的清醒过后,那种迷糊混沌的感觉渐渐又聚拢过来,非常折磨,极度难受。
看来非常强烈的情绪,能够维持短暂清醒……
他在心里想着,同时对姜魇说道:“不行,我现在的状态很不好。须得先想办法消灭心魔。”
他将注意力投注在缠星之蟒身上。通天宫内,这条往日灵动活泼的灵蟒,此刻显得有些呆滞,盘踞在角落里,一动不动。身上的星光都黯淡了许多。
冥烛之中,姜魇的声音幽幽传来:“其实……我知道如何利用心魔来入魔,那是一门古老的秘法。而且我们面前就有一位实力强大却无神智的将魔,如果你能够替代她,就有机会真正入魔。”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我是说,入真正的魔。成就万中无一的真魔之身。那样,你就能立刻拥有战胜庄高羡的力量。”
他说:“这很危险,但我知道,你绝不缺乏挑战危险的勇气。”
“真的……可以战胜庄高羡吗?”姜望神魂昏昏,似乎马上就要答应。
“当然。”姜魇轻声说话,如在耳边私语,显得亲近、自然、真诚:“我们本为一体,对于庄高羡,我们拥有同样的恨。我也一直想着、一直在寻找着,战胜他的办法。那很难,但我们都没有放弃过。而你的强大,就是我的强大。你的胜利,即是我的胜利。记得吗?我还需要你帮忙夺取白骨圣躯。这个世界,有一天将被我们联手掌握。”
“可是成魔之后,我还是我吗?”姜望显得很迟疑。不停地握紧剑柄又松开,仿佛能在其中获得某种力量。
“成就真魔,你的智慧和记忆都会保留……你说是不是你呢?”
“我想想,我得想想……”姜望喃喃自语。
“当然,你尽管想。没有任何人能替你做决定。不过,我已经穷搜一切,而这是白骨尊神记忆里所知的,目前唯一能够最快变强的方法。须知内府到洞真之间的距离,如同天堑。多少天骄都止步神临前,要成就真人,岂是容易啊……”
“我知道……我知道。”姜望摩挲着长剑,缓缓说道。
他当然不会考虑。
关于成魔,姜魇说的应该是实话,但那未言明的,才是重点。
一旦成就真魔,可能的确会保留记忆和智慧,但为什么,是“保留”这个词?
一个正常的修士,记忆和智慧都不会丢失,何须“保留”?
而且在上古时代,那些真魔,为何会自认为是另一个种族?
如果成魔只是修行方式的不同,如果只是单纯道途的不同,那为什么又会发生魔潮灭世?这个世界上不同的道途还少吗?儒道释,兵法墨……不也都共存了下来吗?
为何唯独魔修被世人唾弃?唯独魔是人族大敌?
那些真魔当然都是仍有智慧和记忆的,但是却都不再认为自己是人族。说明他们对世界、对自身的认知,可能已经随着成魔发生改变。
这即是根源性的变化。
成魔之后已非人!
姜望当然不缺乏挑战危险的勇气,真正阻拦他的,不是成就真魔那万死无生的艰难。而生而为人的那一切,所爱所念所期待的那一切……他无法放弃。
更何况,宋婉溪现在还半死不活的躺在这里,灵智全失地躺了两百多年。强如宋横江,倾尽八百里清江的资源,都无法帮助她成就真魔。
姜望是有多愚蠢,才会愿意“替她成魔”?
他心中根本不会考虑成魔这个选择。但他现在必须要让姜魇认为,他已经失去了清醒的判断,他的神智非常艰难。
因为心魔残留的影响,的确一直都存在,他是凭借极其坚韧的意志,才能一次次清醒过来,有这些思考。
所以他表现得犹豫,困惑,挣扎!
“我如果替代了宋婉溪,那她会怎么样?”姜望迟疑地问。
“你取尽了魔气,她当然会……”姜魇说到这里,立即改口:“这里不能呆了,去隔壁洞窟,快!不想死的话,就赶快!”
姜望也毫不犹豫。
因为他非常清楚,能让姜魇现在发出警告的原因,只能是魔窟中又有人进来,说不定是宋横江,也说不定是杜如晦!
“替宋婉溪成魔”的话题就这样揭过。
在急剧的危机感面前,身体和精神都恢复了轻松,重归自我掌控。
一息的停顿都没有,姜望瞬间疾飞而出,回到那悬挂一百零八只石棺的主窟。一个折转,已钻进右边那个洞窟入口中。
这间洞窟里的景象,却截然不同。在洞口外看不清楚,视线混沌。大概是由于某种阵纹的遮掩,进得洞窟里来,一切截然不同。
首先便感觉眼前一“亮”。
此间洞窟里一片亮堂,光鲜耀眼。
不同于隔壁里窟的阴暗、逼仄。这里以白玉铺地,以明珠为烛,涂金漆,抹云粉。一应布设,极尽精巧。富丽之中,处处可见巧思。
浑不似地底暗窟,倒像是谁家闺房。
只是一左一右,却一在地狱,一在天堂。
这里大概会存在一些信息,但姜望也来不及多作观察,因为时间如此紧迫。
听着姜魇的指挥,行动干脆果决,第一时间便寻到一处青玉所制的梳妆台,伸手在那面精美铜镜上按了三按,而后打出一道印决。
顷刻间流光叠转,出现在姜望眼前的,已经是一片富丽堂皇的景象。
金砖玉璧琉璃柱,熏云气,浮暗香。
此前虽未来过,但姜望也已经第一时间意识到这里是什么地方——清江水府!
水底魔窟里,疑似宋婉溪“闺房”里的那面铜镜,竟然可以直通清江水府内部!
……
……
却说清江水府之外,姜望还在那里与听魔闻的时候,宋横江与庄高羡正剑拔弩张。
杜如晦、庄高羡接连降临,态度强硬地要搜查清江水府,查找袭杀董阿的凶手。
而宋横江态度坚决,视此为对他的侮辱,坚决不允许搜查,甚至做出了不惜玉石俱焚的姿态。
形势演化至此,气氛已经紧张到极点,大战随时都会爆发。
在这种时候,反倒是这几天志得意满、应当骄狂的庄高羡,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克制。
他深深看了宋横江一眼,慢慢说道:“水君想要与朕动手,朕却不能怠慢长者。咱们有立国之盟,又有国战之谊,怎能生死搏杀,叫旁人看了笑话?”
“水君说流血。清江水族之血,当然炙热明艳,它在此方山河流淌过,也洗刷过庄境千里,朕是亲眼见证,此心不忘。”
“但董卿乃朝廷干臣,国家副相。却横遭戮首,死状凄惨!不诛凶手,朕何以立于天地,如何面对万民?”
“此等决心,至坚至定。不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地方改变。所以对清江水府的搜查,绝无余地,势在必行。”
“宋横江。”
他开始直呼宋横江的名字,表明自己无可挽回的坚决态度,然后说道:“你是水君,亦是庄民。朕的手上,不会染庄民之血。所以朕给你机会。”
“朕现在开始亲自搜查清江水府,只寻凶踪,不论其它。你可以用尽一切手段,对朕出手,阻止朕的搜查。任何冒犯,朕都恕你无罪。如此,既全了朕天子之信,也全了你水君之荣。”
他最后的一句话,并非问句。
因为已是最后的决定。
宋横江只有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
庄高羡自认这番态度,已经完全对得起宋横江,给足了他尊重。
他以国君之尊强行搜查,无论谁也不能说宋横江卑躬屈膝。想来在面子上,是过得去的。
天子一言,即有社稷之重。
庄高羡负手而立,但那恐怖的神识已经席卷。
就在此时,宋横江忽然一步前踏。
八百里清江如巨龙苏醒,水浪汹涌,波涛狂卷。整个清江水域的力量,加持于身,而他一拳高抬,已轰至庄高羡面门!
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都要惊掉下巴。
庄高羡只是给个台阶下,而宋横江竟然踏上高台,真的敢出手!
第一百六十一章 割肉奉珠
庄高羡话说得漂亮,但并不觉得宋横江真敢对他出手。
诚然宋横江曾经是巅峰神临,距离洞真也只是一步之遥。但在当年承受了不可逆转的伤势,金躯玉髓都被打破。这么多年来,恐怕最大的努力,就在于如何稳住修为,不让力量消退太快。
而他庄高羡刚以真人杀真人,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彼消我长,差距明显。
清江水君,难道果真蛮勇如斯?
都几百年过去,早已经朽病之身,早就该服老认命的时候,难道还能蛮勇不改?
宋横江他怎么敢?
他竟真的敢!
并且他真的能!
八百里浩荡清江,仿佛在这一瞬间,全部凝聚到了他的拳头上。
在这一刻,庄高羡深刻的感受到。
这里的每一滴水,每一寸空间,都烙刻着他宋横江的印记。
庇护这片水域数百年,他即是清江,清江即是他宋横江。
所谓的庄境山河之主,从来不曾真正拥有过清江!庄承乾不曾,他庄高羡亦不曾!
庄高羡不得不承认,这个朽病老人挥来的拳头,让他这样的存在,也感受到了压力。但也仅仅,只是压力。
宋横江的拳头挥过,就这样“挥过”。
没有激起半分涟漪,便已经“挥过”了庄高羡。
庄高羡负手站在原地,连衣角都没有飘动一下。
这一拳结束了。
宋横江的嘴角,带起一抹苦笑。
他如此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是真的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霸道无双,横行水域的宋横江。
他以为他凭借对清江的经营,凭借八百里清江,有机会动摇当世真人。
但是他忘了,他已经不是当年。
在刚才那挥拳的一瞬间,他其实是有机会,撼动庄高羡的身位。但顶多也只能让庄高羡后退一步罢了。
再多的事情……在那个瞬间里,他做不到。
他老了,他真的老了。这具朽病之躯,早已经没有当初那样的生命力。他的精气神根本无法圆满。
而他只有那一个瞬间的机会。
因为这一个瞬间,就足够让庄高羡把这八百里清江看遍。
宋横江怔怔地收回拳头,立在那里,满眼怅然。
乍看这一幕,就像是他咬牙切齿、竭尽全力地对着庄高羡挥动了拳头,却只在面前绕了一下,便放回。
豪杰迟暮,英雄已衰。
他高昂的身躯再次佝偻下来,就像终于认清了命运,承认自己是一个老朽。
这个背影如此萧索。
站在他身后,拿性命支持他的那些水府卫兵,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
庄高羡并没有关注宋横江的心情,或者说关注到了,但并不在意。
吸引他注意力的,是一处神秘所在。
洞真之境,以灵炼神,把握天地本质。
洞真洞真,洞彻真实。
整个清江水府,甚至整个八百里清江,都不可能有秘密瞒得过他。
清江水府已经被查过,他注意到宋横江那个儿子,竟然已经是外楼境巅峰,并且摸到了神临境的门槛。也注意到清江水府里,有三位外楼强者潜藏,算是底蕴颇丰。那个他曾经有意结下姻亲的小丫头,正被一位背负龟甲的老人牵着,在逃离这片水域……看来宋横江真有玉石俱焚的决心……
在这个瞬间,他对清江水府的秘密一览无遗。
但是在清江水底,却有一处神秘所在,让他的神识都无法穿透。
那是什么地方?
清江居然有这样的地方?
他淡淡扫过宋横江一眼,便已经消失在水府门前,直趋水底!
杜如晦却留在原地,静静看着宋横江。
在他看来,宋横江今天的反应非常奇怪。
搜查清江水府,他固然不会情愿,甚至是说感受到侮辱,也能算得合理。但有没有到必须玉石俱焚的地步?
或者说,这种程度的“侮辱”,及得上之前与洛国水军联兵入澜吗?洛国可是天下水族大仇。
宋横江如果这样激烈,如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性子,何至于等到今天?他在庄雍国战期间闹事,要比现在有优势得多!
杜如晦何等智慧,当然不会不知道这里面有问题。
所以庄高羡发现异常离开后,他却选择留下来,盯着宋横江。
宋横江身形一动,他也跟着离去。
巨大的水底深沟中,庄高羡停在峭壁之前。那些水藤根本无法阻拦他的视野,但水藤之后的那个洞窟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却没法一眼看穿。
他竟不能一眼看穿!
宋横江急急驭水而来,拦在他与洞窟之间。身后那些择人而噬的狰狞水藤,此时显得十分温顺。
“陛下!”
他恳切说道:“此地绝密,除我之外,更无第二人知。绝无可能藏匿杀害副相的凶手。”
跟上来的杜如晦静静看着他,在这位年迈的水君身上,第一次看到了……软弱。
霸道如宋横江,数百年前敢血战澜河的宋横江,数百年后敢悍然对当世真人出手的宋横江,竟然也会有软弱的时刻吗?
庄高羡淡淡道:“有或没有,朕一看便知。”
“此地实乃水府**之所,不值一看。”宋横江脸上的皱纹颤了颤,咬牙说道:“陛下之前为太子求取姻缘之事,或可再谈!”
为了换取庄高羡不进水底魔窟,他宁愿让宋清芷嫁给庄国太子!
宋清芷是他老来得女,向来爱若珍宝。
最早庄高羡为太子求亲,就被他毫不留情拒绝。甚至于宋清约在后来调动水族演兵,为此事威慑庄庭,也是他所默许。就是要打破庄高羡的幻想。
这次与杜如晦发生矛盾,他也是第一时间让属下带宋清芷离开,以逃避有可能的危险。却让儿子宋清约留在水府面对。
宋清芷是他的心头肉,掌上珠。
却在此刻,割肉奉珠!
庄高羡沉默了一阵,也被这条件所打动。
他为太子求娶水府公主,当然是为了彻底掌控清江水府,真正把清江水族变成庄民。此时宋横江愿意打开一个口子,情愿饮鸩止渴,他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但是……
他不由得要想。这水底洞窟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才会让宋横江如此退让,才会让他做出如此牺牲?
那未知的隐秘,能不能及得上到手的收获?
第一百六十二章 解释
庄高羡转过身,看向与宋横江几乎同时赶来的杜如晦:“杜相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杜如晦拧眉沉思。
他思考的并不是答案,而是该不该说,该如何说。
最后他说道:“这洞窟竟能够瞒过当世真人的感知,老臣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可能。有古籍记载,在庄境曾有上古魔窟留存,老臣一直不知在哪里,想不到……竟在这清江之底!”
宋横江认命般地垂了眼眸。知道一切都无法再挽回。
这处上古魔窟,是他早年与友人一起意外发现,现世应已无第二人知。
但没想到庄高羡登临洞真,又在今日突然登门,不惜耗用神识,洞察整个清江水域,将这里寻找出来。而还有一个杜如晦,见闻渊博,连魔窟这等上古秘闻也能知晓。
“原来是上古魔窟!”
庄高羡恍然大悟。魔的本质已经非人,魔窟自然也有殊异。洞真境把握天地本质,能够洞察现世,但对于魔窟,反倒隔阂极深。
不过能寻到此处,已经是强大的表现。
若是换做神临修士,哪怕以灵识覆盖,也根本发现不了魔窟的存在。
“水君。”
他正容看回宋横江:“看来朕不能同意了。事涉上古魔窟,涉及庄境千千万万臣民安危,朕一定要亲眼看过,才能安心。”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大义凛然。
“魔潮覆灭已经万古。荆牧联军镇压,没有任何一头真魔能够走出边荒。人族之地的所有魔窟,早就毁尽魔气,陛下实在是没有什么担心的必要。此处地窟,是水府将养亡灵……”
宋横江说到这里就停住。
因为庄高羡并没有继续听他努力编排的解释,而是直接一巴掌,将整面峭壁上的所有水藤全部扫清!而后大步走进了魔窟中。
那些水藤发出声声不甘而尖细的惨叫,又戛然而止。
在当世真人面前,没有半点挣扎的余地。
宋横江沉默与杜如晦对视。他知道杜如晦一定会牢牢盯住他,防止他逃跑或者做出别的什么事情。
但他的面上,殊无怒色。反倒在此刻,眼中出现了一抹奇怪的笑意。
“你想跟进去看看吗?”他问。
杜如晦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但面上丝毫不显,只道:“愿与水君同行。”
“那就来吧。”
宋横江转身大步也走进魔窟里。
即使是以杜如晦的智慧,这会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本是在追踪击杀董阿的凶手,怎么就找出庄境里的上古魔窟来了?
正在臣服融合中的清江水族,会在上古魔窟里藏着什么秘密呢?
最重要的是,宋横江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和宋横江都是神临修士,本来足不履尘,但此刻听着前面传来的沉重脚步声,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能让宋横江割舍掌上明珠的秘密,一定极为沉重。
甚至于,沉重得让他这样的强者,也无法从容。
杜如晦刚刚跟着宋横江走进眼前这座巨大圆窟,就感受到一股恐怖的错位感。
强大的压力降临。
神临强者宋横江,整个身体无助腾空。
他是被一只掐住脖子的手臂,生生提了起来。
庄高羡的手臂!
此时的庄高羡,全无半分雍容,他的表情非常严厉,愤怒难掩。
他掐住宋横江的脖子,甚至是有些失态地咆哮起来:“宋横江!你要如何向朕解释这一切?”
而杜如晦完全能够理解,庄高羡的愤怒从何而来。
从杜如晦自己的角度来看。
庄高羡足能称得上是一位雄主。决断,谋算,隐忍,一样都不缺。冷酷归冷酷,礼贤下士、笼络人心,也完全能做得很好。
今日亲来清江水府,一方面当然是为了董阿之死,另一方面更是为了敲打宋横江。可敲打归敲打,从始至终,庄高羡对于宋横江也都表现得十分克制。甚至被打了一拳,都只是淡淡揭过。
之所以此刻如此失态,完全是宋横江触动了他的底线。
眼前这圆窟里密密麻麻的血纹石棺,石棺里明显还活着的那些阴魔,无一不昭示着此处与魔的联系。
宋横江在此地养魔!
这是足以动摇庄国社稷的事情。
魔是人族生死大敌。
庄国养魔,是想做什么?
若是传扬出去,有谁会在意,那只是宋横江自己的行为?有谁会想到,那只是清江水族的行为吗?
景国道修,会不会来除魔卫道?
刚刚在战争中失利的雍国,韩煦那等弑父舍国以夺权的狠人,会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他刚搭上墨门的线,成为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代表墨门的国家,一定不会吝啬展现实力。
就算明知道此事与庄庭无关,他们也一定会忽视这一点!
庄高羡这样的人,你可以对他无礼,可以不给他颜面,甚至骂他打他辱他,只要你有足够的价值,他甚至都能笑脸相迎。但若是敢动摇他的江山,他绝对不会容留半分情面。
别说宋横江只是他爷爷当年的结拜兄弟,就是他爷爷本人,也不能够触碰这条底线。
此时此刻,杜如晦第一时间在考虑的,是有多少水族知道这处上古魔窟,如何才能彻底封锁消息。至于宋横江的死活,他也已经完全无法干涉了。
面对庄高羡的暴起发难,宋横江当场就擒。
他的一身修为,甚至没有来得及反应,或者说,从他跟着走进魔窟开始,就已经完全放弃了反应。
他只是静静看着庄高羡,任由这位当世真人的手掌,与他的喉骨相持。
他非常清楚,只要庄高羡稍一用力,他就要与这世间告别。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想就这么离去。
这几百年来,他过得太痛苦!
他也曾是璀璨耀眼的人物,也曾肆意张扬,早已经厌倦这苟延残喘的生活。
但是立刻他又想到……他无法不想到——
庄高羡在这里杀死他之后,整个清江水族被屠戮一空、清江染赤的一幕。
他若就这么死去,还有谁能保住清江水族?
所以他睁着他浑浊的眼睛,艰难抵御那庞然的压力,勉强说道:“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呢?”
庄高羡下意识地放松了些许:“进去?”
“左边那间洞窟……里面有我所有的解释。”宋横江说。
“朕倒要看看,你能给出什么解释!”
庄高羡的声音冰冷。
他对宋横江已是恨极,就这样掐着宋横江的脖子转身。
像拖一条死狗般,拖着清江水君,走向左边那间洞窟!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两百一十八年
杜如晦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劝谏,叫庄高羡不可侮辱宋横江这样的人物。
但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身为帝师,又是国相,他非常了解庄高羡。
成就当世真人,击败世敌强雍,斩杀枭雄韩殷,将庄国带到鼎盛时期,此时的庄高羡,正是最意气风发、最目空一切的时候。
有些建议,他未必能听得进去了。
那些毫无灵智可言的阴魔,在各自的石棺里沉默。仿佛冷眼注视着,这些所谓的聪明人,正在发生着什么。这些所谓的拥有智慧的存在,正在错过着什么。
庄高羡单手拖着衰老的宋横江,终于来到那只琉璃馆前。
他的眼力当然远胜姜望,一眼就看出来,这只琉璃棺,与外间圆窟里的石棺,存在着某种联系。
而在锁链与符咒镇封下的那个女人,身体里隐藏的力量,令他也有些挑眉。
“这就是你的解释?用外面那些阴魔,养了一只更强的魔?”庄高羡的声音极冷。
“你应该让我站好。”苍老的宋横江说。
在生死完全受制于人的情况下,他的第一个要求,是要好好地站着。
“噢。哦。”
庄高羡点点头。他应了两声,意味全然不同,索性松了手。
“你为什么不仔细再看看她呢?”宋横江面无表情地问。
“区区一只没有神智的魔,又哪里值得……”庄高羡说到一半就停下,声音更冷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到了这个时候,宋横江已经没有什么再需要顾忌的了。
预想中最糟糕的局面来临时,他反而感到轻松。
“你觉不觉得。”他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庄高羡:“你跟她很像?”
“胡说八道!”庄高羡冷声呵斥:“堂堂清江水君,竟如此无端吗?为了求生,你还真是什么都说得出口!”
“的确,你长得很普通,不似她这样绝美。”宋横江回看了一眼琉璃棺,又看回庄高羡:“但那是因为庄承乾太难看了。庄王宫里,难道没有令祖母的画像?”
庄王宫里,当然有她的画像。庄高羡也当然见过。所以他后来才会那么失态。
只是最开始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联想罢了。
“荒谬!”他这样说。
宋横江又看向琉璃棺里被镇封的女人,目光轻柔:“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祖母,为什么会躺在这里,躺在清江水底?”
“清江水君,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此魔怎会与朕……”
宋横江打断了他的自我开解:“因为入魔之前,她是水族,她是我的亲妹妹!”
杜如晦在一旁沉默不语。
此时他终于明白,在魔窟外面的时候,宋横江眼里那一抹古怪的笑意,代表什么了。
庄高羡体内流着水族的血!
他是人族与水族的混血种,而不是一个纯正的人族。
本来……是没有资格做国主的。
名不正,言不顺,体统不合。
这才是真正动摇庄国社稷的大事!
一旦暴露出去,景国首先就不会承认他庄高羡。
只是,让他感到困惑的是——诚然混血种是有可能完全的失去水族特征,但庄高羡已经是当世真人,怎会对自己的血脉一无所知?
当初他继位的时候,又是怎么通过的玉京山册封?
作为庄国国相,掌权这么多年。杜如晦第一次发现,这个国家竟然还隐藏了如此之多的秘密!
“你的妹妹成魔,与朕何干?”庄高羡还在挣扎:“朕之父乃是仁皇帝,朕之祖父乃庄太祖。朕之祖母乃孝慈高皇后奚氏!”
“孝慈高皇后奚婉,本名婉溪,本姓是宋。”宋横江疾声道:“我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宋婉溪!”
他反问:“不然你以为,当年我是为谁血战澜河?清江水族又是为谁倾族而战?”
“故事编得很动人。”
庄高羡冷笑起来:“养魔是取死之道。你以为,千方百计跟朕扯上血缘关系,清江水族就能逃过此劫?你大概不知,何为真人!朕洞察自身,并无半点水族血统!”
“但作为当世真人,你也一定能够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吧?因为当初布下手段的庄承乾,也只是真人而已。他做得再完美,你也能找出不一样的地方来,对吗?”
宋横江的语气非常笃定。
因为他说的完全是事实。
庄高羡的的确确,知道自己不一样。所以他才会容许宋横江继续说下去。
在成就洞真之后,他知道自己的身体,与寻常人族并不完全相同。那是一点极其隐晦的差异,此前他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只以为是自己天赋异禀的体现。
但如果说那是庄承乾留下的、让他的水族血脉隐去的手段,一切就都能说得过去了。
而宋横江还在继续讲述:“当初妖女谷漪暗下毒手,以致婉溪不幸……庄承乾在她的尸体前向我发誓,只有他跟婉溪的孩子,才会成为庄国之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确实做到了。他在很多时候都过于冷酷,但唯独在这件事情上,让我无话可说。”
谷漪……
庄高羡知道,这是庄太祖当年的后宫里,华贵妃的名字。
记载中是死于一场怪病。
现在看来,其间别有隐情。
太祖的华贵妃,竟然是什么妖女么?竟然是她害死的孝慈高皇后么?
“朕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庄高羡心烦意乱,即使他是当世真人,心性城府都是一时之选,骤然之下,却也很难接受自己并非纯正人族的事实。
他恼恨道:“你只消说,为什么养魔!”
“因为我不想失去我妹妹。”宋横江直视着他,皱纹微颤:“我那单纯善良的妹妹,满心欢喜、快快乐乐地嫁进庄王宫,再见面却已经奄奄一息,马上要变成一具冰冷尸体,我无法接受!”
“只有想办法让她入魔,只有让她入魔……”
宋横江的声音痛苦,似乎又回想起来当年那绝望的一幕:“我只想得到这一个办法……”
“我知道这有多危险,我瞒着所有人。包括庄承乾,包括清约。”
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血丝,愤怒地看着庄高羡:“我瞒了两百一十八年!”
他本可以继续瞒下去。
但庄高羡执意闯进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悬崖边
姜望引发铜镜禁制,落入富丽堂皇的清江水府中。
满目流光溢彩,遍处贵物稀珍。
还没来得及观察清楚环境,便与一个刚刚回头的身影面面相觑。
那是一个容貌娇俏的水族女子,在姜望出现之前,大约是在收拾房间,正贴近一架弦琴,用一只精致的缠玉毛刷清理灰尘。
乍听到动静,骤然回头,瞧见一个生人,手中一抖,颤动了弦音,同时张嘴似要尖叫。
姜望一个急步上前,一手止住琴颤、消弭声音,一手捂住她的嘴唇。
低声道:“冒犯了,请噤声!”
此时情形紧张。
刚刚移转位置,匿衣还没来得及与环境建立联系,便已经被看到。
而这是在清江水府里,一旦惊动水族强者,他有几条命也冲不出去。所以姜望的反应相当急切,第一时间禁锢了这女子的道元,防止她出声示警。
水族女子眨了眨眼睛,很乖巧地表示同意。长长的睫毛上,悬着几点骤然受惊下的水光,随着她的眨眼轻轻落下。
颇有几分我见犹怜。
“杀了她,赶紧处理掉!”姜魇比姜望要激烈得多,直接在通天宫里喊道。
姜望置若罔闻,只看着这水族女子,温声道:“你答应了,对吗?”
女人又眨了眨眼睛。
姜望于是缓缓地松开手:“我不想伤害你,来这里也只是路过,我不会对水府造成任何伤害,马上就会离开。你就当没有看见过我,可以吗?”
水族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看着他,看得十分认真,看得姜望莫名其妙,有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太凶恶,把她吓傻了。
却只见她细看了一阵,略带迟疑地张嘴道:“恩公?”
这一声恩公唤醒了记忆。
姜望几乎立刻就想起来,当初在清江水畔,白莲为了重塑他的道德观念,所要求的第二件事,清江水畔救被掳走的水族。
那时所救下的那个贝女,好像就是眼前这个,好像……是叫小霜。
姜望下意识低头去看她胸前的贝壳,见她脸飞红霞,都一路红到了脖颈处,才自知失礼:“抱歉,我不是有意……”
“没事……”贝女微低着头,声若蚊呐。
对于当初自昏迷中醒来,所见的那位清秀少年,她一直记在心间。后来枫林城域覆灭,她还偷偷哭了好几次。
只是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姜望经历太多,气质上已经有了极大变化,比以往更坚定、更果敢、更自信,是以她才不能够第一时间确认。
意外重逢的喜悦,已经冲散了害怕。
恰在这时,外间传来一个粗厚女声:“小霜,你笨手笨脚地在干什么!那是故长公主的房间,若失手打坏了什么,仔细你的皮!”
“欸!”小霜赶紧应道:“不小心碰了一下弦,没别的事儿!”
“真是的,长长眼睛!”那粗厚女声骂骂咧咧的远去了。
小霜吐了吐舌头,瞧着姜望,小声道:“嬷嬷其实很好,她在提醒我呢!就是嗓门有点大……”
“哦,是这样。”姜望有些心不在焉。
他正在通天宫内与姜魇商讨去路。
“恩公,您来水府……是有什么事?”小霜轻声问道,说到这里,自己又摇摇头:“不方便就不要说啦。”
她偷眼瞧着姜望:“我是想问,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让她带你去找宋清芷,就是安安的那个小朋友,你应该记得的。”姜魇又在出谋划策:“那是宋横江的掌上明珠,我们可以用她自保。”
“你别给我提安安。”姜望在通天宫里冷声回道:“我也不会无耻到用一个小女孩来要挟宋横江。”
这一路来他对姜魇都是十分配合,几乎言听计从。此时的拒绝,则是一种底线的明确。
当初随手救下的这贝女,他几乎早已忘却,印象更深刻的,是背着白莲逃跑的那一段路,那时的勇敢与炙热,生死悬于一线。
对于小霜的感恩戴德,姜望是没有什么预期的,心中很有几分暖意。
想了想,他出声说道:“实不相瞒,我躲在水府,是为避祸。我的仇家正在追杀我。待过了风头,我就会悄悄离开。”
小霜轻声说道:“这里是故长公主的房间,除了少君偶尔会来坐坐,平日都不会有人来。您可以躲在这里。外间有什么消息,我可以帮您看着。”
姜望温声一笑:“如此就多谢你了,你真是善良。”
小霜又红了脸,扭捏了一阵,才道:“您那个仇家,是什么样子?我去看看还在不在清江。水君和少君都在家,我不怕。”
她显然还并不知道杜如晦水府前与宋横江对峙的事情。
“是一个乌发老人。”姜望倒是没有推辞的意思,只提醒道:“你去察看情况的话,一定要小心。”
“我会的……那我去啦。”
小霜低声说着,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几乎是她前脚刚离开,姜望后脚就跟着挪步,打算偷偷逃出清江水府。
“怎么要走?”姜魇显然对姜望的决定很是不满,在通天宫里揶揄道:“她不是让你躲在这里?”
“何必说这种风凉话?”
数千条神魂匿蛇在内府深处游荡,探索未知,隐匿思绪,姜望的神魂本体仍在通天宫中,与姜魇交谈:“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逃生。”
他倒不是不信任小霜,但不会把自己的安危,交托在这种并没有深刻了解的信任上。
活下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须有十二分的谨慎。
“你觉得,现在离开水府,就能够逃得掉吗?”姜魇又问。
现在的情形,是杜如晦和宋横江进了水底魔窟,姜望被迫无奈,通过那面铜镜,逃到了清江水府里。出于某种原因,姜魇并没有告知庄高羡也一同在场的事情。不过一个杜如晦就足以让姜望束手无策了。
“那你说怎么办?”姜望没好气地问。
但这种“没好气”,以掩饰的成分居多。
其实他内心也认可姜魇的判断。杜如晦显然有某种追踪到他的办法,而他未必还有第二个清江水府可以藏身。
所以离开清江水府其实很危险,而留在清江水府,等宋横江回来后,也是一样危险。
“因为你太弱,我们其实没有选择……不是吗?”
姜魇说道:“再回魔窟!”
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
在一位洞真、两位神临的眼皮底下来回。
往来如在……悬崖边!
第一百六十五章 瞑目
水底魔窟中。
面对宋横江的愤怒,庄高羡沉默良久。
良久之后,他说:“她已经入魔了,不是么?作为水族的她已经逝去,你现在养在这里的,不是她,是一头魔。”
宋横江到此时,反倒心中巨石落下。
高羡再怎么冷酷无情,再怎么帝王心术,终究是婉溪是他的亲祖母,血脉亲情,无法斩断。他想。
“国君不用承认她,庄庭也不用。”
已经很老了,老得皱纹都很沉重、身形佝偻的清江水君说道:“她只是我宋横江的妹妹而已。”
“她养在这里,两百一十八年。没有伤过人,没有杀过生。我用阴魔的魔气供养她。等我走的时候,也会带她一起走。”
他看着庄高羡:“陛下应该也能看出来,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庄高羡一时没有说话。
杜如晦轻叹一声,接下此话:“水君这是何苦?”
宋横江摇摇头:“婉溪她太善良、太干净,不懂世间险恶。一离开我的视线,进了庄王宫,就受了欺负,香消玉殒。我以为庄承乾能保护好她,但是并没有。黄泉路上,我得护着她走。”
庄高羡暂时沉默,杜如晦只能来做这个恶人。“但这终究是一件冒险的事情,一旦被人知晓,于水府,于庄国……”
“怎会有人知道?我已经瞒了两百一十八年,安安稳稳!”宋横江猛地打断他,但声音很快又低缓下来,笼罩哀伤:“不需要多长时间了……”
庄高羡这一次细细地看了琉璃馆里的宋婉溪一阵,似乎被那种源于血脉的情感所打动了。
脸上的棱角柔和了些。
“您说的那个害死她的女人……谷漪?最后是怎么死的?”
他甚至又重新用上了敬语。
怎么尊敬也是不为过的。毕竟在法理地位上,宋横江与他平级,年纪较他为长,现在于血脉上又是他的舅爷爷。
“被你的祖父亲手毙杀。”宋横江道。
庄高羡点点头:“如此……她应能瞑目了。”
在谷漪和宋婉溪之间,庄承乾毫不犹豫选择了宋婉溪,亲手为宋婉溪报了仇,最后也是宋婉溪的子嗣承袭君位。
在庄高羡看来,自己那位以往只存在于画像上的祖母,应该可以瞑目。
宋横江皱了皱眉,显然并不同意,他妹妹的死,是他一生的伤痛,无论做多少事情,都都无法挽回。无论付出什么,都不足够弥补。
但他并未出声反对。
此时……保住这只琉璃棺,就是他最大的恳求了。
而只有最了解庄高羡的宋横江,才从庄高羡这句平平淡淡的话里,读出了酷烈的杀意!
他认为他的祖母已经可以瞑目,那么宋横江后来所做的一切,就不那么有意义了。
庄高羡想要在这里杀死宋横江,毁掉入魔的宋婉溪,甚至于,要杀掉所有知道这水底魔窟的水族!
“陛下。”杜如晦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隔在庄高羡与宋横江之间:“上古魔窟早已耗尽魔气,不闻于世,想来再过百年也无人在意。永昌新定,四境未稳,国家长赖圣君,您离宫已久,该回去了。”
庄高羡静静看着他,读懂了自己老师的建议。
终于只是对宋横江道:“朕多有叨扰,是该回新安了。水君,还请好自为之。”
宋横江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他还因为宋婉溪,对庄高羡心存幻想。
人在绝望的境地,总不可避免的抱有幻想。即便是宋横江这样曾经煊赫一时的强者,也没有例外。
庄高羡选择放过水底魔窟之事,宋横江一直提着的心轻轻放下,郑重说道:“国君放心,此地不会再有第四人知晓。”
“水君的承诺,朕自是信得过。”庄高羡点点头,负手而去。
杜如晦什么都没有说,只对宋横江行了一礼,便跟着庄高羡转身。
……
……
偌大的清江,容纳无数悲欢。
水底魔窟不被绝大多数水族所知,却在某个时刻决定了清江水府的命运。
故长公主的闺房,自然是布置得奢美端方。
但姜望自然无心观赏。
“什么时候回去魔窟?”他在通天宫里问姜魇。
“等。”姜魇只说了这个字。
大概判断水底魔窟里的情形,需要占据他极大的心神。
姜魇为什么能够提前察觉到神临强者的靠近?
尽管此时正仗着姜魇的此种能力逃生,但姜望仍然需要思考这个问题。不夸张的说,这一点事关生死!
“我担心没有太多时间可以等……”姜望故意表现出担心。
“妇人之仁。”姜魇冷哼一声,对于姜望放走小霜仍然不满:“要你杀她你不杀。现在可后悔了?”
通天宫内那缓缓转动着的星河道旋,隐隐有些暗色染出。
或许永恒的黑暗,才是宇宙的归途。
姜望沉默一阵:“我不愿妄行杀戮,倘若真因此不幸,那也是我的选择。我不后悔。我选择什么,就承担什么。”
星河继续涌动,就像时光的长河,永恒坚定。那些暗色,终又被翻覆过去。
“那就等着吧。生死由人的滋味,你会记住的。”姜魇说。
……
……
在姜望并不能察觉到,但姜魇一定没有错过的地方。
身披华袍、样貌俊朗的宋清约缓步而行。
走过雕纹精美的白玉柱、宝气虹光的长明灯,走过伫立的卫兵,沉默的长廊。
他的步子显得沉重。
一名魁梧将领匆匆赶来,拦在前面,表情紧张:“少君意欲何往?”
宋清约叹了一口气:“你放心,我不会冲动。只是想去姑姑的房间坐一坐。”
他有些哀伤地说道:“我很想她。”
正蹑手蹑脚从旁边走过的小霜,忽然立起耳朵。
慌慌张张地回过头来:“少君!”
宋清约看向她:“何事?”
眼神很平静,但小霜已经紧张得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那个……少君大人。我刚刚收拾过故长公主的房间,点了雾沉香,一时半会,还不便去。”
雾沉香是极好的香,但在“雾沉”之前,易被惊扰驱散。
宋清约倒没有多想,闻声定了定,而后长叹一口气:“也罢。”
他转头看着那魁梧将领:“你看,总是无法逃避的,对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开国隐秘
高空辽阔。
此地已经远离了清江。
庄高羡回过身来,杜如晦正好一步踏到身前。
“国相方才为何拦着朕?”他淡声发问。
“国战新胜,国疆外拓。但同时段将军被废,贺将军战死,董阿也遭不幸。现在的庄国,还很需要宋横江。”杜如晦说道:“在血缘上,他既然是陛下的舅爷爷,庄国就更需要他了。如此战力,不应死在陛下手里。”
他注意到,在他说到“舅爷爷”的时候,庄高羡皱了皱眉。
庄高羡这样的国主,喜怒不形于色,轻易不会表露情绪。之所以让他察觉到这一点,无非是特意告诉他——注意言辞,这种话国主不喜欢再听。
杜如晦的智慧非常能够明白这一点,但他的表情非常坦然——不喜欢听,也得听。有时候事实如何不重要,国主的心情如何也不重要,对庄国社稷是否有利才重要。
这个道理,庄高羡当然懂。
所以他只是稍顿了顿,便转道:“但他养魔之事,终是隐患。”
无论对旁人怎么样,对杜如晦,他始终保持着尊重。在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杜如晦就是他的老师。在他闭关养伤的时候,是杜如晦一手撑扶社稷。
包括他成就真人、征伐雍国,这一系列大事中,杜如晦都扮演了最重要的角色。这一份尊重理所应当。
“如果陛下举世无敌,就算养魔,谁敢来除魔卫道?随便一个解释,就会被奉为真理。反之,如果陛下手无缚鸡之力,随便来个人说您入魔,谁又会为您证明?所以在这种事情上,归根结底看的是实力。”
杜如晦反问道:“为了避免未来的风险而自斩其臂,自削实力,这难道是明智的选择吗?”
在今日与闻秘事前,他不会同意因为宋横江冒险。但在得知宋横江的亲妹妹是庄高羡祖母,宋横江本人是庄高羡血缘上的亲舅爷后,以往对于宋横江行止的很多疑惑,就都有了解释。
尤其是宋横江不惜养魔以留住宋婉溪,哪怕明知入魔之后已非人,仍然甘冒大不韪来行此事。他与宋婉溪之间的血脉亲情,至深至重。
这份血脉亲情,是很可能会移情到庄高羡身上的。
就现在来说,宋横江的可靠性已经大增。那么对待清江水族的方略,自然也要做出相应调整。
他一直教导庄高羡,为人君者无个人喜恶,一切以社稷利益为重。
一个可靠的宋横江,绝对值得冒些风险。
而且这风险未必有想象中那么大。水底魔窟已经隐瞒了两百一十八年,以后有他与庄高羡的掩护,这里只会更隐蔽。
庄高羡稍一沉默,直接自陈错误:“国相说的是,是朕有些失态了。”
顿了顿,他又问道:“宋横江所说的那位谷漪,是何来历?史无详载。出身平凡。怎么敢害清江水君的妹妹、太祖的皇后?”
他俯瞰脚下的山川河流,这是庄国的江山社稷,现在为他独有:“如今再琢磨太祖建国故事,其间似乎有不少隐秘存在。”
杜如晦显然已经早有思考,当即躬身回道:“如果老臣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与白骨道有关,甚至,就是当年的白骨道圣女!”
“白骨道?”庄高羡显然对这个猜测很是意外。
太祖庄承乾的后宫里,怎么会有白骨道的圣女?
“当年的历史记载有些错漏,许多真相都已湮灭。但老臣搜捡史料,仍然有些心得,今日听水君一席话,互相印证,大概了悟许多。”
杜如晦看了庄高羡一眼,就差没直接说庄国太祖庄承乾当年修改史书记载、隐晦历史真相了。古来史笔如铁,为人君者插手史书记载,是洗不掉的污点。
“本朝太祖功绩有三。一曰抗击韩殷,建立庄国宗庙。二曰正本清源,扫灭邪教白骨道。三曰联景合道,稳定庄国社稷,奠定长治久安的基础。”
所谓联景合道,自是美化的说法。其实就是臣于景国,加入道属国体系,获得景国在政治和资源上的支持。
当然,在当年的形势之下,这绝对是羚羊挂角的一步。庄国太祖庄承乾的视野广阔,不在局中。摆脱秦雍各方干扰,跳出西境泥潭,引来景国入局,一举摆脱困境,端是落子绝妙。对于庄国社稷来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大功绩。
“但枫林城域之事后,本朝再灭白骨道。老臣闲暇之余,不由得想到一个问题,今时之白骨道,是欧阳烈、陆琰等老魔数百年经营所起,而当年太祖所扫灭之白骨道,又崛起于何时呢?”
杜如晦低声道:“史书未载。”
庄高羡面色不改,心中惊涛不露半分。
杜如晦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他如何听不出来?
这位庄国今日的国相,怀疑当年庄承乾立国,依靠的力量之中,有白骨道的存在。甚至于白骨道就是支持庄承乾立国的主要力量之一!
庄承乾一面与宋横江结为兄弟,歃血为盟,册封宋横江的妹妹宋婉溪为皇后,为了避免人君与水族通婚的影响,宋婉溪改名奚婉。而另一方面,他又纳白骨道圣女谷漪为妃,借助白骨道的力量。
有清江水族和白骨道的支持,庄承乾才得以面对雍国的强大压力,成功立国。
谷漪谋害宋婉溪,不可视为简单的情感纠葛,更多可能是背后白骨道与清江水族的利益争斗。
而庄承乾选择了清江水族,亲手杀死谷漪,扫灭境内白骨道。后来庄境内白骨道偃旗息鼓,宋横江则为八百里清江主人,称为水君,与庄承乾并坐,则是这种斗争的结果。
并且扫灭白骨道这件事,又为庄承乾搭上道门的线,创造了条件。白骨道这种自诩道门正统的邪教,正是道门最忌讳的!
包括太祖庄承乾身为当世真人,为何在立国几十年后就死去,史书记载说是伤重不治,但现在看来,很可能与白骨道的报复有关……
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都潜藏在如烟历史中。只要稍一梳理,便是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可惜当年戏台上的人物都已消逝,时至如今,仅有一个入魔的宋婉溪,一个苟延残喘的宋横江。
这是时光的残酷之处,也是时光的伟大之处!
……
……
ps:请个假。上周好兄弟结婚,去做伴郎,两天没法写字,因为囤有几章存稿,好歹撑过去了。国庆又做伴郎,推不掉的事情。
正是第四卷收尾的时候,需要细细斟酌,写起来尤其杀时间,没办法撑过去,只能请假了。
所以明天后天没有更新。诸位不必等。
祝国庆快乐。
十月二号复更。
第一百六十七章 图穷匕见
“国相。”庄高羡沉吟一阵,看着杜如晦道:“真也好,伪也罢。为尊者讳,为去者隐。有些事朕不欲再提起。”
“是。”杜如晦恳声应道:“苍天不幸,遂有世艰。先皇猝然驾崩,造成了许多隐秘断代。不然这些事情,老臣不得而知,陛下却应是知晓的。”
庄高羡表示过往的历史就让它过去,并不愿扯下自己祖父的遮羞布,这亦是维护他本人的正当性。
而杜如晦对此表示同意。他分析真相,寻回历史。只是因为作为国君,可以选择面对、遮掩或者否认真相,但不能不知道真相。
庄高羡看向天穹更高处,直视烈日:“朕顺天应命,才承大统。弘文扬武,方拓国疆。目之所及,志之所往。雄心所至,何止万里?”
杜如晦知道,庄高羡还是很介意他身上的水族血脉。
因而躬身应道:“陛下自然是名正言顺、当之无愧的国主。不输雍明,更胜太祖!臣心甚壮,愿砥砺而行。”
庄高羡回过头来,伸出双手,将他扶住:“国相忠心,朕自是深知。不然也不会交托国事。”
他略想了想,问道:“朕已经探查过,杀死董相的凶手不在清江。杜相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杜如晦摇头苦笑:“我先前去水府,只是因为附近唯有清江水府能遮蔽我的搜查。现在看来,凶手应该已经屏蔽了我的手段,天息决毕竟残缺,颇多不足。倒是我盲目自信,擅闯清江水府,真是孟浪了。”
“若非杜相此次孟浪,朕如何能知魔窟之事?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庄高羡宽抚了一句,又说道:“董相既然不幸,凶手又无从寻觅。那这件事要如何善后,杜相须有个章程。”
杜如晦应道:“陛下放心,老臣自有预案应对。”
这一君一相,相谈于高穹。
人生至此,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刻。
身边浮云千朵,脚下山河万顷。
……
……
庄高羡和杜如晦已经离开了这座上古魔窟。
宋横江静静呆在原地,缓缓靠下来,独自在石阶上坐了一阵。
隐瞒了两百一十八年的秘密,在今日暴露,他心中的感受很复杂。
但无论如何,庄高羡没有当场翻脸,清江水族没有走向最坏的结局,这当然应该是好事。
他靠坐在自家妹妹的琉璃棺旁,扯动嘴角想要笑一笑,但不知怎么脸上一凉,几滴浊泪落了下来。
他这样的存在,本是不可能流泪的。
这是两百一十八年前的伤心,持续到如今。
老人有些无措地将这几滴眼泪拭去,又站了起来。
该走了,他告诉自己。
无论有多么怀念妹妹。
这么些年来,他从来不会在这里久待,因为呆得越久,就越有被人注意的可能。他比任何人都要珍视这里的秘密。
最后看了一眼琉璃棺里的妹妹,他转身往外走。
这座废弃的上古魔窟,里间一切都是他所熟悉的。
他最早发现这里,这是他年轻时候的探险之一。右侧里窟,是宋婉溪的闺房,因为她说喜欢水底魔窟的神秘感,所以亲自改造出了一间寝宫,偶尔会来此小住。
后来那件事发生……
他将宋婉溪从庄王宫带走,说要葬入族群古地。其实是来到了这里。一边安排宋婉溪入魔,一边瞒过所有人,亲手布置了隐秘阵法。从边荒擒来阴魔,装入血纹石棺,用这些阴魔的魔气,来供养入魔的亲妹妹。
他曾在这里沉默踯躅,独自怀念往事。那些快乐过的时光,尤其令人神伤。
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想。
佝偻的老人独自走到外窟,留恋的眼神自那一座座血纹石棺上扫过,略顿了顿,终于看过一周。
然后沿着进来的那入口,慢慢走远了。
……
……
清江水府内,故长公主宋婉溪的寝殿里。
姜魇声音急切:“宋横江离开了,很快就会回水府。就是现在!”
姜望没有犹豫,立即反向掐动印决,整个人被一道清光包裹,顷刻间又回返水底魔窟。
这间白玉铺地、明珠为烛的里窟,大约是宋婉溪“活着”时候在水底魔窟中的闺房,与她在水府的房间相连。
风格都是一脉相承。
“现在安全了吗?”
踏着雕有细纹的地砖,姜望一边往陈列血纹石棺的外窟走,一边在通天宫里问。
姜魇很认真的回应道:“如果宋横江不回来,这里就是安全的。但是在杜如晦彻底放弃搜寻之前,你绝对不能离开这个……”
他的话断在这里,戛然而止。
通天宫内,变故突发!
那铺陈在通天宫中的神魂花海瞬间凋谢,那无精打采的缠星之蟒猛然腾起,眸转漆黑,只一口,便将藏于神魂花海中的那些匿蛇吞尽。
姜望为提防心魔所做的准备瞬间告破。
而明显已经被心魔所制的缠星之蟒已经疾飞而至,形容狰狞,向姜望杀来。
在庄高羡、杜如晦、宋横江都已经离开的时候,此时这座废弃的上古魔窟,已经是最安全、最隐蔽的地方,无人能来打扰。
那沉寂下来,似乎已经被镇封住的心魔,就在此刻悍然发动进攻。
图穷至此匕已现!
事发如此突然,姜望一直在生死一线的边缘游走,他的神智也长时间被影响得混混沌沌,难有清醒。彼时又正在听姜魇说话,仅存不多的注意力也被吸引。
从任何一个角度来分析,都很难有别的结果。这一下袭击他应该根本没办法反应过来才对。
但黑眸星蟒刚刚扑到姜望的神魂前,血盆大口刚刚张开。
便听连绵尖啸炸响!
那狂烈的、尖锐的声响。
是密密麻麻近三千条黑色匿蛇自姜望的神魂内疾射而出,铺天盖地。其声暴烈,如利箭排空,似疾风,若骤雨,顷刻将这黑眸星蟒覆盖。
巨大的黑眸星蟒,一个照面就被神魂匿蛇蛇群掀翻、撞飞,跌在地上。密集的神魂匿蛇爬满黑眸星蟒的身躯,将一声声闷响,埋没在其间。
这一段路途上,一直懵懵懂懂、慌慌张张、犹疑不决的姜望……
竟早有准备!
……
……
ps:做伴郎好累……好在能请动我做伴郎的哥们已经没有几个了。
来,赤心的故事继续。
我写不快,但是尽力写好。
**接上。
让我们陪姜望一起……
决战,决战,决战!
第一百六十八章 食恨
近三千条匿蛇围噬黑眸星蟒,姜望当然不是要杀死自己的道脉真灵,而是要驱逐缠星之蟒体内的心魔,重新争取道脉真灵的控制权。
“道脉真灵失控了!”姜魇的声音很凝重:“没想到你的心魔这么强,竟连道脉真灵都镇不住,还破开了我的白骨秘法。”
巨大的黑眸星蟒在通天宫里翻腾打滚,身上的匿蛇一次次被甩落,但很快又有其它匿蛇爬上去。
每一条匿蛇被甩开的时候,都会咬走一缕黑气。
那是掺杂着恨、怨、怒的心魔之力。神魂匿蛇在不断地削弱着心魔,但魔气滔滔,进展缓慢。
“我行事从来问心无愧,从无害人之心,从未滥杀无辜,想不到会养出此等心魔。”姜望也很严肃:“你有什么好办法?”
“魔念丛生,本就无法以常理度之,往往与善恶并无干系。有时候越是高僧大德,一旦有了心魔,就越是厉害呢!”姜魇解释了一句,再道:“我来帮你!”
话音刚落,便见冥烛之下神魂焰花炸起。
那覆盖黑眸星蟒的密集匿蛇,有一半忽而腾空飞起,摆尾张翅,化为火红焰雀!
啾啾啾,啾啾啾!
铛铛、铮铮、呜呜、砰砰……
通天宫内八音齐鸣,恢弘浩荡。
就连黑眸星蟒的挣扎都顿了一瞬,宏声镇魔。
姜望不知在何时,已经完成了用神魂力量复刻八音焰雀的努力,并且一直瞒到现在,用于此时!
而就在神魂焰花炸起的同时,冥烛骤然亮起,那烛光适时把姜望的神魂焰花隔开。烛光之中,显出一幕幻影。
那是数不清的灰色飞蛾,前赴后继撞向冥烛。正是一副飞蛾扑火的壮烈幻象。
在无数神魂焰雀扑落的时候,那些灰色飞蛾竟然一只只冲出幻象,从虚幻凝聚真实,扑向神魂焰雀。
姜望和姜魇,在几乎同一时间,同时对彼此展开了攻击!
彼此提防了这么久,互相合作了这么久,同存共处了这么久,双方第一次撕破脸皮,于今日,于魔窟,正在姜望刚刚逃离生死危机的时候!
这是无可转圜、无法回避的厮杀。
姜魇从来没有安过好心,姜望也不曾信任。
那灰色飞蛾与神魂焰雀,正是彼此提防的明证。
“姜魇,你果然居心不良!”
姜望一面怒斥,一面开始调动星河道旋。
姜魇冷笑:“你也不遑多让,这神魂焰雀是躲在内府深处完成的?为了避过我的察知,你算是煞费苦心。”
第一内府向深远处探索的房间数量,到了第三千间,这是绝佳的隐蔽,姜望可以从容在其间完成布置,而不虞被姜魇知晓。
这也正是他能够在今日做出反击的重要前提!
“我怎敢对你掉以轻心?”姜望面容严肃,十指变幻如穿花。
神魂焰雀每爆鸣一次,就有数十只灰蛾炸灭。然而神魂焰雀是姜望近半的神魂力量所聚,自有其限,那灰蛾却似无穷。
神魂匿蛇与黑眸星蟒的缠斗仍在僵持,神魂匿蛇以量取胜,占据上风。控制黑眸星蟒的心魔却魔气滔滔,仍能久持。
真正的困境,在于星河道旋。
通天宫内,星河道旋一共九座,每三座是日月星小三才,三座三才阵列,共同呈现天地人大三才。
它是道元孕生之源,是周天的具现,通天的基础。掌控它们,就等于掌控通天宫的力量源头!
姜望在发动与姜魇的决战之后,第一时间选择引动星河道旋,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然而此时他却发现,自己无法掌握所有星河道旋!
通天宫本是他的主场,也是他一直能够令姜魇不敢轻动的优势。可道脉真灵本就是在道脉开辟的时候孕生,同样是通天宫的核心。
姜魇利用心魔的力量占据了缠星之蟒,也就反过来获得了主场优势。
至少在通天宫内,他已经与姜望拥有相等的权限!
所以九座星河道旋,姜魇与姜望各据其四,剩下一座双方都无法取得决定性优势,不能为任何一方所用。
这是早有伏笔的筹谋。
早在枫林死域,姜魇就借助姜望重归故地的心情,引动他的仇恨。借助他对董阿的执念,诱发了姜望的望江城之行。
明面上是姜望对董阿的仇恨,压制了他的道德操守。实际上却是姜魇利用这份恨与执,动摇姜望的信念,令他产生自我怀疑,产生愧疚,从而为心魔的孕生创造机会。
此后不断隐晦撩拨杀意,到夜入新安杀董阿演至巅峰。
杀死董阿的同时,也是心魔孕生的同时。
董阿之死,让姜望心神彻底失守,于是心魔冒头。
新安城的那个雨夜,姜魇在战斗中假装昏厥,以让姜望失去警惕,而在他逃离新安城心神动摇的时候,当机立断,借助心魔发动全面侵蚀!
在长久的恨与执之中,姜望昏厥当场,坠落雨夜。
若不是悬空寺那秃驴留下的文殊八字咒,若不是长相思剑器护主,若非炙火骨莲,若非姜望自己本心坚韧……
这四者少了任何一种,姜魇都早已功成!
甚至哪怕是有这些,他也已经快要成功。
要不是杜如晦突然出现……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
此时庄高羡、杜如晦、宋横江全都离开,这废弃的上古魔窟里再也无人打扰,正是他摘取收获的好时候。
姜望的反应的确让他有些意外,但……他也是时候让姜望知晓,什么才叫差距。
真正的差距!
往日里对姜望的无奈与配合,只不过是一场虚伪的游戏罢了。
现在不是最完美的时机,但已经不能再等。
冥烛放出幽幽的光,姜魇的声音飘飘渺渺:“姜望,你真的很优质。得你滋养,这食恨蛾才如此强壮。今日的神魂焰雀更是令人赞叹,我也很想看看,同为‘我’,你还能带给我什么惊喜!”
原来这灰蛾名‘食恨’,靠吞食恨意才得成长?
要想消灭这灰蛾的话……姜望把刚刚生起念头斩灭,要原谅庄高羡、杜如晦,绝无可能!
掐诀已成的左手,如莲花开绽,道法施放。
那些食恨灰蛾眸中,忽然腾起焰光,浸入血色。
此亦恨来此亦妒。
横生妒火!
第一百六十九章 横剑通天宫
食恨蛾既然是以仇恨情绪为力量之源,靠吞食仇恨成长,一旦掺杂其它情绪会怎么样?
道术妒火就是要论证这个答案。
那些眸染红光的食恨蛾,瞬间纷乱。如果说原本是遵从姜魇指挥的猎犬,行动有序,前赴后继向神魂焰雀冲锋,此刻便是阵脚大乱、气势全无,甚至于自相残杀。
食恨蛾群几乎陷入崩溃。
在姜望的精准控制下,神魂焰雀立即集中起来,穿透飞蛾群,直冲冥烛,要趁此良机,一举将冥烛解决。
若比作大军交战,这便是直捣黄龙。
却只见冥烛幽光一闪,混乱逃窜的食恨蛾群瞬间收拢。好像突然被贯彻了统一的意志。
以十只为一组,十组为一队,十队为一团。
那密密麻麻本应陷入妒火、陷入混乱的食恨蛾群,竟然瞬间恢复过来,甚至变成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
这是极其恐怖、非常细微的控制,指挥成千上万的食恨蛾,竟然能够具体到每一只。
与之相比,姜望对神魂焰雀的操纵,就像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相形见绌。
食恨蛾群阵势严密,配合精巧,顷刻将突入的神魂焰雀合围,而后淹没。
灰潮淹没焰光。
只有一声一声的闷响。
姜望只能徒劳地将那些神魂焰雀一一引爆,却根本没有办法撼动食恨蛾群。
他机巧的灵光一闪,果断的战术选择,从头到尾,都完美陷入姜魇的局中。
姜魇从未失去对食恨蛾群的控制!
甚至于他说出食恨蛾的名字,也是有意诱导。
他太清楚姜望的道术体系,完全知道妒火这门道术的效果,太了解姜望会做出什么选择。理所当然的,他也早有针对。
食恨蛾不仅不惧妒火侵袭,反而能够化妒为恨,加强自身。
他根本就是在误导姜望,让姜望以为看到胜机,做出错误的选择,集中神魂焰雀突袭。
而他再指挥食恨蛾群合围,一举将这部分神魂力量消灭。
干脆,凌厉,简单,高效。
这是真真正正的名将之风。
姜望可操纵战斗的神魂力量一分为二,一半力量化作神魂匿蛇,在与黑眸星蟒纠缠,一般力量化作神魂焰雀,已经被姜魇一举扫灭。
如果说这是两军对垒,那么甫一冲阵,姜望就已经被消灭了半数力量,败象已呈!
此刻黑眸星蟒牵制了剩下的神魂力量,而食恨蛾群一下子铺开,铺天盖地般涌向姜望的神魂本体。
在食恨蛾群之后,冥烛也已经漂浮起来,笼着烛火急速迫近。
几乎只是一个照面,姜望就似乎被逼入绝境。
但在这通天宫里,好像已经孤立无援的姜望神魂本体,竟然不退不惊不乱。
他只仰首望天。
姜望的通天宫,古朴高阔,带着厚重的历史气息。而于此时此刻,穹顶一轮明月升起。
那是长相思!
明月倒悬,于是月光倾落。
月光即剑光。
无穷无尽的剑光流泻而下,将扑至姜望身前的食恨蛾切割得支离破碎,
剑光卷地,之后倏忽聚合,化作一柄长剑,落于姜望之手。
这竟是长相思的剑灵显化。
不知在何时,剑器已生灵!
而长剑入手,姜望便已毫不犹豫,反冲冥烛。
一剑在手,万军可当。无有不战,无有不杀!
姜魇在这个瞬间,也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为什么之前姜望不停地摩挲剑柄,不停的触摸长相思,他只是在以紧张的状态,来掩饰长相思剑灵的孕生。
长相思孕生剑灵,早就有迹可循。在向前的龙光射斗面前,就曾生出过反应。大约是在这一次的护主过程中,走完了最后一段路,剑灵成功孕生。
姜望是长相思的剑主,第一时间就察觉了长相思的变化。但他隐藏了这件事,将之作为翻盘手段。
“想不到,想不到!”从冥烛中传出来的姜魇的声音,似乎带着赞叹:“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警惕我的?”
“什么时候?你说呢?姜魇!”
姜望人已趋近,一剑斩出!
“发现你的存在之后,我不敢有一日安寝!”
从在阳地发现姜魇,一直到现在,姜望没有一天放松过警惕。
在新安城外的雨夜,察觉自身不对劲的第一时间,哪怕冥烛毫无动静,姜魇似乎晕厥,他也是选择以神魂花海覆盖冥烛,又召出神魂匿蛇蛇群警戒。
但姜魇实在太可怕。
即使他这样提防,也还是在不知不觉里中了招。
用仇恨孕生心魔,借心魔完成侵占,这手段堪称绝妙。在第一轮交锋中,姜望可以说是毫无抵抗之力。
唯有死守灵台,用仅存的意志支撑自身。
这才撑到了杜如晦出现。
感应到危机的姜魇只得放弃夺舍,转而选择唤醒姜望逃生。
这是迫于无奈的选择。
但姜魇非常了解姜望,为了防止他的反抗,立即编造了心魔已被镇压的谎言,其实却是用心魔控制道脉真灵,为之后的决战做准备。与此同时,一边指挥姜望逃跑,一边利用心魔持续地给姜望施压,令他无法清醒思考。
并且,在脱离危机之后的第一时间,姜魇就立即选择动手。因为他非常清楚,只要给姜望一定的时间,冷静下来思考,姜望就肯定能找出问题来。
然而姜望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在无名小山清醒过来后,姜望也的确长时间都陷在混沌之中。但在剧烈的情绪冲击下,他获得了好几次短暂的清醒。
而为了摆脱危险,姜魇也只能多次放松压制。
就在这些短暂的间隙,姜望已经完成了对自身状况的梳理。
一切问题的答案,都直指姜魇。
剩下的问题,就是战斗而已。而姜望从不逃避战斗。
这一天虽然来得如此突然,但姜望也为此准备了很久。
在内府深处房间里完成的神魂焰雀,只是其一。
他梳理自身所有的优势,理所当然,注意到了长相思的变化。注意到这柄与他朝夕相处的名器,已经有灵孕生。
在魔窟,在水府,姜望抓紧一切时间与长相思交流,为的就是此一刻,剑灵显化通天宫,助他剑斩姜魇!
这一剑横出,如落魄名士,醉酒挥毫,虽穷困潦倒,仍见无限风流。
剑光一横,分割天与地。
姜魇的声音自冥烛中幽幽响起。
“这份剑道才情,实在令我赞叹。”
烛火之上,忽有青烟袅袅而出,聚成一只手。
而那昏黄的烛光聚拢过去,凝成一柄剑。
青烟所聚的手,握住烛光所凝的剑。
亦是一剑横来!
亦是名士潦倒!
第一百七十章 未至穷途不肯输
姜望动若雷霆,纵剑而去,姜魇以冥烛为身、青烟聚手,亦舞剑而来。
一剑如霜雪,一剑如黄烛。
一剑乃剑灵显化,一剑是宝光聚成。
一剑是名士潦倒,另一剑亦是名士潦倒。
相同的人道剑式撞在一起。
两剑相错。
剑锋与剑锋对立,剑横与剑横切割。
长剑一转,同现身不由己之剑。
剑势再转,又如朝阳初升,两道炙烈的剑光对撞,齐出年少轻狂之剑。
这一剑已错身,姜望回身,冥烛倒转。
于是朝阳起,夕日落。
剑转老将迟暮之势,其势一去不回。
两轮夕阳撞到一起!
剑尖抵住剑尖,谁也不让分毫。
他们的剑式,对时机的选择,甚至在通天宫内获得的支持,都完全没有差别!
姜魇竟然完全掌握了姜望所有的剑式,并且在理解上不输于他。
这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人道剑式已是姜望迄今为止所感悟的最强剑术,是真正独属于他自己的剑术,也是他最与众不同的部分。
但现在却完全在姜魇身上重现。
如果这场战斗的结局是失败,有谁能够发现姜望不再是姜望吗?
还有什么能够证明他的存在!
这种重现,远比更强的手段更让人恐惧。或许这本就是姜魇的目的。
“姜望,我就是你。你的一切我都了解,你会的我都会,而且比你更强。你不可能有任何胜机,何必再做无谓顽抗呢?”
冥烛之中响起姜魇的声音,试图攻破姜望的心理防线:“把身体交给我……不,只是交给更好的自己。让我们一起成为更好的我。你会看到,我会做得好很多。什么杜如晦,庄高羡,张临川,根本不在话下,不值得你痛苦这么久,我一定替你杀死他们!”
两剑相撞已分。
说话间,姜望正飘过缠战中的神魂匿蛇与黑眸星蟒。
听得这话,他只挑眉看向那冥烛,目光冷冽。
“我的房客,你真的……是我吗?”
他猛然一回剑,斩向自身!
神魂显化的血肉,被割下一大块。那代表着姜望的神魂本源被切割。
这种痛苦,非常人所能够想象。
饶是坚韧如姜望,也不由得咬紧了牙关,喉咙里发出痛苦的闷声。
他那在水底魔窟静止的肉身,一个颓软,倒在了地上,连连翻滚!
这一剑,是撕心裂肺的痛。
从神魂蔓延到肉身,根本难以承受。
而通天宫内。
那块神魂显化的血肉落下。落下……
从一开始,心魔占据的黑眸星蟒,就被神魂匿蛇所压制。或许牵制姜望的神魂力量,也是姜魇所要的。
但在此刻,神魂匿蛇自觉分开,游散开去,竟是放弃了对黑眸星蟒的围攻。而这神魂显化的血肉,正落入黑眸星蟒的巨口中!
“该死!”
疾射而来的冥烛发出一声怒吼。
此刻占据道脉真灵的,乃是姜望的心魔。
姜望的神魂本源一落入,顷刻间便被心魔吞噬。
得此滋养,黑眸星蟒身上骤然腾起黑烟。那一双漆黑如墨的蛇眸,有一点更深的幽色显现。
它在诞生灵智!
这是姜望真正的心魔,是姜魇动用手段,自姜望的仇恨中孕生。
姜魇控制着这心魔,以心魔为武器攻伐姜望,凭此占据道脉真灵,与姜望争夺通天宫的控制权。并由此构建了绝对优势,打得姜望连连败退。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心魔无识!
心魔诞生灵智的可能被姜魇抹去了,姜魇才能从容控制这心魔。
姜魇一直试图告诉姜望,他就是姜望的心魇,他与心魔同出一源,可为一体。
但是在新安城外的那个雨夜,姜望在见识到心魔的第一时间,就已经意识到,心魔是心魔,姜魇是姜魇。
这就是问题所在。
他之所以自残神魂本源,为的就是帮助心魔成长,让心魔真正生出灵智。
心魔是何等恐怖的存在?任何修行者要做的都是第一时间将之消灭,没有谁会想到主动培养心魔、壮大心魔。
这在任何时候,看起来都像是找死的事情。
但唯独在此刻,是无比绝妙的奇招。
因为心魔孕生灵智之后,第一个要对付的,并不是姜望,而是一直控制它的姜魇!
因为孕生灵智之后的心魔,也有一个最根本的需求,那就是占据诞生它的这具肉身。
而这,是姜望和姜魇都绝无可能让步的底线。
也就是说,姜望主动自残,引入强敌,把他和姜魇双方对肉身的争夺,变成了他、姜魇、心魔三方的厮杀。
把两军对垒,变成三方混战。
对于居处弱势的那一方,搅乱局势是再好不过的选择。
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哪怕是姜魇,也根本没有想到这一步。
双方交剑后退的时候,他不是没有注意到姜望的方位略有偏移。
但他只是以为,姜望可能暗自筹算着袭击黑眸星蟒,想要夺回道脉真灵的控制权。而他对此早有准备,正是要给姜望一个沉重打击。
却没想到,姜望会自残神魂本源。
这一步如此果决,如此天才!
“果然我的决定是对的,不能再让你成长下去。”
纵烛光之剑而来的冥烛中,姜魇的声音这样说道。
而就在他说话的同时,黑眸星蟒之中,一个身披黑袍的少年腾跃而出。
无尽黑烟聚成了此人,他长得与姜望一般模样,但身上的黑袍与眼中的疯狂,仍然叫人可以轻易区分二者。
灵智诞生,姜望的心魔成形。
他手上一抖,黑烟已成剑,聚在手中。
脚步错转,已经毫不犹豫一剑斩出,斩向冥烛!
灵智诞生的同时,他已经脱离了姜魇的控制。而作为真正吸收姜望神魂本源成就的心魔,他是真正意义上姜望的暗面,只待灵智彻底成熟,就能继承姜望的一切才华与智慧。
现在只是初生状态,但承自姜望果决凌厉的一面已经显现。
他虽然疯狂、恨世、冷漠、自私,集合并放大了姜望的一切负面,却并不愚蠢。
此时这通天宫内的三方,他和姜望可以说知根知底,而姜魇根本深不可测,从头到尾掌控局势,是毫无疑问的最强者。
姜望自残神魂本源,才斩出一个心魔来破局。
三方混战,正应联弱以抗强。
所以他毫不犹豫攻向冥烛,正如他知道,姜望也一定会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