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自得其乐
见得姜望转过身来,杜如晦很是平静,仍然继续着他的话语:“庄雍两国向有渊源,同气连枝,偶有一些小摩擦罢了,打不起来的。你觉得呢?”
姜望想象过无数次自己见到杜如晦的样子,但没有任何一种情况,是现在这般。
这样毫无准备的遇见,这样近,这样突然。
他竭力让自己更平静、更淡然,强行镇压心里的惊涛骇浪,反问道:“老丈是在问我吗?”
杜如晦笑了笑,他的笑容很和煦,亲切得像家里的长辈:“除了你我,这里还有旁人吗?”
“如果是问我的话……我不知道。”姜望摇摇头:“庄雍两国打不打得起来,我并不关心。相较之下,我更关心祁昌山脉里的妖兽,更关心开脉丹。”
“是吗?”杜如晦看着他:“我看你修为不俗,又在这里久久停驻。还以为你很关心庄雍之间的矛盾呢。”
“老丈说笑了。我只是随便看看。”
杜如晦闲聊了两句,突然道:“你代表谁来察看此地形势?”
姜望苦着脸:“老丈,我真不知您要问什么。您看我这么年纪轻轻,说是个孩子也不为过,能代表谁?”
“那我换个问题。”杜如晦不为所动,继续逼视着他:“小兄弟从哪里来?”
姜望知道这是此番问话的关键。
别看这位老人现在如此和煦,如此温和,一旦被他判定为庄国的威胁,下起手来绝不会留情。
“凌霄阁。”
姜望惜字如金。在杜如晦这样的人面前,在不得不回应的情况下,还是少说少错。
杜如晦微微仰了一下头,似乎想到了什么。
姜望注意到,杜如晦负在身后的手松开了。也说不定,这一点是故意让他注意到的。
“迟云山?”杜如晦问。
迟云山大概很多人都知道,但没几个人知道迟云山里有什么。在杜如晦这样的存在面前,单就迟云山与凌霄阁的隐秘联系,应该并不是秘密。
姜望心念转动,认真说道:“的确与此有关。”
他的眼睛清澈、温和,而又坚定,看起来很值得信任。一丁点的仇恨都没有泄露出来,好像是真的对杜如晦很陌生。
杜如晦似笑非笑:“说起来,老夫还真是很好奇,这么多年来,叶凌霄严防死守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在下恐怕不方便说。”姜望躬身礼道:“请您见谅。”
“没关系,保守秘密是优秀的品质。”杜如晦很有气度:“老夫与叶凌霄多年未见,正好要去一趟凌霄阁,不妨同行?”
姜望知道,杜如晦这是要看看他是否真的从凌霄阁而来,名为同行,实为押送。倘若他被证明与凌霄阁无关,那么下方这茫茫青山,恐怕随时要埋白骨。
心中已是紧张到了极点,面上却依旧平缓:“长者命,不敢辞。”
“你好像有些紧张?”杜如晦问。
姜望苦笑一声:“在您这样的强者面前,我很难不紧张。”
杜如晦不置可否:“许久未去凌霄阁,还请小兄弟前方带路。”
姜望松了一口气,转身疾飞。
在杜如晦面前,他绝对没有逃跑的机会。更没有反抗的余地。他现在只庆幸他没有随便说一个地方。
从凌霄阁而来,毕竟不算谎言。
自祁昌山脉飞回云国,一路上杜如晦偶尔也说几句话,但都没什么重点,好像一个普通的孤独老人,随意找人闲聊罢了。
姜望不敢判断,更不敢大意。牢牢把握惜字如金的方针,能不多说绝不多说,能含糊过去的都含糊过去,就这样艰难地捱到了抱雪山。
云国的首都,美丽的云城,就坐落于此山之上。
大概是因为杜如晦的缘故,他们还未靠近,就见云海翻涌,叶凌霄踏云而出。
他扫了一眼姜望,便看向杜如晦:“堂堂庄庭国相,怎么有空来小宗拜访?”
杜如晦含笑道:“听闻凌霄阁主堪破洞真,小老儿特来恭贺。”
双方都表现得很礼貌,互相抬高。
“若真为此事而来,你的消息未免太不灵通。”叶凌霄笑道。
“庄国势小力微,自然不及凌霄阁这等大宗消息灵通。”杜如晦瞧了姜望一眼,话里有话:“你们对我庄国的国事,都了如指掌呢。”
“哦?这话怎么说?”
“除了欢喜,别无它意。”杜如晦笑容满面:“贵宗这等天赋极佳的门人,也派出来关注庄国国事,实在是令小老儿感到荣幸。”
叶凌霄瞥了一眼姜望,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却也并不揭穿,只道:“怎么,我凌霄阁的人不允许经行庄国吗?”
“自然不是。”杜如晦摇摇头,有叶凌霄这一句话,他便不必再拿姜望当贼看。
更不至于为此得罪叶凌霄。
他是知晓叶凌霄脾气的,直接将这事略过,叹道:“经年未见,你我终究是生疏了。”
叶凌霄冷笑:“忙着除魔卫道之外,还不忘引导欧阳烈来干扰我破境,杜老,咱们怎能不生疏?”
杜如晦叹了口气:“老夫如果说自己全不知情,想来你也是不肯信的。”
“有些事情,不是肯不肯,而是能不能。”叶凌霄看着他:“还记得这句话吗?”
两位大人物之间似乎有故事。姜望紧紧抿嘴,冷静旁观,一言不发。
杜如晦沉默片刻:“不管怎么说,你能堪破洞真,我真的很为你高兴。”
看着他明明是金躯玉髓,不坏之身,却有些老态难掩的样子,叶凌霄收敛了气质里尖锐的部分,说道:“庄国耽误了你。”
两人同样穿白,杜如晦白袍,叶凌霄白衣。一个老态难掩,目有疲色,一个丰神俊朗,飘然出尘。
但杜如晦却笑得很坦然:“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叶凌霄屈指一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一尾游鱼腾跃而出,飞到高空此处,直挺挺地落在他面前。鱼鳞脱落、内脏消失……
他扭头对姜望道:“能不能有点眼力见?”
姜望这才从看戏的状态脱出,意识到自己也是戏台上一员。识趣地弹出一团普通火焰,小心炙烤起这条被剥洗干净的鱼来。
叶凌霄再看向杜如晦,笑容就真诚多了:“我不是这条鱼,但我想它此刻肯定不快乐。你觉得呢?”
对于叶凌霄的恶趣味挑衅,杜如晦毫无恼意,只道——
“我自得其乐。”
第一百二十七章 抱雪山
两位大人物在高空打着机锋,姜望也插不进话。
幸得叶凌霄帮忙遮掩,他才没有暴露更多。
因而有心在叶凌霄面前露一手,以为报答,伺候这条鱼伺候得很用心。
不多时……
鱼已经烤糊了。
云端上非常安静,焦糊的味道轻飘飘荡着,像一尾鱼,在几位超凡修士的鼻端游来游去。有几分调皮,有几分挑衅。
叶凌霄面无表情:“你如果有事,就先回阁里去。”
他眉毛抽了抽,补充道:“把你的烤鱼也带走。”
杜如晦哈哈大笑:“叶阁主,鱼可能是不快乐,但我猜你也快乐不到哪里去。”
落了大靠山的面子,姜望只能抓起黑漆漆的“烤鱼”,灰溜溜地离去。
云城里一切如常,绝大部分人并不知道有强者来拜访,修行者的世界和普通人的世界常常割裂。
杜如晦是庄国国相,日理万机,叶凌霄作为凌霄阁主,亦是整个云国背后的倚仗。两人之间的有些对话,姜望是不方便听到的。他也很识趣。
两位旧相识的强者没有聊太久,大概各有立场之后,曾经或许有过的那些交情,也只能淡了。
姜望在云城上空等了一阵,便见得叶凌霄飘然过来。
赶紧迎上去道谢:“感谢阁主方才帮我遮掩。”
叶凌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了他一阵。
看得姜望很有些忐忑。
“杜如晦以为你是本阁主派去庄国探查情况的,觉得我凌霄阁对西境形势有些想法。”叶凌霄负手而立:“我以为你是一个聪明人。”
他在问姜望为何如此不智,在实力远不足够的情况下,还去庄国暴露自己。
姜望没有解释,只说道:“对于给凌霄阁造成的麻烦,我很抱歉。”
叶凌霄摆摆手:“没必要拿虚言哄你,让你感恩戴德。这算不得什么麻烦。杜如晦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招惹我。”
姜望很想听听杜如晦来找叶凌霄的真正目的。
但叶凌霄顿了顿,便转道:“只是,你应该知道,有些事情无法挽回。”
他罕见的斟酌了一下言辞:“有些事情……未必能做到。”
姜望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轻声回应道:“总要有个说法。其他人都没了,我总不能等安安去要。”
他若是义愤填膺情绪激动,叶凌霄反倒觉得好解决,恰恰是他回话如此轻柔、声音如此平静,叶凌霄才知那决意无法更改。
俯视着脚下的壮阔云城,高大山峰,叶凌霄说道:“我创派祖师登临此山,感叹‘纵揽浮云,如抱霜雪’,因而以抱雪山为名。”
姜望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只能附和赞道:“既有仙气,又有大气。”
“云国的建立,非我凌霄阁本意。一群无路可去的普通人,依附于凌霄阁生活,聚集在一起,逐渐形成了规模。人一多,就需要组织,于是形成了体制。”
叶凌霄缓缓说道:“然而我凌霄阁并无争霸之心,所求不过登高望远,怀抱霜雪。唯修行而已。虽然不怕麻烦,但也不愿招惹麻烦。毕竟道途漫长,那些纠葛因果,影响登高。”
沉默片刻,姜望点了一下头:“阁主大人的苦衷与考虑,我完全能够理解。叨扰这么久,已是不该,我不会给凌霄阁招惹麻烦的。我会把安安接走,带去齐国安顿。”
“倒也不必如此。”叶凌霄摇摇头:“姜安安是我凌霄阁的亲传弟子,我也很喜欢她,断没有将她驱逐的道理。只是,今日见着杜如晦上门,我身为凌霄阁之主,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倘若你放不下仇恨,以后若遇着什么事情,凌霄阁不会为你出头。”
这就是很直接地告诉姜望,不要倚仗姜安安和叶青雨的关系,凌霄阁并不是他姜望的依靠。
姜望回视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叶阁主,请您放心。我从未想过让凌霄阁为我出头。前路是万丈高峰也好,是无底深渊也罢。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我自己做的决定,我自己承担。”
“这一次遇到杜如晦,实在是意外。他问我从哪里来,这种随时可以证实的问题,我无法在他面前说谎。我向您保证……”
姜望表情很严肃:“不会再有下次。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我哪怕战死当场,也不会面朝凌霄阁。”
“我说这话,不是激愤之言,不是怨怼之语。而是体谅您作为一阁之主的苦心,感谢您对安安的照顾,郑重向您做出承诺。”
叶凌霄注视着他,的确没有在这个少年的眼睛看到一丁点怨气,连不满都没有。这个少年的确很清醒,知道世间本没有理所应当的支持……也的确很骄傲。
“很好,男儿虽少,壮心足傲。”
叶凌霄轻轻点头:“我为凌霄阁考虑,并不需要你理解。但是考虑到你是安安的哥哥,是青雨的朋友,所以还是与你解释一番。”
姜望回道:“我完全能够理解阁主的良苦用心。”
“能够理解最好,不能理解也没有关系。”叶凌霄微微一笑:“走吧,回阁里去陪陪安安。”
……
……
姜安安好像不是很需要陪伴。
姜望找到她的时候,她正骑在一只雪鹤身上手舞足蹈,雪鹤上下翻滚,她快乐得不得了。大小王师姐都在旁边陪护着,生怕她掉下去。
莫良和那位脸很方的“方”师兄,则背过身,躲在一个角落忙活什么。
姜望走过去,正看到他俩手脚麻利地在给一只肥鹤开膛破肚,嘴里还不时探讨。
“安安把雪鹤骑丢了,这个理由咱们是不是用过一次了?”
“没有吧?上次那只雪鹤,咱们说的不是安安用炮仗吓跑的吗?”
“是嘛,嘿嘿。安安有大功于我宗,这次鹤腿还是分给她!”
……
姜望:“……咳。”
莫良和“方”师兄慌忙回头,莫良在回头之前,还捏起道决,摆出了战斗姿态。十足的做贼心虚。
“哥!”莫良一脸惊吓瞬间换成惊喜,这一声哥叫得非常亲切自然:“您回来啦!正要去找您,有一只雪鹤意外坠亡,我们正收拾呢,味道极好!您一定要尝尝!”
脸方师兄反应相对较慢,只僵硬地扯起嘴角,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我先谢谢你了。”姜望顺手把烤鱼递过去:“我回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一条意外淹死的鱼,已经烤好了,也请你尝尝鲜。”
莫良看着那黑漆漆的烤鱼,眼角抽了抽,笑容灿烂地接了过去:“谢谢哥!咱们谢瑞轩师弟最喜欢吃鱼了!”
一边笑一边把烤鱼塞进脸方师兄手里。
当着姜望的面,本名为谢瑞轩的脸方师兄只能接住烤鱼,继续尬笑点头:“是,是。”
“哎哟!”
那边姜安安听到动静,连滚带爬地下了雪鹤背。迈开小短腿就往这边跑:“哥,你回来啦!”
姜望笑容亲切,非常温柔地看着她:“今天练字了吗?”
“我正要去。”
姜安安轻巧地蹦到面前,一把抱住姜望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哥,我正要去呢!”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世间无限丹青手
凌霄阁主独住的小楼中。
潇洒出尘的叶凌霄手拿一只画笔,正在小心描画。
叶青雨则在书架前漫不经心地翻着一本古籍。
“爹。”她似是不经意地问道:“那天杜如晦过来,都跟您说了些什么?”
叶凌霄停了笔,转头似笑非笑地瞧着女儿:“是你想知道,还是那小子想知道?”
叶青雨皱了皱琼鼻:“什么这小子那小子,他有名字的。”
“是。姓姜,名安安她哥。”叶凌霄翻了个白眼:“他在我心里就这地位。”
“他可没有找我,是我自己好奇。”叶青雨把书塞回去,随手又抽出另一本,语带不满:“我的阁主大人,姜道友哪里得罪您啦?”
叶凌霄一个瞪眼:“怎么着,我为你准备的云顶仙宫被他拿去了,我不找他麻烦就不错了!还得惯着他?”
“行了行了。”叶青雨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嫌弃道:“您也没多在意,别以为我不知道。”
“那可是云顶仙宫!近古时代九大仙宫之一。我怎么就不在意了?我为你费了多大心思啊,你这个蠢丫头!”叶凌霄着急跳脚,全无真人风度。
“丑叔可都告诉我了。”叶青雨白了他一眼:“神通果三十三年有一枚,云篆却要天时地利人和。您最看重的是云篆。云顶仙宫这种东西,福缘薄,因果重。”
叶凌霄有些牙痒痒:“这丑货,藏不住半点事情!”
“而且啊。”叶青雨笑了起来,她的笑容与叶凌霄一脉相承,都极为好看:“我爹是什么人物?早已走出自己的路,岂会在乎那过时的传承?别说云顶仙宫现在只是一片废墟,便纵是巅峰之时,您也不屑一顾呢!”
叶凌霄顿时眉开眼笑:“别这么说,还是会顾一两眼的……咳,当然,我要凌于九霄,前人的路,自是不屑再走。”
这老小孩也太好哄了,叶青雨好笑地看着他:“所以咯。爹,杜如晦私下跟您说了些什么?”
叶凌霄顿时收了笑容:“无可奉告。”
叶青雨顿时也不笑了,恼得连连翻页:“不说算了!”
“哎你轻点!”叶凌霄先受不住了:“你手里是孤本,很难得的!”
哗哗哗。
叶青雨一言不发,狠狠翻书。
叶凌霄长叹一口气,无奈道:“其实没说什么。庄国之前赢得了与陌国的战争,又在不赎城举行的四方会谈里大放异彩,本来国势日隆,很得了些声威。但在前几天与雍国的对峙里示了弱,杜如晦有些坐不住了,来试探一下周边势力的反应而已。”
“就这些?”叶青雨有些狐疑。
“反正他跟我表达的就是这意思。”叶凌霄有些不满意了:“你爹还会骗你不成?”
叶青雨嘻嘻一笑:“当然不会啦!”
她把手里的珍贵古籍放回书架:“你慢慢画,我走咯。”
“等等!”叶凌霄呵斥道:“你当本阁主这里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就走就走?”
叶青雨颇为无奈,但还是很配合的入了戏,架势一摆:“哼!本女侠今日非要走,看谁拦得住!”
这是父女俩的日常戏本了。
叶凌霄一抬手,扬眉道:“我且劝你,与那人保持距离。他有早夭之相!”
这是在借戏暗喻。
叶青雨收了架势,歪头道:“我也学过些相术,怎的没瞧出来?”
叶凌霄顿觉无趣,扭过头去:“你道行太浅!”
“行吧。”叶青雨只觉得自家老爹又开始胡言乱语了,不以为意地眨眨眼睛,踏出楼去,反手将门带上:“且容小女子退下去好生修行,道行深了再来与你交流!”
女儿离开了,小楼里又恢复了安静。
在她很小的时候,这里通常是极热闹的。但女儿逐渐长大,出落得愈发美丽,却也愈发没有太多话题与父亲讲了。
这里就安静下来。
叶凌霄独自立了一阵,瞧着自己只勾勒了寥寥几笔的画,怔怔出神。
过了许久,终究把手里的画笔放下,没有再继续。
只有一声叹息——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
……
有人欢喜有人愁。
姜望自论剑台上退回,在不动用神通的情况下,他又赢得了一场胜利。
虽然仍未挤进太虚幻境内府境前百,但已经累计赢得了不少的功,可以推演一下道法。新鲜出炉的三层演道台,正等着他开张。
福地之中仍是最初的样子,未因排名不断下降而有任何变化。
在迟云山中错过了福地挑战日,如今福地已经掉到排名第三十九的东白源,每月累功只有区区四百三十点。
自福地三十六名往后,每降一名,每月累功只少十点了,这个数字可以说微乎其微。
姜望越来越觉得,福地每月的累功只是小头,真正的大头好处,他现在还未能瞧见。
他现在是内府境修为,星河论剑所用的五品论剑台,光启动就需要一百二十点功,一战已经有两百四十点功的胜负。福地每个月这点功,够干什么用?根本不值得那些强者争斗。
当然,得知真相的前提,只能是胜利。
至今他还没有赢过任何一场福地挑战,疑问只好留在心里。
将显现的朽木决放置于演道台上,有太虚第一腾龙荣名的加持,现在的演道台效果有四层之高,推演起功法来自然也比之前更完美。
耗光所有累功,这一次终于将朽木决从甲等下品推演到了甲等中品,已经进入内府修士修行的门槛中。与八音焰雀、焰雀衔花一个级别。
越是研究这门道术,越是能察觉到它的潜力。是非常罕见的灵光,只是限于望江城道院院长的天资,无法推至更高境界。
靠姜望自己也不行,因为他并没有孕育朽木决的灵感,也缺乏站在更高处的眼界。这时就体现出演道台的优越性来。
太虚幻境的伟大之处,或许要等真正普及开来,才能被人们所重视。
姜望没有多考量,彻底熟悉了甲等中品的朽木决之后,便把它刻印进第一内府中。
这是他内府层次的第一门瞬发道术,对他来说意义非常。
……
……
ps:“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金陵晚望》·唐·高蟾
第一百二十九章 恨心
雍国是老牌强国了,早些年最强势的时候,一度北上与荆国争雄,可惜最终失败,不得不龟缩回来。
带领雍国走向巅峰的一代雄主,更是不幸战死于荆地,这直接导致了雍国的衰落。
雍国那位雄主亲征时正是年富力强,虽然提前立下太子,但并未让渡太多权力。
所以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他这边死在战场,那边太子直接身死东宫。
紧接着就发生了“三王夺位”,整个国家一度陷入分裂,三位皇子各据一地,彼此攻伐。当时的南方拓边大将庄承乾,更是借机裂土,直接在祁昌山脉那边建立了庄国。
雍国本应是一个囊括祁昌山脉,再加上庄国三千里土地的庞然大物,若有足够的时间统合整个西境的西北部,未尝不能再次与天下强国争锋。
可惜因为三王夺位之乱,和庄承乾的背叛,雄图霸业就此毁于一旦。
后来三王之乱平息,雍国再次统一,却因为糟糕的国际形势,始终无法收回庄国之地。
时移境转,如今之雍国,早不复当年。但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西境西北部还能够保有一定的威望。
现在庄国立国三百多年,早已经社稷稳固,山河难改。
雍国方面除了偶尔在边事上挑衅一二,大多数时候也只能干看着。毕竟无论是庄国远远抱上的大腿景国,还是中断雍国霸业的荆国,都不会希望看到一个霸主级的雍国出现。
岭北府,苍临县,一处风景秀丽的小山。
青焰剑派的一行高徒暂歇此地。
大师兄司徒剑正在讲述江湖“秘闻”,他口才极好,讲得精彩曲折。
“你们可知道什么是……人魔?”
师弟师妹们都听得聚精会神。
司徒剑余光扫过最漂亮的小师妹,见她脸色发白,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的眼神,不由得更来劲了。
“你们看‘魔’这个字。”
司徒剑拔剑在世上刻字,动作潇洒流畅,声音低沉。
“乃是鬼披麻,正是要人命的鬼!而人中之魔,更是穷凶极恶,鬼中之鬼!”
“却说那九大人魔……”
司徒剑讲述一阵,忽问:“你们知道第九人魔是谁吗?”
“我知道!”小师妹怯生生地说:“吞心人魔熊问,乃是被祝唯我所杀。”
司徒剑皱了皱眉,对于祝唯我这种名头都能传到雍国来的庄国天骄,他身为雍国修士,当然是没好感的。但也谈不上不服气,也轮不到他来不服气。
“熊问算什么?”司徒剑嗤之以鼻:“他根本名不副实!”
小师妹绞着自己的衣角:“可是我听说,他吃人心啊……”
吃人心这几个字一出来,在场这些没怎么见过血的师弟师妹,全都有些紧张。
“他不够恶,也不够强,死在祝唯我枪下也没什么好说。”司徒剑随便敷衍一句,转道:“我要说的第九人魔不是他,而是……恨心人魔!”
“恨心人魔?”一个师弟忍不住出声问:“他也吃人心吗?”
司徒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一点都不懂事,我堂堂青焰剑派大师兄,哪有工夫回答你这个臭男人的问题。你等师妹们问啊!
但问题已经出口,师妹们问询的目光也投了过来。
厚此薄彼虽是应该,却也不好太明显。
司徒剑还是勉强回答道:“他不吃人心。”
“但是!”司徒剑话锋一转:“他会先让人回答一个问题,再把人心挖出来,判断回答的真假。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比熊问要凶恶得多。因为熊问爱吃人心,杀人挖心还算是有理由。恨心人魔却只是单纯的要折磨人。”
师弟师妹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为这种可怕的存在而颤抖。
司徒剑不着痕迹地往小师妹旁边挪了挪,很满意师弟师妹们没见过世面的战战兢兢,这就是他要的效果。但余光忽然扫到,有一人却动也未动。
谁这么胆肥?
司徒剑漫不经心地看过去,却悚然一惊。
因为这人他根本不认识!
席地坐着听故事的师弟师妹中间,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人,他却浑然未觉!
并且,在他看到此人之前,那些哆哆嗦嗦的师弟师妹们,也没有一个人发现。
“你是谁?!”司徒剑猛地握紧长剑,厉声发问。
“别紧张,继续讲。”那人说。
“我问你是谁啊!”司徒剑喊了起来。
他怎么可能不紧张?长剑上剑气勃发,师门嫡传的剑诀自内而外开始启动,但却丝毫无法带给他底气。
师弟师妹们纷纷站到他身后,虽然紧张虽然懵懂,但朝气昂然,拔剑陪他相对……可这仍不能让他生出勇气。
他努力去看那人的脸,那人的脸上明明无遮无挡,但他却总是忽略掉其它所有的细节,只看到那双血色的眼睛!
“我是谁?”
拥有血色眼睛的人仿佛在问自己。
但他很快找到了答案,露出整整齐齐的八颗牙齿,笑道:“你们刚才不是在谈论我吗?”
铛啷!
这个笑容有一种狰狞的血腥感。
身后直接有人吓得长剑离手,跌落地面。
“别紧张,别紧张,没什么大事。”
恨心人魔好像是在安慰,但随着他缓缓站起,却让众人的恐惧达到了临界点。
“人魔去死!”
一名师弟握剑前贯。
长剑直送,如一朵青焰燃起,剑尖是焰尖。
司徒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这时候好像放空,脱离了那些恐惧与紧张。他竟然还有闲心判断师弟的剑式。
这一剑名为十里相送。
师父说练到高深处,青焰燃烧十里。
师弟这一剑架势做得很好,只是角度不够老练。如果是他的话……
司徒剑脑海里正不由自主地发散,他便看到,一只手,突兀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直接捏爆了那名师弟的头颅。
红的白的飞溅,有一些还溅到了他脸上,是热的。
接下来他好像听到了尖叫声,但竟也不是很真切。
他不确定那些可爱的师妹们是否尖叫过,不确定那些勇敢的师弟们是否唾骂过。
唯独有一句话,他大概永远不会忘了——
“我想问你们一个问题。”
好像是有血色眼睛的人这样问:“我是废物吗?”
司徒剑很模糊。
那应该是恨心人魔的问题,只是……在问谁呢?
第一百三十章 岁除
今日是道历三九一八年的最后一天,也即“岁除”之日,旧岁至此而除,另换新岁。
还是清晨,整个云城已经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凌霄阁虽是超凡宗门,却也不能免于喜庆,凌霄秘地被装饰得红红火火。少了几分仙气,多了几分人气。
“哥,你在想什么呢?”姜安安的小手在眼前绕了绕:“到你了!”
这几日姜望哪里也没去,修行之外的所有空闲时间,都一直陪着小安安玩耍。
此刻他们面前摆着一张棋桌,黑白两子泾渭分明。
兄妹两人相对而坐,倒也像模像样。
只是……
姜望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落下黑子,把那个“姜”字的最后一捺接了出来。
“哥。”姜安安一边用白子摆自己的‘安’字,一边很关心地说:“你想这么久,这个字是不是不熟悉呀?”
有些心事并不适合跟小安安聊,姜望因此敷衍道:“有时候难免提笔忘字。”
姜安安赶紧从松鼠匣中拿出一沓字帖,喜笑颜开:“那还是不熟悉哟。我这里有字帖,你拿去练!别客气!”
“呵呵。”姜望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用啦,哥哥买了很多,足够练字了。回头再分一些给你!”
兄妹俩其乐融融,你推我让,好生和睦。
叶青雨就在这个时候走进来。
“又下棋呢?”她眼角带笑,瞧了瞧‘棋局’:“你俩还真是棋逢对手。”
姜安安趁机略过字帖的话题,爬起来抱住叶青雨:“青雨姐姐,来找我们玩呀?”
“是呀。”叶青雨柔声应道:“这不是除夕么,你小王师姐在准备晚上的凤花灯呢!你要先过去看看吗?”
“好嘞!”姜安安答应得很果断,颇有雷厉风行的气质,放开叶青雨,蒙头就往外冲。
“站住!”姜望赶紧喊道。
姜安安不情愿地停步回头:“怎么了嘛。”
姜望把小安安随手塞棋桌底下的一叠字帖拿起来,往前伸了伸,脸上堆起亲切笑容:“你怎么这么粗心呢?字帖都忘带了。”
“噢……”姜安安磨磨蹭蹭地过来,将这叠字帖收回松鼠匣,又噘着嘴跑开了。
叶青雨好笑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哥哥和妹妹都很有趣。
随手倒了一杯茶,姜望做了一个‘请用’的手势,直接问道:“叶道友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
两人自迟云山一行之后,关系更亲近了许多。说话已不需要太刻意。
她特意支开小安安,自然是有原因的。
叶青雨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刚刚得到消息,庄雍两国之间矛盾忽然激化,并在今日凌晨爆发大战。现在庄国大军已经跨越了祁昌山脉,一举击溃驻于祁昌山脉北面的雍国边军,打进了雍国国境,进军岭北府!”
姜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茶盏里突然漾起的水纹,显示他的内心绝不平静。
“这太突然了。”他握着茶盏说。
时间很突然,今夜就是除夕,所有人都在准备迎接新年,到处都是喜庆的气氛,庄国却在这一天发起战争。
目标很突然。庄弱雍强,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到的事实。雍国再怎么衰弱,那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庄国再怎么日新月异,毕竟底蕴不足。
而且,早先在不赎城里,庄、洛、雍三国,已经定下了不征之约。
却在这一次,被本应弱势一方的庄国骤然撕毁!
就叶青雨知道的消息来看。
整个事件的源头,还是两国猎户在祁昌山脉里的纠纷。
猎户械斗,引发两国边军长达十日的对峙。雍国边军拒不交出杀害山阳城域猎户的凶手,庄国边军义愤填膺,几次都差点出现大的冲突。
雍军是强硬惯了,庄军这边也是渐渐崛起了自信,两国边军各不相让。
为了避免更大规模的冲突产生,庄庭方面强令本国边军撤退。据说边军们是哭着离开的,一边在军令下不得不撤离,一边沿途掉眼泪。
事情的爆发点在于一个叫陈石开的军人,其人违背军令,在撤离路上做了逃兵,只留下一封遗书。
一个人,一柄战刀,返回了祁昌山脉,单人强讨杀害庄国猎户的凶手,在被拒绝后,只身向雍国边军冲阵……最后当然战死在边界前。
他的遗书上只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庄国人不能白死!
陈石开的遗书被发现后,整个边军队伍都此停下,再也不肯后撤一步。群情汹涌,个个求战。
边军将领用鞭子都抽不退士卒,最后自己也哭了,上书泣血求战。书曰,愿身先士卒,第一个死在两军阵前。
整支边军队伍三百五十七人,人人求死!
据说庄高羡听闻此事,在朝堂上拍碎龙椅,言曰:“民心可倚,军心可用。累世之仇,旦夕将报!”
于是起兵伐雍,倾国而战!
凌霄阁得到消息的时候,庄国大军已经踏过祁昌山脉,攻入雍国岭北府。
“太突然了!”姜望又重复了一遍。仿佛如此重复,才能够压制他的激荡心情。
庄国与雍国之间的仇恨,要一直追溯到开国时期。整个庄国建立的过程,就是与雍国对抗的过程。
两国之间的仇恨,或许永远也抹不掉。
但这场国战,还是太突然了。
叶青雨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就好好跟安安在此过年,庄雍之间的战事,波及不到云国来。”
云国是云上之国,整个国家都建立在山顶。地势上就先天与其它国家没什么摩擦。云国也向来保持中立,从不扩张版图。云国商队经行天下,与许多国家都保持良好关系。
庄国和雍国再怎么打,也是波及不到云国的。而且叶凌霄已经成就洞真,无论庄国还是雍国,都不会蠢到在大战之外,再给自己找一个当世真人做敌手。
叶青雨是最清楚姜望经历的人,她担心姜望得知消息后,参与庄雍之间的战事。一个神通内府固然强大,但在这样的国战之中,神临修士都有陨落的风险,更遑论内府。贸然牵扯其中,很有可能就出事。
“我知道。”
姜望下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瓷器的纹理与肌肤接触,有一种复杂感受。
他重复道:“我知道。”
第一百三十一章 伐国
“不仅是九江玄甲,这次就连拱卫庄都新安的白羽军都出动了。庄高羡亲自挂帅,统领三军。大将军皇甫端明为君前驱,国相杜如晦作为随军军师。副相董阿坐镇新安城,调度后方……”
叶青雨感慨道:“这一次庄国可以说是倾国而战。绝非小打小闹。与雍国已是生死存亡之争。”
“清河水府有什么动静?”姜望问。
叶青雨皱眉:“这倒不知,还未得消息。”
但姜望已是明白,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庄高羡既然决意倾国而战,清河水府自然是再战澜河。清河水府如果会有别的选择,在大战开始之前就应当已经被夷平。
以姜望的了解,庄国这次必然是水陆并进,主要战线是跨过祁昌山脉,撕破国境防线,直入雍国腹地。而经水路,自清江伐澜河,也是一定会发生的事情。
只不知清河水府从日渐疏离、拒不配合,到如今又倾力死战,这当中发生了什么。已成真人的庄高羡,有太多办法压制清河水府了……
“缉刑司呢?”姜望又问。
清河郡缉刑司那位季玄季司首,当初给他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
“暂时没有更多情报消息。想来应当也是倾巢而出。”叶青雨摇摇头:“庄高羡此战虽有灭雍之气势,但两国实力差距明显,庄国断没有保留的余地。”
显然她对于庄高羡的决定并不能理解。
不仅仅是她不理解。
就连叶凌霄,整个西境的大小势力,包括雍国自己,事先也没有想到会被庄国征讨。
庄高羡一怒兴师,不免让人觉得莽撞。
姜望一直知道,庄**人从来不缺乏勇武。枫林城域覆灭的时候,城卫军自主将方大胡子以下,一正将、两偏将、五副将……尽皆战死,其间就有姜望熟悉的赵朗和魏俨。即使是缉刑司那些平日里手脚并不干净的人,自执司单茶以下,或死于地灾,或死于白骨道妖人之手,人人死战。
就连城主魏去疾本人,也战死在城主府上空。
但是枫林城域那些军人的死亡,什么也没能挽回……
骤然听到庄国边军泣血求战,姜望也难免被触动。但冷静下来想一想,此事又有不少蹊跷。
在庄国悍然发起的这场国战里,姜望嗅到了类似于枫林城域事件的气息。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推动着一切。
腊月二十一日,姜望他们结束了云顶仙宫的争夺、离开迟云山的时候,庄雍边军还在祁昌山脉对峙。
撤离的命令应该是在腊月二十二日下达,到了腊月二十三日,庄国边军已经在强令下撤离干净。
那一天姜望只看到了雍国边军的旗帜,庄国边军不见人影。想必那个时候,雍国方面也认为庄国已经服软认怂。
而同样是那一天,他在祁昌山脉上空遇到了杜如晦。杜如晦还警告他说,“打不起来的。”并且将他一路‘送’回凌霄阁,亲自与叶凌霄沟通。说什么是为了试探周边势力的态度,怕各方对庄国的这次示弱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如果叶凌霄没有骗叶青雨的话,那他就是被杜如晦蒙骗了。
杜如晦的确是为了试探周边势力,但试探的恐怕是周边势力会不会影响这场国战!
庄国边军腊月二十二日就脱离对峙,表态要息事宁人,而这场国战却在腊月二十九日发动。
此前毫无波澜,一动便如雷霆经空。
要说庄庭没有早做准备,姜望绝不能相信。
兵书有云:“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1)
庄高羡绝非怒而兴兵之主。
他早年继位没多久的时候,就曾出兵伐雍,在当时被很多人视为政治不成熟的表现。但事实证明,正是那一战,击破了雍国的虚张声势,压制了雍**方的蠢蠢欲动,庄雍边境因此安靖多年。
庄国得以平稳发展。
他后来躲在深宫养伤的时候,无论雍国怎么挑衅,他又何曾有过回应?
秦人借境伏杀左光烈,秦楚修士在庄国境内肆意大战,整个庄庭上下,何曾出声?若不是姜望亲历此事,只怕根本都无法听闻。
在姜望看来,如今庄高羡御驾亲征发起的这场国战,只怕是早有图谋。
不仅不是一怒兴师,反而是极合兵法的“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有利可图,则战之。无利可图,则忍之!
从庄国边军腊月二十二日撤离,再到庄庭腊月二十九日发动国战,这中间有足足七日时间。
腊鱼二十九正是道历三九一八年的除夕夜,选在这个日子绝非巧合。这一日恰恰是最不会被考虑到的日子,庄雍两**民,都要准备过年。这一天最应该安宁,所以才最出人意料。
一名士卒自杀冲阵,在当时却没有什么波澜。后来又突然引爆了舆情。
陈石开自杀冲阵,居然还留下遗书,留下的遗书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被收缴,反而那么快就传遍军队。
从边军士卒的遗书,到边军将领的泣血上书,舆情有非常明显的递进。
杜如晦善于把控民心,称民心如水,自诩河伯能治。此事应该就是杜如晦的手笔无疑。
庄高羡以小窥大,图谋雍国,杜如晦就为他统合军心民心,使三军可用。真可谓是雄主能相,君臣相得。
姜望心中的猜测,并未对叶青雨讲。在大多数时候,他都习惯自己承担。
看着姜望下意识一直在摩挲茶盏的手,叶青雨轻声说道:“出去转转吧,这一年已经过去了,凤花灯很美。”
这一年已经……过去了吗?
是啊,今日已是岁除。
去年的今夜,他和姜安安在一处荒山。彼时天地虽大,却只有他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那一天,他为安安放了整夜烟花。
而如今,他和安安都有了自己新的朋友,他们都待在安稳太平的凌霄秘地中,不必担心随时有可能跟上来的危险。在快乐祥和的氛围里迎接新年……
今夕何夕,今年何年?
姜望松开茶盏,扯起嘴角:“好啊。”
……
……
ps:“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孙子兵法》
第一百三十二章 除夕夜
凤花灯是云国特产,构造繁复,体积较大,花瓣如凤凰之羽,点燃升空时,有凤凰身影飞于灯壁,故而得名。
每年除夕,云城的花灯会都会吸引很多人过来看,不仅仅是云国本地人,甚至其它国家的人也有。
花灯会不仅有美景,还有珍物交易。交易规模比不上云河商集,但也有许多平时见不到的东西。云国无论修行者还是普通人,都习惯在这天为自己购置一些爱物,以迎接新年。
腊月十六的云河商集开始时,他们还在迟云山中,叶青雨便说花灯会不能再错过。
圆脸的小王师姐,是编织凤花灯的高手,整个凌霄秘地里,属她做的凤花灯最为漂亮,这天姜安安就一直缠着她打转。
凌霄秘地中央云台上,已经摆放了几十只做好的凤花灯,只待点上火,就能飞上高空。
小王师姐在一盏半成品前十指穿飞,操纵着半透明的丝线,动作灵巧。姜安安搬了一只小木凳坐在旁边,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瞧得入神。
“小王师姐,你织的凤花可真好看呀。”姜安安羡慕地道。
小王师姐得意一笑:“那当然咯,师姐从小就喜欢凤花灯。”
她边说边抽出手来,轻轻摁了一下姜安安的小脸蛋。
视线稍稍一转,就迎上了姜望那双清澈宁定的眼睛。
心猛然一停。
“姜大哥在看我,姜大哥在看我呢!”她在心里大喊。
“他的眼神好认真……”
“他对我笑!”
心中波涛翻涌,面上却很是矜持,只点了点微圆的下巴,显露三分漫不经心的温柔,便转回头去,强行镇定地织着凤花。但耳根已在瞬间红透。
彼时高大的云台下方,凌霄阁一众弟子来来往往,为夜晚的花灯会做准备,姜望就站在人群之中,静静看向这边。
迎着小王师姐的视线,姜望很有礼貌地笑了笑,算是招呼。
他当然是在看安安。
小安安瞧了一会凤花,便扭过头来找哥哥,见着姜望便是甜甜一笑,又踏踏实实地转回去看凤花灯了。
她很好奇,这凤花灯的灯影,为什么能化出凤凰。小王师姐说今夜要放九百九十九只凤花灯,飞在夜空,会比星星更美丽。
她非常喜欢看星星,不知道比星星更美丽的风景是什么。所以她很期待。
小孩子总容易在喜欢的事物里沉迷,她看得认真,也就没有发现,哥哥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群里。
……
……
道历三九一八年的除夕,西境并不安宁。
对于被外敌打进国土的雍国人来说,更是如此。
整个雍国,上至国主百官,下到平民百姓,从来没有人想象过,会有一天被弱小的庄国打上门来。
很多雍国人都坚定地认为,庄国只是自己国家分裂出去的一小支,早晚会被收归回来。什么时间收归,只看雍庭什么时候下定决心。哪怕庄国已经事实上建立了三百多年,很多雍国人依然不承认庄国是一个独立的国家。
所以当庄国悍然发起国战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相信是真的,以为是谣言。
然而事实上是,在腊月二十九这一天的凌晨,庄国前锋军队就已经击破了雍国驻扎祁昌山脉的边军,打进岭北府。
在当天晚上,道历三九一八年除夕夜,已经击破了整个岭北府的防御网,大军开进宜阳府。堪称势如破竹!
雍国英国公北宫玉挂帅出征,势要迎头痛击庄军,将庄**队赶回祁昌山脉以南。却在半道领军转向。
因为洛国大军西来,与庄国清江水府合兵一处,澜河水府瞬时岌岌可危!
庄国竟早与洛国暗中达成协议,甚至说服了清江水府与在水族中恶名昭彰的洛国水军联手。
更可怕的是,雍国一直以来最为警惕的北域荆国,也有了动作。名列天下十大骑军第七的赤马卫,已经北来!
庄军击破雍国南部重镇岭北府,仿佛宣告了某种信号,一时间全线爆发大战,荆、洛纷纷出兵。
一天之前,雍国还是西境老牌大国,曾经北上与荆国争霸的存在。现在虽然不能跟秦、荆这些国家相比,威凌庄、陈之类的小国还是常事。
可就在短短一天时间,局势骤变,竟然已见覆国之危!
当此之时,雍国太上皇韩殷破关而出,亲自披甲,独出天命府,要以王见王,战庄高羡于宜阳府。
谁都知道,现在的雍国国主韩言有名无实,是个傀儡。整个雍国的最高权力,始终在太上皇韩殷手里。
而雍国国相齐茂贤则亲自坐镇靖安府,迎接有可能的荆国兵锋。
靖安府是雍国北部军事重镇,从来就是以荆国为假想敌构筑的防线。赤马卫虽然天下闻名。齐茂贤倚仗靖安府的重兵雄城,绝对有一战之力。
雍国底蕴深厚,国相齐茂贤北拒赤马卫,英国公北宫玉驰援澜河水府,西决洛国与清江水府的联合水军。
无论荆国还是洛国,都只派出一支军队。只有庄国是倾国而战。
一时此次国战的胜负关键,就落在了宜阳府。
雍国的太上皇韩殷,是同庄国太祖庄承乾一个时代的人物。
三百多年前,雍国一代雄主韩周战死沙场,太子离奇死在东宫,紧接着就是“三王夺位”。三王之间爆发大战,本就元气大伤的雍国,更因此乱而残破不堪。但最终登上皇位的,却并非三王中的任何一位。
据说雍国臣民有感于三王互相攻伐,不顾民生,将雍国闹得大乱,认为他们都非明主,故转而拥立韩周的弟弟继承大位,也就是韩殷。
韩殷在天命府坐上龙椅,亲自领兵,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就将三王一一击败,彻底掌控雍**政大权,稳固了雍国风雨飘摇的局势。
更是打退了荆国的入侵!
被视为力挽狂澜之明君,声势直追一代雄主韩周。
而后携定鼎天下之势,南来平庄地之“叛”。
那一战,庄承乾亲自守在祁昌山脉,寸步不让,死死抵住了雍国的进攻。而与庄承乾订立盟约的清江水府,在宋横江的带领下,倾族而战,杀得澜河染赤,为庄国打开了一线局面。
再之后庄国加入道属国,得到某种程度上的庇护,成为景国安插进西境的一颗钉子,就都是后话了。
没能“平定”庄地,让庄国社稷得以延续,这也是韩殷在很多人心里没能超过韩周的重要原因。毕竟庄承乾只是韩周麾下一将,在韩周活着的时候老老实实、任劳任怨。韩殷却没能将庄承乾击破。
可以说庄国就是韩殷心里钉得最深的那一颗钉子。
而这一次,是韩殷拔掉眼中之刺肉中之钉,还是庄高羡承袭太祖之志,反伐强雍功成。
都尽在宜阳府之战了。
……
……
ps:庄雍国战开启。为了方便大家理解剧情。特地在公众号情何以甚(rjqs000),发布了手绘的西境形势图,以及雍国地图概图。读者们可以移步去看一看。
第一百三十三章 霜冷长街
夜色已临,明月繁星都在天。
整个云城亮如白昼。
凤花灯漫天飘飞,凤凰灯影在灯壁上游弋。
游街的花车、展露奇珍异宝的云台、杂耍的、猜灯谜的、叫卖的……
行人如织。
姜安安坐在最大的一盏凤花灯里,眼前是凤凰灯影,抬头是漫天星辰,低头是人间烟火。
以前的除夕在凤溪镇过,镇上也很热闹,有好吃的,有红灯笼,有爆竹声……去年的除夕夜在荒山,哥哥为她放烟花。
这是她第一次经历如此盛大的热闹,像是在一个流光溢彩的美好梦境中,让她流连忘返,浑然忘忧——一时也想不起那些怎么也写不完的字帖了。
对于现在的姜安安来说,那些字帖是她唯一的忧愁。
叶青雨在旁边看护着,不时指点一些有趣的地方给她看,偶尔也会掐动道法,洒落光雨,跟云城的百姓一起欢度除夕。
姜安安开心灿烂地笑着,百忙之中还是问了一句:“我哥哥呢?”
“不知道呀。”叶青雨也很疑惑:“是不是给你准备新年礼物去了?”
“哎呀。”姜安安期待地捧住了小脸:“我也要给哥哥准备新年礼物。”
“那我们玩会儿就下去给他买……你看那边!”
“哇,好漂亮!”
……
……
天真的孩童无忧无虑。
佩剑的少年在夜色下疾飞,飞过已成死域的枫林城,飞跃八百里清江,飞过望江城,飞向华林郡。
除夕夜的庄国,并没有多少新年的喜庆气息,整个国家都笼罩在一种壮烈的情绪中。
人们对北边的邻居满怀仇恨,发生在雍国宜阳府的大战,牵动着每个庄国人的心。他们焦急地等待着结果,热切的盼望着结局。
庄国此次出动大军三十万,除了必要的边境驻防军队外,几乎调动了所有的军事力量。前锋才攻破防线,后面的大军就已经跟上。
早先以与陌国的小规模摩擦为由,在华林郡一轮又一轮地整训军队,大概时至今日,才能叫有心人看出真正的原因。
庄高羡对雍国的此次国战,绝对是蓄谋已久。
而一战割让十城之地的陌国,早就不被庄国看做重要对手。若不是陌国朝廷付出巨大代价,获得了秦国的支持,早就被庄高羡打破陌王宫。
所以从一开始,庄陌边境的那些摩擦,那些新卒试炼,全都只是障眼法而已,都是为了此次伐雍之战的准备。
说是庄陌前线的军队都在华林郡整训轮换,实际上华林郡驻军多少,调度多少,各部路线如何,多少人马正在清河郡,只有庄国高层清楚。
在国战开始之前,早就以轮换的名义,将大批军队调到清河郡。
这边庄高羡拍碎龙椅,怒发冲冠,那边整个庄国的军队就猛虎下山……这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做好的准备。这种准备,甚至可能从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在庄高羡还藏在深宫养伤的时候。
不然无法解释这种凝聚,这种高效。
……
新安城。
文华阁里烧着高烛,不停有人进出,或宦官或侍卫,传递着种种信息。
阁里摆了六排桌案,左右各三排。新安城里说得上话的官员都在这里奋笔疾书,完成一件又一件的公务。
国战之时,各种事务让人焦头烂额。维持三十万大军的运转,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最重要的事务,才会被总结起来,递向坐在最上首位置的短须中年人。
庄国的副相大人,坐得笔直端正,不苟言笑,偶尔移动的视线,仿佛要把人心洞穿。
他身后站着一位抱剑而立的青年修士。
阁里的人都知道,这位眉眼清朗的青年修士,是副相董阿的亲传弟子黎剑秋,据说是早年在枫林城道院就有过师徒之谊,很得副相大人器重。
只看董阿处理公务的时候,还不时会小声问他的意见,就可见培养有多么用心。叫不少人暗暗嫉恨。
要知道董阿作为副相,主理刑事,可谓实权在握,地位不在缉刑司大司首之下。无论怎么算,在整个庄国权力架构中,也可以稳稳排进前十。
这一次庄国倾国而战,庄帝令董阿留守新安城,坐镇后方,足见信任。更是被很多人视为承担下任国相的信号,地位已经超过缉刑司大司首,放眼整个庄国的文武大臣,大约也只在国相杜如晦、大将军皇甫端明之下。
要知道杜如晦为整个庄国付出太多,操劳太久,享受了庄国的国运,却更多的被庄国所负累。如今庄国强势崛起。他这等顶级神临,正是时候该卸下重担,专注修行。若能堪破洞真,则对庄国是更大的幸运。
杜如晦本人也多次表示,属意董阿继任国相。
被这样的实权大人物所器重,这个名为黎剑秋的小子,有多招人嫉恨,也就可想而知了。
“应该没有什么事情了,留下十位值守,其他人先回去休息吧。”
批完最后一份公务,董阿直起身来,先往外走:“我去巡视一下城务。”
他知道他如果不先走,没人敢先去休息。
一位文官立即起身道:“怎能劳动副相大人?这等小事,属下去办便好。”
董阿一摆手将他拦住:“这一战将决定百年国运,尔等都是国之栋梁,值此历史时刻,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便是对国家的莫大贡献。有些事情,我能做就自己做了。”
众官员也早都熟悉了这位副相的性格,知道他的决定不会改变,且刚直不阿,不喜虚礼。也就没人再多劝。留下十名官员值守,其他人就都先散去。说是休息,其实谁也休息不了,每个官员都还有自己的一摊子事。
庄高羡此次孤注一掷倾国而战,连白羽军都调去了前线,新安城正是最空虚的时候。
董阿事必躬亲,连城务都亲自巡视,就是怕大家的心思都在雍国战场上,忽视了国内事务。
行踪隐蔽的缉刑司大司首此刻正悄然坐镇庄陌前线,防止陌国趁虚而入,若陌国敢有贼心,少不得要啃上硬骨头。与成国相邻的国境线上,也有军队做好了准备。
董阿行走在新安城的宽阔大街上,心里想着千头万绪的事情。
跟在身后的黎剑秋很少说话,基本都是董阿问一句,他才答一句。
长街延伸向远处,在一排陷入漆黑的房屋间。倒有一户人家门前,挂出了红灯笼。
在沉浸在国战氛围里的新安城,这两盏辞旧迎新的红灯笼,竟显得有些突兀。
不合时宜的喜庆。
“今晚是除夕夜啊。”董阿说。
霜冷的长街上,黎剑秋“嗯”了一声。
第一百三十四章 好久不见
新安城的夜晚星光稀少,几乎只能看到几点。
月儿也并不明朗。
今夜,庄国绝大部分家庭都未有团聚。
大多数封门闭户的屋子里,都有人远在雍境,浴血厮杀。他们是孩子的父亲,妻子的丈夫,父母的儿子。
今夜不会回来,或许永远不会回来。
长久沉默,长靴踏在石砖上,声音稳定且沉缓。
那两盏红灯笼已经远远留在了身后,固守着这一个日子应有的喜气。
不合时宜的固执有很多,隐在夜色里的屋宇楼阁,总是沉默。
“剑秋,你跟在我身边,已经有多久了?”
董阿突然问道。
“进了国道院之后,就一直跟着您。”黎剑秋说。
董阿没有回头,慢慢地往前走:“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有些事情我也没有瞒你。以你的聪明,应该猜到了一点什么。对吗?”
黎剑秋慢慢地跟在身后,没有说话。
沉默即是承认。
董阿沉毅的面容在黑夜里移动,像黑色浪潮中沉闷的暗礁。
“恨我吗?”他问。
但他甚至没有回头去看黎剑秋的表情,因为这个问题,他早有答案。
黎剑秋的脚步停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跟上。
步子重了很多。
“恨过。”他说。
“想过杀我吗?”
董阿问完这句话,又立刻摇摇头,自问自答:“你杀不了我。”
他补充道:“你也无法杀我。”
他如此笃定,如此坦然地走在前面,完全不认为身后会有什么危险。
‘杀不了我’,和‘无法杀我’,是两个意思。
黎剑秋听懂了。他没有说话,只是握剑的手更紧了一些,
“因为相较于自己的爱恨,你更爱这个国家。”董阿不知为何叹了口气,说道:“这是我选择你的原因。”
黎剑秋的佩剑,名为桃枝。
桃枝会开在春天。
今夜已是寒冬腊月的最后一夜,明日就是新春。
明日是新春吗?
他竟然有些迟疑。
握着桃枝,感受着剑器的“呼吸”,才感觉自己真实存在。
枫林城的过往,像一场噩梦,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涌现。他经常感觉自己并未醒来,而是生活在一个虚假的幻梦中。
唯有桃枝,让他得以触摸真实。
“或许吧。”黎剑秋紧紧握着桃枝说:“或许我很愚鲁,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或许我的灵魂毫不清醒,只能够任人摆布。”
他的语气,很哀伤。
董阿没有评价对错,也没有告诉他对错,只是问道:“知道老师为什么并不对你隐瞒真相,让你知晓那件事吗?”
黎剑秋垂着眸子:“不知。”
董阿平日为人,素来刚直廉洁,行事公正,爱惜羽毛。虽然早就收他为亲传,一直带在身边,但一般都是以“本相”、“本官”自称,从不会用“老师”这样的亲近自称。
黎剑秋有些不适应。
董阿还在往前走,就像他在任的这些天一样,永远在做事,永远在行走。
他遵循着他生命固有的轨迹,坚定、执着而自制。
他说道:“我不在意你恨不恨我,在我于国无益的时候,我也不介意你杀了我。”
“陛下和国相都视祝唯我为未来,对他寄予厚望。但在我看来,祝唯我太自我,只有你懂得牺牲。牺牲是一种神圣的品质,它是成就伟大的基础。”
“剑秋,关于前事,陛下和杜相的想法,我并不认同。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欺瞒,永远不会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我是对的,或许我错了。”
“但如果有一天,整个庄国都陷入黑暗。你是我为这片土地保留的火种。”
黎剑秋紧紧握着剑,不知如何回应。
董阿也并未等待他的回应,或许有期待……但没有等太久。
“有一件急事交付你办。”
董阿直接从怀里取出一枚黑色方形令牌,递给黎剑秋:“现在去庄陌前线,把这枚令牌交给藏在那里的大司首。他知道该怎么做。”
黎剑秋接过令牌,还没能消化好之前那段话。
又听得董阿催促:“军情紧急,快去!”
黎剑秋于是拔地而起,在空中转身,向着庄陌前线的方向疾飞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
董阿孤身一人,站在空荡荡的长街上,没有再往前走。
前面还有很长的路,但是他就停在这里。
“出来吧。”他说。
乌云悄悄掩来,藏住了月亮。
长街愈暗。
愈发阴沉,愈发晦暗。
提剑的少年从街角转出,将匿衣扯下。定定看着董阿的背影。
“不知是何方……”
董阿转过身来,隔着长长的街道,看到了那个少年的样子。“是你。”
他早就发现有人潜伏窥伺,但找不出那人在哪里。
这样一个神出鬼没的对手,如果不把目标放在他身上,可能会在新安城造成更大的破坏。
所以他才独自出来,给对方机会,以引出藏在暗中的对手。
他要亲手解决敌人,以副相之尊独自承担危险。因为现在的新安城,的确是有史以来最空虚的时候,他比谁都清楚。
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但也做了不幸战死的准备。此时的庄国,能做主心骨的人,除了他之外,就是缉刑司大司首。看到那枚黑色方形令牌,缉刑司大司首自然就会知道应该怎么做。
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给黎剑秋任何暗示。因为一旦给了,黎剑秋就会被视为变数,就很可能会被第一时间杀死。他知道那暗中的敌人,一定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本可以用黎剑秋占一手先机,但他再也不想这么做。至少不想为了自己,这么做。
他以为对手来自雍国,或者陌国,甚至洛国、清江水府,也都不是没有可能。
没有什么盟约是一定可信的。
但他的确没有想到,是姜望。
是他亲手收进枫林城道院内门的弟子,姜望。
那个被兄弟背叛,以道证死斗了结恩怨的少年。
那个不顾自身安危,向他交付信任的少年。
那个误以为自己是白骨道道子,红着眼睛向他坦白的少年……
姜望他,没有死。
夜色深重,沉得仿佛要倾斜下来。
好像整片天空,都在压在人心。
长街之上,曾经的师徒分立两端。
或许是夜色太深,或许是夜晚太安静,这长长的街道如深渊,吞吸一切的光亮与情绪,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显得如此遥远。
“老师,好久不见。”姜望说。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不是天上月
姜望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突然就下了决定,放下在云城与姜安安欢聚一起的快乐,放下那鲜活热闹的美好,只身一人,奔赴千里……
来到这新安城。
在枫林死域,在九江城,他不断告诫自己,复仇需要长久痛苦的隐忍。
董阿、杜如晦、庄高羡,他们处在庄国的最高层,掌握着巨大的权力,自身修为强大,要对付他们,不是旦夕可成的事情。
有无数的理由阻止他现在来此。
但只有一个原因,让他不得不来——
因为恨。
因为刻骨铭心的恨。
仇恨每时每刻都在啃噬他的内心,他无法原谅,无法放下,无法释怀。
庄高羡倾国而战,震惊西境,令无数人瞩目。
他却只看到,董阿独自坐镇后方。
庄高羡是当世真人,杜如晦有咫尺天涯神通,什么时候他们才能无暇顾及堂堂的庄国副相?
只有在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争中。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
姜望选择了遵从自己的内心。
他没有跟任何人招呼,没有告诉安安,也没有告诉叶青雨。不仅仅是因为他向叶凌霄承诺过,不会牵扯凌霄阁。
在复仇这件事情上,他本就独行。
所有的艰难与痛苦,他独自承担。
借助匿衣,他在文华阁里来去自如。足够的仇恨让他拥有足够的耐心,他耐心等待机会,等待董阿落单的时刻。
他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观察董阿,观察自己这么久以来,唯一认同过的老师。
他等着董阿处理公务,等着董阿教导黎剑秋,等着董阿离开文华阁……
尹观施以手段的匿衣,应当不会被看破。但他在移动的过程中,难免露出破绽。董阿大概就是在那些时候发现了他。
没关系。
单独相对的时候,姜望本就不打算隐藏。
他也不愿,杀死董阿的时候,董阿还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被谁所杀。
现在,在这个除夕之夜,在这条黑夜里的长街上。
时隔一年,他终于再见董阿。
脚下这座城市,是他曾经向往过的地方。在城道院里数不清的夜晚,他当然也曾想象过,自己有朝一日修行有成,内则身在朝堂,梳理国事,外则牧守一方,造福百姓。
他当然也曾想象过,他身穿庄国官服,是何等威严气派……
那些年少轻狂、意气风发的……
那些想象,都破碎了。
碎在那一场七零八落的噩梦中。
是无数次午夜惊醒,永远也回不去的天真!
这是他第一次来新安城,跟他曾经想象过的任何情景都不同。
但这就是现实,这是人生残酷的部分。
姜望早已经学会面对。
所以他握着他的剑,手很稳,表情很平静,静静盯着董阿。
董阿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沉毅、严肃,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动容,没有什么因素,能令他改变态度。
“是啊。很久了。”董阿说。
云层愈来愈重,月亮早已经跑远,暗沉沉的夜幕,不见半点星光。
要下雨了。姜望想。
不必有其它的言语。姜望知道自己为何而来,董阿知道他为何而来。
所以前行。
两个人在长街的两头,打了一声招呼。而后同时迈步,同时前行。
空气被撞破。
他们开始奔跑。
身形太快带出道道残影。
脚步踩在地砖上,踩出一个个微小凹坑。
嘭!嘭!嘭!
这连响密得仿佛只有一声。
反弹的力量与前进的力量不断叠加,一息时间未过,两人就已经撞到一起!
拳对着拳,眼睛凝视着眼睛。
在董阿的眼睛里,姜望什么情绪都没有看到,只有严肃。
而在姜望的眼睛里,董阿只看到了血色的仇恨。
两人在长街的中心定住,而自他们身后,地砖一块一块裂开,两边长长的地裂蔓延。只有他们站定的地方,还完好无损。
三昧真火跳动而出,跃至董阿的拳头上。
董阿随手一挥,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已经将他的拳头烧去半截!
左手竖掌成刀劈下,直接将右臂斩落。
沾在这手臂上的三昧真火,还执着地在地面蔓延。
而董阿的断臂,迅速生出肉芽,膨胀、成长,恢复如初。
甫一交锋,双方都已动用神通!
刷!
一道惊艳至极的剑光耀起。
今夜本已无月,它却成为明月。
不是天上月,却是人间月。
剑光洒成月光,无比轻柔却又无法逃避!
在此之前,姜望不曾有过这一剑,看到董阿时,这一剑却自然涌现在心中。
此剑名相思。
无人不识月,无人不相思。
但姜望的这一剑,不是情人相思入骨,而是仇恨绵延无期。亘古如明月,至死方休!
无数个夜晚他仰望明月,看到的却是董阿的咽喉。
恨意在无数个夜晚滋长,让他得不到片刻安宁。
凌河、赵汝成、赵朗、魏俨、黄阿湛、唐敦、萧铁面……枫林城域的那些人,原可以不必死!
对于他曾经信任过。尊重过、崇敬过的董阿,这一剑是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言语。
以徒弑师,想了太久!
曾经有多敬,后来就有多恨。
这是长相思这柄剑的“相思”。
看到这一剑的时候,董阿就已经感受到姜望心中痛苦煎熬的那一切。那一切不必言语,尽在此剑中。
姜望不仅仇恨董阿,也还仇恨自己。仇恨自己信错了人,没能挽救他生长于斯的枫林城,让他的故乡永远沦为死域。
恨人,恨己。这些仇恨沉甸甸地压在姜望心头。让他无法快意,不得展眉,积郁平生!
这是无比惊艳的一剑,却也是无比沉重的一剑。
面对这一剑,董阿右手一抹,抽出一条铁尺。
此尺刚直、肃穆、威严。
一侧黑,一侧白。泾渭分明,界限严格。
此为两界尺,庄国刑事权威之所养,乃国之名器。
定善恶,厘对错,分清浊,判生死。
铁尺竖立,像凌厉刀锋,抵住那明月一般的剑光。
并且发出质询,拷问内心。
当街行凶,应该否?
谋杀故人,应该否?
以徒弑师,应该否?
一尺抵剑,而董阿左手五指大张,按向地面。
整条长街,不停有树芽钻出地面,撞碎地砖,迅速成长、膨胀。长街上所有散落的木制品,推车、货架……除了有意避开的两侧房屋门窗外,凡为木制,都已经发生异变。
巨树破土,荆棘乱舞。
只一瞬。
此方天地成囚室,碧色如笼。
第一百三十六章 锁龙关
雍国的夜晚与庄国的夜晚并不相同,人世本就是各有悲欢。
岭北府被击破之后,宜阳府就是雍国南部最重要的一道防线。
宜阳府境内的锁龙关,曾经是雍国的第一雄关。自从雍国版图跨过祁昌山脉,扩张到庄地之后,这道雄关便失去了其战略意义。
庄承乾在庄地裂土立国,锁龙关才重新拾回一些价值,不过也没有太被重视。雍国边防的大部分精力,其实还是围绕祁昌山脉构筑的防线。
只可惜在腊月二十九日这一天,被庄国大将军皇甫端明领军突袭击破。雍国耗费巨大人力物力的南境边防根本没能发挥价值,就已经瓦解。
好在锁龙关毕竟有其历史,城墙、阵纹都还在,抵住了庄国大军的第二波攻势,等到了韩殷前来。
时至此刻,庄国方面的战略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庄高羡御驾亲征,倾国而战,一次性押上所有筹码,并不打算跟雍国打持久战。而是想要速战速决,在雍国绝大部分战争潜力都没能调动起来的时候,直接翻越祁昌山脉,长驱直入,一路打到雍国首府天命府。
九江玄甲和白羽军,两只最精锐的军队都放在前锋,作为箭头往前冲,普通军队则在后面稳住阵线,固定胜势。
一开始的确取得了非常亮眼的战果,雍国南境边防直接被一战打穿,岭北府也在一个白天的时间里就已告破。
如此战果让洛国和荆国决断立下,出兵分袭,直接将雍国推到了悬崖边。
如果庄国能够完成既定战略,直接打穿雍国,长驱直入,打到天命府前,甚至不需要击破,周边蠢蠢欲动的势力就都会冲上来,将这头老兽分食。
雍国方面也正是看到了这一点,多年不理政事的太上皇韩殷才破关而出,孤身赶到锁龙关,先一步将庄国兵锋挡下。
而后才是各地大军调集,要在锁龙关下与庄高羡大会战。
在今时今日,锁龙关的战略意义至关重要。不仅仅是因为此关之后无险可守,是一马平川,一旦被破,整个雍国最富饶最柔软的腹地,就暴露在敌人眼前。
更因为韩殷在这里。
面对庄国的突袭战,韩殷孤身前来锁龙关,展现了其人洞察局势的敏锐、超人一等的勇魄,也的确暂时挡住了庄国的兵锋,证明了自己仍然是那位力挽狂澜的雍国之主。
但是也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庄高羡亦是当世真人,而且此刻陈兵三十万于锁龙关前,一旦破关,有很大机会杀死韩殷。
反过来,韩殷同样是利用自己的关键性,将庄国大军牢牢定在锁龙关下。各地赶来的勤王之师一旦会于关前,未必不能将庄军赶回祁昌山脉南面,甚至反伐新安城。
……
天色早已入夜,但悬明灯布满战场,将黑夜映照得有如白昼。
锁龙关下的厮杀没有片刻终止,浩大的军阵力量一次又一次地冲击关隘,锁龙关的大阵发出阵阵颤鸣。光影绚丽的道术与飞溅的血肉彼此交错,刀剑和骨头做着凶狠的对抗,每一个瞬间,都有大量的将士死去。
一处临时垒起的高台上,身穿华服的庄高羡俯瞰战场。国相杜如晦、大将军皇甫端明、九江玄甲主将段离、白羽军主将贺拔刀都站在他身后。
“姓姚的怎么说?还没有动静吗?”庄高羡随口问道。
杜如晦摇头:“韩殷出关之后,他就切断了与我们的联系。应该是不会再叛了。”
庄高羡无悲无喜:“也是可以想到的事情,老不死的积威太久,他们这些所谓的公侯,比狗还要乖。”
“是啊。”杜如晦道:“韩殷不见血,没人敢动。”
“得想办法让他流血。”庄高羡喃喃自语。
眼下庄军形势大好,但此刻台上的这些高层都明白,实际上局势已经开始发生变化了。庄国大军这一次奇袭当然是筹谋已久、出其不意,但并没有达成完整的战略目标。
韩殷太果断,敢于只身前来宜阳府,统合兵力守住锁龙关,也是出乎了他们意料的事情。
而锁龙关如果迟迟打不下来,他们就会陷入跟雍国拼底蕴的泥沼中,一步步走向败亡。
杜如晦脚步一转,立时消失在高台。
高台上的众人都没有什么反应,已经习惯了这一幕。
过得一阵,杜如晦复又从空中踏出,落回高台,身上已经染了一些血迹,但表情很平静:“雍国八位侯爵,现在已经有两位进入锁龙关,至少有三位在路上。”
雍国一公八侯,都是神临强者。怀乡侯姚启就是其一。也是唯一一个事先被杜如晦说得意动的侯爷,态度暧昧。
但韩殷突然出关,亲自在锁龙关挡住庄国大军,展现决断与勇魄。
姚启也立刻就坚决起来。
庄国只有杜如晦和皇甫端明两位神临强者,此刻依靠大军压境的优势,还能压着锁龙关打,一旦雍国各地大军合来,形势便不容乐观。
庄高羡没有半分忧色,反倒轻轻抚掌,赞了一声:“韩殷破关而出,只身守城,于是天下勤王。真是雄主气象。”
皇甫端明手提关刀在一旁,像一座高山矗立,并不言语。他虽然是庄**方最高统帅,但除了战事本身之外,很少在杜如晦和庄高羡面前发表意见。
不同于以往和杜如晦表演的将相不和,实则皇甫端明对杜如晦非常敬服。
“那是何人?”庄高羡忽然问道。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得锁龙关左侧城墙之前,有一员满脸络腮大胡的将军异常勇猛。
有好几次都冲上了城墙,而后又被打落,但很快又重新冲上,完全是悍不畏死。顶上气血冲霄,聚如狼烟。明明只有腾龙境修为,却表现出了内府级别的气势。
在这千军万马之中,亦然引人注目。
锁龙关的大阵正在与庄**阵力量对抗,对于这些零星的冲阵将士,只能选择放过。
皇甫端明扫了一眼,挑眉道:“穿的是九江玄甲军服。”
段离立即出声:“启禀陛下,大将军,此人是九江玄甲麾下偏将杜野虎!”
“不错。”
庄高羡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但众人都知,这个叫杜野虎的,已是入了国主之眼,此战若是不死,在庄国必然前途无量。
第一百三十七章 生死何计
不同于新安城乌云盖顶的漆黑,也不同于锁龙关前亮如白昼的夜晚,雍国岭北府完全沐浴在惨白的月光中。
不至于什么都看不到,也很难把什么都看清楚。
当然,对于超凡修士来说,视野从来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区区弱庄,弹丸小国,凭着偷袭打入国境,也敢逞凶吗?待我大雍腾出手来,翻掌将你等覆灭!”
一位长须老者怒声呵斥,手持一柄青锋剑,引得青焰滚滚,独斗三位对手。以一敌三,反占上风。
他杀得兴起,须发乱舞,连连进逼。围攻他的三名庄国修士连战连退,仗着互相支援,才没有立即败下阵来。
便在此刻,忽而风声呼啸,一条青色巨蟒从老者背后窜来,张开巨嘴,獠牙狰狞。
来的突兀迅捷,但也未被老者忽略。但见他回身一剑,势如狂风漫卷,反扑青蟒。
“那老儿休要猖狂,你且看这是谁!”一个面容青涩的年轻修士,将手中剑横在一名女子的脖颈前。
但或者是不太习惯威胁人,话大概也是别人教的,这年轻修士说得语气呆板,肢体也很是僵硬。
被他横剑于颈的女子嘶声哭喊:“爹!”
长须老者刚将青蟒击退,身形一震,转过身来:“红儿!”
他的声音颤抖:“阿宁他们呢?”
他早就让几位弟子带着自家女儿一起逃走,他自己留下来与庄国人厮杀。但此时……他不敢想象,不愿相信。
名为红儿的女子又惊又怕,哭喊道:“阿宁他们都……都被杀死了!”
挟持她的年轻修士好像也很紧张,僵硬地喊道:“老头你快束手就擒,不然我就,我就要……”
老者须发颤抖,怒不可遏:“你们这群无耻之徒,枉为超凡!便只会用家人威胁吗?你们可有家人,可有良知?”
便在此刻,那青蟒猛然张口,一道身影闪电般窜出,轻飘飘的一掌,顿起潮声!
巨浪凭空生成,立时将老者围住。
老者一抬长剑,但有水流如索,将他手腕捆住,动弹不得。
体内道元奔涌,就要爆发。
一只手化进水里,已经抚上他的脖颈,就此一扭!
长须老者立时气绝,死时仍然圆睁双眼,不肯瞑目。
这个下杀手的人,分明比他只强不弱,却先是遣人围攻,后又让人威胁,自己还藏身偷袭!
端的无耻!
水流散去,便显出一位面目儒雅的青年修士,神情平静。
长须老者的尸体却颓然坠落。
“爹!”
名为红儿的女子挣开束缚,扑到老人的尸体上痛哭。
面目儒雅的青年修士飘身落下,随手一掌便将这女子按杀,让她的哭喊声全都湮灭。
他抬头看着那位面容青涩的年轻修士:“连这么个被废去道元的女子都制不住?江流月,你是不是活回去了!”
“林师兄。”江流月低着头,有些畏惧,但更多是良心不安的痛苦:“我觉得,我们不应该用他的家人……”
‘林’师兄冷冷看着他:“你如此有想法,这般有态度,看来我林正仁应该叫你师兄才对!”
江流月慌张道:“我……我只是……”
“同情?悲悯?正义感?”林正仁反手将青蟒收回,化作长鞭,缠在手臂,嘴里冷冷道:“两军交战,只求胜负,没有善恶!这次行动,你的道勋清零。再有下次……就给我滚。”
庄军虽然一路打进宜阳府,打到了锁龙关下,但所经之处并未完全掌控。大军主力猛攻锁龙关,大批道院弟子则四散开来,在整个宜阳府、岭北府扫荡,消灭当地的抵抗力量。
不同于正面战场的军阵冲撞,道院弟子面对的,大多是小规模的战斗。
庄军此次奇袭太过突然,岭北府许多力量根本没能组织起来,就已经被大军击破。现在则有很多修士散在各处,做着零星抵抗。
而此时庄雍两国主力正在锁龙关大战,为了保障后方的通畅安稳,就需要扫掉那些障碍,瓦解任何抵抗。
林正仁所负责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这时先前围攻那长须老者的三名超凡修士也走了过来,对林正仁行礼。见着他教训江流月,都不太敢说话。
“青焰剑派已经除名。”林正仁翻了翻怀里的册子:“资料上显示,他们好像还有一个叫司徒剑的大弟子,应该是腾龙战力,你们谁见着了?”
其中一名年轻修士道:“应是已经跑了。”
林正仁也就点点头:“区区一个腾龙战力,跑就跑了,掀不起什么风浪。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他说到这里忽然止住,握住一颗乳白色的圆珠,静下来感受了一会,重新开口道:“有新命令。”
“什么命令?”仍是那名年轻修士问道。
林正仁面无表情,淡声说道:“驱赶岭北府所有百姓,让他们去进攻锁龙关。”
几位修士脸色都是一滞,但没有谁敢出声反对。
“早该如此了。”林正仁随口评价了一句,直接转身:“做事。”
祝唯我没有出现在战场上,这是他大笔掠收功勋,追赶祝唯我的大好时机。但是他并不愉快。
因为聪明如他,太清楚着意味着什么。
从头到尾,他根本没有再看江流月一眼,也没有问江流月愿不愿意执行这样的任务。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不愿意就滚。
哪怕追上祝唯我好像越来越难了,但他也并不会放弃。能拿的功勋,他一定要全部拿到。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影响他。
……
……
祝唯我从来不知道林正仁那样惦记他。
或者说,他很少会将谁放在眼里,林正仁并没能成为例外。
天上暗沉沉的,不见什么星光。
此时雍庄战场杀得天昏地暗。他却坐在引戈城高大的城楼上,膝上横枪,沉默不语。
引戈城是陌国割让给庄国的十座城池之一,也是如今庄陌之间的最前线。
杜如晦调他在此,若是有仗打也便罢了,问题是缉刑司大司首就藏身在这里,真有什么麻烦出现,大司首也就解决了。
他守在这里,不会有太多危险。
这其中体现了许多人对他的期待。
但恰恰是这份被刻意保护起来的安全,令他不舒服。
他是祝唯我。
他何曾需要被保护?
第一百三十八章 月黑风冷人寂
引戈城高大的城楼之上,月黑风冷。
沉沉的层云仿佛将要塌陷。
脸戴面具的高大身影突然出现在祝唯我身后,沙哑的声音在面具下响起:“想去雍国战场?”
庄国缉刑司历任大司首,常年都需戴着一张铸铁面具,真容从不显于人前,以示铁面无私。
祝唯我没有回身,仍看着引戈城对面,隐在夜色里的陌国。
“我看不到我留在这里的意义。”
“陛下在进行一场前所未有的豪赌。”大司首负手而立,同样看向远处:“我们不仅要考虑胜利,也同样要考虑失败。这就是你留在这里的意义。”
祝唯我摇摇头:“薪尽枪之所以有光芒,绝不是因为它不敢燃烧。”
堂堂缉刑司大司首,整个庄国权势排进前五的人物。要说一个国院弟子胆敢质疑他的话语,他以前是不会信的。但这国院弟子若是祝唯我,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这本就是一个极度骄傲、极度张扬的天才人物。
“你已经足够璀璨,足够锋利。”
大司首意味深长地说道:“祝唯我,杜相认为你能够担起庄国的未来。我也这么相信。但在此之前……”
“你需学会藏锋。”
祝唯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而在远处的夜空中,一个身影正在向着引戈城疾飞而来。
……
……
吹过引戈城的风,或许也曾吹过新安。
新安城寂冷的街道上,战斗仍在继续。
张牙舞爪的枝丫,仿佛往日光景重演。
那日是在庄国城道院,姜望被白骨道的教徒袭击,董阿为弟子出头,直接就施展了这门独创道术,让那两个妖人无所遁形。当场强杀一人,逼杀一人。
碧玉笼可以说开启了姜望对木行道术的向往,也是姜望这一路行来,难以忘却的风景。
道术还是那门道术,人还是那个人。
只是姜望已经从旁观者,变成了对抗者。
他曾经被这门道术庇护过,如今被这门道术封锁着。
生活像是一个巨大的玩笑。
时移境也转。
碧玉笼覆盖长街,两界尺抵住明月。
姜望的剑在那柄铁尺前难以寸进,碧玉笼里排斥着一切其它元力,焰花之海只一铺开便被压灭。
而关于木行元力的争夺,他现在远远不及董阿。
董阿是最擅长掌控细微元力的了。
当初姜望修行缓慢,受阻于奠基之前,就是董阿传授的他控元决。让他得以加快完成奠基,没有过久困顿于周天星斗奠基阵图前。
但此时此刻,姜望只感受到愤怒。
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仇恨,都在这一剑相思里,董阿明明知道他为何而来,但竟敢拷问他……是否正确!
难道当上了庄国副相,就代表了正确吗?难道手握惩恶罚罪的两界尺,就能够等同于正义本身?
姜望仇恨于董阿作为帮凶,漠视枫林城域数十万人的死亡。而愤怒于……董阿好像根本不曾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好像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错!
道元在疯狂燃烧。
他的右手,握着长相思。左手往后一按,极其坚决,按出一团灰白朽败的光。
内府境层次的朽木决!
他之所以偷入望江城,强取望江城道院的朽木决,就是为了以后对付董阿。只是因为时局突然的变化,这一战提前到了今晚。
哪怕付出了两门道术交换,他也无法否认自己巧取豪夺的事实。所以面对傅抱松的时候,才会感到惭愧。
那本不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只因为对董阿的恨,压过了他个人的道德观。
他想杀董阿,想得快发疯了!
朽木决无疑是木行道术的克星,是为董阿精心准备的礼物之一,它也将在今晚,将董阿的葬礼点燃。
灰白光团在空中炸开,如乳燕投林,扑在那迅速围拢近来的碧玉笼,深刻纠缠。
于是枝叶朽坏,于是树木腐烂,空气中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味道。
灰白朽败的光,迅速将生机勃勃的碧色驱逐。
覆盖长街的碧玉囚笼,在一个呼吸的时间里,就已经腐朽,凋落,崩解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朽木决一瞬间清空了董阿对这片范围里木行元力的掌控。
姜望乘虚而入,完成对这些木元的“侵占”。
趁此机会,头顶荆棘冠冕一闪而逝,左手翻转回来,新的道决已成。
五气缚虎!
道术力量牵扯,在荆棘冠冕的加持下,开始引动董阿体内五气。
但通过道术力量,他如此清楚的感受到,董阿的身体里,仿佛大树参天。牢牢扎根大地,体内五气根本无法撼动。
姜望的五气缚虎如陷泥塘,连束缚董阿一息都做不到。
而董阿反手一巴掌!
一条狰狞青蟒咆哮而出,撞上自虚空中钻出来的漆黑锁链,直接将它撞飞。囚身锁链灵活翻转,将其缚住,直接将其缠紧,崩散为道元。
但又一条青蟒冲去,再次将它撞远。
如此反复,足有九次,姜望的囚身锁链直接被撞得超出感应范围,就此消解。
董阿翻转两界尺,连退三步。一步三丈远。
每退一步,就有一颗如翡翠雕成的碧树在他面前拔地而起。
连退三步,连起三树。
这三颗翡翠树成三才阵型,甫一出现,就已经镇压元气、封锁气势,隐发碧光。
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在心中炸开。
对于木行道术的掌控,董阿几乎已入化境。单就木行道术方面的造诣而言,已经超过姜望迄今所见过的任何同境修士。
姜望曾拜在他门下学习,受他指点,知道他强,但的确不知他强横至此!
董阿之所以能够成为庄国副相,被视为杜如晦的继任者,绝不仅仅是因为,他参与牺牲了枫林城域。
不过,对于董阿的实力,姜望早已经做了最大限度的猜想。他从来不敢,也不允许自己对董阿大意。
推演至内府级别的朽木决,就是他的精心准备之一。
姜望人随剑倾,手笼朽木决,连拍三掌。
人已经过翡翠碧树,朽木决的朽败力量也已经贯入三颗翡翠碧树中。
这门道术其实是董阿从未展露人前的杀手锏道术,名为三生碧树,惯能镇压不服,抹杀情绪。
它的表现也的确比碧玉笼出色,并未完全被灰白之色侵占。
但也定在当场,被中止了威能。
姜望再次纵剑至董阿身前,与他迎面相对。
而身后……
喀嚓,喀嚓。
碧树如琉璃碎去,跌落一地流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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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九章 杀生
曾经的师徒生死搏杀,不断变幻的道术彼此拆解,让人眼花缭乱。
董阿固然是一国副相,被杜如晦期许未来。姜望更是齐国天骄,只身独剑,在人世挣扎。
双方这一战,正是棋逢对手,生死只在瞬间。
过往岁月累积的汗水,超人的决断,战斗的才情……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很多,但姜望只看得到生死!
他要董阿死!
推演到内府境层次的朽木决,对同层次木行道术的克制极其可怕,三生碧树还没来得及真正发挥效果,就已经被破坏。
而此刻姜望踏过满地流光,一剑前趋,势如夕日坠山。
一种惨烈悲壮的气势,冲击着董阿的感官。
叫他意识到,这是真正在战场上砥砺出来的剑术。他面前的这个少年,为了站到他的面前,不知经历多少生死,是真正以命相搏过!
剑出即有不归之势,此剑是为老将迟暮。
将一生的荣耀注入一剑之中。
它来得那样决绝,来得那样快。
直指咽喉。
董阿抬起右臂斜挡,碧光隐隐翻腾。
刷!
剑光抹过。
他的半条手臂直接被斩飞。
鲜红的血色刚一出现,就被迅速生长的肉芽所拦住。生生不息的神通发挥作用,董阿的拳头几乎是凭空再次生成。
在姜望回剑之前,一拳轰到他脸上。
砰!
姜望整个人被打得倒飞,口喷鲜血。
董阿后足一踏,两根地藤突兀生成,交错一起,自下而上一记抽击!
地藤助推了绝对的速度,董阿身如离弦之箭,直接追上倒飞的姜望,一记凶狠至极的肘击落下,落在其腹部!
姜望在半空中就蜷缩了起来,五脏六腑全部移位,一时眼冒金星,出现幻觉。心神轻轻飘起,仿佛看到了暗沉沉的天空上,美丽的凤花灯在飞舞,姜安安就坐在其中一只凤花灯里,快乐极了……
云城里的姜安安咯咯直笑,正在为热闹的除夕夜欢呼雀跃,孩童天性,烂漫天真。
新安城的姜望,正在浴血厮杀。
生活有两种面目。
我在此处,是为你在彼处。
姜望眼神一定,脱离眩晕状态,忽然出手,一把抱住董阿的手臂!他抓得如此用力,手指几乎嵌入董阿的手臂肌肉里。
通天宫与内府轰隆隆运转,就连天地孤岛都摇晃起来,道元狂涌。
图腾之力加持!
星火秘藏打开!
张嘴一吐!
三昧真火!
一蓬烈焰直接扑至董阿脸上。
此火融贯精气神,无物不焚。
董阿骤遇三昧真火,眼口鼻瞬间被烧融,剧痛迎面,却连一声喉咙里的闷哼也没有。直接提起两界尺,自下往上一割,将此铁尺作为短刀来用,直接割掉了自己的半个脑袋!
果决如此!
沾染三昧真火的半个脑袋被两界尺割开飞远,而董阿的脸上再一次长出口耳鼻来。
猛然一个低头!
一记头槌把姜望撞得往后荡开。
又在姜望被撞开之前,双臂牢牢抓住姜望,将他拉回。
又是一记头槌!
砰!
姜望的额头上,已经见血!
董阿要仗着生生不息的神通,直接以伤换伤,把姜望耗死在这里。
“姜魇!”
姜望在通天宫中怒吼。
他们共用一具身体,本就是生死统一,肉身消亡,谁也无法留存。
姜魇不能再旁观。
值此生死之际,黑色冥烛自姜望的通天宫跃出,在姜魇的驾驭下直接撞向董阿!
驾驭冥烛,催动神魂之力,直接攻击董阿的神魂。当初在齐阳战场,他正是这样阻截了纪承。
就在此刻,董阿腰间一方小印忽然间光芒大放。
叫卖声,吵闹声,孩子啼哭声,觥筹交错声,军伍操练声……人间百态之声。
庄国相国印!
杜如晦离开时候,留此印于董阿,助他坐镇后方。
此印一现,姜魇发出一声惨叫,直接寂灭无声,冥烛被原路撞回通天宫!
相印也黯淡下来。
姜魇是受创晕厥,还是彻底被消灭了?
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关乎以后。
但此刻姜望无瑕多想,心神一动,足足三百条神魂匿蛇,已经钻入董阿的通天宫,重开神魂战场。
董阿的通天宫内,一颗大树支撑宫殿。
密密麻麻的黑蛇如蛀虫钻向大树,那颗大树忽然摇动起来,枝条挥舞成鞭,将所有匿蛇一一抽飞。
姜望直接切断与神魂匿蛇的联系,忍受着神魂之力的巨大损伤,放任神魂匿蛇自行在董阿通天宫里捣乱。
而在现实之中,猛然一个提膝,将董阿轰退稍许。
脱离钳制的瞬间,剑光骤然闪过,身如飘萍,不忘抗争,身不由己之剑!
董阿双臂齐刷刷被斩落,但很快又再次生出。
然而他面前,出现了两个姜望。一左一右,同样纵剑而来。
红妆镜之幻身。
董阿直接大张双臂,同时抓向两个姜望,因为有生生不息的神通,他根本不必防备要害,也不担心受伤,通天宫里闯入的那些黑蛇已经被镇压,只要故技重施,抓住姜望,再用神通耗死他即可。这是稳扎稳打,必胜之道。
左臂一抓,已经落空。
是幻象!
董阿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右边的姜望已经潇洒至极的一剑横过。
名士潦倒亦风流!
此乃名士潦倒之剑,潇洒凌厉。
董阿的右臂直接被斩断。
今夜他的手已经断了许多次,也如之前一般再次复生。速度没有最初那么快,但也在一息间就已完成。
生生不息的神通,简直是无解般可怕。等闲外楼修士,也无法轻易将他杀死。
但就在董阿的右臂复生之前,姜望已经整个人撞了上来,一剑横斩,切飞他双足,同时以左手将他的上半身直接按落地面!
董阿催动神通,一边去抓姜望,一边双腿已经生出。
有生生不息的神通在,哪怕被削成人棍,也只是短暂惨像。
近身搏杀正是他所求!
但是……
姜望翻掌拍出一枚长钉,那长钉黑幽幽、暗沉沉。拍在董阿的左腿上,陷入血肉中。左腿已经在生生不息的身体作用下复生到一半,竟就戛然而止!
这是姜望以得自森海源界的燕枭之喙为原材料,请廉雀为他所制的长钉,一套六枚。
当初在森海源界,青七树亦然拥有强大的生命力,恢复能力惊人,但燕枭之喙一啄,他的恢复能力就全然失效,最后死在当场。
在燕巢瓜分收获的时候,姜望特意选择了燕枭之喙,就是为了董阿!
这一套长钉,名字就叫杀生。专门钉杀董阿的生生不息神通!
董阿的右手还在探来,就已经又被一剑斩断,紧接着一枚杀生钉便钉于其上。右手停止生长!
再是左手,再是右腿……
姜望连续拍击,六枚杀生钉,分别钉住董阿的双手双腿,以及心口,最后一枚,钉住眉心!
第一百四十章 人间天上各不同
云城里欢腾的气氛仍在继续。
凤花灯飘飞在夜空中,今夜本有一场雨,也被凌霄阁的修士驱散了。
姜安安抓着叶青雨的手,在市集里蹦蹦跳跳。
她今晚耍了凤花灯,在整个云城上空飘过,吃了许多好吃的,快乐得不得了。
“青雨姐姐,你看这个,这个!”
小安安指着路边摊位上的一枚玉珏,呈椭圆形,色作纯白,镂刻着祥云状花纹,实在精巧。
“好不好看?”
叶青雨认认真真地点头:“安安眼光很不错!”
姜安安咧嘴笑了,转过头,乖巧地对摊主道:“我能看看您这块玉吗?”
摊主是一位白发老妪,闻言笑眯眯地将玉珏递来:“当然可以啊,小美人。”
姜安安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捧着这块白玉,小声跟叶青雨说道:“姐姐,你说我哥戴玉好不好看?”
她声音极小,仿佛生怕谁听着了跟她抢似的。
叶青雨想了想,当初第一次在玉衡峰见到姜望的时候,他腰间好像是戴了玉的。后来再见,便没有看到了。
“好看的。”她说。
“那我买这个!”姜安安高兴起来。
看着她在松鼠匣里摸银两,叶青雨也跟着笑了:“这就是你给你哥哥买的新年礼物啊?”
姜安安一边数着银两,嘴里念念有词,一边使劲点头。
“那你给你哥哥买新年礼物的钱是哪儿来的呢?”叶青雨故意逗她。
“我哥给我的呀!”姜安安脆生生地答道,浑然不觉得拿哥哥的钱给哥哥买礼物有什么不对,还扭过头跟摊主讲价:“婆婆,我买这个,您能给我算便宜一点吗?”
叶青雨忍不住捂脸。这傻丫头,人家还没开始报价呢。
老妪笑得皱纹堆在一起:“给你最便宜!”
等到付了账,将玉珏拿到手中,小安安眼睛弯成了月牙。极其宝贝地把这块玉珏放进了松鼠匣,然后乖乖牵住叶青雨的手,美滋滋道:“青雨姐姐,咱们去找我哥!”
那柔软的小手,带来一种寒夜里的温暖。
在人来人往的市集里,叶青雨一低头,就看到了星星。闪闪发光,都在她眼中。
此时此刻,叶青雨太能够理解姜望对姜安安的爱。
谁能不爱姜安安呢?
她纯心如琉璃,眼中有星辰。
……
……
照耀着云城的明月,今夜没有眷顾新安城。
乌云让明月羞愧,云下的斗兽仍在厮杀。
生与死本来就是永恒的分野。
董阿没有放弃过任何抵抗的机会。
哪怕只剩一只手,一条腿,他也在战斗。
哪怕是用头撞,用牙咬,他也在战斗。
尽力了。
他自问应该是尽力了。对得起自己的官位,对得起自己肩上的承担,对得起这一路走来,所有的选择。
在六枚杀生钉全部钉下,四肢都被斩断后,他终于不能够再动弹。
他被死死钉在地上,明白自己不再有机会。
他的反应很平淡。
没有恐惧,也没有绝望。
仿佛只是寒夜已深,仿佛他只是即将睡去……而他接受自己睡去的事实。
这一场发生在新安城大街上的战斗,董阿和姜望有意地控制战斗范围,甚至没有波及到长街两侧百姓人家。
他们在整个战斗过程中,也全程缄默。只在最开始的时候,彼此打了声招呼。
“老师,好久不见。”
“是啊。很久了。”
只有这一句对话。
除了他们自己,大概没人能知道他们的心情。
在这场发生在新安城的战斗里,无论战况有多惨烈,无论伤势有多严重,交战的两人,连声痛哼都没有。
沉默相对……沉默厮杀。
沉默痛苦,沉默忍受。
这一对曾经的师徒,似乎有同样的坚韧,同样的固执。
就连此刻,董阿四肢都被斩断,生生不息的神通被杀生钉钉死,他也没有吭声。
他只是感受着从这六枚长钉上传来的阴冷气息,感受着体内神通种子一次次无能为力的尝试,感受着鲜血不受束缚地流失。
生命缓慢流逝的感觉,第一次如此清晰而具体。
他静静看着姜望,猜想这个学生,为了弄到这套长钉,付出了怎样的努力,经历了怎样的故事。
“看来我错过了很多啊……”他在心里想。
姜望跪压在董阿身上,禁锢他的行动,同时也在沉默地看着他。
在董阿那沉毅的眼睛里,姜望看不到任何情绪。
除了他不自觉跳动的眼皮,或者还能够说明,他并不是完全感受不到**的疼痛。
这样就很好。
他能够感受到痛,哪怕只是在**上……这样就很好。
姜望沉默地转回长剑,慢慢向董阿的脖颈移动。
这个过程很慢,但是没有停顿。
董阿的目光随着这柄剑移动,清楚的知道,死亡正在靠近。
坚定地靠近。
“此剑何名?”他张了张嘴,问道。
姜望将长剑横过,让他得以看到剑身上那“燕归巢”三字铭文。
“它名长相思。”
看遍房檐无一是,春燕飞回不得巢。
徘徊故城空作啼,四时已尽寒暑消!
剑名长相思,剑铭燕归巢。
此剑,此情,此心!
董阿收回了目光。
“我明白了。”他说。
那一瞬间他眼中有十分复杂的神色,但只是一闪即逝。
天空暗沉沉的。雨将下未下。
长相思慢慢靠近,终于横在董阿的脖颈上。
姜望看着他沉毅的眼睛,问道:“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董阿笑了起来。
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笑起来竟然意外的放肆。
他狂妄地笑着:“小子,继续努力吧。你现在还没有资格,找我要解释。”
这是姜望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笑。
也是最后一次。
长剑一拉而过,一颗人头就此斩落。
董阿的身体里,通天宫瓦解,三座内府接连崩溃……那一声声的闷响,像是爆竹声声,喜迎新春。
就连第二内府中那枚碧翠的神通种子,也消散了。
生机泯灭。
道历三九一八年除夕,于庄国首都新安城,斩首董阿。
轰隆隆!
闪电横空,雷声炸响。
暗暗沉沉的天空,酝酿了许久的骤雨终于落下。
姜望仍然保持着跪压董阿的姿势,一枚一枚,将杀生钉拔出,收好。
他的动作很慢,也很认真。
董阿死去了,董阿真正的死去了。
姜望仰头望向天空,漫天的雨珠,都在向他坠落。
这是道历三九一八年的除夕夜。
因为下着雨,因为雨太大,所以姜望无法分辨,自己有没有流泪!
……
……
……
【本来想就此结局,因为这是我非常想要定格的画面。
在良夜卷的开篇,姜望离开云城,走下登云阶,只留给世界一个背影。而安安在叶青雨的怀里,踏上云梯,走上天穹。
那时候我就想到了今天这一幕,一在云城,一在新安,一在欢笑,一在悲伤。这是姜望的选择,也是姜望的承担。
这一章我反复修改了很多遍,每一遍都很好,但是我想要最好。
最后就是呈现给大家看到的样子。
存稿的重要性就在于此,没有存稿,就只能断更调整了。
结局在此,也是非常不错的,情绪很饱满,也很符合我个人的美学。
但从整个谋篇布局来考虑,我枯坐一整天,有了更好的选择。
所以来,故事继续。】